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辆大车赶到两株高大的硬皮桉中间,停了下来。这片丛林里的大部分树都是硬皮桉。它们高踞于那些枝叶交错的灌木之上,简朴中透露着真正的壮美。大车就这样,擦着毛乎乎的树干,停了下来。那匹马像这株树一样,粗毛满身。呆头呆脑。它喷了个响鼻,便驻足不前了。
车上坐的那个男人跳了下来。他搓着手,因为天气已经转冷了。灰蒙蒙的天空中带着善意的云块凝结在一起,西边天际现出紫铜般的颜色。空气中,嗅得出寒霜的味道。那人搓着一双手,冰冷的皮肤的摩擦声,越发显得空气凛冽,林地孤寂。枝头的小乌向下张望着。动物的目光也被这里正在发生的事情吸引过来。男人从大车上提起一个包袱。一条狗抬起腿,踩在一个以家上,那匹汗水淋漓的马下嘴唇耷拉了下来。
那人举起一把斧子,朝一株树毛乎乎的树干砍去。主要为了听听响声,并不是为了别的什么。声音响亮而清冷。男人砍着、砍着,直到几块白色的木片跌落下来。他看着树干上的伤痕。周围死一般的沉寂。在这一带丛林,还是第一次发生这样的事情。
仿佛故意从梦境中摆脱出来,他加快速度从马身上卸下挽具,露出挽具留下的一片黑色的汗渍。他在那匹矮脚小马结实的蹄踝上上了马绊,又在光秃秃的马头上,挂了个草料袋。然后,用几条麻袋和几株小树的树干,搭了个小窝棚。他生起一堆簧火。他终于舒了一口气,因为这个小火堆的点燃,在他内心深处激起了第一股令人欣慰的暖流。总算到了一个地方。火焰缭绕,把丛林的这一块地方变成他之所有。火舌舔着,吞噬着寂寥。
这时,那条红毛狗也走了过来,在黄火边蹲下,离那男人不远,但并不在他身边。他跟他养的狗和马都不亲眼。他不抚摸它们,也不跟它们絮叨着说话。让它们呆在那儿,保持一定的距离就够了。那条狗就这么蹲着。它的脸因为注意力集中,也因为想吃东西,盯着车上那只还没拿下来的放食品的盒子,而变得机警。这条机警的狗就这么眼巴巴地瞅着。饥饿折磨着它,爪子灵巧地按着地,一双黄眼睛在吃到肉之前的那段时间里,贪馋地盯着那人。
这男人是个年轻人。生活还没有在他脸上留下什么印迹。他长得漂亮,心地似乎也善良。因为心中无鬼,无所遮掩,反倒显得抵消了他的一些优点。不过,这正是对于诚实的嘲弄。
四周,丛林正在消失。在暮色之中,苍茫的天空之下,黑乎乎的树枝和黑压压的一片灌木丛正在融为一体。只有黄火在继续燃烧。火光之中,那男人的脸上神情冷漠。他正在一双硬手的掌心里揉着烟叶。一张卷烟纸粘在下嘴唇上,瑟瑟抖动。
狗的尖鼻子哼哼着,嘴角的须在火光中闪烁。它眼巴巴地等待着这个没完没了的动作赶快结束。
主人还坐在那里,一股劲地抽烟。
那人站起身来。他拍了拍手上的烟末,开始从车上取那个放食品的盒子。
这时,狗激动得直打哆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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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精瘦的男孩个子长得太快,裤子和衣袖都短了因为再也受不住那幢死了人的房子里的气氛才跑到这儿的哦,祖父死了一个老头,很爱这个老头,不过总还是有个距离,好比站在一堆刨花里面。爷爷的死把男孩吓了一跳。可是很快就不再害怕了而是注意起这场变故中所有那些陌生而又有趣的细节。后来他就觉得门得难受。能干什么呢?想。
于是跑到丛林里。口袋里装着奶奶什么时候给他一块玻璃片。仰面躺在沙地上,躺在树木的根须和腐败的树叶上,透过那块玻璃片,眺望着这个世界猩红的奥妙。
要干什么呢?
要写一首诗,说,沙地上来回摇晃着脑袋,但是还不到时候,而且究竟写什么呢?被自己的软弱无能,同时被这首尚未诞生的诗的可能性折磨着。深紫色的天空在脸上流动,还有紫红色的蛇一样的树千。要写一首关于死亡的诗。那些在这种场所使用的一大串一大串的词汇,那些字典里面的连珠妙语,以及捕鼠机纸面上的字眼,都会装饰他诗。有点害怕了不过,当然,并不真的相信这一套。还不能相信死亡。或者只是从一个黑暗的大厅里面走过,觉得有一件旧外套用空荡荡的袖子搂住他脖子的时候,才觉得遇到死神。于是死亡有一些可信的成分了因为它仍然散发着生的气息。
那么,将写一首生命的诗。一首包含了所有的生命,包括了那些他不曾相识、又曾相识的生命的诗。写所有的人,甚至那些不与人交往的人。柏油马路上,火车里才真的说出心里的话。诗里,将让火车在银色的铁轨上奔跑。人们还在自己的铺位上做梦。但是很快就会醒来,摸索着寻找自己的钱包和假牙。这些突然进发进去的支离破碎、色彩丰富的思想,经过长时间的审视,将写进他诗里。还有加急电报,以及从金属网篮里洒落下来的一片片撕碎的信。将关好他曾经向里面窥视的窗户。人们当然是睡觉,蓝色的鸭绒被将生命一个个地分开。诗在延伸、扩展。将散发着面包的香味,闪烁着年轻人相当幼稚的智慧的光彩,飘荡着祖母那株金桔的芬芳。还有流着黄颜色的辫子的姑娘捂着嘴巴交换的绵绵情话,而奔流的血,像一面鼓发出震撼人心的响声。红红的苹果。一朵洁白的云将变幻成一匹骏马,一旦鼓满强劲的风,便将跑遍整个天空。
当他诗在心中这样涌动的时候,简直无法再接受那股力量,或者因为他终究太纤弱了过了一会儿,因为除了那些已经被乱刻乱画过的树干上再乱刻乱画之外,不知道还该再做些什么,便又回到祖父在里面死去的那幢房子,怀着他广博与崇高—这还是一个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