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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邓家宁看着看着,胸口又闷起来,长长的一口叹气。   2   沈智送女儿到自己母亲那儿,沈母和女儿女婿所住的地方相当近,贴隔壁的两个小区。夫妻两个都要上班,孩子还没到能送托的时候,对任何人来说都是一个大问题,幸好沈智的母亲一向高瞻远瞩,在他们结婚的时候就下了铁要求,女儿嫁出去可以,但是住一定要住在离她不远的地方,最好是一个小区里,走走十分钟,二十分钟也能容忍,再远就不行了。   邓家宁倒没什么意见,他那时已经非沈智不娶,不就是要住在一起吗?大不了把原先的房子卖了再买一套。倒是他爸妈看不过去,脸上笑着嘴里忍不住,刺了一句,"那索性两家并一家,亲家跟他们小两口一起住算了。"   沈智母亲当即摇头,"那是不行的,人啊,挨得太近,神仙都要闹矛盾,隔着一碗汤的距离正好,我们这些做老的要识相,你们说是不是?"   说得邓家宁全家哑口无言,回去逢人就说,这个丈母娘厉害的,什么都算到了,这辈子大概一点亏都没吃过。   怎么可能?沈智母亲千算万算,也有一样算不到,自己认定的女婿,老实稳定的邓家宁,居然在沈智怀孕的时候跟夜总会的小姐睡了,不但睡了,还给拍了照片录了音,差点被宣扬得满世界都是。   事发之后邓家宁主动向沈智坦白,就在她坐月子的时候,沈智那个抑郁啊,身上还没大好,脑子就已经乱了,自己十月怀胎,忍着翻江倒海的孕吐,忍着身体臃肿的烦恼,看着自己生生从一条青葱膨胀成一只充气皮球,再到破水阵痛,死去活来挣扎着生下这一团血肉,这个男人在干什么?只是一场应酬,就倒在了一个素不相识的小姐床上,翻云覆雨共赴极乐,这是什么?这是赤裸裸的背叛,身体上的,精神上的,士可忍孰不可忍,她要离婚!   邓家宁晴天霹雳,当场就给妻子跪下了,不但跪下了,眼泪立刻就涌了出来,这么大的一个男人哭起来是很令人惊动的,就算是狂怒之中的沈智都被镇得一怔。   邓家宁委屈啊,他不能说自己冤枉,照片都拍了,证据确凿,他没地方冤枉,但是他委屈,他是被陷害的,蓄意陷害,最后结果却是他成了千夫所指,哪里都找不到一点同情。   邓家宁是个公务员,工作稳定收入有保障,当初沈智母亲就是看中他这一点,还跟女儿说大道理,看人得有眼光,别找没钱的,贫贱夫妻百事哀,也别找钱多烧得慌的,钱多规矩多,有钱了男人偷腥的也多,就算猫不吃食鱼还往他们嘴里跳呢,就得找个机关里做的,旱涝保收衣食无忧,保得你一辈子。   你别说,沈智母亲虽然学历不高,但真有一套她自己的处事哲学与智慧,当然,还有手段,否则怎么能一手导演了女儿的后半生?可谁能想到,就是工作稳定旱涝保收的邓家宁,也会被人看中陷害了一把,最后来了个惊天动地的婚后出轨呢?   沈智怀孕将近六个月的时候,邓家宁正负责一家化工厂的环保审批,评测结果很不妙,这样的厂一开工,基本上附近的水源都得遭殃,邓家宁提了方案,要求投资方先落实一套排水处理系统再开始投产,这样至少把对环境的妨害减到最低。投资方一听急了,一套排水处理系统是什么概念?这东西国内没有,德国全进口,半个厂子的价钱啊,就为了敲这一个章子,半个厂子?开玩笑!可是没这个章子,厂造好了也没法开工,礼送了,钱也送了,邓家宁胆小,不敢拿,退回去了,到后来人家恨起来,行啊你,小小一个科长装清官,老子做了你。   这个做还做得很有技巧,对方先求到邓家宁的一个老同学,再借着那老同学把他给请了出来,去的是最好的夜总会,邓家宁一开始拒绝,架不住多年的同学硬拉,进去了,酒过三巡人就糊涂了,醒来就已经跟小姐躺在了一张床上了。   邓家宁觉得,自己原本不至于错到那个地步,虽然进了那样目迷五色的地方,虽然喝了酒,但问题的关键在于,在那晚之前,他已经足足做了五六个月的和尚了。   至于他为什么做了五六个月的和尚,这问题还得回到沈智母亲身上去,自从得知沈智怀孕,沈智母亲就把他们俩找过去谈了一次,当着沈智的面就对他说,"家宁啊,小智有孩子了,有些事,你可得忍忍。"   他一开始没明白,后来丈母娘还给解释了,沈智母亲从前是在卫生所里工作的,算半个医生,说她看多了,有些小夫妻,有了孩子也不知道节制,有些半当中出了事,有些生出来就有这样那样的毛病,就在他面前,哗哗哗举出十几个例子,都是她以前亲耳听到亲眼所见,说得邓家宁冷汗都下来了。   就这样忍着忍着,大半年的时间过去了,可怜邓家宁一个气血两旺的大男人,只能半夜趁妻子睡熟了自己解决问题,熬得惨过苦行僧。   就是那天晚上,那个女人把头靠在他胸膛上的时候,他其实还有些残留神志的,但她有一把乌发,和沈智未怀孕时一样,光着额头,笑起来也和沈智一样,左颊带一个酒涡,女人柔软的双臂圈上来,头发擦过他的脖子,他就糊涂了,眼前所有的一切都是雾蒙蒙的,再清醒过来,千错万错都铁板铜汁浇下去那么铸成了。   事后他也懊悔过,特别是对着妻子扶着腰艰难上楼,或者腹部沉重整夜不能安睡翻个身都要他搭手帮忙的时候,简直羞愧到心脏绞痛。   他对沈智是有爱情的,她是他从第一眼见到就梦寐以求的女人,相貌好学历好工作好,而且新婚那天晚上仍是处女,他就是她完完整整的第一个男人,他没想过背叛她,更不可能背叛她,如果可能,他会把这个秘密埋在土里,烂在心里,一直到死的那一天。   可是那些人没有给他这个机会,隔了一周他的邮箱里就收到了那些照片,还有录音,他仍记得自己坐在电脑前的反应,眼前一黑,脑子里"嗡"的一声就涨开了,整个世界都变了样子,心里就两个字。   完了。   邓家宁没给那家化工厂盖章,他胆小,做事喜欢瞻前顾后,温吞的人都有这个毛病,他明白自己盖了这个章子之后,以后所有的责任就得自己来背,他背不起这个责任。   威胁?在外面睡了一个小姐,还是跟着同学一起去的,爆出来最多不过是男人都会犯的错误,要是盖章,那些化学废渣不经处理进了河里,不出三个月河里就没了鱼,周边地里种什么死什么,农民一闹,责任还是他的,而且死无葬身之地。   就这样,邓家宁赶在别人威胁之前,什么都说了,他舅舅在政府里有些关系,局里倒也没把他怎么样,就是将他暂时调离原职,另派了一个人来负责这个项目,但是家里,家里就不好收场了,经此一役,夫妻感情元气大伤,硬是一年多了都没缓过来,而且有再也缓不过来的趋势。   3   沈智还没走到母亲家门口大门就开了。   沈智父亲在她十几岁的时候就去世了,沈母一直没有再嫁,现在跟儿子沈信住在一起,沈信才二十六岁,没结婚,在广告公司上班,这两天出差,不在家。   沈母每天的生活非常有规律,每天清晨即起,起床准备早饭,女儿来之前已经一切停当,现在清清爽爽地迎出来,接过外孙女之后又看了一眼女儿,问她,"怎么?今天有什么特别的安排?"   沈智心想,怎么自己身边人人都是火眼金睛,她稍微有点动静,一问一个准。   "晚上同学聚会,在苏浙汇,妈,我今天回来得晚,安安你得多带一会儿。"   沈妈妈又说,"那家宁呢?你要是太晚,我让他把安安抱回去先让她睡。"   "他晚上也有饭局,再说他也哄不好孩子,让他带回去,到时候安安又哭。"   沈妈妈横了女儿一眼,目光很坚定,"孩子不跟爸爸多亲亲怎么会哄得好,你跟家宁也是,日子都是人过出来的,掉着脸也是过,松着脸也是过,你还想一辈子跟他闹僵啊?"   沈智心里悲哀,这些老人的想法,她至今都觉得没法理解,当初事情爆发,三个老人一起帮着她指责邓家宁,把他骂了个狗血淋头,特别是自己妈妈,任他在铁门外跪着流眼泪让邻居们目瞪口呆也不肯开门,就连沈信差点冲上去把自己姐夫给揍一顿都没拦着,但听到沈智说离婚这两个字之后却又回过头来狠骂了自己女儿一顿,说她脑子糊涂了,刚生了孩子就想离婚!   公婆也是,从一开始帮着媳妇骂儿子,到后来指责媳妇不懂事,居然还想把这家给拆了,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弯。   婚姻,婚姻是什么?在这些老一代人的眼里,婚姻就是一条单行道,开拔没有回头路,有了孩子以后这条单行道就更成了一条两头封住的死胡同,只要你不撞死,就得一头走到底。   铁了心要离婚的沈智,迫于压力,最终也没能离成这个婚。   邓家宁的下跪和泪水是压力,母亲公婆的态度是压力,刚出生的女儿也是压力,还是最大的那一块。妈妈说得没错,沈智不想要这个老公了,没关系,她可以对自己负责,可邓家宁再错,他还是孩子的爸爸,让孩子一生出来就没有爸爸?她负不了责,就这样,一天两天,一周两周,一月两月,她的这段婚姻,拖下来了。   女儿不说话,妈妈也没什么好接下去的,毕竟这件事说起来谁都觉得咯得慌,她最后看看时间,讲了句,"那你上班去吧,小心迟到。"说完又想起件事儿来,问沈智,"你脖子上烫的那块好点没有?记得抹药。"   上一周沈智给烫了一下,是在她妈家,安安刚有些会走路,特别爱扶着身边的东西东张西望,沈智妈妈在厨房盛汤,招呼沈智过去端,沈智原本在逗女儿玩呢,听到招呼就把她放下了,一闪眼,安安居然自己扑到外婆跟前去了,沈智妈妈没防备,手一哆嗦,一碗热汤小半落下来,幸好沈智就在边上,一个下腰抱住孩子,自己就没躲掉,她平日里习惯挽着头发,在家又没带围巾,脖子光光地露在外面,烫得眼泪都要出来了。   幸好汤不是刚烧滚的,饶是如此,沈智脖子上也被烫得一大片红痕,这段日子只能把头发放下,略作遮掩。   "好得差不多了,就有点红,不痛。"沈智答了一句,心想还是自己妈妈记得,一星期了,她带着这么大一块色差明显的皮肤走来走去,邓家宁就硬是没发觉。   也怪不得他,年后什么项目都是全新开始,待审的待批的一大堆,环保问题这两年又成了重中之重,邓家宁天天都得在外面吃饭,人家请的,陪吃的,陪喝的,陪笑脸的,陪莫名其妙的,沈智带着安安睡得又早,回来能见着她母女俩一面就已经不容易了,再说他们又是分睡两间房的,就靠早上那点时间,别说沈智放下的头发里面那一小片红色,就算她身上多了条盘龙刺青估计他都注意不到。   沈智妈妈"哦"了一声,表示知道了,沈智这才转身,后头又有声音,这回稍微带了点迟疑,真不像是她妈妈的口气。   "同学聚会,哪些个同学啊?"   沈智回头,看着自己妈妈,脸上终于露出个似笑非笑的表情来,那样子像是在说,怎么?你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高中同学,就是留在上海的那些,没别人了。"   "哦,那你去吧,早点回来。"被女儿看得略有些尴尬,妈妈咳嗽了一声,抱着外孙女转身进去了。   4   到公司的时候,沈智还没进电梯就被杨晓倩拉住,一声低叫。   "哟,LV啊,新买的?是老公送的礼物吧?"   沈智在一家外资食品公司工作,公司很大,部门很多,她做行政的,办公室里清一色的女人,杨晓倩就坐在她旁边,二十七八了,还没结婚,有时候说话就酸溜溜的,非得带上别人的老公不可,一显出别人已经被圈进围城,是个没戏的了,二显出她还是名花无主,总之与她们这些已婚妇女是有区别的。   沈智觉得尴尬,说是吧,那是撒谎,说不是又很没面子,最后就含糊应了一声,幸好电梯门开了,两个人一起走了进去,人多,又快到打卡的时间了,两个人被挤在一起,杨晓倩又想说话,可面前快合上的电梯门突然被人按住,然后就听到有人说话。   "关小姐,早啊。"   说话的是个站在电梯里的男的,所有人一起往那个方向看过去,被招呼的女人刚走到电梯前,这么冷的天,她大衣里面就是白麻衬衫米色长裤,松松绕一条黑色围巾,一头短发,素着一张脸,也没化妆,人家招呼她,她就点点头,说一句,"谢谢,我等下一班。"那气场,硬是让一个电梯的人都没声了。   杨晓倩用眼神问沈智,"这是谁?"   沈智摇摇头,公司最近扩张国内市场,新来了一大批生力军,她一个小小的行政经理,还是个副的,谁知道空降了哪些人?   不过值得庆幸的是,关小姐的惊鸿一现将杨晓倩的注意力完全地从沈智的LV上拉开,让她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午餐的时候,沈智再一次见到了那位关小姐。   这天的午餐她和其他人一起去了公司附近的西餐厅,这地方环境好味道好,当然价格也不低,要照平时,沈智不至于这么奢侈,但行政部有个同事高升了,接到调令,转去另一个部门做小领导,出了主管办公室就宣布请大家吃饭,位子都订好了,大伙就一起来了。   一群人刚坐下就看到那位关小姐与市场部和研发部的两位总监一同走出去,她一个女人,走在两位西装笔挺的大男人当中,步子俐落,气势一点不输人。   一群人目送,杨晓倩就坐在沈智旁边,这时用手碰碰她,压低声音说,"我知道她是谁了。"   女人多的地方是非就多,行政部又与所有部门都有干系,消息四通八达,整个一公司八卦集散地,杨晓倩更是其中翘楚,只一个早上的功夫就得了详尽的第一手资料,顿时把众人的吸引力都拉了回来。   "这女人叫关宁,海归。"   旁边有人不屑,"咱这儿海归多了去了,莉莉陈还是海归呢。"   "人家是普林斯顿毕业的,莉莉陈那个澳大利亚三流大学,花钱买的学位,别提了好不好?"   普林斯顿!哦……众人一同感叹。   杨晓倩继续,"她是从美国总公司过来的,空降部队,专门负责公司里研发这一块儿,我们公司卖得最好的高端系列,之前就是她在美国负责口味研发的,这次是我们大中华区的总裁亲自去要人的,否则人家还不过来呢。"   "真的啊!"众人惊叫了,就连刚刚升职成功的那个都露出无限的羡慕之色。   "怪不得一来就前呼后拥,她几岁啊?看上去不大啊。"   "是啊,人家天才嘛,不过……"杨晓倩拖长了声音,成功将所有人的注意力再次带了回来。   "不过什么啊?"旁边有人耐不住了,追问。   杨晓倩喝口茶,神神秘秘地压低嗓子,"听说她是个单身妈妈,一个人带着个儿子呢,还跟公司申请了日托,这是我从人事那儿私下打听到的,你们可别说出去啊。"   众人哗然,一张张脸上都露出唏嘘之色,但唏嘘底下,大多都是微妙的心理平衡之感,包括刚才说话的那位,立刻收起满脸羡慕,换了种语气。   "是啊,看起来上帝打开一扇窗,总要给你关上一扇门,谁都一样,点菜啦点菜啦,今天我请客,你们还给我省钱啊。"   沈智环顾左右,心里说,看吧,再强的女人,留不住男人,那在别人眼里,总是可悲的。   如果她沈智当初走出了那一步,现在别人会怎样看自己呢?她回过头去看了一眼关宁消失的方向,独自带着孩子生活的单身妈妈吗?至少那个女人,看上去过得很好。   可是,她心里有个声音在说,沈智跟关宁,是没有可比性的两个人吧。   5   当晚的同学聚会,沈智迟到了。   定的饭店在虹桥,她是叫车去的,被堵在高架匝道口上,上不去下不来,前一个乘客一定是抽烟了,车厢里一股烟味,开了窗旁边正是一辆长途客运,热烘烘柴油味扑面而来,差点没把她一口气憋死。   这样一耽搁,等她到了苏浙汇的时候,其他人差不多都已经齐全了。   组织同学聚会的是黄晨,沈智高中时候的好友,大学毕业以后先进了一家公关公司做策划,后来又辞职给自己打工,不知多少八面玲珑的一个人,经常给沈智发些各式各样聚会邀请,什么圈子都有,每次与沈智见面,说不到三句就要扼腕,"那么早嫁人干什么?嫁就嫁了,还那么快生孩子,那时候是谁说要跟我一起周游世界打工赚钱看风景的?"   沈智比她更扼腕,她要早知道嫁给邓家宁是这么个下场,当初怎么都不能点那个头,但她回头再想想,就算一切给她重来一次,她还是逃不过那一关。   那时候沈智妈妈突然被查出来疑似乳腺癌,就在医院的病床上,抓着女儿的手声音凄凉,"妈妈一个人守了那么多年,不要你和小信回报我什么,剩下的日子,就想看你们有个安定的家,家宁那孩子不错,你就听妈妈这一句,行不行?"   行不行?那时的沈智早已六神无主,立在母亲病床前眼泪扑簌簌地掉,心里想着,没有了唐毅,嫁给谁不是嫁,妈妈要她嫁,那就嫁了吧。   沈智就是这么着,跟邓家宁去开了结婚证,没想到事情一定下来,自己妈妈的癌症就神奇地变成了误诊,从选新房到订酒席选婚纱,一路兴致勃勃地参与下来,让所有人都目瞪口呆。   午夜梦回的时候,沈智也曾经偷偷怀疑过,当年妈妈的癌症,到底是真的误诊还是早就存了那个心逼着她结婚,可为人子女,这样想自己的母亲,太不可思议了,所以她也只是在夜半想想而已,从不敢放到青天白日下来质问一声,更何况生米已经煮成熟饭,问了又如何?她沈智已经是邓家宁的妻,邓家宁女儿的母亲,铁板钉钉的事实,再也没了改变的余地。   "沈智!"老远有人叫她的名字,接着便有一条人影站在富丽堂皇的包厢门口对她挥手,不是黄晨是谁?   沈智露出笑脸来,走过去的时候步子迈得很大,但走到黄晨近前却突然停了,不但停了,脚下还像是粘了胶,再也迈不动了。   黄晨还在叫她,见她不动,又侧了侧身子,让出站在她身后一个男人来,"沈智,看看谁回来了?认不出来了?"   其实不用她让沈智也看到了,那男人穿一身黑色,板寸干净,因为高大,随便一站就让人觉得有压迫感,黄晨那个头怎么挡得住他。   他一开始并没有说话,只立在那里,目光落在沈智的脸上,数秒之后才对沈智笑了一下,开口说。   "沈智,好久不见。"   沈智没有张口,心脏无限紧缩,又突然无限膨胀,那感觉只有翻江倒海能形容,逼得她只有用鼻子最短促地吸气,还不能让人察觉,只能压着,压着,压得胸口处突突地抖。   认不出来?怎么会认不出来?这个男人是唐毅,唐毅回来了。   只是他为什么要回来?沈智还记得当年她与唐毅分手时他瞪着她的那双血红的眼睛,还记得他死死抓住自己的手,然后是从牙缝中挤出的"为什么。"   还有什么为什么?所有的一切都已经在她做出那个决定之后雨打风吹去,沈智是那样的女人,如果失去了,就当作从没得到过,他走了,她还有自己的生活,就算心上从此留下了一个血淋淋的缺口,但谁不是这样活下来了?天长日久,只要你不再想起,再痛都会过去的。   只是她不明白,他又怎么会回来了?不但回来了,还再次出现在她的面前。   另两个人都看着自己,沈智没有选择,只能用最短的时间武装自己的表情,吃力地弯起嘴角,然后答了,第一个字有点涩,但开了口也就顺了。   "是啊,好久不见。"   黄晨见这场面,立刻露出一个捉狭的笑容来,"哦哦,咱们的老班对见面,一定有很多话要说对吧,我错我错,先进去了啊,不过别站在这儿聊太久,就算要走,好歹在老同学面前露个脸,里面还有人等着你们哪。"   沈智动了,一把将她抓住,嘴里还说,"不用,我都已经迟到了那么久,还是先进去吧,别让大伙等我们。"   黄晨被沈智拉住,回头的时候带着点错愕,不知她为什么是这个反应,沈智和唐毅,当年的金童玉女啊,就算分手了,但大家都是成年人,多年未见,即使不想一起追忆两句似水流年,但也不必这样决绝到一句话都不说的地步吧?   倒是唐毅落落大方,一伸手替她们推开包厢门,还欠了欠身,彬彬有礼地做了个请的姿势。   沈智拉着黄晨,包厢门口能有多大的地方?黄晨一动,她就与唐毅擦身而过,扑面而来的是他身上熟悉的味道,沈智竟是一震。   唐毅同样,他人高,沈智与黄晨便是从他的眼下过去的,沈智穿风衣,并没有挽头发,当年的一把乌发已经烫过了,卷曲的发梢成了棕色,该是在来之前打理过了,不知揉了什么东西,总让人觉得有些腻,走过他身边时大概是有些不自在,一偏头,露出颈侧的那段皮肤,头发未遮住的地方,好大一块红。   他不记得沈智在这个地方有胎记,那样的红,是烫的吧?   他瞬间一震,几乎要把手按上去,但终究是没有,只是把手伸进了裤袋里,就这么默默地看着她走过去了。   5   包厢很大,开了两桌,里已经坐满了人,都是几年没见的老同学了,还男女分开,那边一群男人招呼唐毅,他便转身过去了,一句话都没有多说。   沈智松了口气,要坐下的时候发现旁边有人一直在看她,见她转过脸就笑了,眼里有亮光。   沈智刚才所受的震荡还没回过来,跟那人对视数秒,明明是再熟悉不过的一张脸,脑子里却一片空白,硬是没有叫出她的名字来。   黄晨捏了捏她的肩膀,却越过她对另一个人说话,"田舒,你原谅沈智,她呀,今天大概是在外面撞见鬼了。"   沈智是震惊,慢慢吐出一句,仍有些不敢相信,"田舒,你回来了?"   田舒笑出声来,说了声,"惊喜吧?"然后肩膀一热,已经被沈智狠狠拥抱了一下。   "真的是你回来了!死丫头,这都瞒着我。"   田舒的脸涨红了,眼泪眼看就要溢出来,勉强笑着,"给你一个惊喜嘛,急什么,有得是时间让你骂。"说着把身边椅子上的包拿起来,还拉了拉沈智的手腕,"坐。"   沈智眼前一阵光亮,耀眼夺目,定定睛才看清那是一只钻石戒子,就带在田舒的手上,那大小,只让她想起一个词来。   鸽子蛋!   还有她手里拿着的那只包,BIRKIN!有钱都得排队等三年的BIRKIN,这两样东西一晃,桌上其他女人都没了声音,包括沈智。   沈智是错愕,田舒是她高中时代最好的朋友,因为父母离婚,毕业之后就跟着母亲离开了上海,就连大学都是在杭州读的,分开得太久,尤其是近两年,田舒几乎是人间蒸发了,一点消息也无,沈智最后知道的是她与一个香港人结婚了,后来又去了加拿大,女生的友谊就是这样,忙着恋爱结婚生子的时候,世界里就没了其他人,现在乍然重聚,田舒的变化实在是太大了,沈智怎么可能不错愕。   不,不止错愕,看看通身发着光的田舒吧,这简直让人拍案惊奇。   "我在加拿大待了两年,先生要来上海做生意,所以就跟他一起过来了,刚安顿下来。"田舒并没有要隐瞒自己情况的意思,慢慢解释,仍是那把细细的嗓子,却让桌上所有的女人都听得满面羡慕之色。   黄晨说话,"谦虚吧你,大家可看好了啊,我们田舒,嫁得可不一般,我来的时候还是蹭了她家的车呢,奔驰600!刺溜停我身边,她招呼我我还不敢相信,司机已经下来替我开门了,弯着腰,黄小姐您请,别提多港剧了。"   黄晨说话表情生动,学起司机的样子来惟妙惟肖,听得一桌子人直了眼睛,旁边有人接口,"什么港剧?"   说话的是过去的文艺委员玲子,高中毕业因为艺术特长类加分保送上大音乐系的,当年大伙儿眼里的美女,半年前才生了孩子,却是失色了,身材略显臃肿,毛衣还有些起球,坐在田舒旁边,更是黯淡无光。   "珠光宝气啊。"黄晨眨眨眼,一桌子人都笑。   玲子就对田舒举杯子,"田舒,没想到几年不见你成传奇了,来,说说怎么钓上金龟婿的,我是没戏了,生完孩子就成了颗烂白菜帮子,扔在地上都没人看,黄晨她们几个还有机会,正好学习学习。"   黄晨跟这玲子,一直就有点不对盘,高中时候就斗了三年,每次聚会也一样,总要冲对方两句,这时听完就不舒服了,脸上笑嘻嘻的,手却拍在沈智肩膀上。   "什么白菜帮子啊?看看咱们沈智,这样子像孩子妈吗?"   桌上热闹,沈智却一直觉得芒刺在背,总觉得有人在看着自己,但眼角余光掠过另一张桌子,那儿却早已杯盏交错,唐毅更被两三个人围住说话,哪里有人在注意她,她觉着自己荒谬,更强迫着自己把注意力放在面前这些人身上,这时被黄晨一拍就反应过来了,只答。   "一样啦,玲子孩子还小吧?你们没见我前半年每天掐着点半夜起来两三次的样子,到了早上都不敢去阳光下见人,整一个见光死。"   大伙儿顿时笑起来,其中就数玲子笑声最大。   沈智也笑了笑,另一条手臂却已经被人抓住,是田舒,对着她张大了眼睛。   "真的?你有孩子了?"   那种芒刺在背的感觉又来了,沈智却只看着田舒,点点头,"是啊,一岁多了。"   "男孩女孩?"田舒问得激动,脸又有些要涨红的趋势,与过去的习惯一样,一激动就脸红,沈智这才对她有了些真实的感觉,又奇怪。   "女孩儿,叫安安,要不要看照片?我手机上有。"   "要啊,当然要,给我看看。"   沈智就转身到自己包里去摸手机,一回头看到田舒放在身后的那只BIRKIN,鳄鱼皮复杂的纹理,即使是在这起嘈杂热闹的包厢里都让人觉得矜贵。   沈智在这一瞬间,仿佛是出于一种女人的本能,她在拿出手机之后,将手里的包随手放到了脚边。   安安是沈智的骄傲。   这小小的孩子,完全继承了沈智家祖传的雪白皮肤,下巴尖小,明明是一双大眼,笑起来却眯成一弯月牙,抱着走在路上,多远都有人追过来说一声。   "这孩子长得真可爱。"   脾气也好,无论多吵多闹,被妈妈双手一抱,立刻安静下来,小脑袋蹭着她,像是知道妈妈为了她忍下的委屈,就算还不会说话,也会用行动表达,"你辛苦了,因为我辛苦了。"   要说沈智现在这世界上最爱谁,不用思考,排第一位的一定是安安。   只是没想到田舒的反应这么激烈,其他人看到照片最多惊叹一声,"呀,真可爱。"田舒却紧紧抓着她的手机,看了又看,声音里都是羡慕。   "太可爱了,真好,沈智,你一定要带她来我家玩儿,我太喜欢这样的小女孩儿了,如果我有个这样的孩子就好了,你答应我,一定要让我见见她。"   沈智笑,"这么喜欢小孩?自己生一个呗。"   隔了几秒钟才听到田舒回答,"是啊,我正努力呢,沈智,你太幸福了,我羡慕你。"   羡慕她?沈智看看一身华贵的田舒,心里情不自禁地苦笑了。   包厢里已经热闹起来,男人们所在那桌有人站起来举酒杯,大声叫着,"大伙儿都起来啊,我们一块儿敬唐毅一杯,谢谢他有了今天,还没忘记我们这帮老同学。"   沈智一愣,黄晨已经把酒杯塞到她手里了,"来吧,今天是唐毅请客,一起喝一杯。"   "唐毅请客?"沈智更是惊讶。   "你不知道吗?"黄晨冲她眨眼,"人家现在可不是那个弄堂里出来的唐毅啦,他现在是拿过国际大奖的著名建筑设计师,从美国回来的,牛着呢。"   沈智霍地回头,正看到唐毅在一群人的拥簇下站起来,举杯的时候,黑色的腕表露出袖口,被以前班上最爱玩现在进了家贸易公司工作的林胖子一把抓住,叫了一声。   "哟,哥们儿,三房两厅戴在手上啊,咯着咱眼睛了啊。"   一群人就跟着起哄,沈智已经站起来了,半空中与唐毅的目光相碰,也不是两人有心,只是交错而过。   但那双眼睛,那双眼睛,掠过她时让她想起的一切与过去联系在一起的酸甜苦辣,隔着时空都让人灵魂颤抖。   过去,唐毅身上还有过去吗?她现在知道他为什么回来了,脱胎换骨莫过于此,他为什么不回来?他有什么理由不回来?   "沈智,沈智?"旁边有人拉她,把沈智的神志从遥远的过去拉了回来,她转头,看到田舒,端着酒杯等着与她碰杯的田舒,贵气逼人,耀眼夺目的田舒。   田舒笑着,仍是拉着她的手,声音亲切。   "来,为了我们的再次相聚。"   沈智把手里的杯子向她的靠去,两只玻璃杯口发出清脆的一声响,她点头,说一声,"为了再次相聚。"然后闭着眼一饮而尽。   再睁眼的时候,沈智笑了,是苦笑,原来所谓的同学聚会,就是在多年以后给所有到场的人一个机会,看看什么叫沧海桑田,岁月如刀。   当然了,沧海桑田的都是别人,岁月如刀的,是她自第二章往事如烟   她有多少次在梦里回到过去,看到他站在阳光下,仍是那个十七岁的少年的背影,也只有在梦里,她会有那样的奢望,奢望她只要耐心地等下去,一直等下去,他就会回过头来,再一次对她微微地笑。   1   沈智第一次见到唐毅,只有十七岁。   他是从天而降的插班生,成绩出色,运动也好,是所有老师的宠儿,男生抱着篮球与他笑谈,女生在课上偷偷地看他。   就连她最要好的那几个朋友都红着脸谈论他,看到沈智又散开,怕她不高兴。   沈智当然不高兴。   那时的沈智,是个名副其实的娇娇女,父亲在教育局工作,母亲在卫生所挂一个闲职,一家四口,严母慈父,弟弟也与她感情甚笃,从小在家跟她抢甜糕鸡腿长大的,可高过她一头之后就不把她当姐姐看,逛街人多时都要挡在她前面。   沈智的父亲在教育局颇有些实权,所以什么人看到沈智都是一张笑脸,那时的沈智不明白,这些笑脸并不是独给她的,它们是为了她背后所依靠着的所有一切而展开的。但她还小,总以为人人都喜爱她,现在回想起来,那真是她无知无畏的金色年华,天青水阔,没一处不是舒心的。   只有唐毅,对她视若无睹。骄傲的人被人当作透明,这滋味当然不好受,但真正让沈智愤怒的是,他居然在转来两个月后就将原本属于她的全国英语比赛的参赛名额抢走了。   就为了这事,校长还专门到她家来打过招呼,她爸爸就笑着摇头,"应该的,水平不如别人就该把机会让出来,小智,你说是不是?"   她在一旁涨红了脸,一句话都不说。   田舒知道这事之后劝她,"比赛而已,下次还有机会,没什么啦。"   沈智咬牙看唐毅的背影,不知他背后藏了什么她所不知的秘密。   她讨厌他,不单因为他抢走了原本属于自己的名额,更因为他对她的无视。   十七岁的沈智肯定地说话,"田舒,校长一定跟他家有关系,否则没可能我会输给他。"   田舒坐在她旁边沉默,她的成绩不太漂亮,代表学校比赛这样的事情从来轮不到她,她也没心情忧心这些。她忧心的是自己的父母,将近二十年的吵骂眼看要走到尽头,不成功的婚姻走到尽头不能算一件坏事,但现在的问题是,她要跟着谁走?   "你看他每天铃响才进教室,一放学就走,成绩还那么好,绝对是有人在他家替他补课,说不定请了一群老师。"沈智犹自猜测,还问田舒,"是不是?"   田舒这才回神,"不会吧?我们才高二,真有人这么读书?"   怎么没有?她就是啊!而且这样都丢了代表学校参加比赛的资格。要不是太过丢脸,沈智差点就叫出声来。   田舒照老习惯安慰她,"说不定是他运气好。"   沈智注意力转移,抓住她伸出来的手,"怎么青了?你爸又打你了?"   田舒盖住手上的瘀青,勉强笑笑,"没,是他跟我妈吵起来了,我拦了一下,不小心碰到的,没事。"   "不小心碰到就青成这样?你爸用了多大力气啊!太可恶了,田舒,让你妈告他家暴。"   田舒沉默,沈智也知道自己所说的不切实际,只能同情地抱抱好友的肩膀,"要是闹得太厉害,你就避一避吧,到我家住两天,跟我睡。"   田舒感激地看了沈智一眼,偶尔田舒父母吵得太厉害,沈智就会拉着她到自己家住两天,沈智是个热情有劲的女孩子,不说话都能让人觉得暖洋洋的,田舒爱她这一点,并且为之感动。   一直在默默较劲的沈智,终于在学期考之后与唐毅爆发了一场正面冲突。   事情的源头在团支部书记那儿,学期考之后团支部书记到各班抽人参加假期里的团组织活动,特地把名单交给沈智,让她负责通知,沈智照着名单找人,别人都一口应了,叫到唐毅,他也是一口,一口回绝了。   一个学期以来,沈智在一次次的大考小考中不知与唐毅暗里比了多少次,但沈智的骄傲从未让她走到他面前说过一句话。   沈智是这么觉得的,这场战争是她个人的事情,与其说是与唐毅比赛,不如说是与她自己在较劲,如果她输了,当然是埋头努力再来过,如果她赢了,暗爽在心也就是了,没必要跑到人家面前去大笑三声。   沈智自认是个有家教的好孩子,她只是看不惯一个人而已,并不代表她会因此而当面嘲笑她。   更何况,唐毅这个在学习上超级变态的家伙,从来没给过她这样的机会。   但这一次,沈智终于有了与唐毅面对面的正当理由,而他的回答加重了她对他的不满,这不满如同密封罐里的泡泡,摇晃着挤压着变成怒气,眼看着就要冲了出来。   沈智站在走廊里,一双圆眼盯住唐毅。   "为什么,拒绝参加团组织活动,你得有理由。"   唐毅淡淡地看了她一眼,眼神明显带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味道,回答更是简单,就三个字,"我没空。"说完掉头就走,留给沈智一个大步离开的背影。   沈智呆住了,这十七年来,她被身边所有人喜爱、妒忌、羡慕,也有过偶尔的争执,但眨眼就能雨过天晴,这是她一生中的第一次,有人当着她的面用如此冷漠并且排斥的态度对待她。   他绝对是故意的!   怒气冲破胸膛,沈智眼前"轰"一声冒出一堆火来,再等她回神,唐毅已经走远了,眼看就要下楼梯。   她奔过去,试图拦住他,没想到他突然地转过身来,沈智毫无心理准备,一时收势不及,在众人的惊叫声中整个地撞在他的身上,鼻子磕到他的胸膛,急痛之中满天金星乱冒,眼泪立刻就出来了。   将近放学的时候,走廊上人很多,一时哄笑声一片,还有些人吹起口哨来,场面不知有多热闹。   冲击的力道太大,沈智被撞得一时说不出话来,捂着鼻子,眼里泪花乱转,唐毅也被撞得后退了一步,幸好他运动神经不错,稳住身子之余还把她也扶住了,否则两个人多半得一起飞跌出去,搞不好一路滚下楼梯都有可能。   "喂,你还好吧?"沈智没声音,唐毅便伸直了手臂,把她推开一点距离,然后在终于看清沈智现在的样子之后立刻皱起了眉头,像是遇到了一件棘手的麻烦事。   "喂,你还行不行?要不要我送你去医务室?"   周围笑声更大了,还有人交头接耳,沈智羞愤交加,整张脸都涨得血红,哪里还说得出一个字来,用力拨开唐毅扶住她的手,别转脸就想离开,可是才迈出一步就觉得鼻子下面粘腻腻的,伸手去抹,一低头,居然一手的血红。   沈智从小就有晕血的毛病,看到这片血红立时天旋地转,脚下哪里知觉,直接就软倒了。   2   沈智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躺在医务室的白色单人床上了。   医务室在一栋独立的小楼里,离教学楼非常远,日落西山的时候,医务室里没开灯,略带些红色的夕阳从长窗外照进来,落在立在床边的男孩的头发上,肩膀上,还有他板起的脸上。   "干嘛这么看着我?"   "唐毅!"之前的一切清晰重现,他恶劣的态度,丢下几个字掉头就走的过分,还有让她当中出丑的前因后果,沈智的愤怒又回来了。   "谁让你待在这儿看着我的?卫生老师呢?"   唐毅仍是板着脸,"我在这儿是因为你晕倒了,是我把你送过来的,至于卫生老师,他刚才有事出去了,所以请我先不要离开,替他照看你一下。"   他说话时若无其事的口气如同火上浇油,让沈智心头那把火愈烧愈烈,瞪他的眼神几乎要滋啦作响。   "唐毅,你别把自己说得跟活雷锋似的,如果不是你,我会在走廊上晕倒吗?会被送到这儿吗?"   "我也在奇怪你怎么会晕倒。"他看着她,竟然真的露出些匪夷所思的表情来,"你突然像颗炮弹那么冲过来,幸好我把你当成篮球接住了,换了别人说不定已经给你撞出内伤来了,体力这么好,怎么一转眼就晕倒了呢?"   把她比作炮弹?当成篮球接住的?换了别人还要被她撞出内伤?沈智怒气蓬勃,终于爆发了。   "我体力好不好关你什么事?你不逃走我会想拦住你吗?唐毅,你不要颠倒因果!"   "逃走?我只是按照放学时间离开学校,你追过来干什么?"   "我追你是要你参加团组织活动!"沈智脑子里铮铮作响,那几条叫做理智的细线开始纷纷崩断,声音越来越大。   唐毅垂目看了她一眼,脸上仍是那个平板的表情,不带一点感情色彩地回答她。   "我说了,没空。"   很好!沈智要疯了,她再也躺不下去,她要站起来把自己的愤怒都对他吼出来!   沈智猛地从床上跳起来,唐毅现在对她的剧烈反应有些过敏,原本抱在胸前的双手一松,本能地想要接住她,但他的双臂一开,沈智的双眼就正对上他外套内白色衬衫上的一滩血渍,她晕血的毛病又来了,头立时发昏,还来不及吼回去一个字就再次软倒在床上,脸埋在枕头里,一只手无力地摆着,声音虚弱无比。   "别,别让我看到血。"   她趴在那儿说话的样子可怜巴巴的,唐毅的表情扭曲了,憋了数秒之后还是没憋住,笑了。   沈智听到了!他在笑!他居然敢笑她!   她挣扎着把脸抬起来,想用眼睛表达自己的愤怒,但眼前看到的却是一个夕阳中笑得眉眼弯弯的少年,那张脸上原本平直的线条全化了开来,灿烂的一团光影。   可怜的沈智,晕血晕得浑身无力,可心跳却无法克制地疯狂加速,手心滚烫,双颊升火,在这样近距离的稀有笑容面前,再一次地,呆了。   这天沈智是被自己的母亲接回家的,她妈妈对她自小严厉,看到女儿萎靡不振的样子也没有一句安慰,问了事情经过之后只是表情严肃地对她说了一句,"就算是学校里布置的任务,但同学之间还是要注意一点交流的方式。"然后与卫生老师告辞,带着沈智与立在门外的唐毅擦身而过,全没有要多看他一眼的意思。   倒是沈智回了回头,唐毅却已经往另一个方向走了,外套一直扣到最上的那颗纽扣,脸上早已恢复了原先的平板表情,之前那个夕阳中的笑容像是个虚幻的水泡,再无踪影。   唐毅到家的时候天已经全黑了,他家在高楼环抱中最后一片未拆除的棚户区深处,晚饭时分,每一条狭窄的过道中都有还未熄灭的煤球炉在冒烟,有些人坐在外面吃饭,炒菜声交谈声还有孩子的哭闹声交杂在一起,屋檐低矮,他人高,走过某些地方的时候还要低一下头,再回应两声邻居的招呼。   唐毅到家的时候父母都已经在吃饭了,餐桌上只挂了一支五十支光的灯泡,落下一团黄色的昏暗的光,母亲看到他就站起来,"今天这么晚,学校有事?"   他应了一声,放下书包走过去,接过母亲递过来的饭碗,又把父亲落在桌上的菜夹起来放回他碗里。   "爸,小心点。"   唐毅的父亲目光呆滞地看了一眼自己的儿子,嘴里发出模糊的声音,他母亲也伸手过来,用事先围在丈夫脖子上的毛巾替他擦了擦嘴角的菜汤。   "今天又跑出去过了,我就冲个热水一转身的功夫就不见他,还好邻居帮忙拦住了,不知道是不是换了种药的关系,这两天闹得特别厉害。"   唐毅"恩"了一声,低头开始吃饭,"今晚我在,你早点睡,我看着爸。"   "你管你读书,我没事,等他吃过药睡下就行了。"   "我来,反正也要看书的,一样。"唐毅三两口吃完饭,站起来收拾桌子,转身到外面洗碗。   唐毅的母亲看着儿子,渐渐眼睛又湿了,丈夫两年前跑长途出了车祸,抢救过来脑子就糊涂了,经常一个人跑出去,家里原本经济就不宽裕,她又不得不辞职在家照顾丈夫,只能靠吃一点低保生活,日子过得很是艰难。幸好儿子争气,但落在这样的家庭,读书再好又能怎么样呢?一样小小年纪就在打工,比民工的孩子还不如,她这个做妈的,总觉得委屈了孩子,时时想起便要哭起来。   唐毅看到了母亲的眼泪,虽然已经习惯,但仍有些无奈,今天这是怎么了?谁都要在他面前落下几滴眼泪来。   这天晚上唐毅独自把衬衫洗了,搓着那条血痕的时候又情不自禁地想到了沈智,想到她被撞之后捂着鼻子眼泪汪汪地看着自己,还有张牙舞爪跳起来却又突然倒在床上的样子,就算双手还泡在冰冷的水里,他都无法控制地弯了弯嘴角。   没办法,她实在太搞笑了。   他不是没有注意过沈智,她时常看他,带着暗暗咬牙的表情,又假装完全不在乎,这一切都让他觉得有意思,但他从未把这些画面放在心上过。   读书对某些人来说,争的只是一时之气,但对他来说,却是必须要做到最好的事情,因为他没有退路,不做到最好,就可能会失去最后的一点机会。   沈智不可能理解他,他确定她是那种路有冻死骨还要问何不食肉糜的女孩子,她家境良好,在学校众星拱月,这样一个公主型的女孩子,是他最不想与之有所交集的人物,她与他不是一个世界的,她不会理解他,他也不想知道她在想些什么。   但是今天,她在众目睽睽之下与他起了冲突,撞在他身上,泪水汪汪,鼻血长流,还在他面前晕倒,接住她的时候他也是手足无措,他没想过她会晕倒,她是那样活蹦乱跳精力充沛的一个人,刚才还在对他怒目而视,却转眼就软了下来。   他低头看自己的双手,女孩子的身体,柔软的,像一团棉花,没一处着力的地方,这感觉太陌生,让他第一下居然没能托住她,差点与她一起倒在地上。   他在医务室里看了她很久,沈智闭着眼睛的时候更像一团棉花糖,脸颊又软又白,头发却很黑,眉毛也是,对比分明。   他想离开,又不能,看着她醒来才觉得胸口一松,原来他一直紧张着,紧张她是撞坏了,看到她又开始怒气冲冲地大声说话才觉得放心,但是让他没想到的是,她居然一转眼又蔫了下去。   她软绵绵地倒在那里说她晕血的样子太有意思了,他笑了,实在是忍不住,然后她抬起头来看他,表情古怪。   回忆到这里嘎然而止,唐毅不笑了,突然觉得头疼,沈智最后的那个表情让他不解,但他有直觉,他的麻烦要来了。   3   唐毅的直觉很准,他的麻烦果然来了。   沈智卯上他了。   没空?之前她认定唐毅每天晚上都在恶补功课,但现在考试刚结束,难道他的补习老师是二十四小时超市?全年无休的?她就不信了,一个高二的学生,忙什么能忙到整个假期都没一点空闲,连理由都说不出来,他家难道是搞地下党的?   沈智是个行动派,一旦她觉得这件事有所蹊跷,她是一定会想要找出个真相来的,唐毅越是不说他究竟为什么不能参加活动,她就越是想知道他究竟在干什么。   她倒要看看,这家伙神秘的外衣底下,究竟藏了什么样的秘密。   但是还没等沈智展开调查,她就被一个意外的发现震惊了。   沈智没有想错,唐毅确实有秘密,还是个不能说的秘密。   周末的晚上,沈智又遇见了唐毅。   在一个匪夷所思的地方,时间也相当之晚,总之一切都令她觉得不可思议,就连她这样2.0的眼睛,都怀疑自己的视力是不是出了问题。   那晚沈智跟着全家到五星级酒店喝喜酒,爸爸老同学的儿子结婚,喝完喜酒全家还被留下来参与闹洞房了,走出酒店就已经过了十一点,一家人立在路口叫车,城中热闹之地,对面就是灯光闪烁的酒吧,沈智妈妈最看不惯这样的场合,皱着眉头跟丈夫说话,又抱怨这里连车都叫不到。   "那去对面叫吧,我看那儿车多一点。"沈智父亲开口。   "不去,那地方乌烟瘴气的。"   沈智没说话,她觉得眼前有幻觉,将近半夜,她居然看到唐毅立在街对面,穿着黑色的制服,站在那家酒吧门口,正在替人拉开车门。   她以为自己是眼花了,用力揉了揉眼睛再看,还是他。   "姐,你在看什么?"沈信看她两眼目不转睛,也觉得好奇,凑过来问了一声。   "没,没什么。"沈智想过去确认,但是立在街道那边的唐毅像是突然感觉到什么,抬起头来,隔着宽阔的街道,隔着穿梭来去的车流,与她的目光对了个正着。   然后他的一切动作都停止了,僵住一瞬之后才慢慢挺直了身子,远远地看着她。   灯光落在他的脸上,沈智再无疑问,那个人,绝对就是唐毅。   她脚下一动,但手却被弟弟抓住了,耳边还有催促声,"姐,老爸拦到车了,快来。"   她在仓促中被沈信拉进出租车里,门合上之后立刻又扑到车窗边往那个方向看,但刚才唐毅所立的地方已经没有人了,只有酒吧门口明晃晃的霓虹,不间断地闪出各色光芒。   沈智看到的确实是唐毅,在她坐在出租车中为自己所看到的情景匪夷所思的时候,他正立在酒吧的大门后,懊恼到极点。   他不想让任何人知道自己在这样的地方打工,尤其是她,他不知道沈智会做出什么样反应来,如果她跑来问他,你为什么会在酒吧门口替人拉门,他又该说些什么?   这两年来觉得自己已经对所有可能发生的状况都能妥善应付的唐毅,在这一刻烦恼得头疼欲裂。   沈智并没有当面跑去质问唐毅,她不认为这样会有任何结果。按照唐毅的性格,她不用问就能想象出他的回答是什么。   他一定会板着脸说,"不是我,你看错了。"   或者,"你又撞到脑子了吗?"   沈智没有撞到脑子,但她想知道真相。   她在帮班主任整理全班成绩的时候问了,"老师,唐毅是从哪儿转过来的?为什么会转到我们这儿?"   唐毅替班里拿了不少奖了,班主任听到这两个字就露笑脸,"他从城东转过来的,具体情况我不是很清楚,应该拿了高校物理联赛的冠军,我们校长点名问人家要来的吧。"   拿了冠军就转校?太不知道忠于母校忠于党的道理了,沈智在心里撇嘴。   "那他爸妈是做什么的?老师你去家访的时候见过没?"   从没听唐毅提起过他父母,那么神秘,她又想到立在酒吧门口的唐毅,他父母究竟知不知道自己儿子在干什么?   "我还没去过他家,他说家里最近有事,不太方便。"班导说到这儿突然对沈智眨眼睛,"沈智啊,你是不是对唐毅有意思?老盯着他问。"   班主任自己也才二十出头,大学毕业没几年,平时就跟学生们没大没小的,说着说着就觉得有意思,逗了沈智一句。   沈智当下板脸,"才不是!他拒绝参加团组织活动,又不给理由,我这是关心同学。"   说得班主任哈哈笑。   沈智去了唐毅的家。   她记下了唐毅的地址,然后在休息日里,一个人去了一次。   拿着地址走在路上的时候,沈智心里已有些忐忑,但对唐毅的好奇已经成了她的一种执念,让她寝食难安,辗转反侧,总之就是一个无法摆脱的怪异心结。   究竟为什么他会去一个酒吧打工?是偶尔一次还是每晚如此?他究竟花多少时间读书?沈智前所未有地觉得自己以及其他同学与唐毅的智商有着很大的差距。   还有,高二算成年了吗?沈智是小月生的,还有几个月才满十八岁,唐毅呢?未成年人打工不需要查身份证的吗?   沈智边走边想,门牌号在桥下中断,她转了进去,桥下阴暗,斑驳水泥壁上贴满了不知所云的小广告,路面不平,两侧肮脏不堪,再里就是一片密密麻麻的棚户房子,紧紧挤挨在一起,有人在外头架起的竹竿上晒被子,大概是被人先占了好位置,骂骂咧咧的,背后的小道被低矮屋檐遮盖,狭窄得仅能让人侧身通过。   沈智立在这片棚户区前呆住了,她从未来过这样的地方,也没想到自己熟悉的城市里还会有这样的地方,一时方向全无,全不知自己接下来该怎么办。   耳边突然传来惊叫声和纷乱的脚步声,她还来不及躲闪就有人从黑沉沉的通道中窜了出来,经过她身边时与她肩膀相碰,撞得她整个人都往边上跌了下去。   昨天刚下过雨,这儿的地面上仍有些泥泞,沈智双眼一闭,心里叫一声"惨了!",没想到肩膀被一股力气带住,她狼狈地稳住身子之后才睁开眼睛,想说"谢谢",但那人已经抽回手,匆匆说了声"对不起",只留给她一个背影。   那个声音,那个背影……沈智不敢相信。   她看到他奔上前将那个撞到她的老人一把抓住,那老人一看便是精神不正常的,表情可怕,嘴里"嗬嗬"有声,还要挣扎,他就用双手将他扣住,然后叫了声,"爸!"   爸?沈智立在原地,双目圆睁,口吃地,"唐,唐毅?"   唐毅转过头来,终于看清刚才自己扶住的是谁,眼色一沉,整张脸都冷了下来。   "沈智,你在这里干什么?"   4   沈智在这一瞬间完全明白了唐毅之前种种奇怪之处的理由,但她再也不觉得唐毅的秘密是有意思的了,她只看到他冷冷看着自己的眼神,冻得她整个人都如坠冰窖。   唐毅母亲也追出来了,看到儿子与一个女孩面对面立着,明显是认识的样子,丈夫还在挣扎发作,她脸上就露出些窘迫的样子,什么都没说就将丈夫边哄边带走了,留下他们俩站在原地。   唐毅没动,一开始的震惊还未过去,怒气已经上来了。   是她,居然是她!这个处处与他针锋相对的沈智,就连他打工的地方都会被她撞见的沈智,她居然跑到他家来了,他不信她是无意路过这儿的,她也不可能路过这样的地方,那么,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她究竟想干什么?   唐毅一直都没有再说话,沈智渐渐意识到自己所犯的是多大的一个错误,她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些什么,但又不能不开口,嗫嚅半天,最后还是期期艾艾地讲了一句。   "我,我不是故意的……"   "有趣吗?"唐毅突然开口打断她。   他的声音那么陌生,沈智害怕起来,摇着手,"不,不,啊,我不是要来偷看你家的情况,我,我……"   完了,她开始语无伦次了。   "够了,现在你满意了吧?满意了就走吧,想告诉谁都可以,但请你不要再跟着我了,我已经没什么可以让你好奇的了。"   沈智被他说得呆住,刚才看清他的那一瞬的错愕表情又回来了,那个让他再也不想多看一眼的表情,现在又添了一些更复杂的东西,震惊、无措、怜悯混杂在一起,让她的整张脸都显得陌生。   他并没有以自己的家庭为耻,但也没想过要将之大白天下,让谁都可以自以为是地对他表达一些同情或者怜悯,他不需要,尤其是她的!   沈智还想说些什么,但唐毅已经转身走了。   他没有回家,只是沿着路一直往前走,一个个路口被抛在身后,路上车流往来,人群熙攘,两侧商铺缤纷热闹,身后一直有脚步声跟着他,有时还是小跑起来的,他知道是谁,但一直都没有回头,也不想回头。   跟在唐毅身后的是沈智,她不知道唐毅要去哪里,只是一种本能,看着他的背影就跟了上去,唯恐让他消失在自己眼前。但他走得太快了,而且丝毫都没有要停下的意思,她不擅走长路,到后来实在撑不住了,只好奋力拉近两人的距离,并且从后拽住他,声音怯怯。   "别走了行不行?我走不动了……"   唐毅停住脚步,深吸一口气,一时的愤怒已经变成无奈,然后是更深的无力感。"你别跟着我行不行?"   "不行啊。"沈智快要哭出来了,"我怕你……"   "我不会因为你看到我家的情况就去自杀的,沈智,我没那么无聊。"唐毅咬牙。   "你家,你家的事情我不会说出去的。"她就差没有伸出三根手指对天发誓。   "随你。"他看旁边。   "还有你在酒吧打工的事情,我也不会说出去的。"她急了,怕他再走掉,手里抓得更紧。   "是不是还要我谢谢你?"   "不是不是。"她摆手。   "那你还跟着我干什么?"   "我怕,我怕你不原谅我。"沈智从没走过那么多路,脚痛得都要烧起来了,再听到他这样冷嘲热讽的语气,终于忍不住,眼里水雾弥漫,眼看就要哭了。   "喂,喂!"怎么又哭?唐毅望天,再一次被她打倒了。   这天沈智是被唐毅用自行车送回去的,他回家取车的时候让她她在路边的肯德基里等他,还给她买了个冰激淋,沈智要付钱的,他已经给了。   "我来买啦,对不起。"   他瞪了她一眼,"收回去。"   沈智无条件投降。   唐毅骑着自行车回到肯德基的时候发现沈智仍坐在原来的地方,隔着玻璃向外张望,看到他就笑了,眼睛还是红红的,像只小兔子,不知有多可爱。   回去的路上沈智一直都很安静,唐毅也不说话,埋头骑车,暮色渐落,路灯一盏盏亮起来,下坡的时候风把他没有扣起的外套吹了开来,男孩温暖的脊背,还有耳边呼呼作响的风,这一切都让沈智感觉自己身处梦中。   她想起他在校医务室里的那个笑脸,想起他那天离开时扣得紧紧的校服,想起他在酒吧前替人拉门的样子,还有刚才,他带她走进肯德基里,给她买下那只冰激凌时的表情,明明是瞪她,嘴角却是微微翘着的,像是在笑她总是做出蠢事来,笑她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做出这些事情来。   她知道,她现在知道了,原来她这样在意唐毅,并不是因为她讨厌他,而是因为她喜欢他!   唐毅一直都没有说话,身后是没有没一点声音的沈智,安静得让他觉得反常。   路很长,他骑了很久,却仍感觉前面有无限的路要走,心里一片空白,并不是不舒服,只是觉得一切都很好,就这样一直骑下去,没有尽头也很好。   这怪异又美好的感觉让他无措,下坡的时候唐毅终于打破沉默,低声说了句,"你在干吗?小心。"半是提醒她,半是提醒自己,但背后突然一暖,是他身后的女孩儿,伸出手来,轻轻抱住了他。   沈智问自己,如果那时的她能够预知未来,知道她与他会有那样一个悲伤的结局,她还会伸出手去吗?   唐毅也问过自己,如果那时的他知道自己最终会被沈智决绝放弃,他还会在那一刻感觉到满心柔软吗?   但是十七岁的他们谁都没有预知能力,真可惜,他们谁都没有逃第二章往事如烟   她有多少次在梦里回到过去,看到他站在阳光下,仍是那个十七岁的少年的背影,也只有在梦里,她会有那样的奢望,奢望她只要耐心地等下去,一直等下去,他就会回过头来,再一次对她微微地笑。   1   沈智第一次见到唐毅,只有十七岁。   他是从天而降的插班生,成绩出色,运动也好,是所有老师的宠儿,男生抱着篮球与他笑谈,女生在课上偷偷地看他。   就连她最要好的那几个朋友都红着脸谈论他,看到沈智又散开,怕她不高兴。   沈智当然不高兴。   那时的沈智,是个名副其实的娇娇女,父亲在教育局工作,母亲在卫生所挂一个闲职,一家四口,严母慈父,弟弟也与她感情甚笃,从小在家跟她抢甜糕鸡腿长大的,可高过她一头之后就不把她当姐姐看,逛街人多时都要挡在她前面。   沈智的父亲在教育局颇有些实权,所以什么人看到沈智都是一张笑脸,那时的沈智不明白,这些笑脸并不是独给她的,它们是为了她背后所依靠着的所有一切而展开的。但她还小,总以为人人都喜爱她,现在回想起来,那真是她无知无畏的金色年华,天青水阔,没一处不是舒心的。   只有唐毅,对她视若无睹。骄傲的人被人当作透明,这滋味当然不好受,但真正让沈智愤怒的是,他居然在转来两个月后就将原本属于她的全国英语比赛的参赛名额抢走了。   就为了这事,校长还专门到她家来打过招呼,她爸爸就笑着摇头,"应该的,水平不如别人就该把机会让出来,小智,你说是不是?"   她在一旁涨红了脸,一句话都不说。   田舒知道这事之后劝她,"比赛而已,下次还有机会,没什么啦。"   沈智咬牙看唐毅的背影,不知他背后藏了什么她所不知的秘密。   她讨厌他,不单因为他抢走了原本属于自己的名额,更因为他对她的无视。   十七岁的沈智肯定地说话,"田舒,校长一定跟他家有关系,否则没可能我会输给他。"   田舒坐在她旁边沉默,她的成绩不太漂亮,代表学校比赛这样的事情从来轮不到她,她也没心情忧心这些。她忧心的是自己的父母,将近二十年的吵骂眼看要走到尽头,不成功的婚姻走到尽头不能算一件坏事,但现在的问题是,她要跟着谁走?   "你看他每天铃响才进教室,一放学就走,成绩还那么好,绝对是有人在他家替他补课,说不定请了一群老师。"沈智犹自猜测,还问田舒,"是不是?"   田舒这才回神,"不会吧?我们才高二,真有人这么读书?"   怎么没有?她就是啊!而且这样都丢了代表学校参加比赛的资格。要不是太过丢脸,沈智差点就叫出声来。   田舒照老习惯安慰她,"说不定是他运气好。"   沈智注意力转移,抓住她伸出来的手,"怎么青了?你爸又打你了?"   田舒盖住手上的瘀青,勉强笑笑,"没,是他跟我妈吵起来了,我拦了一下,不小心碰到的,没事。"   "不小心碰到就青成这样?你爸用了多大力气啊!太可恶了,田舒,让你妈告他家暴。"   田舒沉默,沈智也知道自己所说的不切实际,只能同情地抱抱好友的肩膀,"要是闹得太厉害,你就避一避吧,到我家住两天,跟我睡。"   田舒感激地看了沈智一眼,偶尔田舒父母吵得太厉害,沈智就会拉着她到自己家住两天,沈智是个热情有劲的女孩子,不说话都能让人觉得暖洋洋的,田舒爱她这一点,并且为之感动。   一直在默默较劲的沈智,终于在学期考之后与唐毅爆发了一场正面冲突。   事情的源头在团支部书记那儿,学期考之后团支部书记到各班抽人参加假期里的团组织活动,特地把名单交给沈智,让她负责通知,沈智照着名单找人,别人都一口应了,叫到唐毅,他也是一口,一口回绝了。   一个学期以来,沈智在一次次的大考小考中不知与唐毅暗里比了多少次,但沈智的骄傲从未让她走到他面前说过一句话。   沈智是这么觉得的,这场战争是她个人的事情,与其说是与唐毅比赛,不如说是与她自己在较劲,如果她输了,当然是埋头努力再来过,如果她赢了,暗爽在心也就是了,没必要跑到人家面前去大笑三声。   沈智自认是个有家教的好孩子,她只是看不惯一个人而已,并不代表她会因此而当面嘲笑她。   更何况,唐毅这个在学习上超级变态的家伙,从来没给过她这样的机会。   但这一次,沈智终于有了与唐毅面对面的正当理由,而他的回答加重了她对他的不满,这不满如同密封罐里的泡泡,摇晃着挤压着变成怒气,眼看着就要冲了出来。   沈智站在走廊里,一双圆眼盯住唐毅。   "为什么,拒绝参加团组织活动,你得有理由。"   唐毅淡淡地看了她一眼,眼神明显带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味道,回答更是简单,就三个字,"我没空。"说完掉头就走,留给沈智一个大步离开的背影。   沈智呆住了,这十七年来,她被身边所有人喜爱、妒忌、羡慕,也有过偶尔的争执,但眨眼就能雨过天晴,这是她一生中的第一次,有人当着她的面用如此冷漠并且排斥的态度对待她。   他绝对是故意的!   怒气冲破胸膛,沈智眼前"轰"一声冒出一堆火来,再等她回神,唐毅已经走远了,眼看就要下楼梯。   她奔过去,试图拦住他,没想到他突然地转过身来,沈智毫无心理准备,一时收势不及,在众人的惊叫声中整个地撞在他的身上,鼻子磕到他的胸膛,急痛之中满天金星乱冒,眼泪立刻就出来了。   将近放学的时候,走廊上人很多,一时哄笑声一片,还有些人吹起口哨来,场面不知有多热闹。   冲击的力道太大,沈智被撞得一时说不出话来,捂着鼻子,眼里泪花乱转,唐毅也被撞得后退了一步,幸好他运动神经不错,稳住身子之余还把她也扶住了,否则两个人多半得一起飞跌出去,搞不好一路滚下楼梯都有可能。   "喂,你还好吧?"沈智没声音,唐毅便伸直了手臂,把她推开一点距离,然后在终于看清沈智现在的样子之后立刻皱起了眉头,像是遇到了一件棘手的麻烦事。   "喂,你还行不行?要不要我送你去医务室?"   周围笑声更大了,还有人交头接耳,沈智羞愤交加,整张脸都涨得血红,哪里还说得出一个字来,用力拨开唐毅扶住她的手,别转脸就想离开,可是才迈出一步就觉得鼻子下面粘腻腻的,伸手去抹,一低头,居然一手的血红。   沈智从小就有晕血的毛病,看到这片血红立时天旋地转,脚下哪里知觉,直接就软倒了。   2   沈智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躺在医务室的白色单人床上了。   医务室在一栋独立的小楼里,离教学楼非常远,日落西山的时候,医务室里没开灯,略带些红色的夕阳从长窗外照进来,落在立在床边的男孩的头发上,肩膀上,还有他板起的脸上。   "干嘛这么看着我?"   "唐毅!"之前的一切清晰重现,他恶劣的态度,丢下几个字掉头就走的过分,还有让她当中出丑的前因后果,沈智的愤怒又回来了。   "谁让你待在这儿看着我的?卫生老师呢?"   唐毅仍是板着脸,"我在这儿是因为你晕倒了,是我把你送过来的,至于卫生老师,他刚才有事出去了,所以请我先不要离开,替他照看你一下。"   他说话时若无其事的口气如同火上浇油,让沈智心头那把火愈烧愈烈,瞪他的眼神几乎要滋啦作响。   "唐毅,你别把自己说得跟活雷锋似的,如果不是你,我会在走廊上晕倒吗?会被送到这儿吗?"   "我也在奇怪你怎么会晕倒。"他看着她,竟然真的露出些匪夷所思的表情来,"你突然像颗炮弹那么冲过来,幸好我把你当成篮球接住了,换了别人说不定已经给你撞出内伤来了,体力这么好,怎么一转眼就晕倒了呢?"   把她比作炮弹?当成篮球接住的?换了别人还要被她撞出内伤?沈智怒气蓬勃,终于爆发了。   "我体力好不好关你什么事?你不逃走我会想拦住你吗?唐毅,你不要颠倒因果!"   "逃走?我只是按照放学时间离开学校,你追过来干什么?"   "我追你是要你参加团组织活动!"沈智脑子里铮铮作响,那几条叫做理智的细线开始纷纷崩断,声音越来越大。   唐毅垂目看了她一眼,脸上仍是那个平板的表情,不带一点感情色彩地回答她。   "我说了,没空。"   很好!沈智要疯了,她再也躺不下去,她要站起来把自己的愤怒都对他吼出来!   沈智猛地从床上跳起来,唐毅现在对她的剧烈反应有些过敏,原本抱在胸前的双手一松,本能地想要接住她,但他的双臂一开,沈智的双眼就正对上他外套内白色衬衫上的一滩血渍,她晕血的毛病又来了,头立时发昏,还来不及吼回去一个字就再次软倒在床上,脸埋在枕头里,一只手无力地摆着,声音虚弱无比。   "别,别让我看到血。"   她趴在那儿说话的样子可怜巴巴的,唐毅的表情扭曲了,憋了数秒之后还是没憋住,笑了。   沈智听到了!他在笑!他居然敢笑她!   她挣扎着把脸抬起来,想用眼睛表达自己的愤怒,但眼前看到的却是一个夕阳中笑得眉眼弯弯的少年,那张脸上原本平直的线条全化了开来,灿烂的一团光影。   可怜的沈智,晕血晕得浑身无力,可心跳却无法克制地疯狂加速,手心滚烫,双颊升火,在这样近距离的稀有笑容面前,再一次地,呆了。   这天沈智是被自己的母亲接回家的,她妈妈对她自小严厉,看到女儿萎靡不振的样子也没有一句安慰,问了事情经过之后只是表情严肃地对她说了一句,"就算是学校里布置的任务,但同学之间还是要注意一点交流的方式。"然后与卫生老师告辞,带着沈智与立在门外的唐毅擦身而过,全没有要多看他一眼的意思。   倒是沈智回了回头,唐毅却已经往另一个方向走了,外套一直扣到最上的那颗纽扣,脸上早已恢复了原先的平板表情,之前那个夕阳中的笑容像是个虚幻的水泡,再无踪影。   唐毅到家的时候天已经全黑了,他家在高楼环抱中最后一片未拆除的棚户区深处,晚饭时分,每一条狭窄的过道中都有还未熄灭的煤球炉在冒烟,有些人坐在外面吃饭,炒菜声交谈声还有孩子的哭闹声交杂在一起,屋檐低矮,他人高,走过某些地方的时候还要低一下头,再回应两声邻居的招呼。   唐毅到家的时候父母都已经在吃饭了,餐桌上只挂了一支五十支光的灯泡,落下一团黄色的昏暗的光,母亲看到他就站起来,"今天这么晚,学校有事?"   他应了一声,放下书包走过去,接过母亲递过来的饭碗,又把父亲落在桌上的菜夹起来放回他碗里。   "爸,小心点。"   唐毅的父亲目光呆滞地看了一眼自己的儿子,嘴里发出模糊的声音,他母亲也伸手过来,用事先围在丈夫脖子上的毛巾替他擦了擦嘴角的菜汤。   "今天又跑出去过了,我就冲个热水一转身的功夫就不见他,还好邻居帮忙拦住了,不知道是不是换了种药的关系,这两天闹得特别厉害。"   唐毅"恩"了一声,低头开始吃饭,"今晚我在,你早点睡,我看着爸。"   "你管你读书,我没事,等他吃过药睡下就行了。"   "我来,反正也要看书的,一样。"唐毅三两口吃完饭,站起来收拾桌子,转身到外面洗碗。   唐毅的母亲看着儿子,渐渐眼睛又湿了,丈夫两年前跑长途出了车祸,抢救过来脑子就糊涂了,经常一个人跑出去,家里原本经济就不宽裕,她又不得不辞职在家照顾丈夫,只能靠吃一点低保生活,日子过得很是艰难。幸好儿子争气,但落在这样的家庭,读书再好又能怎么样呢?一样小小年纪就在打工,比民工的孩子还不如,她这个做妈的,总觉得委屈了孩子,时时想起便要哭起来。   唐毅看到了母亲的眼泪,虽然已经习惯,但仍有些无奈,今天这是怎么了?谁都要在他面前落下几滴眼泪来。   这天晚上唐毅独自把衬衫洗了,搓着那条血痕的时候又情不自禁地想到了沈智,想到她被撞之后捂着鼻子眼泪汪汪地看着自己,还有张牙舞爪跳起来却又突然倒在床上的样子,就算双手还泡在冰冷的水里,他都无法控制地弯了弯嘴角。   没办法,她实在太搞笑了。   他不是没有注意过沈智,她时常看他,带着暗暗咬牙的表情,又假装完全不在乎,这一切都让他觉得有意思,但他从未把这些画面放在心上过。   读书对某些人来说,争的只是一时之气,但对他来说,却是必须要做到最好的事情,因为他没有退路,不做到最好,就可能会失去最后的一点机会。   沈智不可能理解他,他确定她是那种路有冻死骨还要问何不食肉糜的女孩子,她家境良好,在学校众星拱月,这样一个公主型的女孩子,是他最不想与之有所交集的人物,她与他不是一个世界的,她不会理解他,他也不想知道她在想些什么。   但是今天,她在众目睽睽之下与他起了冲突,撞在他身上,泪水汪汪,鼻血长流,还在他面前晕倒,接住她的时候他也是手足无措,他没想过她会晕倒,她是那样活蹦乱跳精力充沛的一个人,刚才还在对他怒目而视,却转眼就软了下来。   他低头看自己的双手,女孩子的身体,柔软的,像一团棉花,没一处着力的地方,这感觉太陌生,让他第一下居然没能托住她,差点与她一起倒在地上。   他在医务室里看了她很久,沈智闭着眼睛的时候更像一团棉花糖,脸颊又软又白,头发却很黑,眉毛也是,对比分明。   他想离开,又不能,看着她醒来才觉得胸口一松,原来他一直紧张着,紧张她是撞坏了,看到她又开始怒气冲冲地大声说话才觉得放心,但是让他没想到的是,她居然一转眼又蔫了下去。   她软绵绵地倒在那里说她晕血的样子太有意思了,他笑了,实在是忍不住,然后她抬起头来看他,表情古怪。   回忆到这里嘎然而止,唐毅不笑了,突然觉得头疼,沈智最后的那个表情让他不解,但他有直觉,他的麻烦要来了。   3   唐毅的直觉很准,他的麻烦果然来了。   沈智卯上他了。   没空?之前她认定唐毅每天晚上都在恶补功课,但现在考试刚结束,难道他的补习老师是二十四小时超市?全年无休的?她就不信了,一个高二的学生,忙什么能忙到整个假期都没一点空闲,连理由都说不出来,他家难道是搞地下党的?   沈智是个行动派,一旦她觉得这件事有所蹊跷,她是一定会想要找出个真相来的,唐毅越是不说他究竟为什么不能参加活动,她就越是想知道他究竟在干什么。   她倒要看看,这家伙神秘的外衣底下,究竟藏了什么样的秘密。   但是还没等沈智展开调查,她就被一个意外的发现震惊了。   沈智没有想错,唐毅确实有秘密,还是个不能说的秘密。   周末的晚上,沈智又遇见了唐毅。   在一个匪夷所思的地方,时间也相当之晚,总之一切都令她觉得不可思议,就连她这样2.0的眼睛,都怀疑自己的视力是不是出了问题。   那晚沈智跟着全家到五星级酒店喝喜酒,爸爸老同学的儿子结婚,喝完喜酒全家还被留下来参与闹洞房了,走出酒店就已经过了十一点,一家人立在路口叫车,城中热闹之地,对面就是灯光闪烁的酒吧,沈智妈妈最看不惯这样的场合,皱着眉头跟丈夫说话,又抱怨这里连车都叫不到。   "那去对面叫吧,我看那儿车多一点。"沈智父亲开口。   "不去,那地方乌烟瘴气的。"   沈智没说话,她觉得眼前有幻觉,将近半夜,她居然看到唐毅立在街对面,穿着黑色的制服,站在那家酒吧门口,正在替人拉开车门。   她以为自己是眼花了,用力揉了揉眼睛再看,还是他。   "姐,你在看什么?"沈信看她两眼目不转睛,也觉得好奇,凑过来问了一声。   "没,没什么。"沈智想过去确认,但是立在街道那边的唐毅像是突然感觉到什么,抬起头来,隔着宽阔的街道,隔着穿梭来去的车流,与她的目光对了个正着。   然后他的一切动作都停止了,僵住一瞬之后才慢慢挺直了身子,远远地看着她。   灯光落在他的脸上,沈智再无疑问,那个人,绝对就是唐毅。   她脚下一动,但手却被弟弟抓住了,耳边还有催促声,"姐,老爸拦到车了,快来。"   她在仓促中被沈信拉进出租车里,门合上之后立刻又扑到车窗边往那个方向看,但刚才唐毅所立的地方已经没有人了,只有酒吧门口明晃晃的霓虹,不间断地闪出各色光芒。   沈智看到的确实是唐毅,在她坐在出租车中为自己所看到的情景匪夷所思的时候,他正立在酒吧的大门后,懊恼到极点。   他不想让任何人知道自己在这样的地方打工,尤其是她,他不知道沈智会做出什么样反应来,如果她跑来问他,你为什么会在酒吧门口替人拉门,他又该说些什么?   这两年来觉得自己已经对所有可能发生的状况都能妥善应付的唐毅,在这一刻烦恼得头疼欲裂。   沈智并没有当面跑去质问唐毅,她不认为这样会有任何结果。按照唐毅的性格,她不用问就能想象出他的回答是什么。   他一定会板着脸说,"不是我,你看错了。"   或者,"你又撞到脑子了吗?"   沈智没有撞到脑子,但她想知道真相。   她在帮班主任整理全班成绩的时候问了,"老师,唐毅是从哪儿转过来的?为什么会转到我们这儿?"   唐毅替班里拿了不少奖了,班主任听到这两个字就露笑脸,"他从城东转过来的,具体情况我不是很清楚,应该拿了高校物理联赛的冠军,我们校长点名问人家要来的吧。"   拿了冠军就转校?太不知道忠于母校忠于党的道理了,沈智在心里撇嘴。   "那他爸妈是做什么的?老师你去家访的时候见过没?"   从没听唐毅提起过他父母,那么神秘,她又想到立在酒吧门口的唐毅,他父母究竟知不知道自己儿子在干什么?   "我还没去过他家,他说家里最近有事,不太方便。"班导说到这儿突然对沈智眨眼睛,"沈智啊,你是不是对唐毅有意思?老盯着他问。"   班主任自己也才二十出头,大学毕业没几年,平时就跟学生们没大没小的,说着说着就觉得有意思,逗了沈智一句。   沈智当下板脸,"才不是!他拒绝参加团组织活动,又不给理由,我这是关心同学。"   说得班主任哈哈笑。   沈智去了唐毅的家。   她记下了唐毅的地址,然后在休息日里,一个人去了一次。   拿着地址走在路上的时候,沈智心里已有些忐忑,但对唐毅的好奇已经成了她的一种执念,让她寝食难安,辗转反侧,总之就是一个无法摆脱的怪异心结。   究竟为什么他会去一个酒吧打工?是偶尔一次还是每晚如此?他究竟花多少时间读书?沈智前所未有地觉得自己以及其他同学与唐毅的智商有着很大的差距。   还有,高二算成年了吗?沈智是小月生的,还有几个月才满十八岁,唐毅呢?未成年人打工不需要查身份证的吗?   沈智边走边想,门牌号在桥下中断,她转了进去,桥下阴暗,斑驳水泥壁上贴满了不知所云的小广告,路面不平,两侧肮脏不堪,再里就是一片密密麻麻的棚户房子,紧紧挤挨在一起,有人在外头架起的竹竿上晒被子,大概是被人先占了好位置,骂骂咧咧的,背后的小道被低矮屋檐遮盖,狭窄得仅能让人侧身通过。   沈智立在这片棚户区前呆住了,她从未来过这样的地方,也没想到自己熟悉的城市里还会有这样的地方,一时方向全无,全不知自己接下来该怎么办。   耳边突然传来惊叫声和纷乱的脚步声,她还来不及躲闪就有人从黑沉沉的通道中窜了出来,经过她身边时与她肩膀相碰,撞得她整个人都往边上跌了下去。   昨天刚下过雨,这儿的地面上仍有些泥泞,沈智双眼一闭,心里叫一声"惨了!",没想到肩膀被一股力气带住,她狼狈地稳住身子之后才睁开眼睛,想说"谢谢",但那人已经抽回手,匆匆说了声"对不起",只留给她一个背影。   那个声音,那个背影……沈智不敢相信。   她看到他奔上前将那个撞到她的老人一把抓住,那老人一看便是精神不正常的,表情可怕,嘴里"嗬嗬"有声,还要挣扎,他就用双手将他扣住,然后叫了声,"爸!"   爸?沈智立在原地,双目圆睁,口吃地,"唐,唐毅?"   唐毅转过头来,终于看清刚才自己扶住的是谁,眼色一沉,整张脸都冷了下来。   "沈智,你在这里干什么?"   4   沈智在这一瞬间完全明白了唐毅之前种种奇怪之处的理由,但她再也不觉得唐毅的秘密是有意思的了,她只看到他冷冷看着自己的眼神,冻得她整个人都如坠冰窖。   唐毅母亲也追出来了,看到儿子与一个女孩面对面立着,明显是认识的样子,丈夫还在挣扎发作,她脸上就露出些窘迫的样子,什么都没说就将丈夫边哄边带走了,留下他们俩站在原地。   唐毅没动,一开始的震惊还未过去,怒气已经上来了。   是她,居然是她!这个处处与他针锋相对的沈智,就连他打工的地方都会被她撞见的沈智,她居然跑到他家来了,他不信她是无意路过这儿的,她也不可能路过这样的地方,那么,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她究竟想干什么?   唐毅一直都没有再说话,沈智渐渐意识到自己所犯的是多大的一个错误,她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些什么,但又不能不开口,嗫嚅半天,最后还是期期艾艾地讲了一句。   "我,我不是故意的……"   "有趣吗?"唐毅突然开口打断她。   他的声音那么陌生,沈智害怕起来,摇着手,"不,不,啊,我不是要来偷看你家的情况,我,我……"   完了,她开始语无伦次了。   "够了,现在你满意了吧?满意了就走吧,想告诉谁都可以,但请你不要再跟着我了,我已经没什么可以让你好奇的了。"   沈智被他说得呆住,刚才看清他的那一瞬的错愕表情又回来了,那个让他再也不想多看一眼的表情,现在又添了一些更复杂的东西,震惊、无措、怜悯混杂在一起,让她的整张脸都显得陌生。   他并没有以自己的家庭为耻,但也没想过要将之大白天下,让谁都可以自以为是地对他表达一些同情或者怜悯,他不需要,尤其是她的!   沈智还想说些什么,但唐毅已经转身走了。   他没有回家,只是沿着路一直往前走,一个个路口被抛在身后,路上车流往来,人群熙攘,两侧商铺缤纷热闹,身后一直有脚步声跟着他,有时还是小跑起来的,他知道是谁,但一直都没有回头,也不想回头。   跟在唐毅身后的是沈智,她不知道唐毅要去哪里,只是一种本能,看着他的背影就跟了上去,唯恐让他消失在自己眼前。但他走得太快了,而且丝毫都没有要停下的意思,她不擅走长路,到后来实在撑不住了,只好奋力拉近两人的距离,并且从后拽住他,声音怯怯。   "别走了行不行?我走不动了……"   唐毅停住脚步,深吸一口气,一时的愤怒已经变成无奈,然后是更深的无力感。"你别跟着我行不行?"   "不行啊。"沈智快要哭出来了,"我怕你……"   "我不会因为你看到我家的情况就去自杀的,沈智,我没那么无聊。"唐毅咬牙。   "你家,你家的事情我不会说出去的。"她就差没有伸出三根手指对天发誓。   "随你。"他看旁边。   "还有你在酒吧打工的事情,我也不会说出去的。"她急了,怕他再走掉,手里抓得更紧。   "是不是还要我谢谢你?"   "不是不是。"她摆手。   "那你还跟着我干什么?"   "我怕,我怕你不原谅我。"沈智从没走过那么多路,脚痛得都要烧起来了,再听到他这样冷嘲热讽的语气,终于忍不住,眼里水雾弥漫,眼看就要哭了。   "喂,喂!"怎么又哭?唐毅望天,再一次被她打倒了。   这天沈智是被唐毅用自行车送回去的,他回家取车的时候让她她在路边的肯德基里等他,还给她买了个冰激淋,沈智要付钱的,他已经给了。   "我来买啦,对不起。"   他瞪了她一眼,"收回去。"   沈智无条件投降。   唐毅骑着自行车回到肯德基的时候发现沈智仍坐在原来的地方,隔着玻璃向外张望,看到他就笑了,眼睛还是红红的,像只小兔子,不知有多可爱。   回去的路上沈智一直都很安静,唐毅也不说话,埋头骑车,暮色渐落,路灯一盏盏亮起来,下坡的时候风把他没有扣起的外套吹了开来,男孩温暖的脊背,还有耳边呼呼作响的风,这一切都让沈智感觉自己身处梦中。   她想起他在校医务室里的那个笑脸,想起他那天离开时扣得紧紧的校服,想起他在酒吧前替人拉门的样子,还有刚才,他带她走进肯德基里,给她买下那只冰激凌时的表情,明明是瞪她,嘴角却是微微翘着的,像是在笑她总是做出蠢事来,笑她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做出这些事情来。   她知道,她现在知道了,原来她这样在意唐毅,并不是因为她讨厌他,而是因为她喜欢他!   唐毅一直都没有说话,身后是没有没一点声音的沈智,安静得让他觉得反常。   路很长,他骑了很久,却仍感觉前面有无限的路要走,心里一片空白,并不是不舒服,只是觉得一切都很好,就这样一直骑下去,没有尽头也很好。   这怪异又美好的感觉让他无措,下坡的时候唐毅终于打破沉默,低声说了句,"你在干吗?小心。"半是提醒她,半是提醒自己,但背后突然一暖,是他身后的女孩儿,伸出手来,轻轻抱住了他。   沈智问自己,如果那时的她能够预知未来,知道她与他会有那样一个悲伤的结局,她还会伸出手去吗?   唐毅也问过自己,如果那时的他知道自己最终会被沈智决绝放弃,他还会在那一刻感觉到满心柔软吗?   但是十七岁的他们谁都没有预知能力,真可惜,他们谁都没有逃第三章不如不见   多年以后的相见,若只是为了抹杀过去那一点让人心存留恋的东西,不如不见。   1   沈智中途离席了一次,接电话,她妈打来的,跟她说邓家宁已经把孩子接回去了,又问她什么时候回家。   沈智知道,这一定是她妈给邓家宁提的要求,她的妈妈,想好的事情,用什么办法都会让它按照自己的意愿发生,女儿的婚姻大事都是如此,更何况是谁来接外孙女这样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她已经无力与母亲再做争论,只应了一声,然后就挂了电话,正要走回包厢去,一抬头,看到了唐毅。   他正与人说话,是个陌生的女人,中式衣服,却搭着皮裤,覆额短发,帅气非常。说话的时候把手放在他的臂弯上,那镶着缎子的宽阔袖边就覆在他黑色的衬衫上,嫣然一抹红色。   通往包厢的走廊并不宽,沈智便站住了,不知道自己是否要走过去,若是走过去又要说些什么。   倒是唐毅看到了她,遥遥对上她的眼睛,眉毛一扬,还未说话,他身边的女人已经转过身来,对沈智一笑,又回过去看他,"你同学?"   唐毅点头,开口说话,"沈智,我老同学,王梓琳,我未婚妻。"   未婚妻?他有未婚妻了?沈智升起了强烈的荒谬之感,但她仍是答了,不但答了,还一脸微笑。   "你好,和唐毅一起来的吗?刚才没见到你。"   王梓琳笑着摇头,"跟他一起来?怎么会。我在边上跟朋友吃饭呢,正巧遇着他,唐毅,你继续,我回包厢去了。"   他嘱咐她,"叫人把账单送到我这里。"   王梓琳随口答,"该你的,少不了。"说完就转身,走过沈智身边时又对她一笑,一阵香风。   走廊里只剩下两人,沈智仍立在原地,并没有要走过去的打算,慢慢说了句,"恭喜。"   唐毅一笑,抽出一支烟来点燃,打火机"叮"的一声响,暖色的火,映在他眼里幽幽的两点光。   他说,"你也是,孩子都有了吧?同喜。"   沈智微笑,带着点讽刺,总觉得有双眼睛在看自己,从遥远的过去看过来,同样带着讽刺。   看吧,当年的海誓山盟,现如今不过是一句同喜同喜。   还有什么可说的?是她自己放弃了,是她自己不要了,他变成了她曾经梦想过的样子,但他已经不再属于她了。   沈智向前走,越过他时唐毅微一动,像是要说些什么,但她没有等他,只是继续自己的脚步,将自己的背影留给他,心里想着,原来多年后的相见,都只是为了抹杀过去那一点令人心存留恋的东西。   真正是,不如不见。   唐毅确实想说些什么,但沈智从自己面前经过的时候,他竟突然忘了,忘了自己要开口的初衷,觉得自己忘的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他有一瞬甚至想拉住她,让她等一下,让他想一想。   但他最终也没有做出任何动作,只是手指一痛,低头发现是那支夹在手指间的烟,被折弯了,点燃的那一段,狠狠烫在自己的手指上。   他这才想起来,刚才他想问的是,你的脖子,是不是烫伤了?   但是这个时候,沈智已经走远了,就在他抬头的同时,一转身,整个地消失在包厢门里。   沈智提早离开了苏浙汇,一桌的人都留她,"那么早走干什么?明天礼拜六,又不上班,一会儿大伙儿还去唱歌。"   沈智坚持,站起来的时候黄晨拉了她一下,压低声音,"真走了?你还没跟唐毅说上一句话哪?亏我特地给你留的惊喜,看你们,就跟陌生人似的。"   "是挺惊喜的,谢谢啦。"沈智笑着回答她,这些年来,不知道做何表情的时候,沈智就只剩下笑了,笑是最简单的面具,肌肉放松嘴角弯起,谁不会做?不会做的是未进化完全的残次品,活该被社会淘汰。   田舒也告辞,只说家里有事,与沈智一起离开,她在这一点上倒是与当年一样,总是跟着沈智,最大限度的形影不离。   田舒还说,"好不容易再见着你了,一起走吧,路上我们还能多聊几句。"   沈智感动,在失败的爱情面前,没想到一份快要被她遗忘的友谊倒是超越时空,历久弥新,几乎可称得上是地久天长了。   与众人告别的时候沈智并没有刻意回避唐毅,两个人互道了一声再平常不过的告别,让所有等着精彩场面的故友们一片唏嘘。   过去的一切早已经过去,一时的冲击也已经过去了,沈智对自己说,无论唐毅回到这个城市是为了什么,都和现在的她全无干系。   2   黑色的大车将沈智一路送到自己家楼下,田舒留了沈智的电话号码,又说候着她何时有时间,出来一起喝茶,她平时就一个人待家里,别的不多,就是时间多,老公一出去,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沈智心想,这就是做太太的,平常女人想待在家里还做不到呢,谁不是一早咬牙切齿,从暖热被窝里把自己强拔出来匆匆往单位赶的?   不过到底是多年未在一起的朋友,她对田舒的热情也有着一丝莫名的感动,听完她的话就点头应了,还说一定,然后才下车,回头看到那辆大车缓缓驶离,晶亮尾灯在夜色中变得遥远,最终隐没。   沈智转身,感觉到前所未有的筋疲力尽,上楼时的脚步都是重的,好不容易走到自家门前,沈智还未拿出钥匙门就开了,邓家宁站在门口,门廊的射灯开着,他站得不里不外,半张脸上有灯光半张脸没有,表情说不出的古怪。   "干吗?安安呢?"沈智问了一句。   "睡了,都十点半了。"邓家宁答了一句,重音落在后半句上。   沈智不理他,从他身边走进门里,弯下腰来换鞋,低着头说话,"开着门干吗?你要出去?"   耳边响起关门的声音,邓家宁说话,"同学聚会怎么样?"   "还行。"沈智不想多谈,换好鞋就往屋里走。   "怎么回来的?"邓家宁跟着她。   "老同学送我回来的。"   "是吗?我看到了,你老同学的车真不错。"   沈智明白过来,回头看了邓家宁一眼,心里顿觉不齿,想这就是她的丈夫,唯一的敏感都用在猜忌她是否有红杏出墙的蛛丝马迹上,问题是,他凭什么?   邓家宁这个人,情商上有些问题,许多人犯错之后,会用各种方法来弥补,他也弥补,这一年对沈智都是小心翼翼的。她说要跟孩子睡,他忍,她说不要,他也忍,她一掉脸,他就诺诺,让她发泄个舒服,殊不知一个女人想要的东西是从来都不会说出口的,如果邓家宁用百倍的热情弥补,沈智虽然心中有怨,但既然没有离婚,夫妻之间,时日长久也不一定不接受,但他只是陪着小心,小心完了,什么实际行动都没有,就连女儿都是任由沈智一个人带着,这不免让沈智对他彻底失望,当然,让沈智彻底失望的还不止这一些,最让沈智受不了的是,自从邓家宁出轨的事情爆发之后,他不但将自己变成了一个清教徒,就连对沈智,也总是有所怀疑。   沈智偶尔加班,他都要数个电话打到她公司去问清楚她是否在办公室里,如果有人送回来,那更是一定要问清楚是男是女,有几次沈智晚归,还没进大楼就发现邓家宁站在楼梯道旁的角落里,也不说话的,一个人站在阴影里,吓得她心脏狂跳。   邓家宁有他自己的想法,他经历过沈智当时铁了心要离婚那个时段,沈智是个很有主张的女人,这一点她自己可能没觉得,但她身上确实有她母亲的强势遗传。这让邓家宁觉得,他们俩没有离婚完全是因为双方父母的阻挠,沈智是看在老人孩子的面上才留了下来,但这段婚姻已经是如履薄冰,如果沈智身边再出现一点不安稳因素,那么他很可能再也留不住自己的老婆。   因此,他视沈智身边所出现的任何一点异动为洪水猛兽,什么都要问个清楚,以求防患于未然,今天他原本想去苏浙汇等沈智的,没想到沈智母亲一个电话,让他把孩子先带回家,沈智回来之前他抱着女儿不知在阳台上看了多少眼,正想拨电话给她,就见沈智从一辆豪华轿车上下来,还是一个男人给开的车门,这叫他怎么按捺得住不问个清楚?   沈智忍了忍,终于没能忍住,开口回了句,"放心,是女同学,开门的是她家的司机,还有,邓家宁,别把我看得跟你一样,我不是你,没那么乱七八糟。"   这句话让邓家宁全身一僵,夫妻两个对视了一眼,最终一同撇过头去,谁都没有再说话。   然后邓家宁回头,进房,关门的声音并不大,沉闷一声,却像是打在沈智的心上,她原本已经做好了跟他吵一场的准备,这时一口气全像是打在了棉花胎上,虚飘飘的没一处能着上力气。   或许可悲的不是夫妻吵架,而是不吵,沈智见过许多吵起来翻天覆地转头却仍是好得蜜里调油的夫妻,像她和邓家宁这样,连吵架都吵不起来的夫妻,那才叫可悲。   就在这天晚上,沈智做梦了。   很长的一个梦,醒来却只是午夜,醒了之后,她发现自己哭了,就为了梦里的那些零碎片段,哭了。   她梦见唐毅,握着她的手,在十八岁的时候对着空旷的远方叫,我唐毅,永远都是沈智的男人;再是读大学的时候,她逃了晚自习去唐毅的学校,就为了能跟他一起坐在大学食堂里吃顿饭,然后他骑着自行车绕过大半个城市送她回学校,她又舍不得他,到了寝室又折出去,陪他走到学校门口,就着一点路灯噼啪打着蚊子,还说了半小时的话;还有他在建筑公司刚开始实习的时候,通宵达旦地赶图纸,清早奔到寝室的楼下叫她的名字,"沈智,沈智。"看着她从楼梯上飞奔下来,老远跳到他身上。   这么多的唐毅,最后出现的却是邓家宁,一手把着门看她,半张脸孔是明,半张脸孔是暗,半张脸孔上带着痛悔,半张脸孔上却是狐疑,还清清楚楚地问了她一句。   "送你回来的,到底是谁?"   那样漫长的一个梦,竟然段段鲜明如斯,梦醒仍在眼前。   女儿还在身边的小床上睡着,沈智擦干眼泪,但仍是觉得难过,又不好发出声音,只好捂住脸,折起身子,憋着,憋着,最后仍是憋不住,两行眼泪孤零零地沿着眼角落下来,滑过太阳穴滑过自己的耳朵,落在枕头上,再无声无息地被吸了进去,泪水蜿蜒而过的地方,一片冰凉。   3   唐毅开车回家的路上,一直在想着沈智。   她明显消瘦了,不像一般少妇丰润的样子,甚至连当年略带些少女肥的圆下巴都变得尖窄,看到他的一瞬间有些震动,然后便没了反应,对他说恭喜的时候居然还带着一点笑,告别时更是如对一个陌生人。   她已经把他当做了一个陌生人,即使一开始无比坚持的人,是她。   十七岁的沈智会喜欢自己,是唐毅料想不到的事情。   他总觉得这是她的一时兴起,或者是另一个恶作剧,换一种方式来找他的麻烦,但他终于发现不是的,沈智守着她所发现的秘密,就像一个忠贞的地下党员,她用各种方法维护他,表达自己对他的好感,并且期待他的回应。   等他发现自己已经习惯了她的存在之后,一切已经来不及了。   但他没有沈智那么乐观,他想的更多的是,他用什么来与她在一起?   沈智小心地守着自己所发现的秘密,就连田舒都没有告诉,她知道唐毅家里的条件不好,不,不能用不好来形容,那是极差。一家三口挤在十几平方的弄堂房子里,爸爸还是个有病的,不是普通的病,精神病,动不动就半夜起来在家里绕圈子,挨着自家的墙角撒尿,有人在也不管,还经常走失,让唐毅母亲只能寸步不离地跟着他,班都没法上。   但在沈智心中,这一切都跟唐毅没什么关系,她喜欢的是他,至于他的家庭如何,父母怎么样,在十七岁的沈智心中全都不足一提,更何况他是这么优秀,班主任都说了,校长花了大力气把他招募到自己学校来,连学费都给他全部减免,就是为了让唐毅给学校增光添彩的。   沈智想得非常好,只要她能够与唐毅在一起,那什么问题都会解决的,他们有的是青春,面包会有的,就连共产主义都会有的,有什么可怕的?   是,没什么可怕的,需要担心的不是沈智,是他。   唐毅听到油门的轰鸣声,七八年的感情,最后结束在她的一句话里,分别的她说,唐毅,你知道我要怎样的男人吗?我要他雄心壮志,我要他功成名就,我要他让站在他身边的我与有荣焉,让我为了他骄傲,现在的你能吗?不能的话,你就走吧。说完,决绝地转身离开了他。   这些年来,他遇到任何的艰难时刻,都会想到她说这些话时的表情,还有她母亲见到他时所发出的冷笑声,这两者是最好的强心针,每次都能让他咬牙再次站起来,一拼到底。   而现在,他功成名就,衣锦荣归了,原以为自己早已把她远远抛到了脑后,没想到短短一面,他竟发现自己竟然与过去一样,关心的都是她身上哪一个地方出了问题。   少女时代的沈智,怕痛,晕血,不耐走长路,碰到任何地方都会有淤青,以至于两人在一起的时候,他发现自己无法不小心地看着她,以防她随时随地可能出现的状况。   他又想到那片红痕,心就抽了一下,自己都控制不住。   他疯了吗?为一个抛弃自己的女人担心,不但没有对她露出彻底漠视的表情,还关心她是不是被烫伤了。   唐毅想到这里,禁不住在心里骂了自己一句,真是贱!   他把车开进车库,旁边那辆红色的奥迪TT已经四平八稳地停好了,他有些奇怪地看一眼时间,才十一点,王梓琳和朋友们在一起从未这么早回来过,今天倒是异常。   进屋的时候他听到浴室里传来音乐声,还有水声。王梓琳从小娇生惯养,是最会享受生活的人,按摩浴缸旁边一圈的瓶瓶罐罐,色彩缤纷,浴室里还得带音响,据她说,在轻音乐里泡澡,对皮肤特别好。   "唐毅?"大概是听到他的脚步声了,浴室里传来王梓琳的声音。   "是我。"他脱下外套扔在床边的沙发上,   "替我把睡袍拿过来,我忘在床上了。"   他应了一声,把床上那件粉色的睡袍拎起来,丝质的睡袍水一样落进手里,没一点真实感。   他走进浴室,王梓琳并没有在浴缸里泡着,而是立在镜前往身上抹润肤乳,浴室里白雾腾腾,水蒸汽和香甜的杏仁味混合在一起,她反过身来,也不说话,两条白生生的手臂圈住他的脖子,偏头咬了他耳后最敏感的地方一口,然后是他的脖子,然后是他的乳头,最后用了舌尖,轻轻绕过他心口上的那颗痣。   那颗痣,他心口的那颗痣。   唐毅的心,紧紧缩了起来,身体却已经被拖入温暖的水中,浴缸里水花翻涌,他在释放的前一刻开始恍惚,水汽蒸腾,他伸出手,想要抓住离他最近的那个幻象,那个背对着他的,垂着乌黑长发的幻象,但手腕一沉,是王梓琳,抓住他的手,然后挺起身体,把脸紧紧贴在了他的胸膛上。   唐毅抽烟,王梓琳懒洋洋地趴在他身上,许久才听到他说。   "梓琳,我们结婚吧。"   她一仰头,"咯咯"地笑出声来,"怎么?急着栓住我呀?"   他的脸在烟雾后似远似近,低声说,"算是吧。"   "再等等吧,我爸请律师团做协议呢,你也知道我家那老头子,什么都得白纸黑字。"   唐毅不说话了,掐灭烟头,把薄被往她身上拉上了一点,"知道了,睡吧。"   4   田舒早起下楼用早餐的时候,发现自己的丈夫正坐在餐厅里。   她一脸惊喜,走过坐下,问他,"兆文,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李兆文抬头看了她一眼,随便回答,"昨天半夜。"   "半夜?你回房了吗?我怎么睡得什么都不知道?"   "没,我想你也睡了,还是别吵醒你,就到客房凑合了一晚。"   "哦。"田舒感觉受伤了,李兆文上周带了几个助手去青岛看厂房,一个多星期没回家,她已经很委屈了,现在一回来居然睡在客房里,这让她这个当老婆的情何以堪。   田舒的表情李兆文当然看在眼里,其实他昨晚没有回到卧室也就是为了这个。   这是田舒在他面前的习惯性表情,越是觉得难过委屈的时候,她越是要在脸上强打起笑容来对着他,水汪汪的眼睛,略有点僵的笑容,好像在说,你看我忍了多大的委屈。   一开始,他是被这个表情感动的,特别是刚结婚的时候,有几次他回家见她忍着眼泪迎出来,还为她跟自己母亲起过争执,但天长日久,再感动也变得麻木了,更何况田舒要委屈的事情实在太多了。   他在外忙碌几天没时间与她在一起,她委屈。   家里其他人让她感觉到冷眼,她委屈。   就连一大家子一起吃饭,她没听懂人家用广东话说了些什么,她也委屈。   他一个男人,安慰她两句,偶尔带她出去散个心,或者直接花钱买点礼物都不是什么问题,可谁架得住她这么年年月月日日长江流水滔滔不绝的委屈啊?到后来就觉得麻木了,不但麻木,还有些能躲则躲的意思。   "那你想吃点什么?我让阿姨去买菜,今晚我下厨怎么样?"田舒忍下心中难过,小心问他。   "不用,我吃完就出去,下午要跟上海这边的主管开会,晚上也不知道几点能回来。"李兆文放下杯子站起来,田舒跟着,他走到门口又回头看了她一眼,觉得她像个被弃养的动物似的,终于有点于心不忍。   "别老待在家里,多找朋友出去逛逛街聊聊天,请她们回来也行。"   田舒点头。   李兆文看看表,"那就这样吧,还有,明天大哥大嫂到上海,你准备准备,一起吃顿饭。"   田舒向来不喜欢跟他家的亲戚打交道,不过她不敢在丈夫面前表现出来,只是一直把他送到门口,看着丈夫的车子绝尘而去,心里真有说不出的滋味。   回到屋子里,阿姨正在餐厅收拾,轻手轻脚的,盘子叠盘子都只是一声轻轻的响,更衬得一屋子冷清。   她想到明天的饭局,心里又开始闷得慌,手摸着电话,也不知道能打给谁,想来想去,最后还是拨了沈智的号码。   现在她能找的,也只有沈智了。   都说富贵自有亲朋来,但以田舒在李家的地位,根本就没有女眷与她交好,离开上海那么多年,除了那些高中同学之外,又没有其他人认识。   田舒不是个擅长交际的人,读书时唯一的好朋友就是沈智,这次回到上海,她最高兴的就是能再见到沈智,这让她觉得,她终于找回了属于自己的朋友。   电话响起的时候,沈智正在地铁上。   自从同学聚会之后,沈智已经有几个晚上都没有睡好了。不过再怎么为失眠所困扰,沈智依然清晨即起,送孩子去母亲那儿,然后照常上班。   对于所有既没有生在一个有钱到能够坐享富贵的家庭也没能嫁给一个能让自己待在家里不用工作的男人的女人来说,上班乃安生立命之本,每日朝九晚五,熬过一个月就有工资入袋,只要工作找得还行,大部分情况下都能不拖不欠旱涝保收,比什么都让人有安全感。   尤其是对于有了孩子又对丈夫失望透顶的沈智来说,工作的重要性显而易见,为了几个晚上的失眠就不去上班?那对她来说是不可能的事情。   地铁站里人头攒动,异常拥挤,沈智听到前头有人抱怨,上班时间地铁脱班,这不是要人命吗?她听了心里也暗叫不好,果然下一班地铁来的时候,焦急等待的人群一拥而上,把车厢挤得像沙丁鱼罐头。   沈智有心再等下一班,但时间实在来不及了,公司里用的是指纹打卡机,行政部新来的主管叫伊丽莎白张,将近四十了还孑然一身,没老公没男朋友没孩子没宠物,她们行政部以前上班时间还比较宽松,她来了以后,好几次掐着时间站在打卡机边上,九点一过就用一种似笑非笑的表情看着后来的员工,其压迫感简直令人发指。   沈智总觉得,在自己身上,充分印证了中国的一句老古话——小时了了,大未必佳。   读书的时候,沈智满以为自己是天纵英才无敌神童,没想到那些都是有原因的。父亲去世之后,她所习惯如空气阳光一般的特别照顾一日之间荡然无存,然后在接踵而至的高考中,现实又给了她冷冷的当头一棒。   沈智的高考没有发挥好,其实也只是距离她的第一志愿差了一两分而已,如果她的父亲在世,这点小失误当然不算什么,但失去父亲的依靠,沈智最终只进了一家二流大学,毕业之后又换了几份工作,大公司虽然稳定,但也讲究一个背景与关系,沈智这两方面都拿不出手,所以几年之后也不过升到行政部的副经理一职而已,原来的行政部主管倒是很看好她,但一朝天子一朝臣,伊丽莎白空降之后,所有老人的日子都不好过,做起事来,颇有些战战兢兢的感觉。   尤其是沈智,她是有孩子的,一岁多的孩子状况多,她已经数次因为安安的突发情况在早上迟了一点,每次都被伊丽莎白张叫进去好一顿谈话,内容不外乎有了孩子也要平衡好工作与生活之类,说得她头都抬不起,情势紧张,也因此,沈智非到万不得已,是决计不想迟到的。   地铁门在数次警告音响过之后终于合上了,沈智被挤在门边的角落里,面对冰冷的金属车壁呼吸困难,门外还有没挤上来的人,一脸懊恼地望车厢里看。   就在这个时候,沈智包里的手机响了,车厢里太挤,人人肉贴肉,包里的手机咯在她的腰眼上,震动不休,沈智手一动就被旁边人白了眼睛,还是个男人,说话时热气都喷到了她的脸上。   "乱动什么?注意点。"   沈智心里那个气啊,心想大伙挤得这么紧,我还没嫌你占了我的便宜呢,你倒反过来。   不过这样一来,她也不能再动手了,手机又震了一会儿,终于停了,一直到下车她才能够把它拿出来看了一眼,上面显示着田舒的名字,是她昨天刚存进手机里的电话号码。   沈智脚步匆匆,一边出站一边回拨,铃一响那头便接了,田舒问她,"沈智,你在哪儿呢?"   "上班呢,还没到公司,刚才在地铁上,没接到你的电话,有事吗?"   "没事,就是想找你一起吃饭呢。"   "今天?"   "是啊。"   "我上班呢,晚上还得回家带孩子,只有午休的时候有时间。"沈智为难。   "那我们吃午饭吧,你在哪儿上班?我过来找你。"   "行啊,不过你住哪儿?过来认路吗?我们这儿挺难找的。"   田舒有个毛病,没方向感,不认路,逛个商场都能找不到出口,所以高中的时候,到哪儿都跟着沈智,虽然过了这么些年了,但两人再次对话,沈智仍习惯性地多问了一句。   "你告诉我地址嘛,司机会找,那天你不是说你们公司楼下就有商场?等会儿吃完你去上班了,我再逛一会儿,顺便买点东西。"   沈智"哦"了一声,就在这个时候,突然觉出自己的可笑,电话那头哪还是当年的那个田舒,她想起送自己回家的豪车与司机,想起田舒所说的,别的没了,就是时间多,终于忍不住在心里一叹。   虽说人各有命,但要说这一刻的沈智不羡慕田舒,那真是虚伪。   即使是这么赶,沈智到公司的时候,也只是堪堪卡了个准点。   周一早上有例会,伊丽莎白张在会议室里长篇大论,会议冗长,沈智几个晚上没睡好了,坐在会议桌边,忍不住想闭眼睛,但伊丽莎白张的情绪高涨,说不了一会儿就提高声调对会议室里坐着的人提问题,让沈智不得不强打起精神来,就怕自己被突然问到。   好不容易熬到例会结束,沈智再看时间,都已经接近11点了,没等她回到自己桌前,经理又过来,让她送一份文件到市场部找人签字。   沈智一看,是一份物品耗损额度的文件,"这个不是助理去送的吗?怎么找我?"   经理压低声音,"还不是因为你的人缘好,上几回让助理去都给直接打发回来了,这次你就辛苦一趟。"   沈智皱眉,送这种东西最是吃力不讨好,市场部管这方面的那个主管跟大老板有些亲戚关系,非常刁钻,每次都要求比其他部门更多的配给,稍有不满就与行政部起冲突,好几次把行政部的助理给骂哭了回来,弄得这儿都没人敢去跟她打交道。   "非得我去吗?我跟他们也没什么交情。"   "伊丽莎白张指定了要你去,要不你拨个电话给她?"   沈智立刻想起伊丽莎白张与她谈话时的语气与表情,看来这是顶头上司给她这个已婚已育员工的表现机会,不去不行了,她略略无奈,只能点头,接过那份文件就往外走。   市场部在二十层,沈智坐电梯上楼,还没到午餐时间,电梯里空荡荡的,她按了数字键,看着箭头上升,电梯在十四层停了一下,门开了,没人,沈智奇怪,正要移动手指按关门,没想到一低头,居然看到一个小男孩儿走了进来。   真是个小男孩儿,最多三四岁,穿着牛仔裤和飞行夹克,非常帅气的一张小脸。   虽然他出现得这样诡异,但沈智对小正太没有抵抗力,立刻被吸引,还弯下腰去逗他说话。   "小宝贝,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儿?"   小男生非常严肃地看着她,好像在评判是否要与她说话,但沈智亲切无害的表情帮了她的忙,他终于开口回答。   "我在找我妈妈,请替我按一下电梯,到二十八楼,还有,请不要叫我小宝贝,我的名字是关博文。"   二十八楼?那是他们公司高层主管办公的地方,沈智一脸诧异,"你妈妈是谁?"   沈智的手指一直按在开门键上没动,关小朋友有些不耐烦了,开口给出解释,"我妈妈叫关宁,是她带我来这里参加日托班的,可是我上完厕所找不到阿姨了,只好先找到妈妈,现在我们可以上去了吗?"   是关宁的儿子啊!怪不得那么酷,沈智恍然大悟,然后笑起来,"好的,我可以送你上去,不过今天是周一,你妈妈现在可能在开会,我知道日托部在哪儿,或许你愿意让我把你送到那儿去?然后等你妈妈午休的时候再上去见她?"   关博文眨眨眼,眼前这漂亮的阿姨用平等商量的口气与他说话,这让他觉得满意,他想了想,然后点头,"好吧,那么请你送我回阿姨那里去。"   日托部的阿姨正急得团团转,看到沈智牵着关博文走过来几乎是扑了过来,一把抓住关博文,就差没叫一声上帝保佑,又把沈智好好谢了一通。   沈智并不觉得这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只笑笑,转身走了两步又回头,看到关博文仍立在门里看着自己,那么可爱的一张小脸,让她忍不住对他又眨了眨眼。   5   沈智的市场部之行果然不顺利,那位主管不但没签字,还举着那份文件抱怨了半天,最后冲了她一句,"什么时候行政部送个文件都要出动经理级别的沈小姐了?实在让人看不懂。"   沈智听完,只笑笑,回她,"那我把这份东西留下吧,你们慢慢看,有什么问题就发邮件过来,要是没什么问题,回头我下午再过来。"   沈智说话不软不硬,那主管一时倒也找不出什么话来再丢还给她,眼睁睁看着她回身走了。   只有沈智知道,自己已经是被气得满脑发涨,再不走,弄不好就要跟她当场吵起来。   不过出来做事,最要紧姿态好看,最忌讳人前失仪,当众吵起来这种事情,有过一次就要被众人当做十三点,一辈子都没法翻身。这种事情,沈智以前没做过,以后也没打算要做,算了,忍吧。   都说忍字头上一把刀,工作这些年了,沈智觉得自己头上早就被插满了,哪里止一把刀。   沈智刚一回到行政部就被杨晓倩叫住,电话交到她手里,声音压得很低,"找你的,关宁。"   关宁是打电话来说谢谢的,还说她刚才阿姨已经把事情跟她说了,小孩子迷路麻烦到她,有机会要当面说一声谢谢。   沈智立刻说不用了,带一个小孩子到日托部,举手之劳而已,更何况帮得还是关博文那么可爱的一个孩子。   电话结束,沈智刚把话筒搁下,旁边杨晓倩的声音就响起来了。   "沈智,厉害啊你,才两天就有关宁的直线打过来找你,说说,怎么跟她认识的?"   沈智之前与关宁说得简单,来去只是谢谢和不用而已,让坐在一边的杨晓倩听得好奇心大起,怎么忍得住不问。   沈智就把事情简单说了一遍,杨晓倩拍案,"这么好的事情,我怎么遇不到?她儿子长得怎么样?有没有用手机拍下来?"   杨晓倩一脸激动,沈智被逗得笑起来,之前的郁闷就好了许多,桌上手机响,她拿起来一看,立刻叫了一声。   "怎么了怎么了?"杨晓倩追着问。   "几点了?"   "12点一刻啊,对了,吃饭去吗?"杨晓倩看着表回答她。   "今天不行,我跟人约好午饭呢,先走了啊。"忙足一早上,差点把跟田舒的午餐约会给忘了,沈智匆匆站起来,一边接电话一边抓起钱包就往外走。   田舒果然已经到了,正在沈智公司楼下的商场里闲逛,看到沈智急匆匆走过来,老远给了她一个笑脸,等她走到近前还问,"你替我看看,这条领带颜色怎么样?"   沈智虽然是个普通白领,但她所在的公司却是处在五星级的办公楼里,楼下就是顶级商场,沈智常跟朋友自嘲,看看是每月赚三五万的地方,其实走进走出的,大多每月才三五千,这里面当然还包括她自己。   收入与这儿的消费水准相差太远,沈智平日里上下班从来都是走的写字楼大门,从来都不从这商场里经过,就怕受刺激,今天要不是田舒跟她说了在商场里见面,她也不会走到这边来,现在定睛往田舒手里一看,一条领带,阿玛尼的,标签就晃在旁边,数字当中还打逗号,看得沈智一激灵。   就这样一条领带,三千多,她一个月的工资。   沈智以前跟邓家宁感情好的时候也给他买过两条领带当礼物,还是全真丝的,加起来也不过三五百,给邓家宁知道价钱了还给说了一顿,说她一个结了婚的女人怎么还跟小姑娘一样,花钱没计较,这种东西,成本最多十块二十块,有钱也别花得那么冤枉啊。   从此以后,沈智走多少商场,再不多看一眼这些男人的东西,打扮男人可以,那也得对方领情,对方不领情,那就是你自作多情还不讨好,太久不领行情了,现在看到田舒手里的领带,不由咋舌。   "这么贵?送给你老公当礼物啊?结婚纪念日?"   "不是啊,就觉得挺好看的。"   "是不错,配白色衬衫一定好看。"沈智已经恢复正常,心里还骂自己没出息,不就是见人家要买条三千多块的领带吗?那是人家花得起,有什么好惊讶的,让人笑话。   "白色?他很少穿白衬衫,灰色就比较多。"   "那紫色会好一点,这颜色太沉,搭灰色可能会有点混。"   沈智没结婚前很有些小资的情调,喜欢看时装杂志,对穿衣打扮有些研究,公认的搭配高手,这一年心情低落,没心思看这些东西很久了,现在被人一问,到底是女人,也来了兴致,跟田舒兴致勃勃讲起来。   一边的小姐很会看眼色,立刻递上一件灰色的衬衣以及紫色领带,田舒两相一比,果然如此,立刻刷卡买下了,还拖着沈智往另一家专卖去。   "正好,我刚才还看中一件衣服,不知道效果怎么样,你替我看看。"   女人的购物欲啊……沈智叹一声,"吃饭呢。"   "一会儿就好,我试给你看看,你的眼光好嘛。"   田舒所看中的那件衣服,是PRADA的。   沈智在她进去试衣的时候慢慢沿着店内走了一圈,最后在一件衣服前停下,金色的旋转衣架上挂着黑白两色的一件式连衣裙,是沈智最喜欢的那种款式,剪裁流畅,没一点花俏,让她想起罗马假日里的奥黛丽赫本。   穿着黑色紧身西服的小姐不紧不慢地走过来,立在离她三步远的地方,维持着一个矜持的笑容看着她。   这些大牌店的小姐眼睛最毒,看多了各色豪客,从不轻易主动招呼,沈智被看得浑身不舒服,索性指了指那条裙子。   "让我试试这件。"   小姐这才走过来,脸上露出笑容,"这是昨天刚到的新款,每个尺寸就一件。"   试衣间宽敞明亮,还有皮质的座椅,沈智不急着脱衣服,先翻开衣服看了看标价,然后倒吸一口冷气。   五位数!这样一条裙子,一万三千八!   沈智买过些名牌衣服,但那都是参加一折特卖会淘来的,抽根丝缺个色,堆在花车里跟一群女人红着眼翻检争夺,买了穿在身上,也不觉得好到哪里去,再后来沈智就觉得没意思了,很少再去。   但是手里的这一件,与她从前在凌乱花车里看到的那些完全不同,到底是矜贵的东西,打折的地方是决计看不到的。   她吁口气,再摸了摸手里熨烫笔挺没有一丝褶皱的裙子,然后脱衣服,换上了。   裙子套上身体,就像是为她度身定制的,处处妥帖,没一条曲线不是贴着她的身体走的,沈智看着镜中的自己,手慢慢摸上斜挑入肩窝的两条锁骨,双眼迷蒙,像是在做梦。   她年少的时候,穿一件男生的大T恤,有人也这样把手放在她的锁骨上,然后是嘴唇,眷恋地,一寸一寸地吻过去,对她说,"小智,你是我的,我们永远都不分开。"   只有她知道,那两个字,其实叫的是小痣,他是那个心窝上有一点朱砂痣的男人,他曾把那个位置留给她,是她掉转头来,离开了他,离开了那个世界上最温暖的地方。   沈智的眼睛,红了。   "沈智?你在里面吗?"田舒唤她。   沈智回神,"一分钟,我把衣服换了。"   "你试了什么?别换,先让我看看。"   沈智走出去,先对着田舒身上的衣服叫了声好,田舒看沈智,也是觉得眼前一亮,但两人还来不及说话,又有人拿着衣服走过来,是个年轻女子,身上穿着黑色皮衣,领口翻出羊羔毛,看到她们俩停住脚步,又多看了沈智一眼。   沈智记得她,这年轻女子,是唐毅的未婚妻。   王梓琳并没有跟沈智打招呼,拿着衣服走进试衣间里去了,沈智一转头,在宽阔的店堂里看到一个高大的身影,该是刚发现她,数秒的静默之后,对她和田舒欠了欠身。   是田舒最先笑了,招呼他,"唐毅,这么巧。"   6   唐毅是陪王梓琳来的,王梓琳这个人,现代女性得非常双重标准,她可以不打一声招呼一个人飞去尼泊尔背包行一个月,也可以一连数日做小鸟依人状,缠着你陪她做任何事,不过唐毅愿意迁就她。   迁就一个女人,是对她表示尊重。   将近年底,王梓琳坚持要他亲自陪她买一件圣诞礼物,唐毅求饶过,年底,无数项目等着收尾,他没有时间,还答应无论她买了什么,他买单就是。   王梓琳不同意,付钱不是重点,重点是,礼物是他陪着她挑的,她要享受的是那个过程。   为了表示自己的坚决,王梓琳今天一早就去了唐毅的办公室,坐在那儿等他,其他设计师看到这位大小姐个个偷笑,唐毅万般无奈之下才与她出来了,没想到才走进第一家店,就遇到了沈智。   她仍是瘦,瘦得下巴尖尖的,身上穿的明显是正在试的衣服,却是说不出的合适,那两条久违的锁骨斜挑出来,他忽然觉得热,像是所有的空调出风口都对到了他的身上,手伸到领口上,忍不住地想松一松。   沈智与田舒回到试衣间把衣服换下,出来的时候又看到王梓琳,正站在长镜子前,窄身皮衣下换了一条洋红色的千层裙,长款芭蕾舞裙那样,层层叠叠一直到她的长靴上方。   "唐毅,好吗?"她站在镜前左右侧身,然后问了一句。   "喜欢就买吧。"他给出回答。   王梓琳却不满意,又指了两件,"我再试试。"最后手指落在沈智刚才拿下裙子的地方,那儿早已挂了一式一样的另一件,只是看上去稍大了一些。   唐毅觉得烦,他已经很久没这种感觉了,需要专注的是一个方向,克制不住想要去看的却是另一个,这是不应该的,他不该再为沈智所困扰,无论她是否出现在他的视线里。   小姐微笑着对王梓琳解释,"这是一号一件的,您的号码那位小姐刚试过,或者您稍等一下?"   田舒并不傻,沈智一直沉默,她也觉得有些不对,换完出来直接把衣服交给小姐,正要说我们走吧,没想到沈智在身边开口,就说了一句,"这件我要了。"刷卡的时候非常痛快,还对王梓琳与唐毅微笑了一下,说声"再见",拉着田舒一起走了。   王梓琳看着她们走出去,脸上也带着个微笑,小姐捧着衣服在旁边问,"那请先试这两件吧,我再查查江浙地区是否还有这个号码,如果有,可以给您调货。"   她却把手一挥,说了声,"不用了。"再把脸转向唐毅,"看上去也不是很合适,你说呢?"   他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看着她,数秒之后才点头。   她就笑得更灿烂了,对小姐说,"就这件吧,找他买单。"   田舒坐下以后的第一句话就是,"沈智,你是不是对唐毅还有点介意?对了,你们后来怎么会分手的?你跟他那么好过,我还以为……"   "吃饭吧,我都快饿死了。"沈智像是什么都没听到,举起筷子就吃。   田舒也觉得自己说多了,应声吃了两口,然后说,"味道不错啊,你真厉害,能找到这么便宜又好吃的地方。"   还便宜?沈智心在滴血,刚才的一时冲动已经过去,她越想越觉得自己疯了,还不能在田舒面前表现出来,只能不停说话,"是啊,这个吉旺新开业的,酬宾呢,套餐任选三个菜,这个蛤蜊炖蛋很好吃的,尝尝吧。"   中午时分,正是写字楼动物出来觅食的高峰时刻,茶餐厅里坐得满腾腾的,就连老板都亲自出来招呼客人,一脸笑容可掬,服务生过来上菜的时候田舒又问起沈智的小孩,说到孩子沈智就滔滔不绝,句句都是趣事,田舒听得羡慕至极,最后捧着碗感叹了一声。   "要是我能有一个像你女儿那么可爱的孩子,叫我做什么都行。"   "也很麻烦的,特别是半夜被她吵醒的时候,怨得来,你嘛,趁没生的时候多享受两年两人世界也好。"   田舒叹息,"你是饱汉不知饿汉饥,我都结婚两年了还没孩子,你不知道我现在有多着急。"   沈智拍拍她的手,"Youarelegend,知道不?你已经是传奇了,就不要再苛求太多了,面包已经有的,孩子也会有的,什么都会有的。"   田舒被她说得笑起来,她的这段婚姻,倒真有些传奇,她所嫁的男人叫李兆文,泉州人,先拿了香港身份证,后来移民加拿大。家里三代经商,家底雄厚,不过李兆文在与田舒在一起之前就结过一次婚,前妻是某个地方电视台的主持人,因为怀孕才被娶回家的,没想到结婚没几个月却小产了,小产之后又坚持要继续上镜头,不肯再怀孕了,怕影响身材,这让原本就对她不太满意的公婆大皱眉头。   李兆文嘛,原本跟前妻就不是爱得死去活来才结婚的,到这时候自然也是不耐烦了,反正也是签过婚前协议的,就按协议给了她一笔钱,和平分手,离婚了。   田舒原本是李兆文的秘书,她大学毕业以后就进了李家的杭州分公司,李兆文离婚以后为了一个工厂项目在杭州待了一段时间,田舒性格温柔,做事耐心细致,长得也好,他渐渐觉得这秘书有些味道,一开始约她出来吃饭,后来跟她上了床,成了田舒的第一个男人,再后来索性娶了她。   李兆文娶田舒的目的很简单,就想找一个能安心在家替他生孩子带孩子的老婆,没想到田舒辞了工作之后是安心在家了,但安心在家的田舒,两年都没生出一个孩子来,检查来检查去都没问题,黄大仙也求了,庙里的大师都见了几个,就是没音讯。   田舒没生出孩子,就像是没法证明自己基本价值的一件家庭基本生活用品,举例来说,那就是不制冷的冰箱不发声的电视,没一点用处还占着地方。李家是个大家庭,公婆的冷眼嫂嫂小姑们的冷嘲热讽让她这两年在大屋里的日子过得战战兢兢,李兆文对她倒是还行,他总念着自己是田舒的第一个男人,这年头能找到几个处女啊?那几率就跟中了彩票一样,所以他一直是明确表态支持田舒的,说了没生出来就等等,他不急。   要是丈夫一直在身边,田舒的日子可能还好过些,但他忙啊,今天飞美国明天飞日本,一个月在家的日子撑不满一个巴掌,幸好年初他决定把公司业务重心转到上海来,还带着她一起来了,否则再这么下去,田舒觉得自己迟早会得忧郁症。   "我看啊,生孩子这事情跟精神压力也有关系,你之前就是压力太大了,现在好好放松一下,说不定马上就有了。"沈智安慰她。   "我也这么想呢,对了,我听说上海有个老中医很灵的,许多香港太太都专程飞过来看专科呢,你知道吗?"   田舒说这话的时候两眼都是期待,沈智怎么会知道哪儿有老中医这样的事情?抱歉地摇头的同时不由觉得田舒可怜,就连她那一身的奢侈物都不觉那么晃眼了。   与田舒告别的时候沈智看着她的背影心有戚戚焉,心想果然是谁都有自己的烦心事,这儿得了那儿就失,老天早就给你安排好了。   但她一低头,脸立刻就苦了,说什么别人呢?她眼前就有一件大麻烦呢。   沈智拖着那个雪白的纸袋回到办公室的时候,感觉自己的心上滴出来的血都快要从嘴角流出来了。   偏偏杨晓倩还在旁边惊呼,"PRADA!"   沈智差点没扑上去捂住她的嘴,"别叫,人家都听见了。"   杨晓倩捂住嘴,压低声音,"哦哦,给我看看,楼下买的?你和谁吃饭去了?这么大手笔。"   沈智把纸袋塞到桌底下,掩住脸,趴在桌上呻吟,"别说了,我一定是疯了才会把它买下来。"   杨晓倩弯腰看了一眼,还特地把手伸进去翻开标牌,也是倒吸一口冷气,"乖乖,一万三千八,打几折?"   沈智又呻吟了一声。   "没打折?"杨晓倩摸了摸那条裙子,叹息着,"我理解你,这些衣服就是魔鬼给我们的诱惑,我也常犯这种错误,信用卡刷下去以后才开始问自己为什么,可刷都已经刷了,又不能再抢回来。"   沈智仍是不抬头,她没脸抬头,她没有想到的是,自己竟会如此无聊,受莫名的刺激,买下一件根本不是自己可以负担的衣服,房贷是她和邓家宁共同分担的,每个月她还要交一些钱给自己的妈妈,工资到账,这里那里都有固定的去处,虽然有些存款,但都是定期,下个月信用卡账单来了,她怎么办?   每次见到唐毅,她都会出一些莫名的状况,这男人才是她的魔鬼。   "喂,这么后悔呀?"杨晓倩看沈智久久不抬头,伸手推了推她。   沈智声音埋在肘弯里,"我要去死。"   杨晓倩笑起来,"死什么啊?退掉不就好了?"   对啊!她刚才怎么没想到。沈智猛抬头,眼睛立刻就亮第四章祸不单行   老人说福无双至,祸不单行,现在看起来,确实有他的道理。   1   沈智没想到的事情还有很多,正当她下定决心一下班就去把这件莫名其妙买下的裙子给退掉的时候,伊丽莎白张宣布今晚行政部为了配合董事会临时决定的越洋视频会议全体加班,沈智连晚餐都是在办公室解决的,等加班完毕走出大楼的时候,楼下商场已经响起了悠扬的萨克斯风,催着所有人回家,回家。   沈智最后还是把裙子带回家了,一万多的东西,还是随身携带比较保险,她从没觉得办公室是个保险箱。   沈智到家的时候已经过了十点,安安留在母亲家睡了,老太太原本要打电话给邓家宁叫他过来接孩子,沈信发话了,"干什么呀?都那么晚了,你看安安眼睛都闭上了。"沈信自己还是个大男孩儿,特别喜欢这个小侄女,回家早了就跟着安安玩,比她爸爸还宝贝她。   "我叫他爸过来接。"   "得了,他们俩这不都没回来吗?你要累了,就让安安跟我睡。"   说得沈母好气又好笑,差点上去给儿子头上拍个巴掌。   "我这是想把孩子推给他们吗?我这不是想让家宁多跟小孩亲亲,你姐脾气拧着呢,家宁又不懂哄着她,这要再不跟孩子多亲亲,你姐姐这张脸不知到要拉到什么时候去。"   沈信就哼了一声,"我倒觉得我姐委屈了,凭什么要给他好脸色看?"   "你懂什么?还管起你姐姐的事情来了。"沈母瞪了自己儿子一眼,"我说你什么时候带朋友回来给我看看?都老大不小了,整天泡在电脑前头,想跟电脑结婚生孩子啊?"   沈信是在广告公司做后期制作的,整天跟电脑打交道,但沈家基因良好,他这么高强度的大虾状生活,走出来居然仍旧挺拔,又长的白,葱条那么干净,所以一直以来都不缺女生青睐,可他从来都是一句话,"遇到那个人的时候我就知道了,现在?现在还没遇到。"把人家拒之于千里之外。   也因此,他对姐姐的这段婚姻,一直抱以同情的态度。嫁得已经不是自己想要的那个人了,邓家宁居然还趁着老婆怀孕的时候出轨,你是男人吗?是男人你就算憋死也得在这段时间忍一忍哪,忍不住,那也别把事情闹得那么大,那么不可收场,总之,邓家宁在他眼里就是失败的代名词,提都不用提,她姐姐纯粹是眉头受伤——倒了霉了才会嫁给他。   沈母看看外孙女睡得那么好,最后也没再坚持,正好沈智从办公室里打电话来,说自己正准备往家赶,做妈的到底心疼女儿,沈母让她直接往家里去,别赶过来了,第二天也好多睡会儿。   这样一来的结果是,沈智到家的时候,家里只有邓家宁一个人坐在沙发上等她。   "怎么这么晚?"邓家宁先开口。   沈智最不喜欢他这样的口气,所以放下包只答了两个字,"加班。"   "加到这么晚?女儿呢?"   "在我妈家啊,她没跟你说?"沈智往浴室走,感觉自己累得跟条狗一样,不想多说一个字。   "我打了你的手机,一直关着。"   沈智"哦"了一声,"没电了,你找我有事?"   "没什么事,就是电话打到家里没人接,所以我……"   "那你打给我妈啊,我跟她说过了。"   沈智说的没错,可打电话到沈智娘家,几乎可算得上是这个世上邓家宁最不愿意做的事情之一。   为什么?这还用问为什么?一个看到他就要耳提面令讲一通夫妻相处之道的丈母娘,还有一个对别人都客客气气,看到他却像个愤怒青年似的小舅子,这两座大山加起来,还不够理由?   邓家宁没接沈智这句话,但还是想问一句,那你为什么不跟我说一声?我的电话可一直都开着啊。但沈智已经走进浴室里去了,哗哗的水声即刻传出来,留他独自立在客厅里,眉头紧皱。   这段时间以来,他一直都觉得沈智不对劲,至于哪里不对劲,他却说不出来。   只是一种感觉,她比过去更容易走神,晨起之后常常一个人抱着女儿看窗外,一看就是半天,直到女儿把奶瓶喝空了手舞足蹈才回过神来,跟他说话也是,心不在焉,过去还喜欢时不时冷他一下,但现在却越来越沉默,往往两三句就结束了与他的对话。   他自问最近并没有任何改变,仍旧那么小心翼翼,除了上次她同学聚会到家之后多问了那句话。   对,同学聚会!   邓家宁像是找到了问题的根源,那天晚上沈智同学聚会,她被一辆豪车送回家里,他多问了一句,遭到她激烈的反应,之后沈智就日渐沉默,连话都很少跟他说。   哗哗的水声连绵不绝,他想走进浴室去问个清楚,一转头却看到一只雪白的纸袋,就搁在门边,和沈智的包放在一起。   他盯着那包看了数秒钟,然后走过去打开,看了一眼里面的东西,还有标牌上的那个价格,然后整个表情都变了。   照平时,邓家宁是不会想到去翻老婆买回来的东西的,但那纸袋上金色的LOGO显眼非常,他认得这个牌子,还是沈智给他扫得盲。   那是他们刚结婚的时候,他陪着沈智逛街,沈智在橱窗前驻足,对一只包流露出恋恋之色,邓家宁是个节俭的人,很少逛街,根本不识大牌,第一次看到沈智这样的表情,男人的血就热了,还说,"喜欢就进去买了,我送给你。"   没想到进去一看,那么小小的一只包,两万!吓得他半天没出声,还是沈智看出他尴尬,拉着他就走了,出来的时候他还奇怪,什么东西做的,居然这么贵,自此邓家宁一直对这个牌子印象深刻。   印象深刻的还有当时沈智说的话,她说,"放心吧,我没想过让你买给我。"   没想过让他买,那么眼前这一万三千八,是谁花的钱?他不认为沈智手头有这么宽裕,她一个月挣多少钱他知道,年前刚买了那只LV,还是用了她的年终奖,买完之后就算她不说,他也看得出来她心疼了好久,两个月没逛街。   如果这件衣服也不是她买的,那究竟是谁?   邓家宁想到这里,心里像是被狠狠塞了把石灰,之前拨电话给沈智时,那一遍遍的"您拨的电话已关机"已经让他胸口发闷,沈智进门之前,他一个人坐了半小时,挂钟一格格走动的声音都像是榫头,一下下敲入他胸口里所有的空余地方,而现在这最后一击更是让那里面变得连一丝缝隙都没有,整个人都膨胀欲裂的感觉。   就在这时候,沈智出来了。   沈智穿着浴袍,擦着头发,看到他一手抓着那条裙子,另一手扯着标签牌,立刻就急了。   "谁让你动我的东西的?放下来,都扯坏了。"   她急的是那个标牌,真扯坏了叫她明天怎么退?可同样的一句话,落在邓家宁耳里却是另一种滋味。   沈智有问题,再怎么淡漠的夫妻都还是夫妻,同在一个屋檐下,对方的变化不用明说,自然感觉得到,他觉得沈智不对劲已经很久了,尤其是今天。   邓家宁强压着声音问了句,"这是你今天买的?"   "不行吗?"看到裙子的同时,沈智眼前又浮现出唐毅与王梓琳立在一起的情景,这画面让她烦躁,邓家宁的语气更加重了这一点。   邓家宁再也忍不住了,她的加班晚归,她突然带回的奢侈大牌,她抗拒回答问题的态度,这一切都像是点燃导火索,让他最后一丝忍耐消失殆尽。   "这就是你加班的成果?沈智,大家都不是小孩子了,撒谎也要记得撒得圆一点。"   一年多了,沈智早已习惯了邓家宁在她面前的谨小慎微,这一声冷笑立时激起了她所有的怒气,她的声音情不自禁地大起来。   "邓家宁,你什么意思?"   他声音里有着压抑,但更多的是尖锐的怒气,"我的意思还不够明白吗?是,我做错一次,可一年了,我在你面前战战兢兢一年了,沈智,你不要得寸进尺。"   "什么叫得寸进尺?我买件衣服就是得寸进尺了?"   "一件衣服?一万三千八,还是在你加班的时候买下来的?你究竟跟谁在加班?在哪里加班?"   邓家宁的面部在尖锐的质问声中扭曲,沈智不禁也冷笑了,"邓家宁,你不用这么绕弯子,不如直接问,你是不是跟男人一起出去了?这是不是男人买给你的?"   "那么是不是?"他打断她,并且逼近一步。   没想到他真的说出这句话来!   这个男人,追求过她,恳求她给他一个与她共度一生的机会,与她共同孕育了一个孩子,然后呢?然后他却在她最需要的时候,用最无耻的行为深深伤害了她,他的泪水和忏悔犹在眼前,但现在,现在他又来质问她!毫无理由地!用一种像是在审判她灵魂的口气与表情来质问她,像是她已经给他带来了莫大的羞耻与侮辱,而且证据确凿。   他凭什么?   沈智看着面前这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心冷了,冻到冰点,再不想多说一个字,转身就往自己的卧室走,不想手腕一沉,却是被邓家宁从后拉住了。   "沈智,你别走,把话说完。"   "放开,我没话跟你说。"   他怀疑她,他竟然认为自己有资格怀疑她!不用说了,她不想与他再多说一个字。   邓家宁没有放手,这是他的老婆!沈智穿着浴袍,头发还是湿的,被他抓住的手腕纤细滑腻,她的身体,她的皮肤,她的头发眼睛牙齿乳房,这一切都是他的,只要一想到这一切可能被其他男人碰到过,或者有被别人碰到的可能,再懦弱的丈夫都会因此发疯。   不,他绝不允许,一丝的可能都不允许!   "放开我。"邓家宁的眼神不对,沈智略感惊惧,并且开始挣扎。但她的挣扎起到的是反效果,邓家宁不但没有放手,还更紧地将她抓住,把她拖向自己。   沈智力弱,再怎么都挣不过男人,他俯下头,气息一阵阵喷到她脸上,邓家宁在外面不知吃了些什么,口气浓重,身上还有烟味,混杂的味道伴着粗重的呼吸声,还有那双血红的眼睛,这一切都让沈智恐惧到极点。   浴袍被强硬地扯开,她的身体暴露在冰冷的空气中,客厅里铺着木质的地板,她跌倒在地上,背后冷硬无比,沈智尖叫,但嘴立刻被他的堵住,她咬他,但他已经收回舌头,并且狠狠地压住她的嘴唇,用力之大,几乎让她窒息。   两人再没了一点掩饰,肢体纠缠,就好像是一对野兽,压制着,反抗着,搏斗着,最后还是邓家宁占了上风,被进入的时候沈智只觉下身剧痛,毫无快感,只有羞愤和耻辱如同巨拳挥至脸上。   看吧,这就是她的婚姻,她的丈夫,她的报应!   沈智在这一刻终于绝望,放弃了所有挣扎,双目紧闭,四肢瘫软,黑暗中泪水长流。   一切过去之后,沈智沉默地从地上爬了起来。   身上处处僵硬疼痛,她的第一次努力还未成功,邓家宁已经清醒过来,带着满脸的羞惭想去扶她,但被她一把推开了。   "别碰我。"   "沈智……"   沈智漠然地看了这个陌生人一眼,再也不吐一字,转身走进浴室,机械地打开水龙头,让水从头到底地浇透自己。   够了,她受够了!   出来的时候邓家宁仍守在门口,看到她就想开口。   沈智看着他,目光冰冷,陌生,他所有的声音都被她这样的目光切断,最后竟眼睁睁地看着她走进了卧室。   白色的卧室门在沈智身后合起,然后咔哒一声,锁上了。   2   田舒给沈智电话,但是没有开机,她奇怪地看了一眼手机,又问李兆文。   "今天是周一吗?"   李兆文正在吃早餐,回她一句,"不是,今天周二,怎么了?"   田舒就笑了一声,"你看我,一直待在家里,星期几都不知道了。"   "是啊,你这个太太做得,山中岁月长啊。"李兆文一笑。   李兆文很久没跟她这么亲昵地开玩笑了,田舒顿时高兴起来,对丈夫说,"你今天不忙?我们去看电影吧,好久没一起出去过了。"   "太太,今天是周二。"李兆文站起来,"看看我的日程表吧,针都插不进,要不你找朋友一起去看,顺便喝个下午茶。"说完转身往外走了,留下田舒坐在宽大的餐桌旁,一脸失望。   李兆文坐上车之后电话就来了,对方在那头说了许久,他应了几声,最后笑出来了,"是吗?这么厉害,一点余地都没有?"   那头是猎头公司的人,叹着气回答,"是啊,我没遇到过像那位关小姐这么难打交道的人。"   "这样吧,我亲自和她谈,谈起条件来也比较方便。"   "我提过了,她一口拒绝。"   "就说是你约她,找个时间吧,这你总做得到吧。"   那头笑了两声,通话结束,李兆文合上电话之后望向前方,嘴角带点笑。   关宁,有意思,他倒要看看,这么固执的女人,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沈智的手机一直都没有开。   她整夜紧锁着卧室的门,独自躺在床上,黑暗中蜷缩着自己的身子。邓家宁去上班前在门外敲了许久,轻声叫她的名字,又说他买了早餐,就放在餐桌上。   沈智沉默地听着门外的所有声音,紧紧咬着牙齿,一声不发。   一切沉寂下来之后她才慢慢放开自己的身体,用一个姿势蜷缩了一夜,她觉得自己每一寸骨节都在呻吟,就连牙齿都因为太久的紧咬而发痛。   多可笑,结婚两年,她已经不认识邓家宁了。   他曾是那个相亲饭桌上对她露出羞涩笑容的男人,曾是在新婚之夜抱着她欢喜入眠的男人,曾是在她确诊怀孕之后在医院门口开怀大笑的男人,但是后来发生了什么?   她想起他出轨之后为自己辩驳的样子,在她家铁门外流着泪下跪的样子,候她晚归时怀疑阴郁的目光,还有昨夜,昨夜在她身上狰狞的表情,这一切都犹如梦魇,让她感到窒息。   一个人怎么可能有这么多完全不同的面貌,如果与他继续生活下去,她还要忍受这样可怕的事情多少次?   阳光从紧闭的窗帘缝隙中射入,沈智知道自己不能再躺下去了,挣扎着伸手去摸电话,开机,拨公司的电话。   伊丽莎白张听到她的声音就说,"你丈夫之前打过电话来替你请假了,既然病了,那你今天就好好休息,不过明天有个重要例会,你尽量过来参加吧。"   "我丈夫?"   "是啊,怎么了?"伊丽莎白张的声音里透出些酸溜溜的味道来,"你丈夫挺关心你的啊,还跟我说以后不要让你加班到这么晚,沈智,看来以后我给你安排工作的时候,还得听听你家属的意见。"   "不,他不是这个意思。"沈智几乎要冷笑起来,看吧,这才是真正的邓家宁,她的丈夫会做的事情。   清早才能确认她昨晚究竟做了些什么,这对不得不熬过一个漫长的晚上的邓家宁来说,真是一种折磨,不过最后的答案终于让他满意了,若非如此,她怕今早的他就是另一种样子的了。   沈智搁下电话之后又在床上呆呆坐了一会,片刻之后电话又响,屏幕上跳动的是母亲家的号码,她接起来,说话前先咳了一声,怕被母亲听出自己的异样。   "妈,什么事?"   "小智,你快回来一趟,安安发烧了,我刚才想抱她去医院,可下楼梯的时候扭了脚,现在动都没法动,家宁的电话又打不通。"母亲的声音在那头又急又快。   沈智赶到家的时候发现弟弟也赶回来了,安安是昨天半夜开始发烧的,沈智母亲在卫生所工作过,家里什么常备药都不缺,原本觉得小孩子发烧没什么,吃点药捂一捂就过去了,没想到到了早上反而温度更高了,想自己带孩子去医院看的,可抱着孩子下楼时却扭伤了脚,整个脚踝都肿了,不得已,只好给女儿打电话让她过来。   沈信有车,母亲固执地不肯去医院,说扭了一下自己在家冷敷处理就行,让沈智快带着安安去检查,沈智无奈,只好抱着孩子跟弟弟下楼走了。   车在路上的时候沈信的电话不停地响,他接了一次,说他马上到,然后就挂了,再来他就看一眼号码,不接了。   沈智抱着身上火烫的女儿,一边心急如焚一边还要关心弟弟,"怎么了?是不是公司里有急事?"   "在赶一个项目,客户特别麻烦。"   "那你别送我了,快回公司去吧。"   "没事,儿童医院就快到了。"沈信摸摸安安的额头,露出担忧的表情,"安安,不难受哦,舅舅带你去看医生。"   沈智叹口气,把头靠在弟弟的肩膀上,"辛苦你了,一会儿到了你就走吧。"   沈信点头,想想又皱着眉头说了句,"姐夫在干吗?刚才妈打了好多电话他都没接,要不你打一个给他,让他过来接你们。"   邓家宁不接妈妈的电话?他是不敢接吧。   沈智沉默,渐渐鼻梁酸涩,半张脸还靠在弟弟的肩膀上,闷声说了句,"知道了,一会儿再说吧。"   沈信觉得自己姐姐今天有点奇怪,肩膀动了动,问她,"姐,你没事吧?是不是姐夫又让你不舒服了?"   沈智知道自己弟弟对邓家宁的态度,但这个时候她实在不想多说什么,能说什么呢?跟自己还没结婚的弟弟诉苦,说邓家宁昨晚把她给强奸了?   算了,这种事情她实在说不出口,更何况就算说出来了,沈信又能帮上什么忙?难不成还真的替她把邓家宁给揍一顿?   沈智什么都不说,沈信也来不及多问,他公司里确实催得急,只好把她们放到医院就走了,临走还嘱咐沈智随时告诉他情况,自从父亲去世之后,沈信一直把自己作为家里唯一的男丁,一开始操心母亲和姐姐,后来又加上一个小侄女,男人的责任感哪,让二十出头还是单身的沈信像个上有老下有小的中年负重族。   沈智抱着女儿冲进医院挂急诊,挂号的地方排着长龙,医院里到处都是孩子的哭闹声,现在的孩子都是家里的宝贝疙瘩,一个孩子看病,身边往往老老小小围了一群人,只有沈智,孤零零地抱着个孩子,身上还背着一个沉重的大包,里面塞满了奶瓶尿布之类带孩子出门必需的应急物品。   轮到沈智挂号的时候她没法不手忙脚乱,又要抱孩子又要摸钱包,旁边有个老妈妈看她可怜,就伸手过来帮她抱了一下安安,沈智付过钱之后谢了好几声,可没走出几步就听人家在背后小声议论。   "看看,一个人带孩子到底吃力的吧?现在的小年青结结离离都很忙的,真的有事情了啊,还是得有个男人在身边。"   听得沈智欲哭无泪。   她不是不可以打电话给邓家宁叫他过来,但是经过噩梦一般的昨夜,沈智现在最不想看到与听到的人就是自己的丈夫,即使他是安安的父亲,她也不想他出现在自己的面前。   医生诊断的结果是急性扁桃腺发炎,没有床位了,安安只好在急诊室外的走廊里吊盐水,沈智一直守着女儿,她出来得匆忙,连早餐都没吃,到了这时候饿得眼冒金星,但安安身边只有她一个,她也没法离开去买瓶水或者买一盒饼干,只好硬挺着。   医院的走廊里挤满了人,阳光从尽头的长窗里落进来,只照到一小块地方,大楼已经老旧了,阳光照不到的地方灯光昏暗,安安哭闹累了,渐渐睡着,沈智沉默地看着药水在小小的塑料管中一滴一滴地落下来,脑子里一片空白,慢慢眼泪就下来了。   擦眼泪的时候沈智在心里骂自己,都几岁了,还一伤心就流眼泪,还是在公共场合,也不怕被人看到。   流眼泪这样奢侈的事情,如果要在人前,那一定得有人守着替你擦才好放肆的,否则就是徒惹笑话。   沈智想自己已经没这个特权了,邓家宁,她不想他碰自己,沈信,沈信是自己的弟弟,没有义务解决她的偶尔神伤,而她想要为自己擦眼泪的那两个男人,一个永远离开了她,一个永远被她离开,谁都没有留下。   3   唐毅迷路了。   他是开车去赴一个客户的约会的,荣立置地的老总,委托他们事务所负责新总部的设计,指名要见他,他和事务所里的一个上海同事一同过去,之后同事先离开了,他又与那位老总聊了一会儿,出来开过几条街之后就发现自己迷路了。   上海变得太快了,三五年没有回来而已,他已经不认识这个城市了,记忆里熟悉的地方一个个消失,就连他原先的家都已经被连根拔除,建起了最新的高档住宅区,过去的一切再不得见。   天阴着,像是要下雨了,路上车很多,红灯,他在路口停下,一边给同事拨电话一边往路边看,想弄清自己究竟在哪里。   十字路口人人形色匆匆,行人在车流中穿梭,许多人站在路边拦车,可能是许久都拦不到,个个神色焦躁,电话接通了,那头传来"喂喂"的声音,他却没有回答,一动不动地望着路口,整个人都静止了。   路口有个女人独自抱着孩子立在那里,背着个硕大的包,神色疲惫,眼睛一直望着车流过来的方向,也想拦车,但是车少人多,总是被人抢去,她也不出声,沉默着,后来慢慢把脸贴在孩子的脸上,头发落下来,遮去了半张脸。   那个女人,是沈智。   身后有喇叭声,声声尖锐,伴着大灯闪烁,跳转绿灯了,唐毅不能再停留下去,踩油门的时候他跟自己说,是沈智又怎么样?现在她跟他还有什么关系?但是眼睛不听使唤,他控制不住地看着反光镜里的那两个身影,渐远渐小,最后被人群以及车流吞没。   等唐毅再清醒过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已经从下一个路口转回了刚才的方向,生生绕了个圈子。   沈智快要累垮了。   她知道在儿童医院门口拦车是很难的,但从未像今天这样难过,开过来的永远是亮着红灯的载客车,偶尔有一辆空闲的,也总是有人先她一步拉开车门。为了避开医院门口的人群,她已经抱着女儿向前走了整整两个路口,但情况仍旧糟糕。   安安被包裹在温暖的薄毯中睡得香甜无比,她的一双手却已经在重负下变得麻木,当面前下客的空车再一次被人从后冲上来抢先把住车门的时候,沈智放弃了,退后一步,看了一眼仍在熟睡中的女儿,慢慢把脸与她的贴在一起,无限疲惫。   一辆车在沈智的跟前停下,然后车门开了,有人跳下来,走到她面前说话。   "上车吧,我送你。"   这声音!沈智猛抬头,满脸的不可思议。   这不是沈智第一次听到唐毅说这句话,事实上,这是沈智这么多年来最不能忘怀的句子之一。   送她回家后的第二天开始,唐毅又恢复了过去的样子。   也就是说,仍旧当她是那个与他毫无交集的普通同学,面对面走过也没有一句多余的话。   沈智有些沮丧,她没想到事情的发展会变成这样,她还以为即使唐毅没有立刻转变对她的态度,至少也会感谢她为他死守住了秘密——虽然那个秘密是她自己跑去发现的。   十七岁的沈智决定放弃坐两站公车回家的老习惯。   沈智与唐毅当然不是住在同一个小区里的,但是他们回家的方向是一样的,沈智之前一直是坐车回家,两人从未有所交集,所以当唐毅在路上突然发现独自走着的沈智时,最初的感觉是诧异。   唐毅没有很快做出反应,自从那次他将她送回家之后,就连他的母亲都注意到了那个女孩子,还问他。   "那是谁家的女孩子?"   "我同学,一个班的,普通同学。"唐毅加重了最后那几个字的语气,他母亲听完欲言又止,但到最后也没说出什么来。   唐毅知道母亲想说什么,沈智这样的女孩子,不是他应该与之交往的,他才十七岁,但生活让他比任何一个同龄人都想得更多,这么明显的事情,不用人提醒。   但不断在他面前出现的沈智让他烦恼,她一直是若无其事的样子,看着他一言不发地从她身边经过,还笑嘻嘻地跟他招手,等他离开之后却苦下脸来,捶捶腿继续独自向前走。   如是三两天之后,唐毅终于忍不住了,停下来问她,"为什么不坐车了?"   "不想坐了,想走路。"   他无语,继续向前骑,踩了几下再回头,正看到她苦下脸来的样子,经不住觉得头疼,心却软下来了,还很想笑,乱七八糟的感觉。   唐毅叹气,最后说了句,"上来吧,我送你。"   沈智的眼睛亮了,嘴里却说,"是你先说的哦。"   "坐不坐?"   "坐啊。"十七岁的沈智答得无比满足。   沈智坐上了唐毅的车子,SUV,车身高大,跟沈信的小凯越完全是两种概念,让她上车的时候不得不扶了一把车门,孩子被唐毅接过去了,坐定才交回她的手里。   这是唐毅第一次抱这么小的孩子,安安已经醒了,打了个呵欠,看到陌生的脸扁了扁嘴巴,回到妈妈怀里又安静下来。   他看这个小孩,小小的嘴巴,大大的眼睛,像沈智,浑身都是软绵绵的,也像沈智——过去的沈智。   现在的沈智,浑身都像是罩着一个伤痕累累的壳子,那个柔软的,爱牵着他的手的女孩子已经完全消失了,就像他过去曾经居住过的地方,再没有一丝影子留下。   "谢谢。"沈智低声说。   车窗外淅沥沥地下起雨来,透明的玻璃上蜿蜒如泪痕,她累了,过长时间的负重,久候的疲惫,持续的饥饿,这一切都在坐定的那一秒爆发开来,让她身心俱疲,连该在他面前戴起的面具都无法找到。   "孩子病了?"他看到她手里拿着的印着医院名字的塑料袋。   "恩,发烧,刚吊完盐水。"她低着头,摸摸安安的头发,借此掩饰自己的不自在。   为什么只有你一个人?唐毅想这样问,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最后说出来的是一句全不相干的问句。   "你……烫伤了?"   沈智愣住,手不由自主地捂住脖子,"你怎么知道?"   唐毅话一出口就后悔了,又不好收回,只能咳嗽了一声,看着前方说话,"聚会那天,我看到的。"   他看到了,朝夕相处的丈夫视若无睹的伤痕,他竟然看到了。   沈智猛地鼻梁一酸,安安却在这个时候哭闹起来,唐毅没有照顾小孩的经验,顿时有些紧张,"怎么了?她是不是又不舒服?"   沈智回过神来,抱着孩子不敢看他,她竟觉得害怕,唐毅的紧张带给她太多的回忆,让她恍惚间以为自己仍是那个被他紧张,被他关心的沈智,但现在已经不可以了,是她自己放弃的,这一切已经不再属于她了。   女儿的哭声在继续,沈智低头打开包,"不是,她是饿了,我带着奶瓶。"   唐毅看着沈智打开大包,里面全是五颜六色的奶瓶尿布,看得他眼花缭乱。   "就这样吃?"孩子哭声不绝,沈智在身边忙碌,唐毅握着方向盘不时看她们一眼,然后终于忍不住挑眉问了一句。   "不是。"沈智万分不好意思,"我得找点温水冲一下,你把我放下吧,我找个路边超市要点水,就街角那个可的便利好了,一会儿你先走吧,耽误你时间了,我们自己可以的。"   沈智一边哄孩子一边忙活,嘴里不知不觉说了一大串,没想到唐毅把车往路边一靠,然后从她手里把奶瓶接了过去,直接开门下车。   "我自己来就好了。"沈智急得在车里叫。   "你们等着,外面下雨。"他丢下这一句,然后笔直往超市里去了。   可的便利里只有热水,唐毅一个大男人拿着奶瓶的样子很好笑,阿姨冲水的时候都是笑眯眯的,还教他买那种矿泉水兑一下比较好,唐毅被她笑得尴尬,转头看到自己停在路边的车子,车膜是深色的,隔着阴冷细雨也看不清车内的一切,但他眼前却清晰浮现沈智抱着孩子的样子,脸贴着脸,头发落下来,疲惫到极点。   耳边还有超市阿姨絮絮叨叨的说话声,唐毅却立在货架前出神了。   被烫伤,独自带着孩子看病,身边没有一个人帮忙……   沈智,你这两年,究竟在过什么样的生活?   唐毅带着一大袋东西回到了车里,沈智接过奶瓶之后看得一愣,还问他,"你饿了?"   唐毅没说话,一样一样从袋子里把东西拿出来,"你吃过没有?要是饿了,吃一点。"   安安已经不哭了,抱着奶瓶喝得正香,沈智饿得两眼发花,反正今天已经是这样了,丢脸也好,尴尬也好,吃饱了再说,想到这里,她索性不再客气,接过来就吃,嘴里咬着面包,一口牛奶喝得急,差点呛到。   唐毅坐在驾驶座上,正准备拧开一瓶水,听到声音一侧头,来不及思考手就伸出去了,拍在她的背上,还情不自禁地说了一句,"慢点,小智。"   慢点,小智。   两个人同时沉默了,唐毅慢慢收回手,沈智僵硬地转过头去,车厢里只剩下安安的声音,咿呀奶语,也不知在说些什么。   4   唐毅第一次叫出这两个字,是在沈智父亲去世以后。   沈智的父亲是突然去世的,非常惨烈的车祸,还是在回家路上发生的,悲伤来势汹汹,沈智已经不记得那一天里确切发生了些什么事情了,只记得全家一直在医院里等待到凌晨,医生宣布死亡的时候她身边是突然垮下来的母亲,和一瞬间沉默下来的弟弟。   再怎么没心没肺的孩子,面对已经崩溃流泪的母亲的时候,都会一夜之间长大成人的,沈智就是这样。她害怕那个时候的妈妈,她让她和沈信都觉得,父亲去世之后,他们说不定也会同时失去母亲。   沈智不敢不坚强,她连哭泣都不敢,害怕自己的眼泪会加重母亲的痛苦,她蜷缩在床上,整夜整夜地听到母亲房里传出来的撕裂般的悲泣声,还有才十五岁的沈信,半夜偷偷到她房间里,哽咽着问她。   "姐,我们怎么办?"   她也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沈智也想有人安慰自己,想有一个人可以让她放肆地痛哭一场,想有人站在她身边对她说一切都会没事的,但是没有,父亲死了,母亲垮了,弟弟还小,家里一片愁云惨雾,还有走马灯般来去的陌生亲戚在她家指手画脚,沈智第一次尝到孤立无助的滋味,仿佛整个世界都落下来了,落在她的肩膀上,压得她寸寸欲碎。   沈智没想到会在自家小区门口看到唐毅,雨天,她在傍晚的时候送走最后几位亲戚,一回身看到他推着自行车立在她家小区门口的转角处,身上还穿着雨衣。   唐毅在雨中问她,"什么时候回学校?"   她立在他面前,许久都没有动弹,慢慢眼眶红了,低声说了句,"唐毅,我爸爸没有了。"   他"嗯"了一声,说,"我知道了。"   沈智的父亲去世了,唐毅还是从田舒那里知道的,他最初只是觉得奇怪,奇怪沈智为什么没有来上学,后来就开始担心,放学之后拦下田舒问了一声。   "沈智为什么请假?"   田舒倒是没想到唐毅会跑来问关于沈智的事情,他们不是一直不对盘的吗?但她吃惊之余还是答了,"她爸爸去世了,车祸,说是要请一个礼拜的假吧。"   他听完便转身走了,留下田舒立在原地不明所以,然后他就去了沈智家,他不知道沈智确切住在哪一栋楼里,每天她都在小区门口跳下他的自行车,对他笑着摆摆手,然后脚步轻快地奔了进去,他没想过自己会有一天立在这儿漫无目的地等着,等着看到她一眼,等着让自己的心能够因为这一眼安定下来。   沈智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站到唐毅的雨衣下的,他一定是等了很久了,身上一片冰冷,但她却觉得是暖的,碰到之后就不想再放开,忽然间就忍不住哭了,脸埋在他的胸口,泪如泉涌。   唐毅没有安慰人的经验,他的父亲出事之后,也有人对他们母子表示过同情,但他从未觉得自己需要过那些,不但拒绝,而且觉得厌恶。   只要他还可以承受,就不需要别人的同情。   但是现在,沈智在他的雨衣下抱着他哭泣,这样的悲伤让他无措,他想自己是不该来这里的,但身体却不能控制,胸口被她靠着的地方变得滚烫,还有那颗心口上的痣,像是要被她的眼泪燃烧起来,他深深地呼吸着,终于伸出手,小心地拥抱并且拍抚了她,怀里感觉很满,感觉不止有她,还有数年前不知所措的自己。   沈智贪恋这个拥抱,男孩身上干净的味道,还有小心的拍抚,这一切都让她感到安定,让她觉得,自己不是孤零零的一个人,还有人在意她的感受,还有人陪伴着她。   他说,"沈智,别哭了。"   她哽咽着,没有应声。   他过了许久才又说话,仍是相同的句子,但是唤了她的小名。   他说,"小智,别哭了。"   只有一个男人这样叫过她,就是她刚刚去世的父亲,沈智听完,"哇"一声,放声大哭,双手却更紧地抱住唐毅,再也不肯松开。   他被她抱得浑身都像是有一股热血冲了上来,他想安慰怀里的这个女孩,想她不要哭,想她一直是高兴的,笑着的,至少在他身边时这样的。   他这么想着,然后有一股力量迫使他伸出双手,在雨水与泪水中,紧紧拥抱了沈智。   唐毅继续开车,身边没了声音,他在红灯前停下,侧头一看,才发现身边一大一小两个女人都已经睡着了。   安安是吃饱了,握着奶瓶眼睛就合上了,歪头躺在妈妈臂弯里,睡得像只小兔子,沈智却是太累了,一夜未眠,再加上一整天的疲劳饥饿,好不容易吃得饱了,立刻睡意浓重,再加上车里暖风一吹,她原本想好了不能睡着的,没想到念着念着,眼睛就闭上了。   她睡得这么好,让他想起她过去在他身边入睡的时候,像个孩子似的脸,现在却多了一张一模一样的小脸,遗传真是神奇的东西。   他想起自己一直都没有问过她现在的住址是哪里,但这时候他也无心再开下去了,索性把车转入一条安静小路上,就这样停下了。   沈智睡得无知无觉,头发落在肩膀上,脖子上的红痕已经褪下去了,只留下隐约的一点色差,因为抱着孩子,手腕从衣袖里露出来,仍是没什么肉,像是比过去更加细弱了,他再看了一眼,突然地皱了眉,唇角抿紧,就连眼睛都眯了起来。   怎么了?为什么就连她的手腕上都是有伤的,他怕自己是看错了,伸手将她的手拿过来仔细看了一眼,确实瘀青一片,而且这样的痕迹,是被人大力握出来的吧?   不应该猜想的,但是他实在克制不住,这一刻的唐毅,不解、忿怒、猜疑,然后,不自禁地心乱如麻。   沈智是被一种奇怪的声音弄醒的,睁开眼居然发现自己仍在唐毅的车上,窗外下着雨,虽然是下午,但光线仍是有些暗,她定睛看了面前的画面一眼,又觉得自己是眼花了,揉了揉再看,还是那个画面。   唐毅竟然在哄孩子,哄得还是她的女儿,安安。   唐毅抱过安安就有些后悔了。   沈智睡得太沉了,手不自觉地松开,安安就从她身上滑了下来,他被吓了一跳,本能地将她接了过来,原本想把孩子放到后座上让她继续睡,但安安竟然醒了,开始在他手中挣扎。   这小小的孩子浑身都是软的,没有一处可以着力的地方,他之前只抱了一下就觉得艰难,现在没人可以接手,额头汗都出来了,眼看着安安扁嘴要哭,他情急之下只好把她搂在怀里轻轻摇晃,小心翼翼地哄她。   "嘘,不要哭,乖啊,不哭不哭。"   沈智醒过来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情景,震惊之后扑哧一声笑出来了,一起出来的还有眼泪,怕他看到,赶紧双手在脸上抹了一下,顺便把睡乱的头发全都往后拨,让自己清醒地露出整张脸来。   "对不起,我睡过去了,我来吧。"她向女儿伸出双手。   唐毅的目光再一次落在她的手腕上,沈智也看到了那片淤青,她自己之前都没注意到这里,突然见到不禁一惊,立时无措,再没脸去看他的目光,只想把手腕藏起来。   "几点了?耽误你这么久,我还是自己回家吧,这里应该比较好叫车。"沈智接过孩子,把手藏在安安身上的小毯子后面,匆忙说了这一句。   她不想他看到,那他就应该装作没看到。   唐毅转头,手指放到方向盘上,不知不觉握得太紧,指甲碰到了掌根,微微刺痛。   "下雨天,我送你们,告诉我地址。"   "我去妈妈家,离这儿已经不远了。"沈智往车窗外看了一眼,奇怪车怎么会停在这里,但是两侧街道熟悉,却是她与他过去经常走过的地方。   "好。"   好什么?她的意思是这么近她就自己回家好了,沈智还来不及说话,电话铃已经响了,她伸手去摸手机,看到号码又是一震。   邓家宁,是邓家宁拨来的电话。   5   沈智抱着安安走出儿童医院之前已经给母亲和沈信去了电话,告诉他们孩子没事,她正叫车回家,让他们都不要担心,至于邓家宁,他一直都没有与她联系,她不想听到他的声音。   没想到他居然在这个时候打电话来了,沈智看着电话沉默,铃声持续地响,安安奇怪地看着妈妈,唐毅也在看她,然后低声说了句,"电话。"   她"哦"了一声,仿佛如梦初醒,终于把电话放到耳边。   "沈智,你在哪儿?"邓家宁的第一句话。   这声音一入耳沈智就无法克制地想到昨夜发生的一切,冰冷的地板,邓家宁嘴里喷出来的酒和食物的味道,还有他在她身上狰狞的表情,她艰难地停顿了一下,然后才开口,"车上。"   "车上?这么安静?出租车吗?我打电话到家里没人接,有点担心,你去哪儿了?晚上我会早点回来,我们俩好好谈谈,行不行?"邓家宁的声音里有着恳求。   沈智无限疲倦,"我去哪儿了?我妈没有给你电话吗?"   邓家宁噎了一下,早上丈母娘是给他打了几个电话,他没敢接,他怕沈智的母亲是向他兴师问罪来的,沈智妈妈表面冷静,其实做出来事比谁都绝,就像上一次让他当众跪了一个多小时那样,要是在电话里说得不满意了,说不定就会冲到他单位跟他当面理论几句,就算是在电话里,他在单位上班,办公室走廊里没一个地方不是耳朵,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他能说什么?   但昨晚的事情邓家宁也知道自己是做得过头了,尤其是早晨打电话到沈智公司确认她昨晚确实是在加班之后,这让他一天都是惴惴不安的,到了下午再也憋不住了,先拨电话到家,却是没人,拨沈智电话的时候他已经在赶回来的路上,想好了无论如何都要求沈智原谅自己这一次。   他那么冲动,归根结底,还不是因为他爱她?   "沈智,昨晚是我不对,今晚我早点回来,我们一家三口好久没在一起吃饭了,我来烧吧。你一个人出去的?什么时候到家?"   沈智不语,安安已经完全醒了,又对唐毅搁在侧手边的储物匣中的遥控车匙产生了兴趣,小身子不安地扭动,伸手想去抓,沈智一手拿着电话,另一手抱着她,一下没抱住,她已经半个身子往驾驶座那儿掉了过去。   唐毅正沉默地开车,这一下被吓得心脏都要跳出来了,猛地踩刹车,一只手抓住小孩,冲口说了一句,"小心孩子!"   沈智也惊叫了一声,丢下电话就去抱孩子,等抱稳安安再捡起电话来看时通话已经断了,她也没有再拨回去,直接把电话放进口袋里,双手抱着孩子再也不放开。   安安完全不知道自己给两个大人带来了多大的惊吓,只是接下来的时间里满足地玩着车匙上垂下的金属LOGO吊坠,车厢中一直沉默,沈智知道自己该觉得尴尬难耐,如坐针毡,但事实却是,她脑中一片空白,前所未有的暖和,安定,就像她仍是个少女的时候,累得快要跌倒在地上,然后他来了,解决她的一切烦恼,接过她的一切负担。   即使她知道,这一切只是暂时的幻觉,但有一分钟,就让自己享受这幻觉一分钟,即使只有一分钟,也是好的。   小区门口到了,沈智低声开口,"谢谢,到这里就好了。"   唐毅点头,把门锁开了,沈智抱着孩子下车,他并没有什么动作,沉默地坐在驾驶座上,她一直都没有看他,下车后反手合门,突然被他叫住。   "沈智。"   沈智僵了一瞬,他却不再说话了,她喘口气,拔腿就往前走,逃一样。   "沈智。"身后有车门开合的声音,又是唐毅叫住她的声音,沈智不能不站住脚步,唐毅三两步走到她面前,低声吐出两个字。   "钥匙。"   沈智低头,果然,唐毅的车钥匙还握在安安手中,她略有些窘,伸手想从女儿手里把钥匙拿过来,但安安正玩得高兴,根本不肯放,被人抢去还扁起嘴来,眼看就要哭。   才跟她们相处了这么一小会儿时间,唐毅已经很习惯哄这个小孩子了,当下干脆地把钥匙上垂着的金属吊饰卸下来,放回安安手中,知道这孩子爱看笑脸,还对她笑笑。   "拿去吧。"   沈智才想说不要,他已经转身回车上去了,背对着她摆了摆手,再没有回过头。   雨已经停了,地上潮湿,清冷空气中有朦胧的雾气,黑色大车很快地从眼前消失,沈智抱着女儿茫然立了一会儿,一时分不清之前发生的一切是真是幻。   "沈智。"又有人叫了她的名字,声音很沉,沈智忽然觉得冷,转身的时候不由自主打了个寒战。   她回身,看到立在她身后阴影大门阴影中的男人,她的丈夫,邓家第五章如梦一场   早知道是这样,如梦一场,但就算是一场梦,她也想把它做完。   1   沈智看到邓家宁之后的第一个念头是,他是不是看到了唐毅?如果看到了,邓家宁会干什么?   但是邓家宁向她走过来时的第一句问的却是安安,低着头,眼睛看着女儿,都没有跟沈智对过目光。   "医生怎么说?安安好点了没有?"他一边说着,一边想从沈智手中接过女儿,安安挣扎了一下,沈智就没有放手,并且心中稍松了一口气。   看来他没有看到唐毅。   她并不是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但是经过邓家宁昨天晚上的所作所为之后,沈智现在如同一只惊弓之鸟,总觉得他会突然做出一些让她无法接受的事情来——即使令他受到刺激的一切都只是他的臆想。   "已经没事了,还是我抱着吧,你怎么会在这儿?"   "刚才电话断了,我就打给妈了,她说你带着孩子去了医院,我听说妈也扭伤了,就想先过去看看她,刚走到这儿。"   "是吗,不放心我。"沈智几乎又要冷笑出来了。   "走吧,先去看看妈。"邓家宁执意接过女儿,又伸出另一只手搂了搂沈智的肩膀,路上有与她年龄相仿的女人独自走过,看到这情景就露出羡慕的表情来,沈智却觉得肩膀上像是被什么重物猛压了一下,本能地一侧,说不出的难受。   妻子的反应邓家宁恍若未觉,还边走边问,"坐出租回来的?医院门口很难叫车吧。"   沈智无意多生枝节,只"嗯"了一声,上楼走最后几级台阶的时候家里门已经开了,母亲拖着一只脚站在门口,一手扶着墙,看到女儿女婿一起回来露出一个略带欣慰的表情来,又急着看外孙女。   "怎么样?"   沈智看得心疼,上前扶了母亲一下,又说,"吊过盐水了,医生说是急性扁桃体炎,回来路上睡了一觉,现在没什么事了,你的脚好点没?"   "没事就好。"沈智母亲松口气,"就扭了一下,我自己冷敷过了,没事,过两天就好了。"   邓家宁抱着孩子过来说话,"妈,辛苦你了,我去买菜,晚上我来烧吧,这两天我都请过假了,一下班就过来烧饭,你休息休息。"   沈智母亲露出满意的表情,点点头让女婿去了,沈智不语,先把女儿放下,然后脱了外衣。   安安吃了点东西,又开始揉眼睛,沈智把女儿放到床上,回头看到母亲立在身后。   "妈,你别走来走去了,沙发上坐着吧。"   "小智,你跟家宁最近好点没有?我看他挺紧张你们母女俩的,知道孩子病了就赶回来,你也别老犟着了,夫妻夫妻,一辈子谁没个犯错的时候,有时候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过去了,有些事能过就让它过去吧,你们好好过日子,我这个老的心里才放得下啊。"   沈智看着母亲张张嘴,有心想把一切委屈都说给自己的妈妈听,但母亲说话的时候一脸久违的微笑,她话到嘴边没了声音,转头看了看躺在床上的女儿,一口闷气仿佛是一块大石摞在胸口,久久都吐不出来。   沈母的眼光跟着女儿一起落到外孙女身上,继续说,"你看看安安,有爹妈一起疼才叫好日子,她比你有福气,你爸他……"虽然过去这么多年了,但想起早逝的丈夫沈母便情不自禁地伤心,说到这儿又伸手揩了揩眼角。   沈智叹了口气,"妈,你别这样。"   安安在床上翻了个身,沈智走过去让她睡好,手一碰到女儿忽然想起什么,抓住她握紧的小拳头看了一眼,又皱眉开始翻找。   邓家宁正巧推门进来,先对坐在客厅里的沈母叫了一声妈,又在卧室门口张望了一下沈智和女儿。   "找什么?"   "哦,没什么。"沈智没回身,背对着他答了一句。   晚上沈信进门就闻到菜香,他在门口一边换鞋一边就叫上了。   "今天谁下厨啊?烧得这么香。"   邓家宁围着围裙从厨房转出来,看到小舅子就答了一句,"快好了啊,桌上坐吧,马上就能吃了。"   沈信一愣,邓家宁听他应了一声姐夫之后又钻进厨房去了,他转头看到家里其他人都在,母亲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沈智正往桌上摆餐具,安安坐在客厅当中的儿童塑料地板上玩呢,看到他就试图扑过来,咿咿呀呀地发出声音来。   沈信抱起安安走到沈智旁边,悄悄问她,"怎么今天是姐夫在烧?"   "吃饭吧。"沈智把弟弟按在椅子上。   饭菜上桌,沈智的母亲满意地看着一桌围着自己的小辈,脚上也不觉得痛了,边吃边给邓家宁挟菜,还夸他,"这清蒸鲈鱼做得不错。"   沈信在一边逗安安叫自己"舅舅",桌上气氛和乐融融,只有沈智,一直小心翼翼地拉长袖子按住自己的双腕,偶尔与丈夫目光相对,看到邓家宁对她露出的微笑,无法自制地觉得冷。   吃完以后沈智母亲让儿子洗碗,沈信最不喜欢的家务活就是洗碗,立刻苦了脸,沈智就站起来,"我来吧。"   "我来我来。"没想到邓家宁的动作比她更快,说着就端着碗往厨房去了,还拍了拍她的肩膀。   母亲笑眯眯地看着自己,沈智只觉得那欣慰的目光刺目到极点,低头开始收拾桌上剩下的盘碗,低声说了句,"那我把菜放到冰箱里去。"   厨房很小,沈智端着碗进去的时候邓家宁已经站在水槽前开始洗碗了,水"哗哗"地注入锅里,洗洁精溢出白色泡沫,沈智打开冰箱,冷气扑面而来。   "沈智,谢谢你。"身后响起邓家宁的声音。   沈智僵了一下,回头看到邓家宁正看着她,"昨晚的事,你没告诉妈吧,谢谢,我会补偿你的,给我一个机会。"   沈智不语,邓家宁低头洗碗,双手陷在白色的泡沫中,水声继续,冰箱仍旧开着,嗡嗡地轻震,带来一阵一阵的凉风,厨房门外穿来安安咯咯的笑声,还有自己母亲与弟弟逗弄孩子发出来的声音,那种所有疼爱孩子的成年人会发出来的,模糊的,没有意义的,但却节奏明快、高低错落的声音。   沈智开始恍惚,眼前又有些错乱起来,但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这一切杂乱的声响中回答了他。   "我知道了,回家再说吧。"   回家的路上,邓家宁抱着孩子,沈智沉默地走在旁边,沈母住老式小区,路灯昏暗,一盏一盏间隔很长,邓家宁突然开口。   "那条裙子……"   安安正在爸爸怀里安静地玩手指,看到妈妈抬起脸来就露出一个笑脸,手张开要她抱。   邓家宁哄着女儿不放手,沈智看着三个人在地上被拉长并融在一起的影子,心中一直在翻滚的闷乱像是被一只大手按了下去,用力地按了下去,按到一个角落里,再不让它翘起。   女人,这就是命吧。   她暗暗一叹,平静地开口对他说,"我会退掉的,我也不是真想买那么贵的一条裙子,要不是今天带安安去医院,我已经退了。"   "你要是真喜欢就留下吧,我买给你。"邓家宁回她,又腾出一只手来,搂住了妻子的肩膀。   身体的反应比意识来得快,沈智再次不由自主地侧了侧身子,但丈夫的手握得那么紧,她这一下完全是无用功。   "不用,我会退掉的。"她肯定地回答他。   "今天下雨,车不好叫吧。"邓家宁慢慢地说。   沈智踌躇了一下,不知是否该说实话,但是一抬头看到自己丈夫的脸,路灯阴影中模糊一片,她忽然再次想起昨晚的一切,话到嘴边又不由自主地收了回来,模棱两可地答了一句。   "是啊,不好叫。"   邓家宁没再追问,只是继续揽着她往前走,沈智暗松了口气,只是她不知道,如果这个时候她抬起头来看一眼自己的丈夫的表情的话,会发现他的眼神是多么复杂,阴郁得令人觉得可怕。   2   沈信非常不喜欢他的新客户。   他所在的广告公司最近接了一个大项目,为一家国外的时尚公司拍摄一辑电视广告,对方要求很高,给的价格当然也好,公司就把所有最有实力的技术骨干都抽了出来,前期一切架构都搞得差不多了,没想到对方突然来了一个首席设计师,直指他们所作的风格与新一季的设计理念不符。   风格倒也不算什么大事,只要要求明确,什么都可以改,但这位设计师的要求实在太多变了,今天觉得上海街头很好,明天就想要纽约第五大道,就连广告模特都换了好几拨,好不容易出了初片,她又突然来了灵感,要把一切都推翻。   众人哗然,这样一来,前几个月就算白忙活了,合同约定的时间只剩下一半,如果无法按时完成,其中损失谁来负担?   沈信是负责后期制作的组长,会议结束之后还在一屋子面面相觑的组员们面前奔出去了,设计师小姐叫王梓琳,开一辆红色TT,就停在他们公司大门口,不知有多张扬,坐在车里对他说。   "是吗?可是根据客户要求解决这些问题是你们的责任,不是吗?"   沈信压着脾气讲道理,"对,我们是负责后期效果的,但是所有工作都需要固定的时间量才能完成,况且前期架构都是你们公司认同的,我们只是按照客户要求来操作,这样中途提出这么大的变化,是否能够考虑一下我们的工作量问题?"   王梓琳不以为意,"既然现在风格由我来定,那么要做,就要做到最好,至于工作量问题,我画一千张草图,最后也可能只挑选最满意的一张,现在又不是要你们出创意,只是按照我的要求修改。容我再提醒你一遍,满足客户的要求是你们的工作。"说完竟扬长而去,只留给沈信一个车屁股。   旁边有人拍他,是另一个项目组的同事,"别气了,人家大小姐,说什么是什么吧。"   "什么叫把原先分散的总和起来,这里面要花多大的代价她明不明白?要改也行,可我看她这样,今天一个主意,明天又来一个,改完了一会儿又说不要,我们难不成跟在她屁股后面瞎忙活?"   "瞎忙活也得忙活,人家是说了算的。"   沈信不信,"她才几岁?什么说了算,我看就是一个来玩的。"   同事是个快四十的中年男人,听完哼哼了两声,"我有朋友在那家公司里做的,人家说了,这位小姐来头不小,家里占着董事会的席位呢。"   沈信听完一言不发,掉头就回公司里去了。   不就是有钱人家的小姐出来摆谱吗?有本事不要靠父母,什么玩意儿。   沈信在后期制作这方面技术非常好,技术好的人都有些傲气,之后他就很有些看不起王梓琳,事情还是做的,但对她就有些爱理不理的,王梓琳又不傻,怎么会感觉不出来?她从小被娇宠大的,习惯了被别人捧着,现在居然冒出来一个不待见自己的,心里顿时有些不舒服,跟唐毅提了两句,唐毅就说。   "这兄弟挺牛气的啊,有空认识认识。"   说得王梓琳笑着用手掐他,"你故意气我的是不是?是不是?"   唐毅正画草图呢,被她掐得没法做事,只好扔了笔问她,"要诉苦是不是,我洗耳恭听,先从他叫什么开始吧。"   王梓琳哼了一声,"没记住,懒得记,谁跟你诉苦了,这点小事,我搞得定,反正做不到我的要求就别想我说过,就这么着。"   王梓琳百般挑剔,到了片子最终定案之前,老板终于坐不住了,单独找沈信谈了一次,聊的就是这个项目,临了意味深长地补了一句。   "小沈啊,你技术上是不错,不过有时候也要注意与客户的关系,我们到底是提供服务,客户满意才有好的口碑,你说是不是?"   沈信这两个月来做得是火冒三丈,这时一听就火了,"这样吧,如果客户真的不满意我,那就换人,我可以放弃这个项目。"   老板怀柔了,"换什么?现在不都做得差不多了,对方没说不满意,也快到最后交付的时候了,换了别人奖金给谁?你亏不亏啊?下回王小姐过来了,你记得说话的时候委婉点,多露露笑脸,来,嘴角,眼睛,哎,就这样。"   沈信的老板是个典型的笑脸胖子,平时跟沈信的关系也还行,在他面前这么一挤眉弄眼,沈信原先的气立时泻了下去,再也板脸不起来,老板接着又说,"这几个月都熬过来了,人家大公司,第一次跟我们合作,我们也正好用这个机会打打知名度,要是做得好,明年的单子就有保证了,记得啊,搞好关系,给人家留下好印象。"   沈信气得笑,"这么看得起我?要不要卖艺又卖身?"   老板眯着眼睛嘿嘿笑了两声,"卖笑就可以了,卖身的事情,留到下次接更肥的客人吧。"   话是这么说,但是等当天晚上再次见到王梓琳的时候,沈信仍是微笑不起来,刚熬了三五个通宵,没有脸部僵硬已经是他的本事了。   王梓琳并不是故意这么晚跑到沈信公司来的。   下午的时候她刚在讨论会上跟沈信针锋相对了一回,提出的种种要求罗列一长串,就连她这边带去的几个人都露出些不可思议的表情来,但她坚持自己的观点。   沈信一开始沉默地坐在会议桌边,后来突然把手中的电脑转向她,"王小姐,这是你所要求的这些效果所需要的制作时间,成本另计,请你看一下,贵公司的预算虽然很高,但是这样大手笔地浪费,是否值得?"   王梓琳盯着他,"要么不做,要做就做到最好,与最后拿出来的是无法令我满意的结果相比,我宁愿在前头多花精力和时间,怎么?是不是你们没有能力做到这些要求?"   沈信看了她一眼,只说了一句,"OK,我明白了。"然后再也没出声。   王梓琳却觉得他一定在肚子里骂了自己无数遍,但她既然在会议桌上说得沈信哑口无言,这就是占了上风了,自觉心满意足,离开时在车上都是笑笑的。   也许是太得意了,到了夜里王梓琳才想起来,自己把一叠图纸忘在了沈信的公司里了,那是她所画的最新春季系列的草图,如果被人盗用,后果严重。   她开车到广告公司,坐电梯上楼时发现广告公司里的灯还亮着,她庆幸地推门进去,发现只有沈信一个人在。   "你来干什么?"   "有没有看到我的草图,在一个绿色的文件袋里,开会的时候我放在桌上的。"她没打算跟沈信客气,直截了当地问。   沈信指指桌上,"这个?"   "对,就是这个。"王梓琳舒了一口气,立刻把文件袋拿了过来,还仔细查看了一下里面的东西。   "放心,我对你画的东西没兴趣。"   "那就好。"王梓琳原本想谢的,听完这句又收回去了,就当自己谢过了。   沈信一直低头忙碌,既没有要与她寒暄的意思,也不开口逐客,王梓琳看了一眼屏幕,他在修改的就是她下午所说的那些东西。   "不是不乐意吗?这么紧着做。"   沈信头也不抬,"这是我的工作,要做就做到最好。"   "这话是我说的吧。"   "有些人做事不是靠说出来的。"   "喂,你什么意思。"   "没有,我什么意思都没有。"   王梓琳还想说,忽然觉得好笑,扑哧一声就笑出来了。   这个沈信,让她想起一个人啊。   她刚认识唐毅的时候,他也是这样,一边不情不愿,一边埋头继续做着,一份方案做两套,客户要求的做一套,自己想做的另做一套,拿出来给别人看结果,坚决不放弃他自己的意见,赶工的时候,无论多晚都能在公司里看到他,而且,同样地对她不客气。   想到过去,王梓琳微笑地走了一小会儿神。   她居然笑了?沈信以为自己是幻听了,抬起头来发现她微笑的脸,竟然是真的。   疯了,这个女人,绝对有毛病。   这晚之后王梓琳对沈信的态度就慢慢地好了起来。虽然这世上只有一个唐毅,但能够与她所喜欢的人有相似之处,这沈信也算难得。   沈信虽然莫名其妙,但人家一个女孩子都率先对他露出笑脸了,他自然也不好再板脸下去,更何况他也没这个时间,态度好转的王梓琳还是王梓琳,要求一点都没少。   到了最终审定的那一天,视听室里灯光全暗,所有人屏息静气,一点声音都没有,结束之后也没人说话,一片静寂中,突然响起清脆的鼓掌声,是王梓琳站了起来,双目发亮。   "好极了,这就是我想要的。"   她说完这句,客户公司另几个与她一起来的人立刻也松了口气,纷纷表示赞同,"太好了,就这么定了吧。"   沈信的组员几乎要欢呼了,只有沈信,确认了一句。   "王小姐,这一次你是真的满意了?不需要再改?"   王梓琳侧过脸看他,"沈信,效果的确好,我很满意,不过我对你本人可没有改观的意思,这时候你都没个笑脸,还是跟块石头一样,又臭又硬。"   她这是夸还是贬哪?沈信听得笑起来。   "说得好,彼此彼此。"   "彼此?彼此什么?很满意还是又臭又硬?"片子达到自己想要的效果,王梓琳心情大好,回嘴都是笑着回的。   沈信这段时间对这位大小姐的印象也有所改观,她虽然挑剔,但基本上都是为了公事,至少没有像他想象的那样,蛮横刁钻,公私不分,现在公事一了,她在眼前笑得如此眉眼弯弯,他立在她面前,忽然间就觉得她可爱,情不自禁多看了她两眼。   项目顺利完成,晚上所有人一起到KTV庆祝,辛苦了那么久,一旦放松,一群人都high了,唱歌的划拳的行酒令的,一伙人哄着沈信唱歌,沈信五音不全,一首歌唱得惨不忍睹,一回头看到王梓琳笑得东倒西歪,两只手都按在肚子上,他好气又好笑,索性抓起另一支话筒塞到她手里。   "笑,有本事你也来。"   王梓琳也不推辞,接过来就唱,旁边更是哄声一片。   唱完之后两人一同坐了回去,相互看了一眼,然后同时笑了,颇有些一笑泯恩仇的味道,沈信正要说话,王梓琳却突然的一低头,抓起桌上的车钥匙,声音惊讶,"这是谁的?"   "我的。"沈信答她,又反问,"怎么了?"   王梓琳握着钥匙,那金属的吊坠从她手中落下来,晃在两个人当中,非常著名的LOGO,但做得很特别,半融化的效果,有趣精致。   "我说这个吊坠呢,你哪儿来的?"   沈信看了一眼,笑了,"是不是很特别?我姐给我的。"   其实就是安安生病那天,沈信在沈智的包旁边看到的,是他最喜欢的汽车品牌,他一见到就爱不释手,问沈智从哪儿弄来的,沈智表情有些奇怪,还问他哪儿找到的,他就说,"你包边上啊,不是你的?"   "是,不,不是。"沈智摇头,"是朋友给安安玩儿的,还给我吧。"   "安安玩这个?太浪费了吧,给我吧,姐,我喜欢。"就这么问沈智要来了。   "你姐姐?沈信,你们家的名字是怎么起的?仁义礼智信?"王梓琳眼睛盯着吊坠,问了一句。   沈信"嘿"一声笑出来了,"五个?太多了,没有仁义礼,就我跟我姐,她叫沈智。"   王梓琳的眼睛仍在那个吊坠上,沈信见她看得入神,不由问了句,"喜欢?"   她没有回答,只是斜了斜身子,从搁在沙发边的外套中抽出另一把钥匙来,一同放到桌上。   沈信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原来你有个一样的,这么巧。"   王梓琳一笑,"是啊,这么巧。"   这钥匙扣,原本就是她玩笑时设计的,一共做了两个,一个在她这儿,另一个她亲手系在唐毅的车匙下。   是啊,这么巧。这么巧它在你手里,这么巧你的姐姐叫沈智,这么巧被我见到了。   有意思,这个世界真是小。   3   周末下午,沈智是与田舒一起过的。   邓家宁加班,副局长打算开了一个环抱审批的绿色通道,周末的时候应邀几个项目负责人的邀请到上海周边做一个调研,说是调研,其实也就是吃喝玩乐接受招待去的。   邓家宁并不想去,但处长说了,这是表忠心的时候到了,去不去在你自己。环保局的老局长将近退休,李副局长近来风头很劲,邓家宁想想,拒绝绝对是不明智的,遂不得不同意了,临走的时候跟沈智说了,周六是回不来了,周日也是看情况。   沈智并没有把邓家宁的话太放在心上,她早已习惯了丈夫不在的周末,别看环保局听上去是个清水衙门,其实这其中要求着他们的人多着呢,哪个大的建筑项目不需要环保局批?还有些环境监督项目,就连环境辐射超标都归他们管,邓家宁出事之前,天天都有饭局,后来消沉了一段时间,最近又忙起来。   沈智宁愿他忙着,结婚不到三年,她已经觉得没有丈夫在的日子更自在,她跟田舒谈到这个问题,田舒表示惊讶。   "可我总想着我老公能多些时间跟我在一起,最近他很忙,整天都不在,我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你不是吗?"   李兆文回国投资了一家新的公司,涉及的范围很广,硬件还好,人力资源这一块就比较麻烦,之前还听他说在挖行业内顶尖的人才,但是很难,最近他更是经常后半夜才到家,早晨又离开了,夫妻两个连说上话的时间都很少。   沈智笑着摇头,"你们结婚多久了?"   田舒根本不用算,脱口而出,"两年零三个月十五天。"   沈智有点动容,"看来你真的很爱他。"   田舒甜甜一笑,"能跟他结婚是我的幸运,你呢?别打岔。"   沈智摊手,"我跟邓家宁也结婚快两年了,现在我们就是家里的两件固定家具,一件叫爸爸,一件叫妈妈。"   田舒失笑,"不该一件叫老公,一件叫老婆吗?"   两人坐在正大儿童翻斗乐边上,安安跟小朋友一起在柔软的彩色泡泡池里玩得不亦乐乎,边上一圈有座椅,都是家长围着,沈智喝了一口外卖咖啡,看着女儿感慨,"婚姻这个东西,就跟纸糊的房子似的,时间长了什么都得散,到后来就是靠孩子黏着,要不是因为孩子,你以为是什么让我们维持下去的?"   田舒听完不语,脸色慢慢就变了,沈智立刻发现自己说错话,抱歉地,"我说我自己呢,你别想歪了,你们情况和我不一样,我这是相亲结婚,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们可是一见钟情来的。再说你们结婚才两年,多玩几年才要孩子的人多着呢。"   田舒勉强笑笑,"没事,我也在努力呢,对了,给你看看我老公。"说着把手机打开了,举到沈智面前。   沈智仔细看了一眼,感叹了,"田舒,你说你怎么能这样?"   "怎么了?"田舒收回手机看了一眼,不知哪里出了问题。   "你嫁的男人有钱也就算了,居然长得也不错,这还有天理没有?不行了,一会儿你请客吃冰激凌,好好弥补一下我受伤的心灵。"   田舒乐得眯了眼,"行啊。"   "要最黏的那种,碎成一片片能原样粘起来。"沈智补了一句,说得田舒笑出声来,笑完感叹了一句。   "沈智,我好久没见你这样了,你知不知道,我刚见着你的时候,差点认不出你,我还记得你以前和唐毅在一起的时候,每天都是笑笑的,哪像现在这样。"   沈智沉默了一秒钟,田舒自知说错了,正想补救,沈智已经摆了摆手,"都什么时候的事情了,不说这个了,我们走吧,找冰激凌店去。"说完站起来往翻斗乐里走,叫安安的名字,并且向她伸出手去。   抱起安安的时候沈智抬头看了一眼田舒,看到她抱歉的眼神,心里忍不住想,到底是好朋友,说错话也要两个人一人一次,总算扯平。   沈智带着田舒去了安福路,坐在车上田舒还奇怪,"不是去吃冰激凌吗?"   沈智抱着小孩笑,"不是说听我的?跟我走,没错的。"   两人去了一家很小的超市,就在安福路路口,冰柜放在门口的角落里,上面用黑板写着今日口味,超市小得两个人同时立在货架间就得侧身而过,沈智叫冰激凌的时候田舒在旁边扶着安安的推车,还奇怪。   "不就是吃个冰激凌嘛,跑那么远,这里有什么特别的?"   "吃了你就知道啦。"沈智端着纸杯子回过头来笑。   等到两个人在超市门外的小桌边坐下吃下第一口之后,田舒才知道为什么,芒果冰激凌软滑浓郁的味道在舌头上跳舞,她勺子还含在嘴里,整张脸都因为这好味道缩了起来,眼睛眯成一条缝。   "好吃吧。"沈智给安安小塑料勺子。   "好吃啊,你怎么找到这个好地方的?"   "秘密。"沈智微笑。   其实这是她和唐毅的秘密,这家小店存在十多年了,冰激凌全是当天制作,当天售完,她在读大学的时候最喜欢,那时候两个人都没钱,唐毅还在建筑设计所实习,发了工资就带她来,坐在露天的小桌边,买两个单球,但从来不吃,只看着她一个人吃。   她就把勺子举到他面前去,"你也吃啊。"   "这是女孩子的东西,我不吃。"他笑着别过头去。   但是她一直举着,一直举着,他就没办法了,就着那只小小的勺子咬一口,然后做出后悔的表情来,惹得她哈哈笑。   "沈智?"田舒叫了她一声。   沈智回神,挖了一大勺放进嘴里,用冰冷的味道让自己清醒。   这些年来,沈智常有幻觉,不明白自己身上究竟发生了些什么,新婚的时候她常在午夜醒来,突然看到身边躺着的丈夫,每每忘记这是她所嫁的男人,几近惊呼,后来有了安安情况变得稍好,但之后邓家宁的出轨又让她回到最初的状态,那种不安定的,不知所措的,与一个人在一起,却疯狂地想念着另一个人的状态。   过去了,沈智,那一切都已经过去了。   她咽下口中的冰凉,在心里慢慢地对自己说。   小路上人不多,各种国家的人悠闲地散漫而过,小超市边上就是一个住宅社区,正门内的喷泉不停歇地喷涌着,小区里有车开出来,就在她们跟前的街沿边停下了,超市里的老板一定是认识这辆车的,没等主人下车就从里面迎了出来,手里提着一袋子各色食品,看来是人家定好的。   这人开的车十分抢眼,沈智与田舒就坐在街沿上,车窗落下时看得清楚,两个人同时楞了一下,互相看了一眼,表情都是。   怎么是她?   王梓琳也看到这两张熟悉的面孔了,眉头一动,然后对她们一笑,开门下车,走过来微笑着面对她们俩,"这么巧?"   她对着两个人说话,但眼睛看的却是沈智,沈智只好对她点头,答了句,"你好。"   王梓琳低头看推车里的安安,"好可爱啊,你的孩子?"   "这是我女儿,安安。"沈智奇怪王梓琳的自来熟,她与她,严格意义上来说只是两个陌生人而已,但她仍是回答了她的问题,像是一种本能,不愿两人面对时出现长时间的冷场与沉默。   安安正在吃冰激凌,自己拿着小勺子,非常认真地对付杯子里的东西,样子可爱到极点,王梓琳看着看着就笑了,还蹲下去用手里的车匙逗了逗她,安安的注意力果然被吸引住,伸出小手就去抓。   沈智的目光也停留在那把车匙上,心中一动,王梓琳已经抬头看过来,笑吟吟的看着她,"你看,她很喜欢我的这个吊坠呢。"   "是很特别。"沈智小心翼翼地回答。   "是我自己设计着玩的,只有两个,一个在我这儿,还有一个我送人了。"王梓琳收回钥匙站起身来,"得走了,对了,我家就在这儿,有空来玩。"   红色的车很快消失,田舒看了一眼沈智的脸色,略有些担心。   "沈智,没事吧?她……"   "没事,哎,你的冰激凌还吃不吃?都化了。"沈智回头笑,心里却乱得一团糟。   唐毅啊唐毅,这样的东西,你怎么能随手乱送?   4   沈智从弟弟那里要回了那个钥匙扣,然后拨了电话给唐毅。   接到电话的时候,唐毅正与王梓琳一起吃饭,晚餐,王梓琳定的餐厅,吃西餐。   唐毅并不太喜欢这些繁琐的东西,以他的生活习惯,一荤一素已经足够,都说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他在国外也算待了一段时间,但仍是一看到一排刀叉铺开就没胃口,怎么都改不掉。   更何况他忙,电话一个一个地拨进来,王梓琳见他不吃,索性插起一小块送到到他面前,"来吧,张嘴。"   他一笑,把电话按了静音,接过叉子说了句,"我自己来。"   沈智拨出的电话,没有人接。   她看了看手机,号码是黄晨给她的,电话里还调侃了她几句,说她那天同学聚会装得那么不在乎,干吗还回头问她要电话?   沈智苦笑,如果可能,她宁愿自己这辈子都不要再见到唐毅了,可老天不放过她,她有什么办法?   但是唐毅没有接她的电话,沈智想了想,斟字酌句地发了一个消息给他。   唐毅,我是沈智,请与我联系,谢谢。   写完了看了又看,唯恐哪个地方会令人误解,终于发出去又觉得不妥,总之一个人烦恼了许久。   唐毅电话来的时候,沈智正在电脑前忙碌,借着做枯燥的报表让自己平静,手机就搁在笔记本边上,隔几秒就被她拿起来看一眼,强迫症那样。   但是真当那个号码在屏幕上亮起来的时候,沈智却突然停下一切动作,数秒都没有反应。   "电话不接吗?"沈母从女儿身后走过,奇怪地问了一句。   沈智在自己母亲家,妈妈崴了脚,邓家宁也不在,她索性住在娘家,方便照顾老小。   "是朋友打来的,妈,我出去听。"沈智应了一声,拿起电话往阳台上走。   沈母奇怪地看着自己的女儿,听个电话还要去阳台,谁打来的?   "沈智。"电话那头传来唐毅的声音,背景安静到极点。   "恩,是我。"她开口,心脏跳得没有一点规则,感觉难过到极点,却还要让自己的声音维持正常。   那头顿了一下才继续,"有事吗?"   "是这样,我想把那个钥匙扣还给你。"沈智在心里给自己打气:来,沈智,你是和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朋友说话,说的是再微不足道不过的一件小事,语气正常,呼吸,微笑,不,微笑都不用,随便一点就好了。   "钥匙扣?"他又顿了一下,想说不用了,但说出来的却是"好,你在哪儿?我过来取。"   "不,不用。"过来?到她妈妈家?沈智几乎要摇手了,"你在哪儿?我出来给你吧,找个折中的地方就行。"   唐毅回到餐桌边,王梓琳看着他一笑。   "有重要的事情?"   他仍握着手机,点头,"是,有点事情。"   "那买单吧,我也吃饱了。"她仍是笑意盈盈,招手叫服务生。   王梓琳难得这样善解人意,唐毅看着她在灯光下的笑脸,有些异样复杂的感觉,而自己手机仍紧紧握在掌心中,圆润的边角滚烫地烙在皮肤上,催促着他,让他不自觉地站起身来。   唐毅先把王梓琳送回家,一路上王梓琳兴致都很高,笑着与他聊天,唐毅却很沉默,转到小区前的路口时她突然问了一句,"唐毅,你知不知道这家超市的冰激凌很好吃?"   他一愣,侧头去看那家仍旧灯火通明的小超市,答了一句,"是吗?你知道我不吃甜食。"   王梓琳就笑了,"我去吃过了,真好吃,要不是知道你不吃甜食,我还以为你就是为了它才会把房子选在这儿的呢。"   车转入小区,小超市消失在视线中,唐毅在大楼入口处踩住刹车,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说了一句。   "上去吧,早点睡。"   王梓琳推门,又回头看了他一眼,笑笑地,"就不,我偏要等你回来,"   沈智往地铁口走,都已经八九点了,地铁里还是熙熙攘攘,人潮拥挤,她出来的匆忙,走到车站才发现自己光着脖子,连围巾都没有带,在地铁里还不觉得,出来时冷风一吹,寒气都往脖子里钻,通体冰凉。   唐毅已经到了,仍是那辆黑色的车子,安静靠在路边,他正站在车外抽烟,她看到的只是一个侧影,白色的烟雾朦胧了他的脸。   沈智立在街沿上,忽然不想再往前走一步,想回头,想跑回温暖的地下去,她知道自己不应该再见唐毅了,就连那天所发生的事情,都应该像留在她记忆中所有的有关于他们两个回忆那样,被干净用力地抹去,抹桌子那样,什么痕迹都不留。   回忆都不可以有,更何况是另一次见面。   她嗅到危险的味道,唐毅是危险的,这样的见面是危险的。   但是来不及了,唐毅已经看到了她,他没有说话,只是掐灭了手中的烟,然后大步走过来,一把将她拉住。   等待沈智的时候,唐毅想了很多。   他在想看到她之后自己应该做怎样的反应,第一句话该对她说什么,接过东西之后又该如何告别,一切都该像普通朋友那样,微笑,寒暄,随意地见一面,然后分开。   可是他看到她,穿着黑色的外套,露出白色的脖子,细长手指拢在一起,远远地看着他,带着些无措的表情,像是下一秒就要逃开。   想好的一切突然被忘记了,他走过去,握住她的手,她甚至连挣扎都没有,就被他拉到了车上。   车门合起,整个世界的声音都消失在车外,他在车厢中看了她许久,眼里跳动无数难以压抑的东西,然后没有一点征兆地,伸出手来,紧紧拥抱了她。   沈智没有出声,像是着了魔,这怀抱,这久违的怀抱让她软弱,她觉得自己已经被掏空了所有,这空空如也的身体,再没有什么可以让她支持下去,而他回来了,在这个时候,从万里之外回到她的身边,拥抱她,沉默地用尽力气,这力量让她窒息,她宁愿自己是死了,因为这样的窒息死去,她心甘情愿。   5   唐毅发动车子,沈智一直都没有说话,车厢里有他熟悉的味道,混杂着很淡的烟味,她这些年来闭上眼睛就仿佛能闻到的味道。   沈智闭上眼,尽量缓慢地呼吸,呼吸这阔别已久的味道,黑暗中出现记忆中她回去过无数次的亭子间,老式居民区,石库门里的烟火味,狭窄的,陡峭的楼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但那是她与他的家,是她与他共同的回忆,她从黑暗的屋子里走过去,走过铺着她绣过十字绣的床罩的小床,走过满地凌乱的图纸,走过她给他买的第一件大衣,走过他给她买的第一双高跟鞋,眼前有光亮,他一个人立在窄小的阳台上,默默地抽着烟,回头看到她时露出一个略带羞涩的表情,像是要她忘记她所看到的一切。   为什么要忘记,她这一生都不会忘记那段日子,那段有他的日子,那段她曾经幸福过的日子。   车在吵嚷的小街停下,路边小小的饭店里座无虚席,老板拿着菜单过来,看清他们俩的脸突然惊喜,上菜上得飞快,惹得旁边人一阵抗议。   老板恍若未闻,只狠狠拍了拍唐毅的肩膀,还对着沈智呵呵笑,沈智略有些不好意思,轻轻叫他,"老板,你好。"   他更是开心,"你们吃你们吃,吃完再说。"   沈智与唐毅面对面开始吃,他照样吃得很少,看她吃的时候还问。   "一直不吃饭?"   "怎么会?"沈智笑了,笑的时候用手遮了遮眼。   "那么瘦。"他下结论,把肉挟到她碗里去。   沈智把那块肉放到嘴里,慢慢咀嚼,咽下去之后才说了一句,"没有你烧的好吃。"   他就微笑,"很久没有烧过了,不知道退步没有。"   老板回到厨房拉过自己的老婆,快乐地指着外头。   "看看,是那两个孩子。"   这夫妻老婆店开了许多年了,味道好到漂洋过海的有名气,平时再大牌的客人进来老板和老板娘也不当一回事,门口多好的车子给拖走都不提醒一声,今天却一同惊喜。   老板娘哎哟一声,"真的呀,还是他们俩,多少年了,还在一起呢。"   他们一直记得这对小情侣,女孩子爱吃甜的,男孩子爱看着她吃,每次来就点那几个菜,来得多了就熟了,那年过年实在缺人手,唐毅还在店里帮过忙,只烧小锅,手脚利索,最拿手一道百叶结红烧肉,比老上海师傅做得还地道。女孩子也一起来,一直在旁边等,笑嘻嘻的,样子不知有多乖。   他们就逗她,"放假哦,也不出去玩。"   "我也想打工,老板,有没有事情给我做?"   "那你会不会烧菜?"   沈智苦着脸摇头。   老板就把刀拿过来,"看看刀工,不行切配也可以。"   沈智看着那把白光闪闪的大菜刀咽了口口水,忽然灵光一闪,"洗碗,我会洗碗。"说完开始卷袖子,"我洗碗最干净了,不信洗给你看。"   "老板。"唐毅走过来,不赞同地看了老板一眼,然后拉着沈智就走,她还挣扎,"别拉我啊,我跟老板说打工的事情呢。"   "得了,这儿的碗不够你砸的。"唐毅一句话结束这场小谈判,惹得老板在后头哈哈大笑。   "还在一起,不容易啊,出去一圈,回来了还记得我们,我看一定是结婚了。"老板下结论。   "是啊,说不定孩子都有了。当年我就觉得这孩子一定会有出息的,你看看他现在,哎对了,门口那车是他的?你叫他们看着点,别让人拖了。"   "放心,我已经跟外头卖香烟的打过招呼了。"   老板娘又多看了坐在一起的唐毅与沈智两眼,最后露出感慨的表情来,"多好啊,十多年了吧,难得难得。"   "我都跟你三十多年了,你怎么不说难得,看看这儿,我这才叫难得有情郎哪。"老板不乐意了,一把搂住老婆的腰,一边说一边把脸凑到老婆眼前。   "啐。"虽然伙计们都不在旁边,但老板娘仍是羞红了脸,一巴掌把老公拍开,"你个老不羞的,少来这套。"   沈智与唐毅的这顿饭吃了很久,最后在老板与老板娘的笑容中离开了这家小餐馆,路上依旧热闹,高楼间有风,他把自己的黑色的围巾给了她。围巾太大了,她的下巴都陷了进去,只露出半张脸来,还有一双默默的黑色的眼。   他们并肩走了一会儿,再熟悉不过的街道,夜里的树影被踩在脚下,路很长,但她并不觉得累,因为知道再走一点就可以回家了。   即使只是一个梦,她也想把它做完。   他们在弄堂门口停下脚步,老旧的石库门房子竟然还在,墙外竖着脚手架,门上用石灰刷着很大的拆字,沈智把手插在口袋里,仰头看了那个字许久。   "要拆了。"   他点头,"会有新的楼,三栋,三十六层,能看到外滩。"   "这你也知道。"   "设计是我负责的。"   她侧头看他,看到他看着自己的眼睛,阴影中轮廓益发深刻的那张脸。   "所以,想和你来看一眼。"他看着她,慢慢地把话说完。   沈智笑了,眼睛疼得像是要裂开来,怕眨眼会让眼泪流下来,所以只能尽可能地睁大着。   "是吗,谢谢,可我已经忘了这儿的样子了。"   他沉默了,手无意识地握紧,外衣口袋微微地凸起,突然开口。   "小智,如果……"   "我得走了。"沈智突兀地将他的话打断,"真的得走了,女儿还在家里等我,"说完转身就往来时路走,两步之后又停下,回头从口袋里拿出那个钥匙扣来。   "这个,还给你,收好它。"   他无意识地接过来,金属的钥匙扣,边缘硬硬地咯在他的指缝中,咯得他浑身一震。   "等一下。"他叫住她。   沈智回头,他看着她,欲言又止,最后说出来的却是,"太晚了,我送你回去吧。"   "不用,我自己叫车就行。"沈智拒绝,手已经伸出去了,黄色的出租车几乎是同时停在她面前,如有神助那般。   车开出许久沈智才回头看了一眼,他仍站在原地,就连姿势都没有变过,晕黄路灯下,杂乱背景中沉默的一抹黑色。   "小姐,前面走高架还是地面,小姐?"出租车司机在前头发话,但是许久都没得到回答,一回头看到坐在后座的女客的侧脸,望着车后的某个方向,满脸泪滂第六章到不了的都叫做远方   人力可及的地方,都只是咫尺,但这世上总有些地方,是你穷尽一生都走不到的。   1   下车前沈智已经擦干了眼泪,司机一直埋头开车,但时不时从反光镜里偷偷看她一眼,最后终于忍不住开腔。   "吵架啦?两个人在一起么就开心点,像我跟我老婆,吵到后来都就觉得没意思,过日子呀,有什么好吵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过去了。"   沈智略有些尴尬地"恩"了一声。   那司机倒来劲了,"要不要帮你开回去?我看他多半还在那里等你呢。"   "不不,师傅,你一直开。"她立刻拒绝。   司机师傅嘴里咕嘟两声,像是在说这女孩子怎么这么犟之类,好不容易熬到目的地,沈智逃一般开了门下车,连找零都没要。   楼里漆黑一片,沈智看了看时间,十一点都快过了,整栋楼都是静悄悄的,她怕吵到邻居,上楼时都不敢把脚步放得太重,借着转角窗外透进来的一点月光,扶着冰凉的扶手慢慢往上走。   沈智母亲家在三楼,并不高,她开始走第一级台阶的时候突然包里的手机响了,声音突兀,让她猛地一惊。   沈智伸手去摸手机,邓家宁的名字在黑暗中的屏幕上闪烁,她接起来,放到耳边。   "睡了吗?"他在那头问,背景安静,又像是怕惊醒身边的人,声音压到极低,低得让她觉得陌生。   "还没。"她一个人站在黑暗中回答他的问题。   "这么晚还不睡?上床了没?"   沈智张了张嘴,忽然觉得混乱,就在这一瞬间,邓家宁那一晚在她身上的脸突然从黑暗中冒出来,那狰狞的表情,那喘息的声音,那浓重的气味,让她情不自禁地闭上了眼睛。   然后她听到自己的声音,轻轻地回答他,"恩,已经躺下了。"   他在那头慢慢答了一个"好"字,然后电话便断了,她看了一眼屏幕,收起手机继续往上走,将要走到最后一个拐角处时黑暗中突然看到一条人影,沉默地站在楼梯顶端,低头看着她。   沈智被吓得几乎尖叫起来,等看清那人之后突然通体发冷。   "家宁?"   "怎么了?没想到会看到我?"邓家宁冷笑了一声。   邓家宁是连夜从远郊赶回来的,七点他与沈智通过电话,对她说自己不能回去了,沈智应了,其声寡淡,寥寥数语之后就挂断了电话。   半小时之后他又拨了回去,这次的电话是沈智母亲接的,他问沈智呢,沈母就说女儿出去了,一会儿回来。   他把电话搁下之后便开始满脸阴霾,到后来就连坐在他边上的蔡秘书都看出来了,问他,"小邓,是不是家里出了什么事啊?看你坐立不安的。"   他就顺水推舟,"是啊,老婆说女儿发烧了,她一个人在家呢,我担心这么晚了叫车去医院都不方便。"   就连坐在上手位的副局长都听到了,李副局五十左右,长得很是儒雅,常年带着个微笑的表情,听完立刻说,"小邓啊,这你得赶回去。"旁边几个老板立刻附和,"是啊是啊,让司机送,很快的。"   他就告辞出来了,桌上其他人还就着邓家宁的背影夸了他几句,说这么顾家的好男人现在不多见了啊,到底是李副局带出来的人,就是不一样之类,说得桌上笑声一片。   路远,虽然司机开得很快,但仍是花了一个多小时的时间,邓家宁一路都没有说话,望着黑漆漆的路面沉默,下车之后走进小区,上楼,一直到沈家门前才停下脚步,然后摸出电话来,再一次拨了沈智的手机号码。   很轻的脚步声从楼下传来,然后是熟悉的电话铃声,伴着那脚步声一同响起,他突然间没了一切感觉,整个人都像是被冰水浇透了一遍,冰冷过后却觉得脑海中乍然滚烫一片,烈火烤着那样,滚滚沸腾。   她撒谎,她骗他,她为什么要撒谎,她为什么要骗他!   邓家宁从楼梯上走下来,她已经冷静下来,低声开口,"家宁,你听我说,我刚才和朋友在一起,我只是不想你误会。"   邓家宁不说话,只是抓住她的手,大步往楼下走。   "家宁,家宁!"沈智被他拉得一路踉跄,手腕剧痛,又不能在午夜的楼道里叫出声来。邓家宁推开楼底的铁门,用另一只手将挣扎的沈智拽了出来,她差点跌倒在门前的石阶上,惊痛之下终于叫出声来,"邓家宁,你不要太过分!"   "我过分?"邓家宁回过头来,脸几乎要与沈智的贴在一起,声音里有着狂躁,"是谁在撒谎?是谁在半夜里告诉我已经躺在床上,可人却在门外的楼道里,不知刚从哪里回来?"   一楼的窗户突然亮了,沈智深吸了一口气,再次试图将自己的手从丈夫掌握中抽回来,但是邓家宁抓得死紧,她根本无法动弹。   "我们回去说。"她尽力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冷静,"你先放开我,我的手腕很痛。"   他不语,呼吸粗重,胸膛起伏,楼前的灯早已坏了,月光清冷,笔直地落在沈智脸上,那双墨色的眼睛,深深不见底地与他对视着,没有一丝羞愧与退缩,只是笔直地看着他,像是要看他究竟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冷风吹过邓家宁的脸,脑子里沸腾的响声慢慢低了下去,他放松了手上的力道,慢慢转过身去,"好,我们回去说。"   沈智开门,家里一室冷清,邓家宁走在她身后,反手合上门,砰一声闷响,沈智把灯开了,然后转身面对他。   "现在可以说了。"   她镇定的态度反让邓家宁有些无话可说,但是愤怒与猜疑仍在他胸口徘徊,他看着自己的妻子,身体紧绷。   她撒谎了!她告诉他自己躺在床上,可人却仍在暗夜的楼梯上!她去了哪里?她为什么要撒谎?她是不是和那个男人在一起?那个送她回来的男人?   激烈的情绪在他脑海里左冲右突,撞得他太阳穴声声闷响,邓家宁紧绷着脸问,"你刚才去哪里了?"   沈智不答反问,"你为什么回来?"   "你先回答我的问题。"   "你先回答我的问题。"沈智表情比他更冷。   "你说了在家的,可你出去了,你有事瞒着我。"   "对,我出去了,和朋友吃饭,聊天,走了一会儿,然后回来了。"   "为什么你不告诉我?"   "个人的正常社交而已,我不觉得必须要经过你的允许,还有,你对我的不信任,让我觉得没有这个必要。"沈智冷冷回答。   客厅吊灯是白色的,两个人面对面立着,他低着头,看到她眼里的血丝,看到她脸上隐约哭过的痕迹,她哭过了,不是刚才,刚才她一直都没有流过眼泪,刚才她一直用冰冷的眼神看着他。   这发现让邓家宁瞳孔收缩,脑海中激烈翻腾的情绪像是找到了一个突破口,猛地喷涌出来。   他叫,"我没有不信任你,是你变了,是你有事瞒着我!我看到了,那天你是被一个男人送回来的,可你说没有,你一直都说没有!你一直在撒谎,撒谎!"   沈智惊喘,用一种不可思议的眼光看着自己的丈夫,"你疯了?"   "你才疯了,沈智,你才疯了,那个男人是谁?为什么你要单独跟他在一起,为什么你要跟他见面。"   沈智眼前晕眩,手指颤抖,不得不用力抓住身侧餐椅的椅背让自己保持平衡,她试图在这样疯狂的叫声中冷静地回答,但她用尽全力发出的声音仍是虚弱。   "那是我同学,我带安安去看病,一直叫不到车,他只是路过遇到,送我们回家。"   "你可以打电话给我,你可以说实话!"他逼近她,质问她。   "打电话给你?我为什么要打电话给你?我为什么要打电话给一个前一天半夜在地板上强奸我的男人!"沈智终于尖叫出来,双眼涨得通红,脸却惨白一片,灯光下犹如一尊石膏雕成的像,摇摇欲碎的像。   邓家宁浑身一震,脸上的血色也刷地褪尽,但数秒之后他突然再次爆发出叫声,"我是你男人!你是我的,你嫁给我,你就是我的!"   沈智有一瞬间眼前发黑,什么都看不清,再睁开眼发现自己已经滑了下去,是邓家宁将她的肩膀一把抓住,才没有跌坐在地上。   她慢慢抬起头来,在自己丈夫的禁锢中,没有再挣扎,声音虚弱,但是目光坚定。   她说,"邓家宁,我们离婚吧。"   一瞬间的死静,然后一声脆响,是邓家宁抬起手来,打了沈智一个耳光。   2   将车开进地下车库之后,唐毅一个人在车里坐了许久。   多年前的沈智就立在他面前,阳光下明媚地笑着,牵着他的手,手指划过彼此的心口,"唐毅,我,跟你,永远不分开。"   然后是那一天,她在漆黑街道上,一字一字地回答他,"为什么?因为我终于知道,什么才是我应该享受的生活。你给不了我想要的,我再也受不了跟你在一起过这种穷日子了,你知道吗?我再也受不了了!"   她说过,"唐毅,你知道我要怎样的男人吗?我要他雄心壮志,我要他功成名就,我要他让站在他身边的我与有荣焉,让我为了他骄傲,现在的你能吗?不能的话,你就走吧。"   那样绝情,将过去的一切全都抛在身后,重重地甩在他的身上。   但是这些年来他一直想起她,在无数个忙碌的间隙,并不是儿女情长,只是一种本能,忽然一眨眼间,觉得她仍走在自己的左手边,或者人群中不自觉地回头,怕她步子太慢,跟不上自己。   那些深深植入身体里的习惯,不知不觉成了自己的一部分,成了他手指皮肤,成了他的呼吸心跳,他一直在想尽办法拔除掉它们,可是一切努力都在再次看到她的一瞬间烟消云散。   他想念她,想念她的声音、气味、微笑,想念她的一切,但是他不应该,沈智已婚,有了女儿,那小小的孩子有一张甜蜜的像她的脸。   搁在仪表台上手机亮了,伴着震动,他没有接电话,心脏闷痛,只是慢慢低下头去,趴伏在方向盘上,维持着这个姿势,久久没有作声。   这天晚上,唐毅没有回来。王梓琳第二天一早去了建筑事务所,问保安唐先生在不在?保安认识她,立刻笑着答,"在,昨天很晚来的,通宵呢,大概在赶什么项目,都这么大牌的设计师了,做事还那么拼,真让人佩服。"   王梓琳听完就笑了笑,下车进楼去了。   她去得早,大楼里静悄悄的,一个人都没有,唐毅就在办公室里,趴在桌上睡着了,大衣丢在沙发上,桌上凌乱,烟蒂在透明的玻璃烟缸中堆起,她进门的时候也没有醒,眉头皱皱的,侧脸像个孩子。   她在晨光中静静看了他一会儿,渐渐表情温软,正要叫醒他,但是一低头间看到桌上的一抹晶亮,正是那个她亲手设计的钥匙扣,晨曦中微微闪着光。   像是一阵劲风吹过,她脸上温软的表情被突然地冻住了,王梓琳伸手,慢慢拿起那个再熟悉不过的金属小块,那特意制成的半融化的效果,晃动时像是要在她眼前流淌下来。   沈智走了。   那记耳光之后,沈智夺门而出,邓家宁僵硬地立在原地,被拍门声惊醒之后才颓然放下手来,想追出去,却发现自己浑身发抖,竟一步都迈不动。   沈智奔回自己母亲家,沈母根本没睡,人老了原本就警醒,况且女儿十点左右就说在回来的车上,可到了半夜都没有回家,再打电话也没人接,所以她一直半睁着眼睛躺在床上,心神不定地等着,听到开门声就起身披衣走了出来,还问,"去哪儿了?这么晚。"   沈智不说话,沈母继续,"家宁打过电话来,我说你出去一会儿,他打给你没有?你也真是,一去就那么久,再好的朋友,聊一会儿就回来嘛,半夜三更的,家里人都睡了。"   沈母一边摸索着开灯一边说话,屋里黑,好不容易摸到电灯开关,灯光亮起的时候她再看女儿,突然惊叫了一声。   "小智,你这是怎么了?"   沈智站在门口,头发凌乱,半张脸隐约浮现红痕,她一眼看过之后大惊失色,走过去的时候急,撞在桌角上都不觉得,抓着女儿一迭连声地追问   "这是谁弄的?小智,出什么事了?"   就连沈信都被惊动,从自己屋里出来,看到姐姐的样子先是一愣,然后整张脸都涨红了。   "谁打你,姐,是不是邓家宁?是不是他!"   沈母紧着看女儿怎么了,嘴里还说,"别瞎说,家宁不是在青浦,根本没回来……"一句话说到一半,眼睛对上女儿的表情,嘴唇就抖了,"小智,他不是,他不是……"   "妈,小信,让我一个人待会儿行吗。"沈智拨开母亲的手,走了一步又回身,看着她说话,声音闷闷的,压着出来似的。   "对了,妈,我要跟邓家宁离婚。"   真的是邓家宁!沈智进屋了,沈母还呆呆地站在原地,手脚发软,眼前一阵一阵的黑。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0 2. c o m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女儿要离婚,要跟邓家宁离婚!   邓家宁,她挑中的女婿,她外孙的父亲,她要她女儿回心转意守着他一辈子的男人,打了她的女儿!   沈信在边上没说话,回身进屋穿上衣服,然后铁青着脸,拉开门就往外走,沈母突然回神,追着儿子问,"你去哪儿?"   沈信一声不吭,半个人都已经出了门外,沈母知道自己儿子要去干什么,心乱之余本能地想把他拉回来,又怕追不上,再也顾不上半夜三更邻里间的面子,急叫起来,"你给我回来!"   沈智原本已经进屋,闻声也追了出来,在门口拉住自己的弟弟,沈信出声,"姐,你别拉我,邓家宁居然敢打你,今天我一定要揍他,谁也别拦我。"   沈智扯住自己的弟弟,"你别去。"   "邓家宁打你!姐,他凭什么打你!"沈信叫了一声。   "别去。"沈智不放手,"是我,是我要离婚的。"   这话一出口,只听"咕咚"一声,两个人一起回头,却见原本站在门里的母亲,捂着胸口,脸色苍白,已是一头栽倒在地上。   3   十点一刻,关宁拨电话到沈智办公室。   电话是杨晓倩接的,听到她的声音立刻回答,"沈智啊,她请假,听说是母亲病了。"   关宁说好的,然后就把电话挂了。   自从沈智日行一善地结识了关博文小朋友之后,倒是与她们母子相交如故,沈智喜欢孩子,有一次还带着女儿一起出来过,关博文嘴里没说什么,但那天就是待在小妹妹旁边,稀奇得不行,回来常提起沈安安,关宁还笑话他,你都几岁了?妹妹还抱奶瓶呢,想老牛吃嫩草哦。   关博文虽然像个小大人,但这个词条太新鲜了,到底没听懂,还傻乎乎问了一遍,为什么是老牛吃嫩草,小牛就不能吃嫩草了吗?笑得关宁肚子疼。   无关老牛与小牛,关博文倒真把安安放在心上,在幼儿园得了两张迪士尼冰上芭蕾的券回来,第一时间就想到妹妹,关宁拨电话给沈智就是为了这事,想约她周末带孩子一起去看冰上芭蕾,没想到得到的消息却是沈智因为母亲生病请假了。   她皱皱眉头,想是否要拨个电话到沈智的手机,想想还是作罢。   她一向认为,人在某些时刻并不需要太多的关心或者问候,与其在事情发生的时候不断追问,不如事后做些实际的表示。   门一响,助理抱着一束花走进来,绿色绒制包装纸衬着大朵的雪白百合,香气四溢,身后未合上的门缝中一溜注目,什么复杂的眼神都有。   "关小姐,今天又有花来了。"   关宁抬头看了一眼,表情不置可否,"谢谢,放桌上吧。"   助理就放在她桌上了,走出去的时候回头看了一眼,一脸羡慕,终于忍不住多嘴一句,"关小姐,哪位追求者啊,这么有心。"   关宁瞪了她一眼,"讲八卦!不用上班?"   助理笑着吐了吐舌头,转身出去了,关宁等门合上之后才拿起花来,仔细找了一遍,想找到只字片语,结果仍和之前几次一样,什么都没有。   整个办公室里都弥漫着浮动的暗香,她拿起笔来,试图让自己专心在面前的急件上,但是数分钟之后仍是无法集中精神,索性丢下笔,一个人对着花束发呆。   半个月了,一日一捧百合送至她桌前,心思十足,但由始至终都没人署名,就连一个电话都没有,她问过快递,快递说是网上按照订单发出来的,至于是谁定的,他也不知道。   究竟是谁?她不认为自己有魅力到让天下男人竟折腰,一个带着孩子的事业女性,能在任何一个地方站稳脚跟靠的都是敢打敢拼,寸土不让,有时在会议室里与男性同僚起了争执,她不用直视都看清楚感觉到他们怒火之后的暗语,这样的女人,还是女人吗?   习惯了那么多完全不将她当作异性的,针锋相对乃至轻鄙辱慢的目光,这样坚持不懈的花束,让她无措,就连关博文都有礼物,昨天连着花束送来的是一套大不列颠版少儿百科全书,带回家后关博文一见到便爱不释手,几乎是欢呼着抱住她说谢谢,问清是送她的礼物之后还评论。   "爱屋及乌哦,人家好爱你。"   这孩子早慧早熟,书看得太多,小小年纪就跟他老妈说话掉书袋,听得关宁哭笑不得。   中午关宁与助理一起到附近餐厅吃饭,结帐的时候服务员走过来弯腰笑。   "谢谢,已经有人结过了。"   关宁愣住,"是谁?"   服务员就笑着摇摇头,表示不清楚。   回去的路上助理一直双颊晕红,"好贴心哦,关小姐,究竟是谁在追求你?比言情小说还浪漫。"   "说不定是在追求你呢,我沾光。"   助理翻白眼,"人家都一天一束花送到你桌上了,还不是追求?别说我,我早就死会了,我家那个会偷偷替我买单?哈,笑死人,他不一个电话叫我过去替他买单我已经谢天谢地了。"   这天晚上关宁失眠了,睡在床上还仿佛能闻到隐约的百合香,半夜起来喝水,又走到儿子房间看了他一眼,关博文睡得很香,小手露在被子外面,她走过去想替他盖好,走到近前就看到一本厚厚的少儿百科全书,还是翻开着的,就在关博文的脑袋边。   等到了第二天的早晨,助理捧进关宁办公室的是一只密封木盒,放下也不走,一脸好奇与期待,关宁觉得,要不是碍着她还是她的上司,这满脑子幻想的已婚小助理早已先她一步把盒子拆开,一睹为快过了。   关宁也好奇,这神秘人的游戏进行到第十五天,她从一开始的无措到渐渐期待,现在竟有些欲罢不能的感觉。   助理离开之后关宁才将盒子打开,里面一片葱绿,居然是一小盆文竹,枝叶青翠可爱,彩绘瓷盆上还有两句苏东坡的诗,"无肉使人瘦,无竹令人俗",看得关宁莞尔一笑,拿出来小心翼翼放在案头上,衬着一旁玻璃瓶中仍旧盛放的百合,一桌怡人风景。   再看盒子,里面还附了一张小小的卡片,银色的邀请卡,上面手写着地点时间,末尾四个字,诚邀一聚,却仍是没有署名。   关宁举着这张小小的卡片一个人看了许久,最后微微一笑,将它折起收在了自己的口袋里。   关宁到达那个餐厅的时候,诧异于它的安静。   约的是中午,对方好像非常熟悉她的生活规律,关宁极少在外晚餐,晚上的时间是属于她和关博文的,没有其他人可以插入的余地。   餐厅隐藏在深深的弄堂里,小径两边种了竹,走到底有沉重的木制大门,进门却别有洞天,服务生看到她就问,"关小姐吗?"   她略觉奇怪,但仍是点头,那服务生就露出笑脸来,一路引着她上楼,"这边请。"   木制楼梯,关宁拾级而上,脚步越来越慢,最后竟有些迈不动步子。   她不小了,三十出头,结过婚,离过,孩子都五岁了,这样贸贸然来见一个连名字都不知道的陌生人,太可笑了吧。   正踌躇着,楼梯顶端传来脚步声,有个男人出现在楼梯口,遮去一半的阳光,阴影落在她身上,而他低着头,对着她微微一笑,用不太标准的普通话说了句。   "太好了,你来了。"   楼梯上立着李兆文。   他在照片上见过关宁许多次了,但是乍见真人,仍觉得眼前一亮。   初春,关宁穿着轻便,素色风衣下白色衬衫黑色宽腿裤,浑身上下没一点多余的色彩,隔着三两级楼梯,抬头一瞬,乌黑双眉,挺直的一管鼻梁。   饶是李兆文这样阅人无数的男人,都要喝一声彩。   原来是这样的一个女人,怪不得想见她会有这么难。   他在国内最新成立的公司急需一个研发管理,而她是猎头公司推荐的最好人选,一开始李兆文并没有太在意招募关宁的这件事情,什么人都是有价钱的,只看他出不出得起而已,没想到她从一开始就拒绝了他们所提的条件,就连他想让猎头邀她出来面谈都被一口拒绝了。   从未见过这么拽的女人,倒让李兆文把这事放到了心上,恰好香港的一个朋友到埠,一起吃饭的时候他还谈到关宁,朋友是个资深PR,听完就笑。   "老兄,是个女人吧?是个女人就用对付女人的办法啊,要不要我教你两招?"说着就滔滔不绝地提供了多套方案,还有必杀绝技,据说当年他朋友就是靠这一招搞定了渣打银行最龟毛的女主管。   李兆文觉得可行,立刻把这件事交给自己最得力的手下去办了,没想到效果卓著,不出一个月,百请不至的关宁自己出现了。   关宁听完李兆文的话之后就笑了。   是那种自嘲的笑容,但关宁平时少笑,嘴角浅浅一弯,嘲讽之意都隐藏在眼底深处,李兆文竟是没有看出来,还觉眼前一阵光亮,心下竟有些唏嘘,想什么样的男人曾经得到过这样的女人,然后居然不要了。   没想到关宁笑完便冷下脸来,直视着他开口,"不好意思,李先生,我拒绝。"   李兆文一愣,"关小姐是对我提出的条件不满意吗?"   关宁摇头,"这么好的条件,请两个关宁都绰绰有余。"   "那关小姐是觉得我不够诚意?"   关宁又是一笑,"李先生这样还不算诚意,那诚意这两个字也不知该如何解释了。"   "那关小姐还有什么疑问?任何条件我们都可以谈。"   关宁看着面前的男人,李兆文穿得休闲,但处处低调奢华,举手投足风度翩翩,就是这个男人,让她费尽思量,让她满心期待,让她足足困扰了半个月!   她并不是对猎头电话无动于衷,但从回国以来,她对目前的工作环境很满意,一切胜任愉快,硬要找出缺点,也就是对国内总部略有些复杂的人际关系有些不适应而已,但她又不是国外出生的香蕉女,早有心理准备,一直都应付得不错,知进退,有礼节,从未为之太过困扰。   更何况她在这家公司多年,这个国家做到那个国家,一路都被看好,就算有玻璃天花板,也还不是她现在需要考虑的问题,有时候工作跟嫁人差不多,到了一定的年龄就知道,跟谁在一起过日子都是一样的,既然如此,做生不如做熟,她何必去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从头熟悉起?好听一点的职位,高一些的收入,这些对她来说吸引力都不大,她需要的是一个安定的环境,能够让她与关博文都感到安定的环境。   因为这些,她几乎对所有的猎头电话都是无动于衷的,没想到这位李先生,竟会用这样的方法让她自投罗网。   多可笑,他让她觉得自己是可笑的!   "关小姐?"关宁不说话,李兆文便再次开口叫了她一声。   "不必多说了,李先生,我暂时没有调换公司的意思。"感觉自己在这个地方多停留一刻就是多一刻的自取其辱,关宁说完这句话之后站起身来,一手拿起自己搭在椅背上的风衣,一声再会之后,转身就要走。   李兆文错愕,他没想到关宁竟会这样不给面子,三言两语一拍两散,颇有话不投机半句多的意思,他一生顺遂,从没受过这样的对待,仓促间也情不自禁地站了起来,还没想好要说什么纸,只是本能地想阻止她离开。   去路被李兆文挡住,关宁不得不停下脚步。   "关小姐,是不是我有什么地方冒犯了你?这样吧,今天我们不谈合作的事情,先吃饭,交个朋友可好?"李兆文和颜悦色。   "李先生,请你让一下。"   "关小姐,我的话还没说完。"   "李先生!"心里压着的那团火随着他的一再阻挡爆发了出来,关宁终于不再客气,表情严肃,声音冰冷,"我不觉得我们还有必要吃完这一顿饭,或许你觉得用这样的方式招募员工很有意思,但恕我无法接受。"   关宁说完再不看他,拉开一侧的餐椅,起步就越过他身边。   她如此气势,倒让李兆文情不自禁一侧身,关宁与他擦肩而过,忽然想到什么,又回头对他说了一句,"李先生,还有一件事容我提醒你,这里是中国,如果你继续用这种方法来招募员工,很可能会招致不必要的误会,并不是每个女人都能够意会你这样的诚意的。"   关宁说完就走,半寸鞋跟在楼梯上踩出"噔噔"的响声,留下李兆文独自立在原地,目瞪口呆。   关宁下楼,推门而出,回到公司之后犹自气咻咻,一手拿起瓶中的百合,干脆利落地丢进桌边的纸篓里,抬头再看到那盆文竹,双手已经伸了过去,碰到那冰凉的瓷面之后却顿住了,半晌一声轻叹,颓然收手。   别人又有什么错呢?还是她的问题,空窗太久,单身女子综合症,为了神秘人坚持不懈的示好放松了警惕,心生期待,自取其辱。   受辱?她再次自嘲地对自己笑笑,说不定那位李先生才觉得自己受辱了呢。   她这么想着,又独自坐了一会儿,最后看看时间,拿起电话直拨到幼儿园去。   幼儿园老师让关博文听电话,孩子的声音一如既往,她与他说了几句,挂电话前关博文还提醒她,"妈妈,你跟沈阿姨说好没有?别忘记啊。"   "晓得了,你好啰嗦,小心安安嫌弃你烦。"   关博文叹气,"你才好麻烦,不说你又忘记。"   小小年纪老气横秋,听得关宁在这头情不自禁一笑。   挂上电话之后关宁拨了沈智的手机,很久以后电话才被接起来,关宁问她母亲如何了?沈智说已经出院,没什么大碍了,只是家里有些乱,可能周末没法出来,关宁说好,又说如果需要帮助,随时都可以说,沈智谢了,几句便结束了通话。   放下电话之后关宁微微皱眉,之前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乌龙事已被搁到一边,她一直觉得沈智是个永远保持微笑的人,既然她母亲已经没什么大碍了,那么还有什么事让她的声音如此有气无力?听上去就像是变了一个人?   4   关宁没听错,电话那头的沈智确实没什么精神,二十多个小时没合眼了,她这时候心力交瘁,哪还有精力热情洋溢地接电话。   沈智母亲在那晚突发心脏病,幸好送医院及时,尚无大碍,医嘱住院观察两天,邓家宁在第二天中午过来的,还没进病房门就被沈信揪住衣领拖了出去,邓家宁要说话,但沈信铁青着脸,在医院走廊里就一拳挥了过去,邓家宁抓住他的手,但沈信抽回来,又是一拳。   邓家宁再怎么理亏总是个男人,两拳挨下来本能地想回手,但一偏脸看到跑过来的沈智,双手抓在自己弟弟的手臂上,半张对着他的侧脸红痕宛然,仿佛又回到昨夜晚上,邓家宁只觉得浑身一颓,握紧的拳头立刻松了,连格挡都忘记。   沈信还要再打,医院保安已经冲了出来,旁边人看热闹的人早就围了一堆,还讨论。   "哦哟,这是怎么回事,两个男人为了一个女人打架打到医院里来了。"   "快看看快看看,咦,这个女人脸上也给打过的,要死,是不是有了外头男人的小孩,给抓到了。"   "瞎说什么,这里又不是妇产科。"   "是不是从妇产科打到这里来的?"   "哪能可能啦,你看看这个医院的保安效率多少高,一打就有人冲出来了。"   "搞搞清楚好伐,这种地方一天到晚有病人家属来闹场,砸东西打护士给医生耳光,保安不好怎么开下去。"   一片讨论声,热烈非凡。   沈信人被保安拉住,眼睛仍是怒视着邓家宁,邓家宁结结实实挨了两下,眼镜都给打飞了,脸上狼狈不堪,沈智站在他们俩当中,手还抓在自己弟弟的手臂上,声音无比虚弱。   "小信,不要打了,我自己跟他谈。"   "跟这种人有什么好谈的?"沈信还想冲上去,沈智急了,声音情不自禁地大起来,对他叫了一句。   "那你想怎么样?想把妈妈气死是不是?"   沈信这才没了声音,沈智过去捡起邓家宁的眼镜,递到他手里,声音很冷,"走吧,我们出去说。"   邓家宁接过眼镜,声音复杂,慢慢叫了声,"沈智……"   "出去说。"沈智当先走了出去,再没有多看他一眼。   沈智与邓家宁就在医院外的咖啡店面对面坐了,小姐递菜单的时候都能感觉到这两个人之间的凝重气氛,沉默地上过咖啡之后倒退着离开,几乎没一溜小跑。   沈智不说话,面无表情地垂目看着桌上的咖啡杯,邓家宁坐在她的对面,双手交握在一起,两人相对许久,最后终于是邓家宁开口打破沉默,声音暗哑。   "沈智,妈妈她……"   沈智简短地回答,"突发心脏病。"   "没什么大碍吧。"   "留院观察,过两天出院。"   "怎么会那么突然……"   沈智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让邓家宁羞愧地中断了这句句子,半晌之后才再次开口,"这样吧,我托人找这家医院的关系给妈换个好点的病房,顺便做个全身检查。"   "不用了。"沈智拒绝,"我和小信会尽我们所能让妈得到最好的治疗,不劳你费心。"   "我也是想为了妈做点事。"邓家宁低声回答。   沈智看着他,用一种陌生的眼光。   "沈智……"邓家宁抬起头来,与她对视之间情不自禁地吐出妻子的名字来,略带些哀求。   沈智摇头,在自己的丈夫面前,闭着眼睛,缓慢地摇头,"不,家宁,我们分手吧,这样太可悲了,我已经不想再这样过下去了。"   "我不同意。"同样的句子从沈智口中吐出,邓家宁如遭雷击,整张脸都被刺激得痉挛了,"沈智,我不同意离婚,你听我说……"   "不用说了,我已经想得很清楚。"   邓家宁深吸一口气,他昨晚手掌挥出去的时候脑中一片空白,清醒过来那声脆响已经过去了,他没想过自己竟会对沈智动手,他爱她,这种爱煎熬着他,让他患得患失,让他害怕失去,让他无法忍受任何她可能会离开他的念头,但现在她一而再再而三地提出离开他,她不要这个家了!她要离开他!   "你在外面有人了,是不是?是不是!"邓家宁的表情渐渐变了。   "没有。"到了这个时候,他还不知道他们之间的问题究竟在哪里,沈智绝望地吐出这两个字,闭上眼睛不想再看面前那张可怕的脸。   "不可能!"她目光的回避让他更加无法停止,"我看到过,是那个男人,那个开着车送你回来的男人,你不敢看我了?沈智,你跟他在一起,你已经跟他在一起了!"   他们俩个坐在窄小的包厢中,邓家宁并未提高声音,但其声嘶哑,字字咬牙切齿,反比高声叫喊更令人觉得可怖。   沈智浑身僵硬,"邓家宁,我再说一遍,我没有做过任何对不起这段婚姻的事情,离婚是因为我无法再忍受你对我的不信任,无法忍受你对我的施暴。"   她坚持着说出这些话,说完只觉气息不稳,一时无以为继。   邓家宁维持着原来的姿势,许久没有说话,沈智努力均匀着自己的呼吸,沉默地等待他的反应,但是邓家宁突然站起来,向前倾身,伸手抓住她的肩膀。   沈智一惊抬头,挣扎想要挣脱他的钳制,但邓家宁十指用尽全力,她又哪里挣脱得开。   他双手握着她的肩膀,眼睛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斩钉截铁。   "沈智,我不同意,你是我的老婆,你永远都是我的人,我绝对不会跟你离婚的。"   肩膀欲碎,沈智低呼了一声,有服务生掀帘进来,"出什么事了?"   邓家宁一回头,沈智猛地将自己抽回来,再不敢多停留一秒,扭头就冲出包厢,吓得服务生一个踉跄,差点跌倒在地上。   5   那天之后,关宁没想过自己会再遇到李兆文。   她拿出一贯的雷厉风行的行事风格,把生活中的这个小插曲迅速地抛到脑后,第二天直到中午都没有鲜花送至,关宁走出办公室时在众人猜测的目光中淡然而过,倒是那位助理比她更为失落,期待整个早上,然后在余下的时间里一直都无精打采。   与关宁不同的是,李兆文一直都无法忘记那一天所发生的每一个细节。   他反复地回忆起关宁从楼梯下走上来的样子,覆额短发,双眉下那双明亮的眼睛,还有她安静地听他把话说完,突然露出略带嘲讽笑意的脸,嘴角很浅的一道弧度,离开又回头说出那段话时声音里带着克制的怒气,但原本雪白的脸颊却微微泛了红。   关宁是个强势的女人,这一点毋庸置疑,但那一点不自觉流露出来的微妙羞涩,竟给他带来留下如此深刻的印象,就连李兆文自己都未能预料。   回程的路上李兆文暗叹可惜,也不知是可惜关宁如此人才,还是可惜自己竟被她拒绝。   数日之后的晚上,李兆文晚归,走进卧室看到田舒已经上床,正靠在床上看杂志。   田舒做了太太之后,每天大把的时间,渐渐就养成了看这些时尚杂志的习惯,一买就是一厚叠,卧室客厅四处可见,待到李兆文上床之后又伸出手来,"看我今天新做的指甲,喜欢吗?"   他看了一眼,田舒平日里不需要做事,自然是十指白嫩,精心修饰之后确实精致漂亮,只是那些色彩堆叠,看上去总有些假,他忽然想起关宁放在桌上的手,指甲圆润,白色的一道弧,健康天然。   田舒还是个姑娘的时候,穿着清淡,素面朝天,也极少讲究穿戴,但是嫁给他之后,不知是为了融入他家的女眷圈子还是自身爱好有变,越来越喜欢那些奢华繁复的东西,从头到脚无一不花上大把的时间,有次他心血来潮陪她去烫发,在一边只坐了半个小时便呵欠连天,离开后只吩咐司机继续等,晚上一问,居然用了八个小时。   八个小时,如果是一个职业女性,八个小时可以做多少事?伦敦飞巴黎都打了几个来回了。   丈夫对她的指甲只说了一声"不错",然后便在自己身边打开一本财经杂志来,田舒月月算着排卵期,好不容易等到这几天,丈夫毫无表示,不由有些心急,手上杂志翻了几页,再也没看进去什么,最后咬着嘴唇放下了,把手试探性地轻轻放到丈夫肩上,耳朵凑过去,小声说了句。   "今天,今天我们要不要……"   李兆文不语,慢慢把手放到田舒的身上,她主动脱了衣服,身体贴向自己的丈夫,手往下摸的时候忽然觉得不对,仰头略有些迟疑地看了一眼丈夫。   李兆文也觉得不对,两人身体相贴,他竟然一点感觉都没有,他从未遇到过这种情况,身体现在的感觉还不如与关宁隔桌相坐的时候,某些本能无法压抑地跃跃欲试,几乎让他有坐立难安的感觉。   想到关宁李兆文血液流动的速度就开始加快了,这天晚上,李兆文夫妇仍是按照原定计划做爱了,但是身下躺着的是自己的妻子,李兆文闭起的眼睛里,看到的却是另一个人。   隔日早晨。   关宁的助理在一声敲门之后便推门进了她的办公室,一脸笑容地叫了她一声。   "关小姐。"   自从花束停送之后,助理小姐已经数日没有露出过这么灿烂的笑容了,关宁正在接电话,闻声抬起头来做了个手势,示意她稍等,没想到那助理从背后举出一大束花来,笑嘻嘻地对着她眨眼睛。   关宁愣住,但仍是镇定地把电话结束,放下话筒之后才接过来,问了一声,"谁送来的?"   助理指指花束中插着的小卡片,"这儿有卡片。"   关宁低头看一眼,果然,打开后白色卡片上空荡一片,只写了一串数字,连个署名都没有。   "你先出去吧。"关宁看着卡片说话。   助理带着不情愿的眼神拖着脚步出去了,胸中八卦的火焰熊熊燃烧,关小姐的追求者已经让整个部门乃至全公司的女性沸腾不已,怎么当事人却一脸平淡,还是表面平淡,总感觉风雨欲来那样,让她隐约觉得寒,都不敢多问一句。   关宁知道这束花是谁送来了,这一次不再是百合,白色的一捧玫瑰。花是好花,含苞待放,娇艳欲滴,但她却不觉愉悦,只觉困扰。   李兆文想干什么?用一束花表达他的歉意?还是用一束花表达他仍没有放弃招募她的决心?如果是前者,她不需要,如果是后者,他真是找错人了,她已经决定抛诸脑后的事情,就绝不会为此再多浪费一丝精神。   关宁拨电话,叫助理进来,助理立刻出现在门口,效率前所未有的高,她将花束递过去,"送给你。"   "什么?"小助理目瞪口呆。   "不喜欢吗?那就替我扔了。"   "为什么?太可惜了。"助理抱着花束,目光惋惜地看着它,走出去的时候脑子里自动幻想出无数原因。   难道追求不成?不可能啊,前一段时间关小姐看到花还面带笑容呢,还是吵架了?对,说不定是吵架了,隔了几天又送花来赔罪,可关小姐还没有消气。   助理想到这里顿时觉得有理,之前想不通的疑点一举击破,情不自禁地双掌一击,眼睛都亮了起来。   关宁不知道办公室外众人心理活动的的波涛汹涌,她很忙,新到的一批实验室器材需要调试,工厂里生产的样品需要监控质量,忙碌的人是没有本钱八卦的,尤其是关于她自己的。   但是玫瑰在第二天继续送到,第三天也是,颜色渐变,浅白到淡粉,最后竟有像火红发展的趋势,众人的议论越来越激烈,甚至有人开始打赌,赌关宁什么时候会原谅她的那位神秘男友,就连高高在上的总经理大人都耳闻了公司里的这件最新逸闻,那天会议之后对关宁笑。   "关,女人嘛,当然不能时时让男人觉得那么好搞定,不过太拿乔的话,男人也会怕的哦。"   关宁听完立时皱眉,"事情不是这样……"   "好了好了,享受追求是人生一乐,不过关,你的追求者要是一直这么高调下去,小心公司里那些大龄剩女,我看她们眼红得都要坐不住了,哈哈哈。"   总经理是个澳大利亚人,最喜欢开玩笑,但关宁听得明白,回办公室便开始在桌上翻找,助理进来还问,"关小姐,你找什么?要不要我帮忙?"   关宁只说不用,最后终于在桌角一大叠文件下找到仅存硕果的一张白色小卡片,还是她早晨要丢的时候突然有人进来才随手放下的。   李兆文正在与公司几个主管开会,电话就放在桌上,一声振动之后原本想按掉,但突然想起什么,拿起来就往外走,丢下一屋子的人面面相觑。   "李先生。"   "关小姐。"仿佛能够透过电话线看到她微微皱眉的脸,李兆文声音愉快。   "请你停止无聊行为,我不会接受你公司的邀请,我想这一点我已经说得非常清楚了。"   "我明白,不过你误会那些花的意思了。"   "如果你是为了表示歉意,OK,我接受了,今后你大可不必再浪费金钱在这上头。"   "呵。"李兆文笑了,"你觉得我送花是为了saysorry?"   "不是吗?"跟这男人说话感觉很奇怪,关宁暗自皱眉。   "当然不是啊。"李兆文仿佛看到关宁的表情,但仍是心情愉快地微笑回答,"关小姐,我是在追求你。&quo第七章   母亲出院之后,沈智没有再回自己的家,带着女儿就在母亲家住下了,沈母需要休养,孩子也需要有人带着,幸好沈智的舅舅舅妈在城里,两家关系好,舅妈也退休了,二话没说就过来帮忙,为了带孩子方便,晚上索性就住下了。   沈家是老房子,小小的三室户,多了这许多人,一下子便挤满了,走进便是满腾腾的感觉。   沈智需要这样的感觉,她不愿独处,也不敢独处,独处让她有太多的时间与空间胡思乱想,她也不敢睡得太沉,睡眠带来梦境,而梦境,带来的是无数她不想面对的人与事。   沈智迅速地消瘦了下去,原本就不太丰腴的体型现如今更是细窄,穿上稍宽松一些的衣服竟有飘飘欲仙的感觉,把杨晓倩羡慕得不行,吃午餐的时候还偷偷向她取经。   “快说说,你这是怎么瘦下来的?我这都奔一百三了,怎么减都减不下来。”   沈智很想说,你试试被家暴之后闹离婚的滋味?但出来做事,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人人心里都有一本基本守则,不用公司印发都得铭记在心,又不是一个厂子人人都得知根知底的年代,家里再怎么天翻地覆,只要到了办公室,谁不是一张面具带好继续工作,务必让别人感觉一切太平,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哪个同事愿意看到你在办公室里一哭二闹双目垂泪?哪个老板关心你老公出轨外包二奶家庭暴力?做好手头的事情才是顶要紧的,其他,一概自己消化解决。   “少吃点呗。”沈智这样答,“都开春了,一冬天的肥肉屯着,再吃下去,夏天怎么办?”   杨晓倩捏着肚子上的肉惨叫,“别说了,你这不是逼着我绝食吗?”   沈智一笑,索性放下筷子。   “你就吃这么点?”杨晓倩呻吟。   “吃不下了。”沈智笑笑。   她是真的没胃口,昨天舅妈一早问她要买些什么菜,她站在舅妈面前,硬是眼前一片空白,张嘴都说不出一个菜名,还是安安扶着沙发蹒跚走着走过来,扑到她身上,奶声奶气地叫妈妈,这才让她惊醒回神。   安安十六个月了,只会叫爸爸妈妈外婆舅舅,还有好,吃,给我,不要,全是令人羡慕的词汇,但是难得肯开金口,沈智蹲下去抱起女儿,“再叫一声,叫妈妈。”   安安咯咯笑,小手拍在她脸上,妈妈妈妈叫个不停,沈智也笑了,笑得眼角微湿,忍不住把头埋进女儿带着奶香的小身子里。   “小智。”母亲在房间里出声唤她,沈智应了一声,把女儿交给舅妈,独自走了进去,“妈,你要什么?我给你拿。”   “不要什么,你坐下,我跟你说几句话。”沈母坐在床上指指床边的椅子。   沈智知道母亲要说些什么,心里暗叹一声,但还是坐下了。   “你跟家宁……”   “我要离婚。”   “到底是孩子的爸爸。”   “妈,要和他一起生活的人是我。”   “他,他为什么打你?”沈母说得很是迟疑,“小智,是不是,是不是……”   “妈!”沈智不敢相信地看着自己的母亲,“连你都不相信我。”   “不是,唉,其实……算了,你现在家里住着吧,过段日子再说,你们俩都冷静冷静。”   “不用考虑了,我已经决定了。”   “你有没有为安安考虑过,你是当妈的人了,怎么还那么意气用事。”   “那你有没有为我考虑过,妈,这里不是只有我一个人是个母亲。”   沈母听完这句立刻面露悲色,“好,好,我知道了,我知道你一直都怨我,怨我当初让你嫁了邓家宁,这些年你就没有心平过,是不是?”   这些年来,每当沈智对这段婚姻流露出怨怼之情,沈母总是用这几句话来回答她,过去沈智到了这个时候就沉默地听着受着,但事到如今,她再也无法听下去,开口回答,“妈,我不怨你,嫁给邓家宁的时候我成年了,我会对我自己做的决定负责,那时是这样,现在也是这样,你就别替我多操心了。”   “什么叫负责?你说明白什么叫负责?离婚就是负责了?”沈母悲情一收,立刻板起脸。   沈智不再多说,站起身来,“时间差不多了,我先去上班,妈,你在家好好休息。”说完转身就走。   留下沈母大皱其眉,拖着进来想劝的舅妈就说,“你看看你看看,辛辛苦苦养大了女儿,送她出嫁,替她带着孩子,现在倒好,我说什么话都听不进去了。”   沈智就是带着这样的心情来上班的,试问怎么可能还有胃口吃东西,杨晓倩还在一边抱怨受了她的刺激,她略觉烦躁,忍不住把头转向另一边,晃眼突然看到一条熟悉的人影,是关宁,阳光下双手交抱在一起,立在一辆黑色奔驰前。   沈智虽然无心一瞥,但关宁这样的女人,无论立在哪里都令人瞩目,就连杨晓倩也看到了,指着窗外说,“咦,那不是关宁?”   关宁并未说话,只是抱肘低头看着车里的人,也不知那人对她说了些什么,她也没有回答的意思,略微摇头,眼看着转身要走,那车门就开了,有个男人跳下车来走到她身边,与她并肩走了几步,脸上似笑非笑,因为是迎着沈智所在的方向,她这样坐着都能看见关宁眉头一拧,嘴角却微弯起来,也不知是笑还是怒。   那辆车里明显是有司机的,沿着街沿跟了他们几步,路上已有人侧目,那男人拉开车门,关宁这一次便没再坚持,侧身坐了进去,黑色车身起步加速,宽阔街道上一闪而过,杨晓倩看得两眼一眨不眨,一直到那车消失在下一个街角才回过头来,压低声音,双目闪闪。   “传说有个富商在追求关宁啊,看来是真的,你看到没有?”   沈智听若未闻,眼睛仍望着那个方向,目光略带讶异,还有更多的迟疑与不确定。   “喂,沈智,你不是跟关宁挺熟的,是不是啊?”杨晓倩抓住沈智的手臂。   “啊?”沈智一惊,回头看到杨晓倩发亮的双眼,声音迟疑,“是吗?我不知道啊,她没有提起过。”   “唉,你怎么一点八卦精神都没有,前些日子我听研发部的助理说了,有人一天一束花送到关宁桌上,还附带礼物,别提多上心了,后来停了几天,还以为没戏了,没想到是追到了!哈哈,你看清那男人没有?哎呀,刚才光顾看了,没拍下来,太可惜了。”   杨晓倩在身边喋喋不休,沈智却一直沉默,手指摸索着搁在桌上的手机,脑子里乱成一团。   为什么她会觉得关宁身边的男人这么眼熟?她一定在某个地方看到过他,究竟在哪里呢?觉得自己所遗忘的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沈智苦思冥想。   田舒找沈智共进午餐,两人都没什么胃口,看着菜单皱眉头,最后索性不吃了,一起去了附近的咖啡馆,也好找个安静的地方多聊几句。   田舒觉得自己的丈夫不对。   对于一个已婚的女人来说,身边男人便是她的小世界,她的一切都与之息息相关,略有一些异动,不需要明确的证据,任何女人都会有与生俱来的本能与天性,能够嗅出危险的味道。   李兆文一向是忙碌的,但过去无论是离开数日或是应酬晚归,两人睡到一起时总是用同一种姿势入眠,他仰面朝天,她向右侧身,抱着他的手臂,脸搁在他的肩膀上,但是最近,李兆文躺下之后便翻过身去,留给她一个沉默的背影,让她独自躺在黑暗中怅然若失。   还有夫妻之事,他对她像是完全没了兴致,偶尔她示意要求也是草草敷衍了事,闭着眼睛,全没有一点交流。   他不看她了,田舒惶恐,偌大的家,两个人,如果不是相互走到对方面前去,就觉得隔着太遥远的距离,李兆文进出冷漠,一日与她的交谈不超过十句,大抵不过这几句。   你回来了?   是。   要不要再吃一点?   吃过了,现在还不饿。   周末要不要一起出去?   你找朋友吧,我抽不出时间。   还有在床上,她问要不要……李兆文的回答多是算了,我累了,或者沉默,然后敷衍。   这一切代表什么?田舒问沈智,沈智靠在沙发上,手撑着头,“你这是没勺喝水找米筛,找了也是白搭。婚姻这东西,我自己就是个失败的例子,还能给出什么好建议?”   田舒知道沈智最近婚姻不顺,但心里实在惴惴,忍不住多问一句,“你说他在外面会不会,会不会……”   沈智看自己的朋友,一瞬之后又移开目光,只觉心思烦乱。   那天她看到的,是不是田舒的丈夫?她不敢确定,她只在田舒所拍的照片里匆匆掠过一眼那个男人,虽然样貌不错,但也不是长得惊世骇俗,这世上相似的人太多了,她不能肯定,也不敢肯定。   更何况,与那个男人在一起的,是关宁。   她不可能立到关宁面前去问一声,你是不是和我朋友的老公单独出去过,也不可能在坐在这里对田舒说一句,我好像看到你老公和我的同事在一起,怎么说都是错,索性沉默。   “如果是真的,你怎么办?”沈智最后只问了这一句。   田舒一惊,还未开口脸色就变了,沈智看得吓了一跳,急忙安慰,“我开玩笑的,别想太多,可能是两个人在一起久了有些倦怠吧,人不是都有倦怠期的吗?”   “是,我也是这么想的,我们在一起都快五年了,下周就是我们的结婚纪念日。”   “是吗?那你们往年怎么过的?”沈智强打精神说下去。   “他会送我礼物,如果有时间也会去旅行,总是一起过的。”说到往事田舒面色渐渐缓和,给沈智看自己的手表,“这是结婚第二年的时候他买给我的,在瑞士。”   沈智看到了,镶钻伯爵,表面满天星的钻石,颗颗光彩夺目。   “你怎么样?”对结婚纪念日的期待让田舒心下略安,转头问起沈智的近况。   “还能怎么样?拖着啊。”沈智叹口气。   “那么你们谈得怎么样了?”田舒又说。   “邓家宁不同意。”说到这个沈智不免苦恼,伸手扶了扶额头。   “那么你家里呢?”   “我妈也不支持,可我真的不想再这样生活下去了。”沈智一声叹息。   田舒略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开口,“沈智,我听说唐毅……”   “咯”一声轻响,是沈智将手中的咖啡杯搁到了碟子上。   田舒咽了口口水,立刻觉得自己说了不应该说的话,勉强一笑,当下转开话题。   午休时间短暂,沈智踩着点回到办公室,下午部门会议,伊丽莎白口若悬河,说话时表情严肃面色凝重,会议足足持续了两三个小时,听得所有人昏昏沉沉,沈智也是,渐渐眼皮沉重,眼看就要睡了过去。   但是突然地,口袋中的手机震动,靠近大腿的地方一阵麻痒,让沈智差点惊跳起来。   拨电话来的是沈智的母亲,沈智走出会议室接听,母亲声音极是着急,“小智,你舅舅出事了,你快回来。”   舅舅?沈智头皮一炸,原本就有些混沌的大脑顿时跟散了黄的鸡蛋似的,一团第八章   都说最亲不过娘家舅,沈智这位舅舅,跟他们姐弟俩的关系确实非常好,有段时间几乎代替了他们的父母。   沈智沈信小的时候父母都不在上海工作,他们俩小学时回上海读书,在舅舅家寄住过一段日子,舅舅舅妈没孩子,对他们姐弟俩亲得跟自己生的一样,沈智至今还记得过儿童节时他们请了假带着她和沈信逛公园的情景,把所有同学都给羡慕坏了。   这一次沈母病倒,也是舅舅舅妈第一时间伸出援手,现在舅舅出了事,叫她如何不着急?   挨到会议结束,沈智立刻到伊丽莎白办公室请假回家。   伊丽莎白皱着眉头,“沈智,你工作能力还是不错的,可最近请假的次数是不是多了点?次次都是家里有急事,出来做事,谁家里没个要操心的事情?要是人人都像你这样,公司还怎么正常运转?”   门是开着的,伊丽莎白说话声音不低,外面人人都支着耳朵听着呢,让沈智一阵难堪。   妈妈在电话里说得不清不楚,只说舅舅的公司出了事,人已经被公安局带走调查,弄不好就出不来了,沈智正心急火燎,哪里还有时间与伊丽莎白张讲下去,匆匆说了声抱歉,又说她家里的确出了事,不回去不行,怎么请假都按照你的意思来吧,说完就走了,留下伊丽莎白一个人坐在桌后,面色难看到极点。   沈智到家的时候舅舅已经从公安局回来了,就坐在她家沙发上面若死灰,舅妈更是在一边哭上了,自己妈妈坐在两个人当中,脸色一样难看,沈信也在,皱着眉头不吭气,滑盖手机在手里不停推上移下。   沈智的舅舅是个好人,但一辈子吃亏就吃亏在运气不太好,读书的时候遇上文化大革命,从小学起就没念上几天正经书,后来分配到厂子里,原本做技术工人的,没想到连夜加班疲劳过度,给冲床冲掉半根手指头,只能换了工种,再后来又遇上下岗浪潮,第一批就给挤了出去,幸好老天疼憨人,给他找了个好老婆,舅妈家里是本地人,还是独养女儿,九十年代分了好些房子,就是俗称的地主,所以两口子日子还算过得不错。   只是沈智舅舅一个大男人,在家里老靠着老婆家分的那些房子过日子总觉得不甘心,总想着给自己找点事情做做,舅妈这辈子没生出孩子来,也觉得亏欠丈夫,所以沈智舅舅要做什么都依着。   九十年代中的时候沈智舅舅就下了海,卖了一套房子筹出本钱来开饭店,那时候下海的,大部分都成了不同程度的款,没想到沈智舅舅偏是个异数,饭店开了一年就赔得精光,只好歇业大吉,再后来又在家炒股,也不知是他天生霉运当头还是怎么的,又遇上东南亚金融危机,股市大崩盘,他是听了人家的消息把房子换了现钞重仓杀入的,又赔了一套房子,幸好舅妈家分的房子多,最后还剩下三套,再也不敢动了,这才过了几年太平日子。   但是去年年初的时候,沈智舅舅的老同学突然找他一起合伙做生意,那位老同学原本在福州做卫浴的,有些路子,一来二去说得沈智舅舅动心了,也是上海房价暴涨,舅舅觉得家里有三套房子,怎么算自己都是数百万的富翁了,又不需要供养儿女,跟着老同学做做生意排遣寂寞也好,说着说着,这便答应了。   这两年房地产热火朝天,连带着建筑装潢业生意也一片大好,沈智舅舅这盘生意居然做得不错,一年下来赚得满脸笑,还给家里添了一辆小车,过年时候开着到饭店吃饭,让那些过去看低沈智舅舅的那些亲朋直跌眼镜。   沈智当然是为自己的舅舅高兴的,可没想到的是刚过了一个新年,舅舅的卫浴公司就出事了,这回出的还是件大事,眼看就要吃官司。   舅舅断断续续把事情说了,他们公司与一家酒店管理公司签了协议,年前发了一批卫浴套装过去,货发到了,对方施工队赶着回家过年,也就迅速地安装完毕,年后一验收,发现他们发过去的都是山寨货,与合同上议定的品牌全不是一码事,质量也完全不过关,对方公司立刻发了律师信过来,要求赔偿,沈智舅舅的老同学老卫一拖再拖,最后人家终于把他们给告了,老卫却在这个时候突然消失,只留下他一个人面对这个烂摊子。   “可发货都是卫伯伯负责的啊,为什么要找舅舅?”沈智大概知道一些舅舅公司的事情,开口就问。   “他躲起来了,舅舅是法人,现在公司出了事,必须得由他承担责任。”沈信在一边开口,沈智舅舅原本要回答,侄子已经都说完了,张了张嘴,带出来一声长叹。   “这个老卫啊,害死我了。”   “这时候你还惦记着老卫哪?他这摆明了就是找你当替罪羊。”舅妈哭哭啼啼,拉着沈智母亲的手诉苦,“姐,你说这人怎么这么可怕啊,在一起做了一年多了,整天跟他称兄道弟,对我也嫂子长嫂子短的,出了事说跑路就跑路,留下我们替他顶罪,我这个命哟,怎么这么苦。”   沈智最看不得老人在自己面前掉眼泪,跟着妈妈劝了几句,又问舅舅,“到底有多少套啊?这批货量很大吗?”   舅舅伸出五个手指头,沈智一惊,“五百套?那么多。”   沈信在边上摇头,“姐,不是五百,五十。”   “五十套?”沈智讶异,“那得赔多少钱?要不先凑凑吧,能赔上总比上法院解决好。”   “我也想给凑啊,可时间那么紧,一时我也凑不起那么多钱。”沈智舅舅抱着头说话。   “到底多少?”   “那个牌子是意大利进口的,单一个浴缸就要两万八呢。”   “一个浴缸两万八?”沈智倒抽一口冷气,差点从沙发上跳起来,她原来也觉得那家公司有点小题大做,不就五十套厕所里用的东西吗?没想到一个浴缸就要两万八,怪不得人家要发律师信。   “这还是有价钱的,麻烦的是那些卫浴套装都是安在新落成的酒店式公寓里的,人家说了,这些屋子都是一早就租出去了,业主都等着入住呢,推迟一天交付就是十几万的损失,现在都耽搁一个月了,还有什么乱七八糟的人工费损失费重装费,我想跟他们谈,可人家说案子已经进法院了,让我直接到那儿解决。”   “那,那怎么办?”沈智听得眼睛都直了。   “舅舅想让你帮个忙。”一直没说话的沈母对女儿开口。   沈智皱了眉,忧心忡忡地说,“妈,舅舅,舅妈,我现在也想不出什么办法,要不我们找律师问问吧。”   “问过了,律师说这情况打官司你舅舅一定输,先找人打招呼通路子吧。”   沈智一愣,“打招呼通路子?”   “是啊,你舅舅的意思是,让家宁帮帮忙,他不是负责环境审批的吗?认识的那一行的人多,不管有没有用,先试试看嘛。”   没想到最后绕到邓家宁身上了,沈智与沈信一起叫了一声,“妈!”   “怎么?我说错啦?”   “小智,舅舅这次,实在是没办法了,所以才……”沈智舅舅目光里带着哀求,舅妈也走过来,小心翼翼地。   “小智,舅妈知道你为难,可我们老一辈人哦,总是劝合不劝离,夫妻两个床头吵架床尾合,你这次就当帮帮你舅舅,也给家宁一个表现的机会,好不好啊?”   沈智僵立当场,来不及回答一个字,门就响了,沈智进来得匆忙,门也没有关实在,外头的人一推而入,就立在进门处,对着这一屋子人开口。   “妈,舅舅,舅妈,小信,我来了。”   说完又把脸转向沈智,单单对着她说了一句,“沈智,我来了。”   走进来的是邓家宁。   沈智没有回答,一转身就想往外走,妈妈叫了一声,“你去哪儿?”   邓家宁也想拉住她,坐在一边的沈信已经站起来,在他与沈智中间一站,一脸“你想干什么”的表情。   一边舅妈也叫了一声,“小智。”声音里带着哀求,沈智原本往外的步子像是忽然粘了胶,沉重得再也抬不起,背后却觉得痛,被所有人用目光洞穿那样。   沈智又一次回转身来,默默地坐在靠自己最近的那张椅子上,眼睛不看任何人,只开口说了一句,声音压抑。   “你们说吧,我在这儿。”   沈信在一边看着自己的姐姐,只觉得胸口即将炸开那么难受,舅舅看到邓家宁像是看到了救命稻草,抓着他就开始说官司的事情,沈信再不想待下去,说了句,“我出去一下。”推门便走。   邓家宁为了沈智舅舅的事情,很伤了一番脑筋。   沈智要离婚,他是绝对不可能接受的。   离婚?为什么离婚?让沈智自由?让沈智有机会和另一个男人在一起?除非他死!   他得让沈智回来,这些天沈智和孩子都不在,他回到家里打开门就是一室冷清,上班都无法集中精神,沈智不知道,他其实日日都有在她家楼下徘徊过,他知道她每日的行程,知道她下班就回到家里和老人孩子在一起,更知道她没再与那个男人见面。   他瞒着沈智调查过,大概知道了唐毅的身份,与沈智说的一样,的确是沈智的老同学,就是同学聚会才遇见的。   这年头的同学会这个词就相当与出轨的温床,拆散夫妻的导火索,不是有句话叫没事来个同学会,拆散一对是一对吗?联想到同学会之后沈智的表现,邓家宁不能不怀疑。   但除了他看到的那一次沈智被人送回家与沈智瞒着他晚归之外,他却再也找不到一点她与其他人在一起的蛛丝马迹,或许他错怪了她?或许事情还没到他想象中的那个地步?回想起沈智当时的反应与之后的决裂,邓家宁开始后悔。   说来也巧,就在他调查唐毅后的不久,他又意外地得知了关于这个男人的更多情况,那是一次与过去共事过的老同僚的聚会,有个巫姓女同事一年前调到市建委,算是高升了,吃饭的时候居然谈到唐毅,他听到这个名字就多问了几句,小巫便在饭桌上两眼发光。   “那建筑师,别提了,我回回见着都想擦口水,可惜是个死会的,否则我就豁出去了,主动一把。”   小巫快三十了,按说做公务员的在婚姻市场上怎么都算是个香饽饽,可惜她长相实在抱歉,偏偏要求又高,非帅哥不看,导致至今单身,已经从二十六七的初级剩女大踏步前进到三十左右的必剩客,颇有向齐天大剩进军的架势。   “那有什么?现在没结婚的都是自由人,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就是了。”旁边有老同事调侃她。   “走什么?人家有未婚妻了,还是个有钱人家的小姐。”   “有钱人家小姐好啊,少奋斗三十年。”   “还真是啊,那女的家里很有来头,在审的好几个项目都有她家的投资,人长得也不错,就是眼睛长在额角头上,除了自己男人谁都不看。”   “人家要看你干什么?又不是来跟你搞搞蕾丝边的。”大伙又哄笑。   邓家宁确定小巫说的唐毅就是他所知道的那个之后,心又放下一大半,试想一个正常男人,放着条件优异的未婚妻不要,倒过来追求一个已经养了孩子的已婚女人?要他,他也没那么傻。   沈智虽好,到底没有倾国倾城,那唐毅条件又如此之好,两个人就算有些旧情,也没什么可能了吧。   邓家宁就这样,越思越想越后悔自己之前所作的一切,而现在的当务之急就是,他得把沈智的离婚念头打消掉,但沈智表现得心意已决,沈信更是激烈,见到他就握拳头,他最后发现,自己现在唯一能仰仗的居然是过去最让他头皮发怵的岳母大人。   沈母出院之后与邓家宁谈过,当然是在沈智不在的时候,老太太先把邓家宁臭骂了一顿,又说女儿绝不可能做出那样的事情,说得邓家宁几乎要在岳母面前再一次跪下之后又说这事得慢慢来了,等一个机会让沈智回心转意。   只是没想到这机会这么快就来了,沈智与舅舅一家的感情邓家宁是知道的,她舅舅出事,沈智绝不可能撒手不管,果然,他这样赶来,沈智再如何心不甘情不愿,仍是留下了。   有了这一层干系,试问邓家宁怎么可能不把沈智舅舅的这件事放在心上?   邓家宁尽心尽力,但他只是个科级公务员,一没实权二没大关系,过去他舅舅在位的时候倒是能帮上些忙,可不巧的是,老头子就在年头上退休了,人走茶凉,估计求过去也没什么用。最后只好去找了分管那一区的同僚,厚着脸皮托关系。   同僚倒是很帮忙,一天以后就给了回音,但是电话那头叹气,“给那家公司豁过翎子了,可他们油盐不进啊,听说后台也挺硬的,说是外资其实后头有人呢,没成,还是咱级别不够,你要办成这事儿,得走上层路线。”   邓家宁傻了,眼看这案子没几天就要上法院走程序了,他之前在沈智面前拍着胸脯保证过,这下回去该怎么说?   正心事重重,桌上电话响,接起来居然是李副局长,让邓家宁到他办公室去一趟。   邓家宁去了李副局长的办公室,李副局长正在桌后批阅文件,看到他进来就笑了,笑容如沐春风。   “小邓啊,来坐来坐,聊几句。”   自从上一次跟李副局长去郊县又中途回来之后,邓家宁事后一直有些后悔,一是跟沈智彻底闹翻,二是总觉得自己给李副局留下了不太好的印象,至少也是不太给面子,没想到今天李副局居然主动找他聊天,着实出乎邓家宁的意料之外。   “小邓啊,最近家里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李副局仍是一张微笑的脸,表情还充满关切,邓家宁却听得心中一咯噔,他们这些政府里做的,最忌讳生活作风出问题,一年多前他因为夜总会里出的那事不知吃了多少暗亏,虽然当时他在处理问题时表现尚可,但仍是因此在处级评定的紧要关头被刷了下来,现在沈智又要跟他离婚,他原本并不认为沈智会跑到他单位里来一哭二闹,但局长这一问,却让他心里七上八下,立时没了把握,一边想着沈智舅舅这事儿刚出,沈智不会吧,不至于吧,一边说话就有些断断续续。   “啊,这个,其实,我……”   “就是你妻子舅舅那件事儿吧?我听说了。”   邓家宁又是一愣,沈智舅舅的事情,他是托了人帮忙,但托的都不是自己局里的,一是他们局与那家公司所在的区不同,没什么关系,二是最近局里处级评审又要开始了,他也怕这事传开了对自己有什么不必要的影响,没想到事情还没办成,局长已经知道了,不但知道了,还直截了当地找了他。   邓家宁不知李副局是什么意思,再开口心下便更加忐忑,“这件事其实跟我妻舅没关系,他也是被人利用,都是一家人,所以就想给帮点忙。”   “是啊,一家人吗,帮忙是应该的,那现在这事儿怎么样了?有眉目没?”李副局和颜悦色地继续说下去,要不是两人隔着一张桌子,这场景倒真像是与长辈聊天。   邓家宁只能说了老实话,李副局很认真地听着,手里拿着一支钢笔,时不时用笔帽轻轻敲打着桌面上的软垫,听完沉吟半晌,忽然开口。   “小邓,关于这件事,我看……”   沈智回家了,她没有其他的选择。   舅舅出事了,舅妈当然不可能再帮忙带孩子,正好沈智婆婆打电话给沈母,知道情况之后当即表示要到上海来帮忙,隔天两个人就从另一个城市坐长途车过来了,来了还埋怨儿子,亲家病了也不早说,早就好让他们过来帮忙带孩子了,说完就把孩子从沈智母亲这儿接走,在沈智家里住下了。   公婆来的时候沈智不在,回家才发现女儿已经被接走了,她又惊又急,想问母亲为什么,沈母早料到女儿的反应,躺在床上说话。   “那你要谁来带孩子?我都这样了,你舅舅家又出了这么大的事儿,你公婆来了是好事,人家是来帮忙带孩子的,我总不见得把他们赶回去。”   “妈,我跟他……你又不是不知道。”   “你要离婚,自己跟你公婆说去,我说不出口。”沈母瞪了女儿一眼。   沈智颓然,“妈,我跟邓家宁……过不下去。”   “那是你不想过,想过就能过下去,家宁打你是他不对,可开口说离婚的是你。”   “他怀疑我,妈,你知道他做了什么?”   “我知道,他不就是半夜从外地回来了吗?”沈母盯着自己的女儿,“小智,我是你妈,但有句话,我不能不说,那天晚上,你究竟跟谁出去了?家宁怀疑你是他不对,可你要是一点事儿都没有,他怎么会怀疑你?”   “我没有,妈,连你都不相信我,我没有做任何对不起邓家宁的事情。”   “你这身子是没有,可你那心呢?你有多少心思花在家宁身上?你当妈是瞎子吗?”   沈智面色苍白,胸膛起伏,想开口反驳,但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来。   沈母趁胜追击,“家宁再错,他也是安安的爸爸,小智,人无完人,那次家宁是错了,妈站在你这儿,这辈子都会让他记住教训,可这回,他会那样,也是心里紧着你,怕你出事。你回去,再给他一次机会,如果他再犯,行,你们离婚,可如果这事儿真是出在你身上的,小智,虽然我是你妈,可我也不饶你。”   沈智猛抬头,“妈!你说什么呢。”   “不是最好,回去吧,我想睡会儿。”沈母别转头。   沈智下楼,低头默默地往前走,一时竟不知自己该往哪儿去。母亲的话如同重锤,原来坚定的心开始动摇,她要与邓家宁离婚,他一定会反应激烈,这她有心理准备,但是如果得不到母亲的谅解,她该怎么办?   母亲是她的家人,她的血亲,虽然自小对她严厉,但仍是她最大的依靠,是母亲一手带大了安安,让她能够继续工作,有自己的生活,没有母亲的支持和谅解,这个婚,离了,她去哪第九章   沈智在小区的门口被人叫住,抬头就看到自己的婆婆。   沈智婆婆正推着孙女在小区门口散步,正巧遇见媳妇,沈智叫了声“妈。”然后便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只好借着蹲下去抱女儿掩饰一下自己的情绪。   婆婆亲热地与沈智说话,拉着她一起回了家,沈智身不由己地上去了,邓家宁也在家,看到她自是目色一喜。   公婆住在另一个城市,见面少,但每次都是客客气气的,沈智当着老人的面无法多说什么,只能一同上桌吃饭。   晚饭是邓家宁烧的,邓家宁高中开始住宿,后来又一个人在外地生活了几年,家常菜烧得很不错,一尾红烧甩水最是拿手,今天父母都在,又有心讨好沈智,当然是使出了浑身解数。   一家人在灯下坐了,沈智心里别扭,饭都吃不下几口,倒是婆婆频频举筷子。   “这甩水不错啊,烧得入味,妹妹,多吃点。”沈智的婆婆是苏州人,说话软糯,一直叫沈智妹妹,听上去亲热无比,但沈智心里明白婆婆的厉害,婆婆以前是厂工会里的干事,一千多人的大厂,家家户户犄角旮旯的事情都摸得清清楚楚,更何况她与邓家宁夫妻间这点事,多半已经觉出异常来,只是不说而已。   沈智伸出碗把菜接过来,低声说了句,“谢谢妈。”   婆婆对儿子说话,“有日子没见了,妹妹怎么瘦成这样,带孩子辛苦了吧?还是你没照顾好,你看看亲家母都累得病了。”   邓家宁立刻点头,“是我不好,沈智,最近你辛苦了。”   公公是个不管事的,只管在一边挟菜吃饭,沈智坐在当中,只好勉强应答,“没什么,爸,妈,让你们这么赶过来才辛苦,谢谢了。”   好不容易熬到晚饭结束,沈智再也没法在客厅里多待一分钟,抱着女儿进浴室洗澡,公公到阳台上抽烟,邓家宁洗碗,婆婆也跟着儿子进了厨房,门一关,脸就沉了下来。   “家宁,你这媳妇是怎么了?我们来了也不去车站上接,到了吃饭时间也没急着往家赶的意思,刚才我在小区门口遇上她,到我跟前了也不知道招呼一声,失魂落魄的,眼里就跟没别人似的,我这么大一人还推着安安,她硬是没看到。”   邓家宁两手还在泡沫里,心里一咯噔。   “还有刚才吃饭的时候,你看看她那样子,厨房一步不进,上桌就吃,话也没有几句,我叨里半天,就一个谢谢,倒像是我讨来的。”   “妈,沈智妈刚出院,她舅舅家又出事,她这两天心情不太好,你别放在心上。”   “我不会。”沈智婆婆肯定地回了一句,“又不长住一块儿,这点小事我跟你爸怎么会放在心上,我就是担心你,她这样多久了?你们俩没事吧。”   母亲目光如炬,邓家宁心里发沉,他与沈智之间发生的一切,他当然不希望被家里的老人知道,再者说,他现在的当务之急是阻止沈智要离婚的念头,父母的到来,还不知道会产生怎么样的结果,但以他对沈智的了解来说,多半不会是正面的。   邓家宁与婆婆的对话,沈智是一句都没有听到。   她正忙着给女儿洗澡,安安最喜欢洗澡,进了水里就和一群塑料小黄鸭玩得不亦乐乎,沈智坐在浴缸边的小凳上给自己女儿打沐浴乳,手指揉过,安安大概是觉得痒,咯吱咯吱地笑,小孩子的快乐永远来得这么简单,让沈智无限羡慕。   浴室装着滑门,忽然一声轻响,沈智猛地回头,是邓家宁走了进来,沈智看了他一眼,又把目光转回女儿身上,一只手放进水中,无意识地抓着一只因为沾水而变得滑溜的塑料鸭。   “你进来干什么?”   “爸妈进屋了,我过来看看有什么要帮忙的。”邓家宁走过来,弯下腰摸了摸女儿的小脸,安安在水里泡了一会儿,整张脸都是红扑扑的,爸爸的手指有些冷,让她很不乐意地晃了晃脑袋。   “不用,我一个人能行。”沈智低声说了一句,想想又问,“你没跟你爸妈说?”   “什么?哦,我什么都没说过。”邓家宁这么说完,又把脸转向女儿,“沈智,你看看安安,我们不能离婚,我们是她的父母。”   母亲的话再次回响在耳边,沈智咬牙,眼前热气蒸腾,眨眼间一片模糊。   “你舅舅的事情……”邓家宁又开口,像是怕沈智忘记似的。   沈智怎么可能忘记这件事儿,这两天她一走进浴室就想起两万八,怎么想都想不通,一样是放水出水的东西,人家用的怎么就能贵到那样,难不成在那里面洗澡就能延年益寿?   安安不满两个大人忙着说话对她不理不睬,开始在水里皱眉踢腿,沈智便暂时中断话题,转头先把女儿抱起来擦干,进屋的时候邓家宁也跟了进来,沈智面色略沉,邓家宁却已经反手合上了门。   “我睡地上也行,家里就两间屋子,要是我睡在外头,爸妈会起疑心,他们年纪都大了,又刚从外地过来。”他小心翼翼地看着沈智说话。   “家宁,我还没有改变主意。”   邓家宁一僵,正要开口,沈智却打断他,“太晚了,你爸妈刚来,我们别在今天谈这些。”   邓家宁看看时间,都快十点了,家里已经一团乱,这时间再当着两个仍不知情的老人谈起来,确实不是什么上选,小床上的女儿也在揉眼睛,大概还不太习惯自己爸爸杵在房间里,时不时地转头望着他。   大橱里原本就有闲置的被褥,邓家宁自己取出来铺在地上,沈智走过去又从衣橱里拿了一条毛毯递给他,邓家宁接过去,说了声,“谢谢。”   她没有回答,转身上了床。   安安在沈智轻声的拍抚下很快就睡熟了,沈智关了灯,邓家宁的声音从地上传来。   “沈智,你睡了吗?”   她仰面躺在床上,黑暗中睁着双眼回答他,“还没。”   “你舅舅那事儿,我会尽力的。”   “是吗?我替我舅舅谢谢你。”   “我们……”   “我先睡了,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吧。”沈智翻个身,用被子将自己裹紧,无声叹息。   但那几不可闻的吐气声仍是被邓家宁捕捉到了,他躺在地上,从里到外凉了个透,但同时又有些希望在里面,至少沈智没赶他出去,还由他在屋里睡下了,这让他觉得一切还是有希望的,也更坚定了他要把沈智舅舅这件事办成的决心。   今天在局长办公室里,李副局暗示了他可以动用自己的人脉替他向对方打招呼的意思,这暗示让他既惊且喜,喜的是这样明显的示好,说明李副局有意将他纳入自己的亲信范围,惊的是,这样一来,在其他人眼里,他不就公开地成了李副局这边的人?   对于他们这些人来说,站什么队伍跟什么人都是性命攸关的事情,在老局长还没退位,一切形势尚不明朗的时候就明确自己的方向,是不是太冒险了?   李副局给了他考虑的时间,邓家宁也确实需要考虑的时间,就连回家的路上心里还有些上下浮动,但此时此刻,为了睡在同一个房间里的沈智,为了他的妻子,他决定豁出去了。   “沈智,我会办好你舅舅的事情的,一定,无论花多大的代价。”妻子孩子就在自己身边触手可及的地方,这感觉让邓家宁心满意足,他开口,说了这最后一句话,然后也闭上眼,睡了。   李副局在会议上提出了“绿色通道”的概念,在局里引起了轩然□,这两年所有的建筑项目都需要通过环保局的审核,名目繁多,环境监督、环境评测,甚至连环境辐射都有专门的审批手续要走,所谓的绿色通道,就是给一些比较特殊的企业与项目开绿灯,加快审批手续,其中厉害,底下人当然心里明白。   邓家宁在名单上签了字,下笔的时候心里仍有些忐忑,但是眼前闪过李副局长那天下午和悦的笑脸,耳边飘过黑暗中沈智那声轻悄悄的叹息,这两者让他的心突然硬了下来,一挥手就把自己的名字写了上去。   这天晚上邓家宁直到后半夜才回到家里,屋里一片漆黑,他进门之后就在沙发上坐下了,说是坐下的,其实更像是倒下的,原本想喘口气,没想到一闭眼就再也挣扎不起来了。   沈智没有睡,她在上床前接到一条短信,短短一行字,却让她感觉自己足足看了一个世纪。   短信是唐毅发来的,她没有在电话里存他的号码,但从十七岁起,任何与唐毅相关的东西都能给沈智带来刻骨铭心的记忆,两人初初在一起的时候,她甚至搜集过他随手写过的纸片,将那些被他打过草稿的揉过的纸片放在抽屉的最底层,藏了许多年。   短信的内容很简单,短短几个字,告诉她,“对不起,我想见你。”   有很长一段时间,沈智只是呆呆地望着这条短信,心脏在胸腔里没有丝毫规律地跳跃,有一只无形的手,将它反复挤压,捏紧,不留一丝缝隙,让她感觉酸胀,窒息,呼吸困难,但大脑却是一片空白,只是机械地看着那行字,一点点暗下去,暗下去,但每次在消失之前又被她再一次地按亮,循环往复,无止无终。   就在这个时候,邓家宁进屋的响声惊醒了沈智,隔壁屋的公婆睡得浅,也听到了,婆婆惦记着儿子没回来,一直都没睡好,听见声音一翻身就想下床,可腕子一紧就给公公拉住了。   “别去。”   “家宁回来了啊,我去看看他是不是喝酒了。”   “媳妇在呢,没你事儿。”   “也是。”婆婆又躺下了,“我听听她怎么伺候的。”   两个老的就这么在黑暗中支起耳朵听着,沈智披衣下床,想想又拿过手机,手指移到按键上时稍顿了一下,终究还是将那个消息给删了,已删除的信息跳出来,她整个人突然一空,眼睛忍不住地闭了起来,像是不如此做法,便不能阻挡某些身体里的东西倾泻而出,再无法追回。   她定定心神,关机将它塞到枕下,又开了自己床头的小灯,女儿还睡着,沈智推门而出,原以为走出卧室就能看到邓家宁,没想到厅里一片漆黑,只有沙发上一团黑影一动,她急惊之下都忘记开灯,整个人寒毛倒竖,差点尖叫起来。   “别怕,是我。”邓家宁开口说话。   沈智开了沙发边上的小灯,邓家宁的脸被灯光一照,双眼都眯了起来,一手挡住脸。   沈智见他还穿着早晨出门时的衣服,一身酒气,形神俱疲,再看时间,都已经下半夜了。   她也压低了声音,“怎么这么晚?”   “陪局长吃饭,刚回来,想坐一会儿再洗,没想到坐下就眯过去了。”邓家宁哑着声音解释。   邓家宁都累成这样了,沈智再怎么铁石的心肠也带出点恻隐来,不知不觉软了声音,“那洗洗就睡吧,我给你放水。”   等邓家宁洗过之后再进房,发现沈智已经给他在地上铺好了被褥,他并没有立刻躺下,站在女儿的小床边看了一会儿,然后回过头对沈智说。   “舅舅那事儿,我求了我们局长,他已经答应了。”   沈智坐起来,“你……为了这事求了你们局长?”   “他也有用得着我的地方。”邓家宁含糊其辞,事实上,今天这顿饭局是与一群绿色通道的受益者——也就是几个建筑老板一起吃的,一顿饭吃得他心惊胆战,那些建筑老板不仅不停地向他敬酒,表示热络,还在离开酒店的时候塞了一个信封进他的外套口袋,他想推拒,抬头却看到李副局长带着几个处长与那些老板笑语言欢的情景,他的手在口袋里几上几下,最后还是松开了。   信封很厚,他没有让沈智看到,也不必让沈智看到。这是一个泥淖,一脚踩下就再没有可能拔出,可事情已经一步步走到这里了,他是为了沈智,为了这个家走出第一步的,这个情,沈智不领也要领。   灯熄了,卧室又陷入一片黑暗,沈智却再也睡不着,黑暗中百感交集。她知道在邓家宁所在的那种地方,没有人会为了别人去做一件对自己没有任何利益的事情,既然他求了他的局长,那么就一定有所付出,至于他付出了什么,邓家宁没有说,但她不能不放在心上。   是,邓家宁出轨过,怀疑过她,强迫过她,甚至对她使用过暴力,但是在这紧要关头,他尽力了,他也让她知道,他尽力了。   沈智并不把婚姻当儿戏,只要这里面还有一丝能让她坚持留恋感动的东西,即使昙花一现,她都可以借此逼迫自己坚持下去,就像一年前邓家宁的出轨,母亲的阻止,邓家宁的下跪,这些都不是让她留下的决定性因素,让她留下的,仍是她自己。   而唐毅,唐毅只是她年少时的一个梦,那时她天真懵懂,那时她只知爱情,那时她以为自己做了这世上最伟大最悲情最杜鹃啼血的事情,可活过几年之后回头再看,那一切不过是她的自以为是,她甚至不需要别人的同情,她的生活就是她自己的选择。   眼前仍晃动着那一行简简单单的小字,“对不起,我想见你。”   为什么要对不起?为什么还要见面?   母亲感受到她的异常,邓家宁自然也能感受到,一切都有因果,她再见到唐毅是错误的,接受他的帮助也是错误的,那天晚上与他见面更是错误的,自省需要勇气,她确实没有出轨,确实没有做过任何对不起邓家宁的事情,但是她的心已经乱了,谁说出轨只有身体可以证明?精神出轨仍是出轨,是她太虚伪了。   沈智咬牙切齿地在心里重复着这几句话,但手却仿佛自生了意识,没入枕下,慢慢摸索,最后终于碰到手机冰凉的金属壳,她将它攒在手中,紧握着,冰冷的铁壳渐渐暖热发烫,带着莫名的魔咒,让她如何都无法放开。   沈智醒来的第一眼,看到的是邓家宁的侧脸。   他就立在安安的小床边,非常专心地看着女儿,卧室拉着绿色的窗帘,晨光透过窗帘的缝隙落在他的脸上,为他平常的五官添了些柔和色彩。   邓家宁听到响动,把脸转了过来,对她说了声早安,又说,“原来安安也喜欢趴着睡,跟我一样。”   沈智把目光投向小床上的女儿,安安也醒了,翻身睁眼,晨光中看到自己的爸爸,嘴里发出声音,双手张开,不知是要他抱还是要推开他的脸。   邓家宁将自己的手指放在女儿张开的小手中,沈智在一旁垂下眼,轻轻“嗯”了一声,声音极低。   邓家宁手里逗着女儿,眼睛却一直看着自己的妻子,但她没有扎起的头发披散下来遮住了半张脸,这让他无法看清她的任何表情,他期待着,期待她抬起头来,对自己再说些什么,但是沈智一直低着头,一直都没有再说话。   即使是这样的牺牲,他都没有看到她的任何表示,这一瞬间,邓家宁的失望,排山倒海。   邓家宁的失望沈智没有看到,她只知道,就在这一瞬间,她那仍旧在被子中握着手机的左手,缓缓地,无声无息地,松开第十章   唐毅又拨了沈智的电话,她没有接。   他把手机放下,桌上铺满了图纸,有无数的工作等待着他,但他无法集中精神。   唐毅从办公椅上站起来,走了两步,又点烟,抽了两口之后再走回来,翻开最上面的那张图纸——用的是挟着烟的那只手,差点将它点燃。   扔掉烟头之后他立在桌前,双手撑在桌角上,低下头深呼吸,久久没有作声。   他想见沈智,这个念头就像一簇火,经久不息地燃烧在他身体中最脆弱的地方,他努力过,克制过,但他做不到。   所有明知是错仍是去做了的事情,都是令人无法自拔的,现在的他,比谁都更清楚地知道这一点。   门轻响,他一抬头,看到王梓琳,她到他这里从来不敲门,或许她觉得没有必要,对上他的目光之后轻快一笑,随手把包丢在办公桌前的椅子上,走到他身边才开口。   “要不要这么没日没夜的忙啊?走,下午陪我去一个派对。”   唐毅摇头,但她坚持,并且伸手过来拉。   “我赶项目。”他无奈。   “别以为全世界就你一个人在工作。我们这行待在封闭空间里哪来的灵感,看看外头这太阳,跟我走,苏州河SOHO,阳光派对。”   唐毅几乎是苦笑了,“小姐,我跟你怎么会是一行的?”   王梓琳指着他桌上的图纸,“咦,难道你不是搞设计的?”   “我不去了,你的那些朋友,不是把胸衣穿在外头就是把花盆踩在脚底下,我去了眼睛都不知道往哪里看。”王梓琳在苏州河边上的SOHO仓库里有一群艺术家朋友,唐毅曾经与她去过一次,着实被他们的创意着装吓住过。   王梓琳板起脸,“你OUT了,现在谁还把胸衣穿在外面,人家都是套在脸上的。”说完自己先笑起来了,笑完又去拉唐毅,“上回你正赶上他们作秀,这次不是啦,没人那么穿,我又不认识LADYGAGA,走吧走吧。”   唐毅半个身子被她拉得侧了过来,桌上手机突然一震,他整个人也似乎震了一下。   王梓琳放开手,“你有短信,不看吗?”   他“嗯”了一声,转身拿起手机打开看了一眼。   短信是沈智发来的,短短的一行,是个问句,“中午我有时间,可以见面吗?”   唐毅背对着王梓琳,想落指回答,又有冲动直接拨回去,但他最终一样都没有做,只是合上电话,把手机放进口袋里,然后重新在桌边坐下。   “对不起,梓琳,我在赶工,下午不能陪你去了,你玩得开心,结束以后给我电话。”   王梓琳的笑容停顿在脸上,唐毅已经拿起了第一张图纸,并且打开电脑,她独自立了几秒,直到唐毅再次抬起头来,看着她,轻轻补了一句。   “对不起。”   她就笑开来,转身把自己的包提在手里,“好吧,我自己去,辜负这么好的天气,你就等着后悔吧。”说完就走了。   王梓琳下楼,车就停在大楼门口,她打开车门坐进去,发动,很快将车驶向大门,保安打开横杆的同时向她致意,她没有任何回应,开出大门时的车速飞快,但在转角之后便慢了下来,最后停下,紧靠在路边,再也没有移动。   十五分钟后,又有车从大门中开了出来,黑色车身在车流中一闪而过,很快消失在路的尽头,经过她身边时没有停顿一秒。   而她坐在驾驶座上,目送着那辆车远去,手指紧紧握着方向盘,一动都没有动。   又有车开过她身边,无聊男子按下车窗盯着她的车看,她没有做出丝毫的回应,对方透过玻璃窗看到她的脸,更是起劲,竟对她吹起口哨来,她终于有了反应,缓缓转过头去面对那个人,那张带着宽大墨镜的脸上面无表情,那轻薄客竟被她看得害怕起来,脚下油门一送,飞快地将车开走。   唐毅去见了沈智。   两个人约在安静街道边的咖啡屋,沈智已经到了,独自坐在二楼最靠里的沙发里,手机搁在面前的桌子上,一杯咖啡还是满的,杯口雪白。   他在她面前坐下,阳光非常好,透过透明的玻璃窗一直射到两个人的脚下,咖啡厅里仍开着暖气,他穿得并不多,但只是觉得热,手移到领口,微微松了一下。   沈智看着他的一举一动,唐毅身材高大,读书的时候最简单的校服都能穿得一身笔挺,现在功成名就,穿着自然不同,简单的灰色背心淡蓝衬衣,一眼看去,却是说不出的服帖舒服。   服务生走过来,唐毅侧过头去与她说话,沈智垂下眼,默默地隐藏着自己的贪婪。   “你找我。”他先开口,用的是肯定句。   “是你在找我。”沈智重复着同样的句子。   他沉默了,然后抬起头来,肯定地回答,“是的,我在找你,我想见你,有话要对你说。”   他看着她,这个女人,这个陪伴了他整个年少岁月,又在之后的分离中成为他所有动力来源的女人,这一刻,她就坐在他的面前,白色的脸,乌黑的眼睛,她的气味,她的表情,她笑起来的样子,她的快乐与不快乐,那是他从未忘记的一切。他想念她,想念她,这思念天崩地裂,带他回到她的身边,他想她回来,无论她变成了怎样,他都想要她回来!   沈智的嘴唇在这样的目光下颤抖了,纠缠在一起的手指也是,心脏难过到极点,她熟悉这种感觉,这种不得不失去一切的感觉,她将手指藏到桌下,用牙齿咬紧自己的嘴唇,制止那一阵无法克制的颤抖,再开口时声音冷淡。   “你忘了吗?当初是我不要你的。”   他轻轻一叹,“是不是因为我妈妈对你说的那些话?”   沈智猛地抬起头来,不敢相信自己所听到的,想张口说话,但是一瞬之后,鼻尖与双目都已经红透,平静表面溃于一旦,哪里还能说出话来。   两个星期前,唐毅见到了自己的母亲,在父亲的祭日。   母亲迁居宁波之后,日子过得清净安宁,他回国时也曾想过将她接回上海,但她在那里又有了新的家庭,是她少年时的青梅竹马,两人前后丧偶,最后竟再次走到了一起,也算是一段良缘。   父亲葬在上海郊区的墓园里,母亲的新伴侣老陈也陪她一起来了,唐毅对他很客气,叫他叔叔,老陈到了墓园门口就没再进去,一个人在车上等。   墓碑上用的是父亲健康时的照片,黑白底色上笑容明朗,母亲把四碟八件一样样摆上,又放了花,动作很轻,慢慢眼眶红了,说了声,“老唐,你放心吧,我和儿子都过得很好。”   唐毅默默地立在一边,揽了一下母亲的肩膀。   往回走的路上母亲问起他的近况,又问他打算什么时候结婚,既然她来了,怎么也得跟未来媳妇见一面,定个日子,她得想想怎么准备。   儿子有了未婚妻,这事儿还是上一年他回国过年的时候跟她说的,她只见过照片,水灵灵的一个女孩子,家里条件也好,让她又念了一遍,自己这是几世修来的好福气。   唐毅一开始没有说话,后来终于开口,“妈,我遇到沈智了。”   母亲的脸色突然间变了,乍红乍白,最后强自镇定下来,问了一句,“怎么了?她现在怎么样?”   “她结婚了,有了个孩子,可是妈,”唐毅停住脚步与母亲说话,“她过得不好,我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可她看上去过得很不好。”   “是吗?”许久之后唐毅的母亲才低声开口,“那孩子,过得不好吗?”   母亲的愧色让唐毅目露疑惑,他会对母亲说出这些话,唯一的缘故就是,他身边再也没有别的人可以说了,王梓琳不会乐意听到关于沈智的一切,过去的同学和朋友,他更不能说,现在看到自己的母亲,不知为何,盘绕在心头那么久这些话就这样脱口而出,再也收不住。   但是母亲,她脸上的那些愧疚之色,从何而来?   唐毅的母亲明白自己的愧疚从何而来,她记得那个女孩,那个她曾以为自己永不会对她感到愧疚的女孩子,但人就是这样,当自己过上了心满意足的生活之后,别人的痛苦就会被清晰地放大。   虽然回想当年,沈智会真的离开自己的儿子,也是她没有想到过的事情。   大四那年,唐毅在一家建筑事务所实习,学校又给了他出国深造的名额,他不是没有心动过,但思前想后,还是拒绝了。   决定是他自己下的,没有与任何人商量,老师非常错愕,又问他,“是不是有什么实际困难?那边给的是全额奖学金,不去很可惜。”   他沉默。   老师不甘心,又去了一次他的家里,他家的房子不好找,老师是骑着自行车来的,进屋时一脸薄汗,然后就愣住了。   屋里哀乐阵阵,点香燃烛,中间一副黑白遗照,一看便知是个丧家。   唐毅的父亲死了。   就在他拒绝了学校安排的那个晚上,父亲在半夜里突然呼吸困难,浑身痉挛,送到医院抢救,但一直都没有清醒过来,一周后便撒手人寰。   死前父亲有过片刻清醒,父亲多年混沌,这一瞬却突然目光清明,拉住母亲和他的手,泪水急涌,两片嘴唇剧烈颤抖,他俯下去将耳朵贴在他唇边才听清,一声声都是,“对不起,对不起。”   揽着哭倒在自己身上的母亲,唐毅的眼眶也情不自禁地红了,这么多年来,父亲的疾病就像沉重的乌云那样压在这个家的顶上,但这是他的父亲,他的血亲,是这个家庭的一部分,离开的时候,他对自己的妻与子说对不起,而他又有什么错呢?   老师的到来给唐毅的母亲带来巨大悲痛中的一道亮光,她惊喜得无以复加,看着自己的儿子一迭连声地说话。   “他会答应的,他会去的,一定去,是不是,小毅?”   “不,我不去。”唐毅摇头,出国深造固然是一个好机会,但他不认为这是唯一的一条路。   实习单位非常看好他,已经明确表示了签下他的意向,他要留在上海,工作,负担家庭,让自己的母亲过上安稳舒适的日子,还有沈智,她已经雀跃地向往着他们未来的生活,在一起的生活。他也一样,期待着与她在一起的未来,他会为之努力,爱她,守护她,他已经想好了接下来要走的每一步路,而这其中绝不包括离开。   儿子的拒绝让母亲失望乃至绝望,他一直都记得那天晚上母亲的脸,惨白色灯光下血红的一双眼睛,“为什么不去?为什么不去?你爸爸都已经走了,这个家里还有什么需要你留下的?”   “我要留在上海工作。”他说出自己的决定。   “留下来干什么?我有手有脚,有退休工资有地方住,不需要你的照顾,这么好的机会,我们这样的人家,几辈子才能修来一次?你得去。”   “我不走。”   母亲几乎是疯了,他的儿子,他这样优秀却在这样一个贫寒的家里憋屈了十几年的儿子,她做梦都想要他出人头地,做梦都想给他最好的一切,可现在最好的一切放在他面前了,他却一手推开,说他不要!   母子面对面僵持,唐毅的沉默让母亲歇斯底里地尖叫起来,手指按在冰冷玻璃后父亲的脸上,“你爸爸在天有灵,他就是为了让你去才死在这时候的,你得去,你一定得去。”   他在父亲灵前跪了一整夜,为了安抚自己的母亲,他可以理解她,父亲刚刚去世,她还没有从悲伤中缓过来,一时情绪失控很正常,但他已经决定了。   母亲坚持要他接受出国深造的机会,甚至要收拾东西搬回宁波老家,显示自己不需要他照顾的决心。   沈智对这一切毫不知情,知道他父亲去世的那天,唐毅在电话中叫她不要担心,但她仍是去了医院,绕着楼转了两圈,踌躇着,挣扎着,最后都没有进去。   后来唐毅家办丧事,唐毅请了假,两周没去学校,也没再去实习单位上班,沈智去了他家,仍是不敢进去,一个人在桥洞下徘徊了许久,   她还是不敢,唐毅的母亲不欢迎她,她们有过屈指可数的几次见面,每一次她都会满脸愁苦地暗示她,唐毅不该这么早就谈恋爱,如果他们俩个在一起出了任何问题,他们家都没有能力解决。   她不知道该怎么回应这样的暗示,如果唐毅的母亲明确地表示出对她的不满,那她倒可以想方设法地针对她所看不惯的地方来努力,但她用的是暗示是哀求是满脸的愁色,这让沈智没有招架的能力。   但是现在唐毅的父亲去世了,他叫她不要担心,可怎么可能?自从唐毅开始实习,他们在一起的时间就变得很少,现在又出了这样的事情,她已经很久都没有见他了,她疯狂地想念他,想见他,就算是只见一眼也好。   她这么想着,脚下就更是被胶粘住似的,怎么都没法离开,天色渐渐暗下来,空气里隐约传出炒菜的香味,她觉得饿,又有些沮丧,正准备回去,桥洞另一端突然走出一个人来,手里拎着包,看到她就站住了脚步,目不转睛,似乎在辨认她究竟是谁。   是唐毅的妈妈!沈智惊慌失措,开口叫了一声,声音怯怯,“唐,唐毅妈妈。”   唐毅不能回家了。   父亲的五七过后两天母亲便离开了上海,又把他们所住的房子租给了陌生人,丧家没人愿意租,她就白给人家放货做仓库,总之就是不让儿子再住了。   他没想到自己母亲竟会做出这样坚决而且迅速的反应,离毕业还有三个月的时间,实习仍在继续,母亲所做的一切都让他措手不及。   所有与母亲的联系都没有结果,不得已之下,唐毅只能在事务所附近租了一件小屋,石库门里的老房子,小小的亭子间,上楼要经过一段漆黑的楼梯,简陋的屋子里什么都没有,第一天晚上的饭是沈智与他一起烧的,她围着买酱油时送的塑料围兜,挤在灶台前,笑嘻嘻地切肉,他看得胆颤心惊,她却硬把他推到一边去。   他抢不过沈智,只好笑着摇了摇头,低头去拿地上刚买回来的蔬菜,还没直起腰来就听到沈智的惨叫,他吓得猛抬头,她已经扔下刀,左手握着右手的手指头。   他急得声音都变调了,低头去看,“切到哪里了?让你不要弄,让我看看。”   她低着头,双手紧紧握在一起,然后突然地放开,“哇”地叫了一声,脸上已经笑开来,十指光光的,哪里有伤痕。   他一口气还吊在心口上,又气又好笑,伸手就去拧她的鼻子,她尖叫着躲开,厨房小得两个人转身都不方便,她又哪里躲得开,被他一把抓住。   “以后不要开这种玩笑。”他说她。   她笑着笑着,忽然埋下头去,双手抱住他的脖子,脸埋在他的胸膛上,轻声说了句,“恩,以后没有了。”然后维持着这个姿势,许久都没有放第十一章   沈智与唐毅住在了一起,这三个月,是沈智一生中最快乐的日子,她幻想自己是唐毅的小妻子,每天早早钻进厨房,认认真真地研究厨艺,虽然结局每每是唐毅回到家里之后收拾残局。   她用尽可能的每一秒与他在一起,但唐毅发现,随着毕业时间的临近,沈智日渐沉默,即便在他面前笑着也带出勉强,常在以为他不知的时候长久地盯着他看,有时他半夜醒来,朦胧觉得她在黑暗中半侧着身子,静静看着自己,但等他再睁眼想看清的时候,她却已经反过身去,发出均匀的呼吸声。   他觉得沈智不对劲,但身边发生的种种不如意让他无暇顾及这一点,他所实习建筑公司是家国有企业,待遇稳定福利也非常好,他还为之拒绝了其他数家公司的邀请,没想到临近毕业,事务所主任突然收回了已经签好的双向协议书,他不明所以,主任在办公室里与他长谈了一次,最后结语是。   “小唐啊,我们是公家单位,留人得有综合考量啊,就这几个位子,你明白了吧?”   他明白了,事实既定,他再无法接受也得面对现实。   唐毅开始另寻工作,但最佳的求职期已经过去,大部分同学都已经尘埃落定,而他之前拒绝过的那些公司也不可能为他独独留下一个位置,踏上社会的第一步,唐毅走的艰之又艰,学校里的一切风光都不再是值得骄傲的东西,这个社会需要的是过硬的关系与后台,或者有钱也可以,但问题是,他什么都没有。   唐毅的煎熬沈智都看在眼里,沈智的工作已经定了,她读国际贸易,最滥俗的专业,却是一贴万金油,她又不挑剔,很快就定下了一家外贸公司,第一天下班回家就兴高采烈地说德国同事夸她漂亮,还一定要在加班后送她回家。   睡下时,唐毅伸出双手抱住了沈智,他们总是这样睡,面对面,脸贴着脸,尽可能地将身体贴合在一起,沈智喜欢在倦意中不停地小声说话,颈子搁在他的手臂上,手抱住他的腰,小腿缠住他的,俯视的话,好像一株藤缠树。   但从这一天的晚上起,沈智开始背对着他,睡觉时再不肯回转身子,唐毅不是个善于表达的人,但沈智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被他抱在怀里,胸膛贴着她的脊背,腿弯贴着她的腿弯,心口的地方,紧紧合着她的肩膀,这样恋恋不舍的姿势,让她想流泪。   如果她将他留下,一切就会变好吗?爱一个人,如果不能给他最好,那成全他得到他能够得到的最好,这样的想法,是错的吗?   沈智不知道,但她永远记得那个阴冷傍晚,桥洞阴影下,唐毅母亲沉重的一跪,她说唐毅拒绝出国深造是为了她,说她料到她会成为自己孩子未来的挡路石,但她没有指责,没有愤怒,也没有歇斯底里,她只是哀求地一跪,让沈智惊恐万状。   唐毅的母亲见过沈智,也深深记得这个女孩子,那个从儿子高中时起便与他形影不离的小女友,儿子爱她,她看得出来,她也阻止不了。从丈夫患病开始,儿子已经成为了这个家庭的顶梁柱,他早已不是个男孩,所想的所做的,比任何一个同龄人都要多,他决定的事情,她这个做母亲的,根本无力改变。   但爱情,这么小的两个孩子,他们懂什么爱情?   这不是他为爱发疯的时候,他需要的是自己的前程,作为一个母亲,她愿意为了儿子做任何事,包括不顾尊严的哀求,哀求那个在儿子心目中,重量大过自己的前程的女孩。   又一次的加班之后,沈智的德国同事艾瑞克与她一起下楼。   他喜欢这个洋娃娃一样的中国女孩子,但她总是对他的殷勤视若无睹,除了偶尔答应让他送自己回家,其他的邀请一概拒绝,在车上也很沉默,时时望着窗外出神,好像身边的一切都是不存在的——当然也包括他。   “沈,一起晚餐吧,我朋友在新天地发现一家特别棒的餐厅。”艾瑞克曾在德国学过一年中文,公司又替他在国内找了汉语老师,日常表达不成问题。   沈智没有回答,走路的时候都带着茫然出神的表情,两个人已经快走出公司大门,身边有熟悉的同事笑着与他们打招呼,艾瑞克对他们招手,然后继续转回头面对沈智,锲而不舍地又问了一遍。   她终于听到了,但只是转过脸来,轻轻地“嗯?”了一声,像是用声音在空气里画了一个问号。   艾瑞克略有些失望,两个人已经走到自动门的跟前,门开了,他心里叹气,但沈智忽然在门前停下脚步,侧过脸来,对他露出一个笑容。   那种突如其来的,热烈的,阳光一般的笑容,让艾瑞克受宠若惊。   “你刚才说什么?”她开口问。   他立刻第三次重复,“我说新天地有个餐厅不错,一起去吗?”   “今天?”她微笑着。   他几乎要被那个微笑融化了,立刻点头,“现在就可以。”   她点头,仍旧微微地笑着,“好啊。”   艾瑞克雀跃地伸手叫车,沈智一直维持着那个笑脸,小鸟依人地立在他身边,目光停留在他身上,都没有向左右移动过一瞬。   出租车停下,艾瑞克充满绅士风度地替她拉门,沈智率先坐了进去,门合上,顶灯熄灭,车身飞快地融入车流,转眼消失在繁忙的街道上。   这天晚上,艾瑞克与沈智共进了一顿浪漫的烛光晚餐,他用自己所掌握的所有汉语尽可能地表达了自己的追求之意,但沈智一直心不在焉,最后将她送到楼下时,沈智回身,欲言又止,路灯下,年轻女子特有的,带些透明光的瞳仁,让人晕眩,他情不自禁地低下头去,但眼前突然一空,再看沈智已经被人拉入怀中,拉她的是一个年轻的男人,目色如血。   “为什么?”唐毅的第一句话,是对着沈智问的。   他不相信自己所看到的,正如几个小时前他不相信沈智会在他面前与另一个男人携手走掉那样。   唐毅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这里的,他没有上楼,就在这个地方,独自立着,熟悉的街道,弄堂里穿出的炒菜声音,一扇扇窗下晾晒的万国旗般的衣物,路人的交谈与侧目,一切都成了黑色的幕布,铺天盖地,让他找不到回家的方向,直到他再一次看到沈智,看到她从深夜的出租车上走下来,与那个异国男子携手对视,四唇几乎要碰到一处。   沈智被唐毅抓住,脊背碰一声撞在熟悉的胸膛上,并不痛,但一阵撕心裂肺的感觉从她体内涌出来,让她情不自禁地叫了一声,艾瑞克不明情况,但情急之下立刻反手抓住了她。   “你要干什么、快放开她,你是谁?”   沈智被两个男人拉扯,最先收回手的是唐毅,然后他对着面前的男人挥出了第一拳,德国人的怒气终于被激了起来,艾瑞克也放开沈智,出拳打了回去,两个年轻的男人在深夜的街道上殴斗,拳头落在肉体上的声音令人害怕,沈智尖叫起来,“别打了!”冲到他们身边,双手去拉。那两人已经打红了眼,哪里看得到她的举动,混乱中她被扫到一下,扑跌在地上,摔得一声闷响。   “小智!”唐毅立刻在她身边蹲了下来。   艾瑞克扶着膝盖气喘吁吁,一身狼狈,眉角都破了,沈智抬起头,挣扎着对他说,“你先回去吧,艾瑞克,对不起,明天我会跟你解释的。”   艾瑞克看了他们俩一眼,金色的眉毛紧紧拢在一起,然后一言不发地转身走了,留下唐毅与沈智,黑暗街道上孤零零的两条影。   “为什么?”唐毅再次开口,哑着声音,一字一字都像是被万吨巨石碾过那样沉重。   沈智已经站起来了,并不看他,将脸转向另一个方向,黑色的头发垂下来,盖住两侧脸颊,两道厚重的帘那样。   “我们分手吧。”   她开口,字字清晰。   “为什么?”他仍是那三个字,一只手抓着她的手臂,指节肿胀不堪,但那些微的疼痛是他完全感觉不到的,他只知道自己的心,痛如轮绞,身体内能够支撑自己的部分寸寸断裂,眼前的一切仍是黑色的,而那黑色变得浓烈如泼墨,弥漫四散,渐渐连近在咫尺的沈智都被吞噬进去,他看不清她了,他再也看不清她了。   她想要收回自己的手,用尽了全力,但依然不能够,那撕心裂肺的感觉在体内肆虐,逼得她紧紧闭上了眼睛,但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冰冷的。   “为什么?因为我终于知道,什么才是我应该享受的生活,艾瑞克可以带我出国,可以给我最好的一切。你给不了我想要的,我再也受不了跟你在一起过这种穷日子了,你知道吗?我再也受不了了!”   他听到了,但那一个个字都漂浮在空中,又让他无法拼凑到一起,无法理解其中的意思,眼前模糊一片,但他仍没有放手,那一根根手指像是生了根,牢牢嵌在她的手腕上。   沈智咬着牙,再次开口,“唐毅,你知道我要怎样的男人吗?我要他雄心壮志,我要他功成名就,我要他让站在他身边的我与有荣焉,让我为了他骄傲,现在的你能吗?不能的话,你就走吧。”   他不语,死死地抓着她,只剩下这唯一一个动作。   沈智再次抽手,用尽全力,成功后的巨大反作用力让她几乎踉跄倒在地上,但她竭尽全力稳住身子,掉头就走。   唐毅没有再追上来,他已经看不到,也听不到了,他觉得自己是陷在一个可怕的梦魇里了,而这梦魇即将成为不可逆转的现实,再没有一个人可以叫醒他。   曾经的一切如同一列光速列车,在沈智面前瞬而掠过,唐毅走了,离开这个城市,离开她。她知道他会走的,但她是怎么熬过之后的那段日子的?她已经记不起,不,是她刻意忘记了,那样的痛苦,只要她还有一丝清醒与正常,便不想让回忆再折磨自己第二次。   她闭上眼睛,强迫自己中断回忆,但是脸颊一暖,是他伸出手,像过去无数次所做的那样,掌心合在她的脸颊上,轻轻地,抚摸了她的脸。   这个动作跨越了他们俩之间那片深阔绵长的空白时空,将他的年少时光忽而拉回,掌心温软熟悉的触觉让他想叹息,而他也真的叹出来了,长长的一声。   “对不起,小智,我明白了,对不起。”   沈智猛地睁开眼,泪盈于睫。   时隔多年,他坐在她的面前,对她说,对不起,我明白了,对不起。   为什么要抱歉?又有什么是值得抱歉的?抱歉又有什么用?这世上从没有可以重新来过的事情,她已经回不去了。   她曾经用一种任何人都不能理解的办法成全自己的爱情,将其永远凝固在生命的某一个时间段里,而那些让她眷恋的、不舍的、不愿放手的时光,她早已知道,自己是回不去的了。   她挺直脊背,向后仰头,一只手伸上来,将他的手按下去,缓缓地回答了一个字。   “不。”   唐毅所有的动作停住。   “不。”她又重复了一遍,目光迎着他的,那是一种痛楚之后的镇定,让人不能用任何言语去安慰。   他与她对视,许久才又开口,“你过得好吗?我看到……我一直想问你,你是不是过得不好?”   “你不需要关心我过得好与不好。”   “可上一次。”   “上一次我们都错了。”沈智打断他,“我们不应该那样,还有,我不知道你妈妈对你说了些什么,但当初与你分手是我自己的决定,与任何人无关。”   “我见到了艾瑞克,他仍在那家公司,他说你辞了职,再也没有与他见过面,还有,你从未接受过他的追求。”   “那又怎样?”他的话让她有被扯掉一切保护的感觉,沈智在膝盖上的双手握紧了。   “你知道的,我原本并不想走。”   “是,我知道,我也知道,因为这样留下来的你,一定会在遭遇坎坷,感到不如意的时候,后悔,懊恼,然后责怪所有当初成为你留下的原因,包括我。”   “怎么可能?我都没有告诉过你,我有那样一个机会。”   “但我知道了!”   “是我妈妈告诉你的。”   “她只是说出了事实。”   “你觉得我会因为自己的不如意责怪你?在你眼里我是这样的人?”   “你是个人,是个人就会这样,换了是我,我也会。”   “什么是不如意?穷吗?我又不是没有穷过,你忘了吗?”   沈智语速飞快,“是,你穷过,年轻的时候穷是资本,是逼你发奋的动力,可没人想要永远穷下去,永远在最底下生活。你看看你现在,留洋海归,知名设计师,国际大奖得主,住最好的房子,开最好的车子,看到的都是笑脸,如果不是这样,如果多年以后,你仍旧住在肮脏的棚户区,做最劳累的工作,拿最微薄的薪水,为了一点微不足道的升迁或者小利与人龌龊相见,你还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吗?”   唐毅再也说不出话,而沈智说完这一长串之后也无以为继,一瞬间两个人都沉默了下来。   许久之后,沈智才又一次开口,“唐毅,我想你知道,当年离开你,无关他人,是我一人的决定。是我害怕了,害怕总有一天会被你怨恨,总有一天要面对我们之前感情的改变。今天我的生活如何,全由自己选择,绝不是你的责任,即使我想要改变现在的生活,也不该是因为你,更不能是因为你,你明白吗?”   他深深吸气,这些字像是有实体的子弹,一颗颗打在他身上。   是啊,沈智已经选择了自己的生活,那么他在做什么?他还想要做什么?   “今天我来见你,只是亲口想告诉你,以后不要再来找我了,我们不需要见面,也不应该再见面。”沈智说完就站起来。   “小智。”他也站起来,伸手想去拉她,但身体不知被什么力量牵绊住,手指已经堪堪触到她的手臂,只是一寸之间,竟再也无法向前。她低头,目光落在他停顿在自己身前的手上,“你还想说什么?唐毅,我有我的家庭,你也有了未婚妻,不是吗?”   唐毅目光一黯,沈智背过身去,他突然开口,问了最后一句话。   “那么,你爱他吗?”   沈智沉默,数秒之后才答,“这不重要。”说完下楼而去,脚步匆匆,再也没有回过头。   直到上了出租车,沈智才开始呼吸,憋得太久,嘴唇都是麻的,简单的一个路名说了两遍,司机用眼角的余光偷偷打量她,眼神奇怪。   电话响,她竟不敢看那屏幕,直到司机提醒,“小姐,你有电话。”   她不得不低头看了一眼,不是唐毅,是邓家宁,她的丈夫,邓家宁。   “沈智,你在哪儿?午饭吃过没有?”   自从沈智回到家之后,邓家宁把她看得益发紧,日日电话不断,沈智还并没有高升到拥有独立办公室的级别,格子间里,丈夫时不时打来的电话总是令人侧目,前几日沈智与一个同事交接材料上出了点问题,沈智还在道歉,对方已经一句话扔过来。   “有老公疼的到底不一样,像我们这种靠自己做到死的,不敢不小心啊。”   噎得她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喂?沈智?是不是信号不好?”邓家宁不停说话。   “吃过了,正回办公室。”   “吃什么了?那是什么声音?你在车上?去很远的地方吃饭了?还坐车?”   邓家宁问了一连串的问题,沈智回答她愿意回答的部分,“在出租车上,我说了,正回办公室,有事吗?”   邓家宁也意识到自己是在追问了,以他与沈智现在岌岌可危的关系,他绝不想用这几个问题激怒她,是以立刻改了语气,“没事,就跟你说一声,晚上我回来吃饭,我妈说晚上炖猪脚,我跟她说过,你最爱吃这个。”   沈智“嗯”了一声。   挂断电话之后,沈智有片刻的失神,双手握着电话,拢在膝盖当中,久久都没有动弹。   一边的司机又用眼角余光看她,大概觉得这女客十分之古怪。   沈智不知道自己的选择是对还是错,但她已经选择了,那一年,她选择离开唐毅,然后,她选择了嫁给邓家宁,再然后,她选择了忍下去。   她与邓家宁可以没有激情没有爱情,那么多的龌龊之后,她甚至不想要这个男人碰她,但他们有了安安,安安就是她的血他的肉,这个孩子就是他们之间斩不断的血缘,没有孩子,夫妻就是两个独立的个体,有了孩子,这两者之间才会产生所谓的联系,这种联系,才是让她忍下去的本源!   再一次,她要离婚的决绝在他们父女在晨光中的对视中退却了,为了安安,她不能不给这个男人一次机会,给这个婚姻一次机会。   那么,你爱他吗?   唐毅的话,言犹在耳。   又怎么样呢?这世上多的是无爱的婚姻,爱情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的女儿是否需要她为她保留这段婚姻!   沈智咬着牙,在自己的手机上,将唐毅的号码设定为拒绝来电,就连短消息,也一并拒绝,然后闭上眼,关上耳朵,合起心,将他的表情、声音还有他所说的每一个字都抹掉,干干净净地,从自己的生命中抹第十二章   沈信打电话给王梓琳,广告已经制作完毕,还有一些最终的细节要做处理,组里其他人都说直接改好就行了,免得麻烦,但沈信想来想去,还是要给王梓琳一个电话,让她过来一趟。   就有人笑他,“假公济私吧?那王小姐的眼睛可是长在额头上的,不过那天我们组长一开唱,拿起话筒就来和声了,这暗示得可够明显的,大家说是不是?”   沈信就笑着给了那人一拳,“说正事儿哪,她多挑剔的一个人,不问个清楚,还想返工是不是?”   “没私心是不是?没私心来免提的,大伙儿一块听着,就当电话会议。”搞后期制作的都是年轻人,当下一起起哄,立刻把电话拿到桌子当中,抢着按免提键,沈信来不及阻止,电话已经拨通了。   “喂?哪位?”王梓琳的声音,不知是不是免提的关系,听上去与平时不太一样,总觉得有些古怪。   沈信瞪了身边众人一眼,想拿电话,话筒却被同事死死按住,还憋着笑做嘴型,叫他说话。   沈信没办法,硬着头皮答了句,“是我,沈信。”   “有事吗?”   “是,有些后期的东西,想让你看一看再定。”   “今天?”   “不用,你什么时候有空,我跑一次你公司也行。”   “好。”   沈信松了口气,伸手想去按断电话,没想到手刚落在话筒上,那边王梓琳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沈信,下午有空吗?”   原本已经准备散开的众人不约而同地回过头来,个个表情精彩,沈信的手还停顿在话筒上,自己都愣住了。   SOHO仓库就在苏州河桥下,弄堂里的小路,头顶还有两边居民趁着天好晾晒出来的被单褥子,远望色彩缤纷。   仓库已有几十年的历史了,外墙还是解放前的样子,出了电梯却豁然亮了,宽阔空间只有几根立柱分隔,音乐旖旎,人声热闹,有相熟的看到王梓琳就尖叫着扑过来,狠狠一个拥抱,再看到她身边的沈信,长长地吹了声口哨。   吧台上摆满了酒,王梓琳拿着杯子往露台上去,铁质楼梯紧贴着外墙,走时脚下感觉空荡,沈信有些微的恐高,因为藏得好,从未有人知道,踩下第一级的时候不禁迟疑,一手抓着铁栏,手心都出汗了,王梓琳走在前面,一回头,“不上来吗?”   他仰头看她一眼,咬咬牙,“来了。”   上面的风景果然好,阳光明晃晃铺满露台上每一寸木制地板,白色沙发上坐满了人,不远处就是苏州河的波光粼粼。   “好地方。”王梓琳靠在外围矮墙上,沈信不敢走得太近,稍退开些距离与她说话。   “没来过?”   “第一次。”   “我常来,这儿的主人是我朋友,搞设计的,就在楼下,你们应该认识认识。”她又喝了一口。   他没有动,只问,“这些都是你朋友设计的?”   环顾四周,露台上随意丢着些金属雕塑,正中央还砌了一个马赛克的水池,并不是传统的四方形,线条圆润起伏,色彩缤纷,有人坐在边缘与人聊天,笑声阵阵。   她又不说话了,埋头喝酒。   王梓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把沈信叫出来,他的电话打来的时候,她正与自己糟糕的情绪做斗争,在那一刻,她不在乎能够陪她的是谁,她只是不想一个人待着。   唐毅在疏远她,她甚至不用开口问一声,一切就已经有了答案,一个男人需要对一个女人隐瞒的,永远是另一个女人。   为什么?就为了那个已婚的,已经生育的,已经被岁月碾得有些凋零的沈智?   她要输了吗?未必,但她感受到了威胁,那是一种女性的本能,无关她接受的教育程度,去过多少地方,有多高的眼界多宽广的心胸,她只知道自己受到了威胁,而这种威胁,来自于她所不屑的人,这更让她愤怒,对唐毅,对令他改变的那个人,也对她自己。   王梓琳沉默,沈信也不再说话,他觉得她今天有些异常,但安静下来的王梓琳给他别样的感觉,让他不想走开,他愿意陪着她,即使她一直都没有告诉他叫他来的原因。   派对延续到暮色降临,喝得太快太猛,虽不是烈酒,但离开时王梓琳仍是有些醉了,走到桥上风大,她的外套在沈信手里,他让她穿上,她展开手臂,被伺候惯了的样子,穿上之后又觉得不舒服,左右转了转脑袋,他看得好笑,伸手替她把帽子翻了出来,又随手整了整她的头发。   男人的手抚过耳边,带着温热的温度,她有多久没有享受过这样随手的亲昵了,□不算,□是男人和女人证明他们仍是男人和女人,更何况她与唐毅的上一次,已经遥远得不可考。   “怎么了?你没事吗?”   王梓琳不言不动,沈信便开口问了一声。   “没什么,情绪低潮。”她拨开他的手。   这算什么?这男人只是她随口找来的玩伴。   沈信有些尴尬,不过仍是笑了一下,“好吧,我姐有时也这样,突然心情很差,只要让着她,一会儿就过去了。”   王梓琳抬起头。   他说的是沈智,他的姐姐,是沈智。   王梓琳是独女,没有弟弟这样的概念,但沈信无心的一语让她突然意识到,有兄弟是不一样的,这个她临时找来的男人,他的宽阔肩膀温暖胸膛将会在沈智需要的时候永远属于她,因为他们有着最亲近的血缘关系,因为他是她的家人。   家里有事,兄弟替妇孺先出头,就算伤心,看到他也觉得有依靠,再亲密的爱人与之相比,都是暂时的。   就连这一点,沈智都赢过她。   酒精让她脆弱,王梓琳突然流泪了,在暮色浓重的苏州河的桥上,沈信手足无措,立在她面前不知如何是好,许久才想起来哄她。   “你这是怎么了?好了好了,不哭不哭。”   语气情不自禁地轻柔下来,就像在哄他的小侄女安安。   李副局长果然有办法,沈智舅舅告上法院的那家公司撤诉了,不过沈智舅舅也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先把正货给他们换上,再每套房子附送了一套冲淋设备,至于其他赔偿,双方坐下来谈了数次,最后赔还是赔了,但总算是沈智舅舅能够承受的范围之内。   就这样,眼看着一场官司大事化小,小事化无,沈智舅舅高兴得就差没把邓家宁给供起来,舅妈也是,天天在沈智面前说邓家宁的好处,说得沈智嘴都插不上。   公婆离开上海,邓家宁要沈智一起去送行,这段时间公婆帮着带安安,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沈智不能不领情,无奈之下,只好又请了半天假。   公婆一路上有太多的嘱咐,到了长途汽车站却硬是要儿子去买瓶水带在路上喝,邓家宁就去了,沈智站在一堆行李边上,被婆婆拉住手。   “妹妹,你跟家宁,是不是有什么事儿?别闷在心里,要是我们家宁不对,我帮你说他,他呀,这么大个人了,还是糊涂,家里家外的什么事儿都不明白,他不懂事,你可得多对他上点心。”   沈智与邓家宁的异常,这段日子她婆婆都看在眼里,只是她婆婆常年做工会工作的,做事讲究一个方式方法,一直都按兵不动,直到离开这天,才挑好了机会,盘算多日了,一番话说得软硬兼施绵里藏针,表里埋汰儿子暗里提点媳妇,总之面面都照顾到。   沈智略觉不安,不知该怎样回答婆婆的问题,她与邓家宁的婚姻早已岌岌可危,只差悬崖边上的最后一步,迈出去就是粉身碎骨了,这当口婆婆提这样的问题,对她来说实在太难回答了。   正支吾着,邓家宁抱着两瓶水回来了,看到沈智与母亲的样子立刻□来问了一句,“你们在说什么?”   “没什么。”   “我们娘俩说说话,你那么紧张干什么?”儿子脸色不太对,邓家宁母亲眉头一皱,但车已经进站,老伴又在旁边催,她也来不及多说什么了,只好跟着老伴先上车。   长途车起步之后她还在往窗外看,邓家宁的父亲就说了她一句,“儿孙自有儿孙福,你就别操心了。”   “你懂什么?这回来,亲家母跟我们说话都支支吾吾的,她弟弟小信就根本没露过脸,家宁丈母娘多厉害一个人,揪着家宁那年出的事儿,哪回不刺我们几句,这次变化那么大,肯定是出事了。”   “能出什么事?小夫妻今天还一起来送我们,我看他们过得挺好。”邓家宁的父亲退休前是在二线城市城建局做的,很少管家里的事情,这时多有不耐烦。   “这事儿一定不在家宁身上。”邓母犹自念叨,“我看,弄不好是媳妇这头有问题,不行,我得替儿子操点心,他呀,看到老婆魂都没了。”   沈智听不到婆婆的自言自语,这时的她正与邓家宁往地铁站走,邓家宁犹自问她,“刚才我妈跟你说什么了?”   “怎么?着急我说了什么?”   “不是,你知道我妈那人,总喜欢想些乱七八糟的事情。”   “放心,我什么都没说。”   邓家宁松了口气,转念一想,突觉高兴,忍不住面露微笑,走在沈智身边,声音轻快地说了句,“没事了,回去吧。”   这天晚上,沈智哄女儿睡了,然后独自坐在床上看书,邓家宁推门进来,慢慢说了句,“地上挺冷的。”   沈智没说话,手里仍是拿着书,半天没有翻过一页去,邓家宁又去看了看小床上的安安,沈智刚洗过澡,身上还带着沐浴之后的香味,头发披着,略有些潮,邓家宁立在床边都觉得欲罢不能,又见她一声不吭,也没有要变脸的意思,最后就鼓起勇气在床边上坐下了。   “晚了,睡吧,别看书了。”   说完就把灯关了,又在黑暗中伸手搂住沈智,沈智突地动了一下,但力道不够,并未挣脱,邓家宁紧紧搂住沈智,感叹了一声。   “沈智,你还记得吗?我们结婚那天晚上,我跟你说了什么?”   他们的婚礼……。   沈智一直记得,婚礼那天晚上,邓家宁是喝醉了,那时她正在楼上换衣服,而且遇到了麻烦。   她的月事来了,宽长的雪白裙裾上沾着一点殷红,触目惊心,幸好发现得及时,没有在亲友面前穿帮。   那天晚上,已有七八分醉意的邓家宁仍是做完了一个新郎该做的所有事情,一个男人憋了太久的热情爆发,沈智也推拒不能,幸好邓家宁是醉了,时间也不太久,总之在沈智做出进一步的反应的之前,一切已经结束了。   扯掉的床单落在地上,刺眼夺目的一滩红色,邓家宁欣喜若狂,狂热地亲吻妻子,在她耳边重复。   “我是你的第一个男人,你是我的了,沈智,我会对你好的,我会对你好的。”   沈智一言不发。   沈智与邓家宁在交往的一年半的时间里,有过牵手有过亲吻,但唯独没有越过雷池一步,一对男女爱得死去活来的时候,随时都可以天雷地火,所谓的天时地利人和都是狗屁,没有过的,多半是爱得不够。沈智与唐毅的一段初恋,死去活来褪了数层皮,比谁都明白这个道理。   谁没有过去,当然,沈智没必要桩桩件件都说给邓家宁听,但此时此刻,若是直白说出真相,未免有些大煞风景,思索之下,沈智最后还是三缄其口,就让这误会成了一个哑口无言的秘密。   今天,邓家宁又突然地提起了他们的新婚之夜,沈智思前想后,心中一声长叹。   邓家宁是错,但她也不能说自己没有一丝歉疚,他欠她了,她又何尝没有欠他。   邓家宁滚烫的手开始在她身上摸索,沈智在黑暗中静默地承受着,只是一路都是闭着眼睛的,脑海中全是空白,眼皮下却还突突地跳着,不知是为了什第十三章   唐毅再没有联系沈智,沈智也没有再尝试着联系他。   他们两人的这一次重逢,就像大洋底部突如其来的一阵洋流,再如何惊心动魄地动山摇,终究被浩瀚无垠所吞噬,无人得知,再不复见。   沈智与邓家宁的婚姻,表面上又恢复了风平浪静。   两个人都尽自己所能将发生过的一切忘记,遗忘才是让一段关系继续前进的力量,再恩爱的夫妻都有龌龊难看不堪忍受对方的时候,如果不能遗忘,那些漫长岁月中无法避免的委屈、怨气、愤怒、失望、背叛、被背叛,即使只是零星半点,多年累积,蚁穴溃堤,又让人如何白头到老?   只是沈智觉得邓家宁变了,他的工作越来越忙,回到家里却是越来越沉默,在她面前从不谈论自己最近做了些什么,参与了哪些项目,偶尔她问起还很是不耐烦。   有更让沈智觉得不可思议的事情,她接到银行通知,说他们的房贷已经可以提前还款,问他们什么时候去签字。   结婚前邓家宁原本在上海有套房子,但是两家商量结婚时沈母坚决不同意女儿住过去,一定要女儿女婿住在自己身边,他原先的房子位置偏远面积也小,卖掉时的价格便宜,只够新房首付,后来又贷了五十多万,结婚两年才还掉一个零头,至今还剩下五十万本金没还呢。   家里有多少钱她知道,哪来的能力提前还贷?沈智一头雾水,当时就打了电话给邓家宁,他在电话那头只说了一句,“我在开会,回家再说吧。”就把电话挂了,晚上回到家里,没等沈智开口就说,“是,我把钱还上了。”   “可还有五十多万呢,你哪来那么多钱?”   邓家宁支支吾吾,最后说,“我爸妈凑的,早还了也好,那么多利息,每月还的钱,一半都是给银行白赚去的,还不如问爸妈先借一下。”   沈智孤疑地看了他一眼,邓家宁之前那套小房子就是他父母出的钱,当时老两口已是倾其所有,这些她都是知道的,怎么才相隔短短两三年,两老就又能存下这么多钱来了,简直匪夷所思。   “睡吧睡吧,明天一早我还要到区里开会。”邓家宁拉被子,沈智还想再说些什么,他已经在身边发出了鼾声。   房贷还了,但沈智并不觉得这是什么好事,邓家宁家哪里来的钱?邓家宁父母在二线城市工作了一辈子,都已经退休,而邓家宁是做公务员的,福利虽高,工资却很固定,年前她买那个LV的时候,邓家宁还为了那价格敏感了许久,还有那条PRADA的裙子,她一直认为,如果邓家宁不是受了一万三千八的强烈刺激,那天晚上他的反应也不至于那样可怕。   这些不过发生在短短数月之前,而今邓家宁却突然拿出数十万的巨款来,还是在她完全不知情的情况之下,沈智作为妻子,不能不对此表示怀疑,并无形有了一种让她心惊肉跳的不祥之感。   邓家宁再一次将钱放进床下的鞋盒里,短短数月,这鞋盒已经快撑得放不下了,盖上盒盖的时候他用了点力气,一切弄好之后,他头上也出了一层薄汗。   没想到这几个项目负责人出手都是这样的大手笔,与之相比,当年他负责那个化工厂时所得到的暗示,简直是九牛一毛。   所有的事情都有一个习惯的过程,杀人放火莫能例外,更何况收取钱财。第一次塞入他口袋的那个信封,邓家宁是在半夜回到家之后,一个人躲在浴室中拆开来的,厚厚的一叠红色现钞,几乎将一个中号的牛皮信封撑破。   嘴里说出来的数字是一回事,放在眼前又是另一回事,现钞是什么?现钞是裸女,带给人最直接的刺激,邓家宁被吓住了,胡乱将信封合上塞进包里,整晚辗转反侧。第二天夹着包进了局里,坐立不安了一整天。   但是有一就有二,邓家宁这第一次拿钱就有如处女初夜,再如何情投意合都带着点急痛惊怕,之后就日渐顺手,那些辗转反侧与坐立不安都成了历史,到最后便成了习惯,任何环境下都能游刃有余了。   一个基建项目金额上亿,落实到各个部门的审批手续繁琐到极点,特别是那些对周边环境影响较大的,环保局的公文晚出一天,折算下来的损耗就难以估量,邓家宁看得太多,深知其中厉害,曾有一家建筑公司得罪了下面某局的局长,房子都建到一半了,硬是被扣了一个辐射超标的名头,所有已经做好的变电设施被强行拆除,生生拖垮了承建方,最后的结果是那栋楼至今都在烂尾,完工遥遥无期。   有这样血淋淋的例子在,那些建筑公司的老总哪一个不是恭恭敬敬的,只是邓家宁过去不是能做决定的人,没人来特别巴结罢了,现在突然发现他成了红人,那些人闻风而动,一个个前赴后继地往他身上下功夫,生怕脚步慢了被落下,怠慢了这尊新菩萨。   邓家宁渐觉仕途得意,当然这一切全都在于李副局长的提拔之恩,他一面感激涕零,另一面又觉得忐忑,这其中最大不安来自于一个问题。   为什么,李副局长会选中他?   同样的问题也被蔡秘书在单独与李副局长相处的时候提出来过,蔡秘书是李副局的心腹,两人经常单独谈事儿,蔡秘书趁着与他面对面坐着吃饭时开口,“邓家宁那人……”   “怎么了?我觉得小邓最近做的不错。”   “是不错,可就这些事儿,谁做不行,我觉得吧,也不是非得他啊。”   “你觉得他不行?”   “这个……”蔡秘书露出思索的表情,“邓家宁这人吧,你说他突出,几年了,一点也看不出来,你说他没能力吧,事情倒是做得四平八稳,除了先头闹出来的那档子事情之外,倒也没什么可指摘他的。”   “我要的就是这种人。”   蔡秘书露出费解的表情。   “他不出挑,那别人对他注意就少,办事四平八稳,有事交给他也好放心,前头出的那件事,你说那算不算大事?”   蔡秘书短促地笑了声,“那个不算事儿,算他倒霉。”   “是啊,可背上这么个不大不小的事情,他一定是觉得自己没什么出头之日了,现在我给他点小恩小惠,拉他一把,换了你,你会怎么样?”   蔡秘书露出佩服的表情,“感激涕零,死心塌地。”   “我要的就是他的死心塌地,蔡斌啊,有些事情,我们自己出面不行,总得有双可靠点的手在前面办事。”   “可邓家宁,他人面上可是没什么可拿得出手的,背后也没什么关系,万一……”   “是啊,凡事总有个万一,到了万一的时候,也总得有个人拿出来顶,你说说看,我是找个背后会有人跳出来说三道四的,还是像邓家宁那样前后都没人可替他出头的?”   蔡秘书听得连连点头,最后还端起酒杯来,“局长,还是您考虑得周全,佩服佩服。”   周一早晨,沈智迟到了。   安安第一天进托儿所,她提早把她送去,托儿所老师看到穿着粉白小外套的安安立刻露出满脸笑容,伸出手想把她接过去,可安安半个身子刚离开妈妈就开始号啕大哭,小手死死抓着她的衣领不放。   老师非常有经验地说话,“妈妈走吧,小孩子第一天都是这样的,一会儿就好了。”   女儿的手指抓得死紧,沈智知道自己不能心软,只能伸手一根一根地将其掰开,可心里却疼得跟被人踩过一样,好不容易把安安的手从身上弄了下来,沈智一狠心调头就走,人还没出教室门呢,就听安安一声凄厉的哭叫,然后老师也叫了起来。   “唉呀,这孩子吐了。”   沈智再回转身奔过去,已经来不及了,安安把早上吃的所有东西全都吐了出来,就连老师身上都被吐得一塌糊涂。   沈智千抱歉万抱歉,又抱女儿回家换衣服,这样一折腾,哪里还可能按照正常时间出现在公司里。   好不容易到达公司,沈智刚走进行政部就觉得身侧其他人目光复杂,她知道不好,正想进伊丽莎白办公室解释情况,桌上电话就响了起来,接起来正是伊丽莎白的声音,让她进她的办公室。   沈智敲门,然后推门而入,第一句话就是。   “对不起,我迟到了,今天早上……”   “不用说了,我找你不是为了你迟到的事情。”伊丽莎白坐在桌后说话,示意她先坐下,然后把一叠表格推到她面前。   “你先看一下吧。”   沈智不明所以,翻开来看了两页,表情立刻就变了,“这是什么意思?”   “这是移交表格,现在开始你手上工作由吴成丽接手。”   “为什么?”沈智无法接受,对,她是迟到了,但谁没有个万不得已的时候?偷个面包不至于犯死罪吧,这又不是悲惨世界。   “你有新的安排。”   伊丽莎白所谓的新的安排是要求沈智跑建筑工地,公司最新的总部大楼已经选址完毕,招标工程也已结束,公司派了专业人员协助承建方,现在需要一名特别助理协助工作,由行政部选派。   沈智知道那不是什么舒服差事,风里来雨里去,还要和那些工头承建商打交道,邓家宁在环保局工作,她也有幸见过一些这类人,无一不是财大气粗,让人侧目,而且工地地处偏僻,来回一次就是一项大工程,沈智又没有车,万一家里出了急事,怎么办?   “我不能接受。”沈智拒绝。   “公司所有的人事变动都是根据员工的个人能力以及实际情况决定的,按照你最近的工作状态,我想你应该有心理准备。”伊丽莎白回答得很快。   “我不认为自己没有胜任手头的工作。”   伊丽莎白拉开抽屉,将她近期所交的假单丢在桌上,“这样频繁的请假,中断工作,你怎么证明自己没有影响现有的工作进程?”   沈智脸色一白,正欲反驳,但话到嘴边突然无力。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一个在上司眼睛不被看好的下属,无论做什么都是错的,所谓辩解,就是给别人更多的机会攻击自己,得不偿失,不如不做。   “怎么了?还有什么问题吗?”伊丽莎白冷着脸问了一句。   沈智想拍案而起,又想将手中的移交表甩在伊丽莎白的脸上,拍掉她那一脸的挑衅,或者转身就走,给她一个冰冷的背影,但她最终什么都没做,慢慢抓起桌上的那叠表格,另一只手握紧了拳头,心里想的是,她需要这份工作,要做,就不能翻脸,要做,就得忍下去。   世道不好,就算要换工作,也要骑驴找马,沈智早已不是当年的那个大小姐了,也没想过要靠邓家宁生活,没有新的机会,她不能不忍。   伊丽莎白在给沈智安排这个工作的时候就已经做好了一切准备,就等着看她失控的表情,然后她会让她好好明白,什么叫做管理者和被管理者。   对,她就是故意的,人事部原本建议为此招一个特别助理,但她坚持由内部调配,如果沈智受不了,她很乐意看着她因此递上辞呈,一怒而去。   她不喜欢沈智,这女人年纪轻轻就结了婚,老公关怀备至,时不时就有电话来嘘寒问暖,老婆偶尔加个班,第二天早晨就专门打了电话来替她请假休息一天,像煞加个班就会把她累出毛病一样。   这也就罢了,最可气的是,沈智还早早生了孩子,照片就搁在桌上,而她都快四十了,至今孑然一身,没有丈夫没有孩子,因为独自生活,工作日夜颠倒,家里连一条宠物狗无法豢养,每次走过沈智桌边看到那张照片都觉得刺眼,连带着看沈智都咬牙切齿。   就因为这些,她从来就没有看沈智顺眼过,再加上沈智之前请假时给她的难堪,她一桩桩一件件都记着呢,现在好不容易来了这么个机会能治治沈智,试问她怎么可能放过?   沈智一口气忍在胸口,喉咙口都觉得疼,再也呆不下去,拿着移交表格转身离开,伊丽莎白看着她消失在门外,忽然一声冷哼。   她倒要看看,这个被老公呵护惯了的小女人,要怎么过接下来的日子。   沈智在交接工作的时候接到电话,是公司前台打来的,说有人来找她。   她一头雾水,出去一看,居然是田舒。   田舒气色极差,整个人都像是被什么巨力重压过了,满脸焦躁,坐在沙发角落里,一双手紧紧抓着膝上的名牌包包,BV包柔软的编制皮条被她抓得揉在一处,原样都看不出来。   “怎么了?田舒。”   田舒开口前左右张望,像是在找人,又急着问沈智,“有时间吗?”   前台对她俩投来奇怪的目光,沈智一阵尴尬,但看田舒的情况不对,她想了想,点头,“你等我几分钟,我回办公室打声招呼,我们去楼下星巴克谈。”   沈智回到行政部财发现一个人都没有了,大家都进了会议室开会,没人通知她,或许是觉得不需要。沈智立在空荡的办公室里苦笑,被孤立的感觉油然而生。   再往前台去的路上沈智被保安叫住,“沈小姐,刚才那位女士是你的朋友?”   沈智想他说的该是田舒,就点点头。   沈智在公司时间久了,平时对人客气,大楼保安都认识她,所以提到田舒也用了女士这个词,措辞有礼,但接下来的话就不太客气了。   “沈小姐,您朋友之前是走消防通道进来的,一层层办公区走来走去的看,我看她没胸卡给拦住了,问了半天才报了你的名字,公司有规定,访客都得通报配牌,既然是你的朋友,拜托请那位女士下回注意点,这样进公司,我们挺难做的。”   田舒怎么会这样?沈智吃惊,告别保安之后三步并作两步奔出去,前台边的沙发上却已经没人了,前台小姐往外努嘴,“她已经走了,说在楼下等你。”   沈智按电梯下楼,田舒果然在楼下,看到她就一手抓住,“沈智,我有话要问你。”   “好好,我们坐下说。”沈智被田舒弄得心都乱了,之前发生在自己身上的那些事就被暂时搁在了一边,两个人进了星巴克,田舒机械地打开皮夹,但那里面居然空空如也,沈智叹口气将她拿着皮夹的手按下去,自己开口要了两杯美式,端着与田舒在角落里坐下,这才开口问。   “田舒,出什么事了?”   田舒捧着沈智塞到她手里的咖啡杯,神经质地向前倾身,“沈智,兆文在外头有女人。”   沈智惊住,“你别胡思乱想。”   “我没有,是我亲眼看到的。”   “你怎么会看到?”   “我叫车跟着他。”   “田舒!”沈智几乎要站起身来,“你跟踪你老公。”   田舒被她这一声吓住,原本的动作立刻停了,浑身一僵,然后眼眶就红了,泪水突然间夺眶而出,“那你要我怎么办?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沈智,我怎么办……”   朋友的泪水让沈智无措,她将沙发略拉过一点,遮挡其他人好奇的目光,“别哭,你慢慢说,到底怎么回事第十四章   田舒很早就觉得自己丈夫不对劲。   当然,手下有这么多的生意,李兆文一直是忙碌的,但最近这段日子,他变得没有一点时间,心情却很好,早晨出门前哼着歌打领带,回来时给她买贵重的礼物,但没有亲吻,更不要说□——自从那晚她的主动要求之后,李兆文再也没有与她肌肤相亲过。   最让她无法接受的是结婚纪念日那一天,她放了屋子里所有人的假,兴致勃勃地亲自下厨,烧了一桌的菜,独自在家等到半夜,最后睡倒在烛光晚餐前,李兆文却在第二天早晨回到家中,惊讶地说一声,“是昨天吗?对不起,我忘记了,该死,秘书居然没有提醒我。”   他忘记了,他竟然忘记了!   她几乎要在自己丈夫面前尖叫出来,但最后喉咙里发出来的却只是一声软弱的回应,“是吗?没关系,我知道你忙。”   是,他很忙,但他究竟在忙些什么?   李兆文最近很快乐,皱眉的次数越来越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也会哼歌,这快乐绝不是因她而起的,田舒不喜欢李兆文家的任何一个女性,但李兆文的大嫂曾在她面前说过一句让她醍醐灌顶的话,那是他们来上海的时候,李兆文与他的大哥在高尔夫球场上击掌大笑,她与他的大嫂坐在休息区远远看到,情不自禁说了句。   “我很久没看到兆文没这么开心了。”   他的大嫂就在旁边冷哼了一声,端着杯子说了句,“田舒,你记住,已婚者的快乐来自那些他没有娶的人,兆文很久没这么开心,那是你的运气。”   李兆文的大哥与大嫂常年感情淡漠,只有偶尔家庭聚会以及公司需要时才一同出现,就像那一次,夫妻两个就是一起到上海参加年度商会活动来的,李兆文开口邀请,大嫂给了面子作陪而已。   这些田舒是知道的,但他们夫妻俩已经有了两个孩子,大嫂的娘家也是有钱人,与李家门当户对,这一切都让他们的婚姻牢不可破。   李兆文的大嫂与李家其他女眷一样,不太看得起田舒,是以在她面前说起话来毫不客气,田舒性格懦弱,虽然听出大嫂话里有刺,心里不舒服了一阵子,但那个时候听过也就听过了,可李兆文近来的异状一起,她立刻便想起他大嫂的那句话来,越思越想越是惊恐。   田舒不能失去自己丈夫的注意力,他是她在这个家里唯一的依靠,嫁入李家之前田舒是签过婚前协议的,她甚至还没有一个孩子,她需要安全感,需要保障,这一切都来自于她的丈夫,如果他有了另一个女人,田舒无法想象!   这念头让她疯狂,田舒问过李兆文,委婉的,问他最近究竟在忙些什么,李兆文很是不耐烦,说那些商场上的事,说了她也不会明白。这回答让她更加不安,田舒需要一个证实,证实她自己是对或是错,她偷偷看了丈夫的手机,但他的手机设了她所不知的密码,万般无奈之下,她跟踪了自己的丈夫。   第一天,他始终在公司,第二天,他去了工地,开现场会议,第三天仍是如此,就在她以为一切只是自己的臆想的时候,李兆文独自开车到了沈智所工作的大楼,等待一个陌生的女人下楼,并且在大楼下的阴影中握住她的手,对方把他的手挡开,他完全不以为意,笑着替她拉开车门。   田舒坐在出租车中,仿佛五雷轰顶,突然间没了一切主张,既不敢上前质问,也无法闭上眼睛,最后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他们上车离去,出租车司机在街上跑了多年,什么事儿没见过,三两眼就看出个大概,见她失魂落魄,不但露出同情之色,还给她出主意。   “这你要拍下来的呀,不拍下来怎么做证据,我有朋友开私家侦探所的,电话要不要?保证帮你查得清清楚楚。”   司机喋喋不休,田舒充耳不闻,司机说了半天也觉得没劲,最后耐不住了,问了句。   “你到底怎么打算啊?还走不走?我还要做生意的。”   田舒不答,突然伸手拉门,拔腿就要往外走。   “喂,付钱啊,你还没付钱。”司机急了,抓住她不放。   田舒一把将皮夹里所有的钱掏给了他,司机还拉着她,“太多了,我找你钱。”   她的眼里只能看到从街角走入大楼的那个女人,哪里还会在意那些钱,但就是这一转头的时间,那穿着风衣的瘦长影子已经消失在大楼内。   “所以你就跟了进来?”沈智的脸色变了,变得不自然。   田舒并没有注意到朋友的表情,“我想知道她是谁。”   “知道了又怎么样?他们可能只是一起吃饭,你怎么能确定他们有……有那种关系。”沈智说得有些无力。   “我看到他的表情了!他对她笑,他对她那样笑。”田舒声音尖锐,   “田舒,你冷静一点。”   “他喜欢她,我知道,他喜欢她!他从前也对我这么笑过,沈智,他也对我这么笑过。”田舒呜咽。   沈智鼻酸,不再多说,伸手拍了拍田舒的肩膀,沉默地安慰了她一下。   过了一会儿沈智才再次开口,“如果是真的,你打算怎么办?”   田舒猛抬起头来,“沈智,我得找到那个女人。”   “你不觉得应该先和你老公谈一谈吗?”沈智奇怪田舒的逻辑。   “我知道该怎么做。”田舒的眼泪已经干了,眼睛还是红的,脸颊惨白,令人触目惊心的一张脸。   沈智回到公司,感觉是一身疲惫,从身体到心,没一处提得起力气的,坐下之后定定神,其他人仍在开会,办公室里孤清清的,这世上好像就剩下了她一个。   田舒怎么会变成这样。   她仍记得同学聚会上再见田舒的第一眼,那一身的耀眼光芒,与今天坐在她面前悲切哀怨的女人,竟然是同一个人?   那些华服、宝石、名包撑起来的一切,都只是流沙上的纸桥,脚下忽而一颤,便统统跌坠失色,得到不易,褪下的可能更让人疯狂,她害怕这样的田舒,她更害怕自己的猜测是真的。   如果与李兆文在一起的,真的是关宁,那在这两个人之间,她该怎么做?   沈智知道自己得找关宁谈谈,但电话拨过去是关宁的助理接的,说关宁在开会,沈智想着要不要发个消息给她,但手指在键盘上徘徊了许久还是收了回来。   叫她怎么开口?难道直截了当地问,“你是不是跟我朋友的丈夫在一起?”   沈智坐在椅子上头疼,桌上的电话铃响了,她伸手去接,那头是个陌生的中年男人的声音。   “我找行政部沈智听电话。”   “你好,我就是沈智。”   “沈小姐,今天在工地有现场会议,请问你什么时候过来?”   沈智张口结舌,“你,你是哪位?”   那边人回答时沈智像是能看到他皱起的眉头,“没有人通知过你吗?我是周晓飞,你现在是我的助理。”   沈智一手拿着话筒,一手打开桌上的文件夹,略一移动才发现那下面不知何时多出一张A4的初步日程表来,日期排得密密麻麻,找到今天,确实有一场现场会议,时间已经差不多了。   在这个时候,她已经无法向电话那头的周晓飞解释自己仍在办公室的原因,也没有时间去追究究竟是谁将这张日程表放到她的桌上,虽然伊丽莎白之前交给她的所有材料中绝对不包括这张表格,但她确实与田舒离开了一会儿,即使这是有人在故意作弄她,她也无话可说。   再不情愿的工作还是工作,沈智说了声抱歉,说她会尽快赶到,然后放下电话就往外赶,下楼发现天气阴沉,路人各个行色匆匆,乌云压得低到眉睫,眼看就是一场大雨。   什么叫人要倒霉,喝口凉水都塞牙,沈智总算有了切身体会。   工地在另一个区,出了地铁站还有一长段距离,沈智冒着大雨叫车,开过的出租全亮着红色的顶灯,好不容易叫到一辆黑车,那司机看她一身狼狈还嫌弃。   “当心点,不要把水弄到坐垫上。”   饶是这样赶,等沈智奔到现场,会议已经开始了,工地是刚刚开建的,正在打桩,围墙内泥泞一片,进出全是巨大的土方车,沈智走进大门的时候躲闪不及,泥水溅了半身,走进会议室时无一人不对她注目,表情错愕。   “沈智?”旁边有一中年男人开口。   “是我。”   周晓飞皱眉,向桌上其他人说话,“不好意思,这是我的助理。”说完向她走过来,示意沈智跟他到外头去。   “对不起,我迟到了,我今天早上才接到通知,下雨,出地铁的时候没叫到车。”沈智抱歉。   “早上接到通知你到现在才出现?第一次开会就迟到,我从没见过这么不专业的助理。”周晓飞是个面目严肃的中年男人,公司特聘的工程项目监理,到工地也是一身西装,说话很不客气。   沈智还要开口,周晓飞再次打断她,“还有即使赶,也要注意一点自己的形象,你看看你的样子。”   沈智被训得头都抬不起,身上湿得拧得出水那样,现场简陋,屋子里又没开空调,她浑身冰冷,脚下的皮鞋像是两艘船,动一动就能听见咯吱咯吱的声音。   “对不起,下回我会注意。”无论出于什么原因,自己确实是迟到了,沈智又一次低声道歉。   周晓飞还想再说些什么,沈智背后的门又被推开,风雨声大作,随之而来的还有一个男人的声音,对着周晓飞打招呼。   “周先生,你们都来了。”   说话间,那人大步向沈智与周晓飞的方向走来,黑色外套夹带着雨水的寒意,走到与沈智将近并肩的时候才侧头看了她一眼,就这一眼,让他所有的动作都静止了下来。   沈智也是,其实她从那个声音入耳的那一瞬开始便浑身僵硬,再也无法移动分毫。   她不相信,一定是这混乱的一天,这一切的阴冷、潮湿、疲惫让她生了臆想,让她有了幻觉,面前的一切都不是真实的,包括立在她身边,冰冷衣角扫过她手背的那个男人。   不可能,她怎么会在这个地方,遇见唐毅。   “唐先生,里面已经开始了。”周晓飞回应唐毅——这个项目的设计负责人,   唐毅从错愕稍稍回神,对周晓飞点头,又问沈智,“你怎么会在这里?”   “沈小姐是我的助理,怎么,你们认识吗?”周晓飞多看一眼沈智,不明白她与唐毅是怎么认识的。   “不。”   “是。”   两人几乎是同时回答了这个问题,然后沈智心中一声呻吟。   所幸唐毅电话响,中断了这尴尬的场面,他接起来听了,“是,我就在门口,马上来。”   合上电话之后唐毅对周晓飞和沈智开口,“项目经理打来的,我们进去吧。”说完又看了一眼沈智半身的泥泞,她已经跟着周晓飞往会议室里去了,他走在最后,看着她的背影,眉头微皱,不自觉地握紧了手。   会议继续,唐毅很明显他是这次会议的主持人之一,与项目经理一起,向施工负责人、监理以及数个政府监管部门派遣专员讲解工程总规划以及分期细节,一个工程要涉及到的方方面面复杂繁琐,图纸被放大到屏幕上,唐毅虽然年轻,但指点间自有一种自若的神态,即使是在这简陋的会议室里,举手投足也让人移不开目光。   沈智略觉晕眩,低头再去看手上的材料,上面列着与工程相关的单位,负责设计的是一家著名的建筑事务所,就连她这个对建筑行业不太熟悉的人都如雷贯耳,沈智这才想起来,从唐毅在同学会上出现直到今天,她都没有问过他在哪里工作。   她已经尽自己所能,不去关心他的一切了,可命运兜兜转转,为什么又把他推到她的面前来。   会议内容繁杂,一直持续到七点以后,沈智放在口袋中的手机震动数次,都是邓家宁打来的电话,第一个电话她走出去听了,站在会议室门外,压低声音,向丈夫解释自己现在在何处,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够赶回去吃饭,邓家宁说知道了,但六点之后又接连拨她的手机,沈智握着电话踌躇,但看一眼坐在一边周晓飞,思量再三都没敢接。   工作是安身立命之本,最近经济形势不好,已经有数个朋友传来被裁员以及辞退的消息,沈智不敢不小心,更何况这一次伊丽莎白对她的针对如此明显,沈智还没有找到新的工作之前,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她找到理由将自己辞退了。   会议终于结束,之后当然地有饭局,沈智跟周晓飞请假,说她今天能不能不去了,周晓飞看一眼她身上的狼狈,终于点头同意,临了又补了一句。   “明天一早与我联系,还有许多材料需要你整理,下次注意点时间。”   沈智一阵郁闷,但仍是应了,然后转身就走,唐毅正与项目经理交谈,一转头正看见她的推门而出,背影瘦窄,大门合起时像是被吞了进去。   沈智独自往外走,路上仍旧在下雨,她拨电话给邓家宁,但这次却是他不接了,料想又是在饭局上,热闹喧嚣,根本听不见铃声。   邓家宁最近越来越忙碌,沈智知道他顺利升了处级,又开始负责一些重要的项目,在局里的地位日渐提升,已经有人恭喜过她,说邓家宁年少有为,她总有一日夫贵妻荣,沈智却不觉得,她只知道,邓家宁的迅速升迁与忙碌背后,带来的是越来越多无法解释的东西,比如他情绪上的暴躁与易变,还有对她的态度。   在沈智舅舅那场因邓家宁而被最终化解的官司之后,沈智不再提起离婚的事情,邓家宁对她的态度也有了微妙的变化,沈智觉得,他的言行之中常流露出她欠他良多的意味,但究竟她在什么地方欠他良多,邓家宁又从不明说,以至于沈智始终感觉一头雾水。   沈智放下电话,想想自己,再想想田舒,最后又想到关宁,忽然间感慨万千。   婚姻是什么?回望当年,自己真是无知者无畏,如果还能让她再选择一次,她无论如何都不会一头扎进第十五章   沈智又拨了自己弟弟的电话,沈信倒是接了,但回答是他还正在赶去杭州的路上,公司紧急出差,沈智万般无奈,只能独自走出工地,雨仍在下,道路泥泞,沈智皮鞋单薄,再加上早已浸透了泥水,每一步都像是走在冰窖里。   工地门前除了土方车之外再没有任何车辆进出,路口遥远,沈智立在冰冷的雨中遥望那个方向,绝望油然而生。   身后有车驶来,在她身边停下,黑色的熟悉的车身,驾驶座上的唐毅对她开口。   “上车,我送你。”   数月未见,他仍是老样子,她也是,见面就是需要别人伸出援手的情况,真正是失败的人生不需要解释。   但是于情于理,她都不该接受唐毅的帮助,沈智过不去自己这一关。   沈智摇头,“谢谢,不用。”   “这里叫不到出租。”   “我可以坐地铁。”她与他隔着雨雾说话,玻璃窗已被降下,温暖的热气从车内溢出,蛇一般钻到她的皮肤上,馥郁有烟火气,一点一点将她蚕食。   “到地铁还有很长的路。”   “你可以当作没看见我。”沈智又退了一步,提高一点声音,把话完整地说完。   他沉默,然后车子一动,转眼驶离。   沈智望着车尾那两点亮光,情不自禁地闭了闭眼睛。   雨下得更大,沈智继续向前走,道路中段的几盏路灯都是暗的,不知是坏了还是尚未安装完毕,路面被挖得坑坑洼洼,到处是危险的裂缝,□地向天张开大口,偶尔有土方车经过,溅起浑浊泥水,更是让她避让不及。   又一辆来势凶猛的土方车,沈智向路边让去,但路面崎岖,脚下湿滑,让她的退让更像是一场东倒西歪的惊险秀,未及避让那车已经驶过身边,泥水飞溅,将她从头到脚浇了个透。   黑色大车驶回,掉头,在她身边的路上划出一个弧形,轮胎碾过铺满烂泥碎石的路面发出刺耳的声音,然后在她身边嘎然而止,这一次唐毅没有按下车窗,停车之后推门而出,走到她身边打开后座的门,嘴里只吐出两个字。   “上车。”   两个人都站在雨中,车灯只照出前方的一小块地方,除了这一小片光亮,整个世界都是阴冷漆黑的,沈智再也无法逞强,一低头就坐进了车里,五月的天,唐毅车里居然已经开了冷气,沈智禁不住,还未开口就一个喷嚏出来了。   “冷吗?”他开口,从前头递过一盒纸巾来,又把冷气关了,再看她一眼,索性开了暖气。   她强咬着相互打架的牙齿摇头,低头看到被自己所带进来的泥水弄污的米色座椅与绒质脚垫,又说了声,“不好意思,弄脏你的车。”   “没关系。”   又是沉默。   而后响起的是沈智的电话铃声,邓家宁拨来的,劈头就问,“沈智,你在哪儿?”   邓家宁是在饭店走廊里拨电话给沈智的,谭家官府菜,就连走廊都是金碧辉煌的,端着平盘的小姐走过他身边,密封的小罐子里飘出佛跳墙的香气,对他来说却是吃得腻了的东西,闻到就觉得不耐。   请客的是个开发商,规划图纸出来了,非要在邻近居民小区绿化带里建个地下商场的废气排放口,要环保局批个对环境无影响的文件,邓家宁在饭桌上说了,这事儿难度太大,对方就说,“李副局长已经答应了,说是让您给放到绿色通道里特事特办的,邓处就别为难我们了吧。”   邓家宁来吃这顿饭就是李副局长吩咐的,当然知道他们已经跟李副局长打过交道,但再怎么跟上头打交道,审批都是要从他手下经办签名出数据的,他倍感压力,对方看他迟疑,立刻推了一个纸袋子过来,入手不及看就觉沉甸甸的。   “邓处长,一点小意思,好了好了,公事谈到这里,小李,别光看着啊,给邓处长倒酒。”   邓家宁纸袋入手,只想出去透口气,勉强笑着说了声,“客气客气,稍等一下,我先去个厕所。”   说着就出来给沈智拨了电话。   想到自己这几个月来经手操办签字确认的这一桩桩一件件,邓家宁不怕吗?他怕!这绿色通道哪是绿色的,在他眼里,那就是一条荆棘丛生的不归路,可他已经走出第一步了,那就得走下去,无论面前是鲜花灼锦还是烈火烹油,他都得走下去,因为他已经没有回头的可能。   每当邓家宁感到害怕的时候,他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沈智。   他为什么会走出那第一步?完全是为了沈智!   他是为了这段婚姻为了把她留下来才会这样铤而走险的,他欠沈智的,从他答应李副局长的要求的那天起他已经全都还了,从此之后,都是沈智欠他的,她不必知道他为她做了些什么,但她必须领他的情,必须做出补偿。   这补偿,就是她得在这段婚姻里,完完全全地成为他想要她成为的样子,而他想要的妻子,当然是对他心无旁骛一心一意的,是以她的一举一动,他都要第一时间知道,也完全有理由第一时间知道。   因为他是她的丈夫,为她做出良多牺牲的丈夫!   沈智将脸转过去,看着车窗外的瓢泼大雨回答电话那头的邓家宁,“我开完会了,正要回家。”   “好,我在饭店里,有个饭局,还不知道什么时候结束,你怎么回去?”   “我会想办法,你忙吧。”沈智挂电话,然后回过头,对着后视镜中的唐毅说话,“把我放在最近的地铁站就好,谢谢。”   唐毅不语,转眼将车开上了高架。   沈智急了,“我坐地铁回家。”   他从后视镜里看了她一眼,“你这样会被人赶出来。”   沈智看一眼自己一身的泥水,数秒的默默无语,但立刻再次开口,“那我回公司。”   “你在怕什么?”他突然开口。   沈智一怔,他已经继续,“至少我们还是朋友。”   她低头默默,许久才回答,“普通朋友。”   唐毅看着前方,数秒之后回答,“好,普通朋友。”   工地在郊区,离沈智的公司路程遥远,车厢里开着收音机,交通台主持人不断地用甜腻的声音播报各条高架的拥堵情况,连绵不断的背景音让两人之间的沉默更加突兀,空气里似乎充满了张力,逼迫着沈智,让她不得不开口打破它。   “你……没去吃饭?”   “没什么好吃的,我只是做图纸的,没必要跟那些官老爷搞好关系。”   “你是……设计师?”   要不是在高架上,他几乎要回过头来看她了,“你不知道?”   “我知道,可你什么时候开始负责我们公司的项目的?”   “几个月前,招标成功之后才确定的。”   沈智瞠目,“你没有告诉过我。”   他看她一眼,沈智明白他的意思,这几个月来,他们从未联系过对方,又何来告诉这一说。   唐毅并不是刻意隐瞒了沈智,事实上他虽然知道沈智是在这个公司工作的,但大公司机构复杂部门繁多,再怎么富有联想力,他也不可能想到沈智一个做行政的会跑到工地现场来,她的出现才更让他惊讶。   说话间,车厢中铃声又响,这次却是唐毅的手机。   沈智不想听的,但唐毅的手机接的是车上免提,铃声一响自动接通,扩声器清晰无比,带来清脆的女声。   “唐毅,我已经到了,你什么时候可以过来?”   沈智记得,那是王梓琳的声音,她略觉尴尬,再看唐毅也是脸上表情微变,总有些不自然。   “我还在路上。”   “那好,我等你,下雨天,开车小心。”   “好。”唐毅回答简短。   王梓琳却不急着挂电话,突然在那头叫,“等一下,你那儿在放LaVitaEBella?(电影《美丽人生》的插曲)大声一点,我要听。”   “我在开车。”   “收音机对吗?”她像是在摸索什么,然后同样的音乐声传出来,与车厢中的重叠,“听,我也调到了,LaVitaEBella,我们在意大利一起看过,还记得吗?散场的时候你还笑我,说我哭得跟个傻瓜一样。”   唐毅眼角看到车后座的沈智,她又一次撇过脸去看着车窗外,侧脸线条僵硬。   王梓琳说得兴起,车厢里却是一片沉默,沈智正看着车窗上自己的倒影,车在高架上,两边灯光绚亮,她的脸在车窗上清晰可见,只有苍白一色,双目空洞。   看看吧,这就叫自取其辱,谁让你上他的车的?活该!   车在沈智公司大楼前停下,沈智道一声谢谢,然后立刻推门下车,一秒钟都不愿在唐毅的车上多待,唐毅坐在车里,看着她的背影,旋转玻璃门巨大,雨天里拉了红色丝绒绳禁止人使用,沈智走的是边门,高门沉重,她推开时用了很大的力气,半个人都是往前倾的。   他沉默地看着,克制着自己下车走到她身边的欲望,直到她的背影最终消失在大堂深处,许久之后才再次踩下油门,将车驶离。   唐毅将车转入小区,雨已经停了,小区车道狭窄,他放慢速度,突然有人从旁边跳出来,对着他招手。   他一下踩住刹车,这才看清是王梓琳,一手抱着一个大纸袋子,该是去购物了,满满的一袋食品,焦黄色的法式长棍有半截露在外面。   “小心。”   “就是要吓你一跳。”她拉开门上车,顺手把东西都扔到后座上去,又对着后座叫了一声。   “脏死了,你是不是开到非洲去过?”   他看一眼后座上的泥泞,眼神略黯,“不是,刚才载一个朋友。”   “什么朋友?”车开入往地下车库的斜坡,王梓琳又看了一眼后座。   唐毅不答,将车倒入车位之后才说了一声,“普通朋友。”   “OK,我刚叫阿姨把冰箱填满,上楼你煮,好久没吃到你做的中国菜了。”   王梓琳公差飞了欧洲赶米兰巴黎的大牌时装秀季节,又顺便放自己大假回美国看望父亲,将近两个月不在上海,才回来就要求多多。   “为什么不叫阿姨煮?”唐毅熄火。   “阿姨哪有你煮的好吃?好货不用,过期作废。”   “那你还买那么多吃的?”他看一眼后座上的纸袋。   “备战备荒,粮多不荒。”   他再怎么心里有事都忍不住一笑,“人家出一次国都满口洋文,怎么你溜达一圈嘴里蹦出来的都是四个四个字的。”   “我那不叫出国,叫回去省亲,我爸在美国每天考我的中文呢,对了,他说你干得不错啊,国内合伙人抢着夸你。”王梓琳嘻嘻笑,跳下车往后座去拿东西,打开门,才一低头就看到落在后座下的一个文件袋。   她伸手捡起来,才想说唐毅你拉了东西,文件袋角落两个娟秀中文字已经钻进眼里,让她所有的声音都在唇边停住,瞬间静默下来。   那棕黄色的文件袋角落上只写了两个字——沈智。   沈智丢失了一叠重要的材料,预算表计划单,还有一叠数额巨大的发票,都是周晓飞要的十万火急的东西,她一遍一遍地理,最后沮丧地发现,一定是掉在唐毅车上了。   电话拨过去的时候,唐毅正在站在会议室的投影前为客户方解释图纸,手机搁在桌上,轻微地振动。   他并没有伸手去拿,只是看过一眼,那轻微的振动孤独地继续,数下即止,是对方率先按断了电话。   他继续说下去,屏幕上的投影翻过,他面对整个会议室解释最新的冷梁技术在建筑上的应用,直到助理咳嗽了一声才回过头,看到自己翻过的竟是重复的前一页。   难得看到著名的唐大设计师犯这样低级的错误,所有人都面面相觑,而他立在屏幕前沉默了一秒,然后拿起桌上的手机,低声说了句对不起,转身走了出去。   他没有接,沈智握着手机立在公司的走廊中,正想着要不要发个消息,手里的电话却响了。   沈智接听,唐毅的声音,电话清晰,就像在她耳边说话。   心脏起伏,有跌荡感,沈智用一只手按住胸口,声音很平,“唐毅,我有一个文件袋落在你车上了,可以过来取吗?”   他说好,其实那个文件袋就放在他的办公桌上,原想拨电话给她,又搁下了,一直搁着。   沈智应了一声,合上手机出门叫车,自从她得了工地特别助理这个新职位之后,进出就方便许多,再不用向伊丽莎白告假,也算有得有失。   唐毅所在的建筑事务所在一栋五层楼的电梯洋房中,门禁森严,保安给了她访客证,进电梯都要刷卡,前台对她微笑,请她直接到四楼。   唐毅办公室门口坐着身穿灰色套装的秘书,看到她就是一脸微笑,“沈小姐是吗?唐先生在办公室。”   门并没有合紧,沈智推门进去了,办公室很大,窗帘也是拉开的,唐毅正在接电话,她有些尴尬,觉得自己进来得太随便了,一时不知是往前还是退后的好,但他已经看到她了,简短地结束了通话,望着她,“你来了。”   “是,我来拿一下那些文件。”沈智说着,眼睛往他桌上看去,宽大的办公桌被理得非常干净,唐毅的一贯风格,没有一件多余的东西,一眼扫过,不要说文件袋,连一张A4纸都没看到。   “在我车上。”他站起来,“跟我来。”   她与他进了电梯,门合上,窄小空间里只有他们两个,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唐毅双手一直插在裤袋里,沈智目不转睛地看电梯壁上的自己。   他的车停在地下车库,电梯直达,不是下班时间,车库里安静无人,两人错落的脚步仿佛有回音,他打开车门,“十二点了,一起去吃点东西吧?”   “我是来拿东西的。”她提醒他。   “我知道,会给你的,就算是普通朋友,一起吃点东西也是可以的吧?”   再拒绝倒显得她小气,沈智上了车。   两人去了一家街边的中餐馆,中午人并不多,店堂清爽干净,上菜的时候他问她。   “怎么会做了周晓飞的助理。”   她不想对他诉苦,只答,“公司安排。”   他点点头。   菜上完了,简单的几道,他知道她的口味。   唐毅说话吃菜神色平常,沈智渐渐放松,又不知说什么好。   说要做普通朋友的是她,说不出话来的也是她。   他又说,“工地上会很辛苦,不适合你。”   沈智低头,觉得心酸。   这些话,本不该由他来说的。   一顿饭结束,沈智拒绝他送她回公司的要求,唐毅并没有坚持,只是从副驾驶座前的储物箱里取出文件袋给她,沈智说了声谢谢,就在街边叫车走了。出租车走出许久才回头看了一眼,看到他仍立在那黑色的车边,也没有坐进去,一个人靠着,像是在抽烟,但距离这样遥远,只是看不清。   她把头转回来,心里骂自己一句。   回头做什么?神第十六章   关宁走进餐厅,在靠窗的位置坐下,服务生对她很熟悉,立刻上来招呼,她并不看菜单,张口报了几样,然后打开包拿出自己的BLACKBERRY处理邮件。   她很忙,心无旁骛不做任何事只专门等待一个人的出现,对她来说是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情。   即使这个人最近正在与她约会。   最新邮件的提示跳出来,关宁一一打开,有一封非常简短,是李兆文发来的,问她,“礼物可喜欢?”   她一眼看过,禁不住莞尔一笑,顺手就点了回复,反问一句,“哪一件?”   被人追求当然是好事,尤其这位追求者还出手阔绰,颇有情趣,关宁已经很久没有享受过这样热情的追求了,要说不开心,那真是假装。   最让关宁满意的是,李兆文一直保持着一个让她感到安全的“度”,这种“度”对于关宁这样对自己生活能够完全把握,并且对任何改变自己的现有状态的可能非常敏感的女人来说,绝对是她挑剔约会对象的第一要点。   也可能是因为李兆文与她一样,有过一次婚姻,关宁在接受李兆文追求的伊始就问过他的婚姻状况,她清楚记得自己当时是边走边说话的,句子简短声音清晰,“李先生,我希望你清楚,我离过婚,有一个儿子,算不上是一个一流的被追求对象。”   “我知道,很早就知道了。”   关宁想起他之前想要招募她时所送出的儿童百科全书,点点头。   李兆文又补充,“而且,我也离过婚,彼此彼此。”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并没有任何迟疑,首先,这是一句实话,其次,关于自己现在的婚姻状况,他选择暂时隐瞒。   王尔德说过,已婚者的快乐来自于那些他们没有娶的,这句话是他大嫂的口头禅,他的大哥曾经对他转述,他记得当时他们两个的反应是同时的会心一笑。   “哪一件最喜欢?”面前一暗,李兆文在关宁对面坐下,手机丢在桌上,笑着问一句。   关宁抬头看他一眼,板着脸,眼里却有微笑,“没有最好,只有更好,再接再厉吧。”   说话间服务生已经端了盘子过来,在桌上一样样摆下,泰国菜,鲜红猪颈肉嫩黄咖喱牛腩煲,最后上来的是炒蟹,原只蟹盖完整地合着,边缘漫出一汪颜色鲜艳的蟹黄来,香气四溢,令人食指大动。   “好极了,我正饿着。”他最喜欢关宁这一点,关宁是个大女人,这一点毋庸置疑,但对于习惯了莺莺燕燕的李兆文来说,大女人自有其非同一般的魅力。   普通女人,有她这样有主张知进退,凡事不需要他操一点心吗?即使迟到也不用十二万分抱歉,关宁与他的忙碌程度几乎同等,两人完全可以互相理解,宝贵时间不用来享受美食,全浪费在抱怨委屈指责对方让自己久等上,人生还有什么乐趣?   “那就快吃,两点我有会议要赶。”关宁果然对他的迟到直接略过,事实上她迟到的次数不比李兆文少,大家都忙,两个人上一次约会还是在出差间隙的机场里,就坐在候机楼的咖啡厅里,一同喝了杯淡如水又贵如油的原味拿铁,临走的时候李兆文拥抱她,时间略长了一点,下巴搁在她的头顶上,说了句,“这里真简陋,LA的机场里还有钟点房。”   她就丢下两个字,“流氓。”可坐在飞机上浑身情不自禁地发热,一路都觉得心神不宁。   “我也是,下午得去工厂,能抽时间一起晚餐吗?”说话间李兆文目光在关宁敞开的领子上多停留了一会儿,成熟男女,他与关宁在身体上很投契,事实上说投契有些虚了,他真实的感觉是——欲罢不能。   谁能想到他李兆文三十多岁,万花丛中过,见识过的青春貌美女子不知凡几,最后却为一个外表又冷又酷的单身母亲神魂颠倒。   “晚上孩子有演出,在交大小礼堂。”   关博文现在在一家幼儿园读中班,两个月之后中班汇报演出,老师小朋友众望所归地相中他出演主角,关宁一时不察,儿子已经做好准备快要粉墨登场,演的还是特别搞笑的小革命剧,关博文饰演红星闪闪根正苗红的小儿童团员,一身绿色小军装,台词都得弯着胳膊肘念。   最后公演之前关宁去看过一次彩排,回家路上就说,“你们老师眼神好差,怎么挑你这个小洋芋演闪闪红星,一点都不像嘛。”   “I’mChinese!”关博文脸上妆还没卸干净,非常迅速地回了妈妈一句。   关宁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举手投降,“对对,你是中国人。”   关博文就在旁边抱着胳膊看她,然后一脸严肃地表态,“我就喜欢闪闪红星,ILOVECHINA。”   想到儿子关宁脸上又有了笑容,不防李兆文在对面放下叉子补了一句。   “我也去。”   这一次,关宁停顿了数秒之后才答,“也好。”   回公司的路上关宁问自己怎么会答应了李兆文的要求,她单身很久了,也不缺人追求,男欢女爱这种事情,关宁在本质上是并不排斥的,或许是因为在国外久了,只要是彼此单身,她就不觉得负担太重,反而是那种一爱起来就天雷地火非要对方为彼此身体精神乃至未来一切负责的感情更让她不适应。   李兆文这样的男人,够热情,又不太粘,聚时两相愉,别过无负担,对她来说,刚刚好。   但是一旦牵扯到孩子……   对于关宁来说,关博文才是她生活中最重要的一部分,而李兆文,现阶段对她来说只是一个不错的约会的伴儿而已。   但是话已经说出口了,关宁不打算再拨一个电话过去说自己临时反悔,更何况李兆文这么忙,或许他说出这句话也只是一时兴起,也不一定会真的出现。   关宁料错了,这天晚上,李兆文真的去了交大小礼堂观看关博文的汇报演出,还特地请了专业摄影师来,在后头摆开阵势将整个儿童剧现场录制了下来,说是拍完之后做成DVD分送给老师和小朋友。   这男人周到起来真是面面俱到,老师都过来说谢谢,关宁好气又好笑,坐下之后压低声音说他。   “太夸张了。”   他全神贯注地看表演,只说了一句,“你儿子很棒。”   儿童剧改编得很不错,期间所有家长笑声阵阵,关博文的表现确实很棒,即将结束的时候,扮演翻译官的小胖子太过激动,一个手肘子撞在站在他身边的关博文眼睛上,重重的一下子,下面所有家长都惊叫了一声,关宁都站了起来,老师也急着想上台,没想到关博文只是捂了捂眼睛,又把帽檐往下拉了一下,接着就开始说台词,最后一段台词都是他的独角戏,他就这样独自说到完结,没打一个咯噔,把下面都看得呆了,到拉幕时才知道鼓掌,每个人都用了全力,小小的礼堂里掌声雷动。   谢幕的时候关博文没出来,关宁知道不好,已经先往后台去了,李兆文自然地跟着她,后台乱成一团,老师忙着找冰块替关博文敷眼睛,小胖子李小民已经哭了,中班李老师正急匆匆往外走想找关宁,迎面就碰到她。   “关博文妈妈,对不起对不起,撞得挺重的,是我们老师失职。”   关宁看儿子,关博文原本是坐着的,这时已经捂着眼睛站起来了,她就走过去在他面前蹲下,“痛不痛?”   “还好啦。”关博文回答,只是一只眼睛又红又肿,眼泪不停往下掉,配上他的语气,略有些滑稽,说完抬起头看站在关宁身后的李兆文,“妈妈,这是谁?”   关宁这才想起身后的李兆文,一回头看到他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的儿子,眉眼间都是喜爱之色。   为了保险起见,关宁还是决定带儿子去医院做一次检查,李兆文开车陪着他们去了,关博文被折腾得筋疲力尽,最后在回家的路上躺在后座上睡着了,将近家门的时候关宁压低声音说,“今天谢谢了。”   李兆文又回头看了一眼后座的关博文,这小小的孩子一只眼睛还肿着,因为抹了药,半张脸油油的,小嘴微微撅着,醒时那些小倔强都没了,煞是可爱。   李兆文把车停在关宁楼下,她想要叫醒儿子,被他阻止,然后一个人转到后座,轻轻松松地将孩子抱了出来,“我送你们上去。”   关宁略觉不妥,但李兆文已经当先开步,再看关博文靠在男人宽阔肩膀上睡得正香,她便不再多言,也举步跟上。   电梯门打开的一瞬间,李兆文突然感叹,“关宁,如果我也有这样一个儿子,此生无憾。”   关宁不答,一瞬间,心中竟是微微一动。   李兆文并没有多做停留,将孩子送到床上之后就走了,临走时在门前与她吻别,并不是一个如平日一般热情似火的缠绵之吻,低头时手掌按在她的肩膀上,竟有些郑重的意味。   这天晚上,关博文睡着之后,关宁一个人坐在书桌前撑着头想了很久,电脑屏幕上的空白报告光标闪烁,她却迟迟没有打下一个字出版书第十章疾风暴雨   通常美好的愿望,最后都断送在所有人都觉得微不足道的小事上,就像谁也无法预料,一只蝴蝶的翅膀能够扇动太平洋上的一阵飓风。   唐毅说的不错,往来工地的工作很辛苦,沈智和周晓飞也相处得并不太愉快,更添她的烦恼。   所谓特别助理,其实就是全方位打杂的,她每日所作的全是些非常琐碎的小事,包括整理进度材料,向公司汇报工程进度,不停奔波在工地与各个相关部门之间,沈智还要替周晓飞办一些他的私事。   邓家宁知道她的工作情况之后已经发过话,没必要做得不开心还要继续下去,最后的结语是,为了这点钱,不值得。   如果沈智不是与这个男人生活了数年,听完这样的话说不定就要被感动的涕泪横流,但邓家宁不久之前还是个把钱看得比什么都重的男人,一个成年人的金钱观念突变时令人诧异的,沈智作为妻子,不能不多问一句,“怎么不值得了?每个月在孩子的身上就要花掉我三分之二的工资,不做下去怎么收支平衡?”   我有钱啊,邓家宁一句话已经到了嘴边,最后又咽了回去。关于有钱这回事,对于他来说真是一个悖论,大沓的现钞就在手边,却连银行都不能放,更别说放开手脚用了,之前他用一部分钱还了房贷,没过几天李副局长就状若无意地提了一句,仍旧是态度和蔼声音亲切。   “小邓啊,听说你现在是有房无贷了,恭喜啊,蔡秘书都及不上你,他呀,到现在还每月扣着公积金呢。”   邓家宁听完顿时一身冷汗,心想这句话里的意思太重了,蔡秘书是谁?局长的心腹啊,跟着李副局长鞍前马后这么多年,按他最近渐渐适应的所见所得来看,蔡秘书的身价,没有千儿也有八百万吧,可人家至今都还每月扣着公积金还房贷,他居然一下子拿出几十万来还了房子贷款,这算什么?   公积金还贷时每月从账户里支出的,是否扣款,局里管财务的一查便知,这里面的利害关系,没人查也就罢了,真有人查,也不是人人都是沈智,跟她说一声这是他父母拿出来的钱就行了的。   自此之后,邓家宁就加倍小心,在钱的方面比任何人都小心翼翼,床下的鞋盒子好似定时炸dang,让他感觉刺激之余又有些心惊肉跳,其中滋味,复杂难言。   “那就换一份工作吧,我托人给你找一份轻松点儿的。”他提出折中的办法。   沈智踌躇,她在这个公司已经四五年了,与同事之间的相处也算不错,工作岗位的变动确实让她感到不满,但换一份工作又能如何?换汤不换药而已,如果她连手头的事情都不能做好,那么到任何地方都可能遇到同样的情况,届时怎么办?再换?她有不死三岁小孩,梨不好吃就换苹果,苹果不好再换西瓜,有意思吗?   当然,除此之外,沈智还有一些非常微妙的想法,唐毅也在这个项目当中,那天在现场第一回见面之后,两个人之间已经说得非常清楚,现在的他们只是一对普通朋友哦,既然是普通朋友,那就没什么需要可以回避的,如果她现在突然辞去,岂不显得心虚?   沈智就这样,仍旧每日坚持着与周晓飞共事下去,与唐毅偶尔碰面,点头打声招呼,真的就像是一对再普通不过的朋友。   但邓家宁不是这样想的,他只知道,自己老婆回家的时候越来越无法保证,工作越来越忙碌,很多次他拨电话去,那头的背景声音都是嘈杂的路上,沈智不再是整日坐在办公室里的文职行政,这转变让他不习惯,并且感觉非常不安全,这种不安全感在他发现其中还与唐毅有关之后彻底爆发了。   邓家宁是意外得知此事的,小巫,那位正向齐天大剩大踏步前进的建委同僚,一起吃饭的时候说到她最近正盯的一个项目。   饭桌上人多,邓家宁原本坐在她的对面,也没听清她在说什么,但小巫特地扬着筷子对他说了句:“就是你老婆的那个公司要建的楼啊,你指的哦啊的,这项目我还是特地讨来盯着的,就为了多看几眼帅哥。”   “哪个帅哥?”旁边人追着问。   “唐毅啊,我提过的啊,还能事那些油嘴滑舌的项目经理?这种人我看都不要看,跟我们建委打交道的,不是副总级别的别往前凑。”   小巫说的起劲,桌上全笑,只有邓家宁深深皱了眉头,脸色一下子阴暗下来,手里的筷子都被捏紧。   沈信参与制作的广告效果非常好,客户公司的庆功宴上邀请了他们,沈信与几个当时负责这一项目的组长都去了。   时装公司的酒会,到处都是穿着入时的潮男潮女,沈信的同事走进去之后就感叹了。   “今天真是好艳福,哎,看那儿,那儿那儿,有明星啊。”   同事们忙着寻找闪闪星光,转眼分散,沈信却在人群里寻找王梓琳,他有一段时间没见过她了,也尝试着拨过她的电话,但回答的是她的助理,说王小姐出国了,回来的时间未定。   沈信一个电话之后便作罢,再也没有尝试练习王梓琳,事实上他对自己所拨的唯一的那个电话也有些后悔,他从未想过要与王梓琳这种有钱人家的小姐发生什么关系,不应该,也不现实。   但一踏入这里,他却情不自禁的想见到她,强迫症那样,控制不住地四处看,正张望间,肩膀被人拍了一下。   “你来了。”   说话的正是王梓琳,其实她早就看到了沈信,酒会有着装要求,他今天穿了一身黑西装,人高,又白,很醒目,她助理还说,快看,广告公司那小帅哥来了。但王梓琳走过去的时候却迟疑了一下。   她一直没有忘记,沈信是谁的弟弟。   “你回来了?”王梓琳穿着一身小礼服,半个肩膀露在外头,她在国外长大,体型并不瘦削,略带一点丰腴,肩膀处非常圆润,他的一言望去,竟觉得心里怦怦直跳。   “是啊,公差,出去跑了一圈,顺便回家看看。”她并不隐瞒,随手递给他一杯酒,又问:“我助理说你找过我?”   他略有些尴尬,想找个理由,一时又找不到,只低头擦了擦鼻子。   她就笑了,“连你自己都忘了吧。”   说这话,王梓琳手包里的电话震动,她对他摇摇手,走开了去听。   电话是唐毅打来的,说他今天突然有事,赶不过来了。   她合上电话,回头,看到沈信仍站在原地,但被几个年轻的女孩围住,一个个都是笑着的,不知在对他说些什么。   她走过去,立到沈信身边,也不理那些女孩,只对他说了句:“跟我来。”   他连一声不好意思都来不及说就被她拉走了,出了人群才得空问:“怎么了?是不是有什么事?”   “闷,陪我走走。”   沈信大概知道这位大小姐的脾气,说风就要来风说雨就要来雨的那种,但他乐意迁就她。   迁就自己喜欢的女人,是男人的本能。   2.   唐毅是开车赶往酒会现场的路上接到沈智的电话的,她在电话里声音无奈,问他能不能跑一次现场?她被锁在工地办公室里了。   沈智这天倒足了霉,在外头跑了一天,最后终于将事情办完了,刚奔到地铁站周晓飞的电话就来了,说有一份材料落在现场办公室了,让她回去取,明天带到公司。   沈智憋着气说话,“周先生,已经很晚了,能不能明天再去取?”   “不行,那是明天一早就要用到的,晚什么?现在还早,你尽快吧。”   沈智看表,将近九点,什么叫现在还早?她走出地铁站正好看到墨色的天空。   她略觉无奈,有些人就是这样,只要手下有人,就要用尽为止,义愤一厘都要榨出来才好,谁让她遇上了呢?   沈智拨电话回家,说自己今天又要晚归,沈母知道邓家宁又出公差去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回来,就说那让安安在她那儿睡吧,小孩子别夜里带来带去的,着凉,又让她自己小心,沈智应声,才要挂断电话妈妈又补了一句。   “给家宁拨个电话过去,他刚才打到家里来找你,你不在,问你去哪儿了呢。”   沈智心中一叹,才合上电话,不曾想铃声随即响起,她低头看一眼,果然是邓家宁。   邓家宁这两天跟局长到周边地区考察去了,说是周边地区,上海哪有社么农村,还不是一圈关系户招待着。邓家宁一顿饭吃到一半,习惯性的拨电话给沈智,原本想拨她的手机,后来看了一眼时间,念头一转,直接拨了她妈家的电话,没想到都七点了她仍是不在家,沈智最近加班频繁,总让他感觉不舒服,想想又拨她手机。   电话接通,他问:“沈智,你在哪儿?还没回家?”   沈智的声音传来,“我还在忙,正要去工地一趟,临时有事。”   邓家宁看手表,声音禁不住古怪起来,“这个点?沈智,你最近也未免太忙了。”邓家宁最近说话总带着些阴阳怪气,但甚至并不放在心上,她觉得这是她与邓家宁相处的最好状态,在他面前,她已经到了另一种境界,这境界就是,无论他说什么,都对她没有丝毫影响,这境界让她觉得自己在某种意义上是无比强大的。   又能怎么样呢?她不在乎,不在乎的永远是胜利者,在意的都是输家。   回到工地时四下一片寂静,看门的老伯不知去了哪里,幸好大门并没有合紧,她就进去了。   工程刚刚开始,还没有到需要夜以继日赶工的阶段,巨大的打桩坑与堆放各处的建筑原料都在黑暗中沉默,就连工人也一个不见,与白天热闹忙碌的状态不可同日而语。   沈智略觉不安,小跑步奔进走到工地最深处的现场办公室,打算速战速决。   现场办公室是一栋简易的两层小楼,周晓飞所要的东西在二楼,外面就是工地围墙,晚了,办公室里早已人去楼空,沈智开了灯,上楼去取报告,办公桌上的电脑仍开着,她顺手想关掉,没想到啪的一声,整个楼层突然全都黑了。   沈智被吓得浑身一僵,耳边又音乐传来大门开合与锁门的声音,该是工地的看门人切了电源并且来锁门了。   她急着下楼,却在黑暗中一时摸不到楼梯,只能大声叫:“老伯,别锁门,里面还有人,还有人!”   没想到那看门的老伯是个耳背的,什么都没听到,锁上门就走了,等沈智踉踉跄跄一路摸索着扑到楼下,大门已经被从外反锁,哪还推得开。   沈智立刻拨电话给周晓飞,没想到这位之前十万火急要她赶回来取报告的先生居然关机了。   沈智欲哭无泪,握着电话不知道还能找谁求助,拨给邓家宁?他现在不知在哪个饭局里推杯换盏呢。拨给自己的妈妈?难道叫老母带着孩子打车过来?就算过来也没用啊。拨给沈信?沈信今晚受邀参加庆功宴她是知道的,做完她还夸过他那身西装帅呢。   她就这样,握着自己的手机在黑暗中足足呆立了五分钟,最后一咬牙,拨了唐毅的电话。   “我知道了,你等一下,我没,马上过来。”他在电话里这样回答。   “其实不用那么麻烦,你有没有工地负责人的电话?让他找看门的老伯来开就行了。”沈智寻找其他解决方法。   “你等着。”他很快切断电话,根本没有再电话里与她继续探讨的意思。   沈智只能作罢,唐毅从少年时候开始,就是那种说话肯定行动迅速的实干派,大部分时间他都沉默,不过如果他开了口,那就没什么可商量的余地,人的性格是终生不变的,沈智这样想着,就像她的寡断优柔,当断不断,一次次地将她推到最狭窄的那条路上,再也回头不能。   沈智没想到的是,她今天的霉运还没有走到头,就在她踌躇着是抹黑回到楼上等还是就在原地把门而期的时候,靠着外侧围墙窗户突然传来异声,是窗外的铁丝网被铁器撬开的声音,还有人声,极低的交谈。   “就这儿,没人了,今天早放,工头那儿我都打听过。”   “你说这儿啊,这里面有几台电脑?”   “五六台,管财务的办公室也在上头。”   “啐,那敢情好。”有人吐后水,然后是更加大力的撬声。   有贼!   沈智惊恐地睁大了眼睛,背贴着冰冷的墙壁,一手捂住嘴,怕自己会情不自禁地尖叫出来,撬窗声继续,然后很快地窗户被打开,外侧围墙外事一条狭窄小路,因为还没有规划好,两头不通车,连路灯都没有装,窗外一片漆黑,意思光影也无。   沈智双腿发软,屈身在门边的小桌下,借着毛毛的一点月光,看到几条黑色人影从窗外跃入,还有人手中拿着工具,长擦汗您该短短,碰在窗框上,铁器沉闷的撞击声。   “在二楼吧。”   “办公室都在二楼,左手边楼梯,轻点。”   “又没人,这么大个工地,老吴在大门那儿的棚子里喝酒哪,我刚绕到那儿去看过了。”   “那动作快点。”当先那人粗声开口,一圈人往楼上去了。   沈智手指已经摸索着在口袋里的手机上按了110,但不敢弄出任何声响来,只怕被他们听到自身难保,好不容易挨到那群人都上了楼,她小心翼翼地移动身子,想趁着他们都在楼上时从已经被打开的窗户爬出去,然后报警。   沈智这一辈子所有的运动神经都被调动了起来,往窗边蹰去时她恨不能自己突然变成传说中的女超人,能够在一秒之间瞬间移动到外面的世界去。   简易楼房的窗户很高,又小,外面用来做防护的铁丝网已经被撬落,只剩短短的一条边危险地附在窗框边的薄板墙上,沈智摸到窗边,努力探出半个身体,眼看就能跳出屋外,楼梯上突然传来脚步声,一个男人的声音,“有人!谁在那里!”   沈智惊恐万状,一下子没有保持好平衡,整个人又仰天翻了回去,重重跌回屋内,纷乱脚步声,那些人都冲了下来,她被最先那人按在地上,沈智挣扎尖叫,嘴巴立刻被人捂住,热烘烘的臭味传来,让她闻之欲呕。   “怎么办?有个女人。”   “他妈的,真背。”又有人往地上吐口水,狠狠地说了句。   “要不做掉?”   “你傻啊,偷几台电脑还弄出人命来。”   “那怎么办,她都看到我们了。”   沈智怕的胃部痉挛,嘴里呜呜有声,两眼都闭了起来,想说“没看到我什么都没看到。”可料想人家也不回信,更何况嘴还被人死死捂着,根本发声不能。   “先把她嘴堵上,东西搬完了再说。”当先那人发了话,就有人从窗户跳了出去,候在外头接东西。   沈智仍被人死死按住,那人一手捂住她的嘴,另一手在她手上搜索,动作粗重,最后竟往她衣服里探去,沈智怕死,可眼前所发生的一切让她感觉必死还可怕,她尖锐地稀奇,挣扎,惊恐地咬了他。   嘴里传来血腥味,那男人惨叫了一声,举手就给了她一巴掌,沈智无可躲避,重重挨了这一下,几乎是同时,门被猛地推开,她看到唐毅的脸,脸上的表情让她陌生,沈智就剩下这一点记忆了,因为当唐毅向她所在的地方扑来时,她就被猛力推倒,头撞在桌脚上,立刻失去了知觉。   3.   沈智醒来的时候,人已经在医院里了,病房窗帘密闭,外头一片漆黑,自己的妈妈弟弟都在旁边,看到她张开眼就同时嘘出一口长气来。   沈母拍着心口开口“总算醒了,上个班都能出这么大的事情。”   “天还没亮?”沈智略有些茫然。   “天亮?天亮你再不醒我也找张床躺下算了,半条命给你吓掉。”   只有最亲的家人的口吻才会这样,用埋怨沈智抱怨表达焦急以及关切。沈智一瞬间的茫然已经过去,立刻想起自己晕倒前所发生的一切来,心里一急,只想知道之后发生了什么,头一动,情不自禁呻吟一声。   “别动,后脑勺才缝了几针。”自己老姐,到底心疼,沈信说话时呲牙裂嘴的。   “脑袋都破了?”沈智被吓住。   “小指头那么大一口子,吓死人,肉都翻开了。”沈信比画了一下。   “呸呸呸,哪有那么严重,别吓着你姐。”沈母又瞪儿子。   沈信擦擦鼻子,转身就要出去。   “你去哪儿?”   “去旁边超市买点热巧克力。”   “这时候喝什么热巧克力。”   “给老姐。”沈信说着就走了。   沈智从小有个习惯,不管哪儿疼就想着巧克力,小时候无论摔得多狠,给块巧克力就好了,打了也没戒掉,什么时候看她抱着一大杯热巧克力喝个不停,不是头疼就是胃疼,宗旨把它当药喝。   别看沈信平时就是个大大咧咧的男孩,到了医院里,这点细节都考虑到了,真是关键时刻,才看得出什么事家人。   病房里只剩下沈智与自己的母亲,她心里着急,又踌躇不知如何开口问,倒是沈母自己拉张椅子在床边坐下了,慢腾腾地说了句,“他也在医院里。”   沈智知道母亲说的是谁,立刻紧张起来,“他怎么了?”   沈母面色不愉,反问一句,“你怎么了?半夜三更的跑到工地去,还跟他在一起。”   沈智哭笑不得,“妈,你又想什么呢,我是给锁在楼里了,他才会过来的。”   “你给锁在楼里跟他有什么关系?”   “他也在那儿工作,妈,你告诉他到底怎么了?”母亲不告诉她任何关于唐毅的情况,这样的追问让她烦躁。   “还能怎么了?跟那些人打起来了,那看门的报了警,警察来的时候西安擦和能干就只剩你们俩,那些人跑了。”   母亲说得简单,沈智却听得惊心动魄,“打起来了?他怎么样?我去看看他。”   沈智想要坐起来,可头上沉重,忍不住伸手去扶,手上却还打着吊针,沈母在旁边哎哟一声按住她,场面混乱,她把女儿按下了还跺脚,“你去看什么啊?家宁那儿我还没告诉他,要让他知道你们的事儿怎么好。”   “我们什么事?”沈智咬着牙说话,她和唐毅怎么了?为什么没有一个人相信她!   沈信走出医院,奖金大门的时候身后突然有雪亮灯光,然后死发动机轰鸣声,呼地闪过他身边。   他与这疾驰而来的车子堪堪擦过,几乎流冷汗,再砍那车已经驶入医院,转眼不见踪影,保安还以为来了什么急病病家,急匆匆往哪儿跑,沈信却眯起了眼,明知看到了,还是盯着那个方向,只觉得那车眼熟,像是王梓琳的。   但他随即转回头,还在心里“嘿”地笑了自己一声。   怎么可能?真笑死人。他还没睡,就到了夜有所梦的时候了。   王梓琳推开车门跳下车,四下夜色混沌,她又心急火燎,一时竟不知往哪个方向走,幸好保安气喘吁吁的追过来,问清她的来由,又给她指了急诊大楼。   王梓琳是来找唐毅的。   酒会他没有到场,她心里自然是不痛快的,所以这一整晚都忍着没有与他联系,只看他如何向她解释,没想到一直等到半夜她会打架他也没一点音讯,她耐不住,最后还是拨了电话给他,一边拨号一边还笑自己,这样没用,怪不得不被紧张,没想到电话拨过去却是陌生人接的,说是警察,机主正在医院里配合调查,不方便接电话。   她听得梦境,放下电话就直奔医院,幸好是凌晨时分,道路宽阔冷清,跑车贴地飞驰,她却仍嫌速度不够快,一路急赶。   王梓琳脚步匆匆地奔进医院大楼,电梯门刚好打开,她独自走进去,用力按了楼层,还唯恐电梯反应慢,手指在那塑料按键上反复地摁了数下。   电梯门在十五层开启,值班护士在高高的接待台后打瞌睡,她穿着软底鞋,奔过时都没有惊醒塔门中的任何一个,病房用的是滑门,磨砂玻璃朦胧透着光,门并没有合紧,她奔到门前才停下,一手搭在门边就要拉开。   病房中并不如她所想,只有唐毅一个人,床头晕黄灯光笼着另一条影子,微微俯下身,半折着腰,像是在与他交谈,但声音低不可闻。   她突然地在心里冷笑起来,笑自己,王梓琳,你这个白痴。   沈智走进这病房时,并无一点迟疑。   沈信临走时按了铃,告诉医生她已经醒了,医生随即过来检查,打断了她与母亲的对话。   沈母问医生女儿可有大碍,得到的回答是好的,一脸斯文的年轻医生扶了扶眼镜说:“问题不大,放心,没有脑震荡的症状,情况比那个一起送进来的好太多了。”   沈智躺在床上,听到这句话之后情不自禁,牙关处就是一紧,咬得太重,生疼。   “可我女儿晕了两三个小时了。”沈母犹自不放心。   “是吓晕的吧?”医生用小手电照了照沈智的瞳孔,语气轻松,看完又说,“家属要是不放心就跟我来一下,看看照的片子就知道了,我给你解释解释。”   沈母就跟着去了,又嘱咐沈智,不放心那样,“你好好躺着别乱跑,哪儿也不许去,知道了吗?”   沈智没说话,等他们全都离开之后立刻将手上的针头拔了,起身下床,站起来的时候头还有晕,她扶了一把床架子,然后笔直往门外走。   沈智并没有花费太多时间寻找唐毅的病房,走过转交就看到两个警察立在走廊中交谈,说是否要找那个女人左笔录,她不想再这个时候就被警方拖住,就往后退了一小步,靠着转角听他们怎么说。   其中一个警察说都什么时候了,那个女人还晕着呢,明早再来也不迟,另一个大概是犯了烟瘾,没有点燃的香烟在手指尖搓动,只点点头,又说也是,到底是女人,不经吓,像里面那个,手骨都断了还那么情形,够可以的。   那两人说着就并肩走了,沈智等脚步声远去才走出转角,病房门并没有合紧,她一直走进去,房里并没有亮着灯,许是那两人离开时关上的,窗帘拉着,门上的磨砂玻璃透进一点走廊顶端射下的白色灯光,一切都黑暗中模糊不清的。   她的脚步并不重,还未到床边就听到唐毅的声音。   “谁?”   她并不说话,抹黑在他床边停下,伸手想去摸上方床灯的开关。   他已经意识到时她来了,哑着声音,“别开灯。”   但她已经触到了那个开关,昏黄灯光忽而洒落,她立在床前,身子微微前倾,数秒之后才开口说话,笑着的:“看到了,猪头。”   唐毅整张脸青紫相间,惨不忍睹,确实很像猪头,因为眼角破了,还有些肿,受光之后只能眯缝看着她,又紧张,“你来做什么?不去躺着,撞到的地方呢?”   她略侧头,露出脑后那一小块纱布,“缝了几针,医生说没事,还说我没用,根本就是吓昏的。”   其实她已经向警察与医生确认过她的情况,但亲眼见她无恙,仍是安心许多,这才勉强自己脸上所有不配合的肌肉通力合作地笑了下。   “是啊,猪头了,好笑吗?”   沈智又转过脸去看他搁在床边包得严严实实的右手,“还有猪蹄呢。”说话间双目一眨,两滴透明的水珠子落下来,笔直落在白色床单上,濡开去,浑圆。   他就是怕她哭,十几岁时生成的习惯,长在骨里,永远剔不去,立刻就觉心慌,只知安慰,“没那么严重,是医生夸张,你回去躺着吧,别乱跑。”   她低着头,垂着眼,看着床单上那两滩水渍渐渐变大,许久才应了一声,“嗯。”说完直起身子,转身前关了灯,踩着黑暗出去,只是脚下虚浮,一下子都像是踩不到实处,走出病房之后眼前是空荡荡的走廊,有人立在转角处看着她,白炽灯下没有哦温度的一双眼,让她猛地感到遍体生寒。   4.   沈智看到的人,是邓家宁。   他就这样,冷冷地看着她,一言不发,然后突然转过身,竟就这样走了,留个她一个森冷的背影,头也不回、   沈智这才想到要开口叫住他,但声音哽在喉头,一时哑然,再要反映,邓家宁的背影已经在眼前消失,她仍立在原地,忽觉迷幻,也不知之前自己看到的一切是真是假。   再等回到病房,母亲仍未回来,沈信也不见踪影,只有被她拔下的音色针头,孤清清得悬在床边,纹丝不动,一切都像是被凝固了。   沈智坐到床边,忽然浑身虚空欲坠,唯恐自己会滑落下去,只能用双手撑在身体两边,勉强支撑住自己,门响,她以为是自己的母亲,开口声音虚弱。   “妈,我刚才……”   身后脚步声轻巧,来人转眼绕过病床走到她面前,然后就在她面前的椅子上坐下了,目光与她的平视,开口招呼,阳光下街道上偶遇的自然语气。   “沈智,真巧。”   “王小姐,你来了。”沈智的眼眶仍是红色的,濡湿一片,回答时竟没有一丝诧异,像是这情景已经在她不自知的时候,在她心里演绎过一千一万遍。   “来看看你,还好吗?没大碍吧?”   “缝了几针而已,你太客气了。”沈智答得很慢,“唐毅在另一间房。”   “我知道。”王梓琳一笑,“刚才去过,不方便打扰你们,就没有进去。”   沈智心里一讪,算上邓家宁,她刚才的十数分钟真可算是曝光率十足。   “今天多谢他救我,我有些不放心,想去看看他的情况如何。”虽然不情愿,但沈智仍是解释了一句。   “那真要多谢你的关心,我都是才知道消息赶过来,不及你这样有心。”   王梓琳话里有话,沈智怎可能听不出来,想想解释无谓,只说事实,“我与他在一个项目里共事,今晚的事是个意外。”   “意外遇贼吗?”王梓琳低头摸膝上的漆皮挎包,“沈小姐,或许是我多说一句,其实那样的地方不太适合幽会,难道是为了追求另类的刺激?”   沈智没想到王梓琳竟会说的这么直接,一时错愕,原本垂下的肩膀挺直,整个人都绷紧了。   “王小姐,请不要无端猜测莫须有的事情,我拒绝接受这样的侮辱。”   “忍辱者必先自辱之。”   沈智声音冷硬下来,“你这样说,侮辱的不止是我一个,唐毅呢?他知道你是这么想的吗?”   “我还未与他谈过,原本我也不信,但现在我知道了,男人聪慧做出些令人无法理解的事情。”   “无法理解的是我。”   “是吗?”王梓琳上下打量沈智,然后轻吐一口气,“正因为是你,我才更觉得不可思议。”   沈智不语,忽觉再说椅子都是多余,索性沉默。   王梓琳等不到回答,渐渐嘴角泛出冷笑,“我知道你已有丈夫,还有孩子,闹出事来,最难看的是你,沈小姐,我看你也不是蠢人,自己斟酌吧。”说完站起来,转身往外走。   王梓琳的手已经碰到病房口,沈智终于开口,“王小姐,你这样与唐毅在一起,难道不觉得累?”   王梓琳转过头来,似笑非笑,“我与他在一起?你问问唐毅,到底是谁离不开谁?”   沈智不解。   王梓琳继续,“唐毅在什么公司工作?”   唐毅在知名的建筑设计事务所工作,沈智当然是知道的。   “你知道这家公司最大的华人股东是谁吗?”王梓琳笑吟吟地,“我父亲。”   沈智沉默地看着她。   “沈智,你以为一个没钱没势的穷学生,凭什么在短短数年之内成为一个知名人物?我于他在一起?你去问唐毅,到底是谁离不开谁。”王梓琳说完这句话之后推门而出,再没有停留一秒。   沈信端着巧克力回到医院,医院虽然并不偏僻,但这个时候了,周遭没有什么店家是开着的,他走了两个路口才找到一家通宵营业的避风塘,店里仍旧热闹,都是刚从夜店出来的食客,个个兴致仍高,吃得热火朝天。   他从侧门进的,进急诊大楼要经过停车场,有人迎面过来,医院停车场灯光不盛,那人又走在阴影里,只堪堪照亮了半张脸,沈信这一眼看过就是一愣,原来真是王梓琳。   “你怎么会在这里?”他脱口而出。   午夜才在酒会上道别,凌晨又在医院遇见她,这样的巧合,由不得沈信不吃惊。   王梓琳面沉似水。   乍见沈信的讶然也让她脚步一顿,不明白他怎么会突然出现在面前,但她随即想起他与沈智的关系。   他是她的弟弟!   真可笑,她几乎忘记了,他是她的弟弟。   “王小姐?”她沉默不答,沈信奇怪,又追问了一句,“来看朋友?是朋友出什么事了吗?”他知道她的家人并不在上海,这样半夜赶到医院,多半是为了朋友。   朋友?   王梓琳立在撤编医生冷笑,打开车门时只回了一句,“是,不过他已经死了。”   说完砰一声合门,也不顾他还立在旁边,大灯一闪,疾驰而去。   死了?沈信僵住,还想说话,王梓琳的车已经消失在医院门口,只留两道晶亮尾灯的余光在眼前一闪而过。   沈信摇头,继续往急诊大楼走,静夜寂寞,窄小的电梯厢内只有他一人,他想到今晚发生的一切,再想到刚才王梓琳脸上的表情,胸口不自禁的一阵烦闷。   走出电梯后他在医生办公室门口遇到了自己母亲,沈母正在找他,不由分说拉住他,让他赶紧给沈智办出院手续。   医生在喉头哭笑不得地跟出来,还在解释,“老太太,办手续得等天亮,也没那么急吧。”   “你都说我女儿没什么大事,就摔了一下,躺在医院里干嘛?还不如回家养着。”   “妈!”沈信手里还端着巧克力,奇怪她的不通情理,之前母亲接到电话时急得一脸煞白,现在却赶着要姐姐回家,像是根本不在乎女儿死活。   “医生说了,你姐没事,你小时候皮,溜进人家工地玩,头顶上让钢筋磕了那么大一洞眼,不也就在医务所里缝了两针就带回家了,医院里有什么好多躺的,没病惹出些病来。”母亲絮絮叨叨说了一大堆,略带些神经质的表情。   “老太太……”医生大概没碰上过这样的病人家属,声音无力下来。   “医生,不好意思,我跟我妈说几句话。”沈信再也没心思寻找王梓琳,拉着自己的妈妈就往边上走。   “你拉我干什么,还不给你姐姐去办手续。”沈母被拉到走廊窗边,嘴里仍是不停。   “妈,你怎么了?姐今晚刚给送进医院。”沈信放开母亲的手,压低声音说话。   “医生都说她没事了。”沈母不看儿子的眼睛。   “那也不用这么着急出院啊,至少等天亮了再好好检查一下。”   “你知道什么!”沈母突然烦躁,“你也不看看,跟她一起进医院的是谁。”   “是谁?”沈信糊涂了,他们是半夜接到警察电话赶过来的,他先到,来的时候沈智还没清醒,他也没遇上任何一个警察,只听医生说了一个大概情况,说沈智在工地遇贼受了伤,但伤势并无大碍,之后他便守在了姐姐病房里,这一团的混乱,哪还来得及关心与姐姐同时进医院的人是谁。   沈母滑到嘴边,略有迟疑,儿子是什么都不知道的,那她要不要明说?到底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   沈母比沈信晚到医院,她得在家氙灯弟媳妇过来看着孩子,到了医院正遇上警察从唐毅病房里出来,她知道女儿是被110送进医院的,当下扑上去,被那警察一把拦住,“老太太你干什么?”   “我看我女儿,我女儿没事吧?”   “那里面是个男人,你是那位女同志的家属?她不在这个病房,你往走廊底上走,右拐。”   “男人?”沈母一呆。   “是啊,两个人一起送过来的。”警察翻看表格,头也不抬地说话,“还是这男人你也认识?他叫唐毅。”说完没听到回应,又奇怪地抬起头来,眼前老太太的表情古怪,倒是让她一愣。   为什么是唐毅?女儿为什么会与他在一起?还是半夜里的工地上,沈母越想越不对,脑中雷电轰鸣,想再多问些究竟,又不敢,她竟然不敢问。   她记得唐毅,记得那个沉默的男孩,就在这一瞬间,如同被一桶冰冷的谁迎面泼中,这段时间来女儿与女婿的种种异常都有了答案。   那个男孩回来了,女儿后悔了?回头了?他们在一起了?这算什么?为了多年后回来的初恋,她要放弃自己的婚姻?   我要和邓家宁离婚。   女儿的声音犹在耳边,糊涂,太糊涂了,为了这样的事情离婚?这算什么?追求爱情吗?爱情是放鞭炮,热闹一阵子就没了,隔了那么多年,恐怕这鞭炮都是带潮气的,就算放出来也是哑炮,她可是有孩子的人了!   婚姻是什么?那是栋房子,把人圈起来,是保护也是隔离,有了孩子,那就更是血和的泥肉砌的墙,再不舒服不满意,要分开都得拆散了筋骨模糊了血肉,这辈子都不可能缓过来。   没想到女儿都这么大了,居然还不懂这个道理。她不懂,那就让她这个当妈的让她懂。   “你别管了,就听我的。”沈母态度强硬地回答儿子的问题,然后对他露出一个坚决的表情,“咱们回病房去,等你姐吊完这瓶水先回家,手续明天再说。”   沈信露出无法理解的表情,身后有脚步声,他回头,看到自己的姐夫邓家宁,沈母也看到了,鼻翼两边的法令纹一抽。   邓家宁走过来,在他们面前停步,开口说的第一句话是,“妈,我来了。”   5.   沈智一个人坐在床上,护士进来,问她怎么手上的针头掉了,又麻利地替她重新弄好,最后又说:“有什么事按铃好了,别一个人乱动,记住了啊。”   说完替她熄灯,走了。   她慢慢躺下来,粗糙的床单与枕头上散发这消毒水的味道,脑中一片混乱,理不出一点头绪,也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些什么。   其实她知道,现在自己该做的,是打一个电话给邓家宁,对他解释这一切,但她太累了,累的不能动。   这世界是怎么了?   沈智默然地睁着眼睛,在她拼了命要挣脱过去一切的时候,每一个人都在用他们的自以为是推动她,将她硬生生地推到她想要忘记的人身边。   没有人相信她,在她已经走在悬崖边缘摇摇欲坠的时候,她的穆青,邓家宁,还有唐毅的未婚妻,所有的眼睛都在说同一句话。   “我知道,你已经与他在一起了。”   这不是事实。   沈智艰难地动了动自己的脖子,眼睛酸涩,渐有幻象,却是唐毅,黑暗中回望她,向她伸出一只手来。   “你真的不想和我在一起吗?”   “不,我不能。”她挣扎着,声音软弱。   他黯然收回手,转身走了,大地在前方狰狞撕裂,只要再走数步,就会将她整个吞噬,永世不得见,但他的步子如此决绝,没有一丝要停下的迹象。   她惊恐,想叫住他,但自己的嘴像是被异物堵住,只剩嘶嘶的吐气声,又想拔腿去追,身上沉重,不知被谁按住,猛地回头,看到的却是邓家宁阴沉的脸。   沈智一惊而醒,这才发现自己居然短短数分钟之内就魇着了,醒来只觉满头满脸都是冷汗,有人说话,声音就在她的头顶,“你醒了?”   她猛睁眼,看到邓家宁,俯视的姿势,从上往下看着她,阴影里模糊的一张脸。   奇怪的是,沈智并不害怕,也没有一丝紧张,这感觉就像是按着包装盒所拼的图,无论碎片的数目是百千还是万,无论原先它们是多么凌乱的一堆,最后成型的一刹那,都不会出乎她的意料之外。   “你来了。”她看左右。   “我让他们回去了。”   “哦。”沈智知道他说的是自己母亲与沈信,忽然神伤,又无限想念弟弟答应过的那一杯巧克力。   他们走了,把她交给了他。   “如果你再想找另一个人,我想现在已经晚了,他已经走了。”邓家宁继续说下去,声音里压抑着蠢蠢欲动的恨意。   唐毅走了?沈智一愣,然后想到王梓琳,心中不禁一叹。   她终于开始用明确的言语与行动让她知道,唐毅是她的男人,在自觉受到威胁的时候,任何女人采取的行动都一样,一样直接而且简单。   她在想那个男人!   邓家宁的恨意渐渐加深,沈智出事了,这个消息居然没有一个人通知他。   他这一晚上拨了无数次沈智的电话,每一次都是不在服务区,家里的也一样,没人接听,她没有接电话,没有回家,有一种可能是,她留在母亲家了,电话初故障,但他不想拨这个电话区求证,他要亲眼看到她在那里。   邓家宁是一个人从外地赶回来的,连夜赶路,行色匆匆,仿佛有一条鞭子,虚空挥舞着,驱使着他,逼迫着他。   到家的时候他略有些庆幸,觉得自己这样做可能是错的,如果沈智的确在她母亲家,他又该如何,这想法让他脚下迟疑,但有一辆车从小区门口匆匆驶入,在他身边噶然停住,沈智舅舅探头出来,“家宁,你怎么没去医院,还往家赶?”   沈智舅舅刚从医院回来,他跟老婆一两点种的时候赶过来帮忙,老婆留下来照顾孩子,他开车送姐姐去了医院,到医院沈母就让他赶紧回去,说家里就留弟媳妇一个人她不放心,沈信还在医院呢,她自己上去,他拗不过姐姐,就直接回来了,没想到在小区门口遇上了邓家宁。   邓家宁听完就愣住,再问舅舅:“谁进医院了?”   舅舅也傻了,急着说话,三言两语颠三倒四,邓家宁只听明白一个大概,谢了一声就接着往医院里赶,最初的惊惶过后哦,突然觉得疑惑。   沈智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丈母娘和沈信都赶过去了,为什么没人告诉他?如果他不是突然想起赶了回来,要到什么时候才能知道这消息?   出租车在清冷路面上疾驰,邓家宁心中的猜疑却越来越重,知道他奔进医院向护士提问:“今晚110送来的病人在哪间房?”   “哪个?男的还是女的?”   他眉骨不受控制的一跳,“还有男的?”   “两个人啊,一起被送来的,沈智,唐毅,你找那个女的?在1512。”值班护士队今晚的忙碌已经感到不耐,给出答案时口气不佳。   邓家宁眼前一阵强光,像是突然被车迎面撞上,不需要再提问就知道结   果,他明白了!   他转身离开,脚步沉重,走廊空寂无人,走过转角时就看到沈智,立在白色的灯光下,看到他时似乎吃了一惊,四目相对,他只看到她殷红的一双眼,眼角泪水在灯光下湿润闪光。   她哭了,为了那个男人,他们怎么了?生离死别吗?他死死地看着她,直到被她眼泪所反射的光芒刺痛自己的眼睛,不,他看不下去,这是赤裸裸地背叛,她背叛了他!背叛了他的牺牲,背叛了他为她所付出的一切!   等他再次找回自己的意识时,人已经到了医院大门外,冷风吹过,面前时医院大门,在黑暗与将现的晨光中诡异地沉默着。   邓家宁站住了,为什么他要离开?离开好让沈智与那个男人在里卖弄继续浓情蜜意庆幸劫后余生?沈智应该为她所做的一切付出代价,她应该知道她所犯的是一个多么巨大的错误,而一切错误的结果,都该是受到惩罚。   他回到十五层,看到了立在窗边的沈母与沈信,也看到了沈母脸上一闪而过的慌张。   她知道,她什么都知道!   他心中暗恨,嘴上却说:“妈,我来陪着沈智吧,你们先回去休息。”   沈母应了,前所未有的和缓语气,并且拉走了一脸莫名的沈信,沈信还要说什么,被母亲训了一句,“家宁都来了,有他陪着,我们还担心什么?”   沈信无语,但想到母亲之前还坚持让姐姐立刻出院,邓家宁虽然不怎么样,但有他陪着,至少比半夜出院回家好,遂勉强跟着走了,临走还把手里拿的巧克力给了姐夫,“你带去吧,给我姐的。”   邓家宁转身,往沈智所在的病房去,手里的纸杯还是温热的,他在走进病房的最后一秒随手将纸杯搁在了门边的垃圾桶上,沈智现在不需要这杯巧克力,他确定。   “沈智,你辜负我。”他看着仰面躺在床上的妻子,一字一字地吐出这句话来。   沈智忽觉好笑,然后她就真的笑了出来,哼的一声,短促清冷。   “你还笑得出来。”邓家宁的眉骨又开始跳动,发现沈家上下对他有所隐瞒的那一瞬间,听到护士说出唐毅两个字的那一瞬间,看到她站在那个男人病房前的那一瞬间,他就是这样的感觉,感觉阴霾劈头盖脸的压过来,压得他踹不过气,压得他想想要找一个发泄的口子,将胸中的愤怒、恨意宣泄出来。   “你要说什么?说吧,我洗耳恭听。”沈智闭上眼睛,把脸转向另一边。   “不敢看我了,是吗?”他看着妻子的后脑,,真想用手把这个女人的脑袋掰开,看看她究竟在想些什么,究竟在想着谁。   “不,我只是不想看到你眼里的我自己。”沈智开口.悲哀地。   “我眼里的你?沈智,一个人是怎样的,在别人眼里就会怎样,你不用对我这样假惺惺,我知道你跟他一直都没有断,是吗?你们又在一起了!”   “你看到什么?邓家宁,你看到什么让你说出这样的话来?”   “我还用得着看吗?你说加班,半夜三更加到与他一起被警察送进医院,这样的事情发生多久了?你又打算瞒我到什么时候?”   “有谁在瞒你,邓家宁,我一个小时前刚刚清醒,手边没有电话,病床前是我的家人,我有什么需要隐瞒的?”   “没有一个人通知我你在这里,你妈妈知道了是吗?沈信也知道是吗?如果不是我赶回来了,你们全家就要把今晚发生事情当成一个秘密掩盖掉是吗?我告诉你沈智,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瞒不住的。你算是什么妻子?你做了些什么?我为你牺牲那么多,你就是这么回报我的?”沈智的镇,定深深刺激了邓家宁,他双目发红,开始语无伦次。   这个男人,他疯了!沈智悲凉地看着在自己病床前胡言乱语的丈夫,“邓家宁,我是你的妻子,今天晚上我出了意外,现在躺在医院里,从你出现到现在,有没有问过我一声怎么了?有没有说一句哪里受伤了?你要一个完美的妻子是吗?那也请你先扮演一个完美的丈夫角色,否则你有什么资格在我面前说这些话。”   邓家宁顿住,病房里只剩下他粗重的呼吸声,数秒之后他突然低下头,恶狠狠地开口:“没资格?我是你丈夫,没有人比我更有资格站在这儿问你这些话了,沈智,别再绕圈子了,我只问你,你背着我跟那个姓唐的到底做了些什么?今天你就在这儿把话给我说清楚。”   有尖锐的声音,在沈智的耳内横冲直像,让她有一会儿无法出声,也不能控制自己耳膜以及弥漫在整个头颅中的刺痛,她被迫仰起头,脖子笔直地往后摆,等待那金铁廖擦一般的声音过去,然后她终于听到人声,是她自己在说话,冷冷地,带着轻蔑。   “如果你已经认定我是出轨的,何必还要我说清楚,关于细节,还需要什么细节,它们不就正在你的脑子里面翻来覆去吗?”   邓家宁脸扭曲了,他想过无数遍的最可怕的可能,最无耻的画面,沈智,他的老婆,身体与别人的男人纠缠在一起,脸贴在别的男人的胸膛上,在别的男人身下发出他曾经听过的喘息与呻吟,这一切都在她冰冷轻蔑的声音中凝聚到他的面前。   他在这些画面中浑身血液逆流,胸口闷痛,太阳穴急跳,手情不自禁扬了起来,一声脆响,突如其来地巨大力量让沈智的脸猛地侧到了另一第十一章被出轨的婚姻   婚姻中的有些男人和女人并不想出轨,但在一千遍的怀疑与确定之后,即便他们不想,他们也已经在怀疑与确定的那些人眼中,无奈地出轨了。   1.   沈智决定离婚。   即使她曾经想过要为了孩子接受一段不再有感情的婚姻,但一个会对她施暴的丈夫,她不能接受。   如果说上一次邓家宁给她的耳光是因为一时情急下的偶然之举,那么这一次他在病房中的所作所为,只能用丧心病狂来形容。   沈智曾看过一篇报道,内容翔实数据精准,所举的例子无一不是血淋淋的,家暴这种东西,有一就有二,开头就会继续,这与吸毒是一样的,没有悔改的可能。   她不愿自己后半生都与这个男人在一起,时刻提防着他身体里的暴力因子突然冒头,并为此战战兢兢地度过余生。   沈智提出了离婚的条件,房子与现金她都可以不要,她只要安安。   邓家宁的回答是不可能。   到了这个时候,他对沈智已经没有一丝歉疚,留下的只有愤怒与恨意,他在经受煎熬,这一段时间来,由他经手操办的一切给他的巨大压力已经将他的神经折磨到崩溃边缘,而这一切的源头,都是因为沈智,他为她如此牺牲,她怎么能背叛他?她又怎么敢背叛他?   离婚,让她能够与老情人破镜重圆共效于飞?绝不!既然她让他不快乐,不幸福,那么她也别想与别人快乐或者幸福。   女儿回家,最无奈的是沈母。若有一丝可能她也不愿女儿带着孩子与邓家宁离婚,但是就连她也没想到邓家宁会在医院里做出打老婆这样的事情来,要说不心疼,作为母亲,那是不可能的,可这一次不同以往,沈智半夜与曾经恋爱过的男人单独在黑灯瞎火的工地中被人发现,这是跳进黄河也洗于清的事实,而且关于这件事的起因,沈智在最初的寥寥数语之后便开始沉默,并且有永远沉默的架势。   沈智一沉默,沈母就把事情想得更糟糕,还有女儿提出的离婚条件,让她感到无法相信,原本百分之八十的怀疑,现在也变成了百分之一百的确定。   沈母最后的决定是,她要去找唐毅谈谈。   唐毅不在医院,手骨骨折是硬伤,发现门内情况不对时他立刻让老吴报了警,而那些贼在他破门而入时惊慌失措,只想逃离。他只来得及抓住那个推倒沈智的男人,并给了他狠狠的一拳,两人在黑暗的房间中缠斗,最后那男人捡起落在地上的扳手砸向他,他用左手格挡,剧痛与骨头折断的声音一起袭来,之后便是警察们冲入的声音。   除了那人之外,其他人都已经逃走,被戴上手铐时那人用看疯子眼神看他,那些警察也是,大概是从未见过像他这么不要命的见义勇为者。   他没有理睬他们,只是急着想知道沈智如何了,她一直都没有醒,上救护车时他就坐在她身边,看着她惨白的一张脸,乌黑眉睫无尽软弱,他的心一直悬在喉咙口,恐惧自己会失去她,无论医生如何要求都不愿躺下,直到进了医院,医生对她的检查结果出来之后才略松了一口气。   然后她来了,踩着黑暗,静静走到他床边,灯光亮起的一瞬间眼里涌出那种与他相同的痛楚,他所熟悉的,撕心裂肺的,感同身受的痛楚,即使在阴影中也清晰可辨,说话时却是笑着的,然后在低头间落下泪来。   他在她离开之后才把手指移到她眼泪落下的那个地方,指腹下潮湿一片,他睁着眼,慢慢地摩辈,让那潮湿的感觉渗透皮肤,渐渐弥漫到他身体里的每一个角落。   多悲凉,有太多的事情是他想要做的,但已经不能够了。   灯再次亮起,有人立在他床前,与沈智同样的姿势,是王梓琳,双目凝视着他,表情是他从未见过的陌生。   他与她对视,眼里渐渐流露出无奈,他想他知道她想说什么,但他明白,事到如今,他已经没有愿与不愿或者该与不该了,他只是不能。   或许其他人可以,但他不能,不能再这样与她继续下去。   王梓琳终于开口,低声道:“为什么你要这么做?”   他想沉默,但最后吐出的却是一声对不起。   她看着他,看着这个一脸狼狈却仍在灯光下五官英挺的男人,无论什么时候,他眼里总有一抹疲色,而现在,这疲惫之色变得深浓厚重,仿佛要将他整个地压垮。   她过去不明白,现在终于知道,他的疲惫从何而来,那是得到又失去的痛苦,在生命中刻下无法泯灭的划痕,没有经历过的人是无法理解的。   现在她明白了,可是为什么?她不愿意明白这样沉重的东西,她的生命中,不该是充满了鲜花与和顺的吗?不该是充满了唾手可得的幸福的吗?为什么他要逼迫她明白这些!   “唐毅,那个女人,她有丈夫有孩子。”王梓琳语气干涩。   他知道,正因为如此,沈智说我们不能在一起了,他说好;沈智说我们只是普通朋友了,他也说好。   爱一个人的方式,并不一定是长相厮守,如果这一切是她所希望的,他会安静地回避,给她想要的生活。明白一切之后,他并没有想过要责怪任何人任何事,他只是很难过,难过自己错过了那么多,以至于再如何努力,都不可能追回已经逝去的岁月,改变已经发生的一切。   “我知道,所以我现在还在这里。”唐毅慢慢回答。   “你在这里有什么用?你可知我为你付出多少?你可知我已经忍了多久?我以为你总有一天会明白自己犯了多大的错误,可是你没有,你执迷不悟!”   他一震,看着她只是不语。   “是,我早就知道你们在一起了,她手里有我送你的钥匙扣,你车上有她落下的文件,你们偷偷地见面,你们一直没有分开。你以为我只是个任性幼稚的大小姐?唐毅,我爱你,因为爱你,我给过你机会,因为爱你,我选择什么也不说,我要你自己回来,我要你自己做出选择,可你做了什么?你用什么在回报我对你的爱?”   他苦笑起来,“梓琳,你错了,你不爱我,你只是爱你的骄傲与自尊,你不能接受的不是我与沈智见面,你不能接受的是你的骄傲与自尊受到了伤害。”   “闭嘴,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是我选择了你,是我要与你在一起,我没有说要放弃,你就不可以走开!”   他看她,像看一个不讲道理的孩子,“梓琳你爸爸说过,你小时候最爱抱着一条蓝色的小毯子睡觉,谁拿走都不可以,直到它都己经破了碎了,他曾想过替你换一条,可你哭着闹着与他抢,抢回来了就死也不放手。你看,你对你爱的东西,是会不顾一切地去抢的,而不是等待。你对我,沉默,观望,离开,等着看我是不是后悔,等着看我如何选择,你不起爱我,你只是太骄傲了,不信自己会失败。”   她听不懂,这个男人说的话,她一个字都听不懂,突然袭来的无力感让王梓琳撑不住站立的姿势,她不得不在床前的椅子上坐下,“你不道德,唐毅,你与有夫之妇在一起。”   他目光一暗,“我说了,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那你们现在做的是什么?这个晚上你们在做的是什么?”她不想的,但声音已经尖锐,刺痛两个人的耳膜。   “我不奢求你理解。”他看她,并不想多做解释,如果一个人怀疑你,那一切的解释都是徒劳,他只是觉得抱歉。   毕竟他与她在一起数年,她说她爱他,他也曾经以为自己是爱她的。可是他有过最美好的东西,当它再度出现的时候,所有的比较美好与可能美好都成了零,这不是他能够控制的。   “为什么?”他说,他不奢求她理解。这样的回答让她想冷笑,想尖叫,可骨子里的骄傲却让她只问出这短短的三个字,或许就连这三个字都不应该,为了尊严,她就该调头就走,离开这个让她感到羞辱的男人。   唐毅垂下眼,沉默良久,然后说:“对不起,我爱她。”   她看着他,慢慢心碎,这男人让她爱上他,可是,现在他对她说对不起,对她说他爱着另一个女人。   “唐毅,你会后悔的。”她在沈智面前勉强凝聚起来的力量消失了,王梓琳站起身来,为了自己仅存的一点尊严,转身离开了这个让她窒息的地方。   他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门外,然后慢慢地闭上了眼睛,疲惫如斯。   他已经累了,长时间的拉锯,与自己的,与命运的,与不可知与求不得的,这一切都让他想放弃,这一切又让他无法放弃,他已经努力过,但最终发现,没有比强迫自己过自己不想要的生活更累的了,与之相比,什么样的结局都是可以忍受的。   唐毅在第二天早晨离开,离开时他在沈智的病房前踌躇,踌躇自己是否要进去与她告别——像一对普通朋友那样,可是经过的护士向他投来奇怪的目光,说沈智天没亮就走了。   他略微有些吃惊,想要拔电话给她,手却在按键上迟疑下来,或许她只是不想与他有过多接触的机会,唯恐自己的家人误会,或许要求离开的人正是她的家人。   她是有丈夫有孩子的。   王梓琳的声音犹在耳边,他推开门,沉默地看了那张空空荡荡的病床一眼,最终独自离开了医院,没有再回头。   2.   沈母去了唐毅的公司。   她并不知道现在的唐毅在哪里工作,但这点小麻烦难不倒她,她问了医生,说想要亲自谢谢救了女儿的人,医生是个热心人,当即给了她联络方式,唐毅留的是公司电话,她拨过去接电话的好像是公司前台,报了个长长的公司名称。   沈母问唐毅在不在?小姐倒是很客气,说唐先生在的,只是见他需要预约,又问她有什么事吗?沈母心想,有什么事也不能告诉你啊,遂只记下了那公司的名字,决定自己亲自跑一趟。   照着地址找到那家公司时沈母着实吃了一惊,那是一栋花园电梯洋房,在上海最好的地段之一,要不是门口挂着她记下的公司名称,她真要以为走错了地方。   事务所门禁森严,警卫态度倒是很好,但就是不让她进去,说公司有规定,没预约不许进,她说她找唐毅,人家就笑了。   “老太太,你找唐先生做什么啊?我们公司不做私人生意,唐先生设计的都是大工程。”   “你给他打电话,就说我是沈智的妈,他就知道了。”沈母没好气。   沈母说话口气不佳,警卫倒是一时吃不准她是什么来路,想想先把她领到前台那儿,小楼里门禁森严,进门还要刷磁卡,看得沈母眼花缭乱,前台小姐就是之前接电话的那个,态度更好,但说出来的话却没有一点商量余地。   “对不起,唐先生在开会,现在不能打扰他,您有预约吗?没有的话我就替您留口信吧。”   “你给他打电话,我跟他说。”   “不好意思,现在是会议时间,我不能打扰唐先生,如果您一定要今天见他,那请在会客区稍等,”三言两语噎得沈母直翻白眼。   万般无奈之下,沈母最终只能选择坐在前台边会客区里的沙发土等。一边等一边唏嘘,要不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呢?谁想到当年那个要什么没什么的穷小子会有今天?怪不得女儿会昏了头。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沈母渐觉不耐,再次站起来催促前台小姐,“小姐,现在可以打电话了吗?”   前台小姐抬头看了一眼这个奇怪的老妈妈,实在不明白她要找唐毅干什么,“您究竟有什么事要找唐先生?这么急?”   “你告诉他,我是沈智妈妈,他就知道了。”沈母坚持,双手按在台面上,等着小姐拨电话。前台小姐无奈,不情愿地拿起话筒来,手指还没放到键盘上,动作就停了,不但停了,还站了起来。   沈母奇怪地回头,看到一群人从电梯里走进来,目光对上走在最前头的一个,正是她等了许久的唐毅。   “伯母?”唐毅先开口,一时错愕,他没想到自己会看到沈智母亲,更没想到她会这样突然地会出现在他的公司里。   沈母也错愕,唐毅的变化让她吃惊,记忆里那个瘦高的男孩完全消失,面前是个穿着一身黑色的高大男人,即使脸上略带疲惫,但与他的神采丝毫无损,一面之间便令人夺目。   富贵养人,原来怎么样的出身,只要环境变了,什么都会变。   身后前台小姐的声音响起来,“唐先生,这位女士是来找您的,她没有预约,所以我……”   一时的错愕已经过去,唐毅镇定下来,对身边立着的客户开口,并与他们握手,“不好息思,恕我今天不能远送。”   客户走后后他再次转身面向沈母.态度客气有礼,“伯母,让您久等了,有什么事到我办公室说吧。”   前台小姐看得目瞪口呆,不知道唐先生为什么要对这位穿着打扮普通到极点的老妈妈如此客气。   沈母跟着唐毅上了电梯,窄小空间里只有他们两个,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因为不知道能说什么,气氛尴尬,沈母一直偷觑着电梯壁上反映出的唐毅,不敢相信发生在他身上的惊人变化,而唐毅的双手一直插在口袋中,握紧手指,习惯性地用这种方式掩盖自己的紧张。   沈智的母亲来找,她,是沈智出了什么事吗?他不想这样猜想,可是除此之外,又有什么原因让她来到这里。   他与沈智的母亲只见过寥寥数次,还是多年之前,也谈不上任何愉快,她曾经的蔑视占据了他记忆中的最不堪回忆的那一部分,但她是沈智的母亲,他必须尊重她,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   唐毅的办公室非常大,占了半个楼层,进门之后是一组宽阔的沙发,茶几上的玻璃瓶中插着一捧百合,株株盛开,香味四溢。   “伯母,你找我有什么事?”唐毅给她倒茶。   沈母到了这个时候,那口一直憋着胸口的闷气终于克制不住地升腾到嘴边,不吐不快的感觉。   这男人现在过得这么好,而她的女儿沈智,却在婚姻里苦苦挣扎,她做错了什么?不过是希望自己的女儿过得好,为什么现在看来却像是适得其反?   “唐毅,你现在可过得挺好啊。”   他把手放到唇边,咳嗽了一声,不知如何接上这句话。幸好沈母也没有等他接话的意思,继续说下去,“你已经过上这样的日子了,何必还来招惹我女儿?她都结婚了,经不起你这么折腾。”   “伯母,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唐毅皱眉。   “误会?我还能怎么误会你们?自从你回来,我女儿一直都魂不守舍的,几个月前有一晚她夜里出去,半夜才回来,你说,她是不是和你在一起?你知不知道那晚上他们小两口吵得有多凶?吵到她要闹离婚,吵到她挨了老公一巴掌,吵到我心脏病发进了医院,好不容易事情消停了一阵,她最近又开始天天晚回来,你们是不是藕断丝连又在一起了?那晚上在工地遇上贼的时候,你们两个是不是在……在那儿乱来?你知不知道你们躺在医院里的时候她老公已经都知道了?她就为了这件事,又挨了一巴掌,唐毅啊,我女儿都有孩子了,你就不能放过她?让她好好过自己的日子?”   沈母一开口便停不下来,一连串的是不是,你知不知道,可唐毅耳里却只听到那惊心动魄的两个巴掌,沈智被打了?被她丈夫打了?那个男人竟然打她?这让他愤怒,他抬起眼,眼里莫不起的疲惫消退,风波来临前的墨色凝结,声音压抑。   “伯母,你说什么?沈智被打了?为什么?”   唐毅的反应让沈母急了,她盯着他,喘着气开口。   “怎么了?你不知道?唐毅,我见识过你现在的派头了,以你现在这光景什么女人要不到?又何苦缠着她不放?难不成你想报复当年跟你分手?”沈母说道这里,突然为了这个可能大惊失色,声音也开始错乱,“你是要她也尝尝被你甩掉的滋味是不是?你想弄得她为你放弃家庭再甩掉她报复当年是不是?唐毅,算我求你,放过我女儿吧,就算过去我们有让你不痛快的地方,你又何必过了那么多年又回来为难我们?”   他在她连绵不断的述说中慢慢抿紧了嘴角,平直一线,待她停顿也没有任何反应,只是再问了一遍相同的问题,“伯母,沈智为什么被打?”   沈母一口气说了那么多话、气息不匀,一直在那儿喘,又为了唐毅的话急怒攻心,“你不知道吗!她还能为什么给打了?她可是个结婚有孩子的女人了!”   唐毅站了起来,中午时分,阴天,窗外乌云密布,光线黯淡,他突然的长身而起在地上投下长长的黑影,阴影中表情冷硬的一张脸,即使沉默不吐一字,都让沉浸在愤怒中的沈母感到一丝瑟缩。   “你,你想干什么?”   “伯母,你说的我已经全都明白了,如果没有其他事,我想先让司机把您送回去,可以吗?”   沈母愣住,然后犹如冰水浇头,突然间明白过来,她猜对了,他要报复她们,这个男人,他从来都没有忘记过当年所受的羞辱,她今天到这里来,完全是自取其辱而来的。   她也站了起来,尽自己最大的能力瞪着他,声音里有愤恨,“不用,我告诉你,我女儿可能糊涂,我不糊涂,唐毅,你给我听好了,你要作弄我女儿,除非从我这老太婆身上踩过去。”沈母说完,反身走了出去,“碰”地一声甩上门.用力那么大,就连这沉重的实木门板都被震得一声巨响,吓得门外的秘书目瞪口呆。   唐毅仍旧立在原地,浑身僵硬,,手指发痛,低头才发现自己的手不知何时紧紧握在了桌子边缘,用力过猛,指甲与坚硬桌面摩擦而过,一阵生疼。   他收回手,伸手去抓桌边上的钥匙,门响,又有人推门而入,没有一点征兆,四目相对,他只是一愣。   那人就“哈哈”地笑了,声音浑厚,走过来拍着他的肩膀说:“没想到是我吧?好久不见了,唐毅。”   肩上沉实,唐毅略一欠身,回答他:“是啊,伯父,好久不见。”   3.   王德云这一辈子,到了什么人眼里都要说一声,“厉害!”他父亲这一辈是偷渡到美国的,开中餐馆起的家,交到他手里的时候也不过只是唐人街上的三家店面,但他眼光独到,又找了个好太太,丈人家富甲一方,他借着这助力东风,渐渐把生意做大,赚下亿万身家,人又低调,不喜出风头,一路顺风顺水,可说这辈子没什么缺的了,唯一操心的就是他这个独生女儿王梓琳。   王德云老来得女,将近四十才得了王梓琳这一个女儿,妻子早逝,他自然将女儿视若掌上明珠,最担心的当然是她的终身大事。   王梓琳与唐毅恋爱,他一开始并不看好,但唐毅确实有才有能力,所擅长的也正是他所需要的,还有一点,唐毅让他想起当年的自己——他就是因为找到了一个对的妻子才得到之后的一切,如果有人梦复了这个轮回,只要他也能够同时复制他的成功,他觉得自已也不是不能接受。   但现在问题来了,女儿之前回了一次美国,虽然嘴上不说,但整天神色郁郁,笑起来也不快活,更不像以前那样,离开唐毅没几天就急着往回赶,非得跟他黏在一起才舒坦。   他从小看着她长大,知道她有心事,还开玩笑地问过她:“怎么突然想起多陪陪老爸了,男朋友不要咯?”   女儿听完就撒娇,“爸爸是不是烦我了?烦我就说,干嘛急着把我赶出去。”   他听得哈哈大笑,但心里已经有数,多半是女儿跟唐毅出了什么问题,他这辈子只有这一个独生女儿,自是事事关心,女儿小时候生日会上要一根粉色蜡烛都要亲自去买,更何况这是与她终身有关的大事,是以抽出时间来特意飞回来一次,直接来找唐毅。   两个男人面对面坐了,王德云先开口,仔细看了看唐毅上下,“最近很操劳?看你气色不太好。”   王德云是个典型的生意人,什么话都是带着笑脸说的,但唐毅心里大概明白他要与自己说什么,那天王梓琳从医院里负气而去等他回到家里,她已经将一切属于自己的东西悉数拿走,还泄愤地剪了所有能剪的东西,照片衣物无一幸免。   他当时站在门口愣了许久,就连保安都惊动了,赶来之后不停说对不起,还说因为王小姐是熟客,又有门卡,所以他们没注意她进屋之后做了些什么云云。   他苦笑了一声,说没事,心想以王梓琳大小姐脾气,没一把火烧掉他所住的地方就已经很好了,现在王德云又突然出现,估计是王梓琳在他住处泄愤之后还不够解气,直接向她父亲诉苦去了,王德云最疼女儿呢,飞过来找他算账也不是不可能。   “伯父,有什么话你就直说吧,梓琳和我之间的事,我想你也已经知道了。”   王德云叹口气,说:“知道,我女儿不懂事,我这个做老爸的坐在你面前,也是面上无光啊。”   唐毅听完一愣,抬起头看王德云,一脸不解。   王德云关心女儿,王梓琳在中国工作,平日里他也托了人多加照顾,王梓琳在有自家投资的公司里做设计总监,总经理就是他的多年好友,平日里通电话,聊的不外乎双方子女,尤其是关于他这个宝贝女儿的最新动向,这次女儿回到身边郁郁寡欢,他也请朋友多留意了一下缘由,总经理是女儿,快五十了,平时做事就干净利落,当下叫了王梓琳身边几个助理分别到她办公室喝咖啡,略整理一下情况之后一个电话拨给王德云。   “老王啊,梓琳这孩子,是不是有对象了?”   “有啊,两个人一起回国的。”   “我也有这个印象,她男朋友是不是姓唐?”   “没错,叫唐毅,搞建筑设计的,现在正帮我的忙呢。”   “可我听她手下几个助理说,她前段时间跟一个广告公司的小伙子走得很近,排队就会都是一起参加一起离开的,那人姓沈不姓唐啊,也不是搞建筑的,年轻人心都活泛,你说她是不是换了人了?”   王德云听完就皱眉,又找人简单查了沈信的材料背景,查完一声长叹。   这女儿别的不随她妈,找穷小子这一点,倒是不但原样继承还加以发扬光大,他当年跟老婆结婚的时候好歹还带着三家唐人街餐厅呢,她呢,前后看上的每一个是家有恒产的。   唐毅也算了,这些年他替他赚回来的,好歹不辜负他女儿的垂青,这个沈信,不过是个广告公司做技术的,老大个人了还跟母亲住在一起,条件乏善可陈,除了长得略微白净一点,可问题是,男人长得好算什么优点?那算缺点。   就为这事,王德云心一急,赶回来。但看唐毅的反应,又好像不明白他在说什么,他转念一想,也是,一个男人遇到这种事情,任谁都是有苦说不出来,年轻人脸皮薄,更是不好开口。   “直说吧,唐毅。”王德云直奔主题,“这次我回来,就是为了你和梓琳的婚事。”   “婚事?”唐毅更是吃惊。   “是啊,你们俩在一起也好几年了,之前律师团一直在做协议,现在也差不多了,我想这次回来,带你们去老家跑一次,见见几个老长辈,定个日子。”   “伯父,你的决定,梓琳知道吗?”   “她知道”王德云下飞机第一件事就是*****儿,但她既不在公寓也不在公司,只说在路上,赶着去办事,也不肯告诉他她现在在哪儿,他不满意,“什么事比爸爸回来还重要?”   她在那边支支吾吾。   他就问了句,“那我现在去找唐毅,好不好?”   “你找他干什么?”F梓琳声音怪异   “商量你们俩的事。”王德云等着女儿回答   果然,女儿过了很久才开口,“爸,那你替我问问他,还要不要结婚。”   就这一句话,让王德云下定决心向地毅提出婚事,殊不知王梓琳在电话那头已经热泪盈眶。   她是有苦说不出来,心想着让爸爸自己去问吧,让他亲耳听唐毅的解释,让他亲耳听听女儿究竟受了什么委屈,等见了面,她再好好诉一遍苦。   王德云哪知道女儿的心思,就照自己的理解过来问了唐毅,事情峰回路转,唐毅突然间只觉无法接受,王德云仍在面前笑着等他的回答,而他在他的等待中沉默,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王德云的笑容渐渐但硬,最后忍不住,嘴一张想要再说话。   “伯父。”唐毅终于开口,“关于这件事,我已经有了自己的决定。”   ……   4.   沈智接到关宁的电话。   关宁不喜欢无谓的寒暄,只说工地上出的事情她都已经知道了,又问沈智现在恢复得可好,如无大碍,能不能出来吃顿饭,关博文非常想念安安。   沈智听到关宁的声音便想起田舒,条件反射那样,最近田舒仿佛人间蒸发,连她的电话都不接,沈智知道她为了丈夫的事情不愉快,但自己焦头烂额,再想帮她也力所不能。   沈智并不是不想将整件事在田舒与关宁面前说个透彻,但双方都是她的朋友,她又并没有确实的证据,男女之间原本就不容他人多事,无论结局如何都是多余,更何况田舒关宁与李兆文之间这样混乱的一个局面,又叫她如何开口,她为此烦恼良久,一路拖到今天,现在接到关宁的电话,顿觉心上悬着的这件事再也不能等,立刻就答应了。   要出门的对候母亲正好从门外进来,也不知去了哪里,只是面色不愉,看到正穿衣的沈智开口就问:“你去哪儿?”   “同事约我吃饭,我带安安一起去。”   安安己经穿戴整齐,奶声奶气地重复,“小哥哥,小哥哥。”   沈母仍有些不放心,看着她们走到门口,又补了一句,“早点回来,电话开着。”   母亲最近看自己看得紧,沈智无奈一笑,“知道了。”   关宁行事利落,但心细如发,约的是沈智家附近的餐厅,沈智牵着安安的手慢慢走过去,受伤的地方已经拆线,伤痕隐藏在头发下,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临街的素菜馆,落地玻璃擦得通透晶莹,关宁已经到了,就坐在靠窗的位置,手拿着黑莓,可能在处理邮件。对面坐着捧着一本书的关博文,小男孩长得快,略带婴儿肥的小脸已经开始拉长,轮廓明晰,穿着与妈妈同一色系的小衬衫,画一样的风景。   就这样一眼,沈智便在心中唏嘘,这样的关宁,与一身大牌撑起来的田舒,怎会有可比性?   穿着黑白两色制服的小姐为她们拉开门,关博文回过头来,两个小孩的眼睛同时亮了,安安更是激动,老远就奔过去,嘴里还叫,“小哥哥,小哥哥。”十九个月的小孩子哪里跑得好,沈智一下没拉住,掩面不想看女儿跌在地上的糗样。   幸好关博文行动迅速,跳下椅子就拉住差点冲倒在他面前的安安,关宁笑,“好啦,有我儿子在,摔不着你家安安。”   沈智最爱关博文,想摸他的头,又知道这男孩不爱人家当他小孩,遂只拉了拉关博文的于,说:“小博,谢谢,我把安安交给你了。”   关博文脸颊微微地红了,叫了声“阿姨”,还想说什么,可才站稳的安安用力拖他的手臂,努力拉他往店里的小鱼池那儿去,“小哥哥、鱼,鱼”他就跟着去了,一路还小心翼翼地牵着安安的手。   两个妈妈目送孩子,关宁耸耸肩,“沈智,,我现在开始懊恼生的是儿了。”   沈智想笑,与关宁关博文在一起,不愉快很难,但心里有事,笑起来也不觉痛快,总是牵强。   两人坐下点菜,关宁翻动菜单,沈智却在挣扎着该如何开口,满心烦恼。   倒是关宁直接,放下菜单之后抬眼看她,一双乌目,“沈智,你有话要跟我说?”   沈智被她问得一怔,再看关宁神色,禁不住小心翼翼,“你……已经知道了?”   “关于李兆文吗?”关宁一笑,“转告你的朋友,我已经不再见那个男人,请她放心。另外,容我多嘴一句,如果你有时间,多关心她的精神状态,我看她并不算太好,需要帮助。”   沈智心中哗一声,所有想说与未说的话都在关宁的镇定自若中付诸东流水。   关宁并没有在朋友有恙的时候殷勤相邀的习惯,她今日邀沈智一聚是有原因,就是为了田舒。她是在上一周与田舒见面的,准确地说,是在上一周被田舒突然堵在公司附近的某个餐厅的。   那天她在实验室里待了整个早上,两点多才得空外出觅食,公司边上的wagas,去得熟透的地方,侍应生个个都认识她,见她进门就招呼,“关小姐,今天又这么晚吃午餐?”   她就笑,“可怜我?贝果上多加点冰激凌吧?”   午餐时间早已过去,wagas里空荡荡的.关宁端着盘子兰下.才想开动,临街的玻璃门又被推开,有人走进来,笔直往她的方向,并在她面前坐下了。   关宁莫名,“小姐,我们认识?”   “你不认识我?没关系,我认识你。”田舒直勾勾地盯着她说话,目光不离开关宁须臾,就是这个女人,这张脸,这身体,是她勾引了她的丈夫,是她让她受到威胁,现在她居然还用这样若无其事的口气问她,“我们认识?”这口气让她憎恨,她恨她,胜过这世上令她厌恶的一切。   关宁立时感觉到田舒的不善,放下手中食物再次开口,“这位小姐,我确定我与你没有见过面,你是否认错人?”   “认错人?”田舒冷笑,从包里掏出数张照片丢在桌上,“这上面是不是你?”   关宁低头看了一眼,照片拍得很模糊,角度也凌乱,显然并不是在正常情况下拍摄的,但上面的人物仍可清晰分辨,张张都是她与李兆文在一起的情景。   她心里“咯噔”一下,立觉不妥,抬头再看田舒,“你是谁?”   “我是谁,我是李兆文的太太,和你浓情蜜意的男人的太太。”   李兆文的太太?关宁皱眉,“他早已离婚,你是他的前妻吗?”   离婚?前妻?   这几个词语深深刺激了田舒最脆弱的神经,她激动起来,忘了自己事先演练过无数遍的对话,忘了自己该做出的一个正牌妻子面对无耻情妇的蔑视与嘲讽,声音尖锐,“你说什么?我与他结婚三年,哪里来的离婚?你别以为这么说就能名正言顺跟他在一起,你给我搞搞清楚,你只是他在外头随便找的一个女人”   李兆文是结婚的?关宁有一瞬失神,但也只是一瞬,随即便伸出手按下田舒因激动而抬起的左手,恐她激动过度翻倒了桌上的杯子,对方皮肤冰冷,与她温热掌心相触,两人都是一震。   她低头,看到田舒无名指上的那枚硕大的钻石戒指,映衬在她苍白手指上益发的光彩夺目,而她一双素手,什么装饰都没有。   李兆文的太太……原来如此,关宁心中一叹,原来如此。   “李太太,请不要激动。”关宁开口,声音已经镇定下来,“这里或有误会,我会向李兆文求证,如果真如你所说……”   关宁突然的举动让田舒愣住,但她随即回神,抽回手来打断关宁的话,“你不用说得那么好听,关宁,我已经请人调查过你,我知道你在哪儿工作,做些什么,我今天来是警告你,如果你再来勾搭我老公,我就拿着这些照片上你们公司,叫你身败名裂,叫所有人都来看看你的真面目,我看你以后还怎么见人。”   这女人——不可理喻。   关宁听得恼怒,但看她面色憔悴,双目无神,又觉怜悯,“李太太,这样的婚姻有什么意思?”   “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田舒尖叫。   餐斤里的人都看过来,与关宁相熟的服务生向她们走来,问关宁是否需要帮助,关宁摇头,心里叹了一声,当着田舒的面开始拨电话。   “你打给谁?”田舒警惕。   电话已经通了,李兆文声音愉快,“什么事?我还有个会,明天周末,一起去打球吗?”   李兆文……   关宁闭了闭眼睛,这声音也曾让她愉快过,可她错了,他不值得。   “李先生,请来一下我这里,将你的太太接回去。”她再开口,句子简单。   李兆文整个地愣住,然后话筒那头传来自己熟悉的声音,田舒的声音。   “谁让你打电话给他的?把电话给我,给我!”一阵嘈杂,电话便断了。   再等李兆文赶到餐厅的时候,关宁已经离开了,田舒一个人坐在沙发圈椅中,他已经很久没有认真看过她了,现在一眼望过去,发现她瘦得厉害,穿一身白衣服,虽然是香奈儿的当季新装,但仍是撑不起来,松垮垮的一团影,陷在宽大的沙发中,没一点真实感。   关宁不在,不知道田舒与她之前究竟说了些什么,李兆文的心立时乱了,走过去时狠狠皱眉,立在自己妻子面前只说:“你来这里干什么?”   田舒茫然抬头,丈夫熟悉的脸在这一刻变得无比陌生,他居然问她来这里干什么?太可笑了,为什么问这个问题的人是他?   “兆文,你来这里干什么?她打电话给你,你就来了?你这么听她的话?你这么爱她?胜过爱我?胜过爱我这个你名正言顺的太太?”她有无数的问题,过去不敢问的,不想问的,突然找到了出口,从嘴里喷涌而出。   “你疯了?”旁边人投来异样的目光,李兆文面子上挂不住.压低声音说了一句,又拉她,“你先跟我回家去,回家再说。”   “我疯了?”她惨笑,“我不能问吗?你与别的女人在一起,我也要假装自己是个瞎子,是个聋子吗?兆文,你不要忘记,我是你的太太!我不允许你有别的女人,我不会让她抢走你的,如果她敢,我要让她身败名裂!”   是,她是他的太太。   李兆文看眼前在一身华服中憔悴悲哀的女人,她身上甚至没有了当年记忆中那个清秀水乡女子的影子,即使是那个影子,他也不过是感觉尚可,而现在,她只让他觉得陌生。   这个软弱的,悲凄的女人,不是他想要的,他想要的女人,是生机勃勃,充满力量,利落美好的,就像关宁那样;他想要的女人,是能够给他带来一个坚强漂亮的孩子的,就像关宁那样。   李兆文拖着田舒离开餐厅,走到街边拉开车门,将就连走路都必须要依附在他身上的田舒送进去,她歇斯底里地哭泣,抓着他的手不放,一番纠缠,终于能够坐上驾驶座的那一刹那,他已是一身热汗。   车门合起,连带车外的嘈杂声一并消失,田舒仍在哭泣,伤心欲绝,眼睛红得像是要流出血来,脸上残妆破碎,再无一点可看之处。   他要开车,她却又伸手过来,抓住他的右手不放,李兆文不耐,之前乍见她时仅有的一点怜悯与愧疚都消失殆尽,只咬着牙问:“田舒,你究竟想怎样。”   “你跟她说,说你不爱她,说你再也不会见她了,你现在给她打电话好不好?好不好?”田舒哀求。   他沉默,她哭声渐止,只在一片寂静中哀哀地看着他,目光如血。   半晌之后,她终于等到丈夫的回答,一字字地,声音清晰。   李兆文说:“田舒,我们离婚吧。”   5.   关宁不知道李兆文与田舒之后发生的一切,因为从那一天开始,她便删除了与这个男人所有的联系方式,并且嘱咐助理不再接收来自他以及任何不明人物送来的礼物信件便条甚至口信。   午夜梦回的时候,她也略微神伤过,毕竟这个男人曾带给她快乐与感动,但又怎么样呢?她又浊是情窦初开的少女,也没有想过一对约会投契的成年男女必须得开花结果。   她并没有怨恨李兆文的意思,更不想哭天抢地说他骗了自己,她只是偶尔懊恼,懊恼自己居然如此轻信了一个已婚的男人,觉得他是真实的。   还是她的问题,对于一对男女之间的感觉来说,又有什么是真实的呢?全是虚妄。   “所以你就决定再也不见他了?”沈智从没见过将这么复杂的事情解决得如此干脆利落的女人,佩服得张口结舌。   “还能如何?真带着小博做人家的第二个女人?”服务生送上八宝桂圆茶,关宁说谢谢,又将茶杯往沈智这边略推了一点,“补血。”   沈智不服不行,想想自己要有三分关宁这样的厉害,何至于弄得像现在这样狼狈,忽然又有些不解,“可你怎么知道田舒是我的朋友?”   “她提过你。”关宁转述,“问我沈智知道你们的事情吗?她没有告诉你我是谁吗?”   沈智呻吟一声,双手掩面,她现在明白为什么田舒突然不再与她联系了,或者在田舒心中,她已经是个最大的背叛者,仅次于她的老公。   “好了,说说你吧,我听说你是与著名的唐大设计师一起被送到医院里的,这事在公司都传开了,沈智,真人不露相啊。”关宁调侃她。   沈智苦笑,只好把那天的情况大概说了一遍,又补充,“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的情况,就别火上浇油了。”   两人交好,沈智与丈夫之间的事情关宁也略知一二,关宁说话一向直接,“与一个不信任自己的人共同生活下去,这是多大的折磨。”   沈智叹息,“是,所以我已经决定了。”   “要离婚吗?”   沈智点头,她已经想过无数遍,邓家宁要的那个妻子,是一个没有思想没有灵魂,完完全全只属于他一个人的傀儡,她做不到,也无法忍受,只能分开。   她从一开始就抱着一种无奈的心与他在一起,那种既然不是这个人,那就谁都可以的心,她以为自己可以一生就这样过下,能有多难呢?有多少人是这样白头到老的。她结婚的时候二十六了,又不是十六岁的梦幻少女,只是邓家宁之后的改变,他对她的怀疑与禁锢,还有他发泄不满与愤怒的方式,让她再也无法忍受。   “他是否同意?”   沈智又摇头,但接着露出一个决绝的表情,“我会坚持,他会明白,我们的婚姻已经没有挽回的余地。”   “孩子呢?”关宁向两个孩子的方向望去,关博文与安安仍站在水池边,安安前个身子都俯在水面上方,关博文小心翼翼地拉着她,不让她跌进去。   沈智也看了一眼自己的女儿,为两个孩子在一起的画面微笑了一下,“我只要孩子,其他的都可以放弃。”   沈智不觉得自己是个完人,一段婚姻不能继续,双方势必都有责任,她错了,不该嫁给一个不能让自己全心付出的男人,所以现在她愿意承担自己的错误,离婚,放弃所有的财产,只要安安,而邓家宁,她觉得他只是一时受激,只要她坚持,假已时日,他总会接受现实。   关宁点头,“我一直觉得,与其让孩子在一个父母之间完全没有感情的家庭中成长,还不如及早分开,给他们一个安定的生活环境。”   关宁的话让她振奋,沈智看安安,如果继续这样的生活,安安将会看到一对怨偶,看到无休止的怀疑与指责,甚至看到邓家宁以她暴力相加的场面,她不能冒这个险。   吃的是午餐,关宁要回公司,到点告别,两个孩子犹自依依不舍,关宁就笑儿子。   “跟妹妹回家吧,做童养女婿去。”   可怜关博文这外国长大的小洋芋,童养媳都没听说过,便何况童养女婿,一脸莫名地问:“什么是童养女婿?”惹得两个大人一起笑。   安安也不懂,但立刻在旁边表示不满,抱着关博文瞪妈妈们,话都说不清楚,意思却表达得很清楚,总之就是不许她们嘲笑她的小哥哥。   沈智带女儿走回家,才到门口就接到自己母亲的电话,头号她饭吃得如何了?什么时候回来。   沈智推开门,手机还按在耳朵边上,“没丢,都在呢。”   沈母一回头,看女儿脸上的表情就知道她在想些什么,老脸就有些挂不住,放下电话还说:“知道,你和你弟这不都长大成人,人大主张大了吗?烦我这个老太婆问长问短了。一个动不动就闹离婚,还有一个真实性不要跟我住了,一声不不吭就搬了出去,十天半月都不知道回来一次。”   沈信是上个月开始自己租房住的,理由也很充分,说他工作忙,朋友也多,经常很晚回来,怕影响家里其他人休息,再说他也成人了,又不是没能力自己住,老跟老人住一起不像话。   沈智倒是很支持,觉得一个成年男人应该有自己的空间,可沈母几十年了没离过儿子,怎么可能习惯?这些日子动不动就要念叨几句。   “小信谈恋爱了吧。”   “我也这么问来着,可他不肯说。”外孙女过来叫外婆,沈母就弯腰把安安抱了起来,想想又是难过,“我现在也没心情操心他,你跟家宁怎么样?”   “妈,我不是都跟你说过了。”沈智看一眼安安,不想在女儿面前谈论这个问题。   沈母想到那天早上女儿独自从医院回来的样子,心里也是一凉,想想邓家宁这女婿,确实不是个东西,可她更恨的是唐毅,那么多年了,还要回来破坏她女儿的家庭,沈智也真是糊涂,自己扔掉的男人,再好也不能吃回头草啊。   想好了要跟女儿好好谈谈,沈母先送外孙女进房睡觉,安安吃饭玩累,很快就睡过去了,她这才走出来,看到女儿又在门边穿鞋。   “干什么?你又要去哪儿?”   “我回家拿点衣服。”沈智一边拔鞋跟一边说话。   “去找家宁?”沈母接上去问。   沈智又努力忍了一下,终于没能忍住,反手合上门面对母亲,“好,你说过,如果邓家宁还有第二次,你也不能容他这个女婿。”   沈母被女儿说的怔住,然后脸色一凛,“对,我说过这个话,可那是有前提的,小智,家宁是对不起你,他没有对不起这段婚姻!”   沈智心里痛得尖锐,“妈,你和他一样,不过是不相信我。”   “你要我怎么相信你?傻孩子,唐毅是什么人?他是在最穷的时候让你甩掉的男人!你以为他是忘不了你?他是回来找你的?别做梦了,他就是回来报复咱们的,你要是为了他拆散这个家,那就是遂了他的心愿了,你知不知道!”   沈智吸气,牙缝里丝丝的冰冻:“我没有,妈,我们没有。”   “没有什么?我今天早上去见过他了,这些话我一句句都在他面前说过了,他一个字都没有否认,对,我说过,如果邓家宁再打你,我怎么都不能再让你跟他过下去,可你别忘了,我也说过,如果事情真是出在你身上的,小智,虽然我是你妈,可我也不饶你。”   沈母越说越激动,痛心疾首地抬起手指指着女儿,里间的门被推开了,安安拖着长长的睡袍走出来,小脸皱得跟小笼包一样,泪眼汪汪地看着他们俩,憋了一会儿没憋住,最后还是哇一声大哭起来,边哭边向着妈妈伸手。   “不大声,呜呜,不大声。”   “沈母与沈智同时沉默,半晌沈智低头,伸手盖住眼角,怕自己的眼泪让女儿更加惊恐。   沈母看了女儿一眼,再不说话,走过去抱起安安,“宝宝不哭啊,外婆抱你睡觉觉去,我们讲故事好伐,讲故事。”说着就往房里走,头也不回。   沈智一个人站在门边,背靠着冰冷坚硬的门板,只觉自己整个人都是揪在一起的,一团潮湿的纸巾那样,打开都不能再见到原样,里屋模糊传来母亲哄孩子的声音,还有安安断续的哭声,小女孩的抽噎声,并不大,听来却只是伤心。   那么她要做什么?她还能做什么?沈智问自己,半晌才想起自己立在这里的初衷。   她是要出门,是为了离开才会走到门边的。   里屋的细碎声音仍在继续,没给这空间带来一点活络,只觉得压抑,沈智逃一样出了门,走出大楼迎面一阵风,夹带着毛毛细雨,并不冷,扑面而来的潮。   妈妈去找了唐毅,她说他没有否认,他什么都没有说……沈智发怔,又要他说什么?他与她一样,无话可说。   沈智在细雨中前行,脚下熟悉的小径甚至不需要她分神思考,转眼走到自家楼下,她按密码,打开墨绿色的铁质防盗门,电梯停在一楼,住在她楼下的邻居走了出来,看到她热络地点头招呼,她机械地回应,跨入电梯,电梯上升,再没有遇到其他人,门开处是自家门前的过道,两侧大门紧闭,眼前空无一人。   上班时间,她家对门也住着一对小夫妻,双职工,与她和邓家宁一样,这样的下午,这层楼像是一潭死水。   沈智在自家门前停顿了数秋季,这扇门曾是她在这世上最熟悉的东西之一,她闭着眼睛都知道那小小的钥匙孔落在哪儿,门上贴着红色的福字,是过年的时候她与邓家宁去超市买年货时送的,下面还有小小的一行字,农工商赠,她粘的双面胶,他贴的位置。   为什么这曾经熟悉得如同她身体一部分的一切现在变得如此陌生,是它们变了还是她变了,沈智不愿想太多,她只自己已经下定决心。   离开一段自己所熟悉的生活有多折磨?她比谁都明白,那种不被全世界认同的滋味,那种硬生生将自己从点滴习惯中拔出的滋味,她早已在年少的时候经历过一次,那样的痛苦都能够度过,她不认为这次会更艰难。   无论怎样,都是她自己的选择。   沈智开门进屋,将近一周没有回来过了,家里没有太大的变化,邓家宁是一个一日三餐都不在家的男人,只是地板上多了薄薄的一层灰,家具上也是,更显得屋内冷清。   邓家宁果然不在,沈智往卧室去,打开衣橱拿衣服,算上安安,到底是两个女人的衣服,转眼床上就堆满了,沈智回头看了一眼,略觉得棘手,然后想起自己还有一个旅行箱在床下,还是当年蜜月旅行时买的,就用过那一次,之后邓家宁忙,她也没时间,两个人竟然再也没有出游过一次。   以后会有机会的,沈智对自己说,总有一天,她能自由自在地去任何想去的地方,前提是身后没有一双质疑她一举一动的眼睛。   沈智弯腰到床下拉箱子,旅行箱常年不用,被塞在床底的最里端,她第一下还没有勾出来,第二次就多用了一点力气,半个人都控了进去。   箱子被拖出来了,带出来的还有数只鞋盒,哗啦一声,七歪八倒一地都是。   沈智没有控制好平衡,一屁股坐倒在地板上,再想起来把带出来的东西稍作整理推回去,手才伸到一半就僵住了。   窗帘都是合着的,光线黯淡,但并不影响她的视线,有一两个鞋盒被带翻了,盒盖落在地上,里面放的东西倾倒出来,一地红得刺眼,全是钱,一沓一沓捆扎整齐的百元大钞。   沈智并不出生在贫家小户,也不是没见过成沓的百无大钞,但她这一生都没有同时见过这么多的现钞铺开在自己面前,震惊得整个人都僵住了。   这么多钱,穷她一生工作所得都抵不上的数目,家里哪里有的这么多钱?从什么时候开始,她是整晚在这堆现钞上睡觉的?   “沈智。”门响,沈智猛抬头,看到邓家宁立在卧室门口,阴沉着脸看着仍坐在地上的她。   6   沈智没有想到邓家宁会在这个时候出现在家里,邓家宁也没有想到自己会看到这一幅情景,跌坐在地上的沈智,身边散落的是他这几个月越积越多,他又不知如何处理的那些钱。   他在过去的数月中做过无数次这样的噩梦,梦见沈智立在这堆见不得光的钞票当中,问他:“这是什么?”但当这情景真实出现的一刹那,他反而异常的镇定,两步走过去,先把地上的钱捡起来回鞋盒当中,又伸手去拉沈智。   沈智猛地抽回手,自己站起来,并且往后退了一大步。   “怎么了?别怕,这都是家里的钱,我没杀放火,也淌贩卖毒品。”这句话顺畅地从邓家宁嘴里吐出来,他甚至短促地笑了一声。   “邓家宁,你……”沈智不敢相信地看着自己的丈夫。   “你不是要跟我离婚吗?”他看着她,直勾勾的,声音里带着压抑,“你不是想跟那个男人在一起吗?为什么?因为他跟你有过一段?因为他比我有钱?比我成功?看着,我也是有钱人,沈智,我也是个有钱人。”   沈智清楚地感觉到,自己背后的寒毛根根竖起来了,完全说不出话来,她再次往后退步,卧室并不大,她又能退到哪里去?脚跟碰到床边的躺椅,咯得生疼。   即使面前的邓家宁是用这样平静的语气在说话,但她现在不清楚地知道,在他这平静的表象之下,隐藏着一个多么可怕的男人,她不认识他,这曾经与她同床共枕的丈夫,她已经完全不认识他了,他说话的样子,他看她的眼神,他手里拿着的那些令她感到不祥的钞票,这一切都是对她来说都是陌生而且可怕的。   “你哪里来的这些钱?邓家宁,难道,难道你受贿?”电视上报刊上看到过无数次的字眼不受控制地在她眼前冒出来,贪污、受贿、钱权交易,那些她原本以为离自己无限遥远的词汇,突然间蜂拥而来,迫得沈智声音断续。   “胡说!”邓家宁突然暴躁,“什么叫受贿,你懂什么叫受贿,这些都是为了你,你知道吗?我做这一切都是为了你!你可知道现在我的一句话,一个签字代表什么?这些对那些人来说算什么?他们会有十倍百倍的回报,这是他们该我的,而你,这些就是你欠我的证明!”   她欠他的?沈智听不懂,但她震惊,“你真的受贿!邓家宁,你忘了那年发生的事情了吗?你不是最怕被扯进这种事情,你不是一直都只想安安分分地做个公务员就好了?”   “有什么用?”沈智的勾起了邓家宁心中最大的伤痛,他逼迫她,吼出来,“安分有什么用?独善其身有什么用?我身边就是个烂泥潭!就算我不收,   你看看人家是怎么做我的?你看看我得到的结果是什么?我从一个重点培养的对象落到阴沟里,可你呢?你只知道离婚,你只知道落井下石,对我没有一点同情!”   “我怎么同情你?你和小姐小床!”沈智痛彻心肺地叫出声来。   “是,我和小姐上床,可你呢?你和你的老情人在半夜的工地里乱搞!”他大吼一声,太阳穴青筋跳起,面目狰狞。   暴力的阴影再次袭来,但沈智不想躲避,也无暇躲避,她只能抬起头,面对这张陌生可怕的脸,悲哀地开口。   “邓家宁,不要再说了,你要说的话我已经听过不止一次,我也对你解释过不止一次,现在我们都闭嘴吧,你我之间的感情已经死了,我不觉得这段婚姻还有维持下去的必要,一切你都可以拿去,把安安留给我,我只要安安。”   “我说过,不可能。”他咬牙切齿,青筋暴跳,身体蠢蠢欲动。   沈智看他握紧的拳头,想问他,如果你是我,你会与一个对你不断施暴的男人生活在一起吗?可是这样耻辱的一句话,她说不出口,她最终说出来的只是一句重复,“放过我吧,也放过你自己,家宁,我们的婚姻已经死了!”   他上前一步,身体终究有本能的恐惧,沈智不自觉的用双手环抱自己,但是邓家宁却并没有如她预料中的对她动手,他只是弯腰,从鞋盒中抓住一沓钞票来,握住一直送到她鼻下。   “沈智,你看到没有?我现在有钱,有很多钱,我们移民,你跟我走,什么都不要再管,什么都不要再风,我们带着女儿到国外去,只有我们三个,你忘了我做过的错事,我也最后再原谅你一次,就当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钞票上油墨的味道直冲鼻端,迫得沈智向后仰身,她流泪了,悲哀地,因为她发现邓家宁已经完全推动了理智,他已经疯了。   “家宁,这钱不是你的,你现在还回去,还来得及。”   “这钱是我的!你不要扯开话题,你只要回答我,好还是不好。不,你不用说了,就这样决定了,我明天就找人办移民。”邓家宁双目不正常地发亮,这场架吵得值得,就在刚才,电光石火之间,他终于找到了解决的办法,他终于可以摆脱这一切!   他为什么还要留在这个地方,提心吊胆,终日惶恐?他已经够了,床底下的这些钱已经足够了。现在他只要沈智,只要将她带走就可以。他要带她去一个远离唐毅远离她母亲弟弟远离一切会让她必生异变的人与事的地方,到那时他再也不必担心自己会为了这些钱遭遇祸事,也不必担心她会被人抢走,到,这就是他想要的生活!   沈智伸手用力推天几乎碰到她皮肤的那些钞票,扎钱的纸条散开,那些钱落了一地,邓家宁愣住一瞬,而她终于得隙,猛地向门外奔去。   身后有叫声,是邓家宁在叫她的名字,还有脚步声,是他追了过来,沈智拧开大门,放弃等待电梯,手扶着楼梯拼全力奔了下去,像是身后有鬼在追。   “沈智,沈智!”邓家宁追出门,楼道里的冷风让他猛醒。   沈智跑了,她竟然逃走,不,他不能让她离开他的视线,如果沈智用她所有看到的一切威胁他……不,他不能让她走!   楼梯间空荡,前头看不到一个人,沈智独自狂奔,耳边只有杂乱的脚步声,她的,邓家宁的,她已经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只想跑开,跑到一个没有邓家宁的地方,远远离开那个让她感到陌生与可怕的男人。   六层楼,上百个阶梯,沈智从未想到这条楼梯竟会有如此漫长,男人的脚步比她快了许多,她在冲出楼道的最后一瞬几乎被他拉住,他的手指带住了她的头发,刺痛传来,沈智情不自禁地痛叫了一声,恰好有同楼的邻居推开防盗门走进来,看着他们表情一呆。   邓家宁立刻放手,沈智穿过尚未合上的防盗门,在邻居震惊的目光中继续往前跑,已经是傍晚,天空中仍有小雨,她在雨中奔跑,急促的呼吸带来潮湿凉意,肺里像是被一团团湿布塞满,渐渐胀痛。   “沈智,停下,别跑了,当心摔着。”下班时间到了,小区里到处是走动的熟悉面孔,邓家宁咬咬牙还是追上去了,只是唤她的声音变了调子,和缓许多。   旁边有打着伞擦身而过的两个老人,看着他们的背影还说:“哦哟,小夫妻闹矛盾啊?”   “那是36号的,我认识,她老公平常蛮好的啊,不大响的,斯斯文文,肯定是吵架了,你看看,现在小姑娘多难伺候,动不动就往外跑,追都来不及,老头子,你看我跟你三十多年跑过一次没有?知道娶我福气了吧?”   “你不跑,你半夜反锁着门不让我进去哪,自己在里面睡大觉,你用得着跑吗?”老爷爷反唇相讥,两个人一边说还一边看着已经远去的沈智与邓家宁。   老太太是个碎的,还在说:“夫妻呀,谁没个牙齿碰舌头,有话好好说,跑什么呀,下雨天的。”话说到一半,突然惊叫起来,“要死啊,撞到车来!”   7   撞上车的那一瞬间,沈智以为自己是看到了幻象。   雨水模糊了她的眼睛,身后邓家宁的叫声又让她恐惧,邻里的目光更是刺目,她在冲出小区门口的时候根本就没有在意四周的一切,她已经不知道自己要跑到哪里去,也不知道自己还能跑到哪里去,属于她的世界已经全都变了,没有人相信她,她也无法相信自己所知道的一切。   她这样拼命地跑着,渐渐眼前就有了幻象,梦里出现过无数次的情景,瘦高的少年的背影,就走在她身前不远的地方,仿佛下一秒就会回头向她伸出手来,对她微微地笑。   泪水模糊了沈智的眼睛,不,这只是梦,她明白,这一切都只是梦,即使在梦里,她也从没有追上过他,她也从没有等到他的回头。   看,她最想要的,居然是她最着力逃避的,但就是这样的坚持与逃避,也没有一个人愿意给她一点信任,那些该是她最亲的人,给她的只有怀疑与鄙视,还有暴力!   少年的背影仍在雨水中朦胧隐现,心痛让她不能再多看一秒,沈智在奔跑中情不自禁地闭上眼,再也没有了,她这一生,再等不到那样的一刻。   然后就是惊呼声,伴随着一声奇怪的闷响,跌倒前的那一瞬,她恍惚看到唐毅,不是背影,是他的脸,成年男子的深刻五官,眉聚长峰,只是眼中全是惊愕与急痛,让她不忍。   她仓促间竟想走过去安慰他,即使她明知那只是一个幻象,但身体重重跌在地上,完全是动弹不得。   眼前漆黑一片,但最后所看到的他的脸仍旧清晰可见。她紧闭双眼,心下难过,不要露出这样的表情,即使我不能与你在一起,我从不想你不快乐。   “小智!”有人叫她的名字,就在她的耳侧。   沈智猛睁眼,身上痛,但手脚都在,也没血溅五尺,幻象中的唐毅还在,从未见过的青白脸色,可怕到极点,让她几乎以为刚才被撞到人的是他。   她恍惚开口,喉咙剧痛,声音破碎,像年少时那样,受了委屈,伤了痛了,只想说给他听,即使他不能代她替她,只是想他知道。   “唐毅,没人信我,我撞到车……”   他痛得心脏紧缩,“我知道,没有关系,车是停着的,你看看,是停着的。”   沈智撞上的是唐毅的车,与沈母还有王梓琳的父亲谈完之后,唐毅没有再在公司里待下去,开着车就走了。   受伤之后,他已经很久没有开过车,停在公司地下车库的车身上蒙着一屋薄灰,刚刚拆除石膏的左手仍旧隐隐作痛,但他没有丝毫迟疑,发动车子,踩油门,利落地打方向。   车开上高架,穿过半个城市,下匝道,转入熟悉的街区,最后在她家门前停下,一切自然如江河归海,甚至不用他为之思考。   沈智家的小区大门在一条小路上,这里曾是他在这城市中最熟悉的几个地方之一,他曾无数次在这儿等她出现,靠在自行车上,看着她从小区深处奔出来,远远地对他笑,目色晶莹。   他想见到她,这被压抑的冲动在沈母的一番激烈言辞之后前所未有地翻江倒海。   他要做些什么?他能做什么?这一切都已经不是他所能考虑的了,他只想将她带走,带她离开这荒谬的一切。   这冲动逼迫着他,排山倒海,让他无法再做出思考,无法再顾及任何人与事。   他后悔了,他一直以为,沈智已经做出了选择,她的婚姻,她的生活,他没有权利替她决定一切,更没有权利破坏这一切,他爱她,这么多年,对她的爱已经成了他身体中的一部分,他比谁都希望她幸福,他比谁都希望能够给她她想要的生活,即使这意味着他必须走开。   但是她过得不好!   他又想起初见她时自己所见到的那些伤痕,那些烫伤、淤青,那引起让他不敢相信又真实存在的伤痕,原来都是有原因的,即使她不说,现在他也明白。她过的并不好!   他错了,即使会遭到所有人的指责,即使会失去许多唾手可得的东西,至少他应该告诉她,应该让她知道,他从来没有走开,他一直都在。   他这样想着,胸口涌动着令人窒息的闷痛,雨天,前窗雨刮不停,面前仍是蜿蜒模糊,他不再等待,将车熄火,伸手去推车门。   突然地,沈智的身影在雨雾中出现,奔跑着,向着他所在的方向,他第一是无法置信,但她转眼便奔到眼前,隔着车窗上的雨水,他看不表她脸上的表情,还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车身一震,她已经狠狠撞在了他的车头上。   他为这一声闷响惊恐,直到现在双手托住她,有了她完好无损的实感,指尖仍旧无法克制地在抖。   “沈智!”又有叫声,沈智一震,雨水中慢慢转过头去,看到立在不远处的邓家宁,用一种可怕的目光看着她。   原来是真的!   她猛醒,低头看到扶在自己腰间的那双手,再将目光向上移,直到对上唐毅看着前方的侧脸。   原来这一切都是真实的,唐毅来了,在她以为这一切都是幻象的时候,他真的来了。   眼前的情景让邓家宁崩溃,她与他抱在一起,她这样拼命地逃开他,就是为了逃进这个男人的怀里!   他再也承受不住这样直接的刺激,咬牙切齿,声音憎恨,“沈智,唐毅,你们这对狗男女!”   身上一空,突失扶持,沈智差点再次跌倒在地上,但眼前错乱,却是唐毅,一个大步跨过去,猛地出手,给了邓家宁重重的一拳。   又有无数惊叫声,邓家宁跌倒在泥水中,狼狈不堪,却并没有爬起来的意思,只是躺在那儿恶毒地重复。   “狗男女,你们这对狗男女。”   “走吧。”唐毅回身,拉住沈智的手,打开车门送她上去,然后自己坐上驾驶座,发动机咆哮了一声,围观众人被吓得散出一个缺口来,而他一踩油门,黑色车身转眼消失在重重雨幕之第十二章非婚之过   当我们深爱过之后,其他的人,最多只是可爱的,可能爱的,即使我们选择了另一个人与之共度一生,这也是永无可改变的事实,若你不能接受,那么,再好的婚姻都解决不了这个问题,令我们分开的,非婚之过。   1   车在雨中前行,沈智浑身湿透,地上带起的泥水,很脏,濡湿的了副驾驶座的皮面,潮泞泞的。   但车厢里很暖,他在她身边沉默地开车,速度极快,没有人说话,数分钟后,他的右手离开方向盘,并没有看她,只是伸过来,紧紧抓住了她一只手。   她觉得烫,身上的湿气像要被蒸发,转眼升腾起水雾那样,然后才发现是自己的眼泪,涨满了眼眶,让整个世界都是模糊的。   “停车吧。”她终于开口,声音喑哑。   他的手仍与她握在一起,从没有这样过,有无数的话想说,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只能用力收紧十指,怕她会消失,怕自己会再也找不到身边有她的实感。   “我不能跟你走。”她用力抽回手,藏在自己的身后去,这才抬起头面对他,看着他因沉默压抑而更加线条分明的侧脸,嗓子仍是哑的,但一字一字,吐字清楚。   “即使我心里已经这样与你离开了一千一万次,但我不能这样跟你走。”   “为什么?”掌下一空,随之而来的是整个人的空虚感,他开口,呼吸沉重。   “你不明白吗?”   “我明白,我知道这一切都是因我而起,小智,我已经回来,我要你知道,我已经回来了。”无法再将车向前驶去,他停车,面对她说话。   他早该把这句话告诉他,他早该让她知道,无论时间这去多久,无论他们经历了多少改变,她仍是他心上的那颗小痣,他仍为她心疼,难过,他仍为她的快乐与不快乐努力着,他为她回来,他愿意回到她身边。   他的话让她晕眩,这是她这一生最渴望的句子,她无数遍幻想过这个场景,无数遍想象他握着她的手,对她说:“小智,我回来了。”可当这一切真正来临;她反而没有任何的喜悦。   不,她没有麻木,她只是长大了,只是能够看到喜悦与欢欣的背后,只是不能再不顾一切地享受浮沙上的幸福,或者她原本就是这样的女人,知道得到与失去是一对孪生子,如果不是这样,为什么当年她要让他走?为什么她没有留下他?她并不伟大,她只是胆小,怯懦,她只是恐惧未来。   他仍看着她。四目相对,那是黑色的两道旋涡,要将她整个吞噬,沈智寻找着自己的声音,寻找着挣扎在旋涡中即将灭顶的自己。   “不,唐毅,一切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情,都与你无关,我们已经错过了。”   “不可能,小智,你看看我,我在这里,你也在这里,我们只是错了,一切的错误都可以被改正,我们不可能错过。”   “你的未婚妻呢?”她克制地呼吸,怕自己被空气洞穿,“你的大好前程呢?唐毅,你又和其他男人有什么两样?你回来了,你是怎么回来的?你已经与她在一起了,你享受着她带给你的光彩夺目的人生,现在你对我说,你已经回来了,那么,你要把我置于何地,你要我做你的什么人?”   他呆住,像是不能理解她为什么会在这时候说出这样一席话来,但他随即开口,怕她会打断那样,“我的事业不是任何人带给我的,没有人会把一切交给一个毫无能力的人,那些数亿的工程,没人会用它们开玩笑。”   “是,你有能力,但这世上有能力的人成千上万,为什么人家的父亲选中你?为什么只有你脱颖而出?如果你没有这样的未婚妻,这一切可能吗?就算可能,那也是三十年之后了,三十年!你等得起吗?”   她不间断地说着,双手仍深深地藏在身后,攥得太紧,指甲深深陷进掌心中,锥心的痛。   “事情不是这样的,小智,你不能这么看我。”他紧皱眉头,肯里尽是阴霾。   “这一切都是事实,为什么我不能?”她咬着牙,忍着痛,反手去推门,他有些失魂落魄,但仍是一把拉住她,不说话,只是拉住她。   冰冷雨水从打开的车门缝隙中扑面而来,手腕的热滚烫,她不能回头,心里有可怕的声音在尖叫。   还要她再说些什么?让她走吧!他已经看到了她最狼狈最可悲的场面,她已经对他说出了最伤人最羞辱的句子。   她不想他知道她与邓家宁之间的龌龊,但他知道了。他也一定不想她知道王梓琳对她说的一切,但她也知道了。   还能怎么样呢?她离开的男人,用一段关系换来的从泥到云的飞升,换来了年少有成的光芒,而她选择的男人,她与之同床共枕,生儿育女的男人,用怀疑、阴郁、暴力,一步步灭杀了她对他的所有感情,最后还掉进犯罪的泥淖里去。   如果可以,她希望自己早已聋了哑了,什么都没有看到,也什么都没有听到。   沈智抽手,第一次没有成功,但她坚持着,一根一根手指地抽出来,自始至终都没有回头,指掌分开的一瞬间,她清楚听到自己身体中崩裂的一声响,还有他的声音,不知对她说了些什么。   沈智没有听清,也不想停留,她只是攥紧了拳头,在漫天雨水中,背对着他,奔向另一个方向。   沈智回到家,浑身湿透,头发贴在面颊上,雨水滴落脚边,脸色惨白双目空油,像是一个孤魂野鬼。   钥匙和手机都没有带,沈智敲门,叫妈妈,很久都没有人开,天已经全暗了,走廊的声控灯亮起又暗下,她渐渐明白,家里并不是没有人,只有妈妈有用自己的方式惩罚她。   惩罚她这个在众目睽睽之下,在追逐自己的丈夫面前,与另一个男人一同离去的,背叛婚姻的女人。   她慢慢收回手,忽然又重重敲了上去,速度更快,声音更急,门开了,她最后的这一下就几乎敲在自己母亲的脸上,背对着屋里的灯光,母亲的脸落在阴影中,条条岁月刻下的沟渠都带着怒气与沉重,“走开,我没你这样的女儿。”   安安在她身后奔过来,一定是看到了沈智,伸着手叫妈妈,沈母回过头,一把抱起孩子,“别去,外婆带着你。”说完转过身,就在沈智面前把门合上了,砰的一声,像是砸在她的身上。   沈智呜咽着,低低叫了一声妈,连自己都无法分辨的微弱声音。   算了,她累了,不想再解释,不想再申辩,她只是慢慢蹲下身来,坐在自己家的铁门边上,蹲在邓家宁曾经长跪过的地方,手抱住膝盖,脸埋在双膝之间,尽可能地把自己缩起来,缩进只有自己的地方。   没有了,这世上再没有人愿意保护她,除了她自己。   不知过了多久,楼梯响,然后是一声惊呼,“姐!你怎么坐在外头!”   是沈信,他已经一个人在外头住了一个多月,一是早已想好了,不能老是让母亲照顾自己,二也是为了支持自己的姐姐。   她不是要和邓家宁离婚吗?他一千一万个支持,怎么支持,不但是精神上还得有实际行动,离婚是个持久战,既然姐姐要与安安常住回来,他就得给腾出地方,让她住得名正言顺,也让自己老妈没理由再把老姐赶回家去。   就这样,沈智出院之后没几天,沈信就手脚麻利雷厉风行地找好房子搬出去了,手头工作多,也确实忙,自住过去之后很少回家来,今天难得没有加班,想好了回家来蹭顿饭吃,没想到一上楼就看到浑身狼狈、孤零零坐在门边上的姐姐。   他这一惊非同小可,直觉就是家里出事了,一步跨过最后几节楼梯,奔上去就把她扶起来。   “出什么事了?是不是家里出事了?”   沈智这时候看到弟弟,就像是黑夜里看到了一团光,不及开口一双手就把他拉住了。   “妈不让我进去。”她声音虚弱。   “为什么?安安呢?”   “在里面。”   “是不是又为了邓家宁的事情?我跟妈说去。”沈信皱着眉头换钥匙。   “不,现在不要。”沈智按住他的手,略带着哀求,“你不明白,你得听我说。”   “好好,我听你说。”沈智模样凄惨,沈信也知道自己妈妈的脾气,不知道现在进去又会怎样的天天雷地火,想了想拉着姐姐往楼下走。   “走,到我那儿去说。”   2   沈信所租的公寓在另一个区,离他公司很近,方便上下班,简单的一个小套,一室一厅,原来就家具齐全,居然弄得很干净,完全不像是一个单身汉待的地方。   沈智浑身湿透,进屋先去浴室换衣服,热水冲在身上的感觉竟是痛的,这才觉得浑身一直紧绷着,水流过皮肤,寸寸都在惨叫。   沈信有干净的运动裤和T恤,搁在洗衣机上了,沈智从淋浴房里出来,一边擦头发一边伸手去拿,浴室小,镜子里照出她的身体,她忽然静止,与镜中的自己面对面,手落在冰冷的玻璃上,掌心下一张暗淡无光的脸。   这是她吗?   这个面色苍白、双目无神的女人,竟然是她吗?   离开唐毅的那一天,嫁给邓家宁的那一天,还有生下安安的那一天,她不是都对自己说过,这辈子,再不为所谓的爱情伤心?再不为得不到和已失去的东西难过?   眼前错乱,唐毅的脸,邓家宁的脸,王梓琳的脸,与她自己的纠缠在一起。   他说,小智,我回来了,我想你知道,我已经回来了。   他说,沈智,不就是为了钱吗?你看我,我也是有钱人。   还有她,立在她面前,对她说,沈智,你可知道,究竟是谁离不开谁?   玻璃上凝结着魄的雾气,掌下冰冷坚硬,她盯着自己,许久,最后用力用手去抹,恨恨地,像是要抹去自己脸上的一切表情。   又怎么呢?沈智。不过是两个男人,不要了,我一个都不要了,从此以后,我只要自己与女儿。   没有了唐毅与邓家宁,她仍是沈智,没有了唐毅与邓家宁,她一样会好好地过下去,还要过得更好。   沈智动作大,台盆上地方窄小,她这一下抹过,手指扫过镜边上挂着的小铁架,沈信一个男孩,铁架上总共几样洗脸用的东西,这一带就掉下来一些,噼啪几声响。   “姐,怎么了?”沈信在外头问了句。   “没什么。”沈智低头去捡,才捡了两样手就停了,地上除了男士洗面奶和肥皂盒之外,还有一件亮晶晶的东西,沈智细看,竟是一枚耳坠子,样式简单,金线下吊着孤零零的一颗方钻,但大得惊人,浴室中的晕黄光线下也是璀璨夺目。   沈智握着那耳坠子,即使脸子里仍是一团混乱,也为之吃惊了。   沈信一个大男人,哪来的这样的一枚耳坠?   正想着,外头门响,门铃声,然后是手掌拍在门板上的声音,即使在关着门的浴室里都能清晰听见。   沈信才打开门,脸就红了。   门外立着王梓琳,穿着件无袖高领的上装,长长的金链在胸前层叠,长长的肚子骄傲地对他仰着,眼睛却看着旁边,伸出一只手来,掌心向上。   “拿来吧。”   “什么?”他明知故问。   她一急,这才把眼睛对上他,“什么什么呀?你会不知道我说的是什么?”话说得又快又急,四目相对之间,那晚的一切又潮涌而至,她再无法掩饰,又偏砖头去,耳根滚烫,瞬间赤红了一片。   沈信与王梓琳上一次见面,不过是两天前,他同事陈立技术移民,申请了好几年,终于批下来了,高兴得找上一群人出去庆祝,定的是复兴路的钱柜包厢,进包厢的时候沈信还笑他,不就是出去做移民监的吗?至于高兴成这样吗?没想到陈立一个大男人,两瓶酒下去,唱着唱着就哭了。   “找着外国人怎么了?出国怎么了?以后老子也是外国护照,以后我也是外国人,让她后悔去,让她后悔一辈子。”   旁人就跟着劝,后来这哥们儿站起来要往外去,沈信看他脚步都乱了,不放心,跟着去了,陈立进了厕所就开始干呕,又吐不出东西来,憋得整张脸都青的,沈信看得可怜,又不知还能说些什么,女人劝女人,两眼泪汪汪,男人劝男人,那就只有两两干瞪眼的份儿,更何况沈信没什么恋爱经验,身未受感不同,要劝也不知从何说起。   终于等陈立吐完了,沈信扶他回去,快到包厢的时候正遇上一个服务生从边上一间里退出来,还跟身边人说话。   “这女人都第三瓶了,真能喝。”   “失恋呗,一个人跑这儿来唱伤心情歌,借酒浇愁,这样的女人多了去了。”   “你以前也见过这样的?”   “见过,还有更厉害的呢,一边哭一边喝一边唱,也不怕呛死。”   两个人边说边走,还一起笑起来,后来与沈信他们擦身而过,总算收敛一点,停止交谈侧过身让他们过,还说了句“欢迎光临,这边请。”   沈信手里扶着人,但走过那小包间时终究没忍住,侧头往里面看了一眼,透过包厢外墙的小块玻璃,里面果然只有一个单身女客,坐在宽大的沙发中间,一手拿着酒杯,另一手握着话筒,也不唱歌,只呆呆看着屏幕,包厢里灯都开着,射灯的光直落在她身上脸上,沈信是边走边看的,一眼之后又回头,再看了一眼,回到包厢后仍觉得无法置信,索性走出来,又确认了一遍。   怎么可能?这个独自在包厢里喝酒唱歌的女人,竟然是王梓琳。   王梓琳不能相信,自己竟然会在沈信的车上醒来,她更不能相信,她竟然会在醒来之后仍去了他所住的地方,他那时所有的反应她都已经模糊了,只知道她在他的车上吐了,只知道他与她近在咫尺的脸上露出的尴尬无措又怜惜温软的表情。   那个表情让她心碎,从没有人这样看过她,她是含着金钥匙出生的富贵女,她是一生顺遂永世无忧的公主,所有人都羡慕她,所有人都当她再无缺憾,但是这个男人,他可怜她,无措却温柔地可怜着她。   他知道她是伤心的,至少他明白,她有多么伤心。   之后她便到了他的家里,浴室是白色的,很小,他替她放水,送她进去,又在她身后轻轻合上门。   面前只有满满一缸清水,透明无色,她忘了脱衣,只觉得自己浑身都是软的,跌进去那样,水泼溅出来,温的水浸没皮肤的感受让她一声尖叫,他又进来了,砰一声推开门,脸上惊急。   她抱住他,死死地,只想有个人在身边,无论是谁都好,只是不想一个人等着。   他被她拖进水里,然后,然后她记忆里剩下的就只有些零碎的片段,干渴太久,身体像一条干涸的河床,只要有一些暖流就完全地打开,抱着她的双手是温柔的,在她耳边低语言声音是温柔的,亲吻、抚摸、拥抱,这一切都是温柔的,带着暖意,她已经太久没有尝到这种滋味了,她已经忘记自己有多久,没有像一个有伴的女人那样,尝到过这种滋味了。   被打开的那一瞬间,她在朦胧中笑起来,是那种自嘲的笑,有伴的女人?她还能算是个有伴的女人吗?她只是一个,失败的女人而已。   早晨醒来时,他就在她身边睡着,年轻的男孩的侧脸,睡着的时候还像个孩子,但双手拥抱着她,却像在抱一个婴儿。呼吸均匀,眉目安静,她有数分钟只是睁着眼发呆,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这个地方,不知道面前为什么会出现他,然后他睁开眼,她在他面前惊跳起来,仓皇后退,身子一空,转眼滚落到地上。   他被她吓到,坐起来伸手来拉她,又要开口说话,她却已经手脚并用地爬起来,一头冲进浴室里,自己的衣服就在洗衣机上,皱巴巴的一团,她也不顾脏污,手忙脚乱地套在身上,浴室门被敲响,她更是慌乱,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一切的仓皇,套上衣服后一转头,看到台盆边上自己的耳坠子,反手抓起就开门往外走。   “梓琳……”他就立在浴室门外,光裸着上身,叫她的名字,不是王小姐,而梓琳。   而她的回答只有两个字。   “再见。”说完推开大门就走,料他光着身子不可能追下来,一路急奔。   王梓琳就是这样,仓皇逃离沈信的公寓的,跑上出租车的时候她还在呻吟,捂着脸把头直埋到自己的膝盖之间去。   怎么可能?她喝醉了,跟人一夜情,对象还是自己认识的,还是沈智的弟弟!   她早已想好,这辈子再不要见与沈智有一丝相关的人与事,那个在她眼里一无是处的女人将她打得一败涂地,毁了她的骄傲毁了她的自尊,让她日日懊恼夜夜失眠,还没有任何人可以倾诉。   说什么?告诉她的那些密友,她的男友被人抢了,被一个有丈夫有孩子还没离婚的女人抢了?   如果不是因为沈智,她何至于跑到钱柜独自唱悲情歌借酒浇愁?又何至于碰到沈信,还跟他回了他的家。   天哪,沈信!   王梓琳一千一万遍地懊恼,只盼自己能够彻底抹掉关于这一夜的记忆,至少也要彻底抹掉沈信在她生活中的存在,但是天不从人愿,当她打开手掌发现孤零零的那枚耳坠子之后,她便知道自己这霉运走得有多彻底。   这耳坠子,是她母亲留下的,她不能缺失了它,即使它是被丢在了她最不想回去的地方,丢在了她最不想见的人手里。   挣扎一天之后,王梓琳还是决定要将耳坠取回来。   她在路上接到父亲的电话,爸爸的声音让她心碎,她一直忍着,没有告诉最亲爱的人她所遇到的一切,她已经长大成人,不想再把一切烦恼交给父亲,更何况这也是不可能被任何人所解决的问题,但是爸爸回来了,还要去找唐毅,她说好,一瞬间热泪盈眶。   他不是不奢望任何人理解他吗?那好,让他自己告诉她爸爸,让他自己说,他做了些什么!还有,让他自己说,他还要不要结婚!   挂断电话之后,王梓琳开车去了沈信所住的地方,她奇怪自己居然会这样清晰地记得回来的路,上楼时她的心跳如擂鼓,每踏上一级台阶都想要调头奔下,奔回停在楼下的自己的车里,远远离开这个危险的地方,但是另一股莫名的力量推动着她,将她一步步推到那扇白色的铁门前。   门开了,再没有后悔的可能,她不看他,摊开手,一鼓作气地说出自己的来意,对他说:“拿来吧。”   3   沈信知道王梓琳说的是什么,那天离开钱柜时她留了一个心眼,特地去王梓琳所在的包厢看了一眼,她正对着服务生发脾气,看到他就摇摇晃晃站起来,居然还认得他,叫他的名字。   “沈信,你来得正好,替我问问他,为什么要我现在就结账?他什么意思?怕我付不出钱?”   服务生看到他像是见了救星,苦着脸到他旁边压低声音说话:“先生,你跟这位小姐认识?太好了,能不能劝她先买单?她已经喝光三瓶芝华士了,我们经理说,万一她醉倒在包厢里不好处理。”   “你偷偷摸摸在说什么?太不像话了,以为我没钱是吗?”王梓琳拍桌子,人还站着,一下子没拍到桌面,差点跌到地上去。   沈信眼疾手快地拉住她,双手并用将她扶好之余还回头替她打招呼,“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是她朋友,我来结账,我送她回家。”   服务生如蒙大赦,立刻拿着他的信用卡和账单出去了,沈信这才得空回头,手上沉重,刚才还气势汹汹的王梓琳一身酒气,满脸通红,趴在他身上,连眼睛都闭上了。   沈信就苦笑了,想这位大小姐胆子也够大的,也不知受了什么刺激,一个人跑出来猛喝,也不怕被人抢。   他替她付了账,带她到自己车边,想着该怎么叫醒她,送她回家,没想到她就在他车前吐了,吐完了就流眼泪,也不说话,只是看着他,眼泪汪汪,想人拥抱的小动物那样。   他是喜欢她的,否则也不会这样在意着她,看到她这样,心里就也难过起来,又酸又软,又不知能送她去哪里,最后见她实在狼狈,左思右想还是开车带她回了自己的住处。   之后发生的一切,他几乎要以为只是自己的春梦一场,直到她第二天早晨仓皇离开,他立在被拍上的门口良久都不知是真是幻,然后他在浴室的地上看到了她留下的耳坠子,硕大的一颗钻石,耀眼夺目,她从水中起来时它们与她湿透的头发缠在一起,她还在不太清醒的时候,只知道用手去扯,皱着眉,用力地,是他替她除了下来,怕她把自己弄伤。   她那时很乖,脸贴在他的胸膛上,藏在短发里白色沾着水珠的耳朵,湿漉漉的,耳垂却嫣红欲滴。   心跳让手指打颤,他摘了很久,终于成功后浑身都是滚烫的。   那一夜他抱着熟睡如婴儿的她想了一整夜,思绪繁杂,直到天亮才朦胧睡过去,没想到等待他的却是她醒来后的仓皇逃离。   他在接下来的一天里都是心神不宁的,屡次想要拨电话给她,但都是拿起手机又放下,不知自己能跟她说些什么。   无论哪一种方式的开始都好,但是一夜情……这也太很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了。   更何况以王梓琳离开时的那个状态而言,明显是受了刺激,他没有经验更没有把握,她究竟会做出如何的反应,思前想后,还是找身边最亲的女人咨询一下女性心理,所以沈信今天才会一下班就往家赶,没想到却在家门口看到了狼狈不堪的沈智。   他身边的女人们哪,最近不知怎么了,一个比一个情绪差,让沈信一个大男人,每每措手不及。   想到沈智沈信心里又是一咯噔,正想着等下沈智出来看到王梓琳他该怎么解释,浴室门一响,沈智已经出来了,几步走过来,到了门前却不动了,只是盯着王梓琳的脸。   “姐,这是,这是我朋友,梓琳,这是我姐沈智……”沈信尴尬,抢着开口解释关系,可两个女人谁都不说话,彼此盯视,目光与脸色都是越来越冷。   “怎么了?”沈信原本要说的话都没了,在两个女人当中愣怔,奇怪地,“你们认识?”   “小信,你怎么会跟她是朋友?”沈智走到弟弟身前,先开口问了一句,手拉着弟弟,只是不放开。   沈智的动作明显地带着保护意味,王梓琳双眼微眯,然后冷笑了,“你这是做什么?害怕吗?沈智,你弟弟是个成年男人,你还怕他羊入虎口?”   “王梓琳,你找我弟弟做什么?我已经说了,一切都是误会,你与唐毅的问题,请你们自行解决,不要找完我又来找我的家人。”   “姐,你们在说什么?唐毅?关唐大哥什么事情?”沈信来回看面前这两个女人,脑中嗡嗡作响,无数念头横冲直撞错乱无章,哪一个都让他无法置信。   沈信知道唐毅。   那个混乱的夜晚之后,为了母亲那一句“你也不看看,跟她一起进医院的是谁?”沈信与自己的姐姐曾有过一次深谈。   那天沈智去医院复诊,他特地请假送她,在路上边开车边问她,那天和她一起进医院的到底是谁?   沈智一开始并没有回答,到了这个时候,关于唐毅回来之后所发生的一切,沈智已经没有了向任何人解释的意念,只想沉默,但开口的是自己的弟弟,若他不问,她当然无意多说,但他问了,她也不愿对他隐瞒,后来还是说了。   沈信听到唐毅这两个字就愣了,他记得他,姐姐高中同学,大学的恋爱对象,他小时候一直叫他唐大哥,读高中的时候他还点拨过他的功课,确实有用,让他成绩有了质的飞跃。   但那已经是许久以前的事情了,沈信大学是在外地读的,等他毕业回到上海,姐姐已经快嫁人了,对象当然不是唐毅,是他的姐夫邓家宁。   沈信是个男孩,大大咧咧惯了,虽然有些奇怪,但姐姐都已经要嫁给别人,与唐毅自然是分手了,至于原因,他也没想过要多问一句,就这样数年过去了,突然又听到这个名字,当下吃惊。   “为什么会和他在一起?姐,难道你和唐大哥又……”他实在忍不住,握着方向盘问了一句。   沈智把发生的一切略说了个大概,最后一句是,“就是这样。”   沈信这段日子只知道家里什么事都凑在一起一团乱,现在听姐姐这么一说,顿时明白过来,“所以邓家宁和妈都以为你是和唐大哥又在一起了?”   “你呢?”   “姐,我是你弟,你不至于拿这事骗我。”沈信答得很快。   沈智当时就泪眼朦胧了,看,关键时刻,还是她的弟弟,无论何时都全盘信任她,斩钉截铁站在她这一边。   “不过唐大哥很好啊。”沈信又接下去说,“如果你还能跟他在一起,我也支持。”   “胡说什么!他现在已经有未婚妻了。”沈智当时就皱眉,一句话结束两人之间的对话。   沈信在那时还可惜了一瞬,但听过也就听过了,今天唐毅的名字被沈智再次提起,还与面前的王梓琳联系在一起,他怎可能不震惊,不混乱。   “她是唐毅的未婚妻,小信,你不知道吗?”不知弟弟与王梓琳之间发生了什么事,但沈智直觉自己不能坐视不理。   王梓琳冷笑,“没想到你还记得这件事,沈智,我以为你早就忘得一干二净了。”   沈智瞪着王梓琳,还要怎样?这女人还要怎样?她不会让任何人伤害自己的弟弟,尤其是她!   唐毅的未婚妻?沈信如雷轰顶,不愿相信自己所听到的,但那晚王梓琳在医院停车场所说的话突然有了答案,一切都有了答案。   她在漆黑的夜里与他相遇,并不是巧合,那个所谓的朋友,就是与他姐姐被送入同一家医院的唐毅。   她说她的朋友死了,那句话并不是真的,她只是看到唐毅与他的姐姐在一起,那只是一句气话。   他转头看王梓琳,她没有在看他,只是用一双喷着火的眼睛等着沈智,他苦笑,心跳变沉,口中发苦,她自始至终都知道他是谁,在这个游戏里,被戏弄的人只有他一个。   “我知道了,王小姐,你是来拿回那只耳坠的是吗?稍等一下,我去取给你。”沈信收回目光,木然开口,声音机械。   “在我这儿,给你,你可以走了。”沈智张开手,掌上是那团钻石的光。   王梓琳抬起下巴,斜睨了她的手一眼,“不必,你碰过的东西,我也不想再要了,沈信床上功夫不错,我也不能白享受他一个晚上,是不是?”   说完也不拿坠子,转身就走,只留给他们一个背影,下楼走进车里,脖子一直四十五度向上仰着,渐渐觉得僵硬,待到关上车门确定自己不可能再被任何人看到才垮下肩膀来,还未发动,双手已经握拳砸在方向盘上,用力太大,腕子碰到方向盘边缘,生疼。   4   田舒又去找了私人侦探,目的地在老式居民区里,最早的带电梯高楼,大门前的水泥台阶已经破损斑驳,楼下没有任何标识,要抬头仔细看才能看到一扇靠着高架的玻璃窗上贴着黄底红字——“私人承接调查、追踪、各色取证,安全高效,保证隐私。”与边上各种承接翻译、保姆介绍的广告混杂在一起,不起眼到极点。   田舒上楼,用了不知是十几还是几十年电梯灯光昏暗,上升时咯吱作响,有住户一起进来,拎着装满了菜的塑料编织篮的老妇人用狐疑的眼光看她这个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的陌生人,她视若无睹,只是面无表情地抓紧手中的范思哲。   老李的住处铁门紧闭,田舒用力按电铃,许久里面才有应声,问:“谁啊?”   “李先生,开门。”   门被拉开,老李隔着铁门看她,略有些吃惊,“李太太,怎么是你?”   田舒进屋,很小的两室户,外头的那间被改作接待客户的地方,老李让她在沙发上坐了,倒茶的时候问:“李太太,你的委托不是已经都完结了?怎么今天又想起过来。”   田舒听到完结两字,浑身都是一颤,“不,事情还没完!”   “没完?”老李走过来坐到她对面,“怎么说?”   田舒从包里抽出照片来摊在桌上,指着照片上的男孩问:“我要知道这孩子是怎么回事。”   老李低头看了一眼,照片是他拍的,调查也是他做的,他当然清楚,“这是那女人的儿子啊,她前夫在国外,这孩子一直是跟着她的。”   “这孩子是不是跟我丈夫有什么关系?他是不是他的私生子?”田舒手指落在照片上的关博文的脸上,用力很大,指甲锋利边缘几乎要划破光滑的照片表面。   “没可能吧……”老李不可思议地拿过照片来仔细看了一眼,“我查过了,李先生跟她是回国以后才认识的,还是由猎头公司介绍的,他们要是早就认识,还生过一个孩子,开始的时候怎么可能还需要通过第三方联系。”   “可我丈夫要这个孩子,他要这个孩子!”田舒尖叫。   自从李兆文说出离婚这两个字之后,她就像是跌进了地狱里。日日哭泣夜夜哀求,他开始还与她谈条件,说他会划两套房子到她名下,并给她一笔现金,保证她今后的生活,她听完几乎要疯了。   她要房子和钱做什么?没有李兆文她就失去了一切,她是靠着这个男人才能活下来的,她不能没有他!   她就这样苦苦地纠缠着,李兆文便越发的不耐烦起来,最后竟搬到别处去住,再不回来了。   她以为他一定是与那个女人在一起了,咬牙切齿地找上门去,却找不到一点关宁存在的影子,只遇到狂怒的丈夫,她又哭泣,求他不要离开自己,又问他那女人哪一点比她好?为什么他要这么绝情。   李兆文忍无可忍,最后冲口而出,“你用什么和别人比?田舒,你看看你自己,你身上还剩下些什么!”   “剩下什么?我完完整整站在这里,和你第一眼看到我的时候一模一样,我缺了什么?兆文,你喜新厌旧,你厌倦我了,你只是厌倦我了!”   “你都不明白我在说些什么!”他气极无语。   田舒拉住他的手,“我知道,你只是图一时新鲜,你给她迷惑住了,她有什么好?我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我都知道,她离过婚,有个儿子,兆文,你怎么会喜欢那种女人,你怎么会娶那种女人,你不会替别人养儿子的,我知道,我知道。”她翻来覆去地说话,神经质的表情。   “你闭嘴,你懂什么?我喜欢那个孩子,我想要那个孩子!”他吼出来了。   田舒无法接受!   这世界怎么了?破坏婚姻的第三者轻松得到一切,就连拖油瓶都被无条件接受,而她这个名正言顺的妻子却可悲到就连苦苦哀求都留不住自己的丈夫。   不可能,这世上没人会喜欢别人的儿子,尤其是传宗接代高于一切的李家的男人,她独自倒在华丽的卧室里,对着那一叠照片——那些令她发狂,又让她无法控制地看了一遍又一遍的可怕画面失魂落魄,突然电光火石,她明白了!   只有一个原因,这孩子是李兆文的,他这样坚决的要与她离婚,是因为他!   这念头让她惊恐万状,她抓起照片就来到这里,只想要一个确实的答案。   老李吃惊地看了田舒一眼,感觉她已经有些不正常了。   田舒第一次到他这里来要求他调查自己丈夫的时候,他并未觉得她有什么问题。这样的女人他见得多了,一般夫妻变心闹到要请私家侦探这一步的,多半已经不指望恢复什么感情了,只想找到证据方便多分点家产。   这单子做得并不费力,李兆文没一点平常人婚外情时的偷偷摸摸,与关宁之间几乎可算得上是光明正大,他跟了几天就拍到了一大叠他们在一起的照片,一手交给田舒一手拿钱,以为事情就这样了,没想到时隔多日,田舒又来了,还说出这么匪夷所思的一段话来。   关博文是李兆文的儿子?这也太扯了吧?是个人都看得出这孩子与他没一点相像的地方,这位太太不是被丈夫出轨刺激得神经错乱了吧?   老李想到这里,再说话就有点小心翼翼,“李太太,这怎么说呢?亲子鉴定这个事情,得找专门的医疗机构,除非你能把他们俩的血液样本都拿到,否则这个忙,我实在是帮不上啊。”   “你也帮不上我?”田舒双手纠在一起,牙关紧咬。完了,这世上没一个人靠得住,丈夫背叛她,唯一的朋友沈智早知这一切也瞒着她,她还能靠谁?她只有她自己了。   老李竟有些怕了,想想拉开抽屉找了张名片给她,“要不这样吧,你找他们,只要你肯出得起价钱,他们应该能帮上忙。我能帮你的也就是这些了,李太太。”   田舒走出大楼,但人仍在大楼投下的阴影中,阳光没有一丝照到她的身上,她低头看着手中所抓的照片和那张名片,渐渐目光冰冷。   5   关宁感觉有人跟着自己,这感觉已经持续了数日,她怀疑自己是过度敏感,毕竟她所研发的只是日用食品,而不是新型武器。   或许是李兆文,她想到那个男人,眉头就是一皱。   从她拒绝再见他的那一日开始,李兆文做了许多努力来挽回他们的关系,他甚至整夜候在她家楼下,就为了跟她说一句话——他已经在与田舒谈离婚的细节。   关宁不在乎。   她不是不相信或者不接受他所说的话,她只是不在乎。   或许她曾为他有过一瞬的心动,但当她发现这个男人是用已婚的身份在与她交往的那一刻起,他于她已经是个陌生人。   这世上有些话只能当做笑话来听,已婚男人说“我会与她离婚”绝对排名前十,其可信度等同于江湖医生对绝症病人说:“你一定会在明天便好起来。”或者受审者对大众说:“我没有拿过他一分钱。”   关宁是个大女人,做事从不瞻前顾后,工作如此,感情方面也一样,开始与结束一段关系都异乎寻常地干净利落。   还有什么好拖的呢?之前的时间已经证实是白白浪费,难道还要她学古人苦守寒窑,等一个男人离婚并且娶她?   不,别说是寒窑,就算是待在千平海景豪宅关宁都不愿意。   李兆文这辈子都没有遇到过关宁这样的女人,说来就来,说走就走,他在她心里竟占不到一点分量,可正因如此,他才更是欲罢不能,离婚的念头在关宁的转身离开与田舒的崩溃哀求之间变得益发坚定,他不需要一个歇斯底里与神经质的太太,这么多年来他头一次无比明确自己想要的是个什么样的女人。   他想要关宁!   李兆文的坚定将田舒推到疯狂的边缘,佣人们害怕了,一个个辞工而去,田舒终于彻底成了一个人,在空旷的大宅中整日对着那些照片,用锋利的剪刀一张张一幅幅地剪碎那上面的关宁与孩子,剪成千万个碎片,剪碎这两个给她带来不幸的人。   剪刀在孩子的脸上剧烈地颤抖,最后呛然落地,锋利的尖端将坚硬的实木地板划破,她捂着脸哭泣,因为他,就是因为他!那女人用这孩子夺走了她的丈夫,夺走了她的一切,不她不会让他们好过的,她要他们付出代价!她要抢走她的孩子,让她失去一切,就像她让她失去了一切那样!   关博文合起手里的书,从沙发上跳下来往楼梯处走,关宁从笔记本电脑后抬头叫住他,“你去哪里?”   关博文回头,“妈妈,我是男生,现在要去只有男生可以进的地方,你要跟来吗?”   周末母子下午茶时间,关宁在咖啡厅忙她的报告,关博文则在她对面继续他的《基督山伯爵恩仇记》,天气热,关博文穿了件白色的短袖T恤,胸前一支火箭,说完还摊摊手,不知有多可爱,看得关宁忍不住笑。   “小小年纪这么啰嗦,上你的厕所去。”   最近自己的妈妈突然很紧张他的一举一动,关博文自小独立惯了,很有些不适应,还跟关宁讨论过这个问题,关宁也说不出为什么,只是直觉,不想让儿子离开自己左右,关博文就自己下结论。   “恋爱不成功,想有人陪了吧?”   “谁恋爱不成功?”关宁瞪了他一眼。   “好了好了。”关博文大度地不再提起,还走过来拥抱她一下,“你还有我。”   这样贴心,让关宁想到便觉得为他做什么都是值得的。   安静时光过得快,关宁报告做完再抬头,天色已经暗下来,“看完没?小书虫?回家吃饭。”   “你下厨吗?”   “还你下厨?”   “可以点菜吗?”   “惠赐点小费就可以。”关宁对儿子眨眨眼。   两人收拾东西下楼,老板不在,就两个女生在看店,都很熟了,小菜最爱关博文,追着要亲他,关博文不堪骚扰,一溜烟推门出去了,关宁就立住脚步,笑着说了句:“要收费的啊。”说完就见面对自己的小菜望着落地窗外一声尖叫。   “那个人要干吗!”   关宁一惊回头,正看见自己儿子被人捂住嘴拖进一辆车里,车门“砰”地合上,她冲出去,那车却已经加速驶离,她叫了出来,拼尽全力想追上它,又哪里赶得上,反是自己扑跌在路上,摔得眼前一黑。   身边有惊呼声,店里的那两个姑娘都跑了出来,还有立时围过来的路人。她摔得浑身骨骼欲碎,撑不起身子来,嘴唇都在发抖,嘴里却只是催促,“报警,快报警,有人绑架我的孩子。”   田舒坐在沙发上,看着在面前拨电话的两个粗壮男人浑身发抖,不明白事情为什么会发展到这个可怕的地步。   是她拨通了老李给她的那张名片上的号码,这两个人来得很快,就在这客厅里与她谈了许久,最后拿着照片与钱走了,她想要这个孩子,她要那个女人也体会到失去一切的滋味,这念头一旦升起便如火般燃烧,煎熬着她,让她不顾一切。   后来这孩子便被他们带过来了,怕他乱动,还是被绑着手脚的。到底还小,吓得脸色雪白,但奇怪地并没有哭闹,从头到尾统共对他们说了一句话。   “警察会来抓你们的。”   就这一句话,其中的一个男人就吼了回去,“滚蛋,小兔崽子,我们抓你来是问你爸要钱的,你爸要是敢报警,我们就剁了你的手指头给他送过去。”   田舒听到这里,立刻惊惶失措地喊叫起来。   “谁让你们问他要钱的?钱我不是已经给了?你们只要把孩子留给我就可以走了,你们可以走了!”   “李太太。”那两人看着她像看一个白痴,“这是你老公的私生子吧?你要这个小孩干什么?帮他养儿子?你看看这个地方,你老公有的是钱对吧,有钱人都抠门,你跟他离婚又能拿到多少钱?我们帮你好好敲他一笔,事成之后大家拿钱走路,不是更好。”   “不,谁说我要跟他离婚!我只是要这个小孩,有了孩子他就会回来的!”田舒疯狂地叫起来,有人上来捂住她的嘴,用了很大的力气,手上肮脏,气味难闻,让她险些呕吐出来。   另一人已经拨通了电话,免提电话,李兆文的声音传出来,“哪位?”   “李先生,你的私生子在我们手里,还想不想要这个孩子的命?准备五百万吧,我们等着你。”   那头明显是愣住了,“我没有孩子,你打错电话了吧。”   田舒竭力挣扎,那人一个没有按住,被她推开了手,她扑过去抢电话,“不!把电话给我!”   “田舒?”李兆文悚然,“你跟谁在一起?什么孩子?”   “李叔叔,是我。”关博文认得他的声音,立刻也叫了一声。   警察到得很快,确定孩子在别墅内后就将整栋房子都包围了起来,两个绑架犯原本只是想趁机会捞一票,没想到电话搁上没多久警察就来了,速度快得就像是一路都跟在他们后头那样。   其中一个就慌了,看着瘫在一边的田舒与被捆住的关博文说:“怎么办?大哥?这要是被抓住了得判几年?”   “操他妈的,点儿真背。”那被叫做老大的阴沉下脸色,对着田舒狠狠骂了句,“你个臭娘们儿,给老子找的好差事。”说完一把抓起孩子就往外走,还在关博文耳朵边上说了句,“你爸连儿子的命都不要,这么没人性,要怪就去怪他。”   关博文被拖到窗口,关宁刚下警车,看到儿子就想扑上去,被旁边车上下来的李兆文一把拉住,“关宁,别冲动。”   关宁甩开他的手,对他怒目而视,他被看得遍体生寒,竟生生后退了一步。   刑侦队长走过来,对关宁说:“狙击手都已经准备好,现在你们跟他谈判,如果不成功,我们随时出手。”   关博文看到自己的妈妈立刻开始挣扎,老大紧紧扣住他,一手拿出刀子来,挥舞着,“谁敢过来,老子宰了他。”   刀光雪亮,关宁惊恐得眼前发白,窗前又有人影,却是田舒,不知从什么地方扑出来,猛地抓住那老大拿刀的手,场面混乱,警察们破门而入,转眼将滚倒在地上的老大制住,另一个男人已经跑到后窗,正在往外跳,也被候在窗外的警察抓了个正着。   关宁不顾一切地奔过去抱住儿子,用力过猛,关博文被抱得闷叫了一声,还想硬充好汉安慰自己妈妈一句,可到底还是个小孩,恐惧许久之后回到妈妈怀里,嘴巴一张,一字未吐就已经哭出来了,号啕大哭。   田舒倒在地上,双目空洞,手掌被刀锋擦破,鲜血流了一地,老大还在那里叫,“是这个女人要我去抢孩子的,她给钱的!我只是替她做事!替她做事!”   警察过来拉她,李兆文看着自己的妻子,心脏沉甸甸的,装满了石头那样,她被人从地上拉起来急救,他走过去,对警察说:“对不起,这是我太太。”   “是吗?”刑侦队长斜眼看他,对这个男人没一点好感,“她是重要证人,也是嫌疑犯,得跟我们回去调查,你要一起来吗?”   田舒没一点声音,两眼直愣愣地看着前方,整个人都像是被抽空了,关宁已经抱着孩子走出了别墅,没有回头看过他们一眼。李兆文立在原地怔忡了许久,最后终于伸出手去,握住了田舒的肩膀。   “是,我陪她一起去。”   6   沈智得知关博文被绑架一事的时候,田舒已经被拘留,绑架是刑事罪,无论关宁是否提出诉讼,她都要接受法律制裁,但法官也说了,鉴于她在最后关头奋不顾身救孩子的表现,法院会酌情减轻对她的刑罚,另外,田舒的精神状况也有待专业机构鉴定。   李兆文没有再见关宁母子,也没有与田舒离婚,他常去拘留所看她,但她不知为何却拒绝见他,像是要把与那场噩梦联系在一起的一切都从自己生命中完全地抹掉,其中也包括他。   不敢相信田舒竟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沈智为自己的朋友悲伤,但更多的意外与冲击接踵而至,没有给她一点缓冲的时间,让她措手不及。   李副局长出事了。   有人写信到市检察院,实名投诉了环保局绿色通道的问题,检察院成立了专门调查组进行调查,这调查已经暗里进行了一段时间,现在大部分证据都已经确凿,就等着将几个直接责任人一举拿下。   邓家宁首当其冲,谈话是在他的办公室进行的,调查专员并未疾言厉色,相当客气地请他配合,拿走了他电脑里的所有数据,走时还说了声谢谢,但邓家宁却是冷汗浸透衣衫,想站起来,却发现自己两腿都是软的。   怎么办?他打电话给李副局长与蔡秘书,但电话一直不在服务区,后来终于接通了,说话的是蔡秘书,却是叫他放心,绿色通道没问题,调查组只是走个形式,让他安心工作。   蔡秘书搁下电话之后,抬头看坐在面前的李副局长,“这样说可以吗?”   “还能怎么样?让他狗急跳墙?”李副局长面色疲惫,整个人再不复往日儒雅风采,一日老了十年那样,说完站起身来,“我要回去安排安排,你呢?”   蔡秘书没有回答,立在原地喉结上下,整张脸上的表情都是紧缩在一起的,掰都掰不开的沉重。   蔡秘书的话并没有给邓家宁吃下任何定心丸,当天晚上他回到家里,从床下把所有的钱都取出来,神经质地数了一遍又一遍,红色的百元大钞在面前凌乱地铺开,永远都数不确切,最后纸面上单调重复的数字飞舞起来,死死地将他缠住,他惨叫着惊醒,发现自己竟在钞票当中睡着了,一场噩梦。   他在床上呆坐了许久,抬头看时间,居然仍是夜里,九点都没到。   这一天怎会如此漫长。   他将那些钱都收拾起来,找了一个皮包将它们都放进去,皮包太小放不下,他又去找了两个黑色的马甲袋,提着出门,家边的大卖场开到十点,这时仍是灯火通明,他走到储物箱边上,将皮包和马甲袋都塞了进去,箱子太小,他用力合上,一边穿着制服的保安走过来,他又是一身冷汗。   “先生,再开一个好了。”保安提醒他。   “哦,好,我再开一个。”他擦汗,又摸出一块钱来,打开了另一个箱子。   做完这一切之后他在超市里走了一圈,停止营业的时间快到了,推着推车的人们在收银台前三两排队,老人喃喃计算着自己买了多少东西,年轻夫妻与情侣低笑交谈,还有带着孩子的,赶在结账前抓起收银台前放着的小包糖果逗孩子一笑。   他两手空空如也地看着他们,觉得面前所发生的一切都是陌生而遥远的,自己站在一个虚空的地方,脚下崩塌陷落,整个人没一点凭靠。   他在第二天早晨照常去上班,局里每张面孔都是熟悉的,可每张面孔又都是陌生的,藏着他看不到的冷笑。   他惴惴不安地过了整个上午,打电话找李副局长与蔡秘书,却被告知他们都已经去市里开会。   他放下电话,瘫在椅子上,心里想,完了,他们一定是接受调查去了,接下来就要轮到他。   下午他再无法在办公室里坐下去,找了个理由就出去了,回到家边的那个超市,在自己放钱的储物柜前走了数遍,最后走进超市买了一只超大的旅行箱,将钱都放了进去,拖着就走。   他要走,与其留在这里坐以待毙,还不如给自己找一条出路。   他拖着旅行箱走了两步,又在街上顿住脚步。   如果他走了,沈智怎么办?难道就让她跟那个男人一起风流快活?   那天之后,他再没有见过沈智,他找过她,但她拒绝与他再见,还在电话里说过,如果再这样下去,那么她就会起诉到法院去,请法院判决离婚。   他想要让全世界知道她做了些什么,想要冲到她的公司去,让她身败名裂,但每当这念头涌起,那天沈智坐在钞票中的情景就会不期然的浮现。   她在威胁他,她说她要起诉到法院去,她会告发他收了这么多的钱,邓家宁不止一次查过与法律有关的书,知道按照手头这个数目,自己会得到什么样的刑罚,那是他无法想象的结局,他每次想到这里就开始不寒而栗,这恐惧甚至让他不敢再去找她。但是现在,一切已经变得无法收拾了,他要走了,他不能把她留给那个男人享用,他要带她一起走。   但是沈智会跟他走吗?他仰起头,阳光刺目,手里却握紧了拳头。   会的,她会跟他走!只要有安安,不怕她不跟着他!   沈智接到陌生的电话,那边自称是检察院的工作人员,说邓家宁今天离开环保局之后就失去联络,问她可知道他的去向。   沈智听到检察院这三个字就明白过来,邓家宁终究是出事了,她为他悲哀,他终究是曾与她同床共枕的男人,她从没想过他会走到这一步。   “我已经与他分居很久了。”沈智说实话。   “据我们猜测,邓家宁很可能是想带着赃款潜逃,他没有跟你谈起过这样的打算吗?”   “我刚才说了,我们已经分居很久,我早已向他正式提出离婚,他知道我不会跟他去任何地方,除非……”沈智说到这里,突然声音阻塞,句子停顿。   “除非什么?”对方立刻追问。   沈智为自己所猜测的可能惊喘,“除非他带走孩子!”   邓家宁从托儿所里接出安安,老师认识他,但看他拖着硕大的行李箱又有些疑惑,“安安爸爸,你要带她去旅行?”   “啊,是啊,带她出去玩。”他含糊应了一声,安安不太配合,被他牵着走到门口便不愿再走了,嘴里只说要妈妈。   邓家宁无奈,只好将她一手抱起来,才走出托儿所大门就听到有刹车声,一辆标着检察院字样的车就停在正门口,数个身穿制服的人推开车门走下来,将他的去路堵住。   “邓先生,请你跟我们回去继续配合调查。”   他眼前一阵白光闪过,突然什么都看不清了,抱着孩子的手也情不自禁地一松,有惊叫声,然后安安被人从边上一把接住。   他转过头,阳光刺眼,是沈智,在孩子的哭声中收紧手臂,一连后退了数步。   “沈智,我只是想你跟我走。”他茫然地向她伸出手去。   她又退了一步,死死抱着孩子,几乎要把安安嵌进自己的身体里去,那几个检察院的工作人员随即上来,将他拉进车里。   车门被合上,副驾驶座上的人对沈智说了句:“先安顿好孩子吧,接下来我们还有事需要你的配合。”   邓家宁从坐上车后便低头沉默,再没有看沈智一眼,她抱着女儿呆立原地,直到车子在视线中完全消失,安安仍在哭,口齿不清地重复,“爸爸没了,爸爸没了。”   沈智看着女儿,快要虚脱的身子里就有了些力气,只抱紧她说了句:“不要紧,安安还有妈妈尾声   田舒一审那天,关宁与关博文都没有出庭,倒是沈智去了,看着被告席上的自己的好友,想着这段婚姻给她带来的幸与不幸,沈智情不自禁地湿了眼角。   那两个绑架犯都被判了重刑。李兆文为田舒请了最好的律师,法医又为她开具了精神紊乱证明,田舒最终没有被判入狱,只是需要被法院监控两年,庭审结束之后沈智起身走到李兆文面前,他对她苦笑,说放心吧,他会照顾好田舒,让她过得好。   沈智摇头,“不,你不能,总有一天田舒会明白,能让她过得好的只有她自己。”   邓家宁的父母再一次从外地赶到上海,在沈智面前痛哭流涕,沈智反倒很冷静,说她已经问过法院了,那笔赃款是一定要追缴的,这其中有一部分被邓家宁用来还了房贷,她打算把房子卖了给他还上,如果还不够,她会拿出自己的所有积蓄。   一审判决很快就出来了,李副局长受贿罪名成立,判处有期徒刑11年,剥夺政治权利2年,没收财产并追缴其违法所得,蔡秘书也被判了8年,邓家宁被抓捕到案之后积极自首犯罪情节,并且将全部赃款上缴,量刑较轻,判了两年,缓刑两年。   沈智再一次向邓家宁提出离婚,他同意了,手续办得很顺利,沈母再没有一句阻挠,到了这时候,她只恨当初自己没有早让女儿离这个婚。   沈智找了份新的工作,准确的说,是新工作找到了她。   对方人事与她联系时沈智几乎不敢相信他们开出的条件,外资公司,福利薪酬全属上佳,只是工作地点在北京,她也不介意,反觉得好——她早想放开上海的一切,让自己能够重新开始。   倒是沈母不舍得,还说留她一个老的带着安安在上海,想有个照应都难。   沈智摇头,“谁说安安要留下,我带着她走。”   沈母吃惊,“这你怎么带?”   “公司给租好了房子,薪水也不错,还有日托,怎么不能带?”沈智又想到关宁,说话时微微笑。   离开上海的前两天,沈智意外又遇见了王梓琳。   是晚上,滨江的哈根达斯,沈智与关宁带着孩子在里面吃冰激凌。晚餐是关宁请的,聚会兼送行。   江景最盛之处,入夜灯火璀璨,更是人流如织,哈根达斯里座无虚席,旁桌的人刚离开小姐就引着下一位客人过来,单身女客,只一个人,坐下后与沈智正正打了个照面,两人都是目光一动。   关宁看她们对视彼此,像是有话要说,就把两个孩子带出去看江景了,沈智阻止不及,被单独留下与王梓琳面对着面。   王梓琳留长了头发,脑后一个清爽的发髻,穿着也变了,总之一眼看过去,成熟许多。   或许她已经与唐毅结婚了,沈智这样想着,心上便情不自禁地一阵痛,细密针扎下去的感觉,拍抚哪里都解不得。   倒是王梓琳先开口,“好久不见。”   沈智只得答回去,“是啊,好久不见。”   王梓琳又说话,大方地,“你应该已经知道我与唐毅的事情。”   沈智作出一个笑脸来,“恭喜。”   “恭喜我们分手?”   沈智意外至极,张开嘴看着她不出声。   王梓琳笑一笑,“他连公司的职位都不要了,我父亲的挽留也不放在眼里,什么都还给我们,一个人走了,爸爸怪我没能留住他,沈智,你说,是因为我吗?”   唐毅走了?沈智发呆,为什么?因为她吗?但她已经狠狠拒绝了他——在她最凄惨最落魄的时候,她都没有接受他。   他拥有那么多,说不要就不要了?还有,他就这样走了,一个字都没有对她说,一个电话一声告别都没有,他去了哪里?   关宁带着两个孩子回来时,王梓琳已经走了,沈智独自坐着,失魂落魄,关宁拍她的肩膀,沈智惊起,张大眼睛看她。   关宁就笑,“怎么?中邪了?”   她没有中邪,她只是突然疯狂地想念一个人。   沈智一行人离开不久,小姐又引了人进来,坐下后不急着点东西,四周看了一下,又拨电话。   “我已经到了,你在哪里?”   电话是王梓琳接的,这时的她正一个人立在江边,“我去过了,现在走了。”   “我并没有迟啊,时间还没到。”沈信看手表,皱着眉,眼里却有些懊恼,“耳坠子……你还要不要?”   那头长久没有回答,正在他快要放弃希望的时候,她的声音响起来了,简简单单的一个字,很轻,但是入耳清晰无比。   她说:“要。”   沈智飞北京,安安已经可以稳当地独立行走,拖着与她差不多高矮的小旅行箱,惹来无数人的回头。   沈信开车将她们送到虹桥机场,沈母也去了,搂着外孙女千万个不舍,沈信倒是看上去心情不错,还在旁劝劝。   “妈,你看看上海到北京一天多少班飞机,一个多小时,比去趟浦东国际机场还快,姐和安安随时都能回来,你想去看她们也行,不就一张飞机票?”   “说得倒容易。”沈母白一眼儿子,“可我还想天天见着我家的心肝宝贝儿安安呢。”   “有视频啊,我给你装一个,让你二十四小时都能实时监控。”沈信立刻回答。   沈智也开口,“妈,不用担心,我没问题的。”说着突然情动,上去抱住自己的母亲,鼻梁一酸,“倒是你,一定要保重身体。”   安安不甘落后,也扑上来抱住外婆与妈妈。   沈母当下就哭了,一边抹眼泪一边送女儿外孙女进了安检口,想想不舍得,又觉得过去自己许多自作主张让女儿吃足了苦头,一时心里百味杂陈,只是老泪纵横。   沈智进了机舱,眼睛还是红的,怕眼泪流下来,死命憋着,鼻腔发酸,呛得难受,北京那边发短消息来,说他会在机场等她。   沈智认识这个号码,是对方人事先给了她的,说她到北京直接与这个号码联系,她想了想,回他消息,问是否看出口处的举牌,那头很快回复了她。   “见人即可。”   她略觉不解,但空中小姐走过来提醒乘客关机,她便不再深思,直接按断了电源。   飞机在跑道上滑行,升空的一瞬间沈智情不自禁地向窗外望去,一切繁华都在短短的数秒内变得遥远、渺小,最终离她而去。   她的年少时光,她的爱情,她的婚姻,她曾拥有曾失去的一切,都随着这个城市被她抛在身后。   她闭上眼,眼前只剩下一个人的背影,瘦高的少年,孤独地走在她身前,留给她的永远是背影。   她拒绝了他,再一次,而他再一次离她而去,在她不知情的时候。   如果那时,她没有对他说出那些伤人的话,他还会这么做吗?如果那时,她放纵自己的软弱,不顾一切地回到他身边,他还会这么做吗?   或许他会,又或许他只会成为第二个李兆文,她不知道,沈智掩住脸,他走了,所有的猜测都成了泡影。   飞机平稳降落首都机场,沈智牵着孩子慢慢走出去,等候行李的时候她开了手机,没有任何消息,她想发一条已到达的信息给之前的号码,想想还是作罢。   要是别人已到,发了也是多余,若他没到,她等一下也就是了,这样一个消息反显得她多有催促,同事而已,她懂得处世之道。   行李很多,沈智又牵着孩子又要推车,只恨自己没有凭空多生出一双手来,好不容易到了出口,不知有几个航班同时到达,等候的人黑压压一片。   她推着车左右顾盼,想找到写着自己名字的纸牌,安安已经有些困了,立在她身边只是张开手要她抱,她放开推车弯下腰,有一只手伸过来,像是要帮她。   “先生,我不需要帮助。”她低着头,说了这一句。   那人反问她:“即使是我?”   沈智猛抬头,面前立着唐毅,只是对她笑。   她一时恍惚,竟不敢眨眼,只怕自己看到的是幻影。   “安安。”他弯下腰,叫孩子的名字,伸出双手抱起她,安安倦极,只把脸搁在他温暖宽阔的肩膀上,打了个呵欠。   “你在这里……”她不敢置信地。   “你不也来了?”他微笑。   “我来这里工作,你呢?来旅行?”她小心翼翼。   “不,等人。”他拿出手机,给她看被按亮的屏幕。   一个多小时前被她发出的短信在屏幕上字字清晰,沈智低头看着,渐渐眼前模糊,鼻梁又酸了,却是因为快乐,无比的快乐。   她抬起头,踮起脚,伸出双手,他立刻回应,紧紧拥抱了她,连着她的孩子。   熟悉温暖的怀抱,身体的每一寸都找到了自己缺失的那一块,完美无缺地契合在一起。   她哭了,却在泪水还在脸上的时候就笑起来。   原来如此,原来是这样!   原来他从没有离开过她,原来他一直都在!——   出书 =已完结=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02.com)的用户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预览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落吧书屋(luo8.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