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记事的年代就常常地想,我这辈子总得抽时间把这事写出来。但是一旦动笔写,虽然我相信一定能够按当初确定的写法毫不偏离地写下去,然而回头看看写出来的东西,又踌蹰不前了。所以此刻打算给你写这个信。妹妹,你那下身穿工作裤上身穿红衬衫,衬衫下摆打成结,露出肚子,宽宽的额头也袒露无遗,而且笑容满面的照片,还有那前额头发全用发夹子夹住的彩色幻灯照片,我全看到了。我把它用按钉钉在墨西哥公寓的板墙上,那火红的前发,很能给我以鼓舞力量。
疏散到我们当地来的二位天体力学专家阿波老爹和培利老爹这老搭档,从破坏人和其他的创建者们的构想,理解了峡谷和"在"既是村庄,也是国家,甚至是个小宇宙。这段回忆,虽然和他们分手已经很久,但是我始终没有忘记,首先是按照他们的指示,从这样称呼我们这块土地开始。在我们的村庄=国家=小宇宙里,一直是这样的:如果有个新婴儿降生,按照规矩要等另一个婴儿降生,成双成对之后,再把两个孩子登记在一个户籍上。这是继续创建期以来称之为"自由时代"这一很长时期之后,从表层上看是村庄=国家=小宇宙屈服于大日本帝国以后的事,但另一个深层是它组成了抵抗组织。然而这个组织还没经过百年,村庄=国家=小宇宙和大日本帝国之间就爆发了战争,仗打了五十天,由于战败而崩溃了。即使主要支持这个组织构想的破坏人,也没有把它重建起来的力量。
因此,五十天战争之后诞生的我,就和普通人一样,一个人占一个户籍而生活在这个现实世界上。尽管这样,还在我上小学之前,为了回归破坏人的构想和归宗,我就找到了生死于这个世上的另一个我,也就是说找到了双胞胎的妹妹你这个人。本来这也并不是我一个人苦思冥想之后这么定下来的,而是当初给我和你起名字的那些老人们作了手脚,要了个双重户籍的花招。但是说起来虽然是双胞胎,然而我们的性别是不同的,破坏人的构想和我们这一对还是有距离的。因为我学习了破坏人的构想,并没有把你看作我自己的分身。而是围绕着你用我自己发出的光开始在历史之中照耀破坏人的构想。
妹妹,现在我之所以终于重新认识了写我们土地的神话与历史的任务,并且开始动手,是因为我在一个名叫玛里纳尔柯的一个小镇上发现了我自己是在从心灵深处呼唤分身的你。那时我已经决定把它以信的形式写出来,况且你那照片,给了我以鼓励,所以我就更坚定了信心而动笔了。虽然我是直接写给你的,但最终还是想通过给破坏人当巫女的你,把我们土地的神话和历史写给破坏人,这一点就是我良苦用心之所在。使我忽发此想的这个玛里纳尔柯小镇,是把面对荒野的一座小山的山麓开垦出一部分,在斜坡上建起的村落,和墨西哥许多古老的镇一样,住在此处的人历史悠久,而且性格奇特。我在那里呆了一天,这一天使我决定把很早以前就想动笔写的东西,提前了动笔的日期;也就是找到了把我们土地的神话和历史以信的形式立刻动手把它写下来的自己。当然,我也不是因为能很好地把我们当地的神话和历史写出来,所以就有人把我请到从墨西哥城开快车需要走四个钟点的这个地方来了。在这里我重新认识并接受自己的任务的契机,纯粹是偶然的。一个从东德亡命到美国而入了美国国籍的人,在我研究菲律宾和墨西哥的交涉史的过程中,因为对日语很感兴趣,便走上另一条道路,而且在玛里纳尔柯的混血人与印第安人杂居的部落盖起一所房屋而定居下来,他的名字叫阿尔弗莱多·明札。向我提供信息的就是他。这就是契机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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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进森林哪,人就是这么活着!能活一百年、二百年!孩子进去的,到了是孩子;老人进去的,到了还是那么老!"
但是组成救助队的峡谷消防队员们却嘲弄说:
"真那么回事?在水沼边上咔嚓咔嚓地嚼河蟹,那不是跟猴崽子一个样吗?"
我虽然是孩子,但我相信这些大人们的嘲弄是没有根据的。但是我也知道,自己到底是个孩子,也找不到说服他们的话。从森林回来之后,因为我想不出用语言表达出在那里的经历,妹妹,我似乎渐渐地像个患了失语症的孩子了。以往自己是个旁观者,但也不是爱调侃爱滑稽的孩子。可是他们却说我是"天狗的相公"那类的孩子。消防队员们说我是吃河蟹的猴崽子嘲讽我,那是因为第五天夜里下了一场大雨,第二天早晨,也并不是因为饿,甚至也没有觉得渴,我像个住在森林里的孩子那样去祈祷,我想起破坏人进行的爆破大石块和黑硬土块之后,随之而来的是一场大雨,大雨过后出现了无数的河蟹。破坏人和创建者们大吃河蟹,我也想模仿一下那种场面,所以大雨之后的第二天早晨就回到水沼。在森林里过了第一夜,天亮时候,低处的水沼水光粼粼,流水哗哗地、欢畅地奔向溪流,雨岸到处都有河蟹在爬,抓住它揪掉它的螯带着甲壳大嚼一通咽下。还没吃完,新的就爬过来了,既然如此,我就只好大嚼几下,只品出少许的味道就连皮带肉送进肚子里。破坏人和创建者们当年就是这样吃那些遍布河滩的螃蟹的。盖住森林的大雨第二天早晨,我倒真像和年轻的创建者们一起为了去吃河蟹而回水沼的。我想从自己周围吃河蟹的人里找到年轻的破坏人,所以我的头不停地东张西望,扭来扭去,但是并没有从其他的创建者们之中分辨出尚未巨人化的破坏人……
从峡谷来的组成救助队而进入森林的消防团员们,本来是天天都要从那水沼边上走过的,没想到这天不期而然地在水沿边附近发现了我,我那时浑身涂的红已经掉了,只是屁股沟处留下一点点。他们发现我的时候看到我那涂红未褪的部分,立刻和"天狗的相公"这个名称联系起来,说我被河蟹弄脏了脸和前胸,两只手很脏,不停地扭头东张西望朝周围寻寻觅觅,是害怕被情人天狗给甩了,大加嘲弄。还说,消防团员一声招呼,我就像豹一样跳起来,用一只脚狠狠地踢人,然后就想逃跑,被抓住之后大哭大叫,呼唤天狗……但是我感觉自己好像就是十五六岁时指挥土枪队的龟井铭助,从树林俯瞰水沼指挥作战一样,大喊:别朝消防团员开枪!随后是想起自己没有完成的工作而悲伤,开始大哭大喊,再说别的也没用了……
妹妹,自从那六天的经历之后,我的肉体和精神之中,尽管外缘确实是有所限制,但是内心的确进入了多层次又无限广阔而堪称小宇宙的森林。然而我一直是不停顿地研究这个内心部分。通过这次经历我才真正理解了阿波老爹、培利老爹,把我们这片土地连同它的神话与历史称之为村庄=国家=小宇宙的道理。我被救助队找到的时候,确实吃了大量的河蟹,弄得胃也难以接受,以致又打嗝又吐,浑身脏得很,而且脑袋紧着摇晃,前后左右摆动。对于防止我逃跑按住不放的消防队员又哭又喊地抵抗。对于我这些举止,我们当地人都认为完全是发烧和饿过了头造成的。妹妹,我对于他们称我是"天狗的相公"这种嘲弄以沉默来对抗,现在我更要安安静静地培养我的自信心。我没心思和大人们谈这些,但是精神错乱的孩子看到的幻影,我相信,在森林里生活了六天的孩子,凭他的经历是理不出道理清晰的头绪的。我生活在这个峡谷里的现实生活使我看到,这里是比任何局面之下更具有无可动摇意义的世界。而且这是每天都经过一番新的检验而确认不误的。执拗地嘲弄我的消防队员们被征去当兵打仗,大多数一去就再也没有回来。我每次得知他们战死的消息时,就想起他们远离我们的土地,死于异国战场上的他们闭上眼睛时的情况,转瞬即死的人,极短的时间里他们所看到的自己一生的幻影。和他们所看到幻影比较起来,一个人在自己从未到过的土地上死去的现实,难道不是更意识到那是荒唐的幻影吗?尽管我这种不逊的想法从来没有说出口……
阿波老爹和培利老爹曾经教给我,一个三次元的空间有其固有的时间,也就是有作为空间×时间的单元的这个世界。对于这一点我曾有过照例的滑稽的回答。我笑着对二位说:"不仅这太阳系,还有银河系宇宙中能找得出的行星,此外还有其他的复数的宇宙,那里所能找得到无数的行星,对于这些星中的任何一个,假定有一瞬间就能到那里的宇宙船。这种难以数计的行星之中,和地球相似的环境的行星也是难以数计的吧。那里有和人类相似的生物,这也可以说是以往就有无数例子。对于这样无数的人类以及准人类,用宇宙船遍访。这样,每个行星上都有它固有的时间,也就是说会遇上构成空间×时间的单元。如果这些几乎是无限数量的空间×时间的单元群在一望之下就能一览无余,那么,这种眼睛不仅看到地球的人类史全部区域,也能看到同一时间发生的事情吧?如果是这样,这样的眼睛就会从那些几乎近于无限的空间×时间的单元中,像游戏似地随意地选择现实,也能随心所欲地编排人类史了吧……现在我们生活在其中而与现在联系至今的历史,也许不过是其中之一吧?"
妹妹,我这样滑稽地和天体力学专家们所说的事,是我在森林里有了六天的经历,我自己所看到的现实。为了掩埋被解体的破坏人散在于各处的所有碎片,我在森林里到处走,在我的眼前,曾经出现了分子模型的玻璃球一般的明亮的空间,被树木和藤蔓包围着的中间有"带狗的人"的狗,屁股长着眼睛的人,这,我全看到了。此外,我也看到了一个一个相继出现的玻璃球一般明亮的空间里我们当地所有的传承中的人物们。而且甚至也看到了和未来发生的事情有关的人,不论谁和谁都是同时共存的。我边看着这些边走,一连走了几天,这期间,没有到银河系以外去寻找,按阿波老爹和培利老爹所说,理解了能够进行实地调查的这个森林中的一切。我以为,这里现存的一切才是自己以滑稽的口吻所说的,几乎近于无限的空间×时间的单元的可以一望的景观。这决不是这么说而已,而是一个接一个地在我眼前出现的所有幻影的总体,以极其自然的方法告诉我的。而且,在森林里一切共存的村庄=国家=小宇宙的神话与历史本身,才使巨人化的破坏人出现的。我走遍了森林里所有的地方,边走边看出现的幻影,使解体的破坏人得以复原的行为,就是为了这个……
妹妹,我被救助队的消防队员们抓住之后,之所以总是又哭又喊,完全是因为使破坏人的身体复原的工作,也就是给我以考验的这项事业到此为止,不得不予以放弃的缘故。森林中存在的村庄=国家=小宇宙的神话与历史的空间×时间的单元,我完全走遍,通过这项劳动,我本来就能够把破坏人业已解体的所有骨头、肌肉、筋、皮肤、眼睛、牙齿、毛发等等全都复原,可是……而且甚至大致已经快要完成了。我想到大功即将告成时遭此劫难而不得放弃原来的计划,我当然十分痛心,在我的哭喊声中把我运回峡谷。从此以后,我就被当作"天狗的相公"时加嘲弄,生活在森林之外……最后我要说的是,四个消防队员像抬死猴子一般抬着我,尽管我的两手两脚耷拉着,他们也不管,让我仰面朝天横穿滴着雨滴的湖一般的森林时,妹妹,我看见了树木和藤蔓围着的像玻璃球那样明亮的空间,空间的核心里就是已经长成大姑娘的你,全裸的身体呈奶油色,光彩照人,你身旁有一个复活了的狗那么大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