列车穿行在白茫茫的华北平原上。血色的夕阳在西面地平线上正由微弱的橙光对抗着从四面八方渐渐逼近的灰蒙蒙闪着寒气的暮色。道路和麦田都被大雪覆盖了,只有零星参差的几棵杨树或是几棵槐树突兀在银白的、单调得有点空寂的旷野里,从一个静谧遥远的村庄走向另一个遥远。
林苟生脱掉像棕熊一样肥大的皮夹克放在十八号中铺上,低头看看空荡荡的下铺,稍稍迟疑便把中铺上的一只手提箱移到下铺上。他用一双黑色方口手工布鞋换下脚上的俄罗斯马靴,抱过卧具,准备占领这张空着的下铺。这时,他看见一条修长的腿从铺位的一端垂了下来。林苟生身子朝后一仰,只见一个留着披肩长发的少女从半空飘落下来,栽进一双红鞋里。林苟生过惯了养尊处优的生活,旅途上,有飞机他不坐火车,有软卧他不睡硬卧,有硬卧他不坐硬座,有下铺他绝不会去睡上铺。如果有一个很能谈得来的旅伴,他又会毫不犹豫地放弃睡眠。如果听众里有妙龄少女,他肯定不会照顾到那些半老徐娘。这种习惯与他年近花甲的年龄不太相称,但他却总能如愿以偿。为了找到一个谈话对手,有时候他的臀部会印遍整个车厢。这些少女事后不会影响到他的生活,因为道别时那一声声甜甜的“再见”,在他看来都是“永别”。
少女听着随身听,迷蒙着双眼望着窗外。玻璃上已蒙上一层水雾,太阳已变成一只自身不会发光的巨大的红气球,正在和地平线亲吻。蓦地,少女的身子向窗口一倾,伸手在玻璃上涂出一片明亮,一只灰色的兔子正在雪野里狂奔,后蹄弹出一条雾一样的白线。这番景象只维持了片刻,便在少女的视野里消失了。少女像是被什么击中似的,身子朝后一仰,拽下耳塞,不由得发出一声轻叹。
“你放心,今天它不会遇到猎手的。猎枪都缴光了。”
少女埋着的头慢慢向上抬去。先是一双在古装电影里才见过的怪头怪脑的布鞋,两条真皮裤腿像是两根倒栽的电线杆子,一只鼓囊囊的金利来腰包围在黄世仁大年三十逼债时穿的那种绸子白花黑袄上,一条闪着金光的链子从第二第三颗编成黑蝴蝶花样的布纽扣间探出来,伸向牛腰一样粗的脖子上,最后是一张微红的、多肉的、却又显出棱角的大脸,双颊刮得铁青,嘴角微微泛着笑意,一副和这张大脸太不成比例的金丝边眼镜跨在鼻头上显出摇摇欲坠的样子。少女刚看到那双眼睛,禁不住似的忙把自己的目光抡向车窗,她感到那两只眼睛像两只聚光灯泡,能把自己的一切心事照得雪亮。这种带有地狱里阴气的光亮阻止了她正在膨胀的好奇心。车窗上,五根大号火腿肠组装的大手慢慢滑了下来。少女隔着镜片和这位粗壮的红脸汉子对视片刻,忍不住抿嘴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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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6年1月~3月二稿于河南镇平
林苟生伤感地说:可不是都怪咱们漫长火眼金睛,错看了欧阳小姐,小兄弟也错过了一桩好姻缘。如今,这样一个奇女子竟不知所终了有人说她自杀了有人说她当了尼姑,有人说她当下道姑,沸沸扬扬传了一个多月了
白剑回头看了一眼天空的白云,喃喃道:决不会自杀。一桩好姻缘?也太抬举我来如春梦不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欧阳怕是要化入某一片天,某一朵云,与这天地共存了
林苟生跟着朝里面走着,叹息一样说道:小兄弟这话说得好,也只有欧阳配得上这种结局。剩下的人都俗。听说刘清松和庞秋雁双双含泪别了柳城,调到大别山深处了龙泉如今又来了个钱书记,钱书记没来多久,就和县长王宝林较上劲了八里庙,白十八借选举又把高家整下台了一看白剑已经走进安检通道,忙伸出手一扬,小兄弟,这次去法兰西要呆多久呀?可别弄个黄鹤一去不复返!
白剑心里一紧,脑子里忽然间清晰地显出了晦明方丈送的四句话:一柄龙泉出凤凰,百年思仇结冰光。利剑出鞘难收回,认作它国是故乡。难道这就是找的命运?
罗一卿笑道:巴黎定居是好事,千万不要娶法国女人做老婆,有给丈夫做绿帽子的光荣保守。
林苟生叹道:走吧,走吧,放眼一看,都是伤心地,有啥眷恋头。娶个洋老婆,只要没狐臭,也算入了一片新风景。
白剑忘情地奔跑回来,和四个送行人一一拥抱过,转身走了走进安检门,又慢慢扭过头道:得走!斗斗斗,一切都在继续,恐怖,恐怖!悲苦无奈之情溢于言表。
1995年8月~11月一稿于北京、成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