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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数派报告
作者:菲利普·迪克
内容简介
本书结集科幻鬼才菲利普迪克最具代表性的九个短篇:《第二代》《冒名顶替》《规划小组》《少数派报告》《战争游戏》《 啊,当个布洛贝尔人!》《死者的话》《全面回忆》和《电子蚂蚁》。
第二代
■
崎岖的山坡上,一个俄国兵紧紧握着手里的枪,慌慌张张地往上爬。他一边四处张望,一边舔舐干裂的嘴唇,还不时用戴着手套的手撩开衣领,擦拭脖子上的汗。
埃里克转头问莱昂内下士:“怎样?归你还是归我?”他调整了一下观察屏,把猎物卡在中央,细如发丝的刻度线仿佛狠狠划开了俄国兵的脸。
莱昂内想了想。俄国兵几乎是以小跑的速度迅速靠近。“别开枪。再等等。”莱昂内收紧声音,“我想,应该用不着我们出马了。”
只见俄国兵加快了步伐,踢起了尘土和碎石。他爬到山顶,停了下来,气喘吁吁地打量四周。阴霾的天空卷起重重黑云。偶尔有几根光秃的树干矗在那儿。地面平坦而赤裸,布满碎石。到处都是建筑物的残迹,仿佛黄色的骷髅一般。
俄国兵感到非常不安。他知道哪里不对劲,便开始往下走。离他们藏身的碉堡只差几步了。埃里克开始着急,摆弄着手里的枪,横瞟着莱昂内。
“没事,”莱昂内说,“他不会发现我们。它们会处理好的。”
“你确定?他已经够他妈近了。”
“它们一般就在碉堡附近。他进了埋伏区。准备好了!”
俄国兵跑了起来,一路往下冲,靴子碾在灰堆上,手里死死拽着枪。突然,他停了下来,举起手中的望远镜。
“他正在往我们这边看。”埃里克说道。
俄国兵继续往前走。现在,他们能清楚地看见他蓝宝石般的眼睛。他的嘴微张着,满脸胡须,像是很久没有刮过了。一个颧骨下方贴了块方形胶布,胶布四周泛蓝。看样子是伤口感染了。他衣衫褴褛,手套也只剩下一只。
他跑的时候,辐射计数器在腰间撞来撞去。莱昂内拍拍埃里克的肩膀,说:“来了一个。”
地面上爬过来一个小小的金属物,在正午的阳光下闪闪发光。一个金属球。它贴着地面飞速跑动,沿山坡迅速跟上了俄国兵。它很小,还是个初生儿。它伸出双爪,两个锋利的刀片高速旋转,搅起一团寒光。俄国兵听见了动静,立马转身开枪。金属利爪炸开了花。但第二个已经紧接着出现了。俄国兵立马又扣动了扳机。
就在这时,第三个利爪纵身一跃,附在了俄国兵的腿上,发出一阵呼呼声。接着,它嗖地跳上了他的肩头。只一瞬间,旋刀就消失在俄国兵的喉咙里。
埃里克如释重负。“这下好了。老天,这些该死的东西真让我浑身发毛。有时我甚至会怀疑它们到底是福还是祸。”
“就算我们没有发明这些东西,他们也会。”莱昂内颤抖着点上一根烟,“我倒是奇怪那个俄国兵一个人跑到这儿来干什么。也没看见有谁在掩护他。”
斯科特少尉穿过壕沟,来到碉堡。“发生了什么事?有东西出现在屏幕上了。”
“来了个伊凡。”
“就一个?”
埃里克拿过观察屏。斯科特专注地盯着屏幕。倒下的尸体招来了数不清的金属球,每一个都机械地嗖嗖旋转着刀爪,把俄国兵的尸体切成小块小块搬运走。
“好多利爪啊。”斯科特喃喃道。
“它们像蝗虫一样。杀起人来简直就是小菜一碟。”
斯科特感到一阵恶心,推开了观察屏。“和蝗虫一模一样。我只是奇怪他来这里干吗。他们明知道我们周围布满了利爪。”
这时,一个身形大一些的机器人加入了小利爪们。这个眼球凸起的金属杆是来指挥工作的。俄国兵已经被肢解得差不多了。利爪们开始把残留物往山下运。
“长官,”莱昂内说,“如果您同意,我想出去看看。”
“为什么?”
“也许他身上有东西。”
斯科特想了想,耸耸肩说:“好吧。小心点。”
“我带了家伙。”莱昂内拍拍手腕上的金属带,“鬼都别想靠近我。”
他提起来复枪,小心地跨出碉堡,在扭曲变形的水泥围墙和钢筋长矛间穿梭。外面空气清冷。他踩着松软的灰烬,大步穿过平地,走向士兵的残骸。一阵风吹来,卷起了灰色的尘土,打在他脸上。他眯起眼睛,继续往前走。
随着他的靠近,利爪们慢慢往四周散开,有一些突然停了下来。他碰了碰金属带。俄国兵真该弄个这玩意来。金属带发出的强辐射逼退了金属爪。就连一开始在那儿指挥的大机器人,也垂下了两个晃动的眼柄,谦恭地退了下去。
他弓身检查残留的尸体。士兵戴着手套的那只手仍然攥得紧紧的。好像握着什么东西。莱昂内使劲掰开手指,发现了一个密封的铝盒子,在阳光下亮闪闪的。
他把盒子放进口袋,原路返回碉堡。身后的利爪们重新围了上去,继续工作。金属球们在灰烬中负重前行。莱昂内能清楚地听见它们沿地面快速爬行发出的声音,这让他不寒而栗。
他从口袋里掏出那个闪亮的盒子,斯科特专注地盯着看。“这是他身上的?”
“他攥在手里的。”说着莱昂内旋开了盒盖,“您得看看这个,长官。”
斯科特接过盒子,把里面的东西倒在掌心。是一张小心叠起来的丝纸。他坐下来,就着光打开纸条。
“上面说什么了,长官?”埃里克问道。这时,又有几名军官从壕沟走过来。亨德里克斯少校也在其中。
“少校,”斯科特说,“快看这个。”
亨德里克斯看了看纸条,问:“这是刚刚发现的?”
“是的,刚刚在一个信使身上找到的。”
“他现在在哪儿?”亨德里克斯严厉地问。
“被利爪们干掉了。”
少校咕哝了一声。“看看。”他把纸条递给和他一起来的军官们,“我认为这正是我们一直在等的东西。他们可真有耐心。”
“所以,他们想谈条件了?”斯科特问道,“我们要和他们谈吗?”
“这个我们做不了主。”亨德里克斯坐了下来,“通讯员在哪儿?给我接月球基地。”通讯员站起身来,小心翼翼地抬起外天线,扫描碉堡上空有没有俄国侦探船的迹象。莱昂内在一边沉思。
“长官,”斯科特对亨德里克斯说,“他们现在出现也太可疑了吧。利爪们已经投入使用快一年了。他们怎么到现在才突然提出讲和?”
“也许利爪们已经深入到他们的碉堡里去了。”
“上个星期,有个大个子,就是那种带金属杆的,潜进了伊凡人的碉堡。”埃里克说,“他们动用了一个排才守住防线。”
“你怎么知道的?”
“一个战友告诉我的。那些东西搬回来一些——你知道的——一些残骸。”
“月球基地接通了,长官。”通讯员说道。屏幕上出现了月球监听员的脸。他身穿一尘不染的军装,脸颊也打理得光洁干净,和碉堡这边的情景形成了鲜明对比。“这里是月球基地。”
“这里是地球前沿指挥部的L哨岗。请让我和汤普森将军通话。”
监听员的头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汤普森将军棱角分明的脸。“请讲,少校。”
“我们的利爪从一个俄国兵手里拦截到一条消息。关于下一步行动,我们需要您的指示。过去曾有过类似的骗局。”
“什么消息?”
“俄方要求我们派一名高级官员过去谈判。他们没有说明谈判的性质。只说由于——”他看了看纸条,“由于事态万分紧急,请务必派出一名联合国代表和他们当面会谈。”
他把纸条举到屏幕前,让将军过目。汤普森扫了一眼纸条上的内容。
“我们应该怎么办?”亨德里克斯问。
“派一个人过去。”
“您不觉得这是个陷阱吗?”
“有可能是。但是他们给出的前沿指挥部地点是正确的。所以无论如何,我们也要冒一冒险。”
“那我马上派一名军官过去。我会及时向您汇报。”
“那就这样,少校。”汤普森结束了通话。屏幕暗了下来。外天线慢慢地落下。亨德里克斯卷起纸条,陷入沉思。
“请让我去。”莱昂内说。
“他们要求派一名高官。”亨德里克斯摩挲着下巴,“决策层的高官。我也很久没出去了。也许是时候出去透透气了。”
“这样太冒险了吧?”
亨德里克斯举起观察屏,凝视着外面的情况。俄国兵的残骸已经不见了。最后一个利爪也收起利刃,消失在滚滚尘土中。就像螃蟹一样,一只令人毛骨悚然的金属螃蟹……
“我唯一担心的是它们。”亨德里克斯搓着手腕说,“我知道只要戴着这个,就不会有事。但我总觉得它们在搞什么名堂。我讨厌这些家伙。真希望我们从没造出过这些怪物。它们一定有什么地方不对劲。这些冷酷无情的小东西——”
“就算我们没造,伊凡们也会造。”
亨德里克斯推开观察屏。“不管怎样,我们现在还是靠它们占了上风。我想这也不是坏事。”
“听起来你和伊凡们一样神经过敏。”
亨德里克斯看了下腕表,“我得出发了,争取天黑前抵达目的地。”
他深吸一口气,踏上了外面那灰蒙蒙的碎石地。过了一会儿,他点了根烟,站在那儿环顾四周。映入眼帘的景象死气沉沉。一眼望去,尽是没有边际的灰尘和沙砾,还有建筑物的残骸。偶尔还有一两棵光秃秃的树干。头顶上是永远也拨不开的尘云,翻滚在地球和太阳之间。
亨德里克斯少校继续往前走。右边什么东西也在跟着他疾走,一个圆形的金属体。一个利爪仿佛在全速追赶什么东西,可能是只老鼠什么的。它们也抓老鼠,权当一种副业。
他来到小山顶,举起了望远镜。俄军防线就在前面几英里处。他们在那里有个前沿指挥部。刚才那个俄国兵一定是从那儿出发的。
一个矮小的机器人从他身边经过,波浪形的手臂挥舞着探进。机器人一直往前走,消失在废墟中。亨德里克斯的目光尾随着它。他从没见过这种类型的机器人。现在肯定新开发了很多他从没见过的型号,他知道地下工厂 一直在改进和增加新品种。
少校掐灭手里的烟,继续赶路。把人工智能应用到战争里,真是一个有意思的想法。最初是出于什么缘由呢?大概也是出于无奈吧。当时,苏联作为挑起战事的一方,情理之中占据了绝对上风。北美的大部分地区几乎被夷为平地。美国的复仇行动当然也很迅速。早在战争爆发的几年前,天空中就布满了碟形轰炸机;它们已经在那儿候了些年头了。华盛顿遭到攻击之后的数小时内,这些轰炸机就对苏联进行了狂轰滥炸。
但是,这并没有让美国起死回生。
战争爆发后不到一年,美方政府就搬到月球基地去了。那时也没有其他选择。欧洲没了,变成一堆废墟,只有杂草还在灰烬和尸骸中顽强地生长。北美大部分地方都已经不能住人了,寸草不生,生机全无。数百万人往北迁移到加拿大,或南迁至南美。但是第二年里,苏联伞兵开始一个接一个地在北美落地。他们身穿最先进的高效防辐射装备。因此,美国剩下来的生产链也只好跟着政府搬去月球了。
只有军队留了下来。存活下来的力量都尽量远离前线,这里几千人,那里一个团地分散开来。他们根本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只能就地生存,昼伏夜出,和蛇虫鼠蚁一道潜伏在废墟、下水道或地窖中。眼看苏联胜利在望了。除了每日从月球发射过来的几枚导弹之外,美军已经弹尽粮绝了。俄国兵大摇大摆,想来就来,想走便走。从根本意义上来说,战争已经结束了。根本就没有对付他们的力量了。
这时,第一批利爪诞生了。一夜之间,战争局势就发生了逆转。
刚开始的时候,利爪们还很笨拙。速度很慢。还没等它们从地道里爬出来,就被伊凡们打得稀巴烂。但是逐渐地,它们越来越快,越来越狠,越来越狡猾。地球上的工厂大批大批地生产这些利爪。工厂都隐藏在深深的地下,就在苏联防线后方。这些工厂曾经负责生产原子弹,但现在已经无人再问津原子弹那种东西了。
后来,利爪们不仅越来越快,还越来越大。新型利爪们有的带触角,有的可以飞。还有几种跳跃型的。
月球上的精英工程师们负责设计,使利爪越来越精巧和灵活。伊凡们开始束手无策。特别是其中一些小型利爪,竟然学会了自我掩护,会潜伏在灰堆里,静静守候它们的猎物。
再后来,它们趁着苏联碉堡掀盖透气或观察敌情的空当,偷偷溜了进去。只要有一个利爪的那对锋利铁爪,就足够了。而且,有了打头阵的,其他的也会接二连三地跟进去。有这样的武器做前锋,战争也持续不了多长时间了。
或许应该说,战争其实早已经结束了。
也许他只是前去听他们宣布这个消息。苏联政治局或许已经认输了。花了这么长时间,真是遗憾。六年了。这样大规模的战争,六年太过漫长,代价太大。成千上万的自动反击式碟形轰炸机,笼罩着整片苏联领土。都是生化武器。苏联不断地发射拦截导弹,天空中火光煞人,爆炸声接连不断。现在,又多了那些机器人,那些利爪——
它们跟其他任何武器都不同。不论从哪个方面看,它们都可以说是有生命的,而不仅仅是简单的机械,不管政府有多么不愿意承认。它们就像活物一样,旋转着刀片,蹑手蹑脚地前进,猛地发动攻击,从混淆视线的尘土中突然冲向猎物,爬上他的身体,利索地割断其喉咙。这是它们与生俱来的使命。
它们出色地完成了任务。尤其是最近刚生产出来的那些型号。它们具有自我修复功能,完全可以独立行动。联合国部队用特殊的放射性磁条来保护自己,但一旦保护磁条丢失,对于它们来说,就是一样任其宰割的案板鱼肉,它们才不管你穿的是哪边的军装。地底下的自动机械造出了它们,人类都待得远远的。实在是太冒险了。没有谁愿意靠近。它们完全是在独立战斗。但它们好像干得不错。越新诞生的,就越快,越强,越高效。
似乎它们才是这场战争真正的赢家。
亨德里克斯少校点燃第二根烟。眼前的景象让他不禁黯然伤神。视野里除了灰烬就是废墟。好像这世上就只有他一个活人一样。他的右手边是一个小镇的残迹,竖着一些断壁残垣。他丢掉熄灭的火柴,加快步伐。
突然,他停了下来,猛地端起枪,浑身绷得紧紧的。刹那间他仿佛看到——
一座荒废的建筑背后走出来一个身影,一步一打量地慢慢向他靠近。
亨德里克斯眨了眨眼睛。“不许动!”
男孩停住了脚步。亨德里克斯放下枪。男孩就那么一声不吭地站在那儿,盯着他看。他个头很小,年纪应该不大。大概八岁的样子。但也说不准。大部分留在这里的孩子都营养不良,发育跟不上。他身上套着一件褪色的蓝色毛衫,上面沾满了泥土,下半身穿着短裤。棕发很长,蓬乱不堪,耷在脸和耳朵上。他怀里似乎抱着什么东西。
“你手里是什么?”亨德里克斯厉声问道。
男孩伸出手来。原来是只玩具熊。一只泰迪熊。
男孩的眼睛很大,但是眼神空洞。
亨德里克斯松了口气。“我用不着,你自己留着吧。”
男孩又把玩具熊搂进怀里。
“你住在哪儿?”亨德里克斯问。
“就住这儿。”
“在这些废墟里?”
“嗯。”
“地下吗?”
“嗯。”
“还有多少人?”
“多——多少人?”
“你有多少同伴?你们住的地方有多大?”
男孩默不作声。
亨德里克斯皱皱眉。“你不会就一个人吧?”
男孩点点头。
“你是怎么活下来的?”
“有吃的。”
“什么吃的?”
“各种各样吃的。”
亨德里克斯打量着他。“你多大了?”
“十三岁。”
不可能。不过也不是没可能。这孩子很瘦很矮,一看就是发育不良。再加上长年暴露在辐射中,难怪这么矮小。他的手臂和腿就像豆芽菜一样,瘦骨嶙峋。亨德里克斯碰了碰男孩的手臂。他的皮肤又干又枯;典型的辐射皮肤。他弯下腰,仔细观察男孩的脸。一脸茫然,眼睛又大又黑。
“你失明了?”亨德里克斯问道。
“没有。能看见一些。”
“你是怎么躲开利爪的?”
“利爪?”
“就是那些圆圆的东西。到处跑到处钻的东西。”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也许这附近没有利爪出没。很多地方是利爪不去的。它们基本都集中在碉堡附近,人多的地方。利爪可以感知温度,生物的体温。
“你很幸运。”亨德里克斯直起腰来,“好吧。你准备怎么办?回那里去?”
“我能跟你走吗?”
“跟我?”亨德里克斯抱着两臂,“我可要赶很远很远的路。好几英里。而且很急。”他看看手表说,“天黑之前我必须赶到。”
“我想跟你走。”
亨德里克斯把手伸进自己的背包。“跟我走太不值了。拿着。”他把一些随身带的食品罐抛给男孩,“你把这些拿着,回你藏身的地方,好吗?”
男孩没做声。
“我会从这条路回来。大概一两天后。到时如果你还在这附近,你再跟我走,怎样?”
“我想现在就跟着你。”
“我要走很远的路。”
“我能走。”
亨德里克斯左右为难。两个人一起走,目标太明显了。而且这个孩子会拖慢他的速度。但是他也不一定走回头路。而且,如果真把这男孩一个人丢在这儿——
“好吧,我们走吧。”
男孩跟他一起上了路。亨德里克斯大步走着,男孩静静地跟在一旁,手里攥着他的泰迪熊。
“你叫什么名字?”过了一会儿,亨德里克斯问。
“戴维·爱德华·德林。”
“戴维?你的——爸爸妈妈呢?”
“死了。”
“怎么死的?”
“被炸死的。”
“多久前的事?”
“六年前。”
亨德里克斯不禁放慢脚步。“你就自己一个人过了六年?”
“不是。刚开始还有其他人。后来他们离开了。”
“然后你就一直是一个人?”
“嗯。”
亨德里克斯斜瞟了一眼身旁的孩子。这个男孩有些古怪,话很少。很孤僻。不过,幸存下来的孩子都这样。安静,寡言。一种奇怪的宿命论笼罩着他们。没有什么事能让他们感到意外。他们逆来顺受。对他们来说,已经没有任何正常的、自然的发展过程,不管是道德的还是生理的。社会风俗、人类文化,这些曾经至关重要的东西都已经荡然无存了。剩下的只有最残忍的经历。
“你跟得上吗?”亨德里克斯问。
“嗯。”
“你是怎么发现我的?”
“我一直在等。”
“等?”亨德里克斯不解,“等什么?”
“捉东西。”
“什么东西?”
“可以吃的东西。”
“哦。”亨德里克斯忧郁地抿紧嘴。一个十三岁的孩子,就靠吃老鼠和半腐烂的罐装食品过活。躲在小镇废墟下的地洞里。被辐射坑和利爪包围着,头顶上还有俄国兵的炸弹阵。
“我们去哪里?”戴维问。
“去苏联防线。”
“苏联?”
“敌军。是他们发动的战争。他们扔下了第一颗辐射弹。这一切全是他们挑起的。”
男孩点点头,仍然面无表情。
“我是美国人。”亨德里克斯说。
男孩没接话。他们继续赶路。亨德里克斯走在前面,戴维在后面跟着,紧紧抱着破泰迪熊。
大概下午四点的时候,他们停下来吃了些东西。亨德里克斯在水泥废墟中生了堆火。他清理出一块空地,找来一小堆木头。苏联防线就在前面不远处。他们停留的地方曾是一个长长的峡谷,长满果树和葡萄。现在只剩下些残枝,还有绵延的山脉延伸向望不见头的天际。大风卷起滚滚尘土,打在杂草和建筑残骸上。到处是残墙断壁,已看不出曾经马路的痕迹。
亨德里克斯煮了些咖啡,把羊肉和面包也热了热。“给你。”他把羊肉和面包递给戴维。戴维蜷在火堆旁,突出的膝盖骨惨白惨白的。他看了看亨德里克斯递过来的食物,又还了回去,摇摇头。
“不用。”
“不用?你不想吃点么?”
“不想。”
亨德里克斯耸耸肩。大概这男孩已经成了一个变种,只吃特殊食物。也没关系。等他饿了,自然就会来找吃的。真是个奇怪的孩子。不过这个世界上的怪事太多。生活再不像从前了。一切都回不去了。人类迟早会认识到这一点。
“随你便吧。”亨德里克斯说。他自己吃了面包和羊肉,就着咖啡咽了下去。他吃得很慢,因为食物实在难以下咽。吃完之后,他站起身来,踩熄了火堆。
戴维也慢慢站了起来,那双未老先衰的眼睛盯着亨德里克斯。
“我们要继续赶路了。”亨德里克斯说。
“好的。”
亨德里克斯挎着枪继续往前走。他们离苏联防线已经很近了。他提高警惕,准备随时应对突发事件。俄国兵应该知道有人会应邀前来,但这也可能是陷阱。防不胜防,还是小心为上。他环视了一下周围的情况。只有矿渣、灰烬、偶尔的几座小山,以及烧焦的树干。还有水泥墙。前方某处应该就是苏联碉堡的入口,前沿指挥部所在。当然,碉堡都是深深隐藏在地下的,暴露在外面的只有一架潜望镜和几个枪炮口。也许还有天线。
“我们快到了吗?”戴维问。
“是的。走累了?”
“没有。”
“那你为什么问?”
戴维没做声。他掉在后面,迈着沉重的脚步,小心翼翼地走着。他的腿和鞋子沾满了灰土。病殃殃的脸上干枯得厉害,灰土像裂开的瓷纹一样布满了他惨白的皮肤。他没有表情,典型的在阴沟、地窖和防空洞里长大的孩子。
亨德里克斯放慢脚步,举起望远镜,仔细地观察前方。前面某处是不是就潜伏着俄国兵,守着他,监视着他,就像当初他们监视那个俄国信使一样?他感到脊柱上爬过一阵凉意。也许他们已经摆好武器准备开枪了,就像当时他的人一样。
亨德里克斯停了下来,擦掉脸上的汗。“该死。”他不安起来。尽管他早就料到会有此危险,但今时不同往日。
他大步踏过尘土,双手紧握着枪。戴维跟在他身后。亨德里克斯咬紧嘴唇,时刻用余光瞄着四周。意外随时可能发生。这时,从一个很深的水泥碉堡里射出一道白光。
他挥舞着手臂,在空中画了一个大圈。
没有任何动静。他的右手边是连绵无际的山脊,山顶插着枯树干。树干上缠绕着稀疏的藤条,依稀能看出曾经是茂密的藤架凉亭。还有那些永恒的黑色杂草。亨德里克斯盯着这片山脊。那上面有什么东西吗?看起来是哨所的绝佳地界。他小心翼翼地往山脊走,戴维仍然静悄悄地跟在后面。如果他是指挥,肯定会安排哨兵守在山上,监视任何意图潜入指挥部的入侵者。当然,如果是他的地盘,这附近一定布满了利爪。
他停了下来,两脚分开站着,双手搭在胯上。
“我们到了吗?”戴维问。
“快了。”
“为什么停下来了?”
“我不想冒险。”亨德里克斯慢慢往前移。他们已经来到山脚下,山脊就在他右手边。俯视着他。他的不祥感越来越强烈。如果山上有俄国兵,他一定跑不掉。他又挥了挥手。按理说,如果真像俄国兵带来的纸条上说的,他们这时应该知道会有穿着联合国部队制服的人出现。除非这整件事都是圈套。
“跟紧了。”他转头对戴维说,“别落下了。”
“跟紧你吗?”
“对,跟在我身后。我们离得很近了,要小心为上。快过来。”
“我没事。”戴维仍然落在他后面,保持着几步距离,手里紧紧抱着他的泰迪熊。
“随你便吧。”亨德里克斯又举起望远镜。突然,他紧张起来。刚才那一刹那,是不是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他仔细观察那道山脊。一片死寂。除了枯枝和灰烬,上面什么都没有。也许是老鼠吧。有些大黑鼠能躲避利爪的袭击存活下来。这些变种会用唾液把灰尘和成膏状,筑造藏身的洞穴。真是适者生存啊。他继续往前走。
一个高大的人影出现在前面的山脊上,身上的斗篷随风摆动。灰绿色的。是个俄国兵。他后面又出现了一个士兵,又一个俄国兵。两人都举起了枪,对准亨德里克斯。
亨德里克斯僵在那儿,张大嘴巴。两个士兵跪在地上,从山坡上往下瞄准。这时,第三个身影出现在他们身边,依然穿着灰绿色制服,但身形娇小。是个女人。她站在两个士兵身后。
亨德里克斯终于喊出声来。“慢着!”他疯了一般地向他们招手,“我是——”
两个俄国兵开枪了。亨德里克斯身后闷响了一声。阵阵热浪向他袭来,把他狠狠地击倒在地上。烟尘舔舐着他的脸颊,沁入他的眼睛和鼻子。他被呛得喘不过气,努力跪起身来。真是圈套。这下他完蛋了。他就像肉牛一样任人宰割。
两个士兵和那个女人沿山脊而下,顺着软尘往下滑。亨德里克斯全身麻木,头上的青筋像要炸开一样。他挣扎着举起枪,试图瞄准。这时的枪仿佛有千斤重,他要保持托举姿势都非常困难。他的鼻子和脸针扎般刺痛。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硝烟味。
“别开枪。”一个俄国兵用口音很重的英语说。
三个人向他围了过来。“放下枪,美国佬。”另一个开口道。
亨德里克斯两眼冒金星。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他已经被俘虏了。而且,他们把那个男孩炸死了。他回过头去。戴维已经没了踪影。只剩下满地的残骸。
那三个人仔细地打量着他。亨德里克斯坐在地上,擦拭着鼻血,挑出灰渣。他甩甩脑袋,想清醒一些。“你们为什么这么做?”他浑浊地喃喃道,“他只是个孩子。”
“为什么?”其中一个士兵把他扶起来,让他往后转,“你自己看。”
亨德里克斯闭上眼睛。
“看呀。”两个俄国兵拖着他往前走,“快看。快点。没时间耽搁了,美国佬!”
亨德里克斯睁开眼睛。他目瞪口呆。
“看见啦?现在你知道为什么了?”
戴维的身体里滚出一个金属齿轮。还有继电器,金属闪着微光。零件和线圈散了一地。一个俄国兵踢了踢那堆残骸,一些零件蹦了出来,往四周滚开。到处都是齿轮、弹簧和金属杆。还有一块烧焦了的塑料板。亨德里克斯颤抖着弯下腰。脑袋的前半部分已经脱落,他能看见里面精密的大脑,线圈和继电器,复杂的电子管和开关,数不清的细小螺栓。
“机器人。”扶着他的俄国兵说,“我们看见它盯上了你。”
“盯上我?”
“这是它们的惯用伎俩,盯上你,跟进碉堡。它们就是这么混进我们碉堡的。”
亨德里克斯眨眨眼,感到天旋地转。“但是——”
“好了。”他们扶着他往山脊上走,踉踉跄跄地走在尘土中。那个女人已经爬到山顶,站在那儿等他们。
“前沿指挥部,”亨德里克斯咕哝道,“我是来和苏联谈判——”
“哪里还有什么前沿指挥部?都被它们占领了。我们待会再给你解释。”他们爬到山顶。“只剩下我们几个了。就我们三个。其他人都在碉堡里。”
“过来,这边。”那个女人拧开一个盖子,一个灰色的人孔盖,“下去吧。”
亨德里克斯爬了下去。两个俄国兵和女人跟在他后面,也顺着梯子爬了下来。女人最后一个下来,下来之后关上盖子,死死地拧紧螺栓。
“还好我们看见你了。”其中一人咕哝道,“它一直跟着你,差点就让它得逞了。”
“给我根烟。”女人开口说,“我已经好几个星期没抽美国烟了。”
亨德里克斯把烟盒推给她。她拿出一根,然后把烟盒递给另外两个士兵。
地下室很小,角落里有盏微弱的灯。天花板很矮,很有压抑感。他们四人围着一张小木桌坐着,几个脏盘子摞在桌子的一侧。透过一块破布帘,能依稀看见后面还有一个房间。亨德里克斯看见里面的角落里有张帆布床、几条毯子,壁钩上还挂着一些衣服。
“当时我们就在这里。”他身旁的士兵取下头盔,把金发捋到脑后,“我是鲁迪·马克斯尔下士,波兰人。两年前被招入苏军。”他伸出手。
亨德里克斯犹豫了一下,握了握他的手。“约瑟夫·亨德里克斯少校。”
“克劳斯·爱波斯坦。”另一个人也伸出手来。他个子略小些,皮肤黝黑,头发稀疏。爱波斯坦紧张地抓着耳朵,说:“我是奥地利人。天知道什么时候参军的。我记不清了。当时就我们仨在这儿,鲁迪、我,还有塔索。”他指了指那个女人,“我们就这样逃过一劫。其他人都困在碉堡里了。”
“你是说它们——入侵了?”
爱波斯坦点燃一根烟。“一开始只潜进去一个。就是刚才跟着你的那种。然后它把其他的也放了进去。”
亨德里克斯警觉起来。“跟着我的那种?你是说还有其他类型?”
“小男孩戴维,抱着泰迪熊的戴维。那是第三代。也是最厉害的一代。”
“其他几代是什么?”
爱波斯坦从外套里掏出一叠照片,照片用细线捆着。“给你,”他把照片扔在桌上,“你自己看吧。”
亨德里克斯解开细线。
“你看——”鲁迪·马克斯尔说,“这就是为什么我们想要谈和的原因。我是说苏联人。我们是一个星期前发现的。你们的利爪已经开始自己制造新型产品了。它们自己更新换代到更好的型号。而且,就是在我们防线后方你们的地下工厂里进行的。你们赋予它们自我修复、自我改造的功能,让它们越来越精密。这些,都是你们造成的。”
亨德里克斯看着手里的照片。看得出来都是仓促之下抓拍的,照片都很模糊,而且拍摄距离很远。一个又一个的戴维。他看见了三个戴维,长得一模一样,孤身走在路上。手里都抱着破泰迪熊。
看起来都楚楚可怜。
“还有其他照片。”塔索说。
下面一张照片,是从非常远的地方拍的。照片上是一个受伤的高个士兵坐在路边。他的手臂上缠着纱布,一条腿截了肢,直挺挺地伸着,大腿上搭着一根粗糙的拐杖。他的身旁站着两个和他一模一样的受伤士兵。
“这是第一代。伤兵。”克劳斯伸手拿过照片,“你明白了吗?利爪把自己设计成这样去接近人类。一代比一代强。它们越来越厉害,离我们越来越近,最后终于越过我们的防线,潜了进来。如果它们仍然是机器模样,是长着刀片和触角的金属球,我们就能把它们击碎,像击碎任何其他东西一样。一看见那个样子,我们就能认出它们。一旦认出了它们——”
“第一代摧毁了我们整个北冀防线,”鲁迪说,“很长时间以后才有人意识到。但是已经晚了。那些伤兵不断地敲门,求我们放它们进来。它们就这样进来了。一旦它们潜进来,毁灭就是彻底性的。我们只知道提防长着机器模样的敌人,没想到——”
“那时大家以为就只有这一种,”克劳斯·爱波斯坦说,“压根没想到还有其他型号。然后我们得到了这些照片。给你们送信的时候,我们还只知道第一代的存在。伤兵。我们以为只有这些了。”
“你们的防线是毁在——”
“毁在第三代手里。戴维和泰迪熊。这家伙更厉害。”克劳斯苦笑着说,“战士们看见孩子都心软。我们把它们带回来,给它们东西吃。后来才发现它们的真面目。为此我们付出了惨痛的代价。起码对于碉堡里的那些人来说是如此。”
“我们三个侥幸躲过一劫。”鲁迪说,“克劳斯和我当时正在塔索这里。这儿是她的地盘。”他挥了挥大手。“这间小地下室。我们那个……完事之后,正准备离开这里。就在我们沿着梯子往外爬的时候,因为这儿地势高,我们清楚地看见了下面的情形。到处都是它们,把我们的碉堡围得水泄不通。当时还有人在作最后的挣扎,和几百个戴维和泰迪熊交火。克劳斯拍下了照片。”
克劳斯又把照片捆了起来。
“你们的防线全都遭到这样的袭击了吗?”亨德里克斯问。
“是的。”
“那我们那边呢?”他下意识地摸摸手腕上的金属带,“它们会不会——”
“它们不受你们那些放射性金属带的干扰。对它们来说没有影响。不管你是苏联人、美国人、波兰人还是德国人,都一样。它们只按照设计理念行动。最原始的设计理念:但逢生命,毁灭之。”
“它们靠感知温度来寻找目标,”克劳斯说,“你们最初就是这样设计的。当然,你们设计出来的那些利爪会受到你绑在身上的放射性金属带的干扰。但现在,它们不会了。这些新生型号都是用抗干扰铅制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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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一种类型是什么?”亨德里克斯问,“除了戴维、伤兵,另外一代是什么?”
“我们也不知道。”克劳斯指指墙壁。墙上挂着两块金属板,边缘十分粗糙。亨德里克斯站起了来,仔细观察这两块凹凸不平的金属板。
“左边那块是伤兵身上掉下来的。”鲁迪说,“我们打死了一个,当时它正朝我们碉堡的方向过来。我们是从山脊上把它击毙的,就像对付那个跟着你的戴维一样。”
这块金属板上刻着:I——V。亨德里克斯摸了摸另一块金属板。“这个是戴维身上的?”
“对。”
戴维的金属板上刻着:III——V。
克劳斯的目光越过亨德里克斯的肩头,盯着这两块金属板。“你也能猜到我们在想什么了。中间还有一代。有可能被废弃了,有可能没达到设计预期。但不管怎样,在第一代和第三代中间,肯定还有个第二代。”
“算你走运。”鲁迪说,“戴维一路尾随你到这儿,竟然没动你一根毫毛。它可能想利用你潜进某个碉堡吧。”
“只要进来一个,那就完了。”克劳斯说,“它们的动作非常快。进来的那个会放进其他同伙。它们只有一个共同的目标。”他擦掉嘴唇上的汗,“我们看得真真儿的。”
他们都沉默了。
“再让我抽根烟,美国佬。”塔索说,“这货不错。我都快忘记它们的味道了。”
夜幕降临。天空暗了下来。翻滚的尘云遮没了星辰。克劳斯小心翼翼地掀开人孔盖,让亨德里克斯看看外面的情况。
鲁迪在黑暗中指了指。“那边就是我们的碉堡。我们曾经栖身的根据地。离这儿不到半英里。事情发生的时候,克劳斯和我正好不在那儿。哎,欲望居然救了我们的命。”
“其他人肯定都死了。”克劳斯的声音沉了下去,“发生得太突然。今天早上政治局刚达成一致,通知了我们的前沿指挥部。我们立马派出了信使。我们掩护着他往你们的防线行进,直到他离开视线。”
“他叫亚历克斯·拉德瑞夫斯基。我们俩都认识他。他是六点左右出去的。当时太阳才刚刚升起。接近中午的时候,克劳斯和我有一个小时的休息时间,就从碉堡里溜了出来。当时也没有其他人发现。我们一路走到这里。这儿曾是一个小镇,有房子和街道。这个地窖曾是一个大农场的一部分。我们知道塔索肯定在这儿。我们以前来过这里。碉堡里的其他人也来过。今天刚好轮到我俩。”
“我们就这样躲过一劫,”克劳斯说,“凑巧了。这个运气完全有可能是别人的。我们——那个完之后,准备离开的时候,在山头看到了一切。戴维们。我们马上就明白是怎么回事。我们见过第一代伤兵的照片。政委把照片分发给我们的时候,大概说明了一下情况。当时,如果我们再多走一步,就可能被它们发现。即便如此,在折回来的路上,我们还是击毙了两个戴维。成百上千个戴维聚在那儿,就像蚂蚁一样。我们匆匆拍了几张照片之后,悄悄溜回到这里,把人孔盖关得死死的。”
“它们落单的时候也没那么可怕。我们的动作还是比它们快。但是它们冷酷无情,跟生物不一样。它们直奔我们而来,最后被我们炸掉了。”
亨德里克斯少校趴在盖子旁,努力让眼睛适应外面的黑暗。“我们这样把盖子敞着没事吗?”
“只要小心就好。要不然你怎么操作通讯机呢?”
亨德里克斯慢慢地举起小型的带状通讯机。他把通讯机贴在耳边,金属的质感潮湿而冰凉。他对着话筒吹吹气,抽出一截短天线。他耳边响起了一阵模糊的嘈杂声。“说得没错。”
但他还是犹豫。
“万一有情况,我们会在第一时间把你拽进来。”克劳斯说。
“谢了。”亨德里克斯顿了一会儿,把通讯机放在肩头,“有意思吧?”
“什么?”
“这些新玩意。新生代利爪。我们现在反而被它们主宰了,不是吗?说不定它们现在已经侵入联合国的防线了。我觉得我们可能正在见证一个新物种的崛起。物竞天择,适者生存。它们可能就是取代人类的新物种。”
鲁迪愤愤地说:“没有谁能取代人类。”
“没有?为什么?我们可能正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幕发生呢。人类灭亡的一幕。长江后浪推前浪。”
“它们不是什么新物种。它们只是杀人机器。你们把它们造出来,就是用来毁灭的。它们就会这个。它们只是执行任务的机器而已。”
“现在看来的确是这样。但是谁知道以后会怎样呢?也许等战争结束之后,没有人类供它们消灭时,它们才会展露其他潜力。”
“听你说的就好像它们是活的一样!”
“它们不是吗?”
一阵沉默。“它们是机器。”鲁迪开口道,“它们虽然看上去像人,但是内里只是机器而已。”
“快试试通讯机吧,少校。”克劳斯催他,“我们不能老在这儿待着。”
亨德里克斯紧紧地抓着通讯机,呼叫了指挥部的代码。他静静地等待着。一片死寂。他检查了一遍接线,一切正常。
“斯科特!”他对着话筒喊道,“听见我说话吗?”仍然没有回应。他把增益调到最大,又喊了一遍。只有咝咝的静电声。
“我没有收到任何回应。也许他们听得见我,但是没法回答。”
“告诉他们这很紧急。”
“他们会觉得我是在你们的威胁下打这通电话的。”他又试了一次,简单描述了一下了解到的情况。但电话那头除了静电声,仍然没有任何动静。
“辐射坑干扰了电波传送。”克劳斯想了想,说道,“或许就是因为这个才无法接通。”
亨德里克斯关掉通讯机。“还是没用,我没听见任何回应。或许他们听见了却不愿回话。说实话,如果一个信使从苏联防线打来电话,我也会这么应付。他们没理由相信我。他们可能清楚地听见了我说的每一句话——”
“也许已经晚了。”
亨德里克斯点点头。
“我们快把盖子盖起来吧,”鲁迪紧张地说,“没必要冒无谓的险。”
他们慢慢爬下地道。克劳斯仔细地把人孔盖拧了个严实。他们下到厨房。这里的空气沉闷而压抑。
“它们的动作有这么快吗?”亨德里克斯问,“我今天中午才从碉堡出发。也就是十个钟头的时间。它们不可能这么迅速吧?”
“完全有可能。一旦潜进去一个,事态就会失控。你也知道那些小爪子们有多厉害。任何一个都不可思议。想象一下每根手指头都是尖刀。老天。”
“好吧。”亨德里克斯不耐烦地走开,背对他们站着。
“怎么了?”鲁迪问。
“月球基地。天哪,如果它们设法到达那里——”
“月球基地?”
亨德里克斯转过身来。“它们不可能追到月球去吧。通过什么途径呢?应该不可能。我无法想象。”
“什么月球基地?我们听说过,但是不确定。它的具体位置在哪儿?你看起来很担心的样子。”
“我们是靠月球维持供给的。政府都在那儿,在月球的地下。我们所有的人力和工厂都在那儿。一直以来,我们都是靠月球存活下来的。如果它们设法离开地球,潜到月球上——”
“它们中只要有任何一个做到就完了。一旦第一个上去了,就会带去其他同伙。成百上千个,都长得一模一样。你应该看到了。一模一样,就像蚂蚁。”
克劳斯沉重地说道:“那么,现在到底该怎么办?”
亨德里克斯在小房间里来回踱步。食物的气味和汗臭交织在一起。其他人都看着他。这时,塔索撩开房帘,走进了隔壁的房间。“我去睡一会儿。”
房帘在她身后耷了下来。鲁迪和克劳斯坐到桌子旁,死死地盯着亨德里克斯。“还是得听你的,”克劳斯说,“我们也不知道你们那边的情况。”
亨德里克斯点点头。
“问题是——”鲁迪喝了点咖啡,从生锈的罐子里又倒了些出来添满杯子,“虽然我们暂时是安全的,但这里不是久留之地。食物和供给迟早会耗尽。”
“但如果我们出去的话——”
“我们只要一出去,就会被它们灭了。不过它们迟早会找到我们。我们走不远的。少校,你们的指挥部离这儿有多远?”
“三四英里吧。”
“我们也许可以到那儿去。我们四个人。四个人可以注意到各方情况。我们有三支来复枪,爆破来复枪。塔索可以用我的手枪。”鲁迪拍了拍皮带,“在苏联,我们可以没有鞋子,但不会没有枪。如果我们四个人都有家伙,也许能成功掩护一个人到达指挥部。也许你可以,少校。”
“如果它们已经占领了那里,那该怎么办?”克劳斯说。
鲁迪耸耸肩,说:“那我们就回来呗。”
亨德里克斯停下了脚步。“你们觉得它们已经潜入美国防线的可能性有多大?”
“难说。一半一半吧。它们的组织性很强,目标非常明确。一旦它们认准目标,就会像蝗虫一样扑过去。它们必须得高速运转。它们的看家本领就是瞬间偷袭。完全出乎你的意料。你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就被它们干掉了。”
“了解。”亨德里克斯喃喃道。
塔索从隔壁房间叫了一声:“少校?”
亨德里克斯拉开布帘,“怎么了?”
塔索躺在小床上,懒洋洋地看着他,“你还有美国烟吗?”
亨德里克斯走进她的房间,在她对面的一把小木椅上坐下。他摸摸口袋,说:“没了,抽光了。”
“真倒霉。”
“你是哪国人?”过了一会儿,亨德里克斯问道。
“苏联的。”
“你是怎么到这儿来的?”
“这儿?”
“这里以前属于法国,是诺曼底的一部分。你是跟苏联军队一起过来的吗?”
“干吗问这个?”
“我只是好奇。”他打量着她。她已经脱掉了外套,扔在小床的另一头。她看起来很年轻,二十左右。身材苗条。长发铺在枕头上。她静静地看着他,眼睛又大又黑。
“你在想什么?”塔索问。
“没什么。你多大了?”
“十八。”她把头枕在胳膊上,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他看。她穿着俄军的衬衫和裤子。灰绿色的。厚实的皮带上别着计数器和弹药筒。还有急救箱。
“你是俄国兵吗?”
“不是。”
“那你从哪儿弄来的这身制服?”
她耸耸肩。“别人给我的。”
“那——你来这儿的时候多大?”
“十六。”
“那么小?”
她眯起眼睛,“什么意思?”
亨德里克斯摸摸自己的下巴。“要是没有战争的话,你的人生完全会是另一个模样。十六岁。你十六岁就来这儿了。一直过着这样的生活。”
“生活所迫呗。”
“我没有任何说教的意思。”
“事实上,你的人生也会完全不同啊。”塔索轻轻地说。她脱下一只靴子,一脚踢到地上,“少校,你能出去吗?我困了。”
“我们四个人挤在这里也是个问题。这么小的地方很难活动。这里就只有两间房吗?”
“对。”
“这个地下室本来有多大?比现在大吗?有没有房间是被废墟填上的?或许我们可以再清理出一间来。”
“也许有吧。我真不知道。”塔索松开皮带,解开衬衫纽扣,舒服地躺到小床上。“你确定没有烟了?”
“我只带了一包。”
“真倒霉。如果回到你们的碉堡,也许就能找到些了。”她又踢掉另一只靴子,伸手去关灯。“晚安。”
“你要睡了?”
“对。”
房间里一下子黑了。亨德里克斯站起身来,掀起房帘,往厨房走去。突然,他僵住了。
鲁迪背对着墙站着。他脸色苍白,泛出汗光,嘴巴一张一合,却没有发出声音。克劳斯站在他面前,枪口抵着他的腹部。两人都一动不动。克劳斯死死握着手枪,神情紧张。鲁迪的脸色煞白,一声不吭,四肢摊开贴在墙上。
“怎么——”亨德里克斯还没说完,克劳斯就打断了他。
“别出声,少校。过来。你的枪。拿出你的枪。”
亨德里克斯抽出手枪。“怎么回事?”
“对准他。”克劳斯示意他往前走,“到我这边来。快!”
鲁迪稍稍动了动,放下手臂。他转向亨德里克斯,舔了舔嘴唇。他的眼白扩散开来,汗从前额滴下来,滑过脸颊。他死死地盯着亨德里克斯。“少校,他疯了,快阻止他。”鲁迪的声音又小又沙哑,几乎难以听清。
“怎么回事?”亨德里克斯问。
克劳斯仍然举着枪。“少校,还记得我们刚才讨论的吗?不是说有三代吗?我们只知道第一代和第三代,但是不知道第二代是什么样子。不过现在知道了。”克劳斯的手指紧紧地扣在枪托上,“我们原来不知道,现在知道了。”
他扣动了扳机,一阵白热从枪口迸射出来,吞噬了鲁迪。
“少校,这就是第二代。”
塔索一把扫开房帘。“克劳斯!你疯了?”
烧焦的形骸慢慢从墙边倒在地上。克劳斯转过身去,对塔索说:“第二代,塔索。我们现在知道了。我们已经认出所有三代的模样。现在危险系数小多了。我——”
塔索的目光越过他,看着鲁迪的尸体,看着闷烧的黑色残骸和衣物碎片,“你杀了他。”
“杀了他?机器人吧。我一直在观察他。我早有预感,但一直没法确定。不过,今晚我确定了。”克劳斯紧张地摩挲着枪托,“我们还算幸运。你明白吗?没准再过一个小时,它就会——”
“你真能确定吗?”塔索一把推开他,弯腰查看地上还在冒烟的尸体。她的脸部僵硬。“少校,你来看。活生生的血肉!”
亨德里克斯也弯下腰去。
地上是人的尸骨。炸开的肉、烧焦的骨头,还有残缺不全的头盖骨。韧带、内脏,还有血。墙角聚了一摊鲜血。
“没有齿轮。”塔索冷静地说,站起身来,“没有齿轮,没有零件,没有继电器。不是利爪。不是第二代。”她双臂交叉,“你得解释清楚这是怎么回事。”
克劳斯面无血色地瘫在桌边,两手抱着头,身体前后摇晃。
“你给我醒醒。”塔索的手指紧扣住他的肩头,“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要杀死他?”
“他吓坏了。”亨德里克斯说,“我们的处境把他吓坏了。”
“也许吧。”
“现在该怎么办?你是怎么想的?”
“我觉得可能事出有因。他有正当的理由。”
“什么理由?”
“也许鲁迪发现了什么。”
亨德里克斯看着她阴郁的脸。“发现了什么?”他问。
“关于他的真相。关于克劳斯。”
克劳斯立马抬起头来。“你还不知道她想说什么吗?她觉得我才是第二代。你还不明白吗,少校?她想让你相信我是故意杀掉他的。因为我是——”
“那你到底为什么杀他?”塔索问。
“我告诉过你了。”克劳斯无力地摇摇头,说,“我以为他是利爪。我以为我发现了他的身份。”
“为什么?”
“我一直在观察他。我起了疑心。”
“为什么?”
“我以为我看见了什么,听见了什么。我觉得我——”他没说下去。
“你继续说。”
“我们坐在桌边玩扑克。当时你们俩在里面那间房。四周很安静。我觉得我听到了他发出的声音——呼呼的声音。”
他们沉默了一会儿。
“你信吗?”塔索问亨德里克斯。
“嗯。我信他说的。”
“我不信。我觉得他是故意杀害鲁迪的。”塔索伸手摸到立在墙角的来复枪,“少校——”
“别这样。”亨德里克斯摇摇头,“都住手吧。死掉一个还不够吗?我们现在恐惧过头了,就像他刚才一样。如果我们杀了他,那就和他杀鲁迪是一回事。”
克劳斯感激地看着他。“谢了。我真是被吓到了。你知道的,对吗?现在她也害怕了,就像我刚才一样。她想杀了我。”
“不要再自相残杀了。”亨德里克斯走到梯子旁,“我上去再试试通讯机。如果还是收不到消息,我们明早就出发去我的营地。”
克劳斯立刻站起身来。“我和你一起上去,好帮你一把。”
外面夜风凄凄。地面开始降温。克劳斯深吸一口气,挺起胸脯。他和亨德里克斯一起爬出地道,来到地面上。克劳斯两脚分开站稳,端着来复枪,一边观察一边聆听。亨德里克斯蹲在地道的出口处,调试着小型通讯机。
“有消息吗?”克劳斯过了一会儿问道。
“还是没有。”
“再试试。告诉他们这里的情况。”
亨德里克斯继续摆弄通讯机,仍然没有回应。最后,他收起天线。“没用的。他们听不到我。或者他们听到了却不愿回答。也可能——”
“也可能他们已经不存在了。”
“我再试一次。”亨德里克斯又抬起天线,“斯科特,你能听见吗?快回话!”
他仔细听着。还是只有静电声。谁知,突然传出了模糊的声音,“我是斯科特。”
他手指一紧。“斯科特!是你吗?”
“我是斯科特。”
克劳斯也蹲了下来。“这是你的指挥官吗?”
“斯科特,听着。你知道了吗?关于利爪它们。你收到我的消息了吗?你能听见我说话吗?”
“是的。”斯科特的声音十分微弱,几乎听不清。
“你收到我的消息了吗?我们的碉堡还好吗?它们侵入了吗?”
“这里一切都好。”
“它们在试图侵入吗?”
那边的声音更小了。
“没有。”
亨德里克斯转头对克劳斯说:“他们没事。”
“他们遭到袭击了吗?”
“没有。”亨德里克斯把听筒在耳边贴得更紧。“斯科特,我听不太清你说话。你通知月球基地了吗?他们知道了吗?他们收到警报了吗?”
没有回应。
“斯科特!你还能听见我吗?”
还是没有声音。
亨德里克斯无奈地松懈下来。“没信号了。可能是被辐射坑干扰的。”
亨德里克斯和克劳斯看着彼此,谁也没吱声。过了好一会儿,克劳斯才开口说:“那听起来是你的人吗?你能分辨出他的声音吗?”
“声音太小了。”
“所以你不能确定?”
“不能。”
“那完全有可能——”
“我不知道。我真不知道。我们快回去把盖子盖上。”
他们沿梯子慢慢地爬进暖和的地下室里。克劳斯在后面拧紧了盖子。塔索在下面等他们,面无表情。
“怎样?”她问。
两个人都没回答。最后克劳斯说:“你怎么想,少校?是你的军官还是它们?”
“我不能肯定。”
“那我们不是又回到原点了?”
亨德里克斯盯着地上看,紧绷着下巴。“我们必须过去看看。眼见为实。”
“不管怎样,我们这里的食物也只能撑几个星期而已。吃完了我们不得不出去。”
“显然如此。”
“怎么了?”塔索问,“你接通你的碉堡了?出了什么事?”
“接是接通了,但不能肯定那头是我的人。”亨德里克斯缓缓地说道,“也可能是它们中的一个。但是如果我们一直站在这儿,就永远也不会知道。”他看看表,说:“先睡一会儿吧。我们明天一大早就起来。”
“一大早?”
“要想避开利爪,凌晨是最好的时机。”亨德里克斯说。
早晨的空气清冷。亨德里克斯少校用望远镜观察四周情况。
“发现什么了吗?”克劳斯问。
“没有。”
“你能看到我们的碉堡吗?”
“在哪里?”
“给我。”克劳斯拿过望远镜,调整了一下焦距,“我知道在哪个方向。”他静静地望了好一会儿。塔索从地道里爬出来,站到地面上。“有什么情况吗?”
“没有。”克劳斯把望远镜还给亨德里克斯,“太远了,看不见。走吧,我们别老站在这儿。”他们三人蹚着软尘,沿山脊往下走。旁边的一块大石头上爬过一只蜥蜴。他们立马停下来,僵在那儿。
“那是什么?”克劳斯嘀咕道。
“蜥蜴。”
蜥蜴迅速往前爬,窜进了灰烬里。它身上的颜色和灰烬一模一样。
“完美的适应性。”克劳斯说,“看来我们是对的。我是说我们的李森科。”
他们来到山脚下,聚拢到一起,环顾四周情况。
“走吧。”亨德里克斯又迈开步子,“前面的路还很长,都得靠我们自己走。”
克劳斯走在他身边。塔索在后面压阵,警惕地握着手枪。“少校,我一直想问你,”克劳斯说,“你是怎么遇到戴维的?那个尾随你的机器人。”
“我在来的路上碰见的。在一堆废墟中。”
“它说什么了吗?”
“没说什么。就说它一个人生活。没同伴。”
“你当时没看出来它是机器人吗?它说话和真人一样吗?你一点都没怀疑过?”
“它的话很少。我没发现任何异常。”
“这就怪了,它们居然能瞒过你,像个大活人一样说话。那么逼真。哎,真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
“还不是你们美国佬把它们设计成这样。”塔索说,“你们设计它们的初衷就是为了毁灭生命。只要见到活人,就一律杀掉。”
亨德里克斯专注地看着克劳斯。“你为什么这么问?你在想什么?”
“没什么。”克劳斯答道。
“克劳斯觉得你就是第二代,”塔索在他们身后平静地说,“他现在盯上你了。”
克劳斯涨红了脸,“不行吗?我们派了个信使去美国佬的防线,然后他就跑来了。也许他觉得能在这儿捞到什么好处。”
亨德里克斯尖声笑起来。“我可是从联合国的碉堡里来的。我周围都是活人。”
“也许你就是瞧准这个机会潜入苏联防线。也许你觉得这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也许你——”
“苏联防线早崩溃了。在我离开我的碉堡之前,你们的防线就已经没了。你可别忘了。”
塔索走上前来。“那也证明不了什么,少校。”
“为什么?”
“貌似各代利爪之间的交流很少。每一代都是由不同的工厂生产出来的。它们之间似乎没有什么合作。也许你还不知道其他几代的工作进展,就来苏联防线踩点了。说不定你连其他两代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
“你怎么对利爪这么了解?”亨德里克斯问。
“我见过它们。我一直在观察,眼睁睁地看着它们占领了所有苏联碉堡。”
“你知道得不少。”克劳斯说,“但事实上,你看到的并不多。你的洞察力这么敏锐,真是少见。”
塔索笑起来。“你现在开始怀疑我了?”
“够了。”亨德里克斯说道。
他们无言地继续往前走。
过了一阵子,塔索问:“我们要一路走过去吗?我不太习惯走那么远。”她看着眼前一望无际的灰原,所见之处,别无他物。“真无聊啊。”
“到处都是这样。”克劳斯说。
“在某种程度上,我真希望它们发动袭击的时候,你就在碉堡里。”
“即便不是我,也会有别人和你在一起。”克劳斯嘀咕道。
塔索笑了,把手插进口袋里。“我想也是。”
他们继续往前走,边走边警觉地留意着周围寂静而广袤的荒原。
太阳快落山了。亨德里克斯放慢脚步,招呼塔索和克劳斯停下来。克劳斯拄着枪柄蹲在地上。
塔索找到一块水泥板,叹了口气,坐到上面。“是该休息一下了。”
“别出声。”克劳斯尖声说道。
亨德里克斯攀上前方一个凸起的小丘。正是昨天那个苏联信使出现的地方。他趴了下去,舒展开身体,从望远镜里观察四周情况。
视野里没什么东西,只有灰烬和零散的树干。但是,前方不出五十码的地方,就是他们前沿指挥部的入口。他当时就是从那个碉堡出来的。亨德里克斯静静地观察着。没有动静。没有任何生命迹象。什么都没有。
克劳斯爬到他身边。“在哪儿?”
“就在下面。”亨德里克斯把望远镜递给他。卷卷尘云在傍晚的天空中翻滚。他们只剩下一两个小时的白昼了。也许还不到。
“我什么也没看见。”克劳斯说。
“前面那棵树。那个树桩。就在那堆砖块旁边。入口就在砖堆的右边。”
“你说是就是吧。”
“你和塔索掩护我。你们从这里一直能看见碉堡的入口。”
“你准备一个人下去?”
“有手腕上的金属带在,我应该没事。碉堡附近的地界是利爪们的活跃区。它们都聚集在灰烬中,就像螃蟹一样。你们没有金属带,下去就是送死。”
“也许你是对的。”
“我会慢慢靠过去。一旦我确认了——”
“如果它们真的占领你们的碉堡了,那你就不可能活着回来了。它们的动作很快,你没领教过。”
“你有什么建议?”
克劳斯想了想。“我也不知道。尽量把它们引到地面上,这样起码能看见它们。”
亨德里克斯从腰间掏出通讯机,抽出天线。“那么,开始行动吧。”
克劳斯给塔索打了个手势。她熟练地爬到小丘顶部,来到他们身旁。
“他准备一个人下去,”克劳斯说,“我们在这儿掩护他。一旦看见他往回跑,就立马朝他身后开枪。它们的动作很快。”
“你不怎么乐观嘛。”塔索说道。
“对,我不抱什么希望。”
亨德里克斯打开枪膛,检查了一番。“也许真没事呢。”
“你是没见过。成百上千个它们,都一模一样,像蚂蚁一样往外涌。”
“我应该不用到碉堡里面就能知道。”亨德里克斯扣上枪,一只手紧紧握着枪,另一只手拿着通讯机,“好了,祝我好运吧。”
克劳斯伸出手。“你要有一丝怀疑的话,就别下去。就在上面和它们交谈,先把它们引出来。”
亨德里克斯站了起来,沿小丘往下走。不一会儿,他就来到树桩旁的砖堆和碎渣那儿,慢慢逼近前沿指挥部的入口。
周围没有动静。他举起通讯机,打开开关。“斯科特?你能听见我吗?”
没有声音。
“斯科特!我是亨德里克斯。你能听见我说话吗?我现在就在碉堡外面。你应该能在观察屏里看见我。”
他仔细听着,死死地攥着通讯机。没有回话,只有静电声。他往前走了几步。这时,从旁边的灰烬中钻出一个利爪,向他冲过来。利爪在离他几英尺的地方停了下来,然后退了下去。过了一会儿,第二个利爪出现了,是带感应触角的大家伙。它向他逼近,凝视着他,毕恭毕敬地跟在他身后。之后又来了一个大家伙。这些利爪全都一声不响地跟着他往碉堡走。
亨德里克斯停下脚步,他身后的利爪们也停了下来。他离碉堡很近了,几乎就要到入口的台阶了。
“斯科特!你能听见我吗?我就在你头顶上。就在外面,在地面上。你能看见我吗?”
他等了一会儿,紧紧地握住枪,把通讯机贴在耳边。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他竖起耳朵听,但除了模糊的静电声,完全没有其他声响。
然后,远远地传来一个机械的声音:“我是斯科特。”
这个声音听上去不带任何感情,冷冰冰的。他分辨不出来。听筒里的声音很小。
“斯科特,听着。我就在你上面,在地面上,正往碉堡里看呢。”
“是的。”
“你能看见我吗?”
“能看见。”
“是通过观察屏看的吗?你让观察屏对准我了吗?”
“是的。”
亨德里克斯沉思着。他的周围已经聚满了灰色的金属体,静静地守在那儿。“下面一切都好吗?没有什么异常吗?”
“一切正常。”
“你能上来吗?我想见见你。”亨德里克斯深吸一口气,“上来找我,我有话要跟你说。”
“你下来。”
“我在命令你。”
对方沉默了。
“你来不来?”亨德里克斯仔细听着。没有回应。“我命令你上来。”
“你下来。”
亨德里克斯绷紧下巴。“让我和莱昂内说话。”
安静了很长时间。又只剩下静电声。然后响起了一个尖锐的、细长的声音。和刚才那个一样。“我是莱昂内。”
“我是亨德里克斯。我在地面上,在碉堡入口处。我需要你们上来一个人。”
“你下来。”
“为什么要我下来?我在命令你!”
对方又不做声了。亨德里克斯放下通讯机,小心地看看四周。入口就在前面,几乎伸手就能摸到。他收起天线,把通讯机插回腰间。他小心翼翼地两手握着枪,一步一步地往前走。如果他们能看见他,应该就知道他准备下去了。他闭上眼睛。
终于,他踏上了通往地下的第一级台阶。
这时,两个戴维朝他走过来。它们的脸一模一样,毫无表情。他立刻把它们打成碎片。紧接着,更多的戴维一声不吭地冲了上来。都是一个模子里造出来的。
亨德里克斯转身往回跑。
塔索和克劳斯从坡顶往下开火。小型利爪们已经向他俩冲过去,闪亮的金属球疯狂地穿梭在尘土中。但亨德里克斯已经没有时间考虑这些。他跪到地上,把枪顶在脸颊上,瞄准碉堡入口。戴维们从里面成群结队地走出来,每个戴维手里都抱着泰迪熊,瘦骨嶙峋的腿迈上台阶时上下抽动。亨德里克斯朝它们的身体开枪。它们炸开了花,齿轮和弹簧漫天飞舞。
突然,一个巨大而笨拙的身影出现在碉堡口,身材壮硕,步履蹒跚。亨德里克斯怔住了。是一个战士。只剩下一条腿,拄着根拐杖。
“少校!”塔索的声音传过来。接着是密集的火光。那个巨大的身形继续往前移动,戴维们聚在它四周。亨德里克斯这才回过神来。这就是第一代。伤兵。
他立刻瞄准射击。伤兵炸成了碎片,到处都是零件和继电器。现在,已经有更多戴维离开碉堡,来到了地面上。他接连不断地开枪,一边慢慢往后退,一边弓着腰瞄准。
克劳斯从山丘上往下扫射。利爪们正往山丘上聚拢。亨德里克斯撤到丘顶,屈膝往前跑。塔索离开了克劳斯,往山丘右侧包抄过去,下了坡顶。
一个戴维滑到他跟前,那张小脸苍白无神,棕色的头发挡在眼前。突然,它猛地一弯腰,张开了双臂。手中的泰迪熊蹦到地上,朝他跳过来。亨德里克斯拼命开枪。泰迪熊和戴维都被打成了碎片。他咧咧嘴,眨眨眼睛。恍若置身梦境。
“快上来!”塔索喊道。亨德里克斯向她靠过去。她躲在建筑废墟中的水泥柱后面,用克劳斯给她的手枪不停地朝他身后开枪。
“多谢了。”他终于来到她身边,气喘吁吁。她一把将他拉到水泥柱后面,然后伸手去摸腰带。
“闭上眼睛!”她从腰带上取下一个球状物,迅速旋开火帽,锁定到位,“闭上眼睛,趴下。”
她把炸弹扔了出去。炸弹在空中画了一条标准的抛物线,往前打了几个滚,弹进了碉堡口。两个伤兵摇摇晃晃地站在砖堆旁。它们身后还不断有戴维往外涌,冲上平地。其中一个伤兵走向炸弹,别扭地弯下腰,把它捡了起来。
炸弹爆炸了。巨大的冲击波将亨德里克斯掀倒在地。一阵热浪朝他袭来。蒙眬中,他看见塔索站在柱子后面,冷静而精准地朝冲出爆炸火云的戴维们射击。
后面的山丘上,克劳斯正在和围上去的利爪们作斗争。他一边往后退,一边向它们开枪,试图打出一个突围口。
亨德里克斯挣扎着站了起来。他感到头痛欲裂,几乎什么都看不清。周围的一切都在狂暴地舔舐着他,天旋地转。他的右臂已经抬不起来了。
塔索向他退过来。“够了。我们快走。”
“但是克劳斯——他还在上面。”
“快走吧!”塔索把亨德里克斯往后拽,撤离水泥柱。亨德里克斯甩了甩脑袋,想清醒过来。塔索带着他迅速转移,她的眼神坚定而明亮,小心地提防着从爆炸中逃出来的利爪们。
有个戴维从滚滚硝烟中冲出来,塔索立马崩了它。之后就再没有第二个出现了。
“但是克劳斯——他怎么办?”亨德里克斯停下来,站都站不稳,“他——”
“快走吧!”
他们迅速撤离了碉堡。还有零星几个利爪在他们后面追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放弃了。
终于,塔索停了下来。“我们可以在这儿歇会儿,喘口气。”
亨德里克斯一屁股坐在残垣上。他喘着粗气,擦掉脖子上的汗。“我们抛弃了克劳斯。”
塔索一声不吭。她打开枪膛,灌进新弹药。
亨德里克斯困惑地盯着她看。“你是故意把他丢在那儿的。”
塔索扣上枪,面无表情地研究着周围凹凸不平的碎石地,好像在寻找什么东西。
“什么?”亨德里克斯问道,“你在找什么?有东西过来了吗?”他甩了甩脑袋,想弄清楚情况。她到底在干什么?她在等什么?但是他什么都看不见。他们周围除了灰烬,就是废墟。偶尔还有一些烧焦的树干,光秃秃的没有一枝一叶。“是什么——”
塔索打断了他。“安静。”她眯起眼睛。突然,她端起了枪。亨德里克斯立马朝她视线的方向转过身去。
在他们过来的路上出现了一个身影,正踉踉跄跄地朝他们走过来。它的衣服破烂不堪,一瘸一拐地慢慢往前挪,不一会儿就要停下来歇口气。有一次它差点摔倒。它停了一会儿,努力稳住自己,然后继续前进。
是克劳斯。
亨德里克斯站起身来。“克劳斯!”他朝他走过去,“你到底是怎么——”
塔索开枪了。亨德里克斯往后弹开。她又开了一枪,子弹擦过他,传来一阵热气。光束直冲进克劳斯的胸膛。他被炸飞了,零件和齿轮在空中散开了花。就这样,他居然还向前走了一会儿。然后他开始前后摇晃,最后跌倒在地上,两只胳膊飞了出去。又有一些齿轮往两边滚开了。
一片寂静。
塔索转向亨德里克斯。“现在你知道他为什么要杀鲁迪了吧。”
亨德里克斯慢慢地坐了下来,摇摇头,全身麻木。他已经不能思考了。
“你看见了吗?”塔索问,“你明白了吗?”
亨德里克斯没有回答她。周围的一切都从他身边向远处滑去,越来越快。接着,一片黑暗翻滚着将他吞没。
他闭上了眼睛。
亨德里克斯慢慢地睁开眼,觉得浑身都痛。他试图坐起来,但是手臂和肩膀都像针扎般巨痛。他大口喘着气。
“别起来。”塔索说。她弯下腰,把冰凉的手搭在他额头上。
已经入夜。头顶上的星星穿透团团尘云,洒下点点星光。亨德里克斯躺在那儿,咬紧牙齿。塔索仍然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她用木头和杂草生起了一堆火。火苗咝咝作响,轻舔着悬在火堆上的铁杯子。万籁俱寂。火光外绵延着凝滞的黑暗。
“所以他就是第二代。”亨德里克斯喃喃道。
“我一直都这样觉得。”
“那你怎么不早点干掉他?”他不明白。
“是你不让。”塔索跨过火堆,看看金属杯子,“咖啡。应该马上就能喝了。”
她坐到他旁边,打开手枪,拆开击发装置,专心地摆弄着。
“这是把好枪,”塔索低声说,“设计非常巧妙。”
“那些利爪们怎样了?”
“炸弹的冲击波消灭了大部分。它们比较脆弱,只不过组织性比较强而已,反正我这样觉得。”
“戴维们呢?”
“也被灭了。”
“你怎么会有威力那么大的炸弹?”
塔索耸耸肩。“是我们设计的。你不应该低估我们的技术,少校。没有那枚炸弹的话,我俩都活不了。”
“是帮了大忙。”
塔索伸直两腿,把脚放在火边取暖。“我很意外你当时没发现,他杀死鲁迪的时候。你为什么觉得他——”
“我跟你说了。我觉得他是被吓坏了。”
“真的吗?你知道吗,少校,我也怀疑过你。因为你不让我杀他。我以为你在掩护他。”她笑起来。
“我们在这儿安全吗?”亨德里克斯过了一会儿问。
“暂时还行吧。它们得从其他地方调集武力。”塔索用一块布头擦拭枪膛。她扣上枪,来回抚摸枪管。
“我们真是幸运啊。”亨德里克斯喃喃道。
“是的,非常幸运。”
“多谢你把我拉开了。”
塔索没有接话。她抬起头来看着他,眼睛里映着熠熠火光。亨德里克斯检查自己的手臂。他的手指动不了了。半边身子都麻木了。体内持续不断地传来阵阵隐痛。
“你感觉怎么样?”塔索问。
“我的胳膊怕是废了。”
“还有别的伤吗?”
“一些内伤。”
“炸弹爆炸的时候你没趴下吧?”
亨德里克斯没说话。他看着塔索把咖啡从杯子里倒进一个金属平底锅,端到他跟前。
“谢谢。”他挣扎着起身喝咖啡。难以吞咽。他觉得肠子里翻江倒海,于是把平底锅推开。“我喝不下去。”
塔索把剩下的都喝了。时间流逝着。夜空中,团团尘云从他们头顶飘过。亨德里克斯躺在地上休息,脑子里一片空白。过了一会儿,他意识到塔索正站在一旁,低头凝视着他。
“怎么了?”他低声问。
“你感觉好点没?”
“好点了。”
“你知道,少校,要不是我当时把你拉开,你早被它们干掉了。你早死了。像鲁迪一样。”
“我知道。”
“你想不想知道我为什么要带上你?我完全可以把你丢在那儿。我可以不管你的。”
“那你为什么要救我?”
“因为我们必须离开这里。”塔索用一根棍子搅了搅火堆,平静地凝视着火光,“没有人可以在这儿活下去。等它们的援军到达以后,我们必死无疑。你失去意识的时候,我仔细考虑过了。我们大概还有三小时的时间。”
“你指望我带你离开这儿?”
“是的。我指望你带我离开。”
“为什么是我?”
“因为我没有其他办法。”在黯淡的光线中,她两眼定定地看着他,眼神明亮而坚定。“如果你不能让我俩逃离这里,不出三小时,我们就会被它们干掉。我想不出其他办法了。怎样,少校?你准备怎么办?我已经等了一个晚上了。你失去意识的时候,我一直坐在这儿,等着,听着。现在已经快到黎明了。黑夜就快过去了。”
亨德里克斯想了想。“真奇怪。”他终于开口了。
“奇怪?”
“你居然认为我能把我俩弄出去。我想知道你究竟认为我有多大能耐。”
“你不能把我俩弄到月球基地上去吗?”
“月球基地?怎么去?”
“一定有什么法子。”
亨德里克斯摇摇头。“没有,据我所知没有。”
塔索不说话了。有一瞬间,她那坚定的目光犹豫起来。她低下头,猛地转过身去,然后站了起来。“还要咖啡吗?”
“不要了。”
“随便你。”塔索静静地喝着。他看不见她的脸,只好静静地躺在地上,陷入沉思,努力集中精神。实在是难以思考。他的头还是很疼,而且身体似乎还处于麻木状态。
“也许有一个办法。”他突然说道。
“真的?”
“还有多久天亮?”
“两小时。太阳马上就要出来了。”
“这附近应该有一艘飞船。我没亲眼见过,但我知道它存在。”
“什么样的飞船?”她的声音尖锐起来。
“火箭巡航舰。”
“它能载着我们起飞吗?能带我们去月球基地吗?”
“应该可以吧。它是专门留作应急用的。”他摩挲着前额。
“怎么了?”
“我的头。实在是很难集中精力。炸弹弄的。”
“飞船就在这附近?”塔索滑到他身边,一屁股坐下,“离这儿多远?具体在哪儿?”
“让我想想。”
她的手指掐进他手臂的肉里。“在这附近吗?”她的声音像钢铁一般坚硬,“会在哪儿呢?他们会不会把它埋在地下?藏在地底下?”
“对。在一个贮藏库里。”
“我们怎样才能找到呢?有没有什么记号?有没有编码?”
亨德里克斯聚精会神地思考着。“没有,没有任何记号。也没有编码。”
“那怎么找?”
“有一个指示牌。”
“什么样的指示牌?”
亨德里克斯没有回答。他茫然地盯着摇曳的火光。塔索的手指掐进了他的手臂。
“什么样的指示牌?快告诉我。”
“我想不起来。让我歇会儿。”
“好吧。”她放开手,站起身。亨德里克斯再次躺下,闭上了双眼。塔索走开了,两手插在口袋里。她踢开脚边的一块石头,抬头望着天空。天边已经泛白。天要亮了。
塔索抓着手枪,围着火堆绕圈子,来回踱步。亨德里克斯少校躺在地上,双眼紧闭,一动不动。天边越来越亮。周围的景物依稀可辨,能看见往四处延伸的荒原了。灰烬和废墟,这儿那儿的断墙、水泥块,还有裸露的枯树桩。
空气冷得刺骨。远方传来一只小鸟的悲鸣。
亨德里克斯动了动,睁开眼睛。“已经天亮了?这么快?”
“是的。”
他稍稍欠起身。“你刚才想知道什么?你在问我什么?”
“你想起来了?”
“是的。”
“是什么?”她紧张地问。“是什么?”她尖锐地重复道。
“一口井。一口枯井。在井下的贮藏库里。”
“一口井。”塔索松了口气,“那我们赶紧去找吧。”她看了看表。“我们大概还有一个小时的时间,少校。你觉得我们来得及吗?”
“拉我一下。”亨德里克斯说。
塔索收起手枪,把他拉起来。
“这可有些困难。”
“是的。”亨德里克斯抿紧嘴唇,“但我觉得我们不用走太远。”
他们开始行动。初升的太阳洒下些许温暖。大地平坦而荒凉。几只飞鸟慢慢地盘旋在他们头顶。“发现什么了吗?”亨德里克斯问,“有利爪出没吗?”
“没有。暂时还没看见。”
他们穿过一片废墟,上面竖着水泥块和砖块。一个水泥地基。附近有老鼠出没,塔索警觉地往后跳。
“这里以前是个小镇,”亨德里克斯说,“一个村庄。曾经有大片的葡萄庄园,就在我们脚下这片土地。”
他们来到一条废弃的街道,龟裂的地面上杂草丛生。右边竖着一个石砌烟囱。“小心。”他提醒她。
前面有一个塌下去的深坑,一间开口地下室。管道参差的端口突在空中,扭曲得变了形。他们经过一座房子的一角,看见一个浴缸侧躺在那儿,还有一把坏椅子、几把勺子和瓷盘碎片。街道中间陷了下去。残砖、野草和尸骨构成一幅绝望的画面。
“到了。”亨德里克斯咕哝道。
“这边?”
“右边。”
他们走过一辆废弃的重型坦克。亨德里克斯的计数器发出不祥的咔嗒声。这辆坦克应该是被放射性武器炸毁的。离坦克几英尺远的地方,一具干尸趴在那儿,嘴巴张得大大的。路的另一边是一块空旷地。除了石头和杂草,还能看见一些碎玻璃。
“就在那儿。”亨德里克斯说。
地面上竖着一口石井,井口下陷,破败不堪,上面担着几块木板。井口的大部分都塌在了碎石堆里。亨德里克斯蹒跚地朝井口走去,塔索跟在他旁边。
“你确定吗?”塔索问,“看起来不像啊。”
“我确定。”亨德里克斯坐到井边,咬紧腮帮。他的呼吸愈发急促,不停擦拭脸上的汗。“这是专门为高级官员逃生准备的。万一发生什么意外,比如说,碉堡沦陷了。”
“这是你的专船?”
“是的。”
“飞船在哪儿?就在这里吗?”
“就在我们脚下。”亨德里克斯抚摸着井口的石头,“识别器只认我的眼睛,别人都没办法。这是我的专船。起码初衷是这样的。”只听见一声尖锐的咔嗒声。过了一会儿,他们脚底传来一阵巨大的闷响。
“往后退。”亨德里克斯喊道。他们迅速离开井口。
一块地面像盖子一样往后滑开。一个金属架从灰烬中缓缓升起,把砖块和杂草挤到一边。待一切停顿下来,一艘飞船赫然出现在他们眼前。“就是它了。”亨德里克斯说。
飞船很小。它静静地悬在保护网里,看起来就像一根磨钝了的缝衣针。一阵尘土泄进飞船升起后留下的缺口里。亨德里克斯朝飞船走去。他爬上保护网,旋开门栓,拉开舱门。可以看见飞船里的控制键和气压座椅。
塔索走到他身旁,探头往飞船里面看。“我不熟悉飞船驾驶。”过了一会儿,她说道。
亨德里克斯看了她一眼。“我来开。”
“你来?但是我只看到一个座位,少校。这飞船应该是给单人设计的。”
亨德里克斯的呼吸急促起来。他仔细研究飞船内部。塔索是对的。只有一个座位。这艘船只能载一个人。“必须要选一个的话,”他缓缓地说,“这个人应该是你。”
塔索点点头。“当然。”
“为什么?”
“你也没法走。你可能都活不过航程。你受伤了,不大可能到达目的地。”
“这想法有意思。但是你别忘了,只有我才知道月球基地在哪儿,而你不知道。你可能要飞上几个月,最后还不一定找得到。它的位置很隐蔽。不知道的人——”
“那就要看我的运气了。也许我找不到,光靠我自己可能的确找不到。但是我相信,你会把所有我需要的信息告诉我。因为你命悬于此。”
“为什么?”
“如果我能及时找到月球基地,也许我可以让他们马上派艘飞船来接你。前提是我能及时找到。如果我找不到,你就必死无疑。我想,飞船里肯定有足够的供给,让我——”
亨德里克斯迅速行动,但他受伤的手臂拖了后腿。塔索一闪身,敏捷地滑到一边。她举起手,闪电一般迅速。亨德里克斯看见枪托打了过来。他试图避让,但她的动作实在太快了。金属枪托狠狠地敲在他的脑袋上,就在耳朵上方。一阵巨痛传遍他全身,他的眼前一黑,跌倒在地上。
他模糊地意识到塔索站在旁边,用脚踢他。
“少校!快醒醒。”
他呻吟着睁开眼。
“听我说。”她弯下腰,用枪指着他的脸,“我得赶紧的。没时间了。飞船已经准备好随时起飞,但是你得告诉我所有相关信息。”
亨德里克斯甩甩头,想清醒一些。
“快点!月球基地在哪儿?我如何才能找到?有什么标志吗?”
亨德里克斯没做声。
“告诉我!”
“抱歉。”
“少校,飞船的供给很充足,起码够我飞上好几个星期。我迟早能找到基地。但是不出半小时,你就得死。你唯一的活路就是——”她突然停住了。
废墟旁的斜坡上有什么东西在动。躲在灰烬里。塔索迅速转过身,瞄准射击。火光啪地冲了出去。那东西立马往后跑,在灰烬中穿梭。她又开了一枪。利爪这才炸开了花,齿轮飞舞着。
“看见没?”塔索说,“已经来了个侦察兵。其他的也不远了。”
“你会派人来接我?”
“会的,我会尽快。”
亨德里克斯仔细地看着她。“你说真的?”他的脸上流露出一种奇怪的表情,一种热切的渴望。“你真的会回来救我?你会带我去月球基地?”
“我会接你去月球基地。但是你快告诉我它在哪儿!没时间磨蹭了。”
“好吧。”亨德里克斯拾起一个小石块,勉强坐起身。“看着。”他在灰烬上画了起来。塔索站在他身旁,看着石块的痕迹。亨德里克斯勾勒出一张简陋的月球草图。
“这里是亚平宁山脉。这里是阿基米德环形山。月球基地就在亚平宁山脉的尽头,大概两百英里的样子。我也不知道具体的坐标。地球上没人知道。但是等你飞过亚平宁,你就发射信号,一次红色,一次绿色,然后是连续两次红色。基地监视员将记录下你的信号。基地当然是设在地下的。他们会用磁性抓钩来引导你降落。”
“控制键呢?我能操作吗?”
“驾驶基本上是全自动的。你只要记得到时发射信号就行。”
“我会的。”
“起飞时,座椅会吸收掉大部分冲力。气压和温度都是自动调节的。飞船会带你离开地球,进入太空。它会自动和月球接轨,进入离月球表面大概几百英里的轨道。然后轨道会带你绕到基地上方。经过亚平宁山脉的时候,记得发射信号。”
塔索滑进飞船,坐到气压座椅上。臂锁在她周围自动合拢。她用手指摸着控制键。“真可惜你不能去,少校。这些都是专门为你准备的,但是你却用不上了。”
“把手枪留给我。”
塔索从腰间掏出手枪,若有所思地用手掂了掂。“尽量待在这附近。不然到时候找不到你。”
“好的。我就待在井边。”
塔索拉起起飞杆,手指滑过光滑的金属表面。“这飞船真棒,少校。造得很好。我很敬佩你们的工艺。你们的东西都很好。你们设计的产品也很优秀。这些是你们最大的成就。”
“把手枪留给我。”亨德里克斯不耐烦地伸出手,挣扎着站起来。
“再见,少校。”塔索把手枪扔到亨德里克斯身后。手枪咔嗒落在地上,滚到一边。亨德里克斯匆忙追过去,弯腰捡起手枪。船舱关上了。门栓也紧紧地扣上了。亨德里克斯回过身。船舱内门密封起来。他艰难地举起枪。
只听一声巨响,飞船冲出金属架,熔化了保护网。亨德里克斯退到一边,缩了回去。飞船射进翻腾的尘云,消失在天空中。
亨德里克斯站在那儿看了好久,直到飞船的尾光也渐渐消失了。周围没有任何动静。清晨的空气冰凉而寂静。他开始漫无目的地往回走。最好四处动动。还要很长时间救援才会来,如果真有救援来的话。
他翻遍口袋,找到一包烟,沮丧地点上一根。他们都想从他这儿要烟抽,但这玩意不容易弄到。
一只蜥蜴在他身边的灰烬中滑过。他警觉地停住,直到蜥蜴不见了踪影。太阳高高地挂在空中。几只苍蝇停在他身旁一块平坦的石头上。亨德里克斯朝它们踢了一脚。
越来越热了。汗水顺着他的脸颊滴进衣领里。他口干舌燥。
不一会儿,他停下脚步,坐到碎石上。他取下急救箱,吞了几颗镇静胶囊,然后环顾四周。他这是在哪儿?
前面躺着什么东西,摊在地上,无声无息。
亨德里克斯立马拔出枪。看上去像个人。突然他想起来应该是克劳斯的残骸。第二代。当时塔索一枪爆了他。现在灰烬里到处都是齿轮、继电器和金属零件,在阳光下烁烁发光。
亨德里克斯站起身来,朝那边走过去。他用脚踢了踢残骸,将它稍稍翻了个身。他可以看见它的金属外壳,以及铝制的肋骨和支架。更多电线掉了出来,看起来像内脏一样。成堆的电线、开关和继电器,还有没完没了的发动机和金属棒。
他弯下腰。机器人的头部已经被摔得稀烂,里面的人造大脑清晰可见。他呆呆地看着迷宫般的线路、电子管,还有发丝般精细的电线。他碰了碰人造头,头颅滚到一边,露出编号板。亨德里克斯仔细看了看。
他顿时脸色煞白。
IV——V。
他凝视着编号板,好长时间说不出话来。第四代。不是第二代。他们都错了。他们根本不知道型号不止三代。也许远远不止。起码有四代。而且关键是,克劳斯不是第二代。
突然,他打了个激灵。有什么东西正从他旁边的山丘上靠过来。是什么?他努力想看清楚。若隐若现的有很多身影,正踏着灰烬朝这边走过来。
朝他走过来。
亨德里克斯迅速蹲下,举起枪。汗水滴进了他的眼里。那些身影越来越近,他也越来越紧张。
第一个出现的是戴维。戴维一发现他,马上加快了脚步。其他机器人也紧跟在后面。第二个戴维。然后是第三个。三个戴维,长得一模一样,正悄无声息、面无表情地朝他走过来。它们的细腿机械地一上一下,手里紧紧攥着泰迪熊。
他瞄准射击。带头的两个戴维马上炸开了花。第三个仍在往前走。还有一个身影跟在它后面。一个伤兵,也在灰烬中无声无息地朝他爬过来。然后——
然后,跟在伤兵后面的,竟然是两个塔索,肩并肩走着。厚重的皮带,俄国军裤,衬衫,长发。多么熟悉的身影,就和刚刚坐进气压座椅中的那个一模一样。一样的苗条身材,一样沉默。
它们越来越近。这时,戴维突然一弯身,扔下手中的泰迪熊。玩具熊在地上快速移动。亨德里克斯本能地扣动了扳机。玩具熊不见了,消失在薄雾中。两个塔索继续往前走,面无表情,肩并肩走在灰尘中。
它们就要到他身边时,亨德里克斯无力地举枪射击。
两个塔索被干掉了。但是紧接着,又出现了五六个。都是一个模子里出来的,排成一列迅速朝他逼近。
他就这样眼睁睁地把飞船和暗号送给了那个机器人。现在,她正在去往月球基地的路上。而这一切,都是他一手造成的。
他当初对那枚炸弹的怀疑是对的。那枚炸弹是在得知有其他类型机器人存在的基础上设计出来的,比如戴维和伤兵。还有克劳斯。并非由人类设计。而是在一个没有任何人知道的地下工厂里生产出来的。塔索队伍已经逼近了他。亨德里克斯放弃了抵抗,冷静地看着它们。那熟悉的脸庞、皮带、厚衬衫,还有精心放置的炸弹。
炸弹!
塔索来抓他的时候,亨德里克斯的脑海里闪过最后一个讽刺的念头。想到这,他稍感欣慰。
那枚炸弹,是由第二代造出来对付其他型号机器人的。是专门针对其他机器人的。
它们已经在设计自相残杀的武器了。
- 苏联生物学家,曾提出与基因学说相对立的遗传学说。——本书注释若无特别说明,均为译注。
冒名顶替
■
“最近我要休个假。”斯彭斯·奥尔汉姆吃早餐时说。他回过头看着他的妻子,“我觉得我也应该休息一下了。十年的时间也不短了。”
“那个项目怎么办?”
“现在即使没有我,战争也稳赢了。我们这个黏土星球没太大危险。”奥尔汉姆在桌边坐下,点了根香烟,“新闻机改了报道,让人以为外星人就在我们上空。你知道我要能休假,会去干什么吗?我要去城外的大山里露营,就是上次我们去过的地方。记得吗?那次我中了橡树毒,你差点踩到一条松蛇。”
“萨顿森林?”玛丽开始收拾盘子,“那里几个星期前着火了。我还以为你知道呢。好像是什么闪电造成的火灾。”
奥尔汉姆大失所望。“他们难道没去找找原因吗?”他撇撇嘴,“现在没人在乎这些了。他们脑子里想的只有战争。”他绷紧下巴,脑海里浮现出外太空的情景,外星人、战争,还有针形飞船。
“我们哪有空想其他的?”
奥尔汉姆点点头。她说得没错。从半人马座阿尔法星出发的黑色小飞船,轻而易举就绕过了地球的巡航舰,让它们变成无助的小海龟。战势一边倒,地球人一直在往回撤。
一直往回撤,直到威斯丁豪斯研究中心研制出了防护罩,战争才出现转机。起先是保护几个大城市。最后,整个地球都被罩了起来。就像新闻机说的,防护罩是地球第一道真正意义上的防线,也是对外太空的第一个正式回应。
但是,要想打赢战争,又是另外一回事了。每一个研究中心,每一个项目,都在没日没夜地赶工。大家都在争相研发救世武器。他带领的班子,也在为这个目标披星戴月、年复一年地努力。
奥尔汉姆掐灭手里的烟头,站起身来。“就像达摩克利斯之剑一样,一直悬在我们头顶。我真是受够了。我现在什么都不想干,只想休个假。我估计其他人都有同感。”
他从衣橱里取出夹克,走到门厅里。载他去实验室的小快车应该马上就要到了。
“但愿纳尔逊不会迟到。”他看看表,“已经快七点了。”
“车来了。”玛丽透过一排排房子望出去。耀眼的阳光掠过房顶,被厚铅板反射了出去。住宅区很安静,只稀稀落落的有几个人。“待会儿见。尽量别加班,斯彭斯。”
奥尔汉姆拉开车门,滑了进去。他叹了口气,靠在椅背上。纳尔逊旁边还坐着一个年长的男人。
“怎样?”小车向前冲时,奥尔汉姆问,“有没有什么好消息?”
“老样子。”纳尔逊说,“击毁了几艘太空飞船,又遗弃了一颗小行星,说是战略部署。”
“等我们的项目进入收尾阶段,就会有所助益。不知道是不是新闻机的宣传作祟,最近一个月来,我感到异常疲惫。仿佛万物都了无生机,死气沉沉。”
“你对这场战争失去信心了吗?”年长的男子突然问道,“你本人可是它不可或缺的一分子。”
“这是彼得斯少校。”纳尔逊介绍。奥尔汉姆握了握彼得斯的手,仔细观察起对方。
“什么风这么早就把你吹来了?”他问,“我们似乎没在研究中心见过面。”
“是的,我没有参与项目。”彼得斯说,“但我对你们的项目略知一二。我的工作和你们完全不同。”
说着他和纳尔逊会意地交换了一下眼色。奥尔汉姆看在眼里,不禁皱起眉头。这时,车子开始加速,掠过脚下贫瘠荒芜的大地,朝坐落在天际的项目大楼冲去。
“那么,你是做什么的?”奥尔汉姆问,“还是说你要对此保密?”
“我为政府工作。”彼得斯说,“隶属于联邦安全署,安全部门。”
“噢?”奥尔汉姆扬起一道眉毛,“我们这里渗透进敌人了?”
“事实上,我是专程来拜访你的,奥尔汉姆先生。”
奥尔汉姆不解。他琢磨了一下彼得斯的话,仍然毫无头绪。“拜访我?为什么?”
“我是来逮捕你这个外太空间谍的。你现在知道我为什么这么早就来这里了吧。抓住他,纳尔逊——”
一支枪抵在了奥尔汉姆腰上。纳尔逊卸下伪装的表情,双手发颤,脸色惨白。他深深吸了口气,然后重重地吐了出来。
“我们现在就动手吗?”他轻声问彼得斯,“我觉得我们应该立即除掉他,不能再拖了。”
奥尔汉姆盯着眼前这个老朋友的脸,想开口说话,却发不出声音。两个男人死死地盯着他,表情僵硬,诚惶诚恐。奥尔汉姆感到两眼冒金星,头昏脑胀。
“我不明白。”他喃喃道。
这时,车子离开地面,往空中飞去。脚下的项目中心离他们越来越远,慢慢变小,直到消失不见。奥尔汉姆闭上了嘴。
“可以再等等。”彼得斯说,“我还有话问他。”
车越飞越高,奥尔汉姆呆滞地望着前方。
“逮捕很顺利。”彼得斯对着可视电话的屏幕说。屏幕上是安全署署长的脸。“这下大家可以放下心里的大石头了。”
“没出什么岔子吧?”
“没有。他上车时毫无戒备,似乎并不觉得我的出现有什么异常。”
“你们现在的位置?”
“正在往外飞,刚到防护罩边上。我们在全速前进。现在不会有什么问题了。我刚才还担心车里的起飞设备会出问题。如果刚才有什么意外的话——”
“让我看看他。”署长说。奥尔汉姆坐在座位上,两手搭着膝盖,眼睛盯着前方。
“所以他就是那个家伙。”他看了奥尔汉姆一阵子,见他默不作声,转而对彼得斯点点头。“嗯,可以了。”他的脸上似乎泛起一阵鄙夷,“我已经看到我想看的了。你的功劳不小。大家已经开始为你俩准备表彰大会了。”
“那倒没必要。”彼得斯说道。
“现在还有什么危险吗?有没有可能——”
“有可能,但是可能性不大。据我了解,需要一个口头秘钥。即便发生什么意外,我们也只能随机应变了。”
“那我去通知月球基地,准备好迎接你们。”
“不用。”彼得斯摇摇头,“我想把飞船停在基地外面,以免造成不必要的危险。”
“就照你说的办吧。”署长又瞟了奥尔汉姆一眼。然后屏幕一闪,他的脸消失了。
奥尔汉姆把目光投向窗外。飞船已经穿过防护罩,速度越来越快。看来彼得斯很着急。下面的喷射口全开,发出隆隆巨响。他们疯狂赶路,都是出于对他的恐惧。
坐在他身旁的纳尔逊不安地动来动去。“我觉得我们应该现在就动手。”他说,“只要这件事能尽快了结,让我做什么都愿意。”
“冷静点。”彼得斯说,“你去开会儿飞船,我来问他些事情。”
他挪到奥尔汉姆身旁,看着他的脸。他小心翼翼地碰了碰奥尔汉姆的胳膊,又戳了戳他的脸。
奥尔汉姆仍然一言不发。我得通知玛丽,他又闪过了这个念头。我一定要想办法通知玛丽。他环顾飞船。怎么通知?通过可视电话吗?纳尔逊正举着枪坐在控制台旁。他无计可施。他被抓了,被诱捕了。
但是为什么呢?
“听着,”彼得斯说,“我想问你几个问题。你知道我们要去哪儿。我们正飞往月球。再过一个多小时,我们就会降落在月球没有人烟的那头。一落地,你就会被转交给等在那儿的一队人马。他们会当场把你摧毁。你明白吗?”他看了看表,“用不了两小时,你就会残骸遍地,灰飞烟灭。”
奥尔汉姆努力打起精神。“你能不能告诉我——”
“当然,听好了。”彼得斯点点头,“两天前,我们接到一份报告,说一艘外太空飞船潜进了防护罩,带来一个人形机器间谍。这个机器人的使命是杀掉一个人,然后取而代之。”
彼得斯平静地看着奥尔汉姆。
“机器人体内有一枚铀弹。我们的侦探还不知道这枚炸弹具体会被怎样引爆,但是据他推测,引爆指令可能是一句话。我们还知道,这个机器人会过上被它杀掉的人的生活,进入他的社交圈,接替他的工作。它能把他模仿得惟妙惟肖,没人能察觉出任何异常。”
奥尔汉姆的脸上没有任何血色。
“这个机器人要取而代之的就是斯彭斯·奥尔汉姆,一个项目研究中心的要员。因为这个特殊的项目目前正进入最关键的研究阶段,所以这枚靠近研究中心的人形炸弹可以——”
奥尔汉姆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但我就是奥尔汉姆啊。”
“一旦机器人找到并杀害奥尔汉姆,它就会轻而易举地过上奥尔汉姆的生活。这个机器人是八天前从飞船上降落的。替换工作大概发生在上个周末,趁奥尔汉姆独自一人在山间散步的时候。”
“但我就是奥尔汉姆啊。”他转头对控制台旁的纳尔逊说道,“你难道认不出我吗?你我已经认识二十多年了。难道你不记得我们一起上大学的情景了吗?”他站了起来。“我们可是校友啊。不光是校友,我们还是室友呢。”他朝纳尔逊走去。
“离我远点!”纳尔逊大吼。
“听我说,你还记得大二时那个女生吗?她叫什么来着——”他挠挠前额,“就是那个黑头发的。我们在特德那儿碰见的那个。”
“够了!”纳尔逊失心疯般地挥舞着手里的枪,“我什么都不要听。你杀了他!你这个……该死的机器!”
奥尔汉姆看着纳尔逊。“你错了。我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是从没有什么机器人接近我。这中间一定有什么误会。也许你们说的那艘飞船坠毁了。”他转身对彼得斯说,“我就是奥尔汉姆本人。我很清楚。没有什么替换。我还是如假包换的我。”
他两手摸遍自己的身体。“一定有什么办法可以证明。带我回地球去。你们可以给我做X光检查,或者细胞采样,怎样都行。也许我们还能找到飞船坠毁的证据。”
彼得斯和纳尔逊都不做声了。
“我就是奥尔汉姆。”他再次重申,“我知道我没有撒谎。但在这儿我没法证明自己。”
“那个机器人,”彼得斯说,“它并不知道自己不是真正的斯彭斯·奥尔汉姆。无论是内心还是外在,它都和奥尔汉姆如出一辙。它自带一整套人工记忆系统,虚假的记忆。它和他不仅长得一样,就连记忆、思想、爱好和工作能力,都一模一样。
“但还是有一个地方不同。机器人体内有一枚铀弹,听到指令后会立即爆炸。”彼得斯下意识地挪开一点,“这是唯一的区别所在。这也是为什么我们要把你带去月球。他们会在那儿肢解你,摘掉炸弹。即便炸弹最终还是爆炸了,在月球上也不会有什么影响。”
奥尔汉姆缓缓坐下。
“我们快到了。”纳尔逊说。
飞船缓缓降落的时候,奥尔汉姆靠在座位上,脑子疯狂地运转着。他们下面是月球坑坑洼洼的表面,一望无际的废墟。他该怎么办?怎样才能有救?
“准备好了。”彼得斯说。
再过几分钟,他就死翘翘了。他能隐约看见下面有个类似建筑的小点。一定有群拆弹专家等在那儿,准备把他撕成碎片。他们会扒开他的皮,卸掉他的四肢,让他死无全尸。当他们发现他体内并没有什么炸弹时,会很意外。那时他们才会明白,但为时已晚。
奥尔汉姆看了看舱内。纳尔逊仍然死死地攥着枪。他那儿看来打不了什么主意。要是他能找个医生来验明他的真身就好了——这也是唯一的办法。玛丽可以帮他。他的脑子疯转着。只剩下几分钟的时间了。要是他能联系上她,给她传个话就好了。
“别激动。”彼得斯说。飞船缓缓降落,在凹凸不平的地面上颠了几下。周围万籁俱寂。
“听着,”奥尔汉姆沉重地说道,“我能证明我就是斯彭斯·奥尔汉姆本人。找个医生来。把他带来这里——”
“就是那班人。”纳尔逊指着外面说,“他们过来了。”他紧张地瞟了奥尔汉姆一眼,“但愿不会有什么意外。”
“我们会在他们开工前离开,”彼得斯说,“马上就返航。”他穿上增压服,从纳尔逊手里接过枪。“我来看着他。”
纳尔逊也手忙脚乱地穿上增压服。“他呢?”他示意了一下奥尔汉姆,“他要穿吗?”
“不用。”彼得斯摇摇头,“机器人应该不需要氧气吧。”
那班人来到飞船边上,停下来等候指示。彼得斯向他们示意。
“过来!”他挥挥手。那帮人小心翼翼地靠过来。他们被臃肿的衣服包裹着,显得有些怪异。
“如果你打开舱门,”奥尔汉姆说,“那我就必死无疑。这是谋杀。”
“开门。”纳尔逊伸手去拉门把。
奥尔汉姆眼看着他一只手紧紧地握住金属把手。门马上就会打开,船舱内的空气会被瞬间吸出去。他必死无疑。他们也会立即意识到这是个错误。也许在和平年代,人们不会这样,仅仅因为自己害怕,就不分青红皂白地置另一个人于死地。但现在,当每个人都笼罩在恐惧中时,大家都愿意为了集体而牺牲个人。
他们甚至不想去验证他是否真的有罪。没有时间。
他看着纳尔逊。纳尔逊是他的多年老友。他们念同一所大学,他还是他的伴郎。现在纳尔逊却想置他于死地。这也不能怪纳尔逊中邪了,只是时机不对。当年大瘟疫的时候,大概也是一样的情形吧。一旦哪个人身上出现了一块可疑的斑痕,人们就会不分青红皂白,一概当场处死。在历史危难时刻,人类的选择一向如此。
他不怪他们。但是他想活下去。他的生命十分珍贵,不能轻易放弃。奥尔汉姆绞尽脑汁。怎么办?有什么契机吗?他环顾四周。
“我们出去吧。”纳尔逊说。
“你说得对。”奥尔汉姆说,被自己的口气吓到了。那是绝望的力量。“我不需要空气。开门吧。”
他们停了下来,警觉地看着他。
“动手啊。把门打开。反正对我也没什么差别。”奥尔汉姆把手伸进夹克,“我倒想知道你们究竟能跑多远。”
“跑?”
“你们只剩下十五秒钟的时间了。”他的手指在夹克里扭动着,手臂突然绷紧。他松了口气,微微一笑。“关于引爆指令,你们错了。你们完全想偏了。还剩十四秒。”
增压服里的两张脸吓得目瞪口呆。紧接着,他们开始争先恐后地去撕舱门。空气猛地泄入外面的虚无世界,发出尖啸声。彼得斯和纳尔逊立刻跳出船舱。奥尔汉姆紧跟在他们身后,一把抓住舱门,死命往回拽。舱门关闭之后,自动压力系统开始迅速补给空气。奥尔汉姆战栗地舒了口气。
真是千钧一发啊——
窗外,那两个男人已经跑到了大部队身边。大家开始撤退,像热锅上的蚂蚁到处乱跑。然后,他们一个接一个地匍匐在地。奥尔汉姆坐到控制台旁,将仪表归位。飞船升空,下面的人挣扎着爬起来。每一个都仰头看着天,惊讶得合不拢嘴。“对不住了,”奥尔汉姆自言自语道,“但我必须回地球去。”他开始沿原路返航。
已经入夜。飞船里环绕着蟋蟀的鸣叫声,打破了夜色的宁静。奥尔汉姆低头看着可视电话的屏幕,人像渐渐清晰起来。视频电话没费多大劲就打出去了。他松了口气。
“玛丽。”他说。屏幕上的女子盯着他,喘着粗气。
“斯彭斯!你在哪儿?出了什么事?”
“我没法跟你解释,你先听我说。他们随时可能截断这个通话。马上去项目中心找张伯伦医生。如果他不在那儿,那就随便找个其他医生,带他到我们家等我回去。记得让他带上仪器,X光、荧光检查器,什么都带着。”
“可是——”
“照我说的做。赶快。让他在一个小时内准备好。”奥尔汉姆凑近屏幕,“一切还好吗?你一个人吗?”
“一个人?”
“你身边有其他人吗?那个……纳尔逊或者其他什么人联系过你吗?”
“没有。斯彭斯,我被弄糊涂了。”
“放心。我们一小时后在家里见。千万别对任何人走漏风声,包括张伯伦。就说是你自己病得厉害。”
他掐断通话,看了看表。过了一会儿,他下了飞船,走进暗夜中。还有半英里路要走。
他迈开步子。
窗口亮着一盏灯,应该是书房的灯。他跪在篱笆旁,警觉地观察家里的情况。周围很安静,没有任何动静。他抬起手表,借着微弱的星光看了看。差不多过去一个小时了。
这时,街边开过来一辆小快车,没停。
奥尔汉姆看着眼前的房子。医生应该已经到了,此刻大概正和玛丽一起在家里等他。突然,一个念头一闪而过。万一她根本没法离开家怎么办?他们有可能已经控制住她了。也许他即将自投罗网。
但即便这样,也别无他法了。
只要有医生的检查记录、照片和报告,他就有一线希望证明自己的清白。如果他能接受检查,当然,前提是他能活到那个时候——
那他就可以证明自己是对的了。这也许是他唯一的希望。他的救命稻草就在家里。张伯伦医生很有声望,是项目中心的医师。他应该能查明真相,而且也能让其他人信服。让他来揭穿真相,应该能消除大家的疑虑和恐慌。
恐慌——就是恐慌。要是他们不是那么迫不及待,而是不慌不忙地慢慢来,那就好了。但是他们已经等不及了。他必须死,立马就得死,即使没有任何证据,也不经过任何审判或检查。事实上,哪怕是最简单的一个小检查,也能证明他们是错的,但他们连这点时间都不给他。他们脑子里想的只有危险,除了危险,别无其他。
他站起身来,向房子走去。他跨上门廊,在门口停了下来,静静地听着。没有任何声音。整栋房子都安安静静的。
安静得瘆人。
奥尔汉姆站在门廊上,一动不动。里面的人显然是在刻意保持安静。为什么呢?房子并不大。门后面几英尺的距离内,应该站着玛丽和张伯伦医生。但是他却听不见一丝声响,没有任何说话声。什么都没有。他瞧了瞧大门。就是这扇门,他进进出出了不知多少次,每一个早晨,每一个夜晚。
他把手放在门把上。突然,他伸手去按门铃。门铃声穿过房子,一直传到了后院。奥尔汉姆笑了笑。他听见有人在动了。
玛丽打开门。一看见她的脸,他就立刻明白了。
他撒腿就跑,冲进灌木丛里。一个安全署警察一把推开玛丽,朝他开火。灌木丛顿时炸开了花。奥尔汉姆沿着房子外围蜿蜒前进,然后猛地跳了出去,发疯似的往黑暗里跑。一盏探照灯亮了起来,刚刚好掠过他的身边。
他跑到马路对面,钻过一道篱笆,迅速穿过后院。在他身后,安全署的警察们边吼边朝他追过来。奥尔汉姆上气不接下气,胸口剧烈起伏。
她那张脸——他只看一眼就明白了。那紧闭的双唇,被恐惧主宰的双眼。如果他当时直接去开门,然后走进去,那会是怎样的情形!他们一定是截获了他和玛丽的通话,然后马上赶到他家潜伏着。她十有八九已经相信了他们的一面之词。现在她和他们一样,都认为他是机器人。
奥尔汉姆一直往前跑,渐渐甩掉了尾随的警察们。看来他们对追逐战并不在行。他爬上一座小山,然后沿山坡下到另一侧。很快他就能回到飞船里去了。但是这个时候,又该去哪儿呢?他放慢脚步,停了下来。已经能看见飞船镶嵌在夜空中的轮廓了,仍然停在原地。他已经远离了居民区,来到城郊的荒野地带。再往前,就只有灭绝人迹的广袤森林。他穿过一块荒地,进入森林地带。
他还没走到飞船跟前,舱门却打开了。
逆着光线看过去,彼得斯的身影跨出飞船,挎着沉甸甸的鲍里斯枪。奥尔汉姆愣住了。彼得斯在黑暗中寻找他。“我知道你就在那儿,就躲在什么地方。”他叫道,“过来啊,奥尔汉姆。你已经被我们包围了。”
奥尔汉姆没有动。
“听着。我们马上就能捉住你。看来你还是不相信自己是个机器人。听你和那女人的通话,你仍然活在植入你大脑的人工记忆中。
“但是,你是机器人。你就是我们要找的那个机器人,你体内的炸弹随时会被引爆。不管是你自己,还是其他某个人,任何人,一旦说出引爆指令,你体内的炸弹就会爆炸,让方圆数英里内化为灰烬。正在进行的项目、那个女人,还有我们大家,都得死。你明白吗?”
奥尔汉姆没有做声,仔细聆听着。周围有人穿过树林,朝他包抄过来。
“即使你不现身,我们也能捉住你。这只是时间问题。我们已经取消了把你送去月球基地的计划,改成了就地处决。也只有冒着炸弹在这里引爆的风险了。我已经调动了这个区域所有的安全人员。全县正在进行地毯式搜捕。天网恢恢,你无处可逃了。现在,这片树林已经被全副武装的警察包围起来了。你最多还有六小时的时间。”
奥尔汉姆慢慢往边上挪。彼得斯还在继续说,根本就没发现他的存在。这里太黑了,伸手不见五指。但是彼得斯没有撒谎,奥尔汉姆逃不掉。虽然他现在离开了居民区,来到了森林边上,大概还能躲藏一时半会儿,但是最终,他们还是会抓住他的。
只是时间问题。
奥尔汉姆在树林里悄无声息地穿行。这个县城的每一寸土地都被翻过来,搜查,研究,化验。搜索圈正在不停地缩小,渐渐把他逼到死角。
还能怎么办呢?现在,他连最后能用来逃生的飞船都没有了。他们的人已经占领了他的房子,他妻子也站到了他们一边,深信不疑地认为真正的奥尔汉姆早已死了。他握紧拳头。在地球某处坠毁的外太空针形飞船里,躺着一具机器人的残骸。肯定就在这附近某个地方,一艘飞船摔得稀巴烂。
里面的那个机器人,应该也已面目全非。
他脑海里突然闪过一丝希望。要是他能找到这些残骸……要是能让他们看看坠毁的飞船,还有那个机器人——
但是在哪儿呢?他要去哪里找呢?
他继续往前走,陷入沉思。某个地方,也许就在附近。飞船一定是准备在项目中心附近着陆,然后让机器人步行过去。他爬上小山,站在山头四处眺望。坠毁烧焦。哪里像是事发地点呢?有线索没?他有没有读到过什么,或者听说过什么?从这里出发,步行距离内。一个没人去的荒野。
突然,奥尔汉姆笑了。坠毁烧焦的地方——
萨顿森林。
他加快了步伐。
天已大亮。阳光透过光秃秃的枯枝,照在一个蜷缩在林中空地边缘的男子身上。奥尔汉姆不时地抬头观望,倾听声响。他们就在不远处,只要几分钟的时间就能追上他。他笑了笑。
在他脚下,一堆遭难的残骸散落在空地上,蔓延进萨顿森林烧焦的树桩中间。阳光照耀下,残骸闪着微光。他毫不费劲就找到了源头。他可是萨顿森林的常客。年轻的时候,他都不知道把这里走了多少遍。他知道飞船会在哪儿坠毁。这里的地形很奇特,平地中间突然隆起一个山丘。
对于一艘正在降落的飞船,如果驾驶员事先不熟悉这里的地形,肯定躲不开那个山丘。他弯腰看着飞船,或者应该说,看着飞船留下的残骸。
奥尔汉姆站起身来。他听见他们的声音了,距离很近。他们低声说着话,正往这里靠拢。他紧张起来。一切都取决于谁先发现他。如果是纳尔逊,那他必死无疑。纳尔逊肯定一上来就直接开火。不等他们发现飞船残骸,他就死透了。但是,如果他能有时间向他们解释,争取到一分半秒,那就够了。只要他们看见飞船,他就安全了。
但如果他们先开枪——
啪嗒一声,谁踩断了一根烧焦的树枝。随后,一个身影畏首畏尾地出现了。奥尔汉姆深吸一口气。只剩下几秒钟的光景了,这可能是他生命中的最后几秒钟。他举起手,注视着前方。
是彼得斯。
“彼得斯!”奥尔汉姆急忙挥舞手臂。彼得斯举起枪,对准他。“别开枪!”他尖叫起来,“等等,看我身后,空地那边。”
“我找到他了。”彼得斯大喊。警察们立即从烧焦的树林中钻出来,向他围拢。
“别开枪。看我身后。飞船,针形飞船。你们说的外太空飞船。看啊!”
彼得斯犹豫了,晃了晃手里的枪。
“飞船就在那儿,”奥尔汉姆急忙说,“我知道我能在这儿找到它。就在这片失火的树林里。你现在应该相信我了。你会看到躺在飞船里的机器人残骸。你去看一眼好吗?”
“那边确实有东西。”一个警察紧张地说道。
“杀了他!”另一个声音喊起来。是纳尔逊。
“等等。”彼得斯迅速转过身,“都听我的,谁也不许开枪。也许他说的是真的。”
“杀了他。”纳尔逊说,“他杀了奥尔汉姆。也许下一秒,他就会把我们全干了。如果炸弹爆炸——”
“闭嘴。”彼得斯向山坡走去,往下看了看。“快看。”他招手让两个人过来,“你们下去看看那是什么。”
两个男人冲下斜坡,穿过空地。他们弯下腰,用枪戳了戳飞船残骸。
“怎么样?”彼得斯喊道。
奥尔汉姆屏住呼吸,微微一笑。它肯定就在那儿;虽然他来不及亲自验明真身,但不会错的。突然间,他脑中疑云满布。万一机器人没有当场死亡,勉强逃离了事故现场可怎么办?又万一它已经面目全非、灰飞烟灭了呢?
他舔舔嘴唇,额头上渗出了汗珠。纳尔逊死死地盯着他,脸色发青,胸脯一起一伏。
“快杀了他。”纳尔逊说道,“否则他就会抢先杀掉我们所有人。”
那两个警察终于直起身来。
“发现什么没有?”彼得斯问,稳稳地举着枪,“是什么?”
“看起来应该是——好吧,是艘针形飞船。旁边还躺着什么东西。”
“让我看看。”彼得斯大步走过奥尔汉姆身边。奥尔汉姆看着他下了山坡,走到那两名男子身旁。其他人也跟在他后面,争相观望。
“看起来的确像具尸体,”彼得斯说,“快看!”
奥尔汉姆也跟了过去。他们围成一圈,低头看着脚下。
地上躺着一团怪异的东西,扭曲地蜷在一起。看起来似乎有些人形,但是蜷得太厉害,四肢横竖交错。它的嘴巴大张,眼睛呆滞地看着前方。
“就像一台坏机器一样。”彼得斯喃喃地说。
奥尔汉姆微微笑了笑。“怎样?”他问。
彼得斯看着他。“我真不敢相信。你一直都是对的。”
“这个机器人根本就没有接近我。”奥尔汉姆说。他掏出一根烟,点上火。“它应该是在飞船坠毁的时候摔烂的。你们都忙着战事,没一个人关心这片森林怎么无缘无故就起火了。现在你们知道了。”
他站在那儿抽着烟,看着周围的人把那个畸形残骸从废墟里拖出来。残尸硬邦邦的,四肢已完全僵直。
“你们现在应该能找到那枚炸弹了。”奥尔汉姆说。他们把尸体平放在地上。彼得斯弯下腰去。
“我好像看见炸弹的影子了。”他伸手去摸残骸。
尸骸的胸腔已被打开。透过缝隙,能看见里面有东西一闪一闪的,好像是什么金属。大家都看着那个金属体,一声不吭。
“这个家伙要是还活着,早把我们都干了。”彼得斯说,“就凭这个金属盒。”
大家仍然哑口无言。
“我知道我们冤枉你了,”彼得斯对奥尔汉姆说,“真不敢想象你是怎么熬过来的。如果你没有逃脱,现在已经——”他没说下去。
奥尔汉姆灭掉手中的烟。“我自己当然很清楚机器人从没接近过我。但是我没有办法证明。有时候你真的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问题就在于我当时没有办法证明自己。”
“要不要休个假?”彼得斯说,“我们应该能安排一下,给你放一个月长假。你可以好好休息休息。”
“我现在只想回家。”奥尔汉姆说。
“好吧,”彼得斯说,“都听你的。”
纳尔逊仍然蹲在尸体旁。他伸手去摸胸腔里那个闪烁的金属盒。
“别碰它,”奥尔汉姆喊道,“它仍然有可能爆炸。我们还是让拆弹专家来处理吧。”
纳尔逊没理他。突然,他一把伸进机器人的胸腔,抓住金属盒往外扯。
“你在干什么!”奥尔汉姆叫起来。
纳尔逊直起身来,手里握着那个金属制品,脸色吓得发青。那是一把金属匕首,一把太空针形匕首,上面沾满鲜血。
“这个东西杀了他,”纳尔逊轻声说道,“我的朋友已经被这个东西杀死了。”他看着奥尔汉姆。“你用这个杀了他,然后把他扔在飞船旁。”
奥尔汉姆浑身颤栗起来,牙齿直发抖。他先看看匕首,又望向尸体。“那不可能是奥尔汉姆。”他说。这时的他已经完全不能思考,只觉得天旋地转,“难道是我错了?”
他目瞪口呆。
“但是,如果那是真的奥尔汉姆,那我就是——”
他话音未落,刚吐出头几个字……爆炸的光线一直传到了半人马座阿尔法星。
规划小组
■
一个明媚的早晨,阳光洒在湿润的草坪上。停在路旁的车辆沾满露水,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一个办事员匆匆走过,边走边看着手里的指示文件。看着看着,他皱起了眉头。他在一栋绿色的小房子前停了一会儿,然后上了小路,直接走进房子的后院。
小狗正趴在窝里熟睡,屁股朝外,只露出一条粗尾巴。
“老天爷。”办事员叫起来,双手叉腰,用自动铅笔猛敲手里的笔记板,“快起来,你这懒鬼。”
小狗被惊醒了,先探出头来,然后慢慢从小窝里爬了出来。他眨巴着眼睛,对着晨光打了个哈欠。“是你啊,这么早?”他又打了个哈欠。
“来大任务了。”办事员的手指灵活地划过管制图。“他们早上准备调整T137区。九点整开始。”他看了看怀表,“历时三小时,正好到中午十二点。”
“T137区?离这儿不远啊。”
办事员撇撇嘴巴,不屑地说:“那是。你真是什么都知道啊,我的黑毛兄弟。或许你也猜到我为什么来这儿了。”
“我们的管辖区和T137有重叠。”
“没错。我们这个区域里有些对象要配合。我们要保证在规划开始前把他们安顿好。”办事员瞟了一眼绿房子,“你要对里面那个男人特别上心。他上班的地方在T137区。一定要确保他九点之前赶到那儿。”
黑狗仔细看了看房子。百叶窗拉了起来。厨房里亮着灯。透过蕾丝窗帘,可以看见后面的人影正围着桌子动来动去。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他们正在喝咖啡。
“他们起来了。”黑狗喃喃地说,“你是说那个男的?他不会受到什么伤害吧?”
“当然不会。但是他今天一定要提早到办公室。平常他都是九点之后才出门,今天必须八点半之前就出发。他一定要赶在规划开始前进入T137区,要不然就赶不上新规划了。”
黑狗叹了口气。“看来得我出马了。”
“对头。”办事员又看了看指示文件,“你要在八点十五分发出召唤。记住没?八点十五分。别耽搁了。”
“八点十五会召唤出什么?”
办事员翻开说明书,查看代号栏,说:“到时候会有个朋友开车过来,提前载他去上班。”办事员合上说明书,抱着双臂。接下来就是等待了。“这样他就可以提前约一个小时到达办公室。这点很重要。”
“重要。”黑狗咕哝道。他把半截身子伸进狗棚,趴下来闭上眼睛。“很重要。”
“醒醒!千万别误了时辰。如果你召唤太早或太晚——”
黑狗睡眼惺忪地点了点头。“知道了。我不会出岔子的。我从不出错。”
埃德·弗莱彻又往咖啡里添了些奶油。他叹了口气,靠在椅子上。身后的烤箱里传来柔和的嗞嗞声,暖暖的香味缭绕在整个厨房里。头顶上的黄灯渐渐暗了。
“再来个蛋卷?”露丝问他。
“我饱了。”埃德喝了口咖啡,“你吃吧。”
“我得走了。”露丝站起来,解开围裙,“要去上班了。”
“这么早?”
“当然了。你这个幸运的懒虫。真希望我也能多坐一会儿。”露丝走进浴室,用手指理了理又长又黑的秀发。“在政府上班的人都得早到。”
“但你们下班也早。”埃德说。他打开《纪事报》,翻到绿色的体育版。“祝你今天开心哦。别打错字,闹出什么双关笑话。”
露丝关上浴室的门,在里面换衣服。
埃德打了个哈欠,看了眼水槽上方的挂钟。还早呢。八点还没到。他又喝了口咖啡,摸摸胡子拉碴的下巴。得剃剃胡子了。想到这,他懒洋洋地耸耸肩。再坐十分钟吧。
露丝穿着尼龙吊带裙,急匆匆地冲进卧室。“我要迟到了。”她奔来奔去,穿上她的衬衫、裙子、袜子,还有她的小白鞋。最后,她终于弯腰亲了他一下。“再见,亲爱的。今晚我去买菜。”
“再见。”埃德放下报纸,两手围住妻子的纤纤细腰,亲热地抱住她。“你真好闻。别和老板调情哦。”
露丝冲出家门,几步小跑下了台阶。埃德听见她的高跟鞋啪嗒啪嗒走远了。
她走了。房间里安静下来。就剩他一个人了。
埃德站起身来,把椅子塞了回去。他不紧不慢地走进浴室,拿出剃须刀。八点十分。他洗了把脸,涂上剃须霜,开始刮胡子。他动作慢悠悠的。反正时间还早。
办事员看了看怀表,紧张地舔舔嘴唇,前额渗出汗水。秒针嘀嗒不停地走着。八点十四分。马上就要到点了。
“准备好了!”办事员大声命令道。他个子小小的,因为紧张,全身都僵在那儿。“还有十秒!”
“上!”办事员喊道。
什么动静都没有。
办事员惊恐地转过身,发现那个小小的狗棚里只露出一条粗粗的尾巴。黑狗居然去睡回笼觉了。
“到时候了!”办事员尖叫道。他疯了一般地对着狗屁股连踢带踹。“我向老天发誓——”
黑狗惊醒过来,跌跌撞撞地从狗棚里爬出来。“我的老天。”他顿感尴尬,马上冲向栅栏,把前腿扒在围栏上,张大了嘴巴。“汪!”他大叫一声,抱歉地看了办事员一眼。“不好意思。我也不知道是怎么搞的——”
办事员两眼直勾勾地看着怀表,全身凉透了。分针已经快要走到十六了。“你弄砸了。”他气愤地吼道,“你弄砸了!你这个该死的招跳蚤的老骨头!你弄砸了!”
黑狗放下前腿,焦急地往回走。“你说我弄砸了?你是说召唤时间已经——”
“你召唤得太晚了。”办事员缓缓地收起怀表,呆滞地说道,“你叫得太晚了,不会有什么朋友开着车来了。现在也不知道接下来会怎样。我真不敢想象八点十六分会带来什么后果。”
“但愿他能及时赶到T137区。”
“不可能。”办事员哭丧着脸说,“他赶不上了。我们犯了个错误。我们闯祸了!”
埃德正在冲洗脸上的剃须霜,突然听见院子里一声狗叫,在安静的房子里荡起回响。
“该死,”埃德抱怨道,“它真要把整个街坊都吵醒了。”他擦干脸,停下来听听动静。外面有人吗?
只听见一声震动。然后——
门铃响了起来。
埃德走出浴室。会是谁呢?露丝忘带什么东西了?他随便套上一件白衬衫,打开大门。
一个阳光的年轻人满脸热情地向他问好。“早上好,先生。”他摘掉帽子,“不好意思这么早打扰您——”
“你有事吗?”
“我来自联邦人生保险公司。我来这里是——”
埃德一把关上了门。“不需要保险。我赶时间,得去上班了。”
“您妻子告诉我只有这个时间能找到您。”年轻人捡起放在地上的公文包,轻轻推开门,“她特意嘱咐我早点来。我们平时也没这么早上班,但是既然她让我早点来,我就专程赶来了。”
“好吧。”埃德无奈地叹了口气,让那个年轻人进了门,“我换衣服的时候,你可以给我介绍一下你们的产品。”
年轻人把公文包放在沙发上打开,摊开一叠小册子和带插图的折页广告。“您不介意的话,我先给您看一些数据。这对您和您的家人来说,都是十分重要的——”
埃德坐下来,一本一本地翻看那些宣传册。他为自己买了一份保额一万美金的人生保险,把那个年轻人打发走了。他看了看钟。已经九点半了!
“该死。”他要迟到了。他赶紧系上领带,关掉烤箱和电灯,把碟子丢进水池里,然后抓起外套冲了出去。
他一边在心里咒骂,一边疾步冲向车站。保险推销员,那个该死的家伙为什么不早不晚,偏偏赶在他要出门的时候来?
埃德边走边抱怨。他铁定得迟到,不知道后果会怎样。等他赶到办公室,肯定要到十点钟。他作好心理准备。第六感告诉他,肯定没法安全过关。今天真不是迟到的好日子。
要是那个推销员没来就好了。
离办公室还有一个街区时,他跳下公交车,然后飞速往前赶。斯坦因珠宝店门前的巨大时钟告诉他,已经快十点了。
他的心沉了下去。老道格拉斯肯定不会轻易放过他。他能想象得出来他的脸色会有多难看:道格拉斯喘着粗气,满脸涨得通红,肥大的手指在他面前不停地晃来晃去。埃文斯小姐躲在打字机后面偷笑;办公室勤杂工杰基也在一旁幸灾乐祸;厄尔·亨德里克斯、乔和汤姆,还有身材曼妙、长睫毛黑眼睛的玛丽。接下来这一整天,肯定会被大伙儿打趣到死。
他来到街角,看见是红灯,便停了下来。街对面矗立着一栋高大的白色水泥大楼,钢筋混凝土大圆柱配上纵梁和玻璃窗。那就是他的办公大楼了。埃德打了个冷战。或许他可以谎称电梯在中途卡住了。他被困在二楼和三楼中间出不去。
交通灯变了。没有其他人要过马路。埃德孤身一人走了过去。他踏上街对面的人行道——
然后停了下来,目瞪口呆。
太阳竟然开始变暗。很快,最后一丝余晖也消失不见了。埃德猛地抬起头,发现头顶涌来一团灰云,庞大而无形。天空中再无他物。周围的一切都笼罩在不祥的浓雾中。一阵不安的凉意攫住了他。怎么回事?
他小心翼翼地往前走,摸索着在浓雾中探进。万籁俱寂。周围没有任何声响——连车辆的声音都听不见了。埃德惊恐万分地四处张望,想透过翻腾的浓雾看清周边的情况。没有人,没有车,暗无天日,死一般寂静。
前方的办公大楼在迷蒙中晃动着灰色的鬼影,棱角模糊。埃德惴惴不安地伸出手去——
被他碰到的那部分建筑在他指尖瓦解,如流沙般坍塌下来。埃德吓得张大嘴巴。他的脚边散落着一堆灰色碎片。他刚才伸手碰触到的地方,现在只剩下一个大窟窿,露出里面丑陋的水泥残块。
他头晕眼花地踏上大楼前的台阶。台阶在他脚下溃退,也变成了流动的细沙,完全承受不住他的重量。
他走进大厅。大厅里光线昏暗,模糊不清。头顶的吊灯影影绰绰地闪烁着。所有东西都像蒙上了一层神秘的面纱。
他仔细瞧了瞧卖雪茄的柜台,只见售货员一言不发地靠在柜台上,嘴里叼着根牙签,神情茫然。而且,他全身上下也是一片灰色。
“喂,”埃德沙哑地问,“发生什么事啦?”
售货员没有回答他。埃德向他伸出手去,手指碰到了他灰色的手臂——竟然径直穿了过去。
“我的老天。”埃德叫道。
售货员的手臂脱落下来,掉到地上,散成碎片,看上去像是一团灰色的纤维,如尘埃一般。埃德顿时崩溃了。
“救命啊!”他撕心裂肺地大叫起来。
没有任何回应。他四处张望,隐约能看见几个人影:一个男人在看报纸,两个女人在等电梯。
埃德朝那个男人走过去,伸手去碰他。
那个男人慢慢地瓦解开来,坍成一堆松散的灰土。他又碰了碰那两个女人,她们也同样悄无声息地散落一地。
埃德来到楼梯前,抓住栏杆往上爬。台阶在他脚下坍塌。他赶紧加快速度,留下身后一路的断壁残垣和清晰的水泥脚印,来到尘云滚滚的二楼。
他凝视着安静的长廊,发现了更多的尘云。周围仍然死一般寂静。除了黑暗——翻滚的黑暗,什么都没有。
他摇摇晃晃地爬到三楼。有一次,他的一只脚竟然完全穿透楼梯踩空了。那一刻,他整个人悬在不断扩张的洞口。他望见了下面空无一物的万丈深渊,感到心悸不已。
然后他接着往上爬,终于来到了自己的办公室。
道格拉斯&布莱克房地产公司
昏暗的走廊里尘云翻腾。房顶的吊灯断断续续地闪着。他伸手去够门把手,把手直接掉到他手里。他将把手丢掉,用手指去戳门。结果,门上的厚玻璃直接裂开,碎了一地。他推开门,走进办公室。
埃文斯小姐坐在打字机前,手指一动不动地放在键盘上。她也全身灰色,头发、皮肤,还有衣服,都是灰的。埃德伸手去碰她,手指直接穿过她的肩头,只摸到了干燥的碎片。
他缩回手,感到一阵恶心。埃文斯小姐没有任何反应。
他继续往里走。他推了桌子一把,整张桌子就坍塌成一堆腐败的尘土。厄尔·亨德里克斯站在饮水机旁,手里端着杯子,看上去就像一尊静止的灰色雕塑,一动不动。绝对静默,没有声音,死气沉沉。整个办公室就是一座灰色的大坟墓,没有生命,完全静止。
埃德又回到走廊上。他甩了甩脑袋,怎么也想不明白。怎么回事?难道是他疯了吗?是他——
一个声响。
埃德转过头,盯着那片灰色迷雾。有个东西正快速冲过来。是个男人——穿着大白褂。他身后还跟着好几个人,都穿着白大褂,手里拖着什么仪器,看上去相当复杂。
“喂——”埃德虚弱地喘着气。
那几个人停下来,张大了嘴巴,眼球都快掉出来了。
“看!”
“哪里出错了!”
“还有一个没惰化。”
“快把惰化器拿出来。”
“我们得先把——”
那几个人向埃德围过来。其中一人拖着一根带喷嘴的长软管。一个便携式推车在后面呼呼转动着。他们开始大声喊口令。
埃德回过神来,全身毛骨悚然。他惊慌失措,直觉告诉他,有什么糟糕的事情就要发生了。他必须逃离这里,好去告诫其他人。赶快跑。
他转过身,拔腿就跑,往楼梯冲去。楼梯在他脚下瓦解。他跌跌撞撞,在尘土中连滚带爬,终于来到了底楼。
大厅已经完全笼罩在灰色的尘云里了。他朝大门摸过去。白大褂们在他身后追上来,手里拖着各种仪器,还大声对彼此喊着什么。
他跑到街边的人行道上。身后的办公大楼摇摇欲坠,歪向一边,不时有一堆堆尘土从上面坍下来。他冲到街角,那群人眼看就要追上来了。他伸出双手,瞎子摸象一般穿过街道,踏上了对面的人行道——
太阳睁开眼睛。温暖的金色阳光洒在他身上。汽车喇叭嘟嘟响着。红绿灯交相变换着。四周的男男女女们穿着鲜艳的春装,匆匆忙忙,熙熙攘攘:有赶着买东西的顾客,有穿着深蓝制服的警察,还有提着公文包的推销员。商店、窗户、指示牌……车水马龙的街道川流不息……
还有头顶上那轮耀眼的太阳,以及那片熟悉的湛蓝天空。
埃德停下脚步,上气不接下气。他转身往回看。街对面,办公大楼依然完好无缺地矗立在那儿。棱角分明,水泥坚固,玻璃窗亮闪闪地贴在墙上。
他退后一步,不小心撞上了一个急匆匆赶路的行人。“喂,”那人恼火地说,“看着点!”
“对不起。”埃德甩甩脑袋,想弄清楚刚才究竟是怎么了。从他站着的地方看过去,办公大楼没有任何异常,高大、庄严,以绝对的压迫感俯视着整条街道。
但是一分钟前——
可能是他精神失常了。他明明看见大楼溃成一堆尘土,还有里面的人,都化成了土。还有那些紧追他不放的白大褂。他们穿着白色长袍,喊着指令,还有转动着的复杂仪器。
一定是他疯了。没有其他解释。埃德感到浑身乏力,他转过身,在人行道上踉踉跄跄地往前走。他漫无目的地走着,完全陷入了疑惑和恐惧的泥潭里。
办事员被带到了最高行政委员会,按吩咐等在外面。
他紧张地来回踱步,双手紧扣在一起,痛苦地搓来搓去。他摘下眼镜,颤抖着擦了擦镜片。
老天,这下捅的娄子可大了。而且还不是他自己的错。但他不得不承担这个责任。的确,让召唤者们各就各位、各司其职,这是他的责任。但谁知道那个该天杀的臭东西竟然回去睡大觉了?这直接导致他现在得来这里听传讯。
门开了。“进来吧。”一个声音嘀咕道,心事重重的感觉。这声音听上去有些疲惫,忧心忡忡的。办事员浑身发抖,慢慢地挪了进去。汗水顺着他的脖子流进赛璐珞衣领里。
老人抬头看了看,把手中的书放到一边。他平静地看着办事员,温和的浅蓝色眼睛——一种深远的、古老的温和——让办事员更加紧张。他掏出手帕,擦了擦前额。
“我听说出了个问题。”老人低声说,“在T137区。从邻区跑过来一个对象。”
“是的。”办事员怯怯地说道,声音嘶哑,“很不幸。”
“究竟是怎么回事?”
“今天早上我按指示文件的要求出发。当然,与T137有关的材料应该优先处理。我亲自向我负责的区域里的那名召唤员传达了通知,要求他在八点十五分执行召唤。”
“那名召唤员了解事情的紧迫性吗?”
“是的,先生。”办事员迟疑了一会儿,“但是——”
“但是什么?”
办事员可怜兮兮地扭着身子。“我刚一转身,那名召唤员竟然爬回狗棚睡着了。我当时正忙着看怀表。我准时发出了命令,但是没有回应。”
“你的确在八点十五分发出了命令?”
“是的,先生!八点十五整。但是召唤员睡着了,等我把他叫醒的时候,已经八点十六了。他执行了召唤,但是并没召唤来一个开车来接他的朋友,而是召唤来一个保险推销员。”办事员的脸上写满了厌恶,“那个推销员把对象困在那里,一直困到九点半。所以他不仅没有早到,还迟到了。”
老人沉默了一会儿。“所以当规划开始的时候,该对象还没有抵达T137区。”
“没错。他大概十点钟才到。”
“正好赶在规划正在进行的时候。”老人站起身来,来回踱步。他的脸色阴郁,双手背在身后,长袍拖在地上。“这个问题确实不小。一个区的规划工作必须包含所有其他区里的相关对象。否则,他们就无法适应我们的规划。当这个对象进入T137区的时候,规划已经进行了五十分钟。也就是说,这个对象正好碰上规划区完全惰化的时候。而且他还在里面游荡了很久,直到其中一个规划小组发现了他。”
“他们抓到他了吗?”
“很不幸,没有。他跑了,跑出了规划区域,然后进了旁边一个处于完全活跃状态的区域。”
“那么——接下来该怎么办?”
老人停下脚步,满是皱纹的脸上更加阴郁了。他用有力的手捋了捋长长的白发,说:“我们也不知道。我们还不知道他的下落。当然,我们会尽快找到他。但是目前,他不在我们的掌控范围内。”
“您准备怎么办?”
“必须马上找到他,制服他,然后带他到这里来。没有其他办法了。”
“带来这里!”
“已经来不及惰化他了。等他平静下来之后,就会告诉其他人。抹去他的记忆只会让事情更加复杂。普通手段现在都不管用。我必须亲自处理这件事。”
“但愿能尽快找到他的下落。”办事员说。
“会的。每一个观察员都接到通知了。还有所有召唤员。”老人眼里闪烁着光芒,“我们甚至还通知了所有办事员,就是不知道他们靠不靠得住。”
办事员脸红了。“真希望这件事能尽快得以解决。”他喃喃地说。
露丝轻快地下了楼梯,出了大楼,来到午后艳阳高照的街道上。她点燃一根烟,急匆匆地走在人行道上。她吐气如兰,精巧的双乳一起一伏。
“露丝。”埃德从后面追上来。
“埃德!”她转过身,吓了一跳,“你在这里干什么?”
“过来。”埃德抓住她的胳膊,拉着她往前走,“我们继续走。”
“但是为什么——”
“我待会告诉你。”埃德脸色苍白,神情忧郁,“我们先找个能说话的地方。我私下跟你说。”
“我正准备去路易餐厅吃午饭。要不去那里说?”露丝上气不接下气地跟着他的脚步,“怎么回事?发生什么事了?你看上去好奇怪啊。还有,你为什么没在上班?难道——你被炒鱿鱼啦?”
他们穿过街道,走进一家小饭馆,里面挤满了人,都是出来吃午饭的。埃德找到一张靠后的桌子,刚好在角落里,不会被人打扰。“这边。”他立马坐下来,“这个位置好。”她也滑进了对面的椅子。
埃德点了杯咖啡。露丝叫了份沙拉和奶油金枪鱼吐司,还叫了杯咖啡和一个香桃派。埃德一言不发地看着她吃东西,脸上阴霾笼罩。
“快告诉我吧。”露丝哀求道。
“你真想知道?”
“我当然想知道!”露丝伸出小手,不安地握住埃德的手,“我可是你的妻子啊。”
“今天发生了一件事。今天早上。我上班迟到了。都怪那个该死的保险推销员,害得我走不了。我大概迟到了半小时。”
露丝屏住呼吸。“道格拉斯把你开除了。”
“不是的。”埃德慢慢把手里的纸巾撕成碎片,投进半杯水里。“我当时也是担心得要死。我从公交车上跳下来,赶紧往办公室冲。我刚上办公大楼前的人行道,就发现——”
“发现了什么?”
埃德告诉了她。所有一切。
他讲完之后,露丝靠向椅背,脸色发白,双手发颤。“我知道了。”她喃喃地说,“难怪你这么烦躁。”她喝了口冷咖啡,杯子咔嚓咔嚓地碰在碟子上。“真是太可怕了。”
埃德专注地朝妻子凑过去,“露丝,你是不是觉得我疯了?”
露丝咬着红唇,说:“我不知道说什么好。这太奇怪了……”
“是啊。奇怪到不知道如何形容。我实实在在地看见我的手穿过了他们的身体。就好像他们是黏土一样。干掉很久的黏土。尘土,尘土雕塑。”埃德拿过露丝的烟盒,抽出一根点上。“等我跑出来之后,我再回头看,却发现它原封不动地立在那儿。办公大楼,就和往常一样。”
“你当时很怕道格拉斯先生会大骂你,对吗?”
“当然。我很害怕,也很内疚。”埃德目光闪烁,“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因为我迟到了,无颜面对他,所以产生了类似自我保护的心理,逃避现实。”他狠狠地掐掉烟头。“露丝,我后来一直在大街上游荡。游荡了整整两个半小时。当然,我是害怕。我完全不敢回去。”
“你怕道格拉斯?”
“不!怕那些穿白大褂的人。”埃德战栗起来,“老天,他们在后面追我,拖着可怕的软管和仪器。”
露丝没做声。过了好久她才抬起头来,用明亮的黑眼睛看着她丈夫。“你得回去,埃德。”
“回去?为什么?”
“去证明一件事。”
“证明什么?”
“证明一切正常。”露丝按住他的手,说,“你一定要回去,埃德。你必须回去面对一切,然后向自己证明,那里没有什么好怕的。”
“鬼才回去呢。在我看见那一切之后,还让我回去?听我说,露丝。我看见现实揭开了面纱。我看见了——后面的东西。下面的。我看见了表象后面的现实。而且我不想回去。我不想再看见那些尘土雕塑。永远也不想。”
露丝凝视着他。“我陪你一起回去。”她说。
“我的老天。”
“这是为你好。为了让你清醒过来。然后你就会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露丝猛地站起身,把外套拉在身上。“走吧,埃德。我陪你一起去。我们一起过去,去道格拉斯&布莱克房地产公司。我甚至还可以和你一起面对道格拉斯先生。”
埃德慢慢地站起身来,死死地盯着他的妻子。“你觉得我犯糊涂了。因为太害怕,所以不敢面对老板。”他把声音压得很低,绷得紧紧的,“是不是?”
露丝已经朝收银台走去。“走吧。你会明白的。一切都在那儿,都和以前一样。”
“好吧。”埃德说道,慢慢地跟在她身后,“我们回去,看看到底谁才是对的。”
他们一起穿过街道,露丝紧紧地挽着埃德的手臂。办公大楼出现在两人面前,仍然是一座水泥、钢筋和玻璃建成的巍峨建筑。
“就在那儿,”露丝说,“看到了吗?”
的确,它就在那儿。大楼矗立在眼前,牢固结实,在午后的阳光里烁烁发光,玻璃窗反射着耀眼的光芒。
埃德和露丝踏上了人行道。埃德心头一紧,整个身体都僵掉了。他畏缩着不敢往前走。
但是一点变化都没有。街道上仍然闹哄哄的。车子川流不息,行人熙熙攘攘。一个小孩在卖报纸。声音、气味、大白天城市的噪声,全都没有消失。头顶上,一轮红日高高地挂在湛蓝的天空中。
“怎样?”露丝说,“我说了嘛。”
他们沿台阶进入大厅。雪茄柜台后面站着那个售货员。他抱着双臂,专心地听着赛况直播。“弗莱彻先生好啊!”他跟埃德打招呼,脸上的表情自然平和。“这位美女是谁啊?你老婆知道她吗?”
埃德不自然地笑了笑。他们走到电梯口。四五个生意人正站在那儿等电梯,都是中年人,衣着体面,看上去有些不耐烦。“嘿,弗莱彻。”其中一个说道,“你跑哪儿去了?道格拉斯都快把房子吼垮了。”
“你好,厄尔。”埃德支支吾吾地说道。他抓着露丝的胳膊,说:“我有点不舒服。”
电梯门开了。他们走了进去。电梯一路上升。“埃德,好啊。”电梯操作员说道,“这位美女是谁啊?怎么不给我们介绍一下?”
埃德生硬地笑道:“这是我妻子。”
电梯在三楼停下来。埃德和露丝出了电梯,朝道格拉斯&布莱克房地产公司的玻璃门走去。
埃德停下脚步,上气不接下气。“等等。”他舔舔嘴唇,“我——”
埃德用手绢擦了擦前额和脖子。露丝在一旁安静地等着,“好些了吗?”
“嗯。”埃德继续往前走,拉开玻璃门。
埃文斯小姐抬起头来,停下了手里的活儿。“埃德·弗莱彻!你到底跑哪儿去了?”
“我生病了。你好,汤姆。”
汤姆也抬起头来。“你好啊,埃德。道格拉斯一直吵着要扒了你的皮。你到底去哪儿了?”
“我知道。”埃德沮丧地对露丝说,“估计我还是进去面对现实比较好。”
露丝捏了捏他的手臂,说:“不会有问题的,相信我。”她笑了笑,唇红齿白。“好吗?如果有事,就打我电话。”
“好的。”埃德吻了她一下,“谢谢你,亲爱的。太感谢了。我真不知道自己出了什么毛病。看来一切都过去了。”
“就把它忘了吧。别再想了。”露丝轻快地离开了办公室,玻璃门在她身后关上。埃德听见她急匆匆地沿走廊奔向电梯。
“真是个好姑娘啊。”杰基羡慕地说。
“是啊。”埃德点点头,整了整领带。他不情愿地往里间办公室走去,边走边给自己打气。好吧,总是要面对的。露丝说得对。但是他肯定要好好费一番唇舌才能向老板解释清楚。他完全能想象出道格拉斯的样子,脸上的大肉垂涨得通红,吼声像熊一样,气急败坏——
突然,埃德在里间办公室的门口停下来,僵在那儿。里间办公室——发生了变化。
他颈上的汗毛竖起来,凉意浸透了他的脊梁骨,也渗进了他的气管。这间办公室和以前不一样了。他慢慢地环顾四周,桌子、椅子、装潢、文件柜、照片,一件一件映入眼帘。
变了。都是些细微的变化,很难察觉。埃德闭上双眼,然后又缓缓睁开。他警觉起来,呼吸变得急促,心跳也在加速。办公室里发生了变化。这点毋庸置疑。
“怎么了,埃德?”汤姆问。同事们都停下了手里的活儿,好奇地看着他。
埃德没有回答,自顾自地慢慢往里走。谁动过这间办公室。他看得出来。东西都被改变过,而且摆放的位置也不一样了。都是些不起眼的变化,说不上来究竟是哪里不同。但他就是知道。
乔·肯特不安地看着他,问:“搞什么啊,埃德?你看上去像只惊弓之鸟。有什么——”
埃德看了看乔。他也不一样了,也有变化。什么地方不一样了呢?
乔的脸看上去更饱满了,还有,他竟然穿着一件蓝条纹衬衫。他是从来不穿任何蓝条纹衣服的。埃德又看了看乔的桌子,桌上摆着一些文件和办公用品。但是这张桌子的位置——相比以前靠右了很多,而且桌子变大了不少。这不是以前那张桌子。
还有墙上的照片,也和以前不一样了。完全就是另一张照片。还有摆在文件柜上的东西——少了几样,也添了些新东西。
他回过头去。透过办公室的大门,他看见埃文斯小姐的头发不一样了,变了个发型。而且轻盈了不少。
还有玛丽,正站在窗边锉指甲。她变高了,身材圆润了不少。她的手提包,躺在她前面的办公桌上——一个红色编织袋。
“你一直……都用这个包?”埃德大声问道。
玛丽抬起头来,“什么?”
“那个包。你一直都在用?”
玛丽笑了起来,害羞地理了理裹在大腿上的短裙。她的大腿苗条匀称,长长的睫毛俏皮地眨了眨。“弗莱彻先生,你这是什么意思啊?”
埃德扭过头去。他就知道。尽管她还不明白。她被调整过了:她的包、衣服、身材,所有的一切。他们所有人都不知道——但是他知道。他感到头晕眼花。他们都被调整过。所有人都不一样了。他们都被人重新雕琢过,修整过。都是些细微的地方,但就是不一样了。
垃圾篓也不一样了,变小了。百叶窗也变成了纯白色,而不是以前的象牙白。墙纸的图案也不同了。就连灯……
无数个细节都发生了变化。
埃德走进里间办公室。他抬起手,敲了敲道格拉斯的门。
“进来。”
埃德推开门,看见内森·道格拉斯不耐烦地抬起头。“道格拉斯先生——”埃德开口说道,小心翼翼地走了进去,然后停住脚步。
道格拉斯也和以前不一样了。完全变了个人。他的办公室全变了:地毯,窗帘。桌子变成了橡木的,而不是以前的红木。就连道格拉斯本人……
道格拉斯变年轻了,瘦了一些。他的头发变成了棕色,皮肤也没有以前那么红了。整张脸都光滑了一些,皱纹不见了,下巴的轮廓也不同了。还有他的眼睛,不再是以前的黑色,而是变成了绿色。他完全变了个人。虽然还是道格拉斯,却是一个不一样的道格拉斯了。一个不同的版本!
“什么事?”道格拉斯不耐烦地问道,“哦,是你啊,弗莱彻。你上午去哪儿了?”
埃德退了出去。赶紧跑。
他一把推开门,冲出道格拉斯的办公室。汤姆和埃文斯小姐看傻了眼。埃德从他们身边冲过去,拉开大门。
“喂!”汤姆大叫,“到底——”
埃德冲进走廊。恐惧席卷了他全身。他要赶快。他都看见了。没时间了。他来到电梯前,猛戳按钮。
来不及了。
他赶紧跑进楼梯间,加快脚步往下冲。他跑到二楼,恐惧感愈发强烈。必须争分夺秒。
刻不容缓!
公用电话。埃德冲进电话亭,扯上门,急忙塞进一枚硬币。他必须报警。他抓起话筒,贴到耳边,心怦怦直跳。
必须提醒他们。这些变化。有人在篡改我们的现实世界。改变了一切。他一直是对的。那些白衣人……他们的设备……在大楼里横行。
“喂?”埃德哑着嗓子大叫。没人接听。就连嗡鸣声都没有。什么都没有。
埃德惊恐地看着电话亭外面。
他败下阵来,无奈地挂上电话。
他已经不在二楼了。整个电话亭正在往上升,离开了二楼,而且速度越来越快。它悄悄地越过了一层又一层。
电话亭穿过楼顶,冲进了灿烂的阳光里。它还在加速。大地已经越来越远。房屋和街道越来越小。车辆和行人都在急速缩小,越来越模糊。
云层飘浮在他和大地之间。埃德闭上双眼,快要被吓晕过去。他绝望地抓住电话亭的门把手。
电话亭仍在越来越快地往上升。大地越来越远。
埃德睁圆了双眼。这是哪里?他要去什么地方?它准备把他带去哪里?
他抓着门把手站在那里,等待着。
办事员微微点了点头。“就是他,没错。我们要找的问题对象。”
埃德·弗莱彻看了看四周。他身处一个巨大的房间,边缘都隐在暗影里,看不清楚。他面前站着一个男人,胳膊下夹着记事本和明细表,正透过银框眼镜盯着他看。他个头很小,神情紧张,眼神犀利,身穿蓝色毛料西装,露出赛璐珞衣领,里面套着一件背心,上面挂着表链子,脚上的鞋擦得锃锃亮。
在他身旁——
一个老人静静地坐在一把非常前卫的椅子上,平静地看着弗莱彻,柔和的蓝眼睛略显疲惫。弗莱彻感到一种奇特的威慑感。不是恐惧。更像是一种共鸣,震透了他的骨头——一种无上的敬畏,还混杂着些许魔力。
“哪儿——这是什么地方?”他怯怯地问道,还没从飞速上升带来的头晕眼花中恢复过来。
“别问问题!”那个紧张的小个子男人愤怒地吼道,一边用铅笔敲着手里的明细表,“在这儿你只能回答问题,不能发问。”
那个老人挪了挪身子,举起手来。“我要单独和对象谈谈。”他喃喃道,声音非常低沉,却穿透了整个房间。埃德又感到一阵让人迷惑的敬畏。
“单独?”那个小个子男人后退了几步,收拾好本子和文件,夹到胳膊下。“当然。”他充满敌意地瞟了埃德·弗莱彻一眼,“我很高兴我们终于抓住了他。浪费了这么多人力,带来这么多麻烦,就为了——”
他从一扇门里退了出去。门在他身后轻轻关上了。现在只剩下埃德和那个老人。
“请坐。”老人说。
埃德找到一把椅子,别扭地坐下,紧张兮兮的。他掏出烟盒,又立马塞了回去。
“怎么了?”老人问。
“我明白了。”
“明白什么?”
“我已经死了。”
老人微微一笑。“死了?不,你还没死。你是在……游览。这是一个很特殊的情况,不过也是无法避免的。”他凑向埃德,“弗莱彻先生,你碰上了一件不同寻常的事。”
“是的。”埃德同意,“我真希望能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到底出了什么问题。”
“错不在你。你也是因为一个办事员的疏忽而成了受害者。有人犯了错误,虽然那个人不是你,却牵连到了你。”
“什么错误?”埃德乏力地挠挠额头,“我闯进了什么地方。我能看穿东西。我看见了一些不该看见的东西。”
老人点点头。“正是。你看见了你不该看见的东西——世上很少有对象知晓这些,更别说亲眼见证了。”
“对象?”
“一个官方说法。你不用在意。我们犯了一个错误,希望能有所弥补。我希望——”
“那些人,”埃德打断他,“那些干尘堆,一片灰。就好像他们都死了一样。而且不光是人,其他的一切:椅子、墙壁,还有地板。没有颜色,没有生机。”
“当时那个区域被暂时惰化了,好让规划小组去进行调整。”
“调整。”埃德点点头,“没错。我后来回到那儿时,所有的一切又都活了过来。但是却和以前不一样了。都变了样。”
“规划是在中午完成的。小组完成任务之后,又让整片区域恢复了活性。”
“原来如此。”埃德喃喃地说。
“按计划,你应该在规划开始前进入那片区域。但因为一个失误,你没有。你正好赶在规划正在进行的时候进去了。后来你跑了出去。等你又回到那儿时,规划已经结束了。你都看见了,虽然不该让你看见。你本该是被规划的一个对象,结果却成了规划过程的见证人。本来你也应该和其他人一样被调整的。”
埃德·弗莱彻的额头上渗出汗珠。他擦掉汗,又感到胃里翻江倒海。他虚弱地清了清嗓子。“我大概明白了。”他的声音小到几乎听不见。这时,他感觉到一阵凉飕飕的不祥预感。“我本来应该和其他人一样被调整。我猜不巧哪里出了岔子。”
“是出了岔子。犯了个错误。导致了很严重的后果。你看见了这些东西。你知道得太多,而且和新规划好的布局格格不入。”
“老天。”埃德咕哝道,“但是我不会告诉任何人。”他全身冒冷汗。“您可以放心。就当我也被调整过好了。”
“你已经告诉别人了。”老人冷冷地说。
“我?”埃德眨眨眼睛,“告诉谁了?”
“你妻子。”
埃德浑身发抖,脸上失了血色,一片惨白。“你说得没错。我的确告诉她了。”
“你妻子知道了。”老人动了怒,“一个女人。有那么多可以说的,你偏偏——”
“我当时不知道。”埃德畏畏缩缩,恐惧在他体内跳腾,“但是我现在知道了。您可以相信我。就当我和别人一样被调整过了吧。”
那双老迈的蓝眼睛直盯着他,像是看穿了他的灵魂。“可你还准备报警。你还想通知当局。”
“我当时不知道是谁在主导这些改变。”
“现在你知道了。我们必须对自然进程进行这里那里的调整。有些地方必须纠正。我们的调整是完全合法的。我们规划小组的工作至关重要。”
埃德鼓起勇气问:“这次规划,道格拉斯他们,还有办公室,是为了什么?我敢肯定有什么特殊的意义。”
老人挥挥手。在他身后的暗影里出现了一幅巨大的地图。埃德屏住呼吸。地图的边缘消失在阴影中。他看见无数密密麻麻的网格,规则的小方块。每个方块都标有记号。有的上面闪着蓝光,灯光一直在变化。
“这是区域图,”老人疲倦地叹了口气,“工程无比巨大。我们有时都不禁怀疑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完成。但是大义所在,不得不为。都是为你们好。”
“那个调整,我们区域的调整。”
“你们公司做房地产生意。老道格拉斯是个精明的商人,但是他的身体越来越差,健康状况很不乐观。再过几天,道格拉斯就有机会购买加拿大西部的一片尚未开发的森林。这将让他倾囊而出。原本那个年老体衰的道格拉斯肯定会犹豫不决。但是让他下定决心是至关重要的。他必须买下那片森林,然后马上对其进行开拓整理。只有一个年轻一些的男人——一个年轻版的道格拉斯——才能做到这一点。
“等他整理完这片土地的时候,会发现一处人类学遗址。它们已经被安置妥当了。道格拉斯会把那块土地租给加拿大政府,供科学研究使用。那处遗址将给国际学术界带来兴奋。
“然后会产生一系列连锁效应。许多国家的科学家都会来加拿大研究遗址,苏联、波兰和捷克都会来人。
“这个发现会让科学家们这么多年来首次聚到一起。学术界会因为这个非国界的发现,暂时撇开国家间的纷争。一个顶尖的苏联科学家会和一个比利时科学家成为好朋友。他们会在离开之前达成共识,承诺彼此以后保持通信——当然,是瞒着他们政府的。
“这会产生涟漪效应。双方都会有更多科学家加入进来。最终,他们会形成一个社交圈子。会有越来越多的知识分子把时间投入到这个跨国社交圈。狭隘的本国研究将受到看似微小、实则致命的撼动。战争的张力也会被削弱。
“这个转变至关重要。而它正取决于对加拿大那块处女地的购买和整理。老道格拉斯不敢冒这个险。但是被改变过的道格拉斯,还有他那些同样也经过改变的、更年轻的手下,会竭尽全力、满怀热忱地实现这场收购。然后,才会有接下来一系列重要事件的发生。最终,你们是受益人。尽管我们的方法看起来有些奇怪,或者不够直接,甚至让人难以理解,但是你要相信,我们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我现在明白了。”埃德说。
“你是明白了。你知道得很多。实际上,是太多了。没有哪个对象应该知道这么多情况。也许我应该叫一个规划小组过来……”
这时,埃德的脑海里浮现出一个画面:灰色尘云席卷而来,还有灰色的男人女人们。他打了个寒战。“听我说,”他沙哑地说道,“我什么都愿意做。任何事情。只要不把我惰化。”汗水顺着他的脸颊流下来,“好吗?”
老人想了想。“也许能另辟蹊径。还有一个办法。”
“什么?”埃德迫不及待地问,“什么办法?”
老人若有所思地慢慢说道:“如果我让你回去,你发誓永远不向别人透露?你发誓不对任何人说起你看见过或了解到的事情?”
“当然!”埃德急切地喘着气,心头顿时卸下了千斤重担,“我发誓!”
“还有你妻子。她绝不能知道更多事情了。她必须要相信这是一次精神失常——是一种逃避现实的表现。”
“她本来就是这样认为的。”
“她以后也必须这样认为。”
埃德坚定地说:“我保证让她一直以为这是一次精神失常。她永远也不会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你确定你能对她保守秘密?”
“确定,”埃德肯定地说,“我对自己有信心。”
“好吧。”老人缓缓地点点头。“我让你回去。但是你不能告诉任何人。”他厉声说,“记住:你最终还是会回到我这里——最终,每个人都会如此——你的遭遇并没有什么值得炫耀的。”
“我不会告诉她的,”埃德大汗淋漓,“我发誓。请您相信我。我能应付露丝。您可以放心。”
日落时分,埃德回到家。
他眨眨眼睛,骤降让他眩晕。他在街边站了一会儿,好不容易找回平衡,稳住呼吸。然后,他快速上了小道。
他推开门,走进小小的绿房子。
“埃德!”露丝飞一般冲过来,脸上挂满泪水。她张开双臂,紧紧地抱住他。“你究竟跑哪儿去了?”
“哪儿去了?”埃德喃喃道,“当然是在办公室里待着了。”
露丝一把推开他。“才不是。”
埃德感到后背有一阵警惕的凉意。“我真的在办公室啊。要不然还能——”
“我三点的时候给道格拉斯打过电话。他说你走了。我前脚刚踏出门,你后脚就走了。埃德——”
埃德紧张地拍拍她。“别担心,亲爱的。”他解开外套的扣子,“一切都很好啊。明白吗?没什么好担心的。”
露丝坐在沙发扶手上,擦擦鼻子,揉揉眼睛。“你不知道我有多担心。”她把手帕放在一边,抱着双臂,说,“我想知道你到底去哪儿了。”
埃德忐忑地把外套挂进衣橱,然后过来亲了她一下。她的双唇冰冷。“我会一五一十地告诉你。不过,我们能不能先弄点吃的?我快饿死了。”
露丝仔细地看了看他,然后站起身来。“那我先去弄晚饭。”
她快步走进卧室,脱下鞋子和尼龙袜。埃德跟在她身后。“我真不是故意让你担心的。”他小心翼翼地说,“你离开之后,我意识到你说得对。”
“哦?”露丝脱掉衬衫和裙子,挂到衣架上,“我说的什么对?”
“关于我。”他挤出一丝笑容,努力让脸上绽放出光彩,“关于……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露丝把脱下来的衬裙也挂到衣架上。她一边费力地穿上紧身牛仔裤,一边将信将疑地看着她丈夫。“继续说。”
见分晓的时刻来了。事情的成败就看这个关键时刻了。埃德·弗莱彻振作起来,字斟句酌地说:“我意识到——”他说,“那些古怪的东西都是我的幻想。你说得没错,露丝。完全在理。而且我还知道这种幻想是如何产生的。”
露丝套上一件棉质T恤,塞进牛仔裤里。“如何产生的?”
“劳累过度。”
“劳累过度?”
“我需要放个假。我已经很多年没休假了。现在我工作的时候心不在焉的,整天胡思乱想。”他嘴上十分肯定,心里却扑通直跳,“我需要出去走走。去看看大山,钓钓鱼,或者——”他绞尽脑汁,“或者——”
露丝不祥地凑近他。“埃德!”她尖叫道,“看着我!”
“怎么了?”埃德全身一阵恐慌,“你为什么这样看着我?”
“你整个下午去哪儿了?”
埃德惊慌失色。“我告诉过你,出去散心了。我不是告诉你了吗?就是出去散散步,好好把事情想清楚。”
“别骗我了,埃德·弗莱彻!我知道你撒谎的样子!”露丝的泪水夺眶而出,胸口激动得起伏不已。“承认吧!你根本就没去散什么步!”
埃德被问得哑口无言。汗水倾泻下来。他无力地靠在门上。“你什么意思?”
露丝漆黑的双眸迸射出怒火。“得了吧!我一定得知道你究竟去哪儿了!告诉我!我有权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埃德败下阵来,决心如同石蜡一般熔化开来。这下全完了。“我没骗你。我真的是出去散——”
“告诉我!”露丝尖尖的指甲深掐进他的手臂里,“我一定得知道你去了哪儿——还有你和谁在一起!”
埃德张开嘴巴,还想再挤出一丝笑容,但是脸上的肌肉已经完全僵硬,不听使唤。“我不知道你是什么意思。”
“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你和谁在一起?你们去了哪里?告诉我!反正我迟早都会知道。”
无计可施了。他被彻底打败了——他心里清楚。他根本就对付不了她。现在,他只能杵在那儿,祈祷再多给他一点时间。如果他能想办法转移她的注意力,让她被别的事情吸引过去。只要她别这么步步紧逼,哪怕一秒钟都好,他准能想出更好的故事来。时间,他需要更多的时间。“露丝,你听我——”
突然,外面传来一个声音:一声狗吠,响彻整栋房子。
露丝放开埃德,警觉地转过头。“是多比,有人来了。”
门铃响了起来。
“你待在这儿,我马上回来。”露丝从房间里一路跑到大门口。“该死。”她打开大门。
“晚上好!”一个年轻人快速走进来。他放下手里的东西,咧嘴朝露丝笑。“我来自轻松吸尘清洁公司。”
露丝不耐烦地皱起眉头。“是吗?可我们正准备吃晚饭呢。”
“啊,没事,很快就好。”年轻人把吸尘器装好,各个部件碰在一起,发出一阵金属的摩擦声。他快速展开一条带图案的长横幅,告诉大家正在吸尘中。“麻烦你帮我拿着这个,我去插插头——”
然后,他高兴地忙活起来。先是拔掉电视插头,然后插上吸尘器插头,还顺手把挡道的椅子都挪到一边。
“先给你们展示一下这个窗帘吸头。”他拿出一根软管和喷嘴,安装到闪闪发亮的机座上。“现在,请你们好好坐着,看我为你们一一展示每个简单易用的部件。”他激情澎湃的声音竟然盖过了吸尘器的轰鸣声,“你们会发现——”
埃德·弗莱彻在床边坐下。他在衣服口袋里摸索了一会儿,找到烟盒。他哆哆嗦嗦地点上一根烟,靠在墙上,稍稍松了口气。
他抬起眼睛,满脸感激。“谢谢,”他轻声说道,“我想这下应该没问题了。太感谢了。”
少数派报告 一
安德顿第一眼看到跟前的年轻人,心里就暗想:我头发都快掉光了,又胖又老又秃。但是他并没有大声说出来,而是推开椅子,站了起来,步伐稳健地绕过桌角,略显僵硬地伸出右手。他握了握年轻人的手,脸上挤出一丝友善的笑意。
“威特沃?”他问道,想尽量表现得亲切一些。
“正是。”年轻人答道,“不过,要是你和我一样喜欢随意,那就叫我埃德吧。”他那张白脸散发出高度自信,仿佛认为事情就这么定了,从此就是埃德和约翰:两人搭档,合作愉快。
“你找来这里,一路顺利吗?”安德顿不顾对方的过度热情,见外地寒暄道。老天,他得扶着什么东西。袭上身来的恐惧让他直冒冷汗。威特沃走来走去,就好像他才是这间办公室的主人——正在测量房间的大小。难道他就不能出于起码的礼貌,再等上一两天?
“很顺利。”威特沃把手插在口袋里,快活地答道。他一边迫不及待地打量堆在墙边的文件,一边说:“你应该知道,我是有备而来的。我本人对测罪系统的运行,有不少想法。”
安德顿颤抖着点燃烟斗,问道:“那你觉得它现在运行得怎么样?”
“还不错。”威特沃回答,“实际上,应该说是非常好。”
安德顿死死地盯着对方,问道:“这是你的个人观点呢,还是官方说辞而已?”
威特沃毫不掩饰地迎上他的目光。“都是。参议院对你的工作很满意。事实上,他们对此非常关注。”紧接着他又补上一句,“对于像他们那么大年纪的老人来说,这可算是相当热情了。”
安德顿内心咯噔一下,表面上却不动声色。他不清楚威特沃的真实想法。那一头板寸下面,究竟在琢磨什么呢?这个聪明到让人不安的年轻人,长着一双什么都不会放过的蓝眼睛,毫不遮掩地展示着他的勃勃野心。看上去可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据我所知,”安德顿字斟句酌地说,“你将成为我的助手,直到我退休。”
“我想是的。”年轻人爽快地答道。
“我也许今年就退休,也许明年,再待十年也有可能。”安德顿手中的烟斗抖动着,“我一点也不着急退休。作为测罪系统的发明者,我想待多久就待多久。这完全取决于我。”
“当然。”威特沃点点头,仍然一脸坦然。
安德顿努力平静下来,“我只想把丑话说在前头。”
威特沃表示同意。“从现在起,你就是老板。你说什么就是什么。”接着他恳切地问,“能麻烦你带我参观一下整个机构吗?我想尽快熟悉这里的情况。”
他们沿着一排排亮着黄光的工作室向前走。工作室里一片繁忙。安德顿说:“我想不用说,你也应该了解测罪原理吧。”
“我知道的都是些公开信息。”威特沃答道,“通过能预知未来的先知的帮助,你大胆而成功地颠覆了我们传统那套只能利用监狱和罚款,对已经发生的犯罪行为进行惩治的机制。众所周知,光是惩罚,威慑力远远不够。尤其是对于那些已经失去生命的受害者来说,惩罚简直毫无意义。”
他们走到电梯前。当电梯带着他们缓缓往下降时,安德顿说:“你大概已经能看出测罪系统本身的法律漏洞了。我们逮捕的都是根本还没犯法的人。”
“但是他们迟早会犯法。”威特沃肯定地说。
“让人欣慰的是,他们来不及犯法。在他们从事犯罪活动之前,我们就可以制止他们。如此一来,犯罪完全变成了概念上的东西。我们认为他们有罪,但他们永远会声称自己是清白的。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的确是无罪的。”
电梯门打开了,他们沿着一条黄色的走廊往前走。“我们的社会里已经没有什么重罪了。”安德顿说,“但我们有一个关押准罪犯的拘留营。”
一道道门打开又合上,他们来到数据分析区。这里摆放着令人瞩目的设备,有数据接收器,还有计算处理器,正不停地分析和重组接收到的信息。机器旁坐着那三个能预知未来的先知,身上缠满了迷宫一般的线。
“就是他们。”安德顿干巴巴地说道,“你觉得他们怎么样?”
在一片阴沉的暗影中,痴呆呆地坐着那三个先知。他们不时地说出一些语无伦次的只言片语。每一句不连贯的话,每一个随机的音节,都经过分析比较,转换成可视符号,转录到传统的打孔卡片上,最后送进带有不同编码的文件槽里。这三个白痴被金属带和夹具囚禁在特制的高背椅里,全身绑满了线圈,整天都在含含糊糊地喋喋不休着。他们的生理需求会得到自动满足。他们没有精神需求,只是自言自语,睡了醒,醒了睡,像植物人一样活着。他们脑子里的东西混乱而枯燥,隐在重重迷雾中。
不过却不是关于现世的迷雾。这三个笨拙、呆滞的生物,脑袋大于常人,身体却明显萎缩。就是这样的三个人,竟能坐在那里预知未来。他们一边茫然地说着,分析处理器一边仔细地接收和记录他们发出的预言。
威特沃脸上的活泼自信,竟头一次黯淡了不少。他的眼神里流露出一丝沮丧和恶心。仿佛是道义受到了挑战,罪恶在重生。“这可真叫人不舒服。”他喃喃地说,“我没想到他们竟然如此——”他努力在头脑中搜索一个合适的词语,“如此畸形。”
“畸形且弱智,”安德顿立马点点头,“尤其是那边那个女的。唐娜四十五岁了,但看起来只有十岁。她的特异功能消耗了所有养分,超感知觉让她的前额特别突出。但是谁在乎呢?只要能得到他们的预言就好。他们投我们所好。连他们自己都不知道其中的含义,但是我们懂。”
威特沃压抑地穿过房间,走到机器旁。他从一个文件槽里拿出一叠卡片。“这些就是名单?”他问安德顿。
“显而易见。”安德顿皱起眉头,从威特沃手里拿过卡片,不耐烦地掩饰自己的恼怒。“我自己还没看过呢。”
威特沃惊奇地看着机器往旁边的空槽里吐出一张新卡片。然后是第二张——然后第三张。他大声说道:“他们一定能预知到很久以后的事情吧!”
“他们只能看到很有限的未来,”安德顿答道,“最多也就是一到两个星期。大部分数据都没用,跟我们的工作无关。我们会把那些无关信息送去相应的其他部门。同时,他们也会跟我们交换情报。每个关键部门都有自己的宝贝猴子。”
“猴子?”威特沃不自在地看着他,“哦,我知道你在说什么了。视而不见,知而不言,等等。有意思。”
“聪明!”安德顿顺手把旋转机新吐出的卡片拿过来,“这上面有些名字完全没用。剩下来有用的那些,大部分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罪行,比如偷窃、逃税、斗殴、敲诈勒索什么的。我想你一定知道,测罪系统使重罪的犯罪率降低了百分之九十九点八。我们现在很少发现谋杀或叛国等罪行了。毕竟,罪犯们现在都知道,在他们有机会采取行动前一个星期,我们就能先发制人,把他们抓获。”
“那最近一次谋杀案是多久以前的事呢?”威特沃问。
“五年前。”安德顿自豪地答道。
“是怎么发生的?”
“罪犯逃过了我们的追捕。我们当时其实已经掌握了他的名字和犯罪的具体细节,包括受害者的名字以及确切的案发地点和时间。尽管如此,他还是逃出了我们的手掌心。”安德顿耸耸肩,“毕竟,我们也不可能阻止所有犯罪行为。”他翻着手里的卡片,补充道,“但是鲜有漏网之鱼。”
“五年内才一宗谋杀案!”威特沃仿佛又重振了信心,“真让人佩服,值得骄傲。”
安德顿若无其事地说:“我的确为此感到自豪。想当初三十年前,我构想出这个理论的时候,那些利己主义者只知道在股市上强取豪夺。我当时就预见到了这个能造福社会、福泽众生的善举。”
他把一叠卡片塞到沃利·佩奇手里。佩奇是他的助手,掌管猴子区。“看看有哪些名字是我们感兴趣的。”安德顿嘱咐他,“发挥你的聪明才智吧。”
看着佩奇拿着卡片消失在视野里,威特沃意味深长地感叹道:“他肩上的担子可真不小。”
“的确。”安德顿说,“如果我们再让哪个罪犯逃脱,就像五年前那样,又会多一条人命算在我们头上。我们对此负全责。如果我们有任何闪失,就会有人送命。”他辛酸地从槽口拿出三张新卡片,“这是社会公信问题。”
“你有没有试图——”威特沃欲言又止,犹豫了一会儿才接着说,“我是说,出现在名单上的一些人肯定会试图给你送大礼吧?”
“那完全是白费功夫!我们拿到的这些卡片,在军队总部全都有备份。他们追查起来轻而易举。只要他们愿意,就能监视我们的一举一动。”安德顿匆匆扫过最上面的一张卡片。“所以,即便我们想接受——”
他戛然而止,咬紧嘴唇。
“怎么了?”威特沃好奇地问道。
安德顿小心翼翼地把最上面那张卡片折起来,放进口袋里。“没什么。”他嘀咕道,“一点问题也没有。”
他带刺的语气让威特沃涨红了脸。“你真的很不喜欢我。”威特沃意识到。
“确实,”安德顿没有否认,“我是对你没什么好感,不过——”
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这么不喜欢眼前这个年轻人。这不可能,怎么会这样?一定是哪里出错了。他突然感到一阵眩晕,竭力理清混乱的思绪。
那张卡片上是他自己的名字。头一行就清楚地写着——被告即将杀人!根据卡片上的编码孔,测罪系统之父约翰·A.安德顿将于一周内杀死某个人。
他完全不相信这个指控,绝对不相信。
- 源自典故“三只猴子”。西方人认为这是一则来自日本的古训。三只猴子分别用手捂住眼睛、耳朵和嘴巴,告诫人们“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知而不言”(“see no evil,hear no evil,speak no evil”)。也有说法表示这是源自孔子的“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
少数派报告 二
外间办公室里,一个纤瘦迷人的妙龄女子正在和佩奇说话。她是安德顿的妻子丽莎,正在和佩奇进行一场尖锐而生动的政治辩论,完全没有注意到威特沃和她的丈夫走了进来。
“嗨,亲爱的!”安德顿说道。
威特沃没说话,眼睛却不经意地打量起眼前这个女人:披着一头棕发,警服贴身得体。他苍白的眼神突然闪过一丝微弱的光亮。丽莎如今是测罪系统的首席执行官。不过据威特沃所知,她一开始是安德顿的秘书。
安德顿注意到威特沃打量的眼神,不禁起了疑心。能把卡片放进机器里的人,一定是内鬼。这个人能近距离接触到测罪系统,并且有权使用分析处理器。不太可能是丽莎干的。但是也不能完全排除这个可能性。
当然,这件事背后可能有一个精心布置的大阴谋,而不仅仅是鬼鬼祟祟地把卡片放进机器那么简单。也许原始数据也遭到了篡改。仔细想想,似乎没有办法追查出是从哪一步开始出问题的。想到这,安德顿不禁后背发凉。他的第一反应是把机器上上下下翻个遍,彻底清除掉对他不利的数据。但是这个做法根本就是下下策。磁带上的数据很可能和卡片上一样:他这么做只是自投罗网,不打自招,反而会让自己陷得更深。
他大概还有二十四小时的时间。然后,军队总部的人就会核查他们的卡片,发现有不对等的信息。他们也有一张跟安德顿私藏的这张卡片一模一样的副本。这世上仅有的两张卡片,他只掌握了一张。虽说他可以把这张藏在口袋里,可这另一张的存在,却让这一举动没有任何意义,还不如让它躺在佩奇桌上供世人参阅。
大楼外面响起了警车出动,去执行日常巡逻任务的声音。不知道再过几小时,其中一辆警车就会停到他家门口。
“亲爱的,怎么了?”丽莎关切地问他,“你看起来像撞了邪了。没事吧?”
“我很好。”他安慰她。
丽莎好像突然意识到了埃德·威特沃仰慕的打量,问道:“这位就是你的新搭档吗,亲爱的?”
安德顿谨慎地介绍了他的新助手。丽莎友好地笑了笑。刚才他们之间是不是偷偷传达了什么暗示?他不知道。天啦,他已经开始怀疑所有人了,不仅是他的妻子和威特沃,还有很多下属。
“你是从纽约来的吗?”丽莎问道。
“不是。”威特沃答道,“我以前大部分时间住在芝加哥。眼下我正住在闹市区的一家大酒店里。名字叫——等等——我把他们的名字写在了卡片上。”
他手忙脚乱地翻着口袋时,丽莎提议道:“不知道你愿不愿意和我们共进晚餐。我们以后就要一起共事了,应该多了解对方。”
安德顿大惊失色,不禁后退了两步。他的妻子怎么突然变得这么热情?这只是巧合吗?这下威特沃完全可以顺水推舟,名正言顺地去窥探他的私人住所了。安德顿坐立难安,只想冲到门外去。
“你要去哪儿?”丽莎吃惊地问。
“回去看看猴子。”他说,“我想趁军部查看之前,去核实一些比较令人费解的数据。”没等丽莎想到任何阻拦他的理由,他已经走在过道上了。
他飞快地下了斜坡,三步并两步地跨下台阶,直冲向人行道。丽莎气喘吁吁地追了上来。
“你到底是怎么了?”丽莎一把抓住他的手臂,绕到他面前。“我就知道你要离开。”她叫道,不准他向前走。“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大家都觉得你——”她掂量了一下,“都觉得你很不对劲。”
街上人头攒动,到下午的人流高峰期了。安德顿旁若无人地掰开他妻子的手,说:“我要离开这里,趁还有时间!”
“但是——为什么啊?”
“我被人陷害了。对手居心不良,蓄谋已久。他就是想取而代之,坐上我的位置。连参议院也和他是一伙儿的。”
丽莎一头雾水地看着他说:“但是,他看起来像个好人啊。”
“好得像条蝮蛇。”
丽莎的疑惑变成了难以置信。“我不相信。亲爱的,我看你是劳累过度了——”她勉强地笑着,支支吾吾地说道,“要说埃德·威特沃陷害你,我们也没有真凭实据啊。就算他真的想,他有什么办法呢?我肯定埃德不会——”
“埃德?”
“对啊,这不是他的名字吗?”
丽莎突然醒悟过来,棕色的眼睛睁得圆圆的,万分委屈地申辩道:“天啦,你现在怀疑所有人。你甚至怀疑我也想加害于你,是不是?”
他想了一下,说:“我还不确定。”
她贴近他,眼神里满是诘问。“你撒谎!你在怀疑我。也许你真的应该休息几个星期。你太需要好好休息一下了。一个比你更年轻的人加入进来,就把你弄得紧张兮兮的。你现在简直是在无中生有。难道你还不明白吗?你说有人陷害你,那你告诉我,你有什么证据?”
安德顿把口袋里那张叠起来的卡片拿出来,递给丽莎。“你仔细看看。”
她大惊失色,倒抽了一口气,嗓子又干又难受。
“这不明摆是陷害吗?”安德顿尽量克制住情绪。“这完全能让威特沃光明正大地除掉我。他都不用等到我退休了。”他恨恨地说,“他们知道我不会那么早退休。”
“但是——”
“这将结束现在这个两权分立的局面。测罪中心将无法保持独立。参议院将染指警察局,然后——”他抿紧嘴唇,“他们还会掌控军队。这样一来,一切都说得通了。刚好我特别不喜欢威特沃,说我有杀人动机简直就是顺理成章。
“没人喜欢被一个比自己年轻的人取代,心甘情愿退居二线。这似乎都是合情合理的。可是,我怎么也不会生杀害威特沃的心啊。但是我没有办法证明这一点。我该怎么办?”
丽莎一脸惨白,一时语塞。她摇摇头,说:“我——我也不知道。亲爱的,要是——”
“现在,”安德顿打断了她,“我得先回家收拾收拾,然后再作打算。”
“你真的打算——躲起来?”
“是啊。哪怕要跑到半人马座的殖民星球去。反正也不是没人干过,而且我还占了二十四小时的先机。”他坚决地转过身,“回去吧。你没必要和我一起走。”
“你觉得我可以那样做吗?”丽莎沙哑地说道。
安德顿吃惊地看着她,说:“难道你不会吗?”然后他又心存欣喜地喃喃道,“可我知道你不相信我。你仍然觉得我是杞人忧天。”他狠狠地戳着那张卡片。“即便真凭实据摆在眼前,你也不相信我!”
“是的,”丽莎当即承认道,“我不相信。因为你没有看仔细,亲爱的。这上面没有埃德·威特沃的名字。”
安德顿半信半疑地把卡片从丽莎手里拿过来。
“没人说你会杀埃德·威特沃。”丽莎快速说道,声音又轻又脆,“这卡片肯定没被篡改过,明白吗?而且和埃德没有关系。他并没有要陷害你,也没有人在陷害你。”
安德顿无言以对,呆呆地站在那儿研究着卡片。她是对的。卡片上写的受害人不是埃德·威特沃。卡片上的第五行,机器清清楚楚地打着另一个名字:
利奥波德·卡普兰
他麻木地把卡片放进口袋。他这辈子压根就没听说过这个人。
少数派报告 三
家里冷清而萧条。安德顿立马开始计划旅程。他一边收拾,一边在头脑里酝酿许多疯狂的想法。
难道他真的错怪威特沃了?但是他仍然不能完全排除这个嫌疑。不管怎样,这场针对他的阴谋可能比他想象的还要复杂。从大局来看,威特沃搞不好只是一枚不起眼的棋子,操控整盘棋局的人还远远地躲在层层幕后。
真不该给丽莎看那张卡片。她肯定会把消息一字不漏地告诉威特沃。看来他离不开地球,想逃到拓荒星球去的目标是难以实现了。
他正专心思考着,突然听到身后咯吱一响。他立马转过身去,背对着床,手里还捏着一件老化变色的厚夹克。迎面而来的是一把灰蓝色的手枪,枪口直指向他。
“你动作很快嘛。”他死死地盯着来者,一个体格魁梧的男子。他身穿一件棕色外套,双唇紧闭,手上戴着手套,紧紧握着手枪。“看来她真是没半点犹豫啊!”
那人却面无表情地说:“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快跟我走。”
安德顿震惊地放下手中的厚夹克,问道:“你不是局里的人?也不是警察?”
万分惊讶的他用力挣扎,还是被推推搡搡地带到了房子外面的一辆豪华轿车旁。三个全副武装的壮汉立即围到他身后。车门砰的一关,车子就直冲上高速,远远地离开城市。车里的人个个不动声色,阴郁的脸随着车子的呼啸而颠摇。车外昏暗的旷野茫茫无边,一闪而过。
安德顿仍在枉费心机地琢磨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这时,车子突然一扭,转上一条带有车辙的支路,开进了一个地下车库。他听见有人喊了句指令。车库门随即被重重地锁上,头顶的灯一闪一闪地亮了起来。司机关掉引擎。
“你们会后悔的!”安德顿被拖出车门时嘶哑地吼道,“你们知道我是谁吗?”
“知道。”穿棕色大衣的男子答道。
安德顿被枪指着,从阴冷潮湿的安静车库来到了铺着厚厚地毯的二楼走廊。看来他是被带到了某个豪华私人住所,坐落在被战争啮噬过的郊野。走廊尽头是一间装修得很有品位的书房,里头全是书。一个他从未见过的男人坐在书房中央,脸庞在周围的灯光下半现半隐。
安德顿走近那个男人,只见他不安地戴上一副无框眼镜,舔了舔干燥的嘴唇,然后啪地关上镜盒。他看上去有些岁数了,起码超过七十,手里握着一根细长的银拄棍。他的身材纤长而结实,表情固执而刻板。那头稀疏的棕发显然经过精心梳理,棱角分明、消瘦惨白的脸上,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透出强烈的警惕。
“这就是安德顿?”他暴躁地问道,扭头看着穿棕色大衣的男子,“你们从哪里把他弄来的?”
“从他家。”男子回答说,“正如我们所料,他正在收拾行李。”
坐在桌子后面的老人明显哆嗦了一下。“收拾行李。”他摘下眼镜,颤巍巍地放回盒子里。“看着我,”他直白地对安德顿说道,“你怎么回事?失去理智神经错乱了吗?你怎么能杀一个你见都没见过的人呢?”
安德顿这才恍然大悟,他面前这位老人正是利奥波德·卡普兰!
“首先,让我问你一个问题。”安德顿迅速回击,“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吗?我可是局长!我能让你坐二十年的牢。”
他正要接着说,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
“你是怎么发现的?”他问道,下意识地把手伸进藏着卡片的口袋里,“该不是——”
“我不是通过你们局里知道的。”卡普兰不耐烦地打断他。“你从没听过我的名字,这不奇怪。我利奥波德·卡普兰,正是联邦西署同盟军的将军。”他抱怨地说道,“不过,中英大战结束之后,同盟军被取缔,我也就退休了。”
这说得通。安德顿本来就怀疑军队为了自保,可能当即就会处理备份卡片。他稍稍舒了口气。“怎样?你把我带到这儿来,下一步想干什么?”
“很显然,”卡普兰说,“我是不会把你怎么样的。要不然,你那些可笑的卡片上早就写上我的名字了。我是对你感到好奇。我还是不敢相信你会去杀一个见都没见过的人。这里面肯定有什么名堂。实话告诉你,我也想不明白个中缘由。如果说这是什么警察策略的话——”他耸耸肩,“要是那样的话,你就不会让我拿到备份卡片。”
“除非,”他的一个手下插嘴,“这是一个计划好的阴谋。”
卡普兰抬起他炯炯有神、鹰一般的眼睛,细细地打量安德顿。“你有什么要说的?”
“他说得没错。”安德顿已经迅速意识到,说谎并不会给他带来任何好处,所以他坦白了自己的心声。“显然是局里有人造出这张卡片,给我下了套。这样我就等于自动被免职了。我的助手会立马上任,还可以对世人宣布,他再次利用测罪系统完美地阻止了一场谋杀。但事实上,根本就不会有什么谋杀,而且我也没有任何杀人动机。”
“你说不会有谋杀发生,我非常同意。”卡普兰冷冷地说道,“因为我会让警察好好看着你。”
安德顿吓呆了,抗议道:“什么?你居然要把我送回去?但是如果他们抓住我,我就永远都不能证明——”
“我才不管你能不能证明什么,”卡普兰打断他,冷冰冰地说道,“我只在乎你会不会威胁到我的安全。”
“但他当时是准备远走高飞的。”卡普兰的一个手下居然为安德顿说了句话。
“没错。”安德顿开始流汗,“如果他们抓住我,一定会把我关进拘留营。威特沃一接手,就会让我永不见天日。”这时,他脸色一沉。“还有我的妻子。看来他们是串通好的。”
有那么一会儿,卡普兰看上去似乎有点犹豫。“也许吧。”他盯着安德顿,若有所思地说道。可是最后,他还是摇摇头,说:“我还是不能冒这个险。如果这是针对你设的陷阱,那我衷心表示抱歉。但这仍然和我没什么关系。”他挤出一丝笑容,“不过我还是要祝你好运。”说完他吩咐手下:“把他带去警局,交给最高执行官。”他说出了最高执行官的名字,等待安德顿的反应。
“真的是威特沃!”安德顿大惊失色,难以置信。
卡普兰浅浅地笑着,一边转身打开收音机,一边说:“威特沃已经掌权了。显然,这件事让他受益匪浅。”
收音机里传来一阵静电噪声,然后突然炸出一个专业的声音,一板一眼地念着文稿。
……全国人民请注意,任何人都不得窝藏该逃犯,或以任何形式给予这名危险的逃犯任何帮助。罪犯目前正在潜逃,随时可能采取杀人行动。近几年来,这种情况还是首次出现。大家必须全力协助警方捉拿约翰·阿利森·安德顿。不给予配合者将被视为罪犯同伙。再次重申:联邦西署政府的测罪局正在追捕前任局长,约翰·阿利森·安德顿。根据测罪系统分析,安德顿将犯谋杀罪,因此将受到终身监禁,剥夺一切权利。
“他的动作真快。”安德顿喃喃自语,感到极为震惊。卡普兰关掉收音机,广播声戛然而止。
“丽莎肯定直接投怀送抱了。”安德顿心里真不是滋味。
“他为什么要等?”卡普兰说,“你的意图已经很明显了。”
他朝手下点点头。“把他带回城里去。他在这儿让我很不安。在这一点上,我和威特沃长官看法一致。我希望他被监禁起来,越快越好。”
少数派报告 四
阴雨绵绵。纽约昏暗的街道上,一辆车正朝市警局驶去。
车里的一名男子对安德顿说:“你也不能怪他。换成你,也会毫不犹豫地这么做。”
安德顿直直地注视着前方,愠火中升。
那名男子接着说:“不过话又说回来,世上也不单你一人这样。那拘留营里关着成千上万人,想必你进去了也不会感到孤单。说不定你会待在里面不想走。”
安德顿无力地看着窗外,行人们在雨中来回穿梭。他已经渐渐平静下来,只觉得一阵浓浓的倦意袭上身来。蒙眬中,他看了一眼街道名,发现他们已经离警局很近了。
一个比较健谈的男子开口道:“看来这个威特沃很懂得把握机会啊。你见过他本人吗?”
“见过一面。”安德顿答道。
“他觊觎你的工作,所以就设局陷害你。你真是这样想的?”
安德顿面无表情地答道:“我到底怎样想还有什么意义吗?”
“我只是有点好奇。”男子无精打采地看了看他,“既然你就是大名鼎鼎的前任局长,拘留营里的人一定会欢迎你的加入。他们可是个个都认识你的。”
“那是。”安德顿赞同。
“威特沃的动作真快。有他这样的人把关,卡普兰真是幸运。”说话的男人恳切地看着安德顿,“你真的觉得这是个阴谋?”
“当然。”
“你不会动卡普兰一根汗毛?有史以来,测罪系统头一次出问题了?既然卡片上出现了一个无辜者的名字,那就说明也许还有其他人也被错判了,对不对?”
“很有可能。”安德顿感到全身乏力。
“也许整个系统都会崩溃。当然,你会说自己根本不会谋杀任何人,但那些被你们抓住的人可能都是如此。这就是当时你叫卡普兰放你走的原因吗?你想证明事实上是这个系统出问题了吗?如果你想聊聊,我倒是很乐意听的。”
这时,另一个人也凑了过来。“我们谁也不会说出去。你就说说看,你真的觉得这里面有蹊跷吗?你真的是被陷害的吗?”
安德顿叹了口气。他自己也不确定。也许他是被卷进了一个没有意义的时间循环里,没有动机,也没有开始。事实上,他几乎觉得自己陷入了某种奇怪的、神经质般的幻想里,极度缺乏安全感。他完全丧失了斗志,精疲力竭。所有的罪证都指向他,他根本就是在以卵击石。
突然,一阵急刹车的尖啸声惊醒了他。大雾中,对面突然冲过来一辆大卡车,司机忙打方向盘,猛踩刹车,试图控制住方向。事实上,如果他选择了加速而不是刹车,反倒可能有救。但是当他意识到这点的时候,已经晚了。车子一打滑,往旁边斜过去,在瞬间静止了一下,接着就冲向了前面的大卡车。
安德顿的座椅整个弹起来。他飞了出去,脸狠狠地撞在车门上。他感到脑袋疼痛欲裂,痛苦难忍。他在地上喘着粗气,挣扎着跪起身子。外面某处燃起闷火,嗞嗞地响着,热浪在薄雾的旋涡中一阵一阵地冲向倒在地上的车子。
车外突然伸进来一双手。安德顿慢慢地恢复知觉,意识到自己正被拖出已经变了形的车门。压在他身上的重重的座椅突然被掀了起来。片刻之后,他发现自己双脚着地,压在一个黑色人影身上,被带到离车不远的一条小巷里。
不远处,能听到呜咽的警笛声。
“你要活下去。”一个声音传入他耳中,低沉而急促。这是他从未听过的声音,陌生刺耳,让人不安,就像不停打在他脸上的雨一样。“你能听见我说话吗?”
“嗯。”安德顿点点头。他下意识地扯着挂在身上的破袖子。脸上的伤开始抽痛。他试图弄清自己所在的位置,不解地问:“你不是——”
“别说话,听好了。”说话的男子个头很大,微胖。他的大手扶着安德顿倚在湿墙上。雨依旧下着,不远处的车子已经被闪烁的火光吞噬了。“我们也是没办法才出此下策,”他说,“时间太紧迫了。我们本以为卡普兰会把你多留一会儿。”
“你到底是谁?”安德顿强忍着痛苦。
雨幕中,男子的脸上挤出了一丝严肃的笑容。“我叫弗莱明。我们还会再见面的。再过几分钟,警察就来了。那样我们就前功尽弃了。”说着他塞给安德顿一个扁扁的包裹。“这些东西足够帮你逃避警察的追捕。里面有全套的身份证件。我们会和你保持联系,直到你找出答案。”他咧开嘴,不安地干笑了一声。
安德顿眨了眨眼,问道:“所以这真的是个阴谋,对吗?”
“当然。”男子尖锐而肯定地说道,“看你的样子,是不是被他们说动了?”
“我只是怀疑——”安德顿的一颗门牙似乎有点松动,所以说话比较困难,“对威特沃很不满……取代我,我的妻子和一个比我年轻的人,自然会嫉妒……”
“别傻了,”男子打断他,“你应该比谁都清楚。这整件事全都是有人精心布置的。每一个环节都在他们的掌控之中。卡片是被算计好在威特沃就职当天出现的。他们已经赢了第一回合。威特沃现在当了局长,而你成了逃犯。”
“到底谁在背后搞鬼?”
“你妻子。”
对于安德顿来说,这无异于一个晴天霹雳。“你确定?”
男子笑了起来。“那还用说?”他迅速环顾了一下四周,“警察来了。快沿这条巷子出去。然后搭个公交车,到贫民区去。到那里租间房,买几本杂志看看,打发时间。把衣服换了——你这么聪明,应该知道怎样照顾自己。千万别试图离开地球。所有的星际运输系统全都有他们的人盯着。只要能躲过接下来的七天,你就安全了。”
“你究竟是谁?”安德顿急切地问道。
弗莱明松开手。安德顿小心翼翼地来到巷子尽头,探出头去查看情况。这时已经来了一辆警车,停在潮湿的马路旁,引擎低沉地响着。警车小心地靠近卡普兰那辆冒烟的车。车里的人这才开始一个接一个地从一堆完全被撞变形的钢筋塑料中痛苦地爬出来,虚弱地倒在冰冷的雨中。
“你就当我们是一个维权组织吧。”弗莱明低声说道。他略胖的脸上毫无表情,因为被雨水打湿而微微泛光。“我们是一种监督警察的警察。为了守卫社会的天平。”
说着他大手一甩,安德顿打了个踉跄,跌跌撞撞地穿过那条潮湿阴冷、遍布垃圾的巷子。
“保重,”弗莱明尖声说,“一定要保管好那个包裹。”正当安德顿摸索着离开巷子的时候,男子的最后一句话传入他耳中:“仔细研究它,你才有可能脱险。”
少数派报告 五
根据身份证,他现在叫欧内斯特·坦普尔。职业:失业。技能:电工。目前就靠纽约州每周发放的一点救济金过活,和老婆还有四个孩子一起住在布法罗,家产加起来不到一百美元。凭着一张汗渍斑斑的绿色卡片,他能理所当然地四处奔走,没有固定的家庭住址。为了找份工作,一个男人到处晃荡也不会引起什么怀疑。他要走的路说不定还长着呢。
安德顿坐在几乎空无一人的公交车上穿越城区时,仔细研究着这个新身份“欧内斯特·坦普尔”。很显然,所有的伪造证件都是为他量身定做的。但他突然意识到,还有指纹和脑电波问题,光靠这些文件应该是瞒不过去的。这一大堆卡片最多也只能让他通过最基本的安检。
不过这总比什么都没有要强。包裹里还有一万美元现金。他把钱和卡装进口袋,这才发现包裹里还有一张字迹整洁的纸条。
乍一看,他一头雾水。研究了很久也不见头绪。
既然有所谓多数派的存在,就一定有与之对立的少数派。
公交车已经开到了广阔的贫民区。战争的硝烟消逝之后,这里的廉价旅馆和破房子如雨后春笋般出现,蔓延了数英里。车慢慢地停下,安德顿下了车。有几个过路人无所事事地打量着他脸上的伤和褴褛的衣衫。他没理他们,自顾自地站在被雨水冲刷过的马路边石上。
旅馆的伙计向他收了住宿费之后,就再也不搭理他了。安德顿顺着楼梯爬到二楼,走进一个狭小的房间,闻到一股霉味。现在,这里就是他的栖身之地了。他心满意足地锁上门,放下窗帘。房间很小,但收拾得挺干净。一张床、一个梳妆台、一幅风景挂历、一把椅子、一盏灯、一台投币收音机,也算应有尽有了。
他投了一枚硬币,打开收音机,沉沉地倒在床上。所有主流电台都在重复播放警局的通缉令。一个逃犯!对于这个时代的人来说,这真是一个闻所未闻的天大新闻。公众的热情极度高涨。收音机里的播音员义愤填膺地说道:
……该男子利用他曾经的高级官衔得以暂时逃脱。因为他曾经身居高位,所以在其他人发现之前就看到了保密信息。而他的特殊身份,也让他得以躲开常规检查和追踪。他在任职期间,曾通过手中的权力拘留了不计其数的潜在罪犯,也因此保住了众多无辜者的性命。这名男子,约翰·阿利森·安德顿,是测罪系统的奠基人。测罪系统旨在犯罪发生之前提前拘留罪犯。它开创性地利用了能预知未来的先知,由他们预先看见未来发生的事情,然后口头传达给分析处理器。这三名先知至关重要……
他走进狭小的卫生间,收音机的声音慢慢变小了。他一层层地脱下外套和衬衫,在水槽里放了些热水,清理脸上的伤口。他刚才在街角的药店买了碘酒、创可贴、刮胡刀、梳子、牙刷,还有其他一些必需品,打算明早再去找一家卖二手衣服的店,买些更符合他身份的衣服。毕竟他现在是个待业电工,不能再像遭了车祸的局长了。
另一个房间里的收音机还在聒噪地响着。他站在一面带有裂痕的镜子前,一边下意识地听着,一边检查那颗被撞坏的牙齿。
……这个由三名先知组成的系统,起源于本世纪中期的计算机技术。怎样确保计算机的分析结果是正确的呢?把数据放在第二台具有相同设置的计算机上进行分析。但光是这样还不够,因为如果两台计算机得出不一样的结果,那就没法证明到底是哪一台出错了。基于复杂的数据分析,结果发现,最好的办法就是让第三台计算机来检验前两台的分析结果。这样就产生了所谓的多数派报告。根据概率论原理,得到其中两台计算机认同的结果,在大部分情况下都是正确的。因为两台计算机同时算出不正确结果的可能性,应该相当小……
安德顿突然丢掉手里的毛巾,冲进卧房,颤抖着弯下腰,把耳朵凑近收音机。
……最理想的状态是,三名先知得出的结果是一样的。但是据现任局长威特沃所说,大多数情况下并不是这样。通常是由其中两名先知产生一份多数派报告,而剩下的第三名先知会生成一份少数派报告,与前者在时间或地点上有所出入。这可以用多样未来理论来解释。如果只存在唯一一个时间路径,那么,即使预知到了未来,也不可能对其作任何改变,这样就使先知的存在毫无意义。所以,测罪系统有效运行的前提就在于……
安德顿就像热锅上的蚂蚁,在房间里来回踱步。多数派报告——卡片上的内容只是由两个先知决定的。原来包裹里那张字条说的是这个!这么说,第三个先知的少数派报告,就是问题的关键所在。
为什么?
他看了看表,发现已经是第二天凌晨了。佩奇应该已经下班了。他要到下午才会回到猴子区。虽然可能性不大,但值得一试。也许佩奇还会帮帮他,也可能不会。但是他必须试一试。
他一定要看到那份少数派报告。
少数派报告 六
中午十二点到下午一点,纽约脏乱的街道上人头攒动。他专门挑了一天中最忙的时间。他在一家挤满顾客的大便利店里找到一个电话亭,拨打他熟悉的警局号码。他站在那儿,把冰冷的听筒紧紧贴在耳朵上。他故意选择音频通话,担心如果是视频的话,可能会被认出来,虽然他只穿着一件二手衣,而且胡子拉碴。
接线的是一个他不认识的声音。他小心地报了佩奇的分机号。但如果威特沃换掉了常规人员,安插了他的人马,那接电话的就可能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人。
“你好。”电话那头传来佩奇沙哑的声音。
安德顿如释重负,小心地环顾了一下四周。没有人注意他。顾客们在货架间穿梭,各忙各的。“你说话方便吗?”安德顿问道,“有没有被监视起来?”
那头沉默了一阵子。他可以想象到佩奇原本柔和的脸因为犹豫不决而纠结着。终于,佩奇迟疑地说:“你——怎么打到这里来了?”
安德顿答非所问地说道:“接线员是新来的吗?我听不出是谁的声音。”
“刚换的。”佩奇压低了声音,“这几天人员变动很大。”
“我听说了。”安德顿紧张地问道,“你怎么样?有危险吗?”
“等等。”安德顿能听到那头的听筒被放了下来,然后是低沉的脚步声,以及砰的一声关门声。佩奇回到电话前,嘶哑地说:“现在可以好好说话了。”
“有多好?”
“不敢保证。你现在在哪儿?”
“在中央公园闲逛,”安德顿说,“享受阳光。”其实他知道,佩奇刚才很可能是去接通窃听分线。现在,警局的直升机也许已经升空了。但是他必须冒这个险。“我转行了。”他简洁地说,“现在是个电工。”
“噢?”佩奇听得一头雾水。
“我想也许你能给我介绍点活干。如果方便的话,我十分乐意上门去帮你们检查一下基础设备。比如说猴子区的数据和分析中心。”
佩奇沉默了一会儿,说:“这个——可以试试。如果真的很重要的话。”
“非常重要,”安德顿肯定地说,“你觉得什么时间比较好?”
“这个,”佩奇纠结地说道,“我请了一组技工来检查内部通信系统。现任局长想在这方面作些改进,好让他使用起来更加便捷。你也许可以跟着一起来。”
“好的。什么时候?”
“那就四点吧。B入口,六楼。我在那儿等你。”
“好的。”安德顿准备挂电话,“希望等我到的时候,你还没被换掉。”
说着他挂上电话,迅速离开了电话亭。不一会儿,他就挤进了附近咖啡店里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在那里谁也找不到他。
他还要等上三个半小时。他觉得度日如年,这绝对是他这辈子最难熬的三个半小时。
佩奇一见到他,就劈头盖脸地问:“你是疯了吗?怎么又跑回来了?”
“我很快就走。”安德顿紧张地靠近猴子区,小心翼翼地关上身后每一扇门,“别让任何人进来。我不能冒这个险。”
“你当时就应该自动退位。”跟在他后面的佩奇既担心被发现,又同情安德顿,“威特沃很会把握时机,做事井井有条。他现在已经让全国上下都视你为敌了。”
安德顿全然没有在意佩奇的话,啪地打开分析处理器的主控板。“他们哪一个生成了少数派报告?”
“别问我,我要出去了。”佩奇朝门口走去,突然停住脚步,指了指坐在中间的先知,然后便消失了。门随即关上,留下安德顿一个人。
中间那个。他对那个再熟悉不过了。那个驼背的侏儒已经被这堆电线和继电器埋了十五个年头。安德顿向它走去,它并没有抬头看他。它直勾勾的眼里空无一物,正在勾画一个尚不存在的世界,对周围的实体世界却视而不见。
“杰里”已经二十四岁了。最初,他被诊断为脑积水性痴呆。直到他六岁的时候,精神分析师才发现,在他脑部的层层坏死组织深处,竟蕴藏着预知未来的特异功能。随后他被送进了政府的培训学校。在那里,他的特殊功能得到了开发。到他九岁的时候,他的特异能力已经可以有所应用了。然而,对于“杰里”本人来说,认知仍然处于混沌状态。测罪中心的蓬勃发展实际上是以他的人格完整为代价的。
安德顿蹲下身去,打开分析处理器上保护磁带的防护罩。他参照线路示意图,按图索骥地找到了中央处理器末端和“杰里”相连的地方。几分钟后,他找到了最近和多数派报告相斥的数据,颤抖着取出两卷半小时长的磁带。根据解码表的指示,他挑出了和写有他名字的卡片相对应的磁带。
读带器就在旁边。他屏住呼吸,插入磁带,启动机器,仔细地聆听着。就一秒钟时间,在第一条陈述被播出来的瞬间,真相就已大白。他已经达到目的,根本不需要继续往下找了。
“杰里”预言的是不同的时间路径。由于预言本身的模糊性,他当时观察到的时空和他的两位同伴有些偏差。在他看到的未来里,安德顿杀人这件事还牵扯出很多其他事情。他还预测到了安德顿看到卡片之后的反应。
显然,“杰里”的报告才是正确的。当安德顿得知自己有可能会杀人时,他会因此改变主意。预见谋杀这件事阻止了谋杀的发生。这样就产生了一个新的时间路径。但是“杰里”被否决了。
安德顿颤抖着把磁带倒回去,按下录制键,迅速录下一份完整的备份,然后把原始数据放回原处,取出备份磁带。能证明卡片无效的证据就在这里:废弃卡片。接下来,只要把这份数据拿给威特沃,就能——
想到这,他不禁嘲笑自己太过幼稚。威特沃当然已经看过这份报告了。即便如此,他还是篡夺了他的局长之位,让警察小组满天下追踪他。威特沃才不会放过这么好的机会,更不会在乎安德顿的生死。
那么,他究竟该怎么办呢?还有谁会真的在乎他的清白呢?
“你这个傻子!”一个极度焦虑的声音突然在他身后响起。
他腾地转过身去,看见他的妻子正站在其中一扇门前,穿着警服,眼神哀伤。“别担心,”他冷冷地说道,一边举起手里的磁带,“我这就走。”
丽莎疯了一般地冲向他,表情扭曲。“佩奇说你在这儿的时候,我完全不敢相信。他不该让你进来的。他不明白你的处境!”
“我什么处境?”安德顿讥讽地问道,“在你回答之前,先听听这卷磁带上的东西。”
“我不要听!我要你马上离开这里!埃德·威特沃知道这里有人。佩奇正在拖住他,但是——”她突然停住,僵硬地侧过脸去,“他来了!他要硬闯进来了!”
“你这是怎么了?千万别破坏你的美好形象啊。他说不定还会看在你的面子上放我一马呢。”
丽莎委屈地看着他。“楼顶上有艘飞船。如果你想离开这里……”她的声音突然哽咽了。短暂的沉默之后,她接着说道:“我准备马上起飞。如果你想一起走——”
“好吧。”安德顿也没有其他选择。虽然他拿到了能证明自己清白的磁带,却完全想不出逃脱的办法,所以只好匆忙地跟上他妻子那瘦削的身影。他们大步流星地沿边门来到储物长廊,昏暗的废弃过道里回响着她的高跟鞋声。
“这艘飞船的性能很好,”她侧过脸来对他说,“燃料充分,随时都能起飞。我正打算去监管一些警察小组。”
少数派报告 七
安德顿驾驶着高速警船,提纲挈领地把少数派报告的内容说了一遍。丽莎安静地听着,紧绷着脸,一言不发,双手扣紧夹在两膝间。飞船掠过的乡间大地,仍然残留着战争的痕迹,就像地形图一样展开。大城市之间的荒凉地带,只零星点缀着农场和工厂残迹。
“我想知道,”待他说完,她才开口,“这样的事情以前发生过多少次?”
“少数派报告?很多次。”
“我是指就因为其中一个先知的报告时间路径不对,就用其他先知的报告取而代之。”她眼神笃定地说,“也许拘留营里关押着很多和你一样的人。”
“不。”安德顿虽然嘴上反驳着,但是心里也感觉到隐隐的不安,“只有身处我的位置,才能看见卡片和报告,才会导致这样的结果。”
“但问题的关键是——”丽莎做了一个意味深长的手势,“如果我们告诉他们事情的原委,他们的反应或许和你一样。”
“这样也太冒险了。”他固执地狡辩。
丽莎尖声笑起来。“冒险?可能?不确定?有先知在你还怕这些?”
安德顿专心地开着高速飞船。“我的情况很特殊。”他重复道,“这些理论的东西我们待会再说。现在的问题是,我必须赶在你那个年轻聪明的朋友毁掉这盘数据之前,把它交给一个合适的人保管。”
“你要把它交给卡普兰?”
“当然。”他拍拍放在他们座位之间的磁带,“这个东西能证明他的生命没有危险,他一定非常感兴趣。”
丽莎颤抖着从包里掏出烟盒。“你觉得他会帮你。”
“他也许会,也许不会。不管怎样,值得一试。”
“你怎么这么快就改头换面了?”丽莎问,“这样好的装扮可不容易弄到。”
“只要有钱就好办。”他闪烁其词地敷衍了一下。
丽莎抽着烟,陷入沉思。“卡普兰也许会保护你。他的势力很强大。”
“我还以为他就是一个退役将军。”
“理论上——的确如此。但是威特沃调出了他的档案,发现卡普兰掌控着一个神秘的退役军团。实际上是个俱乐部,有一些身份特殊的成员,都是大战时的高阶官员,战争双方都有。他们在纽约拥有一座庞大的房产和三家高端出版机构,时不时地还花些凤毛麟角的钱上上电视。”
“你究竟想说什么?”
“没什么。我已经相信你是清白的。怎么看,你都不会去杀人。但是你要注意,那份原始报告,就是那份多数派报告,它也是货真价实的。没被任何人篡改过。埃德·威特沃并没有凭空捏造出这么一份报告。没有人冤枉你,也没有人想陷害你。如果你认为少数派报告是可信的,那你也必须承认,多数派报告也一样是真的。”
“也许是吧。”他不情愿地说道。
“埃德·威特沃,”丽莎继续说,“他并没有坏心。他的确认为你是一个潜在罪犯。换成谁都会这样想。多数派报告就摆在他眼前,而且那张卡片还被你藏在了口袋里。”
“我把它销毁了。”安德顿轻声说。
丽莎真挚地靠近他。“埃德·威特沃并没有任何动机来夺你的位。他和你一样,坚信测罪系统是有效的。他想让这个系统继续运转下去。我和他讨论过这个问题。我觉得他没骗人。”
“你想让我把这盘磁带拿给威特沃吗?如果他拿到,一定会把它毁掉。”
“胡说。”丽莎反驳道,“少数派报告的原始资料从一开始就在他手上。如果他真想毁掉它,还会等到现在吗?”
“也是。”安德顿承认,“但也有可能他还不知道这份报告的存在。”
“他的确不知道。这么说吧,如果卡普兰拿到这盘磁带,警方就将颜面扫地。你还不明白吗?这将证明多数派报告存在缺陷。埃德·威特沃是对的。要想测罪系统继续运行,你就必须就范。你现在只考虑你个人的安危,却没有为整个系统着想过。”她斜靠在舱壁上,捻灭了烟头,又从包里摸出一根。“对你来说,到底哪个比较重要——你自身的安危,还是系统的存活?”
“我自身的安危。”安德顿毫不犹豫地答道。
“你确定?”
“如果这个系统必须靠关押清白的人才能继续运行,那它就应该被废弃。我关心自身安危,因为我是一个人。而且——”
丽莎从包里掏出一把袖珍手枪,沙哑地说:“我的手指可是扣在扳机上了。我这辈子还没有用过这样的武器,但我毫不介意尝试一下。”
一阵沉默之后,安德顿开口:“你想让我掉头,对吗?”
“对,回警局去。对不起。要是你能置大局于你自身之上——”
“别费口舌了。”安德顿打断她,“我会把飞船开回去。但你说的这些,是个有头脑的人都不会买账,可别指望我会苟同。”
丽莎双唇紧闭,失了血色。她紧握着手枪,对准安德顿,纹丝不动地盯着他。安德顿让飞船转了个大弯。飞船猛的一斜,一只船翼宏伟地升起,上升到垂直方向。杂物箱里的零散物件哗哗作响。
安德顿和他妻子被金属臂牢牢地固定在座位上,可船舱里的第三者就没这么幸运了。
安德顿的余光瞟见一个闪影,身后同时传来了巨大的声响。一个高大的男子因为突然失去重心,沉沉地撞上舱壁,手忙脚乱地想要爬起来。接下来的一瞬间,弗莱明迅速跳了起来,踉跄却敏捷地单手去丽莎那儿夺枪。一切发生得太快,安德顿吓得失了声。丽莎扭身看见扑过来的男子,尖叫起来。弗莱明瞬间便哗地把枪打落到地上。
他一把推开丽莎,拾起了枪,边喘气边咕哝道:“不好意思。”他尽量稳住身体,“我本以为她还会再说点什么,所以等到这时才动手。”
“你什么时候跟来——”安德顿想了想,没往下说。很明显,弗莱明和他的同伴一直在监视他,自然就得知了丽莎的飞船计划。就在丽莎和安德顿在飞船外面争执的时候,弗莱明偷偷溜进了飞船的后备箱。
“也许——”弗莱明说,“你最好把那盘磁带交给我保管。”他笨拙汗湿的手径直伸向安德顿的口袋。“你是对的,威特沃一定会把它烧成灰。”
“那卡普兰呢?”安德顿表情僵硬,仍未从惊吓中缓过神来。
“卡普兰和威特沃是一伙的。要不然他的名字怎么会出现在卡片的第五行上。他们到底谁是幕后指使,现在还不好说。也许还另有他人。”弗莱明扔掉手里的枪,掏出他自己的重型军用武器。“你简直是吃错药了,居然跟这个女人上了飞船。我警告过你,她是敌人。”
“可我还是不敢相信,”安德顿抗议道,“如果她真的是——”
“醒醒吧!这艘飞船可是根据威特沃的命令起飞的。他们想调虎离山,把你孤立起来,不让我们帮你。你要是变成光杆司令,就一点机会都没有了。”
丽莎的脸上闪过一丝奇怪的表情。她轻声说:“不是的,威特沃根本就不知道这艘飞船。我本来是打算监管——”
“你差点就得逞了!”弗莱明冷冷地说道,“我们十有八九被警察的巡逻船跟踪了。不过顾不了那么多了。”说着他坐到了丽莎后面的位置上。“首先得想办法把这个女人除掉。然后我们要保证你能逃离这片区域。佩奇已经向威特沃告了密,他知道了你的伪装身份,现在肯定昭告天下了。”
弗莱明一手把那杆重机枪递给安德顿,一手老练地扣住丽莎的脖子,把她死死地锁在座位上。丽莎发疯似的到处乱抓,痛苦而微弱地哀号着。弗莱明充耳不闻,大手扣得越来越紧。
“这样就不会有枪伤。”他喘着气说,“她将在飞行途中意外坠亡——自然事故。不会引起任何怀疑。现在,得先把她的脖子拧断再说。”
安德顿出人意料地在一旁袖手旁观。直到弗莱明粗大的手指深深嵌进那女人惨白的肉里,他才突然举起枪托,狠狠地砸向弗莱明的后脑勺。那双大手松了开来。大块头的弗莱明摇摇摆摆,一头栽了下去,瘫靠在舱壁上。安德顿又朝他的左脸砸下去,他这才倒在地上,一动不动了。
丽莎死里逃生,大口喘着气。她身体前摇后晃,脸上逐渐恢复了血色。
“你还能驾驶飞船吗?”安德顿摇了摇她,急切地问道。
“应该可以。”她下意识地握住方向盘,“我歇一会儿就好,放心吧。”
“这把枪是部队的。”安德顿说,“不过还没在实战中使用过,是他们新开发出来的武器。我还得琢磨琢磨怎么用,也只有试试了。”
安德顿爬到横躺在船舱里的弗莱明身边,避开他的头,撕开他的外套,在他口袋里摸索。不一会儿,他就翻出一个浸满汗渍的钱包。
身份证上说,这男子叫托德·弗莱明,是一名隶属于军委中央情报处的陆军少校。钱包里还夹着一张利奥波德·卡普兰将军签过字的文件,声明弗莱明由将军的国际老兵团特别保护。
原来,弗莱明和他的同伙都是受卡普兰的指使。现在看来,那辆卡车,那次事故,都是他们精心策划的。
卡普兰故意让安德顿逃离警察的视线。这也是为什么当初他在家打包的时候,卡普兰就派人把他带走。事情的真相渐渐浮出水面。自打一开始,他们就想方设法抢先警察一步,不让威特沃抓住他。
安德顿爬回座位上,对他妻子说:“看来你说的是实话。我们能联系上威特沃吗?”
她安静地点点头,指了指仪表盘上的通讯设备。“你——发现了什么?”
“快帮我接通威特沃。我必须尽快和他联系。时间紧迫。”
她急忙拨通闭合机械线路,连上纽约总局。屏幕上闪过各个警官的全息小头像,直到埃德·威特沃的脸出现在眼前。
“你还记得我吗?”安德顿问道。
威特沃脸色惨白。“老天,出了什么事?丽莎,你准备带他回来吗?”他突然注意到了安德顿手里的枪。“听我说,”他慌忙说道,“千万别伤害她。不管你怎么想,真的不关她的事。”
“这我已经有数了。”安德顿说,“你那边能定位到我们吗?你得保护我们返航。”
“返航?”威特沃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盯着他问,“你要回来?你准备自首?”
“是的。”安德顿急切地快速说道,“听好了。你得立马封锁猴子区。不能让任何人进出,包括佩奇。尤其是部队的人!”
“可是卡普兰——”威特沃的小头像说道。
“卡普兰怎么了?”
“他刚来过这里。”
安德顿的心头一紧。“什么?他去那儿做什么?”
“收集数据。他声称是出于自卫,把先知对你的预测报告都拷贝了一份。”
“那他已经得逞了。”安德顿说,“这下全完了。”
威特沃察觉到了不对劲,禁不住叫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究竟是怎么回事?”
“等我回总部后再告诉你。”安德顿话音沉重。
少数派报告 八
威特沃在警局大楼的楼顶等他们降落。安德顿驾驶的小飞船落地后,周围一圈护航的飞船才慢慢散开。安德顿大步流星地走向迎接他的年轻金发男子。
“你已经得到你想要的了。”他对他说,“你可以把我五花大绑送进拘留营。但即便那样也没用了。”
威特沃的蓝眼睛泛出层层不解。“我不明白你是什么意思——”
“问题不在于我。我当初就不应该离开警局大楼。沃利·佩奇在哪儿?”
“他在我们的控制之下,对我们构不成什么威胁。”威特沃答道。
安德顿的脸色愈发阴沉。
“你把他的罪因弄错了。他真正犯的罪并不是放我进猴子区,而是给部队通风报信。你这儿被部队安插了奸细。”他话音未落,马上自责地改口道,“应该说是我被摆了一道。”
“我撤销了追查你的指令。现在,各个小组都在努力追踪卡普兰的下落。”
“情况如何?”
“他是乘坐一辆军用卡车离开的。我们本来一直尾随着他,但是那辆卡车开进了军事禁地。一辆大型的战时R——3坦克把守在那儿。如果硬闯,会引起内战。”
这时,丽莎步履维艰地从飞船里挪出来。她的脸色苍白,全身仍在哆嗦,脖子上被弗莱明掐出的淤血开始暗沉,愈发显眼。
“你怎么了?”威特沃喊道。然后他看见弗莱明横躺在飞船里。他坦率地看着安德顿,说:“你终于相信这不是我的阴谋诡计了?”
“是的。”
“你当初不会怀疑我是——”他脸上露出厌恶的表情,“觊觎你的权位吧?”
“你当然有这个想法。这也是人之常情,就像我想方设法保住自己的地位一样。但这件事与你无关。”
威特沃问道:“你为什么认为即便把你关起来也无济于事了?老天,我们要把你关在拘留营里。预言中谋杀将要发生的那周很快就会过去,卡普兰不会死。”
“他的确死不掉,这点无庸置疑。”安德顿分析道,“但是他完全可以证明即使不把我关起来,他的人身安全也不会受到威胁。他手里掌握着能推翻多数派报告的证据。他能摧毁整个测罪系统。总之,横竖他都赢了——我们是输家。部队想让我们蒙羞的阴谋得逞了。”
“他们这么大费周章,最终目的是什么呢?”
“中英大战之后,部队损失惨重。现在,他们的光景大不如前,无法再像战乱时期那么威风了。当年他们为所欲为,既掌控着国家军权,又垄断着国内事务。甚至还有自己的警署力量。”
“就像弗莱明。”丽莎勉强地接了一句。
“大战后,西署部队裁了军。像卡普兰那样的高官都被迫退位,丧失了实权。谁受得了那样的转变?”安德顿苦笑了一下,“我完全能理解他的心情。和他有同样遭遇的大有人在。但是我们不能一直维系那样的局面。权力必须得到分配和制衡。”
“你说卡普兰已经得逞了,那我们该怎么办呢?”威特沃问。
“我是不会杀他的。这一点你知我知,他也很清楚。也许他会折回来跟我们谈条件。我们的机构可以继续运作,但是参议院会剥夺我们真正的行动力。你不会喜欢这样的结局,对吗?”
“当然不会。”威特沃断言,“总有一天我会掌管测罪系统。”说着他不好意思了,“当然,我不是说马上。”
安德顿脸色凝重。“可惜你已将多数派报告昭告天下了。要不然我们还能想办法封锁这个消息。现在这个情况,纸已经包不住火了。”
“我想也是。”威特沃尴尬地承认,“也许我——并不像自己想象的那样胜任这个职位。”
“放心,你迟早会胜任的。你是一名优秀的警官,因为你相信正义。先别急,一步一步来。”安德顿迈开了步子。“我要去研究一下多数派报告的内容,看看我是如何杀掉卡普兰的。”他若有所思地说道,“也许那份报告能给我一些启发。”
“唐娜”和“迈克”的数据带是分开存放着。安德顿挑出了负责“唐娜”的分析处理器,打开防护罩,拿出存放着预言的数据带。和先前一样,他按照解码表的说明,找到了相关磁带。不一会儿,读带器就开始运转了。
预言的情节和他猜想的基本一致。这就是“杰里”的报告——那个被取代的时间路径——产生的基础。根据这份预言,卡普兰的军事情报员绑架了从警局逃回家的安德顿,把他带到国际老兵团的总部,卡普兰的私人别墅。他们给安德顿下了最后通牒:要么自愿放弃测罪系统,要么公然与部队为敌。
在这个已经不可能发生的未来里,安德顿作为局长,向参议院寻求帮助。但是参议院并没有伸出援手,反而以避免内战为由,倒插一刀肢解了警察系统,并打着“特殊时期”的旗号,颁布军事条例。安德顿带领众多怒火中烧的警察揭竿而起,冲到卡普兰家里,朝包括卡普兰在内的多名老兵团官员开火。只有卡普兰中枪身亡,在场的其他老兵都缴械投降。一场政变就这样成功了。
“唐娜”的预言大体就是这样。安德顿倒回磁带,准备播放“迈克”的预言。这两个预言应该基本一致。“迈克”看到的开头和“唐娜”一样,都是从安德顿意识到卡普兰密谋削弱警方势力开始。但是哪里有些不对劲。安德顿疑惑地把磁带倒回去,又播了一遍。令人费解的是,“迈克”的预言竟然和“唐娜”的不一样。安德顿又聚精会神地听了一遍。
“迈克”的报告和“唐娜”的大相径庭。
一个小时后,安德顿才结束核查。他收起磁带,离开了猴子区。一见他出来,威特沃马上问道:“怎么回事?我看得出来一定有什么不对劲。”
“没有。”安德顿喃喃道,仍然思虑重重,“不完全是。”这时,他突然听到一个声响。他下意识地朝窗边走去,瞟向窗外。
街道上挤满了人。大路中央,武装士兵排成四路纵队往前行进。在下午的冷风中,他们手持来复枪,头戴盔帽,身穿战服,举着他们视为珍宝的联邦西署同盟军旗帜。
“部队出动了。”威特沃神情惨淡地说道,“我想得太天真了。他们才不会跟我们交涉。有什么必要呢?卡普兰只要把这件事公之于众就行了。”
安德顿不觉意外。“他要公布少数派报告?”
“显然如此。他们会要求参议院解散我们,削弱我们的力量。他们会让世人以为我们一直在冤枉好人,最爱在夜里抓人,建立恐怖统治,诸如此类。”
“你觉得参议院会妥协吗?”
威特沃迟疑了一会儿,说:“我不想妄下定论。”
“那我来说。”安德顿说,“他们肯定会妥协。外面发生的事情和我刚才在楼下了解到的完全吻合。我们现在孤立无援,只有唯一一条出路,再没其他选择。”他的眼中透出坚毅的光芒。
威特沃担心地问道:“你是指——”
“我要是说出来,你肯定会纳闷你怎么没有想到。很简单,只要我去实现多数派报告的预言就行了。我要杀了卡普兰。只有这样,才能保护我们的声誉不受损。”
威特沃震惊地说道:“但是多数派报告已经被证明是假的了啊!”
“我能做到。”安德顿告诉他,“我知道要付出怎样的代价。你也很清楚一级谋杀罪的后果。”
“终生监禁。”
“这算轻的了。也许到时候你可以帮我走走后门,轻判成流放,把我送到某个遥远的殖民星球去。”
“你真的宁愿这样?”
“鬼才愿意!”安德顿毫不掩饰地说道,“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两害相权取其轻,我只有豁出去了。”
“可你怎么动得了卡普兰呢?”
安德顿掏出弗莱明丢给他的重型军用武器。“就靠这个了。”
“他们不会防范你吗?”
“为什么要防?他们看到了那份少数派报告,知道我会改变主意。我的计划完全出乎他们的意料。”
“那就说明少数派报告其实是错的?”
“不,恰恰相反。”安德顿说道,“只是我意已决。”
少数派报告 九
他从没杀过人。事实上,他从没亲眼见证过任何人被杀,即便他已经做了三十年的局长。对于他们这代人来说,蓄意谋杀已经成为遥远的历史,销声匿迹了。
警车载着他靠近集结部队。他坐在后座的暗影里,仔细检查弗莱明给他的手枪。完好无损。实际上,也不可能有什么意外。他清楚地知道未来半小时内会发生什么事情。他把手枪藏进怀里,打开车门,小心翼翼地走了出去。
拥挤的人群里没有任何人注意到他。他在人堆里推推搡搡,努力靠近部队。队列中的士兵密密麻麻,四周还布置着坦克和重武器,都是尚未投入实战的高端武器。
部队搭了个金属演讲台,还有上去的台阶。演讲台后面挂着联邦西署同盟军的旗帜,昭示人们他们曾创下辉煌战史。联邦西署同盟军的老兵团里还有战时敌对方的高官加入,坚称英雄不问出处。
贵宾席上坐着同盟军的指挥官,他们身后是少校级别的官员,全都热情高涨。周围是绚烂的各色团旗。完全就像在举办一个节日庆典。高高的演讲台上坐着表情肃穆的老兵团显要,紧张地翘首期盼着。场外,隐约可以看见几个警察小组,表面上是在维持秩序,实际上都是线人,只是在一边观察动静。要是没有骚动,部队可以继续集会。
傍晚的冷风带来密集的人群中嗡嗡的噪声。安德顿在坚实的人堆里往前挤。人们都急于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开始焦躁不安。费了好大劲,安德顿才强行越过排排座椅,来到演讲台边的军队高官们身旁。
卡普兰就在其中。只不过他现在已经是卡普兰将军了。他曾经穿戴的背心和金怀表、拄的手棍,还有那身旧西装,全都荡然无存了。为了这个特殊场合,卡普兰特意穿上他压箱底的旧军装。他直挺挺地站在他曾经统领的将军团正中央,一脸肃穆。他的身上挂满各式飘带和奖章,腰间别着一把装饰用的匕首,头上戴着一顶军帽。怎么也想不到曾经那个秃顶老头,竟摇身变成了眼前这名气势凌人的军人。
这时,卡普兰也发现了安德顿。他立刻拨开身边的人,大步走到安德顿跟前。他瘦削的脸上流露出难以置信的喜悦,可见他是多么高兴在这里见到这位曾经的局长。
“什么风把你吹来了?”他一边寒暄着,一边伸出戴着灰手套的手,“我还以为你已经被现任局长拘留了呢。”
“那真是让你失望了。”安德顿简短地答道,握了握卡普兰的手,“毕竟,威特沃也有那份数据。”他暗示了一下卡普兰紧攥在另一只手里的包裹,毫不示弱地迎上他的目光。
卡普兰将军虽然有些紧张,但心情仍不错。“今天可是军队的大日子。”他透露,“我马上就要正式向众人宣布你受虚假指控的来龙去脉,你一定喜欢。”
“你请。”安德顿丝毫没有胆怯。
“大家会明白对你的指控其实都是莫须有的。弗莱明应该把事情的大概向你解释清楚了吧?”卡普兰将军在试探安德顿究竟知道多少。
“差不多吧。”安德顿答道,“你待会儿只向大家宣读那份少数派报告吗?还有没有别的了?”
“我会把它和多数派报告作个比较。”卡普兰将军示意了一下,手下马上呈上了一个小皮箱。“这里装着我们需要的所有证据。你不介意我拿你作例子吧?你可代表着不计其数的无辜者。”说完,卡普兰僵硬地看了看腕表,“我得开始了。你愿意和我一起上演讲台吗?”
“为什么?”
卡普兰将军冷冰冰的外表锁不住内心的狂喜。“这样大家就能亲眼见到活生生的证人了。你和我,凶手和被害人,肩并肩,一起向世人揭露警方长久以来的邪恶骗局。”
“我非常乐意。”安德顿点点头,“我们还等什么呢?”
卡普兰将军不安地走向演讲台。他不自在地看着安德顿,寻思眼前这个人为什么会在这个关键时刻出现,他究竟知道多少。看着安德顿毫不犹豫地大步跨上演讲台,然后理所当然地坐到演讲者旁边的椅子上,他越发紧张起来。
“你到底明不明白我要说什么?”卡普兰将军大声问道,“这样一曝光,将会带来翻天覆地的变化,参议院可能会重新考虑整个测罪系统的合理性。”
“我知道。”安德顿抱着两臂说道,“让我们开始吧。”
人群里传出阵阵嘘声。卡普兰将军打开皮箱,把资料一一摆在面前,刚安静下来的人群又开始骚动起来。
“坐在我身边的这个人,”卡普兰发话了,声音铿锵有力,“相信大家都认识。你们也许纳闷,这个被警方通缉的危险凶手怎么会在这里出现。”
人们的目光刷刷转向安德顿,热烈地注视着这个他们难得近距离一见的嫌疑犯。
“然而,就在几小时前,”卡普兰继续说,“警方撤销了对他的指控。是因为前局长安德顿自首了吗?不!事情另有原委。他现在坐在大家的眼前,但不是来自首的,因为警方已经还他清白了。无论过去、现在,还是将来,约翰·阿利森·安德顿都是无辜的。对他的指控应该归咎于一场高级诈骗,残酷无情、将无数男人女人赶上穷途末路的社会惩戒机制,竟建立在一个错误的假设上。”
人们感到惊奇,把目光从卡普兰转向安德顿。他们都知道目前社会运作的基本原理。
“迄今为止,已经有不计其数的人被这个所谓的预防犯罪机构逮捕关押。”卡普兰将军煽情地说道,“并非由于他们已经犯下的罪行,而是由于他们即将犯下的罪行。因为这个系统认定,如果让这些人拥有自由,他们迟早会犯下滔天大罪。
“但是未来之事,谁人能料?先知的信息一旦被人获得,就会立即失效。认为一个人未来会犯罪的断言是一个悖论。首先,获得这个预言的途径就是荒谬的。那三个为警方工作的先知一直在自行作废他们自己生成的数据。也就是说,即使没有这些逮捕和关押,也不会有犯罪。”
安德顿漫不经心地听着演讲。台下的人们却聚精会神。卡普兰将军正在为大家展示少数派报告,解释其生成过程和表达的意义。
安德顿悄悄从外套口袋里掏出手枪,藏在腿下。卡普兰已经和大家分享完从“杰里”那儿获得的少数派报告。他瘦骨嶙峋的手指接着摸过“唐娜”的报告,然后是“迈克”的。
“这就是原始的多数派报告。”他解释,“根据这两个先知的预言,安德顿将会行凶杀人。接下来,让我们看看这份自行作废的材料。”他甩开无框眼镜,架到鼻梁上,开始慢慢地朗读。
这时,他的脸上泛起异样的表情。他突然结巴起来,话音转瞬消失。演讲稿从他手中飘落。他突然一闪,像困兽一般蜷缩在演讲台旁边。
他转过扭曲的脸,只见安德顿站起身来,迅速向前几步,扣动了扳机。卡普兰发出一声惊恐万分的长啸,被听众的脚绊倒。就像一只受伤的小鸟,他跌跌撞撞,双手乱抓,两腿又踢又蹬,从演讲台上滚了下来。安德顿冲到台边,确保他真的得手了。
就像多数派报告预言的那样,卡普兰死了。他薄薄的胸膛炸开了花,冒出黑烟,尸身还在地上抽搐了一会儿。看到这一幕,安德顿心里一阵难受。他转过身,敏捷地穿过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目瞪口呆的军官们。他举着枪,逼退所有想要靠近他的人,然后纵身一跃,快速穿过混乱的人群。人们惊恐万分,无法理解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眼前这一幕超出了他们的理解范围。要从恐惧中清醒过来,估计还得要一阵子。
守在外围的警察拉住了安德顿。警车小心地往前行驶,坐在车里的一个警察悄悄对安德顿说:“能逃出他们的手掌算你运气。”
“我也觉得。”安德顿心不在焉地答道。他靠在椅背上,努力镇定下来,却难以自持地发抖,头昏眼花。突然,他猛地往前一倾,差点吐出来。
“可怜的家伙。”一个警察同情地感叹道。
安德顿分不清这话究竟是说卡普兰,还是说他,只觉得天旋地转。
少数派报告 十
四个身材魁梧的警察帮丽莎和安德顿收拾好行李,抬到车上。五十年间,这位前局长不知不觉地累积了大量个人物品。他忧心忡忡地看着这些东西被装进箱子,送到等候在门外的卡车上。
卡车会直接送他们去基地,然后他们将搭乘星际运输专线前往人马座X。对于一个老人来说,旅程将非常漫长。不过,反正他也不会回来了。
“只剩最后两箱了。”丽莎说道,完全专注在打包任务上。她穿着毛衣和家居裤,在空荡荡的房间里走来走去,检查每一样可能被落下的物品。“我猜我们应该用不上这些新能源工具了吧。人马座上现在还在用电呢。”
“但愿你不会太想念这里。”安德顿说。
“我们总会适应的,”丽莎冲他匆匆一笑,“对吧?”
“希望如此。你真的确定你不会后悔?我就怕——”
“不会。”丽莎肯定地说,“你能帮我搬箱子吗?”
他们刚上领头的卡车,威特沃开着一辆巡逻车到了。他迅速跳下车,来到他们跟前,脸色异常憔悴。他对安德顿说:“出发前,你得给我说说先知出了什么问题。参议院已经在质问我了。他们想知道中间那份报告,那份否认声明,是不是对的。”他仍然一脸茫然,“我至今都没弄明白。少数派报告是错的,对吧?”
“你是指哪一份少数派报告呢?”安德顿戏谑地反问他。
威特沃眨眨眼睛,“那就是了。我想我明白了。”安德顿坐上卡车,掏出烟斗,填上烟草。他用丽莎的打火机点燃了烟斗。丽莎又回房子里去了,最后一次确保他们没有遗漏任何重要的东西。
“事实上,有三份少数派报告。”看着眼前这个年轻人努力寻思的样子,他不禁觉得有趣。总有一天,威特沃会成长为一个不随波逐流、坚持自己立场的人。想到这点,安德顿感到一阵欣慰。疲惫的他虽然上了年纪,却曾是唯一一个清楚事实真相的人。
“这三份报告其实是前后连贯的。”他解释,“首先是‘唐娜’的报告。在那个时间路径里,卡普兰对我说了他的阴谋,然后我立马杀了他。然后是‘杰里’,他以‘唐娜’的数据作为基础,稍稍超越了她的时间路径。他预见到我必然会先掌握报告。所以,在第二个时间路径里,我会尽量确保我的职位。我并不真想去杀卡普兰,而是想确保我自己的生命安全。”
“所以,‘迈克’那份是最终报告?他是在我们所谓的少数派报告后面生成的?”威特沃马上纠正了自己,“我是说,他的报告是最后生成的?”
“‘迈克’的报告的确是最后生成的。因为掌握了第一份报告,我决定不杀卡普兰。然后事情就变成了第二份报告所预见的。但是掌握了第二份报告之后,我又改变了主意。因为这第二份报告,也就是第二种情况,正是卡普兰所期望的。因此,再现第一份报告的内容,会对警方有利。那时,我开始为警方考虑了。我已经知道了卡普兰的阴谋。第三份报告否定了第二份报告,就像第二份报告否定了第一份报告一样。然后我们又回到了原点。”
这时,丽莎气喘吁吁地跑过来。“走吧,我们准备好了。”她熟练地拉起卡车尾部的挡板,挤进驾驶室,坐在她丈夫和驾驶员中间。驾驶员发动了卡车,后面的车辆也陆续跟上。
“每一份报告都是不同的,”安德顿总结道,“每一份都是独一无二的。只不过其中两份报告在一个观点上是一致的。如果任我自由,我就会杀了卡普兰。这给大家造成了多数派报告的错觉。事实上,这一切不过是个假象。‘唐娜’和‘迈克’预见到了同样的结果,只是时间路径不一样,所以相应的情况也就不一样。‘唐娜’和‘杰里’,所谓的少数派报告和多数派报告之一,都错了。他们三个,只有‘迈克’是对的,因为之后再没有生成其他报告来否定他。就是这样了。”
威特沃追着卡车一路小跑,白皙的脸上写满担忧。“这样的事还会再次发生吗?我们是不是应该彻底检查一遍测罪系统的设定?”
“这种事只会在一种情况下发生。”安德顿回答他,“我的案子之所以特殊,是因为我能在第一时间掌握预言。同样的事情很有可能再次发生,但只可能发生在下一任局长身上。所以你千万要小心。”说完,他朝威特沃意味深长地一笑,让这个年轻人更加不安。坐在他身旁的丽莎欲言又止,握住丈夫的手。
“你要时刻保持警惕。”他告诫风华正茂的威特沃,“悲剧随时可能再次发生。”
战争游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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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地球进口监察局的办公室里,一个高个男子从金属篮里拾起早晨的纪要,坐到桌子前,把纪要一份份整理好,准备阅读。他戴上虹膜镜,点上一根烟。
“早上好。”当怀斯曼的拇指滑过磁条线,传来第一份纪要细小唠叨的声音。他从敞开的窗户望向外面的停车场,漫不经心地听着。“喂,我说你们这些人到底在干什么?我们已经送去很多——”讲话的是纽约百货商场的销售经理,他停顿了一会儿,翻出记录,接着说:“那些木卫三玩具。你们应该很清楚,我们得赶紧拿到批准。秋季采购计划正等着这个呢,不然就没法为圣诞节囤货。”销售经理不满地总结道,“战争游戏又将是今年的重头戏。我们打算大批买进。”
怀斯曼用拇指扫过说话人的姓名和职位。
“乔·豪克,”纪要唠叨,“艾普利儿童部。”
怀斯曼自言自语道:“啊。”他放下纪要,抽出一张空白纸,准备再放一遍。然后他抬高声音说:“对啊,那么多木卫三玩具该怎么办?”
实验室的人最近一直在检验木卫三玩具。算起来起码有两个星期了。
当然,所有木卫三产品目前都备受关注。去年,各个卫星都表现出一反常态的经济野心。情报称,为了争夺更广泛的利益,他们开始大张旗鼓地动用武力来对付竞争对手。最蠢蠢欲动的不安分子当属内三星。只不过目前还没出什么状况。出口货物的质量仍然有保障,尚未发现投机取巧的次品,或是有毒油漆、细菌胶囊什么的。
不过,这只是暂时的……
富有创造力的木卫三人不管进入哪一行,都能带来无限创意。对于任何行业来说,想象力配上一丝智慧,都是无坚不摧的利器。
怀斯曼站起身来,离开办公室,往实验室的独立大楼走去。
皮纳里奥站在一堆拆了一半的产品中间,抬头看见他的老板——利昂·怀斯曼正在关实验室的最后一道门。
“刚好你来了。”皮纳里奥嘴上虽这么说,实际上是在敷衍。他知道自己已经超期至少五天了,而且手头这个环节还有很多麻烦的问题。“最好还是穿上防护服吧……保险起见。”他想缓和一下气氛,怀斯曼却一直拉着脸。
“我是来看看那些六块钱一套的攻城猛将怎样了。”怀斯曼边说边在大堆产品中间巡游。这些还未拆封的产品大小不一,全在等测试,然后才能上市。
“哦,你是说那套木卫三玩具士兵啊。”皮纳里奥松了口气。他对这个产品再清楚不过了。实验室里的每个检测员都知道,夏延政府颁布的那道含糊的官僚主义谕旨——《关于文化敌对因子对无辜城市居民产生的危害》,对这类产品有特别指示。他闭着眼睛都能从里面找出相关条款。“这个产品是我亲自负责的,”说着他走到怀斯曼身边,“毕竟是有特殊危险的。”
“我们去看看。”怀斯曼说道,“你觉得提高警惕有没有必要,还是说这纯粹是对‘天外来客’的恐惧?”
皮纳里奥回答:“他们的担心是有道理的,特别是涉及到儿童用品。”
几个手势之后,旁边一堵厚墙移开,现出一个小房间。
房间中央的画面让怀斯曼不禁停下脚步。一个塑料仿真儿童,看上去五岁左右,穿着正常小孩的衣服,坐在玩具堆里。这时,仿真儿童开口了:“我玩厌了。再干点别的。”过了一会儿,它又重复:“我玩厌了。再干点别的。”
地上的玩具们一收到指令,就立马停下手里的活儿,开始展示新花样。
“这样很省人力。”皮纳里奥解释说,“在上市之前,这堆垃圾需要一整套检验。如果我们自己喊口令,就得一直耗在这儿。”
那个假人的正对面就是一套木卫三战士,还有专门供他们攻打的城堡。他们本来正遵循一套复杂巧妙的偷袭计划悄悄进攻城堡,但是一听见假人开口,就都停了下来。现在,他们正在重组。
“这些全都录下来了?”怀斯曼问。
“哦,是的。”皮纳里奥答道。
模型士兵大概六英寸高,用料是木卫三工厂鼎鼎有名、几乎牢不可破的热塑性材料。他们的制服由合成材料制成,参考了各个卫星及邻近星球上的军装。城堡本身也是仿照一座著名的堡垒建成,用料是黑色的金属类物质,散发出危机重重的感觉。城堡上层布满了观望孔,还有一座吊桥藏在里面。顶楼上还飘扬着华丽的旗帜。
伴随着一声尖啸,从城堡里扔出一枚炸弹,砸向入侵者。炸弹在士兵们的头顶爆炸,释放出一团无害烟雾。
“它反击了。”怀斯曼观察。
“但最后它还是会被攻陷。”皮纳里奥说,“这也是注定的。从心理学角度讲,城堡象征着外在现实。而士兵们,自然是代表着孩子克服困难的努力。通过参与这个攻城游戏,孩子们会有一番历经世事磨难的满足感。最终,孩子们会获取胜利果实,但得先付出沉重的代价和非凡的耐心。”接着他补了一句,“不管怎样,说明书上是这样说的。”他递给怀斯曼一本小册子。
怀斯曼瞟了一眼说明书,问:“他们攻城的线路都没有重复的?”
“我们已经让他们不停地冲了八天了,至今还没发现重复。不过,他们的装备确实不少。”
士兵们从四周摸上来,鬼鬼祟祟地靠近城堡。这时,城墙上出现了数台监视仪,开始追踪士兵。士兵们马上就地取材,将其他待测玩具作为掩体。
“他们可以随时分析周边的地形变化,”皮纳里奥解释,“具有很强的客体应用能力。比方说,如果他们看见一个待测的玩具屋,就会像老鼠一样钻进去,穿过屋子之后再钻出去。”为了证明这一点,他拿起一个由天王星某公司生产的大型玩具飞船,摇了摇,倒出里面的两个士兵。
“他们攻城的胜率如何?”怀斯曼问,“百分比多大?”
“到目前为止,他们是九次里面胜一次。城堡后面有个调节器,你可以控制获胜的难易程度。”
他小心地跨过前进中的士兵,怀斯曼也跟了过去。他们来到城堡旁,弯下腰仔细观察。
“这里其实是能源中心,”皮纳里奥指着城堡说,“很狡猾吧。不仅如此,士兵们接收到的指令也是从这里发出去的。里面有一个能发射高频波的弹盒。”
他打开城堡的后门,给老板看里面的弹盒。
每一颗弹丸都是一个指令元素。发出攻城指令的时候,弹丸会升起来,震动之后重新排序。这样就实现了无序排列。但是因为弹丸的数量是有限的,所以攻城的套路总归也是有限的。
“我们正在一个一个地试。”皮纳里奥说道。
“有没有办法加快速度呢?”
“没办法,必须得有耐心。可能会产生上千种模式,然后——”
“也就是说,”怀斯曼打断了他,“他们随时都有可能来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对附近的人类开火。”
皮纳里奥阴郁地说:“还有更糟的。那个能量源里有大量的尔格,足够他们用上五年时间。如果他们同时往一个方向跑的话——”
“继续测试。”怀斯曼说。
他们看看彼此,又看看城堡。士兵们已经来到城堡脚下。突然,城堡的一面墙倒下来,伸出一门大炮,把士兵们轰得干干净净。
“我还从没见过这个路数呢。”皮纳里奥喃喃道。
房间里安静了一会儿。直到那个坐在玩具堆里的仿真儿童又开口说:“我玩厌了。再干点别的。”
然后他俩眼睁睁地看着士兵死而复生,重新组队。两人都感到一阵不安。
两天后,怀斯曼的上司,一个矮小结实、脾气暴躁、两眼外凸的男人,出现在怀斯曼的办公室。“听着,”福勒吼道,“你给我马上结束那些该死的测试。我再给你一天时间。”他急着往外走,怀斯曼拦住了他。
“这个问题很严重。”他说,“跟我去实验室,你自己看看。”
一路上,福勒一直在发牢骚。“你知不知道那些公司在这上面投了多少资金!”他边走边骂,“你这里的每一个产品,月球上都有一飞船或一仓库的量在等我们放行,好马上上市!”
他跟怀斯曼来到实验室。皮纳里奥没了身影,怀斯曼只好用自己的钥匙打开实验室的门。他打了几个手势,打开测验室的门。
实验室人员制造的仿真儿童仍坐在那堆玩具中间。在他的指令下,众多玩具在反复运转。面对眼前的喧闹景象,福勒望而却步。
“就是这个。”怀斯曼弯腰看着城堡。一个士兵边揉肚子,边往城堡挪动。“你看,这里有十二个士兵。考虑到这个数量,还有他们能获得的能量,以及指挥他们的复杂程序——”
福勒打断他:“我只看到十一个啊。”
“可能有一个躲起来了。”怀斯曼说。
他们身后突然传来一个声音:“不,他是对的。”皮纳里奥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脸色苍白,“我刚才一直在找。有一个不见了。”
三人都沉默了。
“也许城堡灭了他?”最后,怀斯曼开口道。
皮纳里奥说:“这个推测疑点太多。如果他被‘灭’了,那他的遗体去哪儿了?”
“也许是把他转变成能量了。”福勒一边说,一边观察城堡和其余士兵。
“我们也想过这一点。”皮纳里奥说,“当我们发现有个士兵不见了,我们把其余十一个士兵和城堡一起称了称。他们的总重仍然等于这套玩具的初重——最初的城堡加上十二个士兵的重量。所以,他一定还在这里面。”他指着城堡说。这时,城堡正在瞄准前进中的士兵。
怀斯曼研究着城堡,突然冒出一个强烈的直觉。城堡好像变了。在某些方面,跟之前不太一样了。
“放录像看看。”怀斯曼说。
“什么?”皮纳里奥问,随后脸红起来,“对。”他走到仿真儿童旁边,关掉程序,从里面取出录像带,战战兢兢地朝放映机走去。
他们坐下来,眼前跳动着一幅幅画面:一场接一场的攻击,看得三人眼睛发干。士兵们还在乐此不疲地前进,后退,开火,就地复活,又前进……
“停一下。”怀斯曼突然喊道。
他们重播了一场攻城。
一个士兵正稳步朝城堡的底座走去。这时,袭向他的导弹爆炸了,一度模糊了他的身影。与此同时,其他十一个士兵全速冲向城墙。烟雾逐渐散开,终于又出现了落单士兵的身影。他继续往前走,一直走到城墙边上。一小块城墙凹了下去,形成一个缺口。
士兵站在黑暗的城墙前,几乎和背景融为一体。他把来复枪的未端用作螺丝起子,把自己的头拆了下来,接着是一只手臂,然后是双腿。随后,他把拆下来的各个部位都塞进了缺口,只剩下拿着来复枪的那条手臂。就连这条手臂,最后也自己钻进了城堡,盲目地蠕动着,直至消失不见。这一系列动作完成之后,缺口天衣无缝地闭合起来。
过了好一会儿,福勒才沙哑地说:“家长们应该都会以为孩子把其中一个士兵弄丢了。慢慢地,士兵会越来越少,而大家都会怪罪在孩子身上。”
皮纳里奥说:“现在怎么办?”
“让它继续运转。”福勒说。怀斯曼也点点头。“把所有的花样都玩一遍。不过,可别让他们单独待着。”
“从现在起,我会一直派人守着这个房间。”皮纳里奥赞同道。
“你最好亲自守在这儿。”福勒说。
怀斯曼心想,也许我们都该在这儿看着。起码皮纳里奥和我得待在这儿。
真想知道那些碎片最后去哪儿了,他想。
被变成什么了?
到周末的时候,城堡已经吸收了四个士兵。
从监视器上,怀斯曼看不出城堡有任何变化。当然,即便有什么变化,也是悄悄进行的内部变化。
士兵们仍然毫不怠慢地一波接一波进攻城堡,城堡也不停地反击。这时,他们又接到一批新的木卫三产品。又有很多儿童玩具得仔细检验。
“又来了些什么?”他自言自语道。
第一件东西看上去很简单:一套古老的美国西部牛仔装。至少说明书上是这样写的。但说明书上的话却不足为信:木卫三人哪能把实情全写在这上面?
他打开盒子,把牛仔装取出来。布料看上去灰蒙蒙、软塌塌的。他心想,这做工可真差啊。只能说勉强有点牛仔服的样子,走线也不规整。光是用手摸摸,衣服就变形了。他发现自己拉长了一大块布料。被拉长的布料耷在那儿,坠成了一个口袋。
“我不明白。”他对皮纳里奥说,“这个谁会买啊?”
“穿上它,”皮纳里奥说,“你就会明白。”
怀斯曼费了好大的劲才套上衣服。“安全吗?”他问。
“没问题,”皮纳里奥说,“我刚才试穿过。问题不大。但是确实有效果。你只要发挥想象,就能启动它。”
“想象什么?”
“随便什么都行。”
这套衣服让怀斯曼想起西部牛仔,因此他想象自己回到了大农场,走在草场的碎石路上。路边不远处有一群黑脸绵羊,不停地嚼着干草,下巴一上一下地动着。他来到缠满铁丝,间或竖着几根木桩的篱笆旁,停下来看羊。突然,绵羊群毫无征兆地排成一排,向远处背阴的山坡走去,渐渐从他视野里消失了。
他看到齐天高的柏树,一只老鹰在遥远的空中拍打着双翅……就好像——他暗想,就好像在给自己充气,想越飞越高似的。老鹰有力地滑翔着,然后悠闲地飞走了。怀斯曼四处寻找它的猎物,但在这片干燥的盛夏草地上,除了绵羊,什么都没有。还有蚱蜢。还有,小路上趴着一只癞蛤蟆。蛤蟆一跃,跳进一块泥地里,只把背露在外面。
他正弯下腰,鼓起勇气去摸那只癞蛤蟆满是疙瘩的头,一个男人的声音突然在他耳边响起:“你觉得怎样?”
“挺好。”怀斯曼说。他深吸一口充满干草味的空气,感觉肺被填得满满的。“嘿,你是怎么区别公蛤蟆和母蛤蟆的?是看它们的纹路,还是——”
“什么?”男子站在他身后看不见的地方问。
“我看见了一只癞蛤蟆。”
“顺便问一下,”那男子说,“我能不能问你几个问题?”
“好的。”怀斯曼回答。
“你几岁了?”
那还不简单?“十岁零四个月。”他骄傲地答道。
“你现在在哪儿?”
“在乡下,盖洛德先生的牧场里,几乎每星期爸爸都会带我和妈妈来这里。”
“转过身来看着我,”那男子说,“看你认不认识我。”
他把视线从那只半隐在泥地里的蛤蟆身上移开,不情愿地转过身来。他看见一个成年男子,脸又瘦又长,鼻子有点怪怪的。“你是来送丁烷气的大叔,”他说,“你是丁烷气公司派来的。”他环顾四周,附近果然有一辆卡车,就停在丁烷气的闸门前。“我爸爸说丁烷气很贵,但是也没有其他——”
那男子打断了他的话,“我只是好奇,这家丁烷气公司叫什么名字?”
“名字就写在卡车上。”说着怀斯曼念起车身上的大字,“加利福尼亚州佩塔卢马市的皮纳里奥丁烷气经销商。你是皮纳里奥先生。”
“你确定你是一个十岁的小孩,现在正站在加利福尼亚佩塔卢马附近的某个地方?”皮纳里奥先生问他。
“我确定。”他看见草地那边有个长满树木的山坡,想过去看个究竟。他可不乐意一直待在这儿闲聊。“我得走了,”说着他转身离开,“我要去远足了。”
他离开皮纳里奥,沿碎石路一直往前跑。蚱蜢纷纷往两边跳开。他越跑越快,气喘吁吁。
“利昂!”皮纳里奥在身后喊他的名字,“快停下来!别跑了!”
“我要去山那边看看。”怀斯曼喘着粗气,还在跑。突然,什么东西狠狠绊了他一下。他两手撑地,努力爬起来。
正午干燥的空气中,仿佛有什么东西亮闪闪的。他感到一阵害怕,往后退去。那东西渐渐现出身来,是一堵平墙……
“你到不了山那边的。”皮纳里奥在他身后说,“你最好待在原地,不然会撞到身边的东西。”
怀斯曼手上有血,他跌倒的时候把自己划伤了。他惊慌失措地低下头,盯着手上的血……
皮纳里奥帮他把牛仔服脱下来,说:“这个玩具的毒害性太大了。孩子只要穿上一小会儿,就会无法分辨事实和幻象。看看你。”
怀斯曼勉强站起来,仔细检查那套衣服。还是皮纳里奥强行从他身上扒下来的。
“厉害。”他话音发颤,“它貌似可以刺激业已存在的回归倾向。我知道自己一直向往回到童年时光。就是我们住在乡下的时候。”
“你注意到没,你还往里面添加了现实元素,”皮纳里奥说,“为了让幻想更持久。如果还有时间,你说不定会把实验室的墙也想象成你幻想空间的一部分,比如说,想象成谷仓壁。”
怀斯曼同意:“我真的已经隐约看见那座老旧的牛奶屋了,以前农夫们把要拿去卖的牛奶带到那儿。”
“要是再等一会儿,”皮纳里奥说,“恐怕就不能把你从那里面拖出来了。”
怀斯曼心里嘀咕,这对大人都有如此大的影响,更不要说能在孩子身上产生什么效果了。
皮纳里奥说:“另一个玩具说来有些奇怪。你现在就想看吗?过会儿再看也不迟。”
“我没事。”怀斯曼说道。他拿起第三件玩具,拆开包装。
“这个玩具很像怀旧的经典游戏大富翁。”皮纳里奥说,“他们管这个叫‘综合征’。”
这套游戏有一块游戏板、一些钱币和一个骰子,还有几张玩家角色牌。另外还有一些股票。
“很显然,和这类型的其他游戏一样,你的目标是购买股票。”皮纳里奥甚至懒得看说明书。“我们把福勒叫下来一起玩一把吧。这个游戏至少需要三个玩家。”
不一会儿,部门主管就过来了。三人坐在桌子旁,桌子中间放着“综合征”。
“首先,按照惯例,每个人分得同样多的股票和资金。”皮纳里奥介绍,“游戏开始后,你可以购买不同经济综合征的股票,提升自己的身份。”
综合征由颜色鲜艳的小塑料块代表,就像大富翁里的酒店和别墅一样。
他们掷骰子,在游戏板上挪动自己的角色牌,竞相购置产业,缴付或收取罚金,有时还被关进“去污中心”一段时间。在他们身后,那七个玩具士兵还在一轮又一轮地攻打城堡。
“我玩厌了。”那仿真儿童说,“再干点别的。”
士兵们又重新组队,开始新一轮进攻,向城堡逼近。
怀斯曼焦躁不安。“不知道要过多久才能发现这该死的玩意儿意图何在。”
“难说。”皮纳里奥瞟了一眼福勒买进的一张紫金股票。“这个我想要。”他说,“这是冥王星上的一个大铀矿。你要它有什么用?”
“卖价高啊。”福勒看着手里的其他股票,低声说,“不过我可以拿出来交换。”
怀斯曼在心里问自己,当那个东西越来越接近——天知道是个什么鬼东西——接近它的终极目标时,我哪还有心思玩游戏?重要的主体部分,他想。
“等一等。”他放下手中的股票,低沉而谨慎地说道,“那座城堡会不会是一个反应堆?”
“什么反应堆?”福勒随口一问,仍然全神贯注地盯着手里的游戏。
怀斯曼大喊起来:“别管这个游戏了。”
“有意思。”皮纳里奥说着放下手里的东西,“它正一块一块地把自己拼成原子弹,直到——”他打断这个念头。“不会,我们考虑过这一点。没发现里面有重金属。只有一块能维持五年的电池,还有一些小零件,根据电池发出的指令运作。光靠这些东西建不成原子反应堆。”
怀斯曼说:“我觉得为安全起见,最好把这个东西从这儿弄出去。”刚才那套牛仔服让他心有余悸,也让他对木卫三的工匠们油然生畏。如果那套衣服还只是无害的……
福勒掉过头,说:“只剩下六个士兵了。”怀斯曼和皮纳里奥立马站了起来。福勒说得对,现在只剩下一半的士兵了。刚刚又有一个被城堡吸收了。
“我们赶快请部队的爆破专家来看看。”怀斯曼说,“这已经不在我们的能力范围内了。”他转身问福勒,“你觉得呢?”
福勒说:“我们先把手头这个游戏玩完吧。”
“为什么?”
“因为我们现在还不能确定。”福勒虽然嘴上这样说,但他全神贯注的神情却表明,他完全是陷在游戏里不能自拔,只想接着玩而已。“你准备用什么来交换我的冥王星股票?我准备交换了。”
他和皮纳里奥达成了交易。接着,游戏又进行了一个小时。这时,福勒已经占尽上风。他手里有五个矿产、两家塑料厂 、一个海藻专利,还有所有七家零售店。这些控股自然让他赚了大钱。
“我放弃了。”皮纳里奥说。他手里只剩下一些零散的股票,没有任何话语权。“你们谁要买我手里这些?”
怀斯曼拿出仅剩的一点钱,买下了皮纳里奥的股票。现在由他单枪匹马对付福勒。
“这个游戏显然是在模仿不同文明间的商业活动。”怀斯曼分析道,“比如说,这些零售企业就属于典型的木卫三经济。”
他心头一激动。这几个回合,他掷的骰子都不错,所以添置了一些股份。“通过这个游戏,孩子们可以对现实经济有一个正面认识,增进对大人世界的了解。”
但是不出几分钟,他就走到了一大堆福勒财产里,接踵而来的罚金让他倾家荡产。他不得不放弃两只股票。貌似游戏也快结束了。
皮纳里奥在一边观察攻城的士兵,说:“你知道吗,利昂,我越来越觉得你的猜想是对的。这东西可能真是一个炸弹终端,类似于接收站什么的。如果它组装完毕,木卫三那边也许会传送来大量能量。”
“这种事可能吗?”福勒问,一边忙着把游戏币按面额整理好。
“谁知道他们究竟有多厉害?”皮纳里奥说,两手插在口袋里来回踱步,“你们玩完了没?”
“快了。”怀斯曼说。
“我刚才那么说是因为——”皮纳里奥说,“现在只剩下五个士兵了。吸收过程在加速。第一个士兵过了一个星期才消失,而第七个士兵只用了一个小时就不见了。就算剩下来的五个士兵在接下来的两小时内全部不见,我也不会觉得奇怪。”
“游戏结束了。”福勒说道。他已经把所有的股票和钱币收入囊中。
怀斯曼站起身,离开桌子。“我会打电话让部队的人来看看这座城堡。至于‘综合征’嘛,完全就是抄袭我们地球上的大富翁游戏。”
“也许他们不知道我们早就有这种游戏了,”福勒说,“而且名字也不一样。”
他们给“综合征”贴上了过关标签,并通知进口局可以开始进货了。怀斯曼回到自己的办公室,给部队打电话,请他们派人过来。
“我们过会儿就派个爆破专家过去,”电话那头的人似乎完全不觉得事关紧要,“在此之前,你们就不要去碰它了。”
怀斯曼感到一阵挫败。他谢过接线员,挂断了电话。他们不仅没弄清楚攻城猛将这个游戏的用意,现在连碰都不能碰了。
过来的爆破专家是个年轻人,顶着板寸头。他一边摆弄设备,一边冲他们友好地笑笑。他穿着寻常的工装裤,没有任何防护措施。
“我首先建议——”专家看了看城堡,说,“把电池的导线切断。如果你们想看完整个过程,那我们就赶在反应发生前把导线切断。也就是说,一旦最后一个活动物体进入城堡,我们就立即把导线切断,然后打开城堡,看看里面究竟是什么样子。”
“这样安全吗?”怀斯曼问。
“应该没问题。”爆破专家说,“我没发现里面有任何放射物的迹象。”说着他坐到城堡后面,手里拿着一把老虎钳。
现在只剩下三个士兵了。“应该用不了多久。”年轻人高兴地说道。十五分钟后,又有一个士兵爬到城堡脚下,把自己的头、胳膊、腿和身体拆开,逐步消失在专门为他打开的洞口处。“只剩两个了。”福勒说。
十分钟后,又有一个进入了城堡。
四个男人面面相觑。“就要见分晓了。”皮纳里奥嘶哑地说道。
最后一个光杆司令开始攻城。城堡对他开火,但他毫不退缩。
“按统计学来讲,”怀斯曼故意提高嗓门,想缓和一下凝重的气氛,“每个士兵消失的间隔应该越来越长才对,因为它要集中对付的人越来越少。应该是先快后慢,最后一个士兵得用上一个月才对——”
“如果你不介意,请安静。”年轻的爆破专家冷静地轻声说。
终于,最后一个士兵也来到了墙角边,像之前的士兵一样拆开自己的身体。
“钳子拿稳了。”皮纳里奥紧张地说道。
士兵的身体各部分都进入了城堡。洞口开始关闭。这时,里面传来一阵明显的嗡嗡声,有什么东西开始运转了。
“快动手,拜托!”福勒叫起来。
年轻的爆破专家用钳子剪断电池的阳极导线。钳子上闪出一阵火花,爆破专家条件反射般地跳了起来。钳子飞出他的手掌,一路滑到房间那头。“老天!”他说道,“我肯定是被电到了。”他东倒西歪地伸手去摸钳子。
“你刚才碰到的是这东西的框架。”皮纳里奥激动地说。他自己抓来钳子,蹲下身去,笨手笨脚地想要剪导线。“也许我该用手帕包着。”他说着收回钳子,去口袋里摸手帕。“你们谁有什么东西能让我包钳子吗?我可不想被电死。何况还不知道究竟有多——”
“给我。”怀斯曼命令他。他一把抢过钳子,推开皮纳里奥,然后一钳剪了下去。
福勒冷静地说:“已经太晚了。”
怀斯曼根本没听见他老板说了什么。他的脑子里只有一阵连续不断的嗡嗡声。他用手捂住耳朵,试图把这声音赶出去,却是徒劳。声音似乎是由城堡发出,穿过他的皮肤,透过他的骨头,直传到他的大脑里。我们下手太慢,他想,所以它胜利了。我们正是输在人多,人一多,分歧就多……
一个说话声在他脑海里响了起来:“恭喜你。你的不屈不挠为你赢得了胜利。”
他感到一阵强烈的成就感。
“你们本来的胜算很小。”那个声音继续说,“换成其他人,肯定必输无疑。”
这时他才意识到,一切正常。他们当初想错了。
“你刚才的所作所为,”那个声音宣称,“应该继续发扬光大。你总是能战胜对手。只要有耐心和坚持,你就可以所向披靡。毕竟,这个宇宙没那么可怕……”
的确,他自嘲地想,的确不可怕。
“他们都是普通人。”声音安慰地说,“所以,即便你是一个另类,你和大家都不一样,你也不用害怕。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不要担心。”
“我不担心。”他不禁喊出声来。
嗡嗡声逐渐减弱,那个说话声消失了。
过了很久,福勒终于开口:“就是这样了。”
“我还是不明白。”皮纳里奥说。
“它的目的就在于此。”怀斯曼说,“这是一个治愈系玩具,可以帮助孩子获得自信。士兵拆散自己的身体——”他咧嘴笑了笑,说:“其实是把自己和世界融合起来,成为世界的一部分。在这过程中,他也得以征服世界。”
“所以它是无害的?”福勒问。
“看来是白担心了。”皮纳里奥埋怨道,然后转头对爆破专家说,“把你也扯进来,真是不好意思。”
这时,城门大开,十二个士兵完好无损地从里面列队走出来。整轮游戏结束。他们又可以一轮接一轮地攻城了。
突然,怀斯曼说:“我还是不准备将它放行。”
“什么?”皮纳里奥惊讶地问,“为什么?”
“我还是不放心。”怀斯曼说,“如果只为了这个目的,那它的设计未免过于复杂了。”
“能解释一下吗?”福勒问道。
“没什么好解释的。”怀斯曼说,“这套玩具的设计如此复杂,难道只为了把自己拆开重组?即便我们现在没发现,也肯定有其他什么——”
“你不是说它是治愈系玩具吗?”皮纳里奥插话。
福勒说:“我把它交给你了,利昂。如果你还是不放心,那就别放行。总归还是小心为妙。”
“也许是我多心了。”怀斯曼说,“但我一直在想,他们设计这个东西的目的到底是什么?我觉得我们仍然没有彻底弄明白。”
“还有那套牛仔服,”皮纳里奥补充道,“那个你也不准备放行。”
“嗯,只有那个游戏可以,”怀斯曼说,“那个叫什么‘综合征’的。”说着他弯下腰,发现士兵们又开始往城堡冲,战火硝烟,兵戎相见,谨慎撤退……
“你在想什么?”皮纳里奥盯着他问。
“也许这是个调虎离山计,”怀斯曼说,“专门混淆我们的视听,好让我们忽略其他东西。”这只是他的直觉,还没法得到证实。“一个障眼法,用来掩饰真正可怕的东西。这才是它设计得如此复杂的原因,故意让我们绞尽脑汁。这才是它的真正用意!”
他百思不得其解,把一只脚挡在一个士兵前面。士兵马上把他的鞋子当成藏身处,躲开了城堡监视仪的追踪。
“应该还有什么东西是我们都没注意到的,”福勒说,“就在我们眼皮底下。”
“没错。”怀斯曼想知道他们以后能不能发现其中的奥秘。“不管怎样,”他说,“我们还是把它关在这儿,继续观察。”
他在附近坐下来,准备好打持久战。
那天晚上六点,艾普利儿童部的销售经理乔·豪克把车停到家门口。他下了车,大步踏上台阶。
他的胳膊下夹着一个扁扁的大盒子,这是他顺手牵出来的“样品”。
“哇!”他的两个孩子,博比和洛拉,一见他进门就大叫起来,“爸爸,你给我们带什么来了?”他们围住他,不让他过去。他的妻子坐在厨房的餐桌边,抬起头,放下手中的杂志。
“这是我专门为你们挑选的新玩具。”豪克说着高兴地拆开包装。他带一个回家完全无可厚非。想想他都不知道打了多少星期的电话,一直催进口局快点。费了那么大的劲,三个里面竟然只通过了一个。
孩子们开始兴高采烈地摆弄玩具,他的妻子在一边低声说道:“高层越来越腐败了。”她一直不赞成他把商店的库存带回家。
“我们那儿多着呢。”豪克说,“整仓库都是。少一个没人发现。”
吃饭的时候,孩子们仍在一字一句地研究着游戏说明书,对周围的世界充耳不闻。
“专心吃饭,别看了。”豪克太太责怪道。
乔靠在椅子上,继续讲当天的见闻。“折腾了那么久,他们就批准了这玩意?没劲的东西。如果能赚钱,那就是老天保佑了。那个攻城部队什么的,那才是抢手货。只怕永远也见不到它上市了。”
说着他点上一根烟,享受着居家温馨,以及妻儿环绕的天伦之乐。
女儿问道:“爸爸,你要不要一起玩?这里说了,人越多越好玩。”
“当然。”乔凑了过去。
他的妻子收拾餐桌时,他和孩子们一起摊开游戏板、骰子、纸币和股票。不一会儿,他就被这个游戏深深迷住了。儿时玩游戏的场景栩栩如生地出现在他眼前,只见他才思敏捷,计谋变幻莫测,最后终于完全掌握了所有的综合征。
他心满意足地靠在椅子上。“怎么样?”他大声对孩子们说,“恐怕我要一马当先了哦。毕竟我可是老手。”游戏里所有有价值的股票都已被他掌控,这给他带来强烈的成就感。“孩子们,我赢了,真是不好意思。”
他女儿开口说:“你没有赢啊。”
“你输了。”儿子接着说。
“什么?”乔·豪克吃惊地叫道。
“最后谁手里的股票最多,谁就输了。”洛拉给他看说明书,“看到没?你要尽量抛掉手里的股票。爸爸,你出局了。”
“这是什么鬼道理!”豪克失望地说,“这算什么游戏啊!”他的满足感一下全落空了。“真没劲。”
“现在就剩我俩了,”博比说,“看谁笑到最后。”
乔站起身来,不满地咕哝道:“真是搞不懂。穷光蛋获胜,这算哪门子游戏?”
在他身后,两个孩子继续玩着游戏。随着股票和纸币频频换手,两个孩子越来越投入。最后,游戏进入白热化阶段,两人异常亢奋起来。
“因为他们不知道大富翁,”豪克自言自语说,“所以才不觉得这样的游戏奇怪。”
不管怎样,只要孩子们喜欢这个“综合征”就好。这样游戏一定能大卖,这才是关键。两个人类未来的花朵已经在学习如何放弃手里的资源了。他们争先恐后地把持有的股票抛出去,生怕落后了。
这时,洛拉抬起头,两眼生辉地说道:“这真是你带回来的最好的教育玩具了,爸爸!”
啊,当个布洛贝尔人!
■
他把一枚二十美元的铂币塞进投币口,过了一会儿,分析师的灯亮了起来。它的双眼闪烁着智慧,坐在椅子里微微摆动,然后从桌上拿起一支笔和一个长长的黄色便笺本,说道:“早上好,先生。你可以开始了。”
“你好,琼斯医生。我想你应该不是那个一百年前撰写了弗洛伊德权威传记的琼斯医生吧。”他紧张地笑了几声。作为一个囊中羞涩的人,他还不太习惯应付这种新型的智能心理分析师。“嗯,”他说,“我就这么随便说说呢,还是先给你点背景资料什么的?”
琼斯医生说:“也许你可以先告诉我你是谁,然后说说看你为什么选择我。”
“我是乔治·蒙斯特,住在旧金山市一座建于1996年的WEF——395共管大楼里的4号甬道。”
“你好,蒙斯特先生。”琼斯医生伸出手,乔治·蒙斯特握了握。他发现这只手竟然拥有正常的体温,还特别软。手劲倒大得像个男人。
“你知道,”蒙斯特说,“我是一个退伍的美国兵。所以才弄到了 WEF——395楼里的那套共管公寓,这是老兵的特殊福利。”
“哦,这样。”琼斯医生一边说,一边嘀嗒嘀嗒地计着时,“那场和布洛贝尔人的战役。”
“我打了三年的仗。”蒙斯特说,紧张地捋着他稀疏的黑长发,“我讨厌布洛贝尔人,所以主动上了战场。那时我只有十九岁,还有一份很好的工作——但我脑子里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去讨伐布洛贝尔人,将他们赶出太阳系。”
“嗯。”琼斯医生说,一边嘀嗒嘀嗒一边点头。
乔治·蒙斯特接着说:“我表现得挺不错。事实上,我得到了两枚勋章,还有一次战场褒奖,被升级成陆军下士。因为有一次我单枪匹马摘掉了一颗载满布洛贝尔人的侦查卫星。我们一直没弄清楚到底死了多少布洛贝尔人,你知道,他们分分合合,让人捉摸不透。”他停了一会儿,异常激动。每次想起或说起那场战争,他都难以自控。他靠在沙发上,点燃一根烟,努力平复心绪。
布洛贝尔人发源于别的星系,大概是比邻星吧。数千年前,他们曾驻扎到火星和土卫六上,在农耕方面取得了极大的进步。他们由原始的单细胞变形虫进化而来,身形很大,神经系统高度发达,但仍然是变形虫,长有伪足,通过二分裂繁殖后代,是地球人的死敌。
战争的爆发源于生态分歧。联合国外援部想改变火星上的生态环境,让它更适宜地球人居住。这个改变,却对已经驻扎在那里的布洛贝尔人构成了巨大威胁。分歧由此产生。
而且,蒙斯特思索,你不可能只改变半个星球的生态面貌,而保留另一半原封不动,布朗计划根本就不现实。不到十年,改变过后的生态环境开始侵蚀整颗星球,威胁到了布洛贝尔人的生存环境——至少他们是这样宣称的。出于报复,一支布洛贝尔舰队接近地球,在轨道上投放了一系列高科技卫星,专门用来改变地球的生态环境。这场改变并没有如愿发生,因为联合国战争部立即作出反应,发射了数枚定位导弹,炸掉了布洛贝尔人的卫星。从此,战争就爆发了。
琼斯医生问:“你结婚了吗,蒙斯特先生?”
“没有,先生。”蒙斯特回答。“而且——”他有些发抖,“等我把故事讲完,你就知道为什么了。你知道,医生——”他灭掉手里的烟头,说,“我就实话告诉你,我曾是安插到布洛贝尔人中间的地球间谍。这就是我的使命。因为我在战场上表现卓越,他们就给我分配了这个任务……并不是我自己要求的。”
“我明白了。”琼斯医生应道。
“你明白了?”蒙斯特提高声音说,“你知道那个时候,要想在布洛贝尔人中间安插地球人间谍,应该怎么做吗?”
琼斯医生点点头,说:“我知道,蒙斯特先生。你必须放弃你原有的人类形态,然后变成让你厌恶的布洛贝尔人形态。”
蒙斯特没吱声。他握紧拳头,又苦涩地松开。坐在他对面的琼斯医生继续嘀嗒嘀嗒地计着时。
那天晚上,蒙斯特回到了WEF——395楼里的那间小公寓,打开第五瓶师尊威士忌。他独自一人坐在房里,呷着茶杯里的酒,连从水槽下面的柜子里拿个酒杯的力气都没有。
他今天和琼斯医生的会谈有什么收获呢?目前看来,一点收获都没有。而且还浪费掉很多可怜兮兮的存款……他之所以这么穷,是因为——
一天中有将近十二小时的时间,他都会变身。不论他自己和联合国老兵医疗中心的人多么努力,他每天都会有十二小时的时间变回到布洛贝尔人的形态。一个不成形的单细胞水滴状的东西,躲在WEF——395楼里的小公寓里。
他现在的经济来源只有战争部提供的一点退休金。不可能找到工作,因为一被录用,他就会紧张,一紧张,他就会在新老板和同事面前立即变身。
这对成功的团队合作可毫无帮助。
现在,每晚八点,他就准时开始变身。这个习惯已经延续很久了。虽然他已经适应,却无法不感到憎恶。他匆匆喝干茶杯里的威士忌,把杯子放在桌上……然后感到自己正逐渐汇聚成一个均匀的水坑。
这时,电话响了起来。
“我没法接。”他对着电话大喊。继电器收到了他的愤怒,把它转变成对来电人的回复。蒙斯特已经完成变身,变成了一团透明的胶状糊糊躺在毯子中央。他往电话那边蠕过去——虽然被他吼过,电话却一直在响,让他火冒三丈。难道他今天还不够倒霉吗?现在还非得受电话折腾?
他伸出一只伪足去够电话,用钩状末端把话筒抓了起来。他努力将自己的塑胶身体挤成类似发声器官的东西,发出沉闷的共鸣。“我很忙。”他对着话筒低沉地说道,“过会儿回电。”然后他挂了电话。哼,明早再回电还差不多。等我变回人形的时候,他想。
公寓里终于安静下来。
蒙斯特叹了口气,蠕过地毯,来到窗户前。他把自己变成一根高柱子,好看看外面的世界。他的表皮上有一个感光部位,虽然没有晶状体,但是也能怀旧地看看旧金山的海湾、金门大桥,还有如今已被改造成儿童游乐场的恶魔岛。
该死!他痛苦地想到,我不能结婚。像我这样不时变回战争形态的人,不能过正常人的生活。
当初他接受这个任务的时候,并不知道会给自己带来终生影响。那些战争办公室的大腕们一再向他保证,说“这只是暂时的,就在这段时间内”,反正就是这一类的好话。暂时个屁,蒙斯特愤怒地想。都已经十一年了。
这给他造成了巨大的心理阴影和压力,也是他去拜访琼斯医生的原因。
电话居然又响了。
“好吧。”蒙斯特大声叫道,一边费劲地游过房间接电话。“你想和我说话?”他一边靠近,一边吼道。对于一个处于布洛贝尔形态的人来说,这段距离可不短。“那我就让你如愿以偿。你甚至可以打开视频看看我的样子。”他来到电话旁,按下视频通话按钮。“祝你好运。”他说,把自己丑陋的样子摊在摄像头前面。
琼斯医生的声音。“很抱歉打扰你,蒙斯特先生,尤其是在你这么不方便的时候……”智能分析师停顿了一会儿,“但我专心研究了你的特殊情况。也许我找到了一个有点用的解决办法。”
“什么?”蒙斯特惊诧地问道,“你是说现在的医学可以……”
“不,不是的。”琼斯医生立马打断他,“生理治疗不是我的研究领域。你必须谨记这一点,蒙斯特。你来向我咨询的时候,是来寻求心理帮助的——”
“我马上去你办公室谈。”蒙斯特说道。但他立刻意识到,自己现在这个样子,根本没办法出门。就他这个布洛贝尔德行,得花上好几天时间,才能慢慢游到琼斯医生的办公室。“琼斯,”他绝望地说,“你也看到我现在的样子了。每天晚上差不多八点开始,我就会被困在家里,一直要等到第二天早上七点左右……我现在甚至都没法去见你,接受你的帮助——”
“冷静一点,蒙斯特先生。”琼斯医生打断他,“我要告诉你一件事。你并不是唯一一个遇到这种情况的人。你知道吗?”
蒙斯特沉重地说:“当然知道。战争期间,前前后后共有八十三个地球人被变成了布洛贝尔人。这八十三人中——”他心里清楚得很,“有六十一人还活着。目前有一个组织叫非正常战争老兵联盟,有五十名成员。我就是其中之一。我们一个月见两次面,每次都会一起变身……”他正准备挂电话。这就是他花那么多钱买回来的,一个过时的新闻。“再见,医生。”他喃喃道。
琼斯医生发出焦急的呼呼声。“蒙斯特先生,我不是指其他地球人。我为你作了大量的调查,发现国会图书馆里有记载,曾经有十五个布洛贝尔人变身成地球人潜入我们当中。你明白吗?”
蒙斯特想了一会儿,说:“不太明白。”
“你似乎有心理障碍,不想接受帮助。”琼斯医生说,“不过听我说,蒙斯特。你明天上午十一点再来我办公室一趟。到时候我们再讨论解决办法。晚安。”
蒙斯特疲倦地说:“当我变成布洛贝尔人的时候,脑子有点转不过来,医生。你得体谅我。”然后他挂上了电话,仍然很费解。所以说,现在有十五个人形的布洛贝尔人在土卫六上晃悠,那又怎样?这对他有什么好处?也许明天上午十一点,他就能知道了。
他大步走进琼斯医生的等候室,发现房间的角落里有一个异常貌美的妙龄女子,正坐在沙发里,凑近桌上的灯看《财富》杂志。
蒙斯特下意识地走到一个能看见她的地方坐下来。她的头发染成当下流行的白色,编成一根辫子垂在脑后——他一边假装看自己手里的《财富》,一边偷偷地瞄她。她双腿修长,手臂纤细,脸庞棱角分明,两眼深邃,鼻梁高挺。真是个可人儿啊,他心想。他看得入了迷……突然,她抬起头,冷冷地向他看过来。
“真无聊啊,等这么久。”蒙斯特马上搪塞道。
那女子说:“你经常来看琼斯医生吗?”
“不是。”他实话实说,“这是第二次。”
“我是第一次来。”女子说道,“我本来准备去洛杉矶的一家智能心理诊所。但是昨天下午,我的分析师宾先生打电话给我,让我今天早上飞来这里拜访琼斯医生。这里好吗?”
“这个——”蒙斯特说,“我想应该不错吧。”我还得等着瞧呢,他想。现在还没法判断是好是坏。
里间办公室的房门打开,琼斯医生站在那儿。“安拉史密斯小姐。”它对那个女孩点点头。“蒙斯特先生,”他又对乔治点点头,“请两位都进来,好吗?”
安拉史密斯小姐站起身来,问:“谁来支付二十美元的费用呢?”
分析师已经待机了,没有任何反应。
“我来付吧。”安拉史密斯小姐说着去拿钱包。
“不,不,”蒙斯特说,“让我来。”他拿出一枚二十美元硬币,塞进分析师的投币口里。
琼斯医生马上开口道:“你真是个绅士,蒙斯特先生。”然后微笑着把两人领进办公室。“请坐。安拉史密斯小姐,就让我开门见山地为蒙斯特先生说明一下你的情况。”接着它转过头对蒙斯特说,“安拉史密斯小姐是布洛贝尔人。”
蒙斯特惊讶地盯着女孩看。
“显然,”琼斯医生接着说,“她现在处于人类形态。对她来说,这也是一个非自愿形态。战争期间,她潜入地球,协助布洛贝尔人作战。后来她被俘获,但是战争结束后,她既没有受到起诉,也没被判刑。”
“他们放了我。”安拉史密斯小姐小心翼翼地轻声说,“但我仍然处于人类形态,不得不待在这儿。我感到很羞愧,不敢回土卫六去面对——”她的声音有些颤抖。
琼斯医生说:“对于布洛贝尔人来说,不管处于哪一个社会阶层,以人形出现都是一件极为可耻的事情。”
坐在一边的安拉史密斯小姐点点头,手里攥着一块爱尔兰亚麻手绢,努力保持镇定。“正是,医生。我回去过土卫六,和那里的医疗部门讨论过我的情况。经过漫长而又昂贵的治疗,他们终于能让我恢复到原本的形态,不过只能维持一小段时间——”她犹豫了一会儿,接着说,“维持一天中四分之一的时间。在其余四分之三时间里……我就是你们现在看到的样子。”她把头低下去,默默用手绢擦了擦右眼角。
“老天,”蒙斯特说道,“你真够幸运的。人类形态可比布洛贝尔形态高级多了,这点我最清楚不过。作为布洛贝尔人,你得爬行……你们就像一个大水母,体内没有骨骼支撑,因此不能直立。还有二分裂繁殖——要我说,这真是太逊了,特别是和我们地球人的——你知道,交配方式相比。”说着他脸红起来。
琼斯医生一边计时,一边说:“你们俩的人类形态有六小时的重叠时间,布洛贝尔形态有一小时的重叠时间。所以算起来,你们一天二十四小时内,有七小时是处于同一形态的。我认为——”它摆弄着手里的纸笔,“七个小时不错了。你们明白吗?”
过了一阵子,安拉史密斯小姐说道:“但是蒙斯特先生和我是天敌啊。”
“那都是陈谷烂芝麻的事了。”蒙斯特说。
“正是。”琼斯医生附和道,“没错,安拉史密斯小姐原本是布洛贝尔人,而你,蒙斯特,是个地球人,但是——”它挥了挥手,说:“你们两人都被各自的文明边缘化,都没有归属感,久而久之,会逐渐丧失自我认同感。我估计你们俩的情况会继续恶化,直到患上严重的心理疾病。除非你们之间能建立友好的关系。”然后分析师就不做声了。
安拉史密斯轻声说:“也许我俩真的算幸运,蒙斯特先生。就像琼斯医生说的,我们一天中有七小时的重叠时间——我们或许可以利用这七小时好好相处,结束目前这种悲惨的单身生活。”她充满希望地对他笑了笑,一边理了理自己的外套。毋庸置疑,她的外表很美。她身上那件低胸裙完美地展现了她的身材。
蒙斯特看着她,拿不定主意。
“给他点时间。”琼斯医生告诉安拉史密斯小姐,“根据我对他的分析,他将正确看待这件事,然后作出正确的选择。”
安拉史密斯小姐还在理外套,一边擦了擦那双又大又黑的眼睛。
多年以后,琼斯医生的办公电话响了起来。他拿起电话,用他一贯的方式说道:“女士或先生,如果你想和我交谈,请先支付二十美元。”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男子强硬的声音:“听着,这里是联合国执法部,我们可以跟任何人说话,不需要花钱。把你那套收起来,琼斯。”
“是,先生。”琼斯医生说道,用右手碰了碰耳后的控制杆,换成了免费模式。
“2037年的时候,”联合国法律专员说道,“你是不是曾建议一对情侣结婚?乔治·蒙斯特和维维安·安拉史密斯,也就是现在的蒙斯特太太?”
“是的,怎么了?”琼斯医生搜索了一下内置记忆库,说道。
“你当时调查过他们的情况会引起什么法律纠纷吗?”
“这个——”琼斯医生说,“这并不是我要关心的问题。”
“如果你的建议触犯了联合国法律,我们是可以传讯你的。”
“但是没有任何法律禁止布洛贝尔人和地球人结婚啊。”
联合国法律专员说:“好吧,医生,我要看看他们的案史。”
“绝对不可以,”琼斯医生说,“那会违反我的职业道德。”
“那我们先去弄个搜查令。”
“你请便。”琼斯医生把手伸到耳后,准备把自己关掉。
“等等。你可能会想知道,蒙斯特夫妇生了四个孩子。按照孟德尔法则,他们的后代应遵循一二一的规律。也就是说,一个布洛贝尔女孩、一个混种儿子、一个混种女儿,然后是一个地球女孩。现在的问题就在于,布洛贝尔最高议会宣布,那个纯种布洛贝尔女孩是土卫六公民,同时还提议把两个混种孩子的其中之一交由他们管辖。”联合国法律专员解释说,“你知道,蒙斯特夫妇的婚姻破裂了。他们正在办理离婚,却不知道该用哪边的法律来处理这个案件。”
“是的,”琼斯医生说,“我能想象。他们为什么要离婚呢?”
“我不知道,也没兴趣知道。也许是因为夫妻二人再加上四个孩子中的两个,每天都要在布洛贝尔人和地球人之间转换,压力太大。如果你想为他们提供心理帮助,那你就去问问他们吧。再见。”那个联合国法律专员挂掉电话。
难道我建议他们结婚是个错误?琼斯医生问自己。我是不是应该联系他们?这也是我应该做的。
它打开洛杉矶通讯簿,搜索他们的名字。
对蒙斯特一家来说,过去的六年真是诸多不易。
首先,乔治从旧金山搬到了洛杉矶。他和维维安在一套三居室共管公寓安定下来。维维安因为有四分之三的时间能保持人形,所以找了份工作,在洛杉矶第五机场做地勤。但是乔治这边——
他的退休金只抵得上他妻子收入的四分之一,为此他深感内疚。他四处寻找可以在家里挣钱的方法。终于有一天,他看到一则广告:
足不出户挣大钱!
养殖木星牛蛙吧,可以跳八十英尺高。
可以用来参加蛙赛(在合法地区),而且……
于是,2038年,他买来第一对木星牛蛙,把它们养在自己的公寓楼里,指望靠它们发大财。半智能的公寓管理员利奥波德让他免费使用地下室的一角来养蛙。
但是,由于地球引力相对较小,这些蛙能跳得老高,地下室对于它们来说太小了。它们就像乒乓球一样,不停地在墙壁之间弹来弹去,很快就被弹死了。乔治意识到,对于这种外星生物来说,QEK——604楼的地下室实在是太小了。
就在这个时候,他们的第一个孩子出生了。一个纯种的布洛贝尔孩子。这个孩子一天二十四小时都是胶状物。乔治一直默默地期望它变成人形,哪怕一秒钟也好。最后他意识到,自己的期望注定要落空。
有一天,在他和维维安都是人形的时候,他不满地提起了这个问题。
“我要如何才能把它当作我的孩子?”他质问,“对我来说,它就是一个——一个异形。”他越说越沮丧。“琼斯医生应该能预见到这种事。也许它只是你的孩子,它和你长得一模一样。”
维维安泪水盈眶。“你这样说很伤人。”
“我就是要说。我们曾经和你们势不两立——那时对我们来说,你们和超级水母没两样。”他神情黯淡地披上外套。“我要去参加老兵聚会了,”他对他妻子说,“去和兄弟们喝两口。”很快他就上了路,暗自庆幸自己从家里逃了出来。
他们的活动中心设在洛杉矶一栋破旧的水泥大楼里,这栋楼还是二十世纪残留下来的,外漆基本掉完了。他们的组织很缺资金,因为大部分成员的情况都和乔治·蒙斯特差不多,靠联合国的抚恤金过活。不管怎样,中心里还是有一张桌球台、一台过时的3D电视、一些流行音乐唱片和一张象棋桌。乔治一般会边喝啤酒,边和朋友们下象棋,不管是处在人形还是布洛贝尔形态。只有在这里,人们才会同时接受这两种形态。
这个晚上,他和皮特·拉格尔斯坐在一起。拉格尔斯也和他一样,娶了一个像维维安那样有时会变成人形的布洛贝尔女人。
“皮特,我受不了了。我们生了一团糨糊。我一直渴望有个孩子,但现在老天给了我什么?给了我一个就像被海浪冲上沙滩的东西。”
皮特这时也处于人形,他喝了口酒,说道:“我的老天,乔治。我也知道这是一团糟。但是你要知道,你当初选择和她结婚的时候,就应该有此觉悟了。而且,我的老天,按照孟德尔法则,你的下一个孩子会是——”
“我的意思是,”乔治打断了他,“我甚至都看不起自己的妻子。这是关键所在。我一直觉得她是个东西。我自己也一样。我们都是东西,不是人类。”他一口喝干了杯子里的啤酒。
皮特若有所思地说道:“但是,从布洛贝尔人的立场来看——”
“嘿,你到底帮谁说话啊?”乔治叫起来。
“别冲我嚷嚷,”皮特说,“要不然我就不客气了。”
过了一会,他俩疯狂地扭打起来。幸运的是,这时皮特刚好开始变身,变成了布洛贝尔形态,所以两人都没受伤。现在,乔治一个人坐着,仍然处于人类形态,而皮特已经不知道游到哪儿去了,可能游到变成布洛贝尔形态的那群人里去了。
也许我们能在某个遥远的星球上开始崭新的生活,乔治惆怅起来。既非地球人,亦非布洛贝尔人。
我得回到维维安身边去,乔治下定决心。不然我还有什么出路呢?我遇见她就已经很幸运了。要是没有她,我就只能天天泡在这里,做一个酗酒的老兵,没有未来,没有希望,没有真实生活……
这时,他又想出一个新的赚钱方法。他准备在家里做邮购买卖,还在《周六晚报》上刊登了一则广告:“外星引进的天然磁石为你带来好运。”这种石头产自比邻星,在土卫六上也能找到。进货渠道还是维维安特意从她朋友那儿打听来的。但是目前还没几个人买。
我真没用,乔治心想。
幸运的是,2039年冬天,第二个孩子诞生了,一个混种儿,有一半时间是人的模样。乔治终于有一个孩子——起码在一段时间里——像自己了。
他正沉浸在莫里斯出生的喜悦中,突然有一天,来了一个QEK——604楼住户代表团,猛敲他的房门。
“我们已经提交了请愿书,”代表团主席说,“要求你和蒙斯特太太搬出QEK——604楼。”
“为什么?”乔治感到莫名其妙,“你们从不反对我们住在这儿,怎么突然——”
“因为你们现在有了一个混种孩子,将来肯定想和我们的孩子一起玩。我们觉得这会对我们的孩子造成不健康的——”
当着一伙人的面,乔治猛地把门摔了过去。
邻居的敌意让乔治压力倍增。他心酸地想,想当初,我还为这些人打过仗。现在想想真是不值得。
一个小时后,他又来到老兵中心。他喝着啤酒,和老伙计谢尔曼·堂斯聊着天。堂斯也娶了一个布洛贝尔女人。
“谢尔曼,怎么办?我们到处受排挤。我们应该移民。也许我们可以搬到土卫六去,去维维安的老家。”
“拜托,”谢尔曼反对说,“我真受不了你那死样子,乔治。你那个电磁减肥腰带不是已经开始热卖了吗?”
过去几个月里,乔治一直在加工和贩卖一种电子减肥玩意,是维维安帮他设计的。这个东西的原理参考了土卫六上的一个常见设备,但地球上鲜为人知。产品很热销,乔治经常卖断货。但是——
“谢尔曼,我遇到了一件极为糟糕的事。”乔治倾诉,“那天我在一家商店里,他们和我谈妥了一个大订单,我很是激动——”他停顿了一会儿,“你也猜到发生什么事了。我变身了。当着近百名顾客的面。客户看到这一幕之后,立马取消了订单。这正是我们所害怕的……你应该去看看当时他们对我的态度转变得多么快。”
谢尔曼说:“雇个人来帮你做销售吧。雇个纯种的地球人。”
乔治沙哑地说:“我就是一个纯种地球人,你别忘了。永远都别忘了。”
“我的意思是——”
“我知道你什么意思。”乔治说着朝谢尔曼一拳挥过去。还好他没打中,而且两人因为激动都变成了布洛贝尔形态。就这样,他们还愤怒地朝彼此撞了几下。最后,其他老兵冲过来拉开了他俩。
“我就是货真价实的地球人。”乔治用布洛贝尔人的辐射传播对谢尔曼说,“谁敢说我不是,我就揍扁他。”
现在这个样子,他也没法回家,只好打电话给维维安,让她来接他回去。真是太丢人了。
自杀?他心想,只有这条路了。
什么样的自杀方法最合适呢?处于布洛贝尔形态的时候,他是感觉不到疼痛的。最好那时动手。有好几种物质可以将他完全溶化……他可以跳进一个氯含量很高的池子里,比如说,QEK——604健身房里的游泳池。
一天深夜,处于人形的维维安发现,他正站在泳池边犹豫不决。
“乔治,我求求你,回去见见琼斯医生吧。”
“算了吧。”他颓废地说道,将部分身体变成一个发声器官,“没用的,维维安,我不想活了。”就连那些腰带,也都是维维安的主意,不是他想出来的。他真是百无一用,永远都比不上她。而且日复一日,他落后她越来越远。
维维安说:“你还有很多东西可以教我们的孩子啊。”
的确是这样。“也许我应该再去一趟联合国战争部,”他下定决心,“和他们谈谈,看他们有没有什么新发现能治愈我。”
“但是,如果你治好了,”维维安说,“我怎么办?”
“那样我们一天里就有十八个小时可以共处了啊。你保持人形的所有时间!”
“但是到时候,你就会和我离婚。乔治,到时你就能找一个地球女人了。”
他这才意识到,这的确对她很不公平。所以他放弃了这个想法。
2041年春天的时候,他们又迎来了一个女儿,和莫里斯一样,是一个混种儿。晚上是布洛贝尔模样,白天变为人形。
与此同时,乔治也找到了一个解决方法,可以对付他的部分问题。
他给自己找了个情人。
他和尼娜约好在天堂宾馆见面,那是一栋位于洛杉矶闹市区的木结构破楼房。
“尼娜,”乔治坐在宾馆房间里的破沙发上,喝着师尊威士忌,“你真是让我找回了生命的意义。”说着他伸手去解她的衬衫纽扣。
“我很佩服你,”尼娜·格劳布曼边说边帮乔治解开自己衣服的扣子,“虽然——哎,你曾经是我们的敌人。”
“老天,”乔治叫道,“我们就不要旧事重提了,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让我们热情地迎接未来吧,他心想。
减肥腰带的生意日渐红火。他已经全职雇用了十五个地球人,还在圣费尔南多的郊区建了一个现代化的小工厂。要不是联合国征税太高,他早发财了。乔治突然想到,不知道布洛贝尔人的地盘税率是多少,比如木卫一上。也许他应该去考察考察。
一天晚上,他在活动中心和赖因霍尔特讨论起这个问题。赖因霍尔特是尼娜的丈夫,当然,他对乔治和尼娜的苟且之事完全不知情。
“赖因霍尔特,”乔治正在喝酒,说话含糊不清,“我有一个大设想。联合国的死板规则……不适合我。他们简直就是在敲诈我。我的蒙斯特神奇磁力腰带已经——”他比画了一下,说,“超出地球文明所能承受的范围了。你明白吗?”
赖因霍尔特冷冷地说:“但是乔治,你是地球人。如果你把工厂搬到布洛贝尔人的地盘去,你就是背叛——”
“听我说,”乔治对他说,“我有一个血统纯正的布洛贝尔孩子,还有两个混种,现在,第四个孩子即将出生。我跟土卫六和木卫一上的那些人有强烈的情感纽带。”
“你这个叛徒。”赖因霍尔特说着,一拳打在乔治的嘴巴上。“还有,”他又去打乔治的肚子,“你还私通我老婆。我要杀了你。”
为了躲他,乔治赶紧变成了布洛贝尔形态。这样,赖因霍尔特的拳头只能软绵绵地陷进他那黏糊糊的、果冻一般的身体里。赖因霍尔特也变身了,杀气冲天地朝乔治游过去,想吸走他的细胞核。
还好其他老兵赶快拉开了他俩,没造成太大伤害。
那天晚上,乔治和维维安坐在家里。他们刚搬到ZGF——900楼里的一个套房,有八个房间。乔治浑身还在发抖。当时真是好险,但是赖因霍尔特迟早会告诉维维安。乔治想,看来他们的婚姻完了。这可能是他们在一起的最后时光了。
“维维安,”他慌忙说,“你一定要相信我。我爱你。你和我们的孩子——当然,还有腰带生意——是我生命的全部。”突然,一个极端的念头出现在他脑海里。“我们现在就移民,就今晚。带上孩子,我们一起去土卫六,现在就走。”
“我不能去。”维维安说,“我知道我们的人会怎样对我,还有对你和孩子们。乔治,你去吧。把工厂搬到木卫一去。我留在这儿。”她深邃的眼睛里充满泪水。
“见鬼,”乔治说,“这是什么话?你留在地球上,我却跑到木卫一去,这算哪门子夫妻?而且孩子跟谁呢?”也许维维安能拿到抚养权……但是他的公司里有第一流的法律顾问,也许能请他们帮忙解决他的私人问题。
第二天早上,维维安知道了尼娜的事。她给自己请了一个律师。
“听我说,”乔治打电话给他的高级法律顾问亨利·拉马雷,“帮我争取到第四个孩子的抚养权,它将是一个完完全全的地球人。然后我们可以在两个混种孩子身上妥协一下,莫里斯跟我,凯西跟她。自然,她应该带上那团胶,所谓的第一个孩子。反正我本来就觉得那个东西不是我的。”他啪地挂上电话,转身面对公司的董事们。“我们刚才说到哪儿了?”他厉声问,“关于木卫一的征税问题。”
接下来的几个星期,搬去木卫一的想法似乎越来越可行,对于公司的收益来说尤其如此。
“先去木卫一买块地。”乔治命令公司的相关负责人,汤姆·亨德里克斯,“一定要低价购入。我们要旗开得胜。”然后又对秘书诺兰小姐说:“从现在起,除非我允许,不要让任何人进我办公室。一想到要从地球搬到木卫一去,我就有点不舒服。”他又补充道,“而且我还有私人问题要操心。”
“是,蒙斯特先生。”诺兰小姐应道,领着汤姆·亨德里克斯走出乔治的办公室,“不会有人打扰你的。”她一直忠心耿耿地帮乔治把关,不让任何人看见他变身成布洛贝尔人的样子。最近,随着压力越来越大,他的变身也越来越频繁了。
当天下午,他变回人形以后,诺兰小姐告诉他,琼斯医生打过电话找他。
“该死。”乔治回忆起六年前的情景。“我还以为过了这么久,它早变成一堆废铁了。”他对诺兰小姐说,“给我接通琼斯医生,然后通知我。我要和它好好谈谈。”感觉又回到了从前,他还在旧金山的时候。
不一会儿,诺兰小姐就联系上了琼斯医生。
“医生,”乔治说,身体靠在椅背上左右摇摆着,还不时用手指戳戳桌上的兰花,“好久不见啊。”
电话里传来智能分析师的声音:“蒙斯特先生,我注意到你已经有自己的秘书了。”
“是啊,”乔治说,“我现在发达了。在做减肥腰带的买卖,生意好得很。话说回来,你找我有事吗?”
“我得知你现在有四个孩子——”
“严格说,是三个,第四个还没生呢。听我说,医生,这第四个孩子对我很重要。根据孟德尔法则,它将是一个纯种地球人。我一定会倾尽全力争取到它的抚养权。”他接着说,“维维安——你还记得她吧——她现在回土卫六去了。回到她自己的同类中去了。我实在是受够了这样日日夜夜变形,正在四处求医。我现在根本没那个闲功夫了。”
琼斯医生说:“从你说话的语气就能听出,你已经是一个了不起的大忙人了,蒙斯特先生。上一次见面之后,你当真是飞黄腾达了。”
“你就别拐弯抹角了。”乔治不耐烦地打断他,“你为什么要打电话给我?”
“我嘛,这个,我本想再为你和维维安两人会诊一次。”
“我呸。”乔治嗤之以鼻,“那个女人?绝不。听着,医生,我得挂了。我们正在敲定一个重要的生意决策,就在我的蒙斯特有限公司里。”
“蒙斯特先生,”琼斯医生继续问,“你是有其他女人了吗?”
“其他布洛贝尔女人,”乔治说,“如果你是指这个的话。”然后他挂了电话。两个布洛贝尔女人总比一个都没有强,他心想。还是考虑正经事吧……他按下桌上的按钮,诺兰小姐马上把头探进办公室。“诺兰小姐,”乔治说,“给我接通亨利·拉马雷。我想问他——”
“拉马雷先生正在另一条线上等着,”诺兰小姐说,“他说有急事。”
乔治接通了另一条线,说:“好啊,亨利。什么事?”
“我刚发现,”他的高级法律顾问说道,“只有土卫六公民才能在木卫一上建厂。”
“那就按要求办啊。”乔治说。
“但是要成为土卫六公民的话——”拉马雷犹豫了一会儿,接着说,“我就简单给你说,乔治,你必须是布洛贝尔人才行。”
“该死,我就是布洛贝尔人,”乔治说,“至少有些时候是。不够吗?”
“不够。”拉马雷说,“我专门就你这个情况调查过了,必须是百分百的布洛贝尔人,夜里和白天都得是。”
“嗯,”乔治说,“这就难办了。不过我们总会想到办法。听着,亨利,我现在要去见埃迪·富尔布赖特,我的私人医生。我待会儿再和你说,好吗?”他挂上电话,坐在那儿举棋不定地摸着下巴。好吧,他下定决心,不成功便成仁。事到如今,绝不能让任何事情阻碍我的计划。
然后他拿起电话,拨通他的医生,埃迪·富尔布赖特。
面值二十美元的铂币滚了进去,线路接通,琼斯医生开机了。它抬眼看见一个美貌无比、胸部坚挺的年轻女子。它快速搜索记忆库,认出了她。乔治·蒙斯特太太,从前的维维安·安拉史密斯。
“你好,维维安,”琼斯医生诚挚地问候道,“我还以为你去了土卫六。”然后它站起身来,请她坐下。
维维安一边擦拭水汪汪的大眼睛,一边抽泣着说:“医生,我的世界塌了。我丈夫在外面和别的女人偷情……我只知道她叫尼娜。现在,整个老兵中心都在讨论这件事。她应该是个地球人。我们正在办理离婚,为了孩子们的抚养权反目成仇。”她小心地理了理外套,“我还怀着我们的第四胎。”
“我知道,”琼斯医生说,“这次应该是个纯正的地球人,如果孟德尔法则没错的话……虽然过去它只在动物身上得到过验证。”
蒙斯特太太痛苦地说:“我去过土卫六,拜访过法律和医学方面的专家,看过妇科医生,也找过专业的婚姻咨询师。过去一个月里,我得到了很多专业意见。但是当我回到地球之后,却发现乔治——他不见了!”
“我很乐意为你效劳,维维安。”琼斯医生说,“几天前,我和你丈夫简短地聊过,但他当时基本上是一带而过。他现在显然变成大忙人了,找到他可不太容易啊。”
“可是话说回来,”维维安吸了下鼻子,说,“他之所以能有今天,也是因为当初我给他出的主意。是布洛贝尔人的点子。”
“风水轮流转啊。”琼斯医生说,“总之,如果你现在还想留住你的丈夫,维维安——”
“我想留住他,琼斯医生。实话告诉你,我在土卫六上接受了最先进,也最昂贵的治疗……这都是因为我深爱乔治,我爱他胜过于爱我的人民和我的星球。”
“哦?”琼斯医生说。
“得益于太阳系最前沿的医学成果,”维维安说,“我成功定型了,琼斯医生。和以前每天十八小时人形不一样,我现在一天二十四小时都是人形。我已经放弃了我的根,就是为了挽救和乔治的婚姻。”
“这真是极大的牺牲啊。”琼斯医生被感动了。
“现在,只要我能找到他,医生……”
此刻,木卫一上正在举行一场奠基仪式。乔治·蒙斯特缓缓地蠕到一把铲子旁边,用一只伪足缠住铲子手柄,从地上费劲地挖起一铲象征性的泥土。“今天是个好日子。”他低沉而空洞地说道,把自己黏糊糊的、塑胶一般的单细胞身体变成类似发声器官的东西。
“是的,乔治。”站在一旁的亨利·拉马雷应道,手里拿着一叠法律文件。
一个和乔治一样的大水泡官员,慢慢游到拉马雷身边接过文件,低声说道:“我会把这些材料递交给我的政府。我相信材料都按顺序整理好了,拉马雷先生。”
“我向您保证,”拉马雷对官员说,“蒙斯特先生永远不会再变回人形。他接受了最先进的外科手术,将永远保持单细胞形态。蒙斯特先生决不会欺骗您。”
“这真是一个历史性的时刻。”大水泡乔治·蒙斯特用辐射波和出席仪式的布洛贝尔人进行意念交流,“从这一刻开始,凡是被我雇用的布洛贝尔人,都将大大提高生活水平。我们会给这个区域带来经济繁荣。尤其值得一提的是,我们的蒙斯特神奇磁力腰带纯属原创,这将给国家带来无上的荣耀。”
台下聚集的布洛贝尔人用意念欢呼起来。
“这是我一生中倍感自豪的一天。”说着乔治·蒙斯特斜身往他的车游过去,准备让等候在那里的司机送他去宾馆,他在木卫一上的永久居所。
迟早有一天,他会把整个宾馆买下来。他准备将生意上赚来的钱投资到当地的房地产里去。其他布洛贝尔人告诉他,这是一个爱国行为,而且利润率极高。
“我终于成为一个有成之士了。”乔治·蒙斯特的意念传播到周围所有能接受到讯号的布洛贝尔人那儿。
然后,在万众齐呼中,他软泥一摊地挪上斜道,终于渗进了他那辆土卫六制造的轿车里。
- 格雷戈尔·孟德尔(1822——1884),奥地利遗传学家。——编者
死者的话 一
路易斯·塞拉皮斯的遗体躺在一具透明的塑料防震棺里,已经向世人展示了一周了。公众的反响持续高涨。哀悼者排着长队,带着这种场合惯有的抽泣声和扭曲表情,依次从他的棺旁经过。老妇人穿着黑布外套,情绪难以自控。
在存放这具棺材的巨大展厅一角,约翰尼·贝尔富特正焦急地等着见塞拉皮斯的遗体。不过,他可不是仅仅看一眼就好。根据塞拉皮斯的遗嘱,他有一个特殊任务。作为塞拉皮斯的公关经理,他的任务——简单来说——就是让路易斯·塞拉皮斯起死回生。
“真烦人。”贝尔富特一边自言自语,一边看看手表。还要两个小时展厅才会关门。他有点饿了。棺材周围的快速冷冻膜散发出来的冷气,更是让他坐立不安,度日如年。
他的妻子莎拉·贝尔走过来,递给他一杯热咖啡。“给,约翰尼。”说着她伸出手来,用指尖捋了捋他额前那缕散发着奇里卡瓦人特有的光泽的头发,“你脸色不太好。”
“是啊,”他说,“这一切让我难以承受。他生前我就不待见他,现在这样子更让我反感。”看着那具棺材,还有两支长长的悼念队伍,他猛地一缩头。
莎拉·贝尔轻言细语地说:“尼尔尼斯博纳姆。”
他瞪着她,不知道她刚才说了什么。肯定是什么外语。莎拉·贝尔上过大学。
“桑普小兔说过的。”莎拉·贝尔莞尔一笑。“‘如果你没什么好话说,那就什么都别说。’”她接着说,“不记得了?《小鹿斑比》里面的啊,很老的电影了。如果你每周一晚上都跟我去现代艺术博物馆听讲座——”
“听我说,”约翰尼·贝尔富特绝望地说,“我真不想让那老家伙复活,莎拉·贝尔。我是怎么蹚进这浑水的?当时他脑血栓发作,死翘翘的时候,我还以为终于能和他彻底说拜拜了。”然而,世事却不尽如人意。
“拔掉他的插头。”莎拉·贝尔说。
“什——什么?”
她大笑起来。“怎么,你害怕了?你把冷冻膜的电源一拔,他马上就会升温,就没机会复活了,不是吗?”她蓝灰色的眼睛神色飞舞。“哦,可怜的约翰尼被吓傻了。”她拍拍他的胳膊,说,“我真该和你离婚,但是我不会。你是一个还没断奶的孩子,需要照顾。”
“不是的。”他辩解道,“路易斯现在只能躺在棺材里,完全没有反抗能力。对他来说,这是胜之不武。”
莎拉·贝尔轻声说:“但是总有一天,你得面对他,约翰尼。他现在处于中阴身,你还有一丝胜算。这可是让你全身而退的大好机会。”话音刚落,她就转过身去,疾步走开了。她感觉到阵阵凉意,把两手深深地插进大衣口袋里。
约翰尼沮丧地点上烟,倚在墙上。他妻子当然是对的。一个中阴身的人在近身对决中是无法和一个健全的人相抗衡的。但是他仍然感到不寒而栗。他自打儿时起,就一直对路易斯心存敬畏。路易斯掌控着3——4航运——地球和火星之间的经济运输命脉。而他,就像一个太空飞船迷,只能在地下室里摆弄飞船模型。现在,年高七旬的路易斯虽然已经死了,却仍然通过威廉敏娜证券公司控制着两个星球上的上百家企业。他的产业价值连城,连报税人都算不清他到底有多少财产。事实上,对于政府的税务专员来说,试图搞清这个问题并非明智之举。
可是我的孩子们,约翰尼想,我得为他们着想啊。她们还在俄克拉荷马的学校里念书呢。如果他没有家室,和老路易斯纠缠倒没什么顾虑。但是对他来说,最宝贵的莫过于他的两个小女儿,当然,还有莎拉·贝尔。我必须为她们着想——不能只顾自己。他一边这样想着,一边找机会按照老家伙留下来的详细指示,把他的遗体从棺材里弄出来。让我想想,他应该总共还有一年的中阴身时间。他估计会把这一年有计划地分割开来,就像每个财政年度一样。也许他会计划好接下来的二十年,这里一个月那里一个月。最后,等他的时间快要用尽,就按星期计算,然后再按天算——
等老路易斯只剩下一两个小时的时候,他的大脑信号会变得极其微弱。冻结的脑细胞会时不时地冒点暗淡的电火花……最后,火花会开始闪烁,增益设备解读出来的语句会逐渐减弱,直至完全消失。到那时,他才真的进入坟墓。但是距离那一刻,起码还有二十五年的时间。不到2100年,老头的脑活动不会完全停止。
约翰尼·贝尔富特狠狠抽着烟,想起那天自己颓废不安地等在阿基米德公司人力资源办公室的情景,还对坐在桌子后面的女孩叽里咕噜地说自己多么需要一份工作。他脑子里揣着不少绝妙的点子,可以解决当时的冲突。那时,相互敌对的工会间出现权力管辖范围重叠的问题,导致了太空中心的暴力冲突。而他的想法,可以让塞拉皮斯从根本上摆脱对工会劳动力的依赖。那个手段很卑鄙,他当时就知道这一点,但是他做得没错,因为这意味着滚滚财源。听他说完之后,女孩让他去见人力资源部的经理,珀欣先生。随后珀欣先生又让他去见路易斯·塞拉皮斯。
“你的意思是,”塞拉皮斯开口了,“我应该从海域出发?从三海里禁区外的大西洋海域出发?”
“工会是一个国家性组织,”约翰尼说道,“在公海上没有管辖权。但是一个企业可以是国际性的。”
“那样的话,我就得派人过去,起码需要同样多的人力,甚至更多。我去哪儿找这么多劳动力?”
“去缅甸,或者印度,或者马来西亚。”约翰尼回答说,“把那些没有经验的年轻劳工弄过来,然后以劳动契约为前提,你自己亲自训练他们。换句话说,让他们用为你服务来偿还你把他们带过来的费用。”他也知道,这其实就是奴工制。绝对符合路易斯·塞拉皮斯的胃口。在公海上建立一个属于自己的小帝国,里面的工人都是非法偷渡过来的,没有合法权利。太完美了。
塞拉皮斯照做了,并且把约翰尼招入麾下,加入了他的公关部门。这个部门最适合不按常理出牌的人了。换句话说,最适合没受过教育的人——没念过大学的人。一个和世界格格不入的无用之人,一个局外人。一个因学历低而被大家排斥的人。
“喂,约翰尼,”塞拉皮斯有次问约翰尼,“为什么像你这样聪明的人却没上过大学?现在这个时代,每个人都知道这很不幸。你是在自暴自弃吗?”他咧嘴一笑,露出两排不锈钢牙齿。
约翰尼不快地答道:“被你猜中了,路易斯。我不想活了。我恨自己。”那时他想起了自己出的那个奴工主意,但转念又想,那是他辍学之后才发生的,因此不该是这个原因。“也许我应该去看看心理医生。”他说。
“虚伪。”路易斯对他说,“你这类人都虚伪。我知道这一点,因为前前后后一共有六个像你这样的人全职在我手下干活。你们的问题就在于嫉妒心太强,如果得不到最好的,你们就干脆什么都不要。你们不喜欢奋斗,不喜欢长时间拼搏。”
但是我已经得到最好的了,约翰尼·贝尔富特心想。他那时就心知肚明。为你工作就是最好的。每个人都想为路易斯·塞拉皮斯效力,他给人们提供各种各样的机会。
排在棺材前的两队哀悼者……他想,是不是都是塞拉皮斯的员工,或者员工家属?要不就是在三年前的经济大萧条中,领到公共救济金的人。当时,塞拉皮斯对议会施压,把发放救济变成法律。年事已高的塞拉皮斯摇身一变,成了穷人们的富爸爸,施恩于挨饿的人,还有无业游民。他的慈善食堂里也排着长队。就像现在一样。
也许,当时在慈善食堂里排队等饭的那些人,今天也在场。
突然,一个展馆保安推了约翰尼一下,把他吓了一跳。“我说,你不就是贝尔富特先生吗?老路易斯的公关?”
“没错。”约翰尼答道。他灭掉手里的烟,拧开莎拉·贝尔给他的保温咖啡壶。“要不要喝点?”他问,“除非你已经习惯这种冷冰冰的市政厅了。”芝加哥腾出一块地方,让路易斯庄重地躺在这儿,也是出于对他的回报。他在这里办了很多工厂,很多人都靠他发的薪水过活。
“我也不太习惯。”保安说着接过一杯咖啡,“你知道吗,贝尔富特先生,我一直都很佩服你没去念大学。看看你现在飞黄腾达、腰包鼓鼓的样子!更别提你的名声在外了。对我们这些没念过大学的人来说,这真是一个鼓舞。”
约翰尼咕哝了一声,呷了一口咖啡。
“当然,”保安继续说,“我想我们都要谢谢塞拉皮斯。他给人们提供工作机会。我的妹夫也为他工作过。那是五年前的事了,当时全世界除了塞拉皮斯,没有其他公司招人。有人说他是吝啬鬼,说他把工会排斥在外什么的。但是,很多老人都是靠他才领到养老金……我父亲退休后,一直靠塞拉皮斯的养老保险生活,直到他去世那天。还有他逼议会通过的那些法案,要不是他施压,议会永远也不会通过那些造福穷人的法案。”
约翰尼又咕哝了一声。
“难怪今天这么多人来这儿,”保安接着说,“我知道为什么。如果他走了,谁还会帮助小人物,帮助像你我这样没念过大学的人呢?”
对于保安,对于自己,约翰尼都不知道怎么回答。
身为亲友亡灵馆的老板,赫伯特·肖恩海特·冯·福格尔桑发现,按照法律规定,他应该去请示已故塞拉皮斯先生的法律顾问,著名的克劳德·圣西尔先生。他需要明确知道塞拉皮斯的中阴身将如何划分。因为他负责提供所有技术支持。
按说应该就是例行公事,但他们一上来就遇到了一个问题。他竟然联系不上遗产受托人,圣西尔先生。
该死,肖恩海特·冯·福格尔桑挂上没人接听的电话。肯定出什么问题了,这么重要的人竟然联系不上,真是前所未有。
他打电话的地方正是冷藏中阴身人的仓库。一个看上去像牧师的人焦急地坐在桌旁等待着,手里拿着一张探望证存根。显然是来看望某个亲戚的。再过几天就是复活节了。每年的这一天,中阴身人可以供人们公开瞻仰。马上他们就有的忙了。
“您好,先生。”赫伯特露出殷情的笑容,“由我亲自接待您。”
“她是个老太太。”顾客说,“大概八十岁,个子很小,瘦得皮包骨头。我不光想和她说说话,还想接她出去一会儿。”他解释说,“她是我祖母。”
“请稍等。”赫伯特走进仓库,搜寻编号3054039——B。
他走到要找的冰棺旁,仔细核查附在上面的报告。她的中阴身只剩十五天了。他让一个便携式扩音器自动探进玻璃棺里,调试到大脑活动的频率。
一丝微弱的声音传了出来,“……然后蒂丽扭伤了脚踝,我们本以为永远治不好了。她当时傻傻的,以为马上就能正常走路呢……”
他满意地收起扩音器,找来一个工作人员,让他把3054039——B号冰棺搬到装载台,好让顾客移进直升机或车子里。
“你们检查过了?”顾客一边付钱,一边问。
“我亲自检查的,”赫伯特答道,“一切正常。”他冲顾客笑笑,说:“复活节快乐,福特先生。”
“谢谢。”顾客说着,往装载台走去。如果我死了,赫伯特对自己说,就让我的后代们每过一百年来看我一次。那样我就能知道人类的命运了。但是那也意味着他的后代们得为此支付巨额“赡养费”,他们迟早会把他的遗体从冷冻膜里弄出来。哦,老天保佑,他们不会把我给埋了吧!
“土葬真是野蛮人的行为,”赫伯特不禁说出了声,“完全就是史前文明留下的糟粕。”
“是的,先生。”他的秘书彼斯曼小姐坐在打字机旁,赞同地说道。亡灵馆里有几名顾客正在和他们的中阴身家人说话,都是一副全神贯注的样子。冰棺之间隔着一定距离,沿过道依次排开。整个场景十分肃穆。他们都是忠义之人,带着敬意而来。他们带来新消息,告诉躺在这里的人世界正在发生什么事情。在中阴身人的脑部被激活的短暂时间里,他们来为这些阴郁的人们打气。不过,他们都得付钱给赫伯特·肖恩海特·冯·福格尔桑。经营亡灵馆利润丰厚。
“我爸爸看起来有些虚弱。”一个年轻人说道。他的话引起了赫伯特的注意。“能不能麻烦你检查检查?非常感谢。”
“当然可以。”赫伯特说着,陪这位顾客沿过道来到他爸爸身边。报告显示,他的中阴身只剩下几天时间。难怪大脑活动如此微弱。但赫伯特还是调高了增益,里面传出的声音随之扩大了三倍。他的生命就快走到尽头了,赫伯特心想。很显然,这个儿子并不希望看到报告,也不在乎他的父亲最终要离开这个世界了。所以赫伯特什么都没说,只是默默地走开,留下父子俩交谈。何必要告诉他这个坏消息呢?
这时,一辆卡车出现在装载台旁,跳下来两个男子,都穿着熟悉的浅蓝色制服。赫伯特想起来,应该是阿特拉斯星际货运仓储公司的人。他们负责把中阴身人运过来,或者把生命征兆完全消失的人从这里运走。他大踏步迎上去,说:“先生们好。”
卡车司机探出身子,说:“我们把路易斯·塞拉皮斯先生带来了。你们准备好了吗?”
“当然。”赫伯特立马答道,“但我一直没联系上圣西尔先生,本想和他讨论一下具体事宜的。你们准备什么时候让他复苏?”
又一个男子现出身来,黑头发,两眼炯炯有神。“我是约翰尼·贝尔富特。按照塞拉皮斯先生的遗嘱,我现在全权掌管所有大小事宜。根据他生前给我的指示,你们现在立刻让他复苏。”
“了解。”赫伯特点点头,“好的,没问题。把他的遗体带进来,我们马上开始。”
“这儿真冷啊,”贝尔富特说道,“比市政厅还冷。”
“那是自然。”赫伯特回答说。
卡车工作人员推出一具棺材。赫伯特看了一眼躺在里面的男子,只见他灰色的大脸就像是模子里浇铸出来的。真是个耸人听闻的老海盗,他想。对我们来说,他还是死了好,尽管他做了那么多慈善工作,但谁真的需要呢?尤其是来自他的慈善。当然,赫伯特只是在心里想想,并没有说出口。他一边指挥工作人员把棺材摆放到指定位置,一边以此自娱。
“十五分钟内我就能让他说话。”看着贝尔富特忐忑不安的样子,他夸口道,“别担心,我们在这个阶段几乎从没失败过。最初的残余电荷非常关键。”
“我估计有点迟了,”贝尔富特说道,“已经开始暗淡了……然后你们就会说是因为技术故障。”
“他为什么这么着急复苏?”赫伯特问道。
贝尔富特皱皱眉,没有回答。
“不好意思。”赫伯特说,继续捣腾线路。这些线必须正确地接在棺材的阴极上。“低温状态下,”他低声说,“电流几乎是畅通无阻的。零下150度的时候,导线阻力降为零。所以——”他扣上阳极,“很快就会有清楚强烈的信号。”说着他打开扩音器。
一阵嗡嗡声。再没别的了。
“怎么样?”贝尔富特问。
“我再看看。”赫伯特说道,不明白哪里会出错。
“听着,”贝尔富特压低声音说,“如果你一不小心让他的意识完全消失了——”他没必要说完,赫伯特心知肚明。
“他是准备参加民主共和党的竞选大会吗?”赫伯特问。这个月底,会议将在克利夫兰举行。塞拉皮斯生前活跃在民主共和党和自由党的选举幕后。有传言说,他曾亲自指派了上一届民主共和党的总统候选人,阿方斯·加姆。虽然后来英俊得体的加姆没被选上,但他和现任总统的得票率也相差不多。
“还是没信号吗?”贝尔富特又问。
“嗯……看起来是的。”赫伯特说。
“看来你的确是毫无头绪啊。”贝尔富特看上去很沉重,“如果十分钟后你还是不能让他复苏,那我就通知克劳德·圣西尔,把路易斯从你们这儿运走,再指控你们玩忽职守。”
“我尽量。”赫伯特说道,不停地拨弄棺材上的线头,汗如雨下,“要知道,当初的冷冻膜不是我们安装的,有可能那时就已经出问题了。”
这时,持续的嗡嗡声之外出现了一阵静电声。
“是他复苏了吗?”贝尔富特质问道。
“不是。”赫伯特被这个声音吓得惊慌失措。这其实是一个不好的信号。
“继续。”贝尔富特命令他。其实,不用他多说,赫伯特已经在拼命地尝试,两手马不停蹄地挥舞着,赌上他多年来的专业经验。但是仍然毫不见效。路易斯·塞拉皮斯仍然一声不吭。
完了。赫伯恐惧地意识到。我也不明白,究竟哪里出错了?这么重要的客户,捅了这么大娄子。他继续白费力气地折腾着,看都不看贝尔富特一眼,因为他不敢看。
在月球背面的肯尼迪环形坑里,总工程师欧文·安格里斯用无线电天文望远镜捕捉到了一个从太阳系一光周以外传来的信号。信号来源自比邻星方向。一般情况下,从那个区域发出的信号并不会引起联合国太空通信署的注意。但是欧文·安格里斯却意识到,这次非比寻常。
信号经过无线电天文望远镜的巨型天线放大,传出一个微弱却清晰的人类声音。
“……差点就失算了,”那声音宣称,“如果我对他们的了解没错,我相信没错,那个约翰尼一旦离开我的视线,就会本性毕露。但至少他不像圣西尔那样是个骗子。当时开除圣西尔是正确的。如果都按我的计划进行下去……”说着声音突然消失了。
有什么东西在那儿?安格里斯百思不得其解。“就在五十二分之一光年的距离之外。”他自言自语道,用笔在他重绘的太空地图上作了个简单的标记,“没什么啊,那里应该只有真空尘云。”他实在想不明白这个信号意味着什么。它是从附近某个发射器反射到月球来的吗?换句话说,仅仅是一个回声?
还是说,是他的计算出错了?
肯定有哪里出了问题。一个人类正通过太阳系外面的某个发射器,不紧不慢地思考着。他仿佛处于一种半休眠状态,仿佛在自言自语……太不可思议了。我还是赶紧向苏联科学院的威科夫报告此事吧,他对自己说。威科夫是他的现任上司,下个月就要轮到麻省理工的贾米森。也许是从一艘长途飞船上……
这时,那声音突然又变清晰了。“……加姆真是个傻子,真不该选他。现在知道这些也没用了。喂?”思想突然变得急促起来,声音也更加清晰,“我活过来了吗?老天爷,是时候了。喂!约翰尼!是你吗?”
安格里斯赶紧抓起电话,拨给了苏联。
“说话啊,约翰尼!”那声音可怜地哀求道,“拜托了,孩子。我还有好多想法,还有好多事没做。会议已经召开了吗?困在这儿没有时间概念,看不见也听不见。等你变成这个样子,你就知道了……”声音再次消失了。
这正是威科夫所谓的“现象”,安格里斯意识到。
而且我也能理解
。
死者的话 二
晚间新闻时,播音员唠唠叨叨地报告说月球上的一架无线电天文望远镜有一个发现,但克劳德·圣西尔却没怎么在意。他正忙着为来宾们调制马提尼酒呢。
“是啊。”他对格特鲁德·哈维说,“讽刺的是,是我亲自操刀为他起草遗嘱的,其中包括:一旦他去世,就自动开除我,把我的职责通通撤销。我告诉你们路易斯为什么要这么做,因为他不相信我,以为立个遗嘱就能保护自己,免得——”他停顿了一会儿,将几滴干酒配到杜松子酒里,“免得早早死了。”他露齿一笑,格特鲁德婀娜多姿地坐到她丈夫旁边,回应着笑了笑。
“对他来说其实是种解脱。”菲尔·哈维开口道。
“见鬼,”圣西尔声明,“我反正和他的死毫无关系。是他自己脑血栓发作,一个肥大的血液凝块堵死了他,就像瓶颈里的软木塞一样。”他想象着那个画面,大笑起来。“苍天有眼啊。”
格特鲁德说:“嘘,听电视。在说什么怪事。”她站起身来,走到电视前,弯腰把耳朵贴在扬声器旁。
“肯定又是肯特·马格雷夫那个笨蛋,”圣西尔说,“他又在发表什么政治演讲吧。”马格雷夫当了四年总统了;他是自由党人,当年正是他击败了由路易斯·塞拉皮斯亲自挑选的阿方斯·加姆,当上了总统。其实,马格雷夫虽然毛病不少,却是个出色的政客。他让很多选民相信,选举一个由塞拉皮斯控制的傀儡做总统,并不是好事。
“不是的。”格特鲁德说,一边小心地把裙边拉到膝盖上。“好像是太空署的消息。科学什么的。”
“科学!”圣西尔大笑起来,“那我们得赶紧洗耳恭听了。我最敬佩科学了。把声音调大点。”
我猜他们肯定又发现了哪颗猎户星系的新星,他心想。这总能让我们感觉到存在的意义。
“一个声音——”电视播音员说,“从外太空传来,就在今晚,美国和苏联的科学家们都震惊了。”
“不会吧,”圣西尔呛了一口,“外太空传来的声音——拜托,别说了。”他大笑起来,快步从电视旁走开,实在是听不下去了。“这正是我们所需要的。”他对菲尔说,“这个声音是谁发出来的——你肯定知道。”
“谁?”菲尔问。
“当然是上帝啦。肯尼迪环形坑的一架无线电望远镜接收到了上帝的声音。我们可要准备好接受长篇大论的神谕洗礼了。”他摘下眼镜,掏出那块爱尔兰亚麻手绢擦了擦眼睛。
菲尔·哈维板着脸说:“我个人同意我太太的说法。我觉得这非同寻常。”
“听着,我的朋友。”圣西尔说,“你我都清楚,最后他们会发现,那不过是某个日本学生在地球到木卫四的航程中遗失的晶体管收音机搞的鬼。那台收音机不过是飘出了太阳系,然后凑巧被望远镜捕捉到了而已。这就是所谓的震惊科学界的重大谜案?”他终于冷静下来,“格特,把电视关了。我们还有正经事要商量。”
她无可奈何地听从了他的指示。“克劳德,是真的吗?”她站起身说,“他们说亡灵馆没办法复苏老路易斯,说他到现在还没进入预计的中阴身。”
“公司方面没有告诉我任何消息。”圣西尔回答说,“但是我也听说了这个传言。”他其实知道这是真的。他在威廉敏娜有很多朋友,但是他不想公开这些关系。“我觉得应该是真的吧。”他说。
格特鲁德哆嗦了一下,说:“想象一下不能复苏是什么概念。真可怕。”
“但是自古以来,人死不能复生本来就是一件自然而然的事情。”她丈夫一边喝着马提尼,一边说,“一个世纪前,所有人都没有中阴身。”
“但是我们已经习惯了啊。”她固执地说。
圣西尔对菲尔·哈维说:“我们继续刚才的讨论吧。”
哈维耸耸肩,说:“好吧,如果你真的觉得还有什么值得讨论的话。”他挑剔地看着圣西尔,“我完全可以让你加入我的法律团队,没错。如果你真的有这个意向。但我没法给你提供当年路易斯给你的那种业务。这对我现在的法律顾问们太不公平了。”
“噢,我知道。”圣西尔说。毕竟,和塞拉皮斯相比,哈维的货运公司规模要小得多。事实上,哈维的公司是3——4航运中的小角色。
但这正是圣西尔想要的。因为他相信,以他为路易斯·塞拉皮斯工作多年间积累起来的经验和人脉,不出一年,他一定可以取代哈维,把伊莱卡特拉公司弄到手。
哈维的第一任妻子叫伊莱卡特拉。圣西尔很早就认识她了。在她和哈维分手之后,圣西尔还一直和她有来往,并且关系更加亲密——精神上。在他看来,伊莱卡特拉当时很倒霉。哈维召集了一批口才超凡的法律精英,打败了伊莱卡特拉的律师。而伊莱卡特拉请的这名律师,正是圣西尔的合伙人,哈罗德·费恩。自从她输掉了那场官司,圣西尔就一直心怀愧疚,怪自己当时怎么没有亲手接办那个案子。但他当时专注于塞拉皮斯的生意……实在是无能为力。
现在,塞拉皮斯去世了,而他自己也同时被阿特拉斯、威廉敏娜和阿基米德开除了,因此,他终于能抽出时间去弥补遗憾了,终于可以帮助他所爱(他自己也承认这一点)的女人了。
但是前路漫漫。首先,不惜一切代价,他必须打入哈维的法律部门。现在看来,这点应该没问题。
“那我们就这么说定了?”他向哈维伸出手。
“好的。”哈维似乎不为所动。他伸出手,两人握了握。“对了,”他又说,“据我所知——虽然只是只言片语,但是来源可靠——塞拉皮斯踢掉你的原因并非如你所说。”
“哦?”圣西尔努力表现得满不在乎。
“我听说的版本是,他怀疑你们其中一人,可能就是你,打算阻止他的复苏。他怕这人会挑选一家有自己亲信的亡灵馆……然后从中作梗,让他没法复苏。”他看着圣西尔说,“凑巧的是,现在果真如此。”
说完他们都一声不吭。
最后,格特鲁德开口道:“克劳德为什么要阻止路易斯·塞拉皮斯复苏呢?”
“我也不知道。”哈维若有所思地摸摸下巴,“我连复苏这个概念都不能完全理解。复苏过来的人是不是真的会发现自己的视野、认知和世界观都和生前不一样了呢?”
“我听心理学家说过,”格特鲁德赞同道,“这正是古老的神学家所谓的‘皈依’。”
“也许克劳德害怕路易斯萌生出什么新认知。”哈维说,“不过这只是猜想罢了。”
“猜想,”克劳德·圣西尔说,“仅为猜想。包括你说的计谋什么的,都是人们的猜想。事实上,我根本不认识任何一个经营亡灵馆生意的人。”他故作镇定。弄不好就会露馅,毕竟听起来总是怪怪的。
这时,女佣走进来,通知他们晚餐已经备好。菲尔和格特鲁德都站起身来,克劳德也跟他们一起进了餐厅。
“告诉我,”菲尔·哈维对克劳德说,“谁是塞拉皮斯的继承人?”圣西尔说:“他住在木卫四上的一个孙女,叫凯西·埃格蒙,有些古怪……才二十上下,却已蹲过五次监狱,大多是因为吸毒成瘾。我最近得知,她已经戒掉毒瘾,开始信起某个教来。我从没见过她,但是处理过很多她和老路易斯之间的来往信件。”
“法庭裁决之后,她就会得到所有遗产?包括所有的政治权利?”
“这个嘛,”圣西尔回答说,“政治权利是不能写在遗嘱里传承下去的。凯西获得的只是塞拉皮斯的经济命脉。你也知道,掌握了在特拉华州注册的母公司威廉敏娜的控股权,她实际上就掌控了整个塞拉皮斯产业——全都是她的,如果她想要,并且知道如何运作——如果她能明白她到底继承了多大产业。”
菲尔·哈维说:“你听起来不乐观啊。”
“根据她的来信——起码在我看来——她是一个病殃殃的惯犯,性格古怪,反复无常。她刚好是我觉得最不适合继承路易斯产业的人。”
说完,他们都在餐桌前坐下来。
当晚,约翰尼·贝尔富特被电话铃吵醒,勉强坐起身来,闭着眼睛到处摸索,终于抓到了话筒。他厌烦地说:“你好。谁这么晚打来啊?”睡在他身边的莎拉·贝尔迷迷糊糊地翻了个身。
那头响起了一个微弱的女声:“我很抱歉,贝尔富特先生……我也不想这么晚打扰你。但是我的律师告诉我,一旦抵达地球,马上联系你。”她补充道,“哦,我是凯西·埃格蒙,其实我的真名是凯西·夏普太太。你知道我吗?”
“知道。”约翰尼揉揉眼睛,打了个哈欠。夜里的凉意让他不禁打了个寒战。身旁的莎拉把被子拉到肩头,背过身去。“你需要我来接你吗?你有地方落脚吗?”
“我在地球上没有朋友。”凯西说,“太空中心的人说塞弗瑞丽酒店不错,所以我准备先去那儿。我一听到爷爷去世的消息,马上就从木卫四赶过来了。”
“你来得正好。”他说。他本以为她二十四小时之后才能到。
“如果可能的话——”女孩怯怯地问,“我可不可以待在你那儿呢,贝尔富特先生?一想到要去一家没人认识我的大酒店,我就害怕。”
“不好意思,”他立马拒绝了她,“我已经结婚了。”但他马上意识到,这样说不礼貌,甚至非常粗俗。“我的意思是,”他马上圆话,“我这里没有空房间了。你今晚就住在塞弗瑞丽吧,明天我们就给你安排公寓。”
“好吧。”凯西说。她的声音听起来很顺从,但难掩焦急。“告诉我,贝尔富特先生,我爷爷复苏得如何?他现在进入中阴身了吗?”
“没有。”约翰尼说,“目前看来,复苏失败了。但是他们还在继续尝试。”
他离开亡灵馆的时候,五个技术员仍在马不停蹄地忙活着,试图查出个究竟。
凯西说:“也许这样更好。”
“为什么?”
“嗯,我爷爷——他非常与众不同。我想你应该很清楚,可能比我还要清楚……毕竟你天天和他待一起。但是——我无法想象他像其他中阴身人那样,一动不动地躺在那儿。被动而无助,不是吗?难道你可以接受他那个样子?”
约翰尼说:“我们明天再说吧。我九点左右去酒店接你,好吗?”
“好的,没问题。很高兴有你在,贝尔富特先生。我希望你能继续留在阿基米德为我工作。晚安。”咔嗒一声,她挂了电话。
我的新老板,约翰尼对自己说。哇哦。
“谁啊?”莎拉·贝尔咕哝道,“挑这个时候。”
“阿基米德的老板,”约翰尼说,“我的雇主。”
“路易斯·塞拉皮斯?”他妻子立马坐了起来,“哦……你是指他的孙女啊。她已经到了?听起来怎么样?”
“说不清楚。”他想了想,说,“总的来说,似乎有些慌神。毕竟她那个星球要比我们地球小得多。”关于凯西的毒瘾,还有曾经入狱的事,他对妻子只字未提。
“她马上就能接权了吗?”莎拉·贝尔问,“难道不应该等到路易斯的中阴身结束?”
“从法律上来说,他已经死了。因此他的遗嘱已经生效。”说着他幸灾乐祸地想到,更何况他现在根本没能进入中阴身,只是死翘翘地静躺在那具塑料棺里,周围包裹着快速冷冻膜。貌似这膜也没冷冻得足够快嘛。
“你觉得你和她处得来吗?”
“我不知道。”他坦白地说,“我还不知道究竟要不要和她相处。”他不太喜欢为女人工作,尤其还是一个比自己年轻的。更何况,据传闻,这还是一个神经兮兮的。不过刚才在电话里一点也听不出她有什么不正常。想到这,他竟然完全清醒了。
“也许她长得很漂亮,”莎拉·贝尔说,“说不定你会爱上她,然后把我给甩了。”
“当然不会,”他立马说道,“绝对不可能。我多半会试着为她效力,死撑几个月,然后放弃,另谋出路。”他一边说一边想,路易斯怎么办呢?我们到底能不能让他复苏?这才是最大的未知。
如果老头能复苏过来,他就可以指挥他的孙女。虽然不论在法律上还是生理上,他都已经死了,但是在某种程度上,他仍然可以继续操控他的庞大产业,还有他的政治势力。只是目前看来还行不通。老头显然是想赶在民主共和党大会召开之前复苏。路易斯当然知道——确切说是曾经知道——什么样的人适合接管他的企业。必须有人助她一臂之力。约翰尼想到,我帮不上什么忙。本来克劳德·圣西尔倒是可以,但是塞拉皮斯的遗嘱已经完全把他排除在外了。还有什么路可走呢?看来只能继续努力复苏老路易斯了,哪怕试遍美国、古巴和苏联的每一家亡灵馆。
“你又在想什么难题了,”莎拉·贝尔说,“从你的表情就能看出来。”她打开床边的小台灯,伸手去够睡衣。“大半夜的,就别想那么多了。”
中阴身的人可能就是这种感觉吧,他开始瞎想起来,然后甩甩头,试图让头脑清醒些。
第二天早上,他把车停在塞弗瑞丽的地下停车场,乘电梯来到酒店大厅。前台工作人员对他笑脸相迎。这也只能勉强算个酒店吧,约翰尼心想。干净倒是挺干净的,但是看起来更像那种大部分房间都按月出租的家庭旅馆。肯定还不乏退休的老年人在这儿住着。看来凯西以前的生活应该比较俭朴。
前台工作人员指着酒店旁的咖啡馆对他说:“她在那儿吃早饭。她说过你可能会找她,贝尔富特先生。”
在咖啡馆里吃早饭的人非常多。他站在那儿,纳闷到底哪一个才是凯西。是那个深色头发、表情僵硬、坐在远远一角的女孩吗?他朝她走过去。他觉得她的发色应该是染的。她不施粉黛,脸色异常惨白。皮肤黯淡无光,看上去像是经受过很多磨难,完全不像受过良好教育的人会拥有的那种肤质。他仔细打量她,心想,看来她有很多痛不欲生的经历啊。
“凯西?”他问道。
女孩转过头。她两眼空洞,无精打采,小声说:“是我。你是贝尔富特先生?”他走到她对面坐下来。她盯着他看的样子,就好像她在想象他正抚摸她,拥抱她,而且还——该天杀的对她进行性骚扰。他心想,她看上去真像一只孤独无助的小动物,被整个世界逼进了死角。
她的脸上没有血色,应该是吸毒造成的,他想。但是这不能解释为什么她的说话声如此单调贫乏,脸部的表情如此平淡无味。撇开这些,她其实长得挺漂亮。五官精致,面容姣好……如果生动活泼些,应该让人赏心悦目。也许多年前,她曾经让人赏心悦目。
“我身上只剩下五美元了。”凯西说,“我付了单程机票、酒店住宿,还有早餐的钱。能不能麻烦你——”她迟疑了一会儿,“我还不是很清楚接下来应该怎么办。你能不能告诉我……我有继承到什么吗?爷爷有留给我什么吗?或者有什么我可以先借来用用的?”
约翰尼说:“我先给你写张一百块钱的个人支票。你以后再还我。”说着他掏出支票簿。
“真的?”她有些难以置信,脸上滑过一丝惨白的笑容,“你真可靠。还是说你在讨好我?你曾经是我爷爷的公关,对吗?遗嘱里有提到你吗?我记不清了。这一切发生得太突然。我到现在还晕乎乎的。”
“嗯,”他说,“总之我没有被炒鱿鱼,不像克劳德·圣西尔。”
“所以你留下来了。”她看上去好像松了口气,“我在想……这样说不知合不合适,从现在起,你就是为我工作了?”
“你可以这样说,”约翰尼说,“如果你觉得自己需要一个公关的话。也许你不需要。很多时候,路易斯也不确定。”
“先给我说说你们都是怎么复苏他的?”
他大概对她解释了一下。
“所以这件事还没有公之于众?”她问道。
“当然没有。现在知道的除了我,还有亡灵馆那个名字很奇怪的老板,叫赫伯特·肖恩海特·冯·福格尔桑的,几个运输业的高层或许也知道了,比如菲尔·哈维。克劳德·圣西尔可能也知道了。当然,如果路易斯一直这么一言不发,时间一长,再没有任何官方声明的话——”
“我们必须想办法掩盖,”凯西说,“假装他在发出消息。这就交给你了,幽默富特先生。”她又笑了笑。“你要让那些消息看上去都像是我爷爷发出来的,直到他最终复苏过来,或者我们完全放弃。你觉得我们最终会放弃吗?”她停了一会儿,轻声说,“我想见见他,如果可以的话。只要你没有意见。”
“我带你去亲友亡灵馆。反正我本来一个小时内也要赶到那儿。”
凯西点点头,继续吃早餐。
约翰尼站在女孩身边。她正全神贯注地看着透明的棺材。他不禁胡思乱想起来。也许她会扑到玻璃上,说:“爷爷,你快醒醒。”说不定真管用。反正其他办法都试过了。
赫伯特·肖恩海特·冯·福格尔桑绞着手指,痛苦地说:“我真是想不通,贝尔富特先生。我们没日没夜,加班加点,却一点火花都没见着。但是脑电图又明确显示,虽然微弱,脑细胞的活动却清清楚楚。所以他的确已经进入中阴身状态了,只是我们无法和他取得联系。正如你所见,我们已经试遍头部的每一个地方。”说着他指向缠绕在死者头部迷宫般的导线,导线那头接着环绕整具棺材的扩音设备。“我们真的尽力了,先生。”
“他的大脑还在代谢吗?”约翰尼问。
“是的,先生。我们从外面请来专家,他们测出来还有活动。强度正常,就和其他刚去世的人一样。”
凯西平静地说:“我知道没什么希望。这太委屈他了。这些都是为年老体衰的人准备的,只适合那些老头老太们,好让他们在每年一度的复活节出来放放风。”说完她转过身去。“走吧。”她对约翰尼说。
约翰尼和女孩一起走在亡灵馆的人行道上,两人都沉默不语。这是一个温和的春日,路边的树上点缀着星星点点的粉色花苞。樱桃树,约翰尼认出它们。
“死亡,”凯西低声说,“又重生。真是一个科学奇迹。也许路易斯在那边了解到情况之后,改变了主意,不打算回来了……也许是他不想回来了。”
“但是——”约翰尼说,“他们还是检测到正常的电火花了啊。他肯定就在那儿,正在思考什么。”他让凯西挽着他的胳膊,两人一起横穿过马路。“有人告诉我,”他轻声说,“你对宗教很感兴趣。”
“是的。”凯西轻声回答说,“在我戒毒之前,有一次我吸过量了——你就别问是什么了——然后我的心跳停止了。从医学角度来说,我当时死了好几分钟。但是他们打开了我的胸腔,通过心脏按摩和电击,竟然把我救活了。那段时间我经历了一些事情,应该就和那些进入中阴身的人一样。”
“那种感觉比活着好吗?”
“不比活着好,”她说,“但却是完全不同的体验。那种感觉就像——做梦一样。我不是说它是模糊不清或不真实的。我是指它的逻辑,还有那种失重的感觉。明白吗,那就是最大的差别。你摆脱了地心引力的束缚。你肯定想象不到这会带来多大变化,就想想梦里那种失重的感觉吧。”
约翰尼说:“然后你就变了。”
“我努力戒掉了毒瘾,如果你是指这个的话。我学会了节制欲望,我的贪婪。”凯西停在一家报刊亭旁,盯着今天的头条新闻。“你看。”她说。
震惊科学界的外太空之音
“有意思。”约翰尼说道。
凯西拿起报纸,看了看报道正文。“太奇怪了,”她说,“他们接收到一个有机生命……你也看看。”她把报纸递给他。“我也遇到过这种情况,在我休克的时候……我飞出了太阳系,先是摆脱了行星引力,然后摆脱了太阳引力。不知道这人是谁。”说完她又把报纸拿回来重新看了一遍。
“一毛钱,先生或女士。”机器人小贩突然发出声音。
约翰尼丢过去一枚硬币。
“你觉得会不会是我爷爷?”凯西问。
“不会吧。”约翰尼说。
“我觉得是。”凯西抬起头来,目光越过他望向远处,陷入沉思。“一定是。刚好在他去世一个星期后,一光周的距离之外。时间完全吻合,这里还有说话的内容。”她指着报纸说,“都是关于你的,约翰尼,还有我,还有克劳德·圣西尔,就是他解雇的那个律师,还有那场大会。全都在这里,只不过比较混乱而已。在死亡过程中,思维就是这样;全都被挤压在一起,不分先后顺序。”她对约翰尼笑了笑。“我们碰上大难题了。我们可以通过肯尼迪环形坑的无线电望远镜听见他。他却听不见我们。”
“你不会真的——”
“噢,千真万确。”她斩钉截铁地说,“我就知道他不会满足于中阴身状态。他正处于一种全新的生命形态,飞进太空,越过了我们的星系。我们根本没办法干扰他。不管他在做什么——”她继续往前走,约翰尼跟在后面。“不管他在做什么,我都相信,他一定会取得更加辉煌的成就。你就相信我吧。你害怕吗?”
“拜托,”约翰尼叫道,“我根本就不相信你说的,怎么可能害怕?”但是话说回来,也许她是对的。她看上去自信满满。他不禁油然起敬,将信将疑。
“害怕是正常的。”凯西接着说,“在那儿,他可能力量无穷。说不定他可以随心所欲,产生巨大的影响……甚至能影响到我们,改变我们的想法、行为和信仰。或许他不需要无线电望远镜也能联系到我们。或许他正在和我们的潜意识进行交流呢。”
“我还是不信。”约翰尼说。但事实上,他已经信了,尽管他不承认。她是对的。这完全是路易斯·塞拉皮斯的办事风格。
凯西说:“等大会召开了,我们就会知道。他那么在乎这场会议,肯定会有动静。上次他没能让加姆当选,是他一生中为数不多的失败之一。”
“加姆!”约翰尼惊奇地说,“他去哪儿了?还活着吗?他不是四年前就失踪了吗?”
“我爷爷不会放弃他。”凯西若有所思地说道,“他还活着,在木卫一某个农场里养火鸡呢,还是鸭子什么的。总之,他还活着,一直在养精蓄锐,等待时机。”
“什么时机?”
凯西说:“等我爷爷再次联系他。就像四年前那场大会一样。”
“但是没人会投加姆的票了!”他不解地盯着她看。
凯西淡淡一笑,没有接话。她捏了捏他的手臂,抱了抱他。就好像她又感到害怕了,他想,就像昨晚在电话里一样。害怕程度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 贝尔富特的原名为Barefoot,凯西戏称他为Funnyfoot,开了他一个玩笑。——编者
死者的话 三
一个相貌英俊、身材精干的中年男子穿着背心,系着一条老式领带,一看见克劳德·圣西尔走进圣西尔——费恩事务所的外间办公室,就立马迎了上去。“圣西尔先生——”
圣西尔瞟了他一眼,小声说:“我很忙。麻烦你先和我的秘书预约一下。”话音刚落,他就认出了这名男子。在他眼前的正是阿方斯·加姆。
“我这儿有封电报,”加姆说,“是路易斯·塞拉皮斯发来的。”他伸手去掏口袋。
“不好意思,”圣西尔冷冷地说,“我现在为菲尔·哈维先生干活。我和塞拉皮斯先生的商业合作关系已经在几个星期前结束了。”但是他心生好奇,停下了脚步。四年前总统大选的时候,他对眼前这个男人了解颇深——事实上,他曾亲自为加姆打过好几场诽谤官司。加姆只做过一次原告,其他都是被告。他对这个男人没什么好感。
加姆接着说:“我前天收到的。”
“但是塞拉皮斯不是已经……”克劳德·圣西尔打断了他,“让我看看。”他伸出手去,加姆把电报递给他。
电报是路易斯·塞拉皮斯发给加姆的。路易斯向加姆保证,自己将全力以赴地支持他在即将到来的大会上参与竞选。加姆没有撒谎,这封电报确实是三天前到的。但这讲不通啊。
“我也无法解释,圣西尔先生。”加姆无力地说,“但这的确是路易斯的口气。他希望我再次参与竞选,你也看到了。我自己从没起过这个念头。我一直以为我的政治生涯已经完全没戏了,打算做一辈子的珍珠鸡生意。我本来以为你会知道这封电报到底是谁发来的,为什么这样做。”他补充道,“如果不是老路易斯亲力亲为的话。”
圣西尔问他:“路易斯如何亲自发?”
“我在想,也许是他生前事先写好的,然后让人在这个时候发给我。我本来以为这个人是你呢。”加姆耸耸肩,“看来我错了。那么,有可能是贝尔富特先生。”他伸手去拿电报。
“你真的打算再次参选吗?”圣西尔问。
“如果路易斯要我这么做的话。”
“然后再失败一次?就因为一个固执己见、怀恨在心的老家伙,你要连累整个政党再失败一次——”圣西尔语锋一转,“回去养你的珍珠鸡吧。死了从政这条心。你就是个废物,加姆。党内每个人都知道。全美上下,每个人都清楚。”
“我怎么能联系上贝尔富特先生?”
圣西尔说:“我不知道。”说完他转身要走。
“我需要法律帮助。”加姆说。
“帮什么?谁又告你了?你需要的不是法律帮助,加姆先生,而是精神病医生。只有精神病医生才能解释你为什么还想参加竞选。听着——”他向加姆凑过去,“如果路易斯活着的时候都不能让你当选,死后更不可能。”说完他就走开了,丢下加姆一个人站在那里。
“等等。”加姆喊道。
克劳德·圣西尔不耐烦地转过身。
“这次我一定能赢。”加姆说。他听起来不像开玩笑,声音也一改平日惹人烦的尖细,变得坚定沉稳。
圣西尔不安地说道:“那么,就祝你好运吧。祝你和路易斯两人好运。”
“所以他的确还活着。”加姆的眼睛突然闪烁出光芒。
“我可没那么说。我是在讽刺你。”
加姆却若有所思地说道:“但他的确还活着。我敢肯定。我一定要找到他。我去过好几家亡灵馆,都没有他的踪影,要不就是他们不肯透露。我会继续找下去,直到我能亲自和他交流。”接着他又补充道,“这就是我从木卫一赶过来的目的。”
圣西尔终于摆脱了他。真是个没用的家伙,他自言自语道。完全就是一个受控于路易斯的傀儡。想到这,他冷不丁地一抖。老天保佑我们,千万别让那个男人当上我们的总统。
想想看,如果我们都变成加姆那样,那该多可怕!
这个想法让他浑身不自在。他顿感疲惫,失去了工作兴致。偏偏还有忙不完的事情等着他去处理。
今天,他将作为菲尔·哈维的律师,向代表威廉敏娜公司的凯西·夏普太太——也就是曾经的凯西·埃格蒙——提出交易申请。将会进行股票交易;他想重组具有表决权的股票,让哈维掌控威廉敏娜。鉴于威廉敏娜的市值已无法估算,哈维准备以地产作为交换筹码。他在木卫三上拥有大片土地,都是十年前苏联政府为回报他提供的技术支持转让给他的。
凯西会接受的可能性几乎为零。
但是他们还是会提出交易请求。接下来——想想就让他心惊胆战——哈维的运输公司和她的运输公司将有一场恶仗要打。据他所知,她的公司正在走下坡路。自从那老东西死了之后,工会又开始找他们的麻烦了。以前路易斯最痛恨的事终于要发生了:工会开始进驻阿基米德公司。
他倒是和工会一条心。是该他们扬眉吐气了。当年那老头耍出那么多卑鄙手段,再加上他精力旺盛、冷酷无情,还具有面面俱到的先见之明,才一直成功将他们拒之门外。凯西不具备任何一点。而约翰尼·贝尔富特——
你还真指望一个辍学的人怎么样?圣西尔在心里嘲笑道。还真当他是一个出淤泥而不染的旷世奇才?
目前,贝尔富特正集中精力为凯西打造形象。但是还没等他准备就绪,工会就开始发难了。一个曾经的瘾君子,现在的宗教狂,还是监狱的常客……为这样的人包装,真是再适合约翰尼不过了。
在这个女人的表面形象上,约翰尼的包装倒是有点成效。她长相甜美,温柔纯洁,甚至可以说是非常圣洁。约翰尼很好地把握住了这一点。他没有让媒体转述她的话,而是请摄影师专门为她拍摄了一组照片——抱着小狗的,和孩子在一起的,出席政府活动的,参观医院的,还有参加各种慈善募捐会的——应有尽有。
但不幸的是,凯西本人却出其不意地摧毁了约翰尼为她费尽心思建立起来的光辉形象。
凯西一直声称她和她爷爷有交流,而且认为肯尼迪环形坑接收到的信号正是她爷爷从一光周以外的地方发过来的。她说她能听见他,而且认为全世界都能听见。不仅如此,她还认为奇迹出现,他也能听见她。
圣西尔乘电梯去顶楼的直升机场,不禁大笑起来。她对宗教的偏执当然逃不过八卦的专栏作家。凯西在公开场合说得太多,不管是在餐厅还是在小型的高档酒吧。就连约翰尼在场的时候也是如此。连他都封不了她的嘴。
还有一次,她在一个派对上突然把自己的衣服全部脱掉,声称救赎的时刻就要来临。她还用深红色的指甲油在身上到处乱画,说那是一种宗教仪式……当然,她是喝多了。
圣西尔想,现在经营阿基米德的竟然是这么一个女人。不论因公因私,我们都应该把她赶出去。对他来说,这简直就是一个全人类托付给他的神圣使命。恐怕只有约翰尼不这么认为。
圣西尔琢磨,看来约翰尼是喜欢上她了。只有这样才解释得通。
我倒是想知道,他好奇地想,萨拉·贝尔现在是怎么想的。
想到这,圣西尔振奋起来。他上了直升机,关上舱门,插上钥匙,发动了引擎。然后他又想起了阿方斯·加姆。刚才的好心情瞬间一扫而空,他的脸色又阴沉下来。
现在只有两个人,他心想,只有两个人相信老路易斯还活着。凯西·埃格蒙·夏普和阿方斯·加姆。
刚好是两个最惹人厌的人。而且他还不得不违背自己的意愿,去跟他们合作。看来这真是他的命。
他想,现在的情况并不比我为老路易斯卖命的时候好。在某种程度上,可能更糟。
直升机升上天空,一路开往丹佛市中心的菲尔·哈维大楼。
想到要迟到了,他按下通讯机的按钮,抓起话筒,打给哈维。“菲尔,”他说,“听见我说话吗?我是圣西尔,正在往西边赶。”然后他专心地等待着。
听筒那头响起了奇怪的声音,好像有人在低声说话,但是言语词汇完全是混乱地搅在一起。他认出了这个声音,正是电视新闻里反复播放过好几次的声音。
“……虽然你受到那么多人身攻击,但你还是比钱伯斯强,他那个样子,当个看大门的都勉强。你要相信自己,阿方斯。人民的眼睛是雪亮的,他们能认清谁才是好人,会去珍惜这个人。你要耐心等待,滴水穿石。相信我,看看我一生的成就……”
这不正是——圣西尔想到,那个从一光周以外的地方传过来的声音吗?现在,它的信号在逐渐增强。它竟然能像太阳黑斑那样,干扰正常的无线电传播了。他大声咒骂起来,啪地挂上听筒。公然扰乱正常通信,他想,这肯定是违法的。我应该咨询一下联邦通讯委员会。
他战战兢兢地开着直升机,飞过下面的广袤农田。上帝,他心想,听起来真的就是老路易斯!莫非凯西·埃格蒙·夏普是对的?
在位于密歇根的阿基米德工厂里,约翰尼·贝尔富特按约定出现在凯西面前,发现她脸色阴郁。
“你还没发现问题吗?”她叫道,坐在曾经属于路易斯的办公桌后,“我这个老板不称职。每个人都知道。为什么就你不明白?”她瞪大眼睛看着他。
“我不明白。”约翰尼说。但他其实很清楚,她说得没错。“冷静点,先坐下来。”他说,“哈维和圣西尔马上就到。你必须冷静地应付他们。”他一直希望避免这场会面。但是他也知道,迟早都得面对,所以才设法让凯西同意会见他们二人。
凯西说:“有一件很糟糕的事,我得告诉你。”
“什么事?不会真那么糟吧?”他心头一紧,等她开口。
“我又开始吸毒了,约翰尼。这些负担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我快受不了了。对不起。”她低下头,流露出悲伤的神情。
“什么毒?”
“我不想说。就是一种安非他明。我看过说明,知道我服用的剂量会导致精神失常。但我不在乎。”她喘着粗气,转过身去。他这才发现,她消瘦了许多。她的脸色憔悴,两眼无神。原来是这么回事。过量的安非他明会让身体吃不消,会将物质转变成能量。她的代谢早已变异,当她毒瘾再犯的时候,甲状腺就会假性亢进,身体的所有机能全都随之加速。
约翰尼对她说:“我很遗憾。”他一直担心她再犯毒瘾。但是真的再犯时,他竟然没有发现。要不是她自己说出来,他到现在都不知道。“我觉得,”他说,“应该找个医生来看看。”他纳闷她的毒品究竟是从哪儿弄来的。但是鉴于她那么多年的吸毒经验,这可能也不是什么难事。
“这个东西让人情绪很不稳定,”凯西说,“容易暴怒,或者突然大哭。我希望你知道这一点,到时不要怪我。你要知道都是毒品惹的祸。”她努力想挤出一丝笑容。
他看在眼里,朝她走过去,一手搭在她肩膀上,说:“听着,等哈维和圣西尔来了,我觉得你最好接受他们的出价。”
“啊,”她点点头说,“好吧。”
“还有,”他说,“我希望你主动进医院就诊。”
“那工厂怎么办?”凯西苦涩地说。
“你最好离开一段时间,”他说,“摆脱阿基米德的所有重担。你需要好好休息,彻底地放松。不管是在身体还是精神上,你都已经极度疲劳了。如果你继续服用安非他明——”
“我迟早会崩溃。”凯西帮他接下去,“约翰尼,我不能把阿基米德卖给哈维和圣西尔。”
“为什么?”
“路易斯不希望我这样做。他——”她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接着说,“他说不行。”
约翰尼说:“但是你的健康,甚至你的生命安全——”
“你是指我的精神状况吧,约翰尼。”
“你的牺牲太大了,”他说,“让路易斯见鬼去吧。不要管什么阿基米德了。难道你现在就想把自己送进亡灵馆,进入中阴身?不值得。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她笑了笑。这时,办公桌上亮起一道光,接着是一声嗡鸣。接待员说:“夏普太太,哈维先生和圣西尔先生到了。现在就让他们进去吗?”
“好的。”她说。
门开了,克劳德·圣西尔和菲尔·哈维快步走进来。“好啊,约翰尼。”圣西尔说。他看上去信心满满,旁边的哈维也一样,心情大好。
凯西说:“我把大部分谈判都交给约翰尼。”
他瞟了她一眼。难道她同意卖了?他说:“你们有什么提议?你们打算用什么来交换特拉华州威廉敏娜的控股权呢?我想象不出这世上有任何和它等价的东西。”
“木卫三,”圣西尔说,“整颗星球,”他又补上一句,“货真价实。”
“哦,对,”约翰尼说,“苏联转给你的所有权。但是它经过国际法庭认证了吗?”
“是的,”圣西尔说,“完全有效。它的价值也是无法估算的。而且每年都在升值,基本一年翻一番。我的委托人会提供相关文件。这是个好交易,约翰尼。我们了解彼此。你应该知道我在给你交真底。”
也许的确是,约翰尼心想。从很多方面来说,这都是一个大方的出价。看来哈维并没有存心敲诈凯西。
“那我就代表夏普太太——”约翰尼正准备发言,凯西打断了他。
“不,”她急促而轻快地说道,“我不能卖。他亲口说了不能卖。”
约翰尼说:“但是你已经把谈判权交给我了,凯西。”
“既然如此,”她强硬地说,“我就收回谈判权。”
“如果你要我为你工作,为你好,”约翰尼说,“你就必须听从我的建议。我们已经反复讨论过,说好——”
这时,办公室的电话突然响了起来。
“你自己听他说吧,”凯西说着抓起话筒,递给约翰尼,“让他亲口告诉你。”
约翰尼接过话筒,放到耳边。“请问哪位?”他问道。然后,他听到那边有奇怪的嗡嗡声,就好像远距离之外,有什么东西正在刮擦一根长长的金属线。
“……务必掌握控股权。你的建议太荒谬了。她会振作起来的,她有这个能力。你们过度紧张;你感到害怕,不过是因为她生病了。名医可以治好她。去给她找个医生来,开始治疗。还要雇一名律师,确保她远离法律麻烦。还有,一定要确保她远离毒品。坚持……”约翰尼猛地拉开听筒,不想往下听。他挂上电话,浑身发抖。
“你听见他了,”凯西说,“不是吗?那就是路易斯。”
“的确。”约翰尼承认。
“他变强大了,”凯西说,“我们现在可以直接听到他说话。再也不用靠肯尼迪环形坑的什么望远镜了。我昨晚头一次清楚地听见他说话,就在我准备睡觉的时候。”
约翰尼对圣西尔和哈维说:“这样看来,我们只好重新考虑你们的提议。我们要对你们提供的未改良地产进行估价,你们肯定也需要对威廉敏娜进行审计。这些都需要时间。”他感到自己的声音在发抖。在电话里听到路易斯·塞拉皮斯的声音让他过于震惊,一时无法平复。
他们和圣西尔还有哈维约好,当天晚些时候再见面。然后,约翰尼带凯西去吃早饭。她不情愿地承认,从昨晚到现在,她没吃一点东西。
“我真的不饿。”她说,一边毫无食欲地拨弄着盘子里的培根和鸡蛋,还有涂满果酱的吐司面包。
“就算那真的是路易斯·塞拉皮斯,”约翰尼说道,“难道你不觉得——”
“那就是他。不要说什么‘就算是’。你知道那就是他本人。他一直在变强,就在那儿。也许正通过太阳收集能量。”
“好吧,那就是路易斯。”他勉强同意,“即便如此,你还是要有主见,不要对他言听计从。”
“我和他利益一致,”凯西说,“就是要守住阿基米德。”
“他真的能给你提供帮助吗?他真的能雪中送炭吗?很明显,他根本就没把你吸毒当一回事。他只知道对我说教。”说着他愤愤不平起来,“在这种情况下,这对你对我,有什么用?”
“约翰尼,”她说,“我知道他一直在我们身边。我不需要电视,也不需要电话——我能感受到他的存在。这大概是我的神秘特质,或者说,是我的宗教直觉。总之,我可以和他交流。”她呷了一口橙汁。
约翰尼却粗鲁地说:“你是指安非他明造成的幻觉吧。”
“我不想去医院,约翰尼。我不要住院。我是有病,但是病得没那么厉害。我能靠自己的意志战胜这一回合,因为有人和我同在,我的爷爷。还有——”她对他笑了笑,“我还有你。不管莎拉·贝尔怎么想。”
“不,”他轻声说,“你不会得到我的支持,凯西,除非你和哈维交易。除非你接受木卫三。”
“否则你就辞职?”
“对。”他回答说。
凯西顿了一会儿,说:“我爷爷说,那你就走吧。”她黑色的眼睛睁得大大的,释放出阵阵寒意。
“我不相信他会这么说。”
“那你自己和他说。”
“怎么说?”
凯西指了指餐厅一角的电视。“把电视打开,你自己听。”
约翰尼站起身来,说:“没这个必要了。我已经决定了。如果你改变主意,就去宾馆找我。”他离开餐桌,留她一个人坐在那儿。她会不会叫住我?他一边走一边留意。但是她却一声不吭。
不一会儿,他就走出餐厅,站在街边。她本来完全可以揭穿他的虚张声势。现在却假戏真做了。他真的退出了。
他漫无目的地走在街上,头脑晕乎乎的。但是他还是认为自己是对的。只是……该死,她为什么不听他的话呢?都是路易斯搞的鬼,他想。要不是那个老头,她肯定已经把控股权拿出来交换木卫三的地产了。也不能怪她,要怪就怪该死的路易斯·塞拉皮斯。他气得直冒火。
现在怎么办呢?他问自己。回纽约去?另谋出路?比如,去找阿方斯·加姆?如果他争气的话,说不定能从他那儿捞点好处。或者,是不是应该继续待在密歇根,等凯西改变主意呢?
她这是自毁前程,他想。不管塞拉皮斯对她说了什么。或者说,不管她认为他说了什么,都一样。
他拦下一辆的士,把酒店地址告诉司机。很快他就回到了安特勒酒店大厅,想想他早上正是从这里出发的。他回到冷冰冰的空房间,只想坐下来好好休息。他期望凯西能回心转意,打电话给他。现在他没有任何工作,真是无官一身轻。
谁知他刚到房门口,就听见里面的电话响了起来。
约翰尼握着钥匙站在门口,听见房间里的电话响个不停。他站在过道里,听着刺耳的铃声穿透房门。是凯西吗?他想。难道是他?
他把钥匙插进锁眼,转了一下,走进房间。他抓起话筒说:“你好。”
里面传来遥远的嗡嗡声,仿佛是一个正在喃喃自语的人被人无意间截获一段思绪。“……你离开她没有好处,贝尔富特。你背叛了自己的使命。我本以为你清楚自己的责任是什么。对她就像当初对我一样,你永远不会一气之下就离开我。我特意把我的遗体交给你,就是为了让你守住自己的岗位。你不能……”约翰尼猛地挂上电话,感到一阵凉意。
电话立刻又响了。
这次他没去接。见鬼去吧,他想,然后走到窗边,看着下面川流不息的街景,想起了多年前自己和老路易斯的一段对话。那段话深深刻在了他的心里。那次他说,因为他不想活了,所以没去上大学。他低头看着下面的街道,心想,也许我应该跳下去。至少那里没有电话铃声……一切都很安静。
更糟糕的是,他心想,他年事已高。所以他的思想已经不像年轻时那样思路清晰了。就好像在做梦一样,毫无逻辑。老头并不是真的还活着。他甚至没能进入中阴身。他的意识正逐渐进入休眠状态。而我们却被迫在这儿听着,听着它一步一步走向最终的死亡。
可是,即使在这个消逝的过程中,它仍妄存贪念。而且还非同一般地执着。它仍试图控制他,要他为它办事。它还要凯西听命于它。路易斯·塞拉皮斯的残留物仍然如此硬朗、活跃,而且不亚于它生前那样狡猾,总能设法说服别人,达到自己的目的。大家不得不畏忌它三分,躲都躲不掉。
电话仍然在响。
也许不是路易斯呢,他突然想起来。说不定是凯西打来的。想到这,他走过去拿起电话,却又立刻放了回去。还是那个嗡嗡声,路易斯·塞拉皮斯的意识残留物。他不寒而栗。它偏偏就来这里,难道是故意的?
突然,他产生一个可怕的直觉:这有可能并不是可选择的。
他快速冲到电视旁,抓起遥控器。屏幕亮了,画面却模糊不清。但他仍然能看出里面是张模糊的人脸。
现在所有人,他想,所有人都在看这个。他试图切换到其他频道,谁知又是一样的画面,每个频道都是老头模糊的影像。扬声器里也是他的声音:“……我早告诉过你,现在再次提醒你,你的主要任务是……”约翰尼关掉电视,模糊的人脸和清晰的说话声一并消失了,房间里又只剩下无尽的电话铃声。
最后,他还是拿起了电话,说:“路易斯,你能听见我说话吗?”
“……选举开始之后,他们就会发现,这是一个越挫越勇、财力丰厚的男人。老实说,竞选终究是有钱人的游戏……”声音自顾自地嗡嗡响着。看来老头听不见他说话。这并不是对话,纯粹是独白。不是真正意义上的交流。
但是老头却知道地球上发生的事情。他好像已经知道,或者说是看到约翰尼辞职不干了。
他挂上电话,坐下来点上一根烟。
我不能就这样回到凯西身边,他心想。除非我改变主意,同意她不出售股权。但这绝不可能,我绝不会那样做。所以这条路行不通。除此之外,我还有什么选择呢?
塞拉皮斯到底还要缠我多久?我能藏到哪儿去呢?
他又站起来,走到窗户前,望着下面的街道。
克劳德·圣西尔在一个报刊亭旁丢下几枚硬币,拿起一份报纸。
“谢谢你,先生或女士。”机器人小贩说道。
新闻头条……圣西尔眨了眨眼睛,怀疑自己是不是神志不清了。他没看明白这条新闻——或者说,他根本就没法看。完全没有逻辑。这个智能新闻印刷系统,完全自动化的微继电报纸,显然是出问题了。他只看到凌乱的字符,杂乱无章地拼凑在一起。简直比《芬尼根的守灵夜》还难懂。
真的只是凌乱的字符吗?其中一段吸引了他的眼球。
他站在酒店房间的窗边,正准备跳楼。如果你还想和她交易,最好快点赶过去。她很依赖他,自从她的丈夫保尔·夏普离开她之后,她一直需要一个男人照顾。安特勒酒店,604号房间。我觉得你还来得及。约翰尼现在昏了头。他当初不应该放狠话威胁她。她的身体里流淌着我的血,和我们不能来硬的……
圣西尔马上对身旁的哈维说:“约翰尼·贝尔富特正准备在安特勒酒店跳楼自尽。老塞拉皮斯在警告我们。我们最好马上赶过去。”
哈维看了他一眼,说:“贝尔富特对我们有利,要是他有什么不测,我们可就完了。但是塞拉皮斯为什么要——”
“我们先过去再说。”圣西尔说着,朝他的直升机大步走去。哈维小跑着跟了过去。
死者的话 四
突然,电话铃不响了。约翰尼从窗边转过身,看见凯西·夏普站在电话旁,手里提着话筒。“他都告诉我了,”她说,“约翰尼,他告诉我你在这里,还告诉我你打算干什么。”
“胡说,”他说,“我没有什么打算。”说着他又回到了窗边。
“他觉得你有。”凯西说。
“这说明他也会犯错。”他看见指缝间的烟已经燃到了烟蒂,便把它摁灭在床头柜上的烟灰缸里。
“我爷爷一直很喜欢你,”凯西说,“他不希望看到你发生任何不测。”
约翰尼耸耸肩,说:“据我所知,我已经和路易斯·塞拉皮斯没有任何关系了。”
凯西把听筒贴在耳边,完全没注意约翰尼在说什么,只专心地听她爷爷说话。他看在眼里,闭上了嘴。反正说了也是白说。
“他说,”凯西说,“克劳德·圣西尔和菲尔·哈维正在赶过来。是他让他们来的。”
“那真是感谢他了。”他不耐烦地说道。
凯西继续说:“我也很喜欢你,约翰尼。我能理解为什么我爷爷那么器重你。你打心眼里为我着想,不是吗?也许我可以主动去医院住上一段时间,一个星期,或者几天。”
“几天够吗?”他问。
“差不多。”她把电话递给他,“他想和你说话。我觉得你最好听听。反正他总会设法让你听到。你也很清楚这一点。”
约翰尼一百个不情愿地接过电话。
“……你现在的麻烦是丢了工作。这让你十分郁闷。你觉得如果没有工作,就没有存在的价值。你就是这样的人。我喜欢你这一点。你和我一样。听着,有件事要你去办。是关于大会的。去做宣传工作,保证阿方斯·加姆当选。你一定能出色地完成这个任务。打电话给加姆。打电话给阿方斯·加姆。约翰尼,打电话给加姆。打电话……”
约翰尼挂上电话。
“我又有新工作了,”他告诉凯西,“我要帮加姆竞选总统。至少路易斯是这么说的。”
“你愿意吗?”凯西问他,“在提名大会上作为他的公关出席?”
他耸耸肩。为什么不呢?反正加姆有钱,他肯定不会亏待我。再说了,现任总统肯特·马格雷夫也没比加姆强到哪里去。约翰尼心想,我
一定要有份工作,我得维持生计,我还有妻子和两个孩子要养,这可不是开玩笑的。
“你觉得加姆这次有机会吗?”凯西问他。
“我觉得没有。但是官场上总会有奇迹。想想1968年理查德·尼克松那次神奇复出吧。”
“加姆这次走什么路线好呢?”
他看着她说:“这个我会跟他讨论,跟你说了也没用。”
“你还在生我的气,”凯西轻声说,“因为我不肯卖公司股份。听着,约翰尼。也许我可以把阿基米德交给你。”
他沉默了一会儿,问:“路易斯对此怎么说?”
“我还没有问他。”
“你知道他肯定不会同意。我太缺乏经验了。当然,我的确懂得公司的运营模式,因为我也是看着它成长起来的。但是——”
“别看不起自己。”凯西柔声说道。
“拜托,”约翰尼说,“你不用对我说教。我们还是保持朋友关系吧,君子之交淡如水的朋友。”他心想,如果说这世上有一件事我不能容忍,那就是被女人说教。还说是为我好。
突然,房门被猛地推开,克劳德·圣西尔和菲尔·哈维迅速冲进来。他们发现了凯西,看见他和她在一起,立刻松了口气。“所以,他也让你过来了。”圣西尔对她说,上气不接下气。
“是的,”她说,“他很担心约翰尼。”说着她拍拍他的手臂。“看看你,有这么多朋友。热情的,冷静的,都有。”
“的确。”他应了一声。不知为何,心底却生出一丝悲凉。
那天下午,克劳德·圣西尔抽时间去看了伊莱卡特拉·哈维,他现任老板的前妻。
“我说亲爱的,”圣西尔说,“在这场交易中,我计划为你争取利益。如果我成功的话——”他用双臂围住她,把她紧紧抱住,“就能帮你弥补一些损失。虽然不能挽回全部损失,但也足以让你比现在开心好几倍。”他吻了她一下,她也如往常一样回吻了一下。她的脸颊一片绯红,双手勾住他的脖子,异常满足地贴在他身上。她春心荡漾,而且持续了很长时间。真是有点不正常。
最后,她慢慢推开他,说:“对了,你知不知道电话和电视出了什么问题?我没法打电话——似乎总有人占线。而且电视屏幕上一直是同一个画面。模糊不清,图像也很扭曲,看不出究竟是什么,而且一直定格在那儿,有点像人脸。”
“别担心,”克劳德说,“我们正在研究这件事,派了很多人马在调查。”他的人正在一家一家地搜查亡灵馆,迟早能找到路易斯的遗体。到那时,一切都将画上句号……每个人都能安心。
伊莱卡特拉·哈维走到餐柜边,问道:“菲尔知道我们之间的事吗?”她往杯中倒了些威士忌,又加了点苦艾酒,每杯放三滴。
“不知道,”圣西尔说,“现在他也管不着了。”
“但是菲尔对他的每一任前妻都有强烈的偏见。他不会高兴的。他会觉得你背叛了他:既然他不喜欢我,你也应该讨厌我。这就是菲尔所谓的‘忠诚’。”
“我很高兴了解到这一点,”圣西尔说,“但我无能为力。不管怎样,他是不会发现的。”
“但我却没法不担心。”伊莱卡特拉把酒递给他。“我当时正在调电视,你知道,然后——我知道这听起来可能有些疯狂,但是我好像——”她突然打住,“反正,我当时真的以为电视播音员在说我俩的事。但是他说得含含糊糊,可能是信号问题。但是我真的听见了,听见了我俩的名字。”她冷静地看着他,一边下意识地调了调裙子的肩带。
他听得全身发凉,说:“亲爱的,这太不可思议了。”然后走过去打开电视。
我的老天,他心想,难道路易斯·塞拉皮斯无处不在?难道他能从遥远的太空看到我们这儿发生的一切?
这个想法让他浑身不自在,尤其是目前他正试图和路易斯的孙女进行一场老头绝不会同意的交易。
他在报复我,圣西尔意识到,用僵硬的手指下意识地换着频道。
阿方斯·加姆说:“贝尔富特先生,我正准备给你打电话呢。我收到一封塞拉皮斯先生发过来的电报,他建议我雇用你。我觉得我俩必须想出些别出心裁的手段。马格雷夫现在正处于绝对上风。”
“我同意。”约翰尼说,“但是我们也要现实一点。我们这次需要寻求帮助。需要得到路易斯·塞拉皮斯的帮助。”
“路易斯上次也帮过我,”加姆指出,“但最后还是失败了。”
“但是他现在已不可同日而语了。”约翰尼心想,那老头掌控了所有的通讯媒体,报纸、收音机、电视,还有天杀的电话。如此一来,他基本上可以为所欲为。
他其实根本就不需要我,他自嘲地想到。但是他没对阿方斯·加姆这么说。貌似加姆还不知道路易斯的能耐。不管怎样,工作归工作。
“你最近看没看电视?”加姆问,“用没用电话?看没看报纸?到处都是没有逻辑的只言片语。如果那就是路易斯,那他在大会上只怕也帮不上什么忙。他已经完全混乱了。说的全是胡话。”
“我知道。”约翰尼谨慎地说。
“不管路易斯当初对他的中阴身有什么规划,恐怕都不会实现了。”加姆说。他看上去有些气馁,不像是能赢得大选的人。“看来这个时候,你比我对路易斯更有信心。”加姆说,“说真的,贝尔富特先生,我和圣西尔先生长谈过,他一点也不看好我。虽然我已经下定决心走下去,但是……”他挥挥手,“克劳德·圣西尔当面告诉我,说我注定是个失败者。”
“你相信圣西尔说的话?他现在和菲尔·哈维是一伙的,跟我们不在一条船上。”约翰尼吃惊地发现,眼前这个男人竟如此幼稚和脆弱。
“我对他说我一定能赢。”加姆喃喃道,“但是老天在上,电视和电话里那些持续不断的胡话,让我感觉糟透了。我没有信心,只想逃得越远越好。”
约翰尼立马说道:“我能理解你的心情。”
“路易斯以前从不这样,”加姆哀怨地说道,“他现在唠唠叨叨的。即便他真能帮我赢得大选……这真的是我想要的吗?我累了,贝尔富特先生。非常疲倦。”然后他不做声了。
“如果你想让我给你打气,”约翰尼说,“那你找错人了。”事实上,电话和电视也对他产生了同样的影响。他现在提不起一点劲来鼓励加姆。
“但你是专门做公关的,”加姆说,“难道不应该在士气最低落的时候让大家重拾信心吗?贝尔富特,快来说服我,然后我才能去说服整个世界。”说着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折叠起来的电报。“这就是那天路易斯发来的。显而易见,他能控制电报发射线路,也能控制其他任何媒体。”他把电报递给约翰尼,约翰尼接了过去。
“路易斯写这封电报的时候倒是挺清醒的。”约翰尼说。
“这正是我担心的!他正在快速衰退。等大会召开的时候,也就是一天之后,他会变成什么样子?我觉得事情会变得极为糟糕。我不想卷进去。”他补充道,“但我还是会参加竞选。贝尔富特,你得帮我对付路易斯,你就作为我们的中间人,就像通灵师。”
“那是什么意思?”
“上帝和人类之间的桥梁。”加姆说。
约翰尼说:“如果你竞选的时候用这样的字眼,我敢保证你一定会落选。”
加姆干巴巴地笑了笑,说:“想喝一杯吗?”他从客厅走到厨房。“苏格兰威士忌,还是波旁威士忌?”
“波旁吧。”约翰尼说。
“你怎么看那个女孩,路易斯的孙女?”
“我觉得她不错。”他说。这的确是他的心里话。
“即便她神经兮兮的,而且还吸毒,蹲过监狱,现在又开始狂热地信教?”
“是的。”约翰尼坚定地说。
“我觉得你疯了。”加姆端着酒回来了,“但我同意你的观点。她是个好人。实际上,我很早就认识她。虽然我不知道她怎么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我不是心理学家……但是我觉得这可能和路易斯有关。她对他有某种特殊的忠诚,单纯而疯狂地效忠于他。在我看来,这很感人。”
约翰尼呷了一口酒,说道:“这波旁酒可真难喝。”
“同感。”加姆做了个鬼脸。
“你可得备点好酒招待客人,”约翰尼说,“要不然就别在政界混了。”
“这正是我需要你的地方,”加姆说,“不是吗?”
“明白。”约翰尼说着走进厨房,把杯子里的酒倒回酒瓶里,转而看了看苏格兰威士忌。
“你准备怎么助我一臂之力?”阿方斯·加姆问道。
约翰尼说:“我觉得我们最好的办法,也是唯一的办法,就是设法用路易斯的死来博得人们的同情。我看过悼念他的人写的悼词。很感人,阿方斯。每天来悼念他的人络绎不绝。他活着的时候,很多人都怕他,怕他的权势。现在,他们不用怕他了,他已经不在这世上了,所以那些让人恐惧的元素——”
这时,加姆打断了他。“但是约翰尼,他还赖在这世上。问题就在这儿。你也知道,电话和电视里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就是他!”
“但是其他人不知道。”约翰尼反驳说,“公众都很困惑,就像第一个接收到这种信号的人一样,就是那个肯尼迪环形坑的工作人员。”然后他强调说:“他们如何把一光周以外发过来的电子信号和路易斯·塞拉皮斯联系到一起?”
加姆沉默了一会儿,说:“我觉得你弄错了,约翰尼。不过,既然路易斯·塞拉皮斯让我请你,我就照他说的办。毕竟你有这么多年的经验,而且正好有空。”
“谢谢,”约翰尼说,“你可以相信我。”但其实他自己也不是很确定。也许公众比我想的更聪明呢。也许我真的错了。但是除此之外,还能怎样?即便绞尽脑汁,他也想不出别的办法。只有利用加姆和路易斯之间的关系,没别的出路。
整个竞选就靠这么一根救命稻草。而且一天之后,大会就要召开了。真是糟糕。
这时,加姆客厅的电话响了起来。
“可能是他,”加姆说,“你想和他说话吗?说真的,我不敢接电话。”
“就让它响着吧。”约翰尼说。他也同意加姆,那声音真他妈让人不舒服。
“但是我们躲不掉他。”约翰尼指出,“如果他真想联系我们,即使不用电话,还有电视。还有昨天我用打字机的时候,打出来的不是我要写的信,而是他写给我的信。”
两人谁也不愿接电话,就由它一直响着。
“你需要预领一点现金吗?”加姆问他。
“那再好不过了。”约翰尼说,“从今天起,我已经离开阿基米德了。”
加姆把手伸进大衣,拿出钱包。“我给你开张支票。”他看了看约翰尼,说,“你喜欢她,却没法跟她一起工作,我说得对吗?”
“没错。”约翰尼承认。他没多说什么,加姆也没继续追问。加姆别的不说,绅士风度还是有的。约翰尼喜欢他这一点。
约翰尼接过支票时,电话铃不响了。
这两者之间有什么联系吗?约翰尼好奇地想。难道只是一个巧合?不得而知。路易斯似乎什么都知道。不管怎样,根据路易斯对他们俩的嘱咐,这应该正是他想看到的。
“我们这样做应该没错。”加姆一针见血地指出,“听着,约翰尼。我希望你和凯西·埃格蒙·夏普重归于好。这是为她好。她需要你的帮助,特别需要。”
约翰尼咕哝了一声。
“反正你现在也不是她的下属,再试试吧。”加姆说,“行吗?”
“我会考虑的。”约翰尼说。
“她本来就是一个弱不经风的女孩,现在肩上还扛了那么多重担。其实你也很清楚。不管你们之间有什么隔阂,尝试两人各退一步,找到一个折中的解决办法,不要等到以后后悔莫及。”
约翰尼没有回应。但他心里清楚,加姆是对的。
尽管如此,他该怎么做呢?他觉得无计可施。怎样才能讨好一个神经不正常的人?他不禁想到。怎么才能化解旧怨,重修于好呢?即便在平时,这也绝非易事,更何况是现在这个风口浪尖上。
先不说别的,总归有个路易斯挡在中间。还有凯西对路易斯的感情。一定要想办法从这儿入手。必须让她停止对路易斯的盲目崇拜。
“你妻子怎么看她?”加姆问。
他惊了一下,说:“莎拉·贝尔?她还没见过凯西。”他又补了一句,“为什么问这个?”
加姆看了看他,没有回答。
“真是个奇怪的问题。”约翰尼说。
“真是个奇怪的姑娘,那个凯西。”加姆说,“她比你想象的复杂得多,我的朋友。还有很多事情你不知道。”他没有继续往下说。
菲尔·哈维对克劳德·圣西尔说:“有件事我必须知道,我们一定要弄清楚,否则永远别想控制威廉敏娜。他的遗体在哪儿?”
“我们还在找。”圣西尔不慌不忙地说,“我们会找遍所有亡灵馆。但这里面肯定有猫腻,准是有人背后买通了他们,不让他们走漏风声。如果我们想要他们松口——”
“那个女孩,”哈维说,“真是中了邪了。虽然路易斯已经交权了,但她仍然对他迷信得很。真是古怪。”他摇了摇头。
“我同意。”圣西尔说,“说真的,你讲得太对了。今早我刮胡子的时候,居然在电视上看到他了。”他全身战栗起来,“他现在简直就是无处不在。”
“今天,”哈维说,“是大会召开的第一天。”他看了看窗外街道上的车辆和行人。“路易斯一定会集中全力,帮助阿方斯·加姆竞选。现在,约翰尼也在为加姆效力,当然,这也是路易斯的主意。也许现在是我们下手的好时机。你不觉得吗?也许他暂时顾不上凯西了。我的老天,但愿他没法同时关注所有事情。”
圣西尔轻轻地说:“但是凯西现在也不在阿基米德。”
“那她在哪儿?在特拉华?威廉敏娜证券公司?要找到她应该不难。”
“她病了,”圣西尔说,“进了医院,菲尔。昨天深夜入住的。我猜应该和她的毒瘾有关。”
他俩沉默了一会儿。
“你知道得真不少,”哈维最后说道,“你都是从哪儿听来的?”
“电话和电视。但我不知道她住在哪家医院。有可能不在地球上,比如说月球或火星之类,甚至有可能回她老家了。我觉得她病得不轻。约翰尼离她而去对她打击很大。”他忧郁地看着他的老板,说,“我就知道这么多了,菲尔。”
“你觉得约翰尼·贝尔富特知道她在哪儿吗?”
“不一定。”
哈维想了想,说:“我打赌她肯定会给他打电话。他即使现在不知道,很快也会知道。如果我们能在他的电话上安一个窃听器,就可以在这边监听他的电话。”
“但是电话——”圣西尔沮丧地说,“现在充斥着胡言乱语。都是路易斯在捣鬼。”他想知道,如果凯西被迫公开承认她无法解决自身问题,那阿基米德会变成什么样子。这件事很复杂,关键取决于地球法律或——
哈维说:“我们不知道她的下落,也找不到遗体。现在大会已经召开了,他们会提名那个无耻的加姆,那个路易斯的傀儡。然后,还没等我们回过神来,他就当上总统了。”他愤怒地看了圣西尔一眼,说,“到目前为止,你还没帮上什么忙啊,克劳德。”
“我们会找遍所有医院。但是医院有成千上万家。而且万一她不在这附近呢。”他顿感无助。我们就这么原地踏步,毫无进展。
不过我们可以继续监控电视,他想。这肯定会有所帮助。
“我要去大会会场了。”哈维说,“我们待会儿见。如果你有什么新发现——虽然我不抱什么指望——你可以去那儿找我。”说完他大步出了门,留下圣西尔一个人站在那儿。
他妈的,圣西尔心想。我现在该怎么办呢?也许我也应该去会场。但是还有一家亡灵馆要查。他的手下已经去过那儿了,但是他想亲自去看看。那正是路易斯会喜欢的亡灵馆类型,老板的名字听起来就假惺惺的,让人反感,什么赫伯特·肖恩海特·冯·福格尔桑。这名字在德语中是“百灵啼鸣之丽人赫伯特”的意思,还真适合一个在洛杉矶、芝加哥、纽约和克利夫兰都设有分店的亲友亡灵馆的老板。
克劳德·圣西尔来到亡灵馆,要求亲自会见肖恩海特·冯·福格尔桑。这里的生意很红火。眼看复活节就要到了,许多有产家庭纷纷在这时赶来,排队等着和他们的中阴身亲属团聚。
“您好,先生。”肖恩海特·冯·福格尔桑终于出现在亡灵馆办公室的柜台旁,“您有话要问我?”
圣西尔把名片放在桌上,名片上的他仍然是阿基米德公司的法律顾问。“我是克劳德·圣西尔,”他大声说,“你可能听说过我。”
肖恩海特看了一眼桌上的名片,顿时脸色煞白。他支支吾吾地说:“我向您保证,圣西尔先生,我们一直在努力,真的。为了联系上他,我们已经出动了所有人力物力。现在经费都已经超支一千多块了。我们甚至还从这项技术的原产地日本引进了高增益设备,但是仍然没有效果。”他哆哆嗦嗦地往后退了几步,“您可以亲自来看看。说实话,我怀疑是有人故意作对。像这样完全搜不到一点信号的情况肯定是人为的,您明白我的意思吗?”
圣西尔说:“让我看看他。”
“当然可以。”亡灵馆老板面无血色、诚惶诚恐地在前面带路。他们一路穿过大楼,走进冰冷的仓库。最后,圣西尔看到眼前摆放着一具棺材,里面躺的正是路易斯·塞拉皮斯。“您打算起诉我们吗?”亡灵馆老板怯怯地问,“我向您保证,我们——”
“我只是来——”圣西尔声明,“只是来领取遗体的。派人把遗体装上卡车。”
“好的,圣西尔先生。”赫伯特·肖恩海特·冯·福格尔桑顺从地说道。他招呼来两个工作人员,给他们下了指示。“您带车辆过来了吗,圣西尔先生?”他问。
“你给我备一辆。”圣西尔厉声命令道。
很快,遗体就被装上卡车,司机向圣西尔请示去哪儿。
圣西尔给了他菲尔·哈维的地址。
“关于起诉的问题,”赫伯特·肖恩海特·冯·福格尔桑小声问副驾上的圣西尔,“您不会觉得是我们失职吧,圣西尔先生?如果您这样想的话——”
“这件事到此为止。”圣西尔三言两语打发了他,示意司机上路。
他们刚离开亡灵馆,圣西尔就大笑起来。
“什么事这么开心?”亡灵馆司机问。
“没什么。”圣西尔说,继续咯咯直笑。
棺材连同遗体和冷冻膜一起,被送到哈维家。司机离开后,圣西尔拿起电话。但他发现自己没法接通会议厅。电话里全是那个遥远的嗡嗡声,还有路易斯·塞拉皮斯没完没了的自言自语。他挂上电话,感到一阵厌烦,同时也暗暗下定决心。
我真是受够了,圣西尔对自己说。我不用等哈维同意。我也不需要他的首肯。
他在客厅里找了一圈,在一个抽屉里发现一把热气枪。他用枪指着路易斯·塞拉皮斯的棺材,扣动了扳机。
冷冻膜顿时布满水汽,开始融化,棺材咝咝作响。里面的尸体迅速变黑枯萎,最后焦化成一块黑煤渣一般的东西,不知道怎么形容。
圣西尔心满意足地把热气枪放回抽屉里。
然后他又拿起电话,准备拨号。
传入他耳中的仍是那个单调的声音:“……除了加姆之外,没有人能够胜任。加姆就是我——这可是一句好口号,约翰尼。加姆就是我,记住了。让我来说,把话筒递给我,我来告诉他们。加姆就是我。加姆就是……”
克劳德·圣西尔砰地挂上电话,转身看着那块曾经是路易斯的焦炭。他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个匪夷所思的东西,然后打开电视,里面仍是一样的声音,就和以前一样。什么都没有改变。
路易斯·塞拉皮斯的声音不是从这具尸体里发出来的,因为尸体已经被毁了。看来这两者之间根本没有关联。
克劳德·圣西尔坐到椅子上,抽出一根烟,哆哆嗦嗦地点上。他想弄清楚这究竟意味着什么。他似乎想到了什么。
但还不是很确切。
死者的话 五
克劳德把直升机停在了亲友亡灵馆,现在只好麻木地坐轨道交通赶去会议厅。那里当然是挤得水泄不通,闹哄哄的。他好不容易找到一个机器人接待员。根据人员安排表,菲尔·哈维被安排在一个小房间里。那个小房间曾是代表团召开秘密会议的地方。
哈维好不容易从代表和围观群众中挤了出来。“怎么了,克劳德?”他看见了律师脸上的表情。“快告诉我。”他平静地说。
克劳德脱口而出:“我们听到的那个声音。那不是路易斯!是有人故意装成了路易斯!”
“你怎么知道?”
他解释了前后经过。
哈维点点头说:“你确定你毁掉的是路易斯的遗体?那个亡灵馆没玩什么花招?你确定吗?”
“我不能百分百保证,”圣西尔说,“但我觉得应该没错。我现在仍然这么觉得,从没怀疑过。”现在已经没法验证了,因为没有完整的尸体可供检验。
“那会是谁呢?”哈维说,“老天,这可是从太阳系外面传来的。难道是外星生物?或是什么回声、模仿,还是说是一种我们不知道的非意识现象,并非有人故意而为?”
圣西尔笑了笑。“你在胡说什么,菲尔?够了。”
哈维也点点头说:“随你怎么说吧,克劳德。如果你觉得是这里的什么人——”
“我也不知道。”圣西尔坦诚地说,“但我觉得应该就是这个星球上的某个人。这个人应该很了解路易斯,所以才能这么惟妙惟肖地模仿他。”然后他不做声了。他的推断只能进行到这一步,下面就不知道了。这么一想,他突然害怕起来。
这里面有某种错乱,他心想。我们认为正在退化的东西——其实不是在退化,而是发生了错乱。或者说,错乱本身也是退化?他没了主意。他毕竟不是精神病专家,只擅长从法律角度来分析问题。但在这个节骨眼上,法律知识一点忙都帮不上。
“有人提名加姆了吗?”他问哈维。
“还没有。不过今天应该会有人提名他。听说有个蒙大拿来的代表要提名他。”
“约翰尼·贝尔富特在这儿吗?”
“在。”哈维点点头说,“一刻也没闲着,正忙着打通代表。大摇大摆地周旋于各个代表团之间。当然,加姆还没现身。他应该要等到提名演讲接近尾声时才会出来,然后趁虚而入。欢呼,标语,横幅……加姆的粉丝已经准备好了。”
“有没有发现任何——”圣西尔顿了一下,说,“我们觉得是路易斯的影子?他的踪迹?”或者应该说是它的踪迹,他心想。不管它究竟是什么。
“还没有。”哈维说。
“我觉得它应该会出现,”圣西尔说,“就在今天。”
哈维点点头,他也这么认为。
“你害怕吗?”圣西尔问。
“当然,”哈维承认,“从没这么害怕过,更何况我们现在还不知道那究竟是谁或是什么东西。”
“你这样想也是对的。”圣西尔说。他也有同感。
“也许我们应该告诉约翰尼。”哈维说。
圣西尔说:“还是等他自己发现吧。”
“好吧,克劳德。”哈维说,“就听你的。毕竟是你找到了路易斯的遗体。我对你绝对有信心。”
在某种程度上,圣西尔心想,我倒宁愿我没有找到它。我真希望自己对目前的情况一无所知。原来我们认为是老路易斯本人通过电话、报纸和电视对我们讲话。那时我们还好过一些。
那时只让人讨厌——现在更糟糕,他心想,虽然现在答案似乎就要浮出水面了。
我必须努力尝试,他对自己说。努力想通这件事。加把劲!
约翰尼·贝尔富特独自一人坐在旁边的小房间里,通过闭路电视紧张地观看大会进展。一光周之外传来的那个混乱的声音终于消停了一会儿,现在,他可以看到蒙大拿来的代表正在发表提名阿方斯·加姆的演讲。
他真是身心俱疲。整个议程充斥着一场又一场的演讲和游行,紧张的气氛时刻敲打着他的神经,和他的天性背道而驰。真是场该死的作秀,他心想。这样招摇过市目的何在呢?如果加姆想被提名,那就提名他好了,其他这些东西有什么意义呢?这时,他的思绪飘到了凯西·埃格蒙·夏普身上。
自从她离开住所,住进旧金山的加大医院,他就再没见过她。现在,他也不知道她的情况如何,治疗是否顺利。
他从心底里担心她的治疗不顺利。凯西的情况究竟有多糟?也许不管她有没有吸毒,都已经病入膏肓了。他强烈地感觉到这一点。也许她永远都不能离开加大医院了,即便这样,也在他意料之中。
但是,从另一方面来讲,如果她真想离开那儿,她一定能找到办法。关于这一点,他更是没有怀疑。
所以一切都取决于她自己。她是自愿去住院的。如果她想出院——要是还能出院的话——她就会出来。没有人可以强迫凯西,她就是那样的人。他意识到,这一点也正好说明了她的精神状况可能不太正常。
房门突然打开了。他的目光从电视屏幕转移到门口。克劳德·圣西尔站在那儿,手里拿着一把热气枪,指着约翰尼。他问:“凯西在哪儿?”
“我不知道。”约翰尼小心翼翼地站了起来。
“你当然知道。如果你不说,我就杀了你。”
“为什么?”他问,心里纳闷是什么让圣西尔走到了这一步,竟然这么极端。
圣西尔接着问:“她还在地球上吗?”一边问,一边举着枪向约翰尼走过来。
“在。”约翰尼不情愿地说。
“告诉我在哪个城市。”
“你要干什么?”约翰尼问,“这可不像你,克劳德。你一向遵纪守法。”
圣西尔说:“我觉得那个声音是凯西弄出来的。我已经知道那不是路易斯的声音。除此之外,还只是猜测。但是凯西是我知道的唯一一个足够错乱、足够堕落的人。把医院的名字告诉我。”
“唯一能让你知道那不是路易斯的办法,”约翰尼说,“就只有摧毁他的遗体。”
“没错。”圣西尔点点头。
约翰尼意识到,看来你已经这么做了。你找到了亡灵馆,找到了赫伯特·肖恩海特·冯·福格尔桑。事已至此。
突然,房门又被猛地推开。一群加姆的粉丝拥了进来,大张旗鼓地举着一张巨幅海报。圣西尔转过身,向他们挥了挥手中的枪。就在这时,约翰尼·贝尔富特迅速穿过代表,冲出房门,跑到了过道里。
他沿着过道,不一会儿就冲到了中央大厅。加姆正在那儿粉墨登场。全场的气氛达到了高潮,欢呼声在大厅里回荡,震耳欲聋。
“支持加姆,加姆就是我。加姆,加姆,支持加姆,支持加姆,非他不可。支持加姆,我们真正的代表。加姆,加姆,加姆,他真心代表着我们——”
凯西?他心想。不可能是你,就是不可能。他跑出大厅,挤过欢呼雀跃的代表们。他们戴着稀奇的眼镜和古怪的帽子,不停地晃动着手里的旗帜。他好不容易来到街边,那里停满了直升机和车辆,还有越来越多的人正在往里挤。
如果真的是你,他想,那你真是无药可救了。即使你想下定决心,也没有办法。你一直盼着路易斯死,是这样吗?你恨我们?还是说你怕我们?你这么做的原因是什么呢?有什么目的呢?
他拦下一架带有“的士”标志的直升机,对司机说:“去旧金山。”
也许就连你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他心想。也许这是一个潜意识的自主现象。你的意识分裂成两部分,一部分是我们能看见的,还有一部分——
还有一部分是我们听见的。
我们应该为你感到难过吗?他继续想。还是应该恨你,怕你?你究竟能害人到什么程度?我觉得这才是问题关键。我爱你。至少在某种程度上是这样。我很在乎你,这也是爱的一种,和对我妻子和孩子的那种爱不同,这是一种关心。该死,他想到,太糟糕了。也许圣西尔弄错了,其实并不是你呢?
直升机滑过天空,往西边飞去,螺旋桨转到极速,大楼被甩到后面。
地面上,圣西尔和菲尔·哈维站在会议厅门口,眼睁睁地看着直升机越飞越远。
“好,计划见效了。”圣西尔说,“我逼得他行动起来了。我猜他的目的地要么是洛杉矶,要么是旧金山。”
菲尔·哈维招停一架直升机。两人爬上飞机,哈维说:“你看见刚才那架的士飞机了吗?跟在它后面,跟紧点。不要让它发现你。”
“见鬼,”司机烦躁地说,“如果我能看见它,它当然也能看见我。”但是他还是按下了计时器,开始升空。他对哈维和圣西尔抱怨说:“我可不喜欢干这个,很危险。”
“把你的收音机打开,”圣西尔对他说,“如果你想听听什么是真正的危险。”
“啊,见鬼。”司机没好气地说,“收音机坏了,老是受到干扰,像是太阳黑斑,要不就是什么菜鸟技术员。就因为这个,调度中心联系不上我,搞得我丢了很多生意。我觉得警察应该管管这事,你不觉得吗?”
圣西尔没理他。坐在他身旁的哈维一直盯着前方的直升机。
约翰尼的直升机降落在旧金山加大医院的主楼楼顶上。他看见后面有架直升机一直在空中盘旋,知道这一路一直有人跟踪他。但他不在乎,反正也没有关系。
他沿楼梯而下,来到三楼,拦住一个护士问:“夏普太太,”他说,“她在哪儿?”
“你得去问前台,”护士说,“而且现在还不到探访时间。”
他冲到前台。
“夏普太太在309号房间。”一个戴眼镜的老护士告诉他,“但是你要经过医生的允许才能去探望。格罗斯医生在吃午饭,大概要到两点才会回来,如果你不介意在那儿等的话。”她指了指等候室。
“谢谢,”他说,“我等。”但他却径直走过等候室,穿过另一头的门,沿走廊一直往前走,直到找到309号病房。他走进房间,随手带上门,四处找寻她的身影。
床上没有人。
“凯西。”他开口道。
凯西穿着睡袍站在窗边。她转过身来,脸色诡异,充满敌意。她的双唇一张一合,两眼盯着他,恨恨地说道:“我要加姆,因为他是注定的人。”她慢慢朝他走过来,举起双手,十指扭曲。她轻蔑地说道:“加姆是真正的男人。”他远远地站在那里,从她眼睛里看出她正逐渐丧失理智。“加姆,加姆,加姆。”她低声说道,然后啪地打了他一巴掌。
他往后退了几步。“真的是你,”他说,“克劳德·圣西尔是对的。好吧,我走。”他慌慌张张地摸向身后的门,想马上离开。他感觉到一阵恐惧。“凯西,”他说,“放手。”她的指甲深深地掐进他肩头的肉里。她趴在他身上,斜视着他,露出诡异的笑容。
“你已经死了,”她说,“滚开。我闻到了,你的心已经死了。”
“我走。”他终于找到门把手。她松开手,又突然举起右手,对着他的脸伸出长长的指甲,像是要去抓他的眼睛。他一躲闪,避开了她的攻击。“让我走。”他说,用双臂护住脸。
凯西还在低声说:“我就是加姆,我就是。我是唯一的。唯一活着的。加姆,活着。”她大笑起来,“我要复活了。”突然,她学起了他的声音,惟妙惟肖。
“克劳德·圣西尔是对的。好吧,我走,我走,我走。”这时,她已经挡到他和门之间。“到窗户那儿去。”她说,“去啊,去干先前我阻止你干的事。”说着她冲上来,他不停地往后退,一步一步,直到他感到后背抵在了墙上。
“这都是你想象出来的,”他说,“你这股仇恨。每个人都喜欢你。我,还有加姆、圣西尔和哈维。你这么做有什么目的?”
“目的就是——”凯西说,“我要让你看见自己的真面目。你难道不知道吗?你比我更糟糕。我只是说实话而已。”
“你为什么要装成路易斯?”他问。
“因为我就是路易斯。”凯西说,“他死后没能进入中阴身,是因为我吃了他。他变成了我的一部分。我一直在等待那一刻的到来。是阿方斯和我一手策划的,我们弄了那封电报,还事先准备了录音——我们吓到你们了,不是吗?你们所有人都害怕了,都不敢挡他的路。他会被提名的。我觉得他已经被提名了,我知道。”
“还没有。”约翰尼说。
“那也用不了多久了。”凯西说,“我将成为他的妻子。”她对他笑了笑。“而你,还有你们所有人,都会死翘翘。”她一边向他冲,一边反复喊道:“我就是加姆,我就是路易斯,等你死了,约翰尼·贝尔富特,我就会成为你,还有你们所有人。我会把你们统统吃掉。”突然,她张开血盆大口,露出两排参差不齐的、死神一般惨白的尖牙。
“然后统治地狱。”约翰尼说。他全力挥出拳头,一拳打中她的腮帮。她往后倒去,又立马爬起来,向他冲过来。就在她差点抓到他的时候,他从一边闪了过去,余光瞟到她扭曲的样子。这时,房门开了,圣西尔和菲尔·哈维,还有两个护士,出现在门口。凯西停了下来。他也停了下来。“过来吧,贝尔富特。”圣西尔扭头示意了一下。约翰尼冲过房间,和他们站到一起。
凯西把睡袍系好,冷冰冰地说:“原来你们都计划好了。先派约翰尼来杀我,然后你们其他人就在旁边幸灾乐祸地看热闹。”
“他们不知道在哪里安装了一台强大的发射器。”约翰尼说,“估计好几年前就装好了。这段时间他们一直在等路易斯死,说不定还是他们谋杀了他。他们就是要让每一个人都被这个信号吓倒,然后推举加姆,让他当选。她有病,病得比我们想象的还要厉害,甚至超乎了你的想象。最关键的是,她一直没有表现出来。”
圣西尔耸耸肩,说:“总之,我们得让专家来看看。”他的口气很平静,但语速异常地慢。“遗嘱指定我为委托人,我可以代表路易斯的遗产起诉她,把她送上法庭,让听证会来断定她是否精神失常。”
“我会要求陪审团审讯。”凯西说,“我能向陪审团证明我没疯。事实上,这是小菜一碟,我一直都演得很好。”
“也许吧,”圣西尔说,“但是你那台发射器很快就会被拆除。到那时,当局也会去那儿调查。”
“你们至少要花上几个月才能找到它,”凯西说,“即便坐最快的飞船。到那时,大选早已结束。阿方斯肯定已经当上了总统。”
圣西尔看了看约翰尼·贝尔富特。“也许吧。”他喃喃道。
“这也是为什么我们要把它放到那么远的地方。”凯西说,“我们动用了阿方斯的钱和我的能力。我继承了路易斯的本领,如你们所见。什么都难不倒我。只要我想要,没有什么不能如愿。只要我足够渴望。”
“你想让我跳楼,”约翰尼说,“但是我没有。”
“你差点就跳了,”凯西说,“不出一分钟。要不是他们闯进来……”她这时貌似恢复了平静。“你迟早会跳的。我会一直跟着你。你无处可逃。你知道我会一直跟着你,找到你,你们三个一个都逃不掉。”她的目光从他们身上一一扫过。
哈维说:“我也小有些人力和财力。我相信我们可以打败加姆,就算他已经被提名了。”
“你是有能力,”凯西说,“但你没有想象力。你拥有的力量还不足以和我抗衡。”她语调平静,充满信心。
“我们走吧。”约翰尼说。他沿过道往前走,远离309号病房,以及里面的凯西·埃格蒙·夏普。
约翰尼走在旧金山起伏不平的街道上。他双手插在兜里,对周围的房子和行人置若罔闻,漫无目的地走着。白天已经慢慢逝去,夜幕降临了。城市里华灯初上,他却什么都不在意。他走过一个又一个街区,直到两脚开始疼痛,直到他意识到肚子已经饿瘪了。已经是晚上十点了,从一大早开始,他还颗粒未进。他停下来看了看四周。
克劳德·圣西尔和菲尔·哈维去哪儿了?他已经不记得他们是怎么告别的了。他甚至都想不起来自己是如何离开医院的。但是凯西,他还记得。即便他想忘记,也忘不掉。事实上,他也不想忘掉。对于一个亲眼目睹这一切的人来说,这太重要,无法忘怀。
他来到一个报刊亭旁,看见了醒目的新闻头条:
加姆党内获胜,保证参加十一月总统大选
约翰尼心想,好吧,她达到目的了。他俩做到了,一切都如他们所愿。现在,他们只需要打败肯特·马格雷夫。还有那个安置在一光周之外的东西。它还在那儿鬼叫。起码还会延续数月。
他们肯定能赢,他意识到。
他来到一个便利店,走进电话亭。他塞了几枚硬币进去,拨了家里的电话号码,打给莎拉·贝尔。
电话在他耳边咔嗒一响,然后又传出那个熟悉的自言自语声。“十一月加姆竞选,十一月加姆竞选。加姆必胜,阿方斯·加姆总统,我们的总统。我支持加姆。我支持加姆。加姆必胜!”他马上挂掉电话,走出电话亭。一切都很绝望。
他走到便利店的柜台前,点了三明治和咖啡,机械地坐下来补充食物,完全是出于生理需要,一点胃口也没有。吃完最后一口,他站起身来付账。我该怎么办?他问自己。到底还有什么法子?现在,所有通讯工具都没用了,所有媒体都被控制了。他们控制了收音机、电视、报纸、电话、电报……所有靠微波传输的东西,或者使用开口电路的。他们占领了一切,没给我们留下任何反击方式。
失败,他想。摆在我们眼前的只有这个。他们会掌握大权,我们就只能等死。
“一共是一块一毛钱。”收银员说道。
他付了饭钱,离开便利店。
上空盘旋着一架的士直升机,他招了招手。
“送我回家。”他说。
“没问题。”司机亲切地说,“你家在哪儿,兄弟?”
他把自己在芝加哥的住址给了他,然后靠在座位上,准备好好地飞上一阵。他已经准备放弃。他不想干了,只想回到莎拉·贝尔身边,回到妻子和孩子们身边。貌似他的战争已经结束了。
莎拉·贝尔看见他站在门口,说:“老天,约翰尼,你看上去糟透了。”她吻了他一下,带他走进温暖而熟悉的客厅。“我还以为你会留在那边庆功呢。”
“庆功?”他嘶哑地说。
“你支持的人赢得党内选举了啊。”说着她把咖啡壶端去加热。
“哦,对,”他点点头,“没错。我是他的公关,我都忘了。”
“你还是躺下来吧。”莎拉·贝尔说,“约翰尼,我从没见过你这副模样。我真是不明白。你到底怎么了?”
他在沙发上坐下来,点上一根烟。
“我能为你做点什么吗?”她焦急地问。
“不用了。”他说。
“电视和电话里是路易斯·塞拉皮斯吗?听起来很像他。我还和纳尔逊一家讨论过,他们也说那就是路易斯。”
“不是的,”他说,“那不是路易斯。路易斯已经死了。”
“但是他的中阴身——”
“没了,”他说,“他彻底死了。别想了。”
“你知道纳尔逊一家吗?他们刚搬进这栋楼——”
“我不想说话,”他说,“让我一个人静静。”
莎拉·贝尔沉默了一会儿,说:“他们说——你可能不爱听这个——纳尔逊一家只是普通人,但是他们说,即便阿方斯·加姆赢得了党内选举,他们最后也不会投他。他们就是不喜欢他。”
他咕哝了一声。
“听到这个你觉得难过吗?”莎拉·贝尔问,“我觉得他们压力太大,特别是路易斯这样出现在电视和电话里。他们不喜欢这样。我觉得这次竞选你用力过猛了,约翰尼。”她犹豫地看了他一眼,说:“这是事实,我不得不说出来。”
他站起身来,说:“我要去菲尔·哈维那儿。很快就回来。”
她看着他出了家门,眼里满是关切。
他被领进菲尔·哈维的别墅,看见圣西尔和哈维夫妇正端着酒杯,默不作声地坐在客厅里。哈维看了他一眼,随即转开了视线。
“我们就这样放弃了吗?”他问哈维。
哈维说:“我正在联系肯特·马格雷夫。我们要想办法把那个发射器端掉。但是要找到这么远距离之外的东西,简直是大海捞针。即便用最快的导弹,也要花上一个月的时间。”
“但还是值得一试。”约翰尼说。至少能赶在总统大选之前找到,这样还能有几个星期准备时间。“马格雷夫知道现在的情况吗?”
“知道,”克劳德·圣西尔说,“我们把事情的来龙去脉都告诉他了。”
“这样还不够,”菲尔·哈维说,“还有一件事我们必须做到。你要加入我们吗?抽根签?”他指指咖啡桌,约翰尼看见上面摆着三根火柴,其中一根被折掉一半。这时,菲尔·哈维又添上第四根火柴,完好的一根。
圣西尔说:“她是第一个。越快越好。然后是阿方斯·加姆,如果需要的话。”
约翰尼·贝尔富特感到浑身发冷。
“抽根火柴。”哈维把四根火柴拿在手里和了和,只露出四个火柴头。“来,约翰尼。你最后一个到,我让你先抽。”
“我不想先抽。”他说。
“那我们先抽。”格特鲁德说着抽出一根火柴。哈维把剩下的举到圣西尔面前,他也抽了一根。这时,菲尔·哈维手上只剩下两根火柴。
“我曾经深爱过她,”约翰尼说,“现在依然是。”
菲尔·哈维点点头,说:“我知道。”
约翰尼把心一横,说:“好吧,我来抽。”他伸手去挑火柴。
他抽到了断掉的那根。
“我抽到了,”他说,“是我。”
“你做得到吗?”克劳德·圣西尔问他。
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耸了耸肩,说:“当然做得到。为什么做不到呢?”有什么做不到的?他问自己。我爱一个女人,当然也可以亲手杀了她。这是最后的办法。我们没有其他出路。
“可能也没有我们想的那么难。”圣西尔说,“我们咨询了一些专业人士,得到了一些有趣的看法。大部分信号都是从附近发射出来的,而不是从一光周外。让我来告诉你我们是怎么发现的。因为他们的信号一直根据情况变化保持更新。比如说你在安特勒酒店准备轻生的时候。事件的发生和信号的发送之间没有时间差!”
“他们不是神,约翰尼。”格特鲁德·哈维说。
“所以,”圣西尔接着说,“首先要找到他们在地球上的发射装置,或者是太阳系内部的发射装置。有可能设在加姆木卫一的养殖场里。去那儿找找,如果你发现她离开了医院的话。”
“好的。”约翰尼轻轻点了点头。
“要喝点吗?”菲尔·哈维问他。
约翰尼又点了点头。
他们四人安静地围坐成一圈,缓缓地喝着杯子里的酒。
“你有枪吗?”圣西尔问。
“有。”说着他站起身来,放下手里的酒杯。
“祝你好运。”格特鲁德在他身后说道。
约翰尼打开前门,走了出去,消失在清冷的夜色里。
全面回忆
■
他醒了,想去火星。那里的山谷啊,他心想。如果能在山谷间漫步,不知道是什么感觉。随着他渐渐清醒,梦境却越来越真实,那种渴望也越来越强烈。他几乎能真切地感觉到另一个尘封的世界。这个世界只有政府高官和特派员才能看见,就他这个小职员?省省吧。
“你到底起不起来?”他的妻子克里斯滕睡眼蒙眬地问。她总是一副不耐烦的样子。“如果你起来,就把该死的炉子上的咖啡加热钮按一下。”
“好的。”道格拉斯·奎尔应道。他赤着脚,从卧室走到厨房,遵从妻子的指示按下加热钮,然后坐到餐桌旁,拿出一小黄罐上好的斯威夫特牌鼻烟。他吸了一口,博·纳什混合物刺痛了他的鼻腔,灼伤了他的上腭。他又吸了一口,立马清醒过来。他的梦境、夜里的渴望,以及那些乱七八糟的思绪,全都浓缩起来,伪装成了理智。
我一定要去,他对自己说。我这辈子一定要去趟火星。
当然,即使在梦境中,他也知道这是不可能的。每天早上,他妻子都坐在梳妆镜前梳头发。这些凡世的噪声总在时刻提醒他不要忘记自己的身份。一个卑微的低薪小职员,他苦涩地对自己说。克里斯滕每天至少提醒他一遍。他也不怪她。做妻子的本来就应该让自己的丈夫认清现实。现实点吧,他心想,然后苦笑起来。还是乖乖待在这个现实的地球上吧。
“你在傻笑什么?”他的妻子走进厨房,穿着俗气的粉红浴袍,“你肯定又做梦了吧。你真是天天做梦啊。”
“是啊。”他说,望着厨房窗外川流不息的飞车。人们都精神饱满地赶去上班。马上他也会加入到他们的行列。一向如此。
“你肯定是梦到了哪个女人。”克里斯滕尖刻地说。
“没有。”他说,“梦到了神。战神。他的星球上布满陨石坑,深深的坑底长满各种各样的植物。”
“听着。”克里斯滕在他身旁蹲下来,恳切地说道,暂时收敛起平日刺耳的音质。“我们自己的海底,可比你梦见的那个世界美得多。你也知道的,每个人都知道。给我俩每人租一套人造鳃,请一个星期的假,我们潜到下面去,找个全年无休的水族度假村享受享受。还有——”她突然停下来,“你没在听我说。你注意力集中一点。这可比你对火星的迷恋强得多。你竟然连听都不想听!”她的声音抬高了八度,“老天,你真是没救了,道格!你究竟要变成什么德行啊?”
“我要去上班了。”说着他站起来,连早饭都忘了吃,“我就是要变成这副德行。”
她看了他一眼。“你真是越来越离谱了。一天比一天更加痴心妄想。这对你有什么好处呢?”
“能带我去火星。”说完,他打开衣柜,拿出一件干净的衬衫,准备上班穿。
道格拉斯·奎尔下了出租车,慢吞吞地穿过三条熙熙攘攘的人行道,朝那扇现代感十足、宾至如归的大门走去。走到大门前,他停下脚步,杵在一大清早的人流中,仔细查看色彩变幻的霓虹灯招牌。他以前也仔细研究过这个招牌,但从没在这么近距离内观察过它。这次非比寻常。不过也是迟早的事。
雷卡尔公司
这就是答案吗?毕竟,幻觉终究是幻觉,不管它有多么真实。至少客观上是这样。但是主观上——却完全是另外一回事。
先不管这些,反正他得去赴约,十五分钟内必须赶到。
他深吸一口芝加哥略微呛人的空气,穿过五光十色、令人眩晕的门廊,来到前台。穿着低胸衣的金发女郎和蔼可亲地站在柜台后面,用悦耳的声音口齿清晰地说道:“早上好,奎尔先生。”
“你好,”他说,“我是来了解雷卡尔的一个疗程。我想你应该知道。”
“不是‘雷卡尔’,是‘雷阔’(recall,回忆)。”前台小姐纠正他的发音。她用光滑的手肘拿起可视电话的听筒,说:“道格拉斯先生到了,麦克兰先生。我现在就让他进来吗,还是再等一会儿?”
“叽里咕噜乌鲁瓦。”电话里的声音模糊不清。
“好的。奎尔先生,”她说,“你可以进去了。麦克兰先生正在等你。”他正不确定往哪个方向走,她在后面叫道:“D房间,奎尔先生。在你右手边。”
他迷了一会儿路,终于找到了正确的房间。办公室的门敞着,一个和蔼亲切的中年男子坐在一张硕大的正宗胡桃木办公桌后面,身穿最时尚的火星蛙皮灰西装。光从服装品位来看,奎尔就知道自己找对人了。
“请坐,道格拉斯。”麦克兰说道。他伸出硕大的手,指了指正对办公桌的椅子。“你希望自己去过火星。没问题。”
奎尔坐下来,感到有点紧张。“我不知道值不值。”他说,“你们要价很高,而且在我看来,我其实一无所获。”这个价格都可以真的去一趟火星了,他想。
“但是你可以得到这趟旅程的确切证据。”麦克兰强调,“你需要的所有证据。我给你看看。”他拉开豪华办公桌的一个抽屉,伸手去掏。“票据。”他从档案袋里拿出一张小小的立体卡片,“它会证明你去过火星。明信片。”他又拿出四张自带邮戳的3D全彩明信片,整齐地排在桌上给奎尔看。“录像。这是你用租来的摄像机拍下的火星风景。”他都拿给奎尔看了。“还有你在那儿遇到的人的名字,以及价值两百国际币的各种纪念品——将于下个月从火星直接送过来。还有你的护照,以及你接种疫苗的证明。等等等等。“他热情地看了奎尔一眼。“就和你真的去过一样,不是吗?”他说,“你不会记得我们,不会记得来过这儿。我们向你保证,这是一趟心灵之旅。整整两个星期的灵魂洗涤,你会记得旅途中的每一个细节。记住:不论何时,只要你对自己如此昂贵的火星之旅有所怀疑,你都可以回来这里,我们给你全额退款。明白吗?”
“但实际上我并没去过,”奎尔说,“我没有机会去,不管你给我什么证明。”他紧张地深吸一口气。“我也从不是什么星际特派员。”他仍然不相信雷卡尔公司的高仿真记忆移植能达到他的预期。
“奎尔先生,”麦克兰耐心地说,“正如你自己在给我们的信里说的那样,你不可能有任何机会亲自去火星。你支付不起那个费用,更关键的是,你没有成为星际特派员的资格。要实现你一生的夙愿,你只有这条路。我说得对吗,先生?虽然你不能真的去做这件事,”说着他笑了笑,“但是,你可以做过这件事。这就得靠我们来实现。我们的收费已经很合理了,绝没有乱收费。”他绽放出鼓励的笑容。
“高仿真记忆真有这么神?”奎尔问。
“比真实经历还要好,先生。如果你作为星际特派员去火星,等你回来这么久之后,早已忘掉很多细节。根据我们对人类记忆的全方位研究,一个人很快就会忘记经历过的很多细节。永远都不会再想起。我们提供给你的记忆套餐,事无巨细,终生不忘。在你昏睡过程中植入你记忆的信息,都是我们专家团队的多年研究成果。这些专家都有多年的火星生活经历,每一个场景都经过精雕细琢,无微不至。而且你挑选的也是一个相对简单的仿真记忆系统。如果你挑选的是冥王星,或者你想当内行星联盟君主,对我们来说可能还是一个不小的挑战……当然,费用也会高很多。”
奎尔伸手去摸钱包,说:“好吧。反正我这辈子是没机会亲自去火星了。只能将就了。”
“别这样想,”麦克兰严肃地说,“你并不是退而求其次。人类本身的真实记忆,反而更加模糊,而且经常丢三落四,有时候还会受到主观意志的扭曲。那才是‘其次’。”他接过奎尔的钱,按下桌上的一个按钮。“好的,奎尔先生。”他说。两个彪形大汉迅速走进来。“你马上就可以作为特派员前往火星了。”他站起身来,走到奎尔跟前,握了握他湿润的手,“或者应该说,你马上就可以去过火星了。今天下午四点半,你就能从火星回到地球。到时出租车会送你到家门口,而且,就像我刚才说的,你根本不会记得来过我这儿。事实上,你会完全忘记我们的存在。”
奎尔紧张得口干舌燥,跟着两名技术员走出办公室。接下来就完全交给这两人了。
我真的会以为自己去过火星了吗?他还是不敢相信。我真的会以为自己已经实现了毕生的梦想?他有一丝奇怪的直觉,总觉得中间会出什么岔子。这种感觉挥之不去,但是他也不知道究竟会出什么岔子。
现在只能拭目以待。
麦克兰桌上的通话机嗡的一响,那头的工作区传来声音:“奎尔先生已经进入昏迷状态,先生。您要亲自来监督,还是我们直接开始?”
“就按常规办。”麦克兰看着屏幕说,“你们可以开始了,洛。应该没问题。”设计一个前往其他星球的仿真记忆程序,不管添不添加特派员角色,对于公司来说,都是一件容易活儿。他精明地打着算盘。我们一个月里一定要接满二十单这样的生意……看来这种星际旅行套餐已经成了我们的摇钱树。
“就按您说的办,麦克兰先生。”洛挂了电话。
麦克兰走进办公室后面的小房间,在机密档案区找出一份三号套餐——火星之旅,以及一份六十二号套餐——星际特派员。他拿着两份资料回到办公桌前,舒服地坐了下来,倒出里面的东西。当工作区的技术员忙着为奎尔植入仿真记忆的时候,他还要派人把这些东西安置到奎尔家里去。
一把价值一国际币的劣质枪,麦克兰心想,这是最大的一件,成本也是最高的。还有一个药丸大小的信号发射器,若被俘虏,特派员可以将它吞进肚子里。还有一本高仿电码本,都是公司根据真实的美军配备特意模仿的。还有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看起来似乎没什么代表意义,但是都会小心地勾起奎尔对这次假想旅途的回忆:半枚古老的五十分银币,带有小笔误的约翰·多恩的布道词小抄,每条布道词都单独记在一张透明的薄纸上,还有一些从火星酒吧里带回来的火柴,一把不锈钢勺子,上面刻着“火星国家农场所有”,还有一卷线,是来自——
突然,通话机响了起来。“麦克兰先生,很抱歉打扰您,发生了一件麻烦事,还是您亲自来看看比较好。奎尔已经处于深睡眠状态,他对我们注射的镇静剂反应良好,现在已完全失去意识。但是——”
“我马上过去。”麦克兰感到情况不妙,赶紧离开办公室。很快,他就来到工作区。
道格拉斯·奎尔躺在一张手术床上,呼吸缓慢而均匀。他的双眼基本闭上了,只模糊地感觉到工作区里有两名技术员,还有刚进来的麦克兰。
“没有足够空间植入仿真记忆?”麦克兰恼火地问道,“只要抹掉两星期的工作记忆即可。他是西岸移民局的小职员,在政府部门工作,去年肯定休过两星期的假。应该没有问题。”他总要为这些小事烦心,真是恼人。
“但我们的问题——”洛尖锐地说,“不是这个。”他走到床边,弯腰对奎尔说:“把你刚才告诉我们的话再对麦克兰先生说一遍。”他转头对麦克兰说,“请听仔细。”
躺在床上的男子坚定地盯着麦克兰的脸,两只灰绿色的眼珠像打磨过的宝石闪闪发亮。麦克兰浑身不自在,那人的眼神让他不寒而栗。“你想干什么?”奎尔厉声问道,“你已经发现了我的身份。都给我滚远点,否则我把你们全杀了。”他看着麦克兰说,“尤其是你,你是这里的负责人。”
洛问他:“你在火星待了多久?”
“一个月。”奎尔不耐烦地说。
“你去火星的目的是什么?”洛问道。
奎尔薄薄的嘴唇动了动。他看了洛一眼,一言不发。过了很久,他终于冷冷地、一字一句地说:“我是星际特派员。我已经告诉过你了。难道你没把我的话录下来吗?给你老板放一遍录好的带子。都给我滚开。”说完他闭上眼睛,两股犀利的目光终于消失了。麦克兰这才松了口气。
洛轻声说:“这个男人很麻烦,麦克兰先生。”
“不会的。”麦克兰说,“等我们把他的记忆覆盖掉,他就会和从前一样温顺。”他对奎尔说:“这就是你这么想去火星的原因。”
奎尔闭着眼睛说:“我从不想去火星。他们把任务交给我,我不得不照办,于是就被困在那儿了。好吧,我承认自己对火星很感兴趣。大伙儿不都是吗?”然后他睁开眼睛,审视着床边的三个人,尤其是麦克兰。“你们的吐真剂真有效,让我想起很多早已忘掉的事情。”他想了想,说:“我在怀疑克里斯滕。”他像是在自言自语,“难道她也知情?她也是星际探子?监视我的一举一动,以防我恢复记忆?难怪她那么反对我去火星。”他淡淡一笑,若有所思的笑容稍纵即逝。
麦克兰说:“请相信我,奎尔先生。我们完全是误打误撞,我们本想——”
“我相信你。”奎尔说。他看上去有些疲倦,镇静剂让他越来越迷糊。“我说我去了哪儿?”他喃喃道,“火星?想不起来了。我倒真想去那儿看看。和大家一样。但是我——”他的声音渐渐减弱,“我只是一个小小的政府职员。”
洛站起身来,对他的上司说:“他希望用一个假记忆来覆盖掉他去过那儿的真记忆。假戏真做。他在说真话,镇静剂早已生效。看来他的火星之行让他印象深刻——至少催眠状态下是如此。但是正常状态下,他却似乎不记得这件事。一定有人,可能是政府军事科学实验室的人,抹去了他的这部分记忆。他只知道去一趟火星对他意味非凡,还有特派员的身份也是如此。他们抹不去这些,因为这些不是记忆,而是他的渴望。也正是这个渴望让他当时自愿去完成那个任务。”
另一个技术员基勒问麦克兰:“我们现在怎么办?用假记忆盖掉他的真记忆?但是没法保证结果会怎样。他可能会记得部分真实记忆,真假记忆之间的混乱还会引发心理疾病。他不得不在意识里同时保有两个完全自相矛盾的假设:一是他去过火星,二是他没去过火星。还有,他真的是一个星际特派员和他只是一个假扮的特派员之间也会产生冲突。我觉得我们应该让他苏醒后赶紧离开,不要给他植入什么仿真记忆了,这事太棘手。”
“同意。”麦克兰说。他突然萌生出一个念头。“你能不能推测出镇静剂失效以后,他会想起什么?”
“不得而知。”洛说,“他可能会模糊地记得他的真实旅程。他也许会强烈怀疑这段记忆的真实性,也许会认为是我们的程序出了纰漏。而且他会记得自己来过这里,除非我们把这段记忆抹掉。”
“我们插手得越少越好,”麦克兰说,“这不是我们应该掺和的事。我们太愚蠢,或者说太倒霉,唤醒了一个真正的星际间谍的真实记忆。这么久以来,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这段过去。”他们越快抽身,越早远离这个自称道格拉斯·奎尔的男人,就越明智。
“还要不要把三号和六十二号套餐送到他家去?”洛问。
“当然不要,”麦克兰说,“而且我们应该退还一半的费用。”
“一半?为什么?”
麦克兰默默地说:“这样比较好。”
的士把他送回到家门口。站在芝加哥居民区的公寓楼前,道格拉斯·奎尔对自己说,回到地球真好。
他在火星一个月的记忆已经开始模糊不清。他只记得一个朦胧的画面,一个个深深的陨石坑,还有历尽沧桑的山头,一片死寂。天地间只有沙尘,了无生机。他每天要花很多时间一遍又一遍地检查自己的便携式供氧设备。至于那里的生命形式,就只有一些棕灰色的仙人掌和虫子,看上去懒洋洋的,与世无争。
事实上,他还带回来一些垂死的动物标本,都是他偷偷带进海关的。毕竟它们也没什么威胁。在地球的重力环境中,它们根本无法生存。
他把手伸进口袋,摸索装着火星虫的盒子——
谁知却摸到了一个信封。
他不解地打开信封,发现里面躺着一张五百七十国际币的支票。
他好生奇怪,我是从哪儿弄来这些钱的?我不是在旅途中把所有钱都花光了吗?
支票的备注栏里写着:退一半费用,麦克兰落款。上面还写着日期——竟然是今天。
“雷阔(recall,回忆)。”他大声说。
“先生或女士,回忆什么?”机器人出租车司机礼貌地问他。
“你有通讯簿吗?”奎尔问道。
“当然有,先生或女士。”
一个狭槽打开,滑出一本库克郡的微缩胶卷通讯簿。
“这个名字的拼写有点怪怪的。”奎尔迅速翻开通讯簿,浏览着所有黄页。他莫名地感到害怕。“找到了,”他说,“快带我去雷卡尔公司。我改变主意了,先不回家。”
“是,先生或女士,就照您的意思办。”司机说道。出租车很快掉头往回开。
“我可以用你的电话吗?”他问。
“请便。”机器人司机说。一部亮闪闪的新型3D彩屏电话立马出现在他面前。
他拨通家里的电话。响了两声之后,他看见小屏幕上出现了克里斯滕清晰的面孔,还是冷冰冰的。“我从火星回来了。”他对她说。
“你喝醉了。”她轻蔑地说,“或者更糟。”
“我向上帝发誓。”
“你什么时候去的?”她问道。
“我也不知道。”他感到困惑,“我觉得应该是一次模拟旅行。我被植入了一段仿真记忆什么的。所以我也不是真的去过火星。”
克里斯滕不以为然地说:“我看你醉得厉害。”说完她啪地挂断电话。他也挂上电话,脸涨得通红。他不平地想,总是这个语气。每次都不相信我,就好像她什么都知道一样。我们是什么鬼夫妻啊。他想想就难受。
过了一会儿,的士停在一栋引人注目的粉色摩登大楼前,上面的霓虹灯招牌上写着:
雷卡尔公司
接待员是一个衣着时髦的女郎,看见奎尔先是面露惊讶,接着又故作镇定。“你好啊,奎尔先生。”她紧张地说道,“你——你好吗?你忘带什么东西了吗?”
“我忘了拿走另外一半费用。”他说。
接待员平静下来,说:“费用?我想你是误会了,奎尔先生。你来我们这儿咨询过高仿真模拟旅行,但是——”她耸耸苍白光滑的肩膀,说,“据我所知,你并没有购买任何套餐。”
奎尔说:“我什么都记得,小姐。我给雷卡尔公司写过信,一切都从那封信开始。我还记得我来过这里,见过麦克兰先生。两名技术员把我带到工作区,给我注射了药物,让我昏睡过去。”难怪公司要退还他一半费用。“火星之旅”的仿真记忆并没有按他预期的那样植入他的身体。
“奎尔先生,”接待员小姐说,“虽然你只是一名小小的政府职员,但是你生得英俊,你可别生气,不然就毁了你这副帅气的外表。如果能让你心情好点的话,我,嗯……我可以跟你出去约会……”
奎尔听了火冒三丈,说:“我记得你。”他抬高了嗓门,“我记得你胸上喷的蓝漆,记得很清楚。我还记得麦克兰先生对我承诺,说如果我还记得来过雷卡尔公司,你们就全额退款。麦克兰先生在哪儿?”
折腾了好长一段时间,他才终于又坐到那张招摇的胡桃木办公桌旁,就像一个多小时前那样。
“你们的技术可真先进啊。”奎尔讽刺地说道。他不仅失望透顶,还愤怒至极。“我所谓的特派员游火星记忆不仅模糊不清,而且还存在很多自相矛盾的地方。更有甚者,我还清清楚楚地记得和你们这群人的交易。我应该直接去公平交易委员会报告此事。”他怒火中烧,完全失控。他讨厌被人欺骗,这让他全然不顾君子之仪,失态地乱骂起来。
麦克兰垂头丧气、小心谨慎地说:“我们承认,奎尔先生。我们会把剩余的费用全部退给你。我承认我们没有为你达成任何心愿。”他毕恭毕敬地说。
奎尔责难地说:“你们甚至没有提供任何能证明我去过火星的配套产品。你长篇大论的甜言蜜语,没有一样兑现的。连个票据都没有。更别提什么明信片、护照,还有疫苗注射证明了。还有——”
“听我说,奎尔。”麦克兰打断他,“要是我告诉你——”他打住要说的话。“还是算了吧。”他按下通话机的按钮,“雪莉,麻烦你开一张五百七十国际币的支票,收款人是道格拉斯·奎尔,好吗?谢了。”他松开按钮,怒视着奎尔。
支票立马就送过来了。前台小姐把它递给麦克兰,旋即转身离开,留下两个大男人各霸胡桃木办公桌的一头,充满敌意地看着对方。
“请接受我一个建议,”麦克兰在支票上签过字,递给奎尔,“不要对任何人说起你这趟——咳咳——最近刚刚结束的火星之旅。”
“什么火星之旅?”
“哎,问题就在这里。”麦克兰固执地说,“那趟你部分记得的旅程。你就当作什么都不记得,就好像它从未发生过。别问我为什么,听我的劝,这对你我都有好处。”他开始冒汗。“好了,奎尔先生,我还有其他事要处理,还有其他顾客等着见我呢。”说完他站起身来,送奎尔出门。
奎尔拉开门,说:“像你们这种服务这么差的公司,根本就不应该有任何顾客。”说完他猛地关上身后的门。
坐在回家的出租车上,奎尔已经在组织语言,准备写信向公平交易委员会的地球分会投诉。他一进家门,就立马坐到打字机前。他有责任警告其他人离雷卡尔公司远点。
他回到家,坐到爱马仕火箭便携打字机前。他打开抽屉,伸手去翻复写纸。这时,他发现抽屉里有一个很眼熟的小盒子,正是他当时把火星上的动物标本偷带进海关时用的盒子。
他打开盒子,难以置信地看见里面躺着六只死虫子,还有一些火星虫猎食的单细胞生物。虽然已经干枯,但他仍然认得。他当时花了一整天,翻遍了那些异星石头,才找到了这些。真是一次增长见识的神奇之旅啊。
可是,他突然意识到,我从没去过火星啊。
但是另一方面——
这时,克里斯滕出现在门口,手里拎着一袋日用杂货。“你怎么大白天的还在家?”她还是那副永恒不变的指责口气。
“我去过火星吗?”他问她,“你应该知道的。”
“没有,你当然没去过。我还以为你自己知道呢。你不是一直都吵着要去一趟吗?”
他说:“老天,我觉得我去过了。”他停了一会儿,补充道,“但是同时,我又觉得自己没去过。”
“醒醒吧。”
“怎么醒?”他做了个手势,“我脑子里有两套记忆。应该一真一假,但是我不知道到底哪个是真的,哪个是假的。我为什么不能问问你呢?他们又没动过你的记忆。”虽然她从没帮过他什么忙,但是这次,起码可以满足他这个小小要求吧。
克里斯滕尽力克制住自己的情绪,说:“道格,如果你再不醒醒,我们就到此为止。我们各过各的。”
“我遇到麻烦了。”他的声音沙哑而粗野,身体瑟瑟发抖,“也许我应该去看看精神病专家。我也不想这样,但是事已至此。精神病专家也许能解释这是怎么回事。”
克里斯滕放下手中的购物袋,大步走到衣柜前。“我是说真的。”她平静地对他说。她拿出一件外套穿在身上,回到门口,说:“我过几天再给你打电话。”她刻板地说,“再见,道格。我希望你能振作起来。我真的希望,为你自己好。”
“等等,”他绝望地说,“你就告诉我我到底去没去过,告诉我究竟哪一个才是真的。”他意识到,他们可能也篡改了你的记忆。
门关上了。他的妻子终于还是离开了!
这时,他身后响起一个声音:“先别管她了。举起手来,奎尔。请你转过身面朝这边。”
他本能地转过身去,却没有举手。
站在他面前的男人身穿星际警局的深紫色制服,手里的枪好像是联合国配发的。而且不知道为什么,奎尔觉得他看上去很眼熟。他隐约觉得自己见过此人,却不记得在何时何地。他战战兢兢地举起双手。
“你现在记起了——”那个警察说,“你的火星之旅。我们知道了今天发生在你身上的一切,还有你的所有想法,特别是你从雷卡尔公司回家途中的打算。”他解释说,“我们在你头脑里安装了心电发射器。我们可以监视你的一举一动,以及你的每一个想法。”
心电发射器是用月球上的活性原生质制成的。想到这,他恶心地打了个哆嗦。在他体内,他的大脑里,居然有一个活物在不停地啃噬着,监听着,再啃噬着。但是它们是星际警局的常用设备,在自动售报机里都有应用。因此,尽管想起来很恶心,但他应该没有骗人。
“为什么是我?”奎尔嘶哑地问。他到底做了什么——或想过什么?这又和雷卡尔公司有什么关系呢?
“严格说来,”那个星际警察说,“这其实和雷卡尔没有任何关系。完全是你我之间的事。”他拍拍自己的右耳,说:“我还在接收你的头部发射器传来的所有脑部活动。”奎尔这才发现,那个男人的耳朵里有一个很小的白色塑料塞。“所以我要事先警告你,你的任何想法都可能被作为指证你的呈堂证供。”说着他笑了笑,“以前这并不重要,因为你已经自愿忘掉这一切。但不巧的是,雷卡尔公司给你注射镇静剂后,你把一切都告诉了他们,在场的两个技术员,还有雷卡尔的老板麦克兰先生。你把你去过哪儿、为谁效力,还有你做过的一些事情,统统告诉了他们。他们被你吓坏了,只希望从没和你打过交道。”他若有所思地补上一句,“他们做得对。”
奎尔反驳道:“我从没去过什么火星。那些记忆都是麦克兰的技术员误植进我体内的。”但这时,他想起了抽屉里那个盒子,里面装着火星生物的盒子。还有他收集这些生物时的困难和艰辛。这些记忆似乎都是真的。还有那个盒子,盒子当然是真的。除非是麦克兰派人放在他家的。也许这就是麦克兰说得天花乱坠的“证据”之一。
他心想,我去过火星的记忆并没有说服我自己,却不幸地让星际警察信以为真了。他们以为我真的去过火星,而且还认为我至少记得部分经过。
“我们不仅知道你去过火星,”星际警察同意他的想法,“还知道你现在回忆起来的内容对我们构成了威胁。现在看来,再删一次记忆也没用,因为你又会光临雷卡尔公司,然后重蹈覆辙。我们动不了麦克兰和他的公司,因为他们不在我们的管辖范围内。再说,麦克兰也没犯法。”他看了奎尔一眼。“其实,从理论上来说,你也没有。你去雷卡尔,并不是为了找回原本的记忆。我们知道,你去的目的和其他普通人一样——无聊的凡人都喜欢冒险。”他继续说,“可惜你并不是一个无聊的凡人。你的人生已经非常刺激了,绝不需要雷卡尔公司的什么旅行套餐。他们家的东西对你、对我们,都是致命的。就这件事来看,对麦克兰也是如此。”
奎尔说:“就算我记得这次半真半假的旅行,对你又有什么威胁?我在那儿做了什么?”
“因为——”星际警察说,“你在那儿做的事情,和我们全能而正面的公众形象是背道而驰的。你为我们做了我们绝不应该做的事。而且,拜他们的镇静剂所赐,你马上就能想起来了。那个装着火星虫和藻类生物的盒子已经躺在你抽屉六个月了,自从你回来后就一直躺在那儿。之前你对它一点兴趣都没有。要不是你在回家路上想起了它,我们根本不知道它的存在。我们原打算马上赶过来将它转移。”他加了一句,“但是很不巧,来不及了。”
两个星际警察站在一起交谈了一会儿。奎尔在一旁绞尽脑汁。他的确能想起越来越多的事情了,警察关于镇静剂的说法没错。也许星际警察也用过这玩意。也许?他妈的,他知道他们肯定用过。他曾亲眼看见他们在一个犯人身上用过这东西。那是在哪儿?在地球某个地方?更像在月球上,他想,脑海里闪过的画面越来越清晰。
他还想起了一件事。关于他们送他去火星的目的——他在那儿干的事情。
难怪他们要清除他的记忆。
“老天!”第一个星际警察叫道,马上停止谈话。显然,他已经知道了奎尔的想法。“现在更难收拾了,糟糕透顶。”他向奎尔走过去,又举起了枪。“我们必须除掉你,”他说,“马上。”
他的同伴紧张地问:“为什么现在就动手?我们不能把他抓起来,送去纽约总局,然后由他们——”
“他知道我为什么现在就要动手。”第一个警察说。他看上去也很紧张,但是奎尔知道,他的紧张出于一个完全不同的原因。现在,他的记忆已经差不多完全恢复了。他也明白了为什么警察会这么紧张。
“在火星上,”奎尔嘶哑地说,“我杀了一个人。在我搞定十五个保镖之后。有些保镖也拿着连发手枪,就像你现在一样。”他接受过星际警局为期五年的杀手训练。一个职业杀手。他知道如何对付携带武器的敌人——就好比眼前这两名警察。那个戴着耳机的警察十分清楚这一点。
如果他动作够快——
对方开枪了。但他已经闪到一边,一手劈向拿枪的警察。转眼间,他就把枪夺了过去,指向另外那个一脸茫然的警察。
“监听我的想法,”奎尔喘着粗气说,“他知道我打算怎么做,但是仍然阻止不了我。”
那个受伤的警察半坐在地上,恼火地说:“他不会对你开枪,萨姆。我知道他的想法。他知道自己已经无路可走,也知道我们清楚这一点。行了,奎尔。”他忍着剧痛,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他伸出手,“我的枪。”他对奎尔说,“反正你也用不上。如果你把它还给我,我保证不会杀你。我们会给你开个听证会,然后让星际的高层作决定。也许他们会再次清除你的记忆。我也不知道。但是你很清楚刚才我为什么要杀你。我没法阻止你恢复记忆。从这个角度来说,我刚才想杀你的动机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
奎尔紧紧地握着枪,冲出家门,跑向电梯。他边跑边想,如果你跟出来,我就杀了你。所以还是省省吧。他猛戳电梯按钮,不一会儿,电梯门打开了。
警察没有追出来。显然,他们听见了他的威胁,不敢铤而走险。
他在电梯里往下降。目前他是逃脱了。但是接下来怎么办呢?他能去哪儿呢?
电梯来到底层。很快,奎尔就混进了人行道上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他头痛欲裂,感到一阵阵恶心。但起码他逃过了一劫。他们差点就把他当场杀了,就在他家。
他心想,等他们找到我,可能还会这样做。而且,有我体内那个发射器,相信他们很快就能找过来。
讽刺的是,他想要雷卡尔帮他做到的,居然都实现了。冒险,刺激,星际警察,危险的秘密火星之旅,他的生命危在旦夕——所有他想要的虚假记忆。
现在,他却宁愿这一切只是虚假记忆,别无其他。
他独自一人坐在公园的长椅上,百无聊赖地看着一群从火星的两个卫星引进的类鸟生物。即使在地球的重力影响下,它们也可以翱翔天空。
也许我可以回火星去,他心想。但是然后又能怎样呢?指不定会更糟。被他刺杀了头目的政治组织,肯定能在他迈出飞船的第一步发现他。而且,星际的力量也会追到那儿去。
你能听见我的想法吗?他心想。一想到这个他就崩溃。他孤单地坐在那儿,想象着他们监听他的想法,监视他的行踪,录制他发出的信号,讨论如何处置他……他打了个冷战,站起身来,漫无目的地走着,双手深深地插在兜里。他知道,不管去哪里,他们都会跟着我。只要我脑子里还装着这个玩意。
那我们做个交易吧,他心想——也是对他们说。你们就不能再造一个假记忆,植入我脑子里吗?就像你们曾经做过的那样,让我以为自己过着平凡的生活,从没去过火星,从没如此近距离地看到星际警察的制服,从没拿过枪。
他脑子里出现了一个回答的声音:“我们详细地给你解释过,这样根本不管用。”
他愣住了,停下脚步。
“我们以前也这样和你交流过,”那个声音继续说,“当你在火星上执行任务的时候。我们已经好几个月没这样做了。事实上,我们以为永远不需要这样做了。你现在在哪儿?”
“在走,”奎尔说,“走向死亡。”然后他又补充道,用你们的枪。“你怎么就知道那不管用呢?”他质问道,“难道雷卡尔的技术也不行?”
“我们说过了。如果给你一个标准的普通人记忆,你总会设法跑去雷卡尔,或者其他类似的公司。我们不能再冒这样的险。”
“假如——”奎尔说,“删掉我的真实记忆之后,你们给我植入一个比普通记忆更加特别的记忆呢?一个能满足我渴望的记忆。”他说,“你们知道,我天生就有这种渴望,这可能也是你们当初招募我的原因。你们可以造一个类似的特别记忆。比如,把我设定成地球首富,我把毕生财产全部捐献给了教育事业。或者把我设定成一个宇宙探索者。诸如此类。难道一个都行不通吗?”
那边沉默了。
“试试吧。”他绝望地恳求道,“让你们部队的顶尖精神病专家检查我的大脑,找出我内心深处的渴望。”他自己也努力思考。“女人,”他说,“成千上万个女人,像唐璜那样。一个星际花花公子,情人遍布地球、月球和火星。只不过我已筋疲力尽、改头换面了。求你了,”他乞求道,“试一试。”
“那样你就自愿投降了,”那个声音又在他脑子里响起来,“如果我们按你说的做,如果可能的话?”
他犹豫了一会儿,说:“是的。”只要你们不这么草草了结我,他心想,我愿意冒这个险。
“那你先迈出第一步,”那个声音立即说,“你先自首。然后我们会研究那个办法的可行性。但是,如果那样仍没用,如果你的真实记忆又像上次那样再次浮现,到那时——”那个声音停了一会儿,接着说,“我们就不得不把你结果掉。你得理解这一点。怎么样,奎尔?你还想试试吗?”
“是的。”他说。现在,除了这个选择,就只有死路一条。起码这样试一试,他还有一线渺茫的生机。
“那你到纽约总部来,”那个声音又响了起来,“第五大道580号,12楼。你一来自首,我们马上就派精神病专家给你检查。他们会给你做个性测试,找出你最强烈的终极愿望。然后我们会带你去雷卡尔公司,让他们给你设计一个能满足你夙愿的代理记忆。然后就只能祝你好运了。这的确也是我们欠你的。你曾经是我们的得力助手。”这时,那个声音褪去了敌意。如果不是他的妄想,他们——组织的人——似乎很同情他。
“谢谢。”说完,奎尔立马去拦机器人出租车。
“奎尔先生,”一个年长的星际精神病专家表情僵硬地说,“你内心的愿望真是少见。你清醒的时候绝对想不到。不过也可以理解。我希望你知道之后,不要不高兴。”
这时,旁边一个高级星际警察轻快地说:“如果他不想中枪,可千万得保持愉悦。”
“你想成为星际特派员的幻想,”精神病专家继续说,“相对来说还比较成熟,容易理解。而你真正的愿望是来自你儿时的一个怪梦。难怪你自己也想不起来。你的愿望是这样的:你九岁的时候,正走在一条乡间小路上。突然,一艘来自外星系的不明飞船降落在你面前。当时整个地球上,除了你,奎尔先生,没有其他人看见。飞船里的生物很小,也很无助,大概和田鼠差不多个头,但是它们是来入侵地球的。这艘飞船载着一支先行部队,后面就会有成千上万艘这样的飞船循着它们的足迹来到地球。”
“我料想我阻止了它们,”奎尔说,内心交织着开心和厌恶,“我单手就把它们全灭了。也许是把它们踩死的。”
“不。”精神病专家耐心地说,“你的确阻止了它们入侵,但你没有毁灭它们。相反,你向它们展现了你的善良和仁慈,而且还掌握了它们的心灵感应——这是它们的交流方式,然后你知道了它们来地球的目的。它们从没有见过这样高尚的文明,所以作为回报,它们和你达成了一个契约。”
奎尔说:“只要我活着,它们就不会侵略地球。”
“正是。”精神病专家对那个星际警察说,“你看,这正好符合他的个性,尽管他装出很不屑的样子。”
“所以,我只要继续活着,”奎尔说,感到内心的喜悦在不断膨胀,“只要我好好活着,就能保证地球不受外星人侵略。也就是说,我实际上是地球上最重要的人,不费吹灰之力。”
“就是这样,先生。”精神病专家说,“这也成为你所有心理活动的基石,是你从儿时就抱有的幻想。如果没有深度药物治疗,你永远都想不起来。但它一直潜藏在你的意识里。沉得很深,但从没消失过。”
那个高级警察对坐在一旁仔细聆听的麦克兰说:“你能植入一个满足他这个愿望的高仿真记忆吗?”
“我们处理过几乎所有类型的幻想。”麦克兰说,“老实说,我听过比这糟糕很多倍的。我们当然能做到。二十四小时之后,他就不会单纯地幻想自己拯救过地球,他会真心实意地认为这事发生过。”
那个高级警察说:“你可以开始了。作为准备工作,我们已经再次把他去过火星的记忆删除了。”
奎尔问:“谁去火星了?”
没有人回答,他只好不情愿地作罢。这时,一辆警车来到他们跟前,他、麦克兰,还有那个高级警察,一个接一个地弯腰挤进车里,向芝加哥雷卡尔公司驶去。
“你这次最好不要出任何差池。”警察对身形笨重、神色紧张的麦克兰说道。
“我想象不出会有任何地方出错。”麦克兰哆哆嗦嗦地说道,满头大汗。“这和火星或星际都没有关系。就是凭借一己之力,保护地球不被来自外星系的侵略者毁灭。”说着他摇摇头,“真是个孩子气的英雄梦啊。而且还是以仁制人,并不是施以武力。真是古怪。”他拿出一大块亚麻手绢,擦掉前额的汗。
大家都一言不发。
“说真的,”麦克兰说,“这挺感人的。”
“同时也很自负。”高级警察不动声色地说道,“只要他一死,它们就会入侵。难怪他自己都想不起来。这真是我听过的最扯淡的幻想了。”他不屑地看了奎尔一眼。“想想我们竟然养着这么一个人。”
他们来到雷卡尔公司。前台小姐雪莉紧张得喘不过气,在外间办公室迎接他们的到来。“欢迎回来,奎尔先生。”她谄媚地说道。那对滚圆的双乳,今天涂成了炽热的橘黄色,激动得一起一伏。“我们之前的合作不怎么顺利,真是不好意思。我相信这次一定会顺利。”
“但愿如此。”麦克兰还在用那块折叠整齐的爱尔兰亚麻手绢不停地擦拭着灯泡般闪亮的前额。他迅速把洛和基勒召集过来,先把他们和道格拉斯·奎尔领进工作区,然后陪雪莉和那名警察在办公室里等着。“我们有与之对应的礼包吗,麦克兰先生?”雪莉问道。她在慌乱中撞到了麦克兰先生,脸红起来。
“应该有。”他先想了一会儿,然后去查阅公司的详细说明书。“应该是一个组合,”他大声说道,“八十一号、二十号和六号。”他从桌子后面的小房间里找出三个礼包,拿到桌上检查一遍。“八十一号里面,”他解释说,“有一根外星生物送给我们的顾客,也就是奎尔先生的魔力治疗棒,代表它们的感激之情。”
“这有用吗?”警察好奇地问。
“以前有用。”麦克兰解释说,“你看,他多年前曾用这个东西治东治西的,把它的功力用完了。现在它只是一个纪念品罢了。但他还记得这个东西曾经很管用。”他咯咯笑了笑,接着打开二十号礼包。“联合国秘书处颁发给他的奖状,感谢他拯救了地球。这个可能不太合适,因为在奎尔的幻想里,没有其他人目睹这次侵略。不过,为了逼真起见,还是把这个也加进去。”然后他看着六号礼包。这里面是什么?他不记得了。他皱皱眉头,把手伸进塑料袋里。雪莉和星际警察在一旁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字迹——”雪莉说,“看上去很奇怪。”
“这上面写明了它们是谁,”麦克兰说,“以及它们从何而来。还有一张详细的太空导航图,标明了它们的出发地和飞行路线。显然,这是用它们的语言写的,所以他自然看不懂。但是他记得它们曾把这个翻译成他的语言念给他听过。”他把三样东西放在桌子中间。“我们应该把它们放到奎尔家去,”他对警察说,“等他回到家,就可以看见它们。这有助于他确认自己的幻想。标准作业程序。”他心有余悸地笑了笑,想知道洛和基勒那边进行得怎么样了。
通话机响了起来。“麦克兰先生,不好意思打扰您。”是洛的声音。他一听这声音,就背后一寒,僵在那儿不知说什么好。“出现了问题。我想您最好还是亲自过来看一看。和上次一样,奎尔对镇静剂的反应良好,已进入放松和被动的无意识状态。但是——”
麦克兰马上奔向工作区。
奎尔躺在一张手术床上,呼吸缓慢而均匀,眼睛半闭着,对周围的情况只有模糊的意识。
“我们问他问题,”洛脸色苍白地说,“想找到植入那个单枪匹马拯救地球记忆的最佳时机。但奇怪的是——”
“它们叫我不要说,”道格拉斯·奎尔在镇静剂的作用下迷迷糊糊地说道,“我们说好了的。我甚至都不应该记得。但这种事谁能忘掉?”
我想也难,麦克兰心想。但在此之前,你的确忘了啊。
“它们甚至给我写了一封感谢信。”奎尔喃喃道,“我把它藏在家里了。我可以拿给你们看。”
麦克兰转过头,对跟过来的星际警察说:“我看你们最好还是不要杀他。要不然它们就回来了。”
“它们还给了我一根神奇的隐形毁灭棒。”奎尔闭着眼睛咕哝道,“我就是靠它才完成火星暗杀任务。它就收在我的抽屉里,就在那个装着火星虫和干枯植物的小盒子旁边。”星际警察无语地转过身,大步离开了工作区。
我看还是把那些仿造的证据礼包收起来吧,麦克兰无奈地想到,一步一步地踱回办公室。还有那张联合国秘书处颁发的奖状。毕竟——
他可能很快就会收到一张真的了。
电子蚂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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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球标准时间下午四点十五分,加森·普尔在医院的病床上醒过来,发现自己正躺在一间三人病房里。此外,他还发现两件事:一是他没了右手,二是他感觉不到任何疼痛。
他们肯定给我注射了强效镇痛剂,他心想,呆呆地望着病房那头的窗户,窗外是纽约闹市区的繁荣景象。纵横交错的交通轨道上,车辆和行人都急匆匆的。路面在傍晚阳光的照射下闪着微光。看着太阳渐弱的光芒,他心里一阵宽慰。它还没落下去,他心想,我也还活着。
床头柜上有一部电话。他犹豫了一会儿,提起话筒,拨了一个外线号码。很快,路易斯·唐斯曼就出现在屏幕上。加森·普尔不在的时候,唐斯曼在负责三星公司的运营。
“谢天谢地,你还活着。”唐斯曼一见到他就感慨道。他那张大肉脸上长满麻子,像月球表面一样坑坑洼洼。看到普尔,他顿时放松下来,麻子似乎平坦了不少。“我一直在打电话找——”
“我不过是丢了只右手。”普尔说道。
“你人没事就好。我是说,他们会帮你接上一只新手。”
“我在这儿待了多久?”普尔问。他纳闷医生和护士都去哪儿了。他们看见他醒来打电话,不是都应该在他旁边转来转去、大惊小怪的吗?
“已经四天了。”唐斯曼说,“公司一切正常。我们接到了三个警署的订单。两个在俄亥俄,一个在怀俄明。都是可靠的好订单,先预付三分之一,按惯例,三年的优先购买权租赁。”
“快把我弄出去。”普尔说。
“你得先把手接起来,我才能——”
“我的手以后再说。”他迫切希望回到熟悉的环境里去。他的脑海里浮现出商务车逼近的鬼影。一闭上眼睛,他就好像又回到了事故现场。当时,他的飞车失去控制,撞上了一辆又一辆其他车,造成了一连串损失。还有那股巨大的冲力……想到他就害怕。大难不死,我真是幸运,他对自己说。
“莎拉·本顿在你那儿吗?”唐斯曼问。
“没有。”当然不在。虽说名义上她是他的私人秘书——要是真的是出于工作考虑就好了——但是如果她在的话,肯定会以一种幼稚的、令人厌烦的方式呵护他。每个胖女人都喜欢把别人当小孩看,他心想。而且她们很危险。如果她们倒在你身上,肯定会把你压死。“也许真是这样,”他大声说,“也许正是莎拉压坏了我的飞车。”
“不,不是的。你的飞车舵翼上有根横拉杆在交通高峰期时脱落了,所以你……”
“我想起来了。”他在床上翻了个身。这时,有人来开门。一个白大褂医生和两个蓝制服护士走了进来。“我待会再和你说。”普尔挂上电话,深吸一口气,作好准备。
“你不应该现在就打电话。”医生看着他的病历说,“加森·普尔先生,三星电子的老板。你们生产的随机定位器,通过锁定特定的脑波活动,能追踪到一千英里范围内的任何猎物。你是个成功人士啊,普尔先生。但是,先生,你不是人。你是一只电子蚂蚁。”
“上帝!”普尔震惊地叫道。
“因此,你不能在这儿接受治疗。我们一检查你的伤手,就发现了。我们看见里面有电子元件,所以对你的身体进行了X光扫描,结果证实了我们的猜测。”
普尔问:“什么是‘电子蚂蚁’?”其实他知道,他能解码这个字符串。
一个护士回答说:“就是一种仿生机器人。”
“我明白了。”普尔说道,全身冷汗直冒。
“你自己不知道?”医生问他。
“不知道。”普尔摇摇头。
医生说:“我们几乎每星期都会发现电子蚂蚁。有的也是像你这样因为交通事故被送进来,还有的是主动过来查个究竟的。他们都和你一样,以前不知道这个情况,一直以为自己和人类打交道,也是人类的一员。至于你的手——”他停了下来。
“还管什么手不手的。”普尔凶巴巴地说。
“冷静点。”医生弯下腰,盯着他的脸说,“我们会派艘医务船送你去修理厂,把你的手修好,或者换只新的。他们的要价很合理,你或你的雇主——如果你有雇主的话——都能接受。不管怎样,最后你还是可以回到你的三星公司,然后一切照旧。”
“不同的是,”普尔说,“现在我知道实情了。”他不知道唐斯曼或者莎拉,或者办公室里的其他人,是否清楚这件事。是他们——或者他们中的某个人把他买过来的吗?把他设计出来的?他对自己说,你就是个傀儡,仅此而已。我从没真正经营过公司,一切都只是生产我的时候给我植入的假象而已,还有那个让我自以为是人类的假象。
“在送你去修理厂之前,”医生说,“可不可以麻烦你先去前台把账结了?”
普尔没好气地问:“你们都不为我们蚁族治疗,怎么还要收我们的钱?”
护士回答说:“只收取发现真相之前的费用。”
“记在我账上吧,”普尔愤怒而又无助地说道,“记在我公司的账上。”他好不容易坐起身来,晕乎乎地站到地上。“我很高兴能离开这儿,”他挺直腰板说,“十分感谢你们这么人性化的照顾。”
“也感谢你,普尔先生。”医生说,“也许叫你普尔就行了。”
修理厂给他换了一只新的右手。
这只右手看上去棒极了。技工给他安上之前,他仔细检查了许久。表面上它是有机手,表层也的确是人皮。自然人皮覆盖着真肉,鲜血充满静脉和毛细管。但在这下面,就只有线圈电路和微型组件,微微闪着光……仔细看里面,能看见很深的地方有阀门、引擎、多层活塞,都极度细小精致。这么一只手要价四十蛙币,差不多是他一周的薪水。
“保修吗?”他们把新手的“骨骼”接上他的身体时,他问道。
“九十天,包零件和人工。”其中一个技工说,“非正常的故意伤害不在保修范围内。”
“这个范围很模糊。”普尔说道。
一个男技工好奇地看着他问:“你以前一直把自己当人看?”
“无心的。”普尔说。
“现在知道了?”
普尔说:“是的。”
“那你从没怀疑过吗?肯定有一些迹象啊……比如你身体里偶尔会有嘀嗒声或者呼呼声。也许他们为你设计好了,故意不让你起疑心。你至今也没法知道为什么要造你,是谁造了你。”
“我就是一个奴隶,”普尔说,“一个机械奴隶。”
“你也享受过了。”
“我以前的生活很美好。”普尔说,“我一直努力工作。”
他支付了四十蛙币,活动了一下新手指,试着去抓各种物件,比如硬币,然后就离开了。十分钟后,他上了一辆公交车,准备回家。这一天可真漫长。
他回到自己的一居室,给自己倒了杯杰克·丹尼尔紫方威士忌,六十年陈酿。他一边坐在那儿小酌,一边出神地望向窗外——他唯一的窗户,看着对街的大楼。我应该回办公室去吗?他问自己。如果回去,为了什么呢?如果不回去,又是为了什么呢?总得选一个吧。他心想,老天,知道真相以后我真是崩溃了。我就是个怪物,他突然意识到。一个努力模仿活人、自己却没有生命的东西。然而,他曾真切地感觉到自己活着。只不过他现在的感觉不一样了。他对自己,对周围所有人——尤其是唐斯曼和莎拉,对三星公司的每一个人,看法都不一样了。
我应该自杀,他心想。但是我内置的程序也许会阻止我这样做。我的买主可不愿白白浪费这么多钱。再说,他其实也不想这样做。
设计好的程序。他想,在我体内,一定有一个放置矩阵的地方,还有一个帘栅级,专门用来过滤那些我不应该有的想法,不应该有的行为。这些东西强行改变了我。我没有自由。从来都没有,只是现在我知道了这一点而已。区别就在这儿。
他把窗户调成不透明,啪地打开头顶的灯,开始慢慢地、一件一件地脱掉衣服。他曾仔细观察过修理厂的技工如何为他接了新手,对自己的身体结构有了一个大概的认识。他有两块主板,分别位于两条大腿内部。技工曾把这两块主板拆下来,检查下面的电路情况。如果我是被设定好的,他想,那么,那个矩阵很可能就在主板附近。
迷宫一般的复杂线路把他弄糊涂了。他想,看来我得找人帮忙。让我想想,我们办公室那台BBB级电脑的电话是多少来着?
他拿起电话,拨通了永久安置在爱达荷州博伊西市的电脑。
“这台电脑的收费标准为每分钟五蛙币,”一个机器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过来,“请把你的信用盘放到屏幕前。”
他照做了。
“当你听到蜂鸣声,说明你已经和电脑连上了。”声音继续说,“请尽快提出问题,考虑到它的反应速度是以微秒为单位的,而你的问题将会——”他把声音调小。直到电脑屏幕上显示“无音频输入信号”,他才急忙把声音调大。这时,电脑变成了一只巨大的耳朵,等待他发出询问——在这同一时间,地球上估计至少还有其他五万人和他一样,希望接受电脑的帮助。
“给我做可视扫描,”他对电脑说,“然后告诉我在哪儿能找到控制我思想和行动的程序中枢。”他等待着。屏幕上出现了一只含有多重镜头的大眼睛,仔细盯着他看。就在那个一居室里,他毫无保留地把自己展示给电脑。
电脑说:“请打开胸腔板。对胸骨施压,然后松开。”
他按指示把胸腔板卸下来,晕乎乎地把那个东西放在地上。
“我能识别控制元件,”电脑说,“但我看不出来——”它停了一会儿,屏幕上的眼睛骨碌碌转个不停,“在你的心脏上方,我看见一卷打孔磁带。你看见了吗?”普尔低头仔细瞧。他也看见了。“我要待机了。”电脑说,“等我查阅数据库之后,再跟你联系。再见。”屏幕暗掉了。
我要把那些磁带扯出来,普尔对自己说。那卷磁带极其微小,不超过两针尖宽,放带轴和收带轴之间还有一个扫描仪。他没发现转动迹象。应该是某种超驰装置,只在特殊情况下发挥作用。想想我一生中,它们一直在这样工作。
他伸手去摸放带轴,心想,只要把这东西扯掉,就——
屏幕突然亮了起来。“信用盘号3——BNX——882——HQR446——T。”电脑说,“我是BBB——307DR,于1992年11月4号,延迟16秒后为你解答。你心脏上方的磁带不是控制程序,而是现实提供源。你的中枢神经系统接收到的所有刺激都来自这个磁带设备,自行改造它会让机器受损,甚至报废。”它补充道,“我检查过,你好像没有中枢控制程序。回答完毕。再见。”屏幕啪的一闪,黑了。
普尔赤条条地站在屏幕前,再次小心翼翼地摸了摸那卷磁带。我明白了,他的脑子疯转。我真的明白了吗?这个东西——
他意识到,如果我把磁带剪断,我的世界就会消失不见。对别人来说,地球照样转,但对我来说就不一样了。因为我的现实,我的整个宇宙,都来自这个细小装置。磁带一边缓慢转动,信息一边通过扫描仪传入我的中枢神经系统。
他想,这卷磁带肯定已经转了很多年了。
他穿上衣服,坐到大躺椅上——这是他从三星办公室搬回家的奢侈品。他点上一根雪茄,放下打火机,双手不停地颤抖。他靠在椅背上,吐了一口烟,在空中弥漫成一个模糊的烟圈。
我得一步一步来,他对自己说。我的目的是什么呢?摆脱程序对我的控制?但是那台电脑说,我体内没有控制程序。我要去折腾那卷现实磁带吗?我这么做,又是为了什么呢?
如果我控制了它,他想,就能控制现实。起码按我目前的理解是这样。控制我的主观意识……但也就这样了。客观现实本来就是一种综合建构,是人们对众多主观现实的假想性归纳。
我的世界触手可及,他意识到。要是我能弄明白这该死的东西是怎么运作的就好了。本来我只想找到控制程序,实现自主智能——支配自我。但有了这个东西的话——
有了这个东西,他不光能支配自我;他能支配一切。
这让我和那些必须经历生老病死的人不一样,他阴郁地想到。
他拿起电话,打给自己的办公室。看到唐斯曼出现在屏幕上,他轻快地说道:“马上送一整套精密工具和放大屏到我家。我要研究一些微型电路。”说完他立马挂掉电话,懒得跟唐斯曼解释。
半小时后,有人敲门。他打开房门,看见一个销售领班站在门口,手里拿着所有他可能需要的微型工具。“您没有具体说明需要什么,”领班说着进了门,“所以唐斯曼先生让我把这些东西都送来。”
“放大屏呢?”
“在房顶的卡车上。”
普尔心想,也许我是找死。他点燃一根烟,站在那儿一边抽着,一边等领班把沉重的放大屏和配套的操作系统及电源统统搬进他家安顿好。他耸耸肩,心想,我真是找死。
“有什么问题吗,普尔先生?”领班费力地装好放大屏后,站起身来,“那场事故一定让您心有余悸吧?”
“是的。”普尔轻声说道,严肃地站在那儿等领班离开。
经过仪器的放大,磁带在屏幕上看起来有些不同:它是一卷打了无数小孔的宽带子。正如我所料,普尔想。通过无孔槽记录信息,而不是铁氧化物层上的电荷。
通过放大屏他才发现,这卷磁带正以非常缓慢的速度转动着。转动保持匀速,以肉眼难以发现的速度向扫描仪递送磁带。
他心想,看来它的工作原理和自动弹奏钢琴一样,利用卡片和穿洞的乐谱,无孔的地方表示“否定”,有孔的地方表示“肯定”。如何验证呢?
显然,可以先填上一些小孔试试。
他测量了放带轴上剩下的磁带长度,费了好大的劲才终于算出磁带的传送速度,得到一个数字。如果在暴露在外面的这段磁带上动些手脚,那么,再过五到七个小时,他的改动就会见效。也就是说,他能把几小时后他要接收到的刺激覆盖掉。
他用一把微型刷将一大块磁带表面刷上不透明的油漆——当然,只是相对大块。油漆也是在微型工具箱里找到的。他想,这样我就抹掉了约半小时的刺激。起码覆盖了一千个小孔。
现在就可以乖乖地等着看六小时后他的世界会有什么变化了。
五个半小时后,他来到曼哈顿一家名叫克拉克特的高级酒吧,和唐斯曼一起喝两口。
“你的气色不大好。”唐斯曼说。
“的确是。”普尔说道。他喝干杯子里的苏格兰酸饮,又叫了一杯。
“是因为车祸吗?”
“在某种程度上,是的。”
唐斯曼说:“你是不是……发现了什么关于你自己的秘密?”
普尔抬起头,在酒吧昏暗的灯光下看着他。“所以你都知道。”
“是的,”唐斯曼说,“我知道应该叫你普尔,而不是普尔先生。但是我仍然乐意称呼你为普尔先生,而且我会一直这样叫下去。”
“你多久前知道的?”普尔问。
“自从你接管我们公司,我就被告知三星公司的真正老板在普罗克斯星系。他们想让一个受控于他们的电子蚂蚁来掌管三星。他们需要一个既聪明又有说服力的——”
“三星真正的老板——”他还是头一次听说这个消息,“不是分散在各地的两千名持股人吗?”
“马尔维斯·贝和她丈夫俄尔南住在普罗克斯四号星球上,他们持有公司百分之五十一的投票权股票。从公司创立开始一直如此。”
“我怎么不知道?”
“他们不让我告诉你。他们要你以为是你自己在发号施令。我在从旁协助。其实我只是在传达贝氏夫妇的命令。”
“我就是个名副其实的傀儡。”普尔说道。
“在某种意义上,的确是。”唐斯曼点点头说,“但是对我来说,你永远都是普尔先生,没有变化。”
这时,远处的部分墙面突然消失了。随之消失的还有邻桌的几个人,还有——
透过酒吧巨大的落地窗望出去,纽约的天际线也慢慢淡出了他的视野。
唐斯曼见他脸色很怪,便问:“怎么了?”
普尔沙哑地说道:“看看周围。你没发现什么变化吗?”
唐斯曼环顾四周,说:“没有啊。什么样的变化?”
“你看得见天际线吗?”
“当然,虽然有点雾蒙蒙的。灯光闪烁……”
“我知道了。”普尔说。他猜得没错。每一个被他覆盖起来的小孔,都代表着他对真实世界中某个物体的感知。他站起身来,说:“唐斯曼,我先走了。我要回家,手头有些事情。晚安。”他大步走出酒吧,来到大街上,寻找出租车的身影。
一辆都没有。
他心想,连这些都没了。不知道还有什么被我涂起来了。妓女?鲜花?监狱?
这时,他看见唐斯曼的飞车停在酒吧的停车场里。我就开那个吧,他想。反正唐斯曼的世界里还有的士,他待会儿打的就好。而且这是公司的车,我有钥匙。
不一会儿,他就升到了空中,往公寓的方向飞去。
他眼前的纽约市仍然残缺不全。两边依然能看到车子、大楼、街道、行人和指示牌等等,但是他的视野中央却空无一物。我能飞到那里面去吗?他问自己。我也会消失的。
我真的会消失吗?他朝那片虚无飞去。
车子在纽约上空不停地绕圈。他把烟抽了一根又一根。大概过了十五分钟,纽约突然又悄无声息地恢复正常了。他终于可以结束旅途。他灭掉手里的烟头(这么奢侈的东西真是浪费了),然后径直往家开。
他一边开门一边想,如果我插入一小段不透明窄带,就能——
他打断思绪。有人正坐在客厅的椅子上,电视里播着《星际迷航》。“莎拉。”他恼火地叫道。
她站起身来,人虽然胖,姿态却很优雅。“我在医院找不到你,所以就来这儿了。我还留着你三月份给我的钥匙,那次我们吵了一架。哦,你看上去很消沉啊。”她向他走过来,担心地看着他的脸,“你伤得很重吗?”
“没有。”他脱掉外套、领带和衬衫,露出胸膛,跪下身去翻工具箱。他停了一会儿,抬头看着她说:“我已经知道我是一只电子蚂蚁。这就带来很多值得探索的问题。我正在一个一个地尝试。”说着他伸出手,在左沃尔多的终端,一个微型螺丝起子开始移动,动作被放大在屏幕上。他对她说:“如果你愿意,可以在一边看着。”
谁知她哭了起来。
“怎么了?”他没好气地问她,眼睛却没有离开手里的活儿。
“我……这真是太让人伤心了。一直以来,你都是我们三星公司的好老板。我们非常尊重你。现在一切都不同了。”
磁带的上下边缘没有打孔。他横着剪下一条细边,然后小心翼翼地把距离扫描仪四小时的磁带剪断。他把剪下来的那条细边垂直连在断口上,然后用一个微型加热器把磁带融化接好。这样一来,他就给自己原本的世界增加了二十分钟的空白。据他计算,这段死寂的二十分钟将在午夜过后几分钟开始。
“你在修理自己吗?”莎拉怯怯地问。
普尔说:“我在解放自己。”除此之外,他脑子里还有几个改造方案。但是首先,他想验证自己的推测。没有孔的空白磁带意味着没有刺激,在这种情况下,缺少……
“你现在的脸色真是……”莎拉说道。她收拾好自己的提包和大衣,卷起视听杂志。“我这就走。我知道你对我出现在这儿有意见。”
“别走,”他说,“我和你一起看《星际迷航》。”他穿上衬衫。“还记得数年前有多少个电视台来着?二十还是二十二个?在政府关闭那些独立电视台之前。”
她点点头。
“如果这台电视的阴级射线屏上同时播放所有频道,”他说,“不知道会是什么样子。我们还能分辨得出谁是谁吗?”
“应该不行吧。”
“也许我们应该学会这样做。学会在混乱中作选择。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不想要什么。想想看,如果我们的大脑能在同一时间处理二十幅不同的画面,那将是多么奇妙。那样的话,在给定的时间内,你就能存储大量的信息。我在想,如果大脑,我是说人类的大脑——”他停了一下。“按说人类的大脑应该无法实现这一点。”他又停了一下,沉思了一会儿,“但从理论上来讲,一个仿生大脑也许可以。”
“你是说你的大脑吗?”莎拉问。
“是的。”普尔说。
看完《星际迷航》之后,他们去睡觉。普尔坐在床上,后背靠着枕头,一边抽烟,一边沉思。莎拉在他身边翻来覆去,纳闷他为什么还不关灯。
十一点五十。随时都有可能发生。
“莎拉,”他说,“我需要你的帮助。再过几分钟,我身上会发生很奇怪的事情。时间不会很长,但我需要你好好观察我。看我会不会——”他做了个手势,“有什么变化。看我会不会睡着,或者讲胡话,或者——”他本想说,看我会不会消失,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我不会伤害你,但是你最好还是小心一点。你带没带防身手枪?”
“在我包里。”她已经完全清醒了。她坐起身,万分惊恐地看着他。在房间的灯光里,她宽阔的肩膀黑一块白一块。
他把枪递给她。
房间突然僵掉了。颜色慢慢褪去。物品一件一件消失,最后全都像一缕烟一样飘散开去。黑暗席卷而来,吞噬周围的一切。
普尔发现,最后一丝意识也在消逝。他眯起眼睛,很想看清楚。他隐约还能看见莎拉·本顿坐在床上,但是她已经变成一个二维模样,而且一直在变小变模糊。杂乱无章的缥缈物质搅成一团飘忽不定的云,聚拢,散开,再聚拢。直到最后一丝光、热和能量完全散尽。房间不见了,就好像被封锁在现实之外。这一刻,空间丧失了距离感,只有僵死的无尽黑暗。而且他听不见任何声响。
他四处乱摸,却感觉不到任何东西。他对自己身体的意识也彻底消失了,同宇宙中的其他物体一样。他没了双手,即使他有,也摸不到任何东西。
看来我猜对了那卷该死的磁带的工作原理,他用一张根本不存在也发不出声的嘴巴对自己说。
这种情形十分钟后就会结束吗?他问自己。我关于这一点的推测是不是也是正确的呢?他静静地等待着……同时也本能地察觉到,他的时间概念应该也和其他东西一起消失了。我只能干等,他意识到。希望不要等太久。
为了建立一个时间参照,他想,我来编字典吧。先列出所有我知道的以a开头的单词。让我想想,apple,automobile,acksetron,atmosphere,Atlantic,tomato aspic,advertising——他想啊想,逻辑归类能力在他充满恐惧的脑子里不时地发生偏差。
突然,出现了一阵亮光。
他躺在客厅的沙发上,温和的阳光从唯一的窗户洒进来。两个男人正手握工具,弯腰给他做检查。他认出来他们是维修人员。他们正在修理我。
“他醒了。”其中一个技工说着,起身后退了几步。莎拉·本顿立即冲上前去,焦急地颤抖着。
“感谢老天!”她说,潮湿的呼吸传进普尔的耳朵里。“吓死我了。我只好给唐斯曼先生打电话……”
“发生了什么事?”普尔厉声问道,“给我从头开始一字一句地说。我要知道是怎么回事。”
莎拉努力克制住自己的情绪,擦擦鼻子,紧张兮兮地说:“你昏了过去。就这么躺在那儿,跟死了一样。我一直等到两点半,看你还是没反应,就把唐斯曼先生叫醒了。然后他打电话给电子蚂蚁维修人员,我是说,仿生机器人的维修人员。大概四点五十的时候,他们两个赶了过来,一直忙到现在。现在已经是早上六点十五了。我快要被冻僵了,只想上床睡觉。我今天没法上班了,真的没办法。”说完她扭过头,啜泣着。这声音让他厌烦。
一个身穿制服的技工说:“你动了现实磁带。”
“是的。”普尔承认。干吗要否认呢?他们肯定已经发现了他插进去的那截磁带。“我不应该昏睡这么久的,”他说,“我只插进去十分钟的磁带。”
“你那么一弄,让整个磁带停止转动了。”技工解释说,“你插进去的那截堵在扫描仪的入口,为了保护磁带,整个设备自动关机。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知不知道你在干什么?”
“我还不是很清楚。”普尔说道。
“你还以为这是个好主意。”
普尔反驳道:“要不然我干吗这么做!”
“你的账单,”技工把账单递给他,“一共九十五蛙币。你可以选择分期付款,如果你愿意。”
“知道了。”他艰难地坐起身,揉揉眼睛,扮了个鬼脸。他感到头很痛,肚子也饿瘪了。
“下次记得把磁带磨薄点,”带头的技工告诉他,“这样就不会卡带了。你从没想过你体内有这个安全设计吗?整个设备会停止运转,而不是……”
“如果——”普尔打断他,声音低沉而专注,“如果没有任何东西经过扫描仪,会发生什么事?没有磁带,没有任何东西,光电池会不会因为没有电阻而产生无限大电流?”
两个技工面面相觑,然后其中一个对他说:“你的所有神经电路都会发生短路。”
“这意味着什么呢?”普尔继续问。
“意味着这个机体就到头了。”
普尔说:“但我检查过电路,它带的电压不足以造成这种影响。这么小的电流熔化不了金属,即便两极直接连在一起也是如此。百万分之一瓦特的功率怎么说也烧不掉一个十六分之一英寸长的铯棒。假设磁带孔的瞬间组合方式有十亿种。但总输出功率不是累积的。电流大小取决于针对那种组合方式的电池详情,考虑到所有门电路均处于开放的工作状态,数值并不大。”
“我们会骗你吗?”其中一个技工不耐烦地说道。
“怎么不会?”普尔说,“现在我有机会体验任何事,而且可以同时进行。我可以发现宇宙的奥秘——整个宇宙,可以在瞬间体验所有的现实。没有任何一个人类可以做到这一点。一份不受时空限制的交响乐谱进入我的大脑,所有音符,所有乐器,同时进入我的大脑。所有交响乐曲。你明白吗?”
“这会超过你的负荷。”两个技工不约而同地脱口而出。
“我不这样认为。”普尔说。
莎拉问他:“你需要来一杯咖啡吗,普尔先生?”
“好的。”他说。他放下腿,两只冰冷的脚站到地上,浑身发抖。他站直身子,感到全身酸痛。他们让我在沙发上躺了一整晚,他这才意识到。即便在这种情况下,他们也可以考虑得周全一点嘛。
公寓那头的厨房里,加森·普尔坐在餐桌旁,喝着莎拉递给他的咖啡。技工早就离开了。
“你不会还要在自己身上做实验吧?”莎拉担忧地问。
普尔不耐烦地说:“我要控制时间,让它倒流。”他心想,我可以剪下一截磁带,然后转个一百八十度,再把它接上去。这样,我的意识流就会按相反方向流动。到那时,我会从楼顶上倒退回门口,打开门锁,再退回到水槽边,取出一叠脏盘子。我会坐在这张桌子旁,把吃下的东西从胃里吐回各个盘子里……然后把它们送回冰箱。第二天,我会把这些食物从冰箱里取出来,装进袋子里,拎回超市去,再把袋子里的食物分门别类地放回架子上。最后,他们会把钱从收银机里取出来还给我。被我放回去的食物将和其他食物一起,装在大塑料箱子里运出城去,送回亚特兰大的水培中心。然后再从那里回到树林里、草丛里、死掉的动物身上,或者深深地埋进土里。但是这一切能证明什么呢?让磁带倒转,我并不会知道更多,这样还不够。
他意识到,我真正想要的,是一个终极绝对的现实,哪怕只能维持百万分之一秒。之后到底会怎样,我就无所谓了,因为我已经看遍了世界的始末,不需要再去了解或观察什么了。
我可以尝试另一种改变,他对自己说。在我剪断磁带前,我可以先在磁带上戳些新孔,看会带来什么不同。这个应该很有趣,因为我也不知道戳出来的孔代表怎样的现实。
他拿出一件微型工具,用尖头在贴着扫描仪的磁带上随便戳了几个孔。他不想等太久。
“不知道你能不能看见。”他对莎拉说。不过据他推断,她肯定看不见。“马上会出现一些东西。”他对她说,“我要你作好心理准备,不要担心。”
“老天。”莎拉无可奈何地叹息道。
他看了看手表。一分钟过去了,然后又过了一分钟,又是一分钟。
突然——
房间中央出现了一群绿黑相间的鸭子。它们兴奋地嘎嘎叫着,从地面上飞了起来,拍打着双翅。它们飞到房顶,羽毛散落一地。它们本能地挣扎着,发疯似的想要逃离这个地方。
“鸭子,”普尔感叹道,“我竟然戳出了一群能飞的野鸭子。”
这时,又有东西出现了。公园的长椅上坐着一个衣衫褴褛的老头,手里拿着一张破烂不堪的报纸。他抬起头,似乎看见了普尔,冲他微微一笑,露出两排烂牙,然后又低下头去看报纸。
“你看见他了吗?”普尔问莎拉,“还有那群鸭子。”这时,鸭子和公园流浪者都没了踪影。他戳了洞的磁带很快就读完了。
“它们不是真的吧?”莎拉问,“是吗?你怎么——”
“你也不是真的。”他告诉莎拉,“你不过是一个刺激因子,记录在我的现实磁带上。我可以在磁带上看见代表你的小孔。不知你是否也存在于其他现实磁带上,你真的存在于现实世界中吗?”他不知道,也没法知道。或许就连莎拉自己也不清楚。也许她存在于一千卷磁带上,也许每一卷批量生产出来的磁带上都有她的存在。“如果我把磁带剪断,”他说,“你就无处不在,同时又不在任何一处,就像天地万物一样。至少对我来说是如此。”
莎拉迟疑地说:“我是真的。”
“我想完全了解你,”普尔说,“因此我必须剪断磁带。即便我现在不这样做,以后迟早也会。这是必然会发生的事,不可避免。”所以更待何时呢?他问自己。而且唐斯曼随时可以向制造我的人报告,到时他们会把我关起来。因为我会威胁到他们的财产——我自己。
“我真后悔没去上班。”莎拉满脸愁容。
“那你去吧。”普尔说。
“但我不想留你一个人在这儿。”
“我没事。”普尔说。
“不,你不会没事。你又要把自己折腾到昏过去,甚至毁掉自己,就因为你发现自己是电子蚂蚁,而不是人类。”
他愣了一下,说:“也许吧。”也许莎拉说得没错。
“但我又阻止不了你。”她说。
“是的。”他点点头。
“可我必须留下来。”莎拉说,“虽然我阻止不了你,但是如果我离开后,你真的就这么把自己弄死了,我会一辈子不得安宁。我会不停地后悔,后悔此刻如果我没有离开,将会怎样。你明白吗?”
他又点点头。
“那你开始吧。”莎拉说。
他站了起来。“我即将经历的并不是痛苦,”他对她说,“虽然你可能会这样觉得。记住,仿生机器人体内只有非常少量的痛感电路。我会感受到无比强烈的——”
“别说了。”她打断他,“你想做什么,不想做什么,都按你的意思办。”
他也害怕起来,变得笨手笨脚。他把手伸进微型装配手套里,拿起一件微小的工具——一把锋利的切割刀。“我要把胸腔里的磁带切断,”他说,一边仔细地看着放大屏,“仅此而已。”他拿刀的手战栗起来。一瞬间就能完成了,他心想。我将有足够的时间把切口接好。起码有半小时的缓冲时间。如果我改变主意,应该还来得及。
他一刀切了下去。
莎拉紧张地看着他,轻声说:“没有变化。”
“我还有三十到四十分钟的时间。”他坐回桌子旁,把手从手套里抽出来。他注意到自己的声音在发颤。莎拉肯定也发现了。他开始懊恼自己不该事先吓她。“对不起。”他突兀地说,只想向她道个歉。“也许你应该离开。”说着他惊恐地站起身来。她也条件反射般地站了起来,就像在模仿他一样。她胖胖的身躯直直地竖在那儿,心怦怦直跳。“走吧,”他沙哑地说道,“去办公室,那儿才是你应该待的地方。本来我也应该待在那儿。”我要把磁带接起来,他对自己说,我快要崩溃了。
他又戴上手套,手指瑟瑟发抖。他看向放大屏,发现有一束微弱的光电射向扫描仪。同时,他还发现被切断的磁带末端已经消失在扫描仪的入口里……他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幕。我已经来不及了,他心想。它进去得太快。老天,救救我。它以远超我当初预估的速度往里卷。那么,现在就——
他看见了苹果、鹅卵石,还有斑马。他觉得很温暖,就像全身裹着丝绸一样。他感到有海浪拍打在身上。从北边吹来阵阵海风,仿佛要把他拉去远方。他身旁到处是莎拉的影子,还有唐斯曼。纽约的夜景熠熠生辉,他周围环绕着许多飞车,穿梭在夜空中,穿梭在白昼里,穿过洪流,掠过旱地。他的舌尖流淌着融化的黄油,鼻子闻到了恶臭,嘴里还有可怕的味道,就好像毒药和柠檬还有夏日青草混合在一起。他沉入水底,堕入深渊;他躺在一个女人的怀抱里,睡在宽阔的白床上,听见一阵尖锐的喧闹声——是从一家破败的闹市区宾馆的坏电梯里传来的。我活着,我活过,我再也活不过来了,他对自己说。这时,所有词汇,所有声音,都伴随着他的思潮涌来。虫子一边疾跑,一边吱吱地叫。而他,已经坠入一具复杂的仿真机器人体内,睡在三星公司的实验室里。
他想对莎拉说点什么。他张开嘴,努力挤出词语——从照亮他思想的庞大词库里找出那串特定的词语组合,却被它们灼伤了身体。
他的嘴巴燃烧起来。他纳闷怎么会这样。
莎拉·本顿僵硬地靠在墙上,眼看着普尔半张的嘴里冒出一缕青烟。机器人倒了下来,先是双肘双膝着地,然后慢慢地展开四肢,瘫了下去。不用检查她也知道,它已经“死了”。
普尔结果了自己,她心想。它感觉不到疼痛,它自己是这样说的。也许会有一点痛。不管怎样,一切都结束了。
我最好给唐斯曼先生打个电话,让他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她心想。她战战兢兢地穿过房间,走到电话旁拿起话筒,拨出熟记于心的号码。
它还以为我只是它的现实磁带上的一个刺激因子,她自言自语道。所以它认为,当它“死”了,我也会跟着死掉。多么奇怪啊,她心想。它为什么会这样想呢?它从没在这个真实世界里生活过。它一直都“活在”它那个电子世界里。真是无奇不有啊。
“唐斯曼先生,”电话接通后,她说道,“普尔已经死了。它在我眼皮子底下结果了自己。你最好过来看看。”
“所以我们终于摆脱它了。”
“是的,这下轻松了,对吧?”
唐斯曼说:“我会派几个人过去。”他从屏幕上看到,餐桌旁躺着普尔的身躯。“你先回家休息,”他对莎拉说,“你肯定累坏了。”
“是的,”她说,“谢谢你,唐斯曼先生。”她挂上电话,茫然地站在那儿。
突然,她觉得有什么不对劲。
我的手,她心想。她把双手举起来。为什么变成透明的了?
还有墙壁也是,变得模糊起来。
她颤抖着走到那个奄奄一息的机器人旁边,站在那儿不知所措。她能透过自己的双腿看见后面的地毯。接着,地毯也开始变暗。透过地毯,她看见一层又一层的物质正在瓦解。
也许我可以把他的磁带接起来,她心想。但是她不知道怎么做。而且,连普尔的身体也开始模糊起来。
晨风吹过她的身体。她却感觉不到它。她正逐渐失去知觉。
风一直吹。
- 一种体感远程控制系统,得名于罗伯特·海因莱因的同名短篇小说中的主人公,沃尔多的发明者沃尔多·琼斯。——编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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