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萍踪侠影录
作者:梁羽生
内容简介
萍踪侠影录是梁羽生得意之作,曾拍摄多部电视剧。本书通过朱明王朝与张士诚后代的矛盾、奸宦与忠臣义士的斗争,以及中原与蒙古之间的民族冲突,表现出爱国保民的主题。主角张丹枫在漠北瓦剌部落长大,为报先祖兵败长江、饮恨受戮之仇,回到中原,意图与朱元璋的子孙再争天下。旅途中与明室忠臣云靖的孙女云蕾相遇,坠入情网后方始发现两家原属世仇。张归国不久,瓦剌入侵中华,之后发生明朝皇帝御驾亲征为敌所掳的土木堡之变。张丹枫毅然放弃了唾手可得的王霸之业,决心助朝廷柱石于谦抗敌,将先祖宝藏献于谦作军饷,并甘冒万险,重回漠北,救出累世宿仇朱元璋的后代明英宗朱祁镇。作者将张丹枫与云蕾的爱情波折,有机地与国家命运交织在一起,谱成了豪侠浪漫美好绝伦的传奇故事。
楔子牧马役胡边 孤臣血尽扬鞭归故国 侠士心伤
独立苍茫每怅然,恩仇一例付云烟,断鸿零雁剩残篇。
莫道萍踪随逝水,永存侠影在心田,此中心事倩谁传?
——调寄《浣溪沙》
清寒吹角,雁门关外,朔风怒卷黄昏。
这时乃是明代正统(明英宗年号)三年,距离明太祖朱元璋死后,还不到四十年。蒙古的势力,又死灰复燃,在西北兴起,其中尤以瓦剌族最为强大,逐年内侵,至正统年间,已到了雁门关外百里之地,这百里之地,遂成了明与瓦剌的缓冲地带,也是无人地带。西风肃杀,黄沙与落叶齐飞,落日昏黄,马铃与胡笳并起。在这“无人地带”之间,这时却有一辆驴车,从峡谷的山道上疾驰而过。
驴车后紧跟着一骑骏马,马上的骑客是一个身材健硕的中年汉子,背负箭囊,腰悬长剑,不时地回头顾盼。朔风越卷越烈,风中隐隐传来了胡马嘶鸣与金戈交击之声,陡然间,只听得一声凄厉的长叫,马蹄历乱之声渐远渐寂,车中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卷起车帘,颤声问道:“是澄儿在叫我么?可是他遇难了?谢侠士,你不必再顾我了,你去接应他们吧,我到得这儿,死已瞑目!”
中年骑客应了一声,遥指说道:“老伯万安,你听那马蹄历乱之声,料是胡兵已退了。噢,你瞧,这不是他们来了!”一拨马头,如飞迎上。车中老者,长叹一声,潸然泪下。车中蹦地跳起一个女孩,小脸儿冻得红冬冬的,有如熟透了的苹果,揉揉眼睛,似是刚刚睡醒的样子,开声问道:“爷爷,这是中国的地方了吗?”那老者勒住驴车,凝视车下的土地,声调低沉道:“嗯,是中国的地方了。阿蕾,你下车去,替爷爷拿一把泥土回来!”
山谷口外,三骑负伤的战马背着衣冠破碎的乘客,狂嘶奔回,领先的是一个和尚。那姓谢的中年汉子迎上问道:“潮音师兄,云澄师弟呢?”那和尚勒住马头,黯然说道:“他已死了!真想不到万水千山,逃到这儿,雁门关已经在望,他却还逃不出胡人之手。不过,他也真不愧是个铁铮铮的汉子,重伤之后,还力毙数人,临死之前,还杀了那个领兵的鞑子,把那些蒙古兵吓得连忙逃命,不敢再追。人谁无死,像他这样,死也值得了。你的徒儿也不错,他也是力杀数人,和他的师叔并肩战死的。”
那中年汉子双目炯炯,怒视长空,忽而一声长笑道:“雁门关已经在望,我们终算不负云澄师弟之托,将他的爹爹送回来了,云澄在九泉之下,当可瞑目。只是云大人哀痛余生,这事儿暂且瞒着他。”纵马赶回驴车,只见车中的老者跨在车辕之上,捧着一撮泥土,神情非常奇异,那小女孩站在地上,怔怔地看着她的爷爷。
潮音和尚叫道:“云大人,我们回来了。”老者问道:“我的澄儿呢?”潮音和尚道:“鞑子兵已被我们杀退,他受了点轻伤,和天华师弟的徒儿殿后。”声调尽管强作平静,还是抑不住那悲愤之情。那老者面色大变,潮音和尚和谢天华那样豪迈的侠客,在他逼视之下,也不觉后退几步,不敢接触他的目光,只听得他纵声笑道:“父是忠臣儿孝子,忠臣孝子集于一门,我云靖尚有何憾!哈哈,哈!”笑声凄厉之中含着极度的悲愤,驴车旁的骑士都不敢作声。那女孩子仰面问道:“爷爷,你笑什么?我很怕听,爷爷,你别这样笑啦。爹爹为什么还不回来?”
那老者笑声骤止,静默了好一会子,缓缓问道:“明日清早,可以赶到雁门关吗?”谢天华道:“是,今晚正是十月十五,晚上月光明亮,明早定可赶到。”那老者捧着那撮泥土,如捧珍宝似的,凑近鼻端,深深呼吸了好几下,泥土散发着残枝败叶的气息,那老者深深呼吸,如嗅异香,凄然笑道:“二十年了,如今始闻得着故乡泥土的气味。”谢天华道:“老伯居留异国,存节全忠,比苏武留胡,尚多一载,如此孤臣孽子之心,人天共仰!”
那老者眉头一展,双手一伸,把那女孩子抱上车来,又缓缓说道:“阿蕾,你今年七岁了,应该开始懂事了,爷爷今晚给你说一个故事,你要紧紧记在心里。”那女孩重复说道:“嗯,要紧紧记在心里。我知道了,爷爷是说自己的故事!”那老者奇怪地看了孙女一眼,道:“你真是精灵得可以,比我小时,聪明得多了!”殊不知这女孩自出生之后,上一个月才见着她的爷爷,当时她就曾问父亲,为什么突然间来了一个爷爷,她父亲对她说道:“我给你说过许多次苏武牧羊的故事,爷爷的故事比苏武牧羊的故事还要动听,将来爷爷会自己说给你听,你要紧紧记在心中。”所以今晚爷爷一说故事,她就知道那是爷爷自己的故事。
众人环绕驴车,都像那女孩子一样,出神倾听,只见那老人拿出一根竹杖,杖头上有几根稀疏的旄毛,那老人叹道:“这使节的旄旌饰品都给北地的冰雪消融尽了。阿蕾,你知道什么叫做使节吗?我说给你听。二十年前,你爷爷是大明天子的使臣,奉遣到蒙古的瓦剌国去互通友好,这根竹杖就是皇帝所赐的,称为使节,这使节代表天子,性命可丢,节不可毁。那时蒙古分为两部,一叫瓦剌,一叫鞑靼,国边还很微弱。大明天子派使臣亲临,照理应该很受他们的尊敬,却不料在呈递国书之日,那瓦剌王起初还彬彬有礼,后来来了一个身披胡服的汉人,佩剑上朝,把瓦剌王拉过一边,悄悄说话,一边说一边眼看着我。这汉人不过二十来岁的样子,眼光中却露着无限怨毒,好像我和他有着百载深仇!”
谢天华奇道:“那人是认得老伯的吗?”云靖道:“不,我绝不认识他。我自问居官清白,平生没有仇人,更不会在胡人之地结有仇人,也不知他对我何以如此怨毒!不过,我当时见他身披胡服,也确实不屑和他交谈。他和瓦剌王谈了一阵,突然下令将我扣留,还要夺我的使节。我大怒抗议:性命可丢,这代表大明天子的使节却不可毁。可恨他身是汉人,听了之后,反哈哈大笑道:‘大明天子,大明天子!哈哈,你是准备做大明天子的忠臣来了?好!我一定叫你称心如愿,做第二个苏武,苏武牧羊,你就去牧马吧!’自此我便在极北苦寒之地,牧马二十年!起初我还指望明朝派兵来救,年复一年,却是毫无消息,后来听说大明皇帝——明成祖朱棣归天,仁宗继立,不到一年,又告夭折,幼主即位,国中无人,太祖、成祖开疆辟土的前代雄风,已成陈迹,我断了念头,自份必老死异国,难回汉域了,谁知也还有今日!”
谢天华与潮音和尚相对一视,默不作声,面色奇异,似是既有佩服之情却又有不以为然之意。云靖毫不在意,声调越发低沉,十指屈拗,勒勒作响,又道:“二十年来,我受了无数的苦,在沙漠之中,无水可饮,有时便喝马尿解渴,到了秋冬之季,饮冰嚼雪,更是寻常之事了!这些都还不算什么,更可恨的是,那厮还时不时派人看我,在我的面前,辱骂大明天子。二十年来,我无时不准备死难,可恨那厮却又并不杀我,只是将我折磨。”云蕾听得好不愤怒,问道:“那坏人叫什么名字?爷爷说给我听,蕾蕾大了替你报仇。”云靖续道:“不久我就知道,那厮姓张,双名宗周,名为‘宗周’,实不宗周,试想周室乃是天下的共主,既是宗周,却又辱骂大明天子,那不是自己嘲骂自己吗?”那女孩子不懂什么叫做“周室”,更不懂什么叫做“共主”,正想发问,只听得她的爷爷又道:“这些历史上的事情,你长大了念了书自然明白,爷爷不再多说了。”云靖其实不只是说给孙女听,也是说给那两位侠士听。至此顿了一顿,突然提高声调问道:“两位侠士,你说这厮该不该杀?”潮音和尚禅杖顿地与谢天华抢着说道:“该杀!”
云靖微微一笑,抚着孙女的头又道:“那张宗周原来是奸贼世家,他的父亲已在蒙古为官,至他更得重用,二十多岁,就当了瓦剌国的右丞相,与左丞相脱欢,同得瓦剌可汗脱脱不花的重用,他身子很好,想来还有二三十年的命。我在冰天雪地之中牧马日盼夜盼,只盼望他千万不要早死!”潮音和尚性情梗直,闻言怪道:“这却是为了什么?”云靖多年愤怒,久蕴心中,说到此处,冷冷一笑。云蕾打了一个寒噤,只见她的爷爷在怀中摸出一块羊皮,上面写着几行红字,隐隐闻到腥味。
谢天华骇然说道:“云老伯,这是你写的血书?”云靖淡然说道:“这已经是第二份了。我起初指望朝廷兴师问罪,将奸贼拿着,明正典刑,后来实是无望,想自己刺杀奸贼,自己却又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想来想去,只有盼望我儿孙争气,弃文习武,能替我报这大恨深仇。果然天从人愿,我牧马十年之久,澄儿也到了胡边,隐姓埋名,寻找我的踪迹。我出使之前,他刚刚考取秀才,是个文质彬彬的书生,在胡边再见之时,他已是个雄赳赳的武夫了。原来他知道朝廷不愿为我一人,兴师问罪,于是便弃文习武,想深入胡边,单骑救父。听说他在天下第一剑客玄机逸士的门下学了七年,武功虽未大成,等闲三五十人已近他不得,他救父心急,不待满师,便赶来了。”云蕾听得出神,一双眼珠滴溜溜地转来转去,心中充满疑惑,问道:“那么,爹爹既有那么大的本领,为什么我一点也不知道?我只见他天天和妈妈一同去牧羊,有一天,有一个鞑子兵欺负他,要抢他的羊,打他他也没有还手。”
云靖叹了口气,道:“阿蕾,你还小,有许多事情,说给你听,你也不懂。不过,将来就算我死了,不及见你长大,两位伯伯也会告诉你的。”
谢天华知道云靖今晚倾谈身世,其实是想说给他们听的,其中必有含意。见云靖身躯颤抖,微微喘息,便扶着他道:“老伯,你歇歇吧,说话的时候还多着呢,到了雁门关之后再说吧。老伯他日有什么吩咐,晚辈一定依从。”
云靖咳了一声,喘着气道:“不,我一定要说下去。这些事情憋在心中太久太久了,不说出来,就不痛快。”歇了一歇,接下去道:“澄儿把事情看得太容易,以为凭他的武功便可以将我救出胡边。谁知天外有天,人上有人,蒙古地方也有许多高手,就是那张宗周的手下,也着实有几个本领非凡的人。我在雪地牧马,暗中实是有人监视。澄儿好不容易找着了我,还未来得及商议逃跑,就给人发现,不是我叫他快逃,连他都几乎给人擒住。后来他又暗中和张宗周的手下较量了几次,都讨不了便宜,这才把单骑救父的念头放下去。因此他便遵照我的叮嘱,隐姓埋名在蒙古住下来,装做一点也不懂得武功的模样,暗中寻找机会,和我偷通讯息。
“我要他在蒙古住下来,又要他娶了胡女为妻,为的就是替我传宗接代,好报此大恨深仇。我想起愚公移山的故事,这仇我儿子若不能报,还有我的孙子来报,我的孙子不能报,还有我的曾孙,只要我云家还有后人,这仇就一定能报。而张家呢,即算张宗周死了,他也还有后人,他的后人也要替他受这报应!七年前我听说他生了一个男孩,我就写下第一份血书,要我的男孙紧记,日后长大了,只要碰着了张宗周这一脉所传的人,不论男女老幼,都要替我把他们杀掉!”
谢天华只感到一阵寒意,直透心头,嘴唇掀动,却又忍着,心道:“怨毒之甚,竟至如此!这样的报复,岂不比江湖上的仇杀还要残酷?想来他在冰天雪地里牧马二十年,受尽折磨,所以失去了常性。且待他回到中土之后,精神恢复,再慢慢劝解他吧。”
云靖指着血书,微微喘气,又道:“澄儿听我的嘱咐将血书缝在孩子的衣裳里,送给他的一位师兄为徒。此后我因为转移地方牧马,又失了联系,直到三个月前,他才偷偷地和我见了一面,告诉我,他已约了同门,赶来营救。那时,我自念年迈苍苍,已不再作逃生之想,对他的话,也不在意,只问他在这别后七年之中,有没有再生孩子?他说又生了一个女儿,这便是你。我立刻再写一份血书,是孙女也要替我报仇。蕾蕾,以后你要紧紧记着:若碰着张宗周一脉所传的人,不论男女老幼,都要替我把他们杀掉,化骨扬灰!”
云蕾听得定了眼神,苹果般的小脸上充满了害怕恐惧的表情,突然“哇”的一声哭起来道:“爷爷,要杀那么多人吗?蕾蕾害怕,妈妈自幼教我不要随便杀生,连初生的羊羔也要保护。哎,妈妈呢?爹爹说妈妈就要来的,为什么不见妈妈来,连爹爹也不见了?”她哪里知道,她的爹爹云澄在胡边隐姓埋名,身世来历连她的妈妈也没有告诉,一月之前,竟是瞒着妻子,弃家逃走的。
云靖白须掀动,突然怒声说道:“蕾蕾,你不听我的话吗?我告诉你,你的爹爹,你的爹爹,他已经——”神色俱厉,吓得云蕾噤不作声,眼泪也收了,云靖叹了口气,话到口边,又咽了回去,不忍把她爹爹的死讯再说出来。
谢天华暗暗叹气,摇了摇头,只见云蕾低下了头,小声说道:“我听爷爷的话!”云靖把三月前新写的血书塞到她的怀里,仰天笑道:“不想我云靖尚有逃出异域,重归故国之时。我只盼张宗周这厮,不要早死,让他亲受我孙儿的报复!谢侠士,求你瞧在澄儿的面上,把这女娃子收做徒弟吧。”
谢天华一阵迟疑,缓缓答道:“这个且慢商量。——嗯,老伯不要误会,不是我不答应,我是想替她找一个更好的师父。”
谢天华与潮音和尚乃是云澄的同门,他们的师父玄机逸士号称天下第一剑客,不止在剑术上有极精湛的造诣,其他武功,也很博杂。只是玄机逸士脾气古怪,他共有五个徒弟,每个徒弟,只传一门武功。例如谢天华就只得他剑术的一半。怎么叫做一半?原来玄机逸士有两套剑法,相反相成;他又炼有雌雄双剑,雌剑名为“青冥”,雄剑名为“白云”,“白云”雄剑传给谢天华,“青冥”雌剑则传给了另一个女弟子,两人各得了他的一套剑术。
这两套剑术乃是玄机逸士毕生心血所聚,若然双剑合璧,天下无敌。所以在他门下五人之中,也以谢天华和那个女弟子武功最高,难分轩轾。至于云澄,则因尚未满师,武功最弱。那潮音和尚则是二徒弟,传了伏魔杖法,外家功夫,也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
谢天华与潮音和尚都是应师弟云澄的邀请,各自带了徒弟,自中土远至胡边,助他救父的。恰值瓦剌可汗生了太子,国中大庆,监视稍松,三人合力,杀了几名看守,竟然轻轻易易地逃了出来,却又想不到雁门关已经在望,才遇到追兵,云澄竟然血溅国门边境。谢天华唯一的徒弟,也力战而亡。
云靖说完那番话之后,疲累不堪,沉沉睡去。云蕾怔怔地望着她的爷爷,不说不笑。谢天华叹了口气,挥了挥手,驴车又在峡谷的山道上奔驰。这时明月已出天边,荒凉的山谷浸在月光之中,有如蒙上一层薄雾轻纱,更显得冷清清的,诡秘幽静。谢天华让云蕾吃了几片肉脯,喝了一口水,拍拍她的身子,不久也熟睡了。
在驴车颠簸中,忽听得云靖梦中叫道:“冷,冷——狼啊狼来了!”潮音和尚笑道:“这老头儿还以为是在胡边牧马呢。”又听得云蕾在梦中叫道:“妈妈,蕾蕾不杀人,蕾蕾害怕。”谢天华愕然摇首,忽听得一声响箭,掠过山谷,云靖在梦中跳起,叫道:“狼来了!”张眼一瞧,只见一道蓝火,摇曳下降,潮音和尚已一掠数丈,上前迎敌,谢天华道:“老伯勿惊,来的没有几人。”
云靖这一吓睡意全消,颤声说道:“不好,这是张宗周手下第一名勇士,复姓‘澹台’,字号‘灭明’,姓名似是胡儿,其实却是汉人。澄儿曾经和他交过手,吃过他的大亏,本事委实了得。”
谢天华笑道:“我的师兄双掌一杖,威震中原,蒙古地方的第一勇士又算得了什么。只要他来人不多,管教他来得去不得,待我们把他擒了,给老伯带上京去献功,看这厮还敢不敢‘灭明’?”谢天华行侠仗义,最恨卖国之徒,听说那人号为“灭明”,怒不可遏,拔出长剑,奔出谷口,上前助阵。
只见一员胡将,身披锁子黄金甲,手使双龙护手钩与潮音和尚打得正烈。潮音和尚的禅杖如神龙出海,横扫直劈,呼呼风响,那胡将竟是分毫不让,双钩盘旋,纵横挥舞,将潮音和尚碗口大的禅杖迫得东倒西歪,谢天华大吃一惊,心道:“这厮本事果然了得,怪不得云澄要吃他的亏,看来师兄也不是他的对手。”立即长剑出鞘,振臂一掠,犹如巨鸟摩云,掠空而降,长剑一抖,一招“拂柳穿花”穿心直刺,这一剑是专破钩、夺之类兵器的杀手神招,正是玄机逸士苦心所创的厉害招数。
护手钩与万字夺之类,本来是可以克制刀剑的外门兵刃,但玄机逸士所创这套剑法,轻灵翔动,变化万状,可以随着钩夺之势,反制敌人,若敌人仍本着“钩夺可以锁拿刀剑”的方法进招,则轻者手指被削,重者咽喉被穿,端的厉害,而今谢天华使出杀手神招,长剑分心一刺,内藏左右双旋两个变化,不论敌人是正面迎接或是两翼偷袭,都难逃此一剑之危。不料那胡将双钩霍霍,左钩往下一沉,右钩往上一带,谢天华的长剑几乎给他引去。说时迟,那时快,但见钩光闪闪,伸缩不定,也不知是从哪里袭来,敌人竟趁着谢天华稍一顿挫之时,立刻反客为主。
谢天华暗吃一惊,骤逢劲敌,精神一振,长剑一抖,剑招倏变,一个“搂膝拗步”,剑光划了一道长弧,身随剑势,滴溜溜地转了半个圆圈,“吓”的一声,手心一登,剑尖往外疾吐,这是攻守兼备的独特招数,那胡将钩光闪闪,却递不进招,逼得双钩外封,向左侧移了一步。谢天华立刻偏锋直上,剑走连珠,那胡将叫声:“好剑法!”连挡三招,突然叫道:“住手!”谢天华哪里肯听,剑光霍霍,连环疾进,那胡将勃然作色,怒道:“你以为我怕你不成?”双钩一展,迎、送、剪、扎、吞、吐、抽、撒,恰似骇电惊霆,两道银蛇,贴着谢天华的剑光飞舞,谢天华的剑法虽然神妙,竟然奈何不了他。
潮音和尚大吼一声,挥舞禅杖,上前助战,那胡将大笑道:“看你的武功,定是中土的成名剑客,听说中土武林的成名人物,最讲究单打独斗的规矩,你们却想以多为胜吗?”潮音和尚喝道:“你这厮是不是叫做澹台灭明?”那胡将避了谢天华一剑,还了两招,侧目笑道:“你这和尚也知道我的名字。”潮音和尚喝道:“你身是汉人,却为胡将,羞也不羞?对你这样的叛国奸贼,谁和你讲中原的武林规矩?吃洒家一杖!”澹台灭明面色一沉,忽而纵声长笑道:“匹马纵横漠北,此心可对苍天!谁是叛国奸贼?我叛谁的国来了?朱元璋巧夺天下,只有你们这些不争气的人,才去对他的儿孙俯首称臣。”侧身一闪,将禅杖让过一边,双钩一个盘旋,护着身子,在钩光剑影之中,朗声说道:“说与你这莽和尚听你也不解,好吧,你既要厮斗,我就叫两个小辈接你的招。”双钩一指,将潮音和尚的禅杖迫过一边,他身后的两员小将挥动刀枪,立刻抢上前来,接着了潮音和尚的禅杖。这两员小将武功虽较潮音为低,但亦非庸手,潮音和尚半晚之间,经了两场激斗,气力不支,竟自胜他们不得。
谢天华听那澹台灭明侃侃而谈,心中一动,心道:“这厮倒不是寻常之辈。但助胡灭汉,却无论如何,也不应该。”怒气一起,挥剑强攻,澹台灭明力敌数招,忽而问道:“你莫不是玄机逸士的门下么?”
谢天华怔了一怔,只听得那澹台灭明笑声又起:“你的师父当年费尽心血也胜不了我的师父,你要胜我,哪里能够?你既然不知进退,好吧,咱们今日就各为其主,再斗个三五百招!”谢天华悚然一惊,猛然想起师父所说过的往事:在二十年前,师父曾与一个魔头互争武林盟主之座,在峨嵋之巅,斗了三日三夜,不分胜负。这魔头复姓上官双名天野,本是绿林的大盗,经此一战之后,忽然匿迹潜踪,不知躲到哪里去了。听这澹台灭明如此说法,那上官天野定然是躲到蒙古,而澹台灭明也定然是他的徒弟无疑。
谢天华本待停剑喝问,但听他说出“各为其主”的说话,怒气又生,把师父所传的剑法施展得风雨不透,恰若银光匝地,紫电飞空,攻中有守,守中有攻;那澹台灭明也好生厉害,双钩交剪,竟如两道金虹,将门户封闭得十分严密,也是攻守兼备,虚实互变,刚柔齐施,转瞬斗了百数十招,竟是不分胜负。谢天华心中想道:“可惜四妹不在这儿,若然双剑合璧,三个澹台灭明,也要死在剑下。”
澹台灭明钩光闪烁,连进三招,谢天华一步不让,还了四剑。澹台灭明忽然哈哈大笑,跳出圈子,叫道:“如何?你我用了全力,都不能取胜,不如住手了吧!”谢天华怒道:“汉贼不两立,今日之事,非死不休!”澹台灭明双钩一指,逼住了谢天华的长剑,高声喝道:“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我是救你来的!”谢天华不敢放松,长剑往外一展,将双钩荡过一边,喝道:“我们万水千山,都经过了,而今到了此地,还有什么危难,要你相救?你若真肯改邪归正,弃暗投明,快快抛下双钩,随我走吧!”澹台灭明冷冷一笑,朗声说道:“你真是不知好坏,我奉张丞相之命,劝你们回去。你们若执意要回转中原,只恐未到雁门关,就要遭受非常之祸!”谢天华怒不可遏,长剑疾进,大声斥道:“你这狗贼,胆敢将我戏耍!”澹台灭明也生了气,回骂道:“你既要自寻死路,那就休要怪俺无情。”谢天华咬紧牙根,一声不响,剑如风雨,澹台灭明也不敢说话分心,双钩挥霍,见招拆招,见式拆式,又战了百数十招,仍是不分胜负,难解难分。
斗得正酣,澹台灭明忽然一声胡哨,卖个破绽,转身便走,那两员小将,也跳出圈子,随后急逃。谢天华与潮音和尚杀得性起,哪里肯放,仗剑挺杖,纵步便追,片刻之间过了一个山坳。谢天华较为谨慎,忽然想道:“这厮丝毫未露败象,何以逃跑?莫非其中另有诡计么?云大人抛在后边,无能手防护,莫不要着了他的暗算!”正待招呼师兄回头,忽见那澹台灭明猛然纵身向谷中一跳,谢天华大吃一惊,立足处离谷底少说也有十数丈高,谷底怪石嶙峋,这一跳下,难道是想自己寻死不成,这一着真是大出意外!
谢天华念头未转,只见那澹台灭明身子在半空一个屈伸,呼的一声,抛出一条长绳,绳端系有利钩,一下子就搭住了对面的松树,身躯一荡,打秋千般荡了过去。这山谷形势绝险,乃是一山分出两峰,两峰相距十余丈,轻功多好也不能飞越,却想不到澹台灭明用这个方法跳了过去,一跳过去,再转个弯,便是云靖的驴车了。
谢天华这一惊非同小可,心知若循原路折回,赶到之时,云靖必然已遭毒手。但峡谷不能飞越,不循原路,又待如何?事已如斯,只得横了心肠,回头追赶,拼着替云靖复仇,与澹台灭明再拼个死活。
谢天华冷汗直冒,好不容易赶了回来,只见澹台灭明已站在驴车之前,云靖则跨在车辕之上,两人面面相对。澹台灭明双钩挂在腰间,手上并无兵刃,面上露出笑容,似正在低声求恳,而云靖则声色俱厉,谢天华赶到之时,正听得云靖骂道:“胡说八道!我与张宗周此仇不共戴天,你要杀便杀,我岂肯与你回去,托庇于他?”谢天华不禁大奇,只见那澹台灭明回过头来,向自己微微一笑,高声说道:“你看见了?我若要取云老儿性命,易如反掌,还待你赶回来么?云老儿,我苦言相劝,生死祸福,系于你一念之间了。”云靖怒不可遏,须眉掀动,却冷笑道:“你要我回去再替你的张大人在冰天雪地里牧马二十年么?”澹台灭明纵声长笑,忽然正容说道:“张大人就因你牧马二十年,不屈不挠,才敬重你的为人,要你回去。”云靖骂道:“张宗周叛国奸贼,卑贱小人,我云某耿耿忠心,谁要他的敬重!”澹台灭明冷冷一笑,道:“张大人果然说得不差,你只是徒有愚忠,不足与谈大事。他也料你不会回来的了,可是他见你也是一条汉子,不忍见死不救,才命我万里追来,可惜你辜负了他一片苦心了。”云靖手扶车辕,气极怒极,颤巍巍地破口骂道:“哼,苦心救我?我云某二十年牧马,此身尚幸得归葬故土,死亦瞑目。你追到此地,要杀便杀,此地已是中国地方,血洒故乡尚有何恨?”澹台灭明怒道:“谁要杀你?要杀你的不是我们!”云靖咬牙说道:“你杀了我的澄儿,还来当面气我么?”身躯颤抖,几乎跌倒。澹台灭明将他一把扶住,道:“你的儿子不是我们杀的。要说给你听,你也不明白,随我回去见了张大人你就知道了。”云靖张口把一口唾涎,疾吐出去,澹台灭明轻轻一闪,避过一边,只听得云靖又骂道:“不是你们杀的?那些人难道还是明兵不成?”澹台灭明苦笑道:“那是我们左丞相的部下。”云靖骂道:“什么左丞相右丞相,都是骚狐鞑子,我已在你手中,你快快把我杀掉,休要多言。”谢天华也觉得澹台灭明岂有此理,他既然身为瓦剌国的大将,瓦剌的官兵将人杀了,他还要当面来气被杀者的父亲,何况这被杀者的父亲,又身经了二十年的苦难!悲痛余生,哪能经得这样残酷的戏弄?
两人越说越僵,只见那澹台灭明抱拳一拱,朗声说道:“云大人,我言尽于此,听不听从,那就全在你了。”云靖气极吹须,猎猎作响,已说不出半个字来。谢天华大怒喝道:“迫害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老人,算什么行径?有种的咱们再斗三五百招。”澹台灭明毫不理会,压低声调,继续说道:“既然如此,那我只好走了。张丞相说,累你牧马二十年,实在过意不去。他也料你不会回来,叫我代送你三道锦囊,依着锦囊妙计,还可救你性命,张丞相说这三道锦囊,就算你替他牧马二十年的酬报。”把手一撤,转身便走。谢天华怔了一怔,澹台灭明已从他身边走过,只听得咕咚一声,云靖倒在车上。谢天华一伸手打出五枚子午夺魂钉,分打五处穴道,澹台灭明头也不回,双钩一个盘旋,只听得叮叮叮几声连响,澹台灭明一声冷笑,人影已没入苍松怪石之间,转过山坳去了。
谢天华这一把飞钉,本就不指望能将敌人打倒,不过见他这样轻易地一举将五口飞钉尽数打落,也不觉吃了一惊,飞步奔向驴车,只见云靖嘘嘘气喘,脖子通红,谢天华伸手在他胸口一揉,云靖“哇”的一声吐出一口浓痰,叫道:“气死我也!”颤巍巍地坐了起来。谢天华知道他是愤火中烧,痰塞喉头,身上并无受到其他伤损,这才放下了心。正待善言开解,忽听得潮音和尚呱呱大叫,横拖禅杖,从山坳外疾跑回来。
谢天华又吃一惊,连忙问道:“师兄,你怎么啦?”潮音和尚愤然说道:“二弟,我丢尽师门的面子啦!我今生不把澹台灭明痛打三百禅杖,难消此恨!”谢天华知道师兄是个急性的人,按他坐下,让他喝了口水,说道:“二师兄,有话慢慢地说,凭着咱们四个兄弟,就算是上官老魔头亲自到临,这仇也可以报,何况澹台灭明?”潮音和尚骨嘟嘟地喝了一大口水,气愤愤地续道:“我只道这厮要对云大人暗施毒手,心急赶回,叵耐那两个小贼,死缠不放,若是平日,这两个小贼真还不放在我的心上。无奈我接连两场恶斗,气力不加,和他们边走边斗,进进退退,竟然赶不回来,斗了一二百招,我一急连走险招,刚刚抢了上风,不料澹台灭明这厮又回来了。我以为他已经将云大人害了,破口大骂。那厮双钩一搭,将我的禅杖拉过一边,突然劲力一松,暗施诡计,将我跌了一跤,这还不算,还打了我一个耳光,骂我是‘莽和尚’,说我‘胡说八道,乱嚼舌头,打个耳光,聊作薄惩’云云。骂完之后,便带了两个小贼,扬长而去。我们闯荡江湖几十年,几曾受过如此欺侮,你说气不气人?”停了一停,目注地上,忽然又嚷起来道:“这是怎么回事?他和你交了手没有?云大人好端端的没事,这地上却有着三个这样趣致的锦囊?”
潮音和尚一边说一边把三道锦囊拾了起来,啧啧赞赏道:“上面还绣有骆驼呢。咦,这不是蒙古人的刺绣吗?这,这是谁的?”云靖勃然怒道:“臭鞑子的臭东西,把它撕成粉碎,抛到污泥里去!”潮音愕然一望,用力便撕,忽然手腕一痛,三道锦囊,都给谢天华抢去,潮音和尚诧道:“师弟,你——”谢天华道:“云大人看一看也不碍事,你便看它说的什么?若然真是胡说八道,那时再撕,也还不迟!”
谢天华心中十分疑惑:这澹台灭明武功高强之极,他既然不欲加害云靖,那么所为的又是何来?难道真是想“救人”不成?但他何以又在蒙古为官,二十年来助那张宗周折磨云靖?再说雁门关已经在望,踏入了中国地方,还有谁会加害云靖?这不是骗人的鬼话吗?但若说他万里远来,为的就是说这番鬼话,却又是绝无此理。何况他虽然傲岸,却又似乎手下留情,要不然师兄怎能逃得性命,这真是百思不得其解了!
不说谢天华心里沉吟,且说云靖接过锦囊,恨恨一瞥,只见第一道锦囊上写着“即开”二字,云靖气呼呼地一把撕开,抽出里面的信笺,上面写道:“此时速回蒙古,尚可无事,澹台将军留驻左云,可以接应。”云靖看完之后,随手一撕,抛在地上。
谢天华见他白须颤抖,面色焦黄,不敢动问。云靖看着那撕碎的纸片一片片飘落污泥,愤然说道:“什么锦囊妙计,还不是那番鬼话!”拿起第二道锦囊,只见上面写道:“离雁门关七里之地开拆。”云靖道:“偏不听你的话。”用力一撕,里面又露出一张信笺写道:“时机已迫,此际雁门关当有人接你,先行领队者若非周健总兵,你当立即快马飞逃,留谢天华与潮音断后,或许尚能保全首领。”雁门关总兵周健和云靖乃是同乡好友,一人习文,一人习武,是同科中的文武进士。云澄此次救父,得他暗助甚多,实行救父计划之前,又已派人飞骑报知周总兵,叫他转告朝廷,一路行踪,都派有人暗中联系。云靖想道:“周健见我到来,岂有不来迎接之理?我节比苏武,异域归来,大明天子即算不立像记功,也当重用。胡儿妄图离间,真真岂有此理!”随手一撕,又把信笺撕成粉碎。
谢天华旁眼偷窥,一瞥之下,见信笺上有自己的名字,怪而问道:“上面说的什么?”云靖鄙屑说道:“还不是鬼话连篇。不过奸贼也真厉害,他们好像已预知你们二人深入胡边,前来救我。不知何以又无防范?”谢天华眉头一皱,低首沉吟,疑惑更甚。云靖随手又拿起第三道锦囊,正要撕开,忽又放下,谢天华一见,不觉叫出声来。
那第三道锦囊上写着:“此函交谢天华开拆。”云靖冷冷地看了谢天华一眼,心起疑云。谢天华久历江湖,人甚精细,见此神色,微微一笑,说道:“奸贼诡计多端,云大人你拆开看看,他说什么?”云靖略一迟疑,把锦囊慢慢撕开,抽出信笺,缓缓读道:“此际云大人当已被捕,锦囊之内,尚有蜡丸一个,你密藏此丸,切不可开,急速入京,面见于谦,参劾王振,云大人性命能否保全,全在此一举矣。”云靖“哼”了一声,怒不可遏,信手一撕,又把信笺撕成粉碎,骂道:“危言耸听,胡说八道!我云某是个大大的忠臣,岂有被捕之理?”又把锦囊往地下一掷。谢天华一纵身接过锦囊,果然在其中掬出一颗蜡丸,藏在身上。云靖面色一变,谢天华道:“且藏着这玩意儿,也占不了什么地方,玩玩也好。”云靖“哼”了一声,微愠说道:“这是给你的东西,你要藏便藏着吧。我云靖与奸贼不共戴天,纵然真是碎尸万段,也不要他来相救。”
驴车趁着月色,在夜间赶路,雁门关外,边境守夜的明兵角声,已隐隐可闻。云靖精神一振,虽然奔波长路,一晚未睡,却是毫无倦意。翘首长空,纵声吟道:“喜有余生归故土,雄关分隔别华夷。我云某明日当可重整衣冠,手持使节,礼拜明君了。”谢天华道:“大人孤忠,百世不可一见,而今天子,封官叙爵,也不足言酬。”云靖微微笑道:“这是臣子分内之事,岂望朝廷酬报。”停了一停,忽然问道:“我去国之时,尚是永乐十年,而今已经历二十载,换了三朝,朝廷之事,全无所知,不知如今是谁当政?”谢天华道:“是王振当权。”云靖想起第三道锦囊中的说话,冲口说道:“那么天佑我朝,这王振一定是个大大的忠臣,只有那个于谦想必是奸臣了。”
潮音和尚正纵马上来,傍着驴车,听了云靖言语,忽然把碗口大的禅杖往地下一顿,大声说道:“大人错了,这王振是个大大的奸臣,若然撞在洒家手上,也要教他吃我一顿禅杖!”云靖愕然说道:“什么,他是奸臣?不会,不会吧!若然他是奸臣。胡儿何以又要唆使什么于谦出头,去参劾他。”谢天华道:“大人有所不知,这王振的确是个奸宦。”云靖诧道:“什么,他是个太监吗?”谢天华道:“正是。听说此人原先在故乡蔚州读过书,下过考场,做过县官,后来犯了罪,本当充军,适逢皇帝下诏‘有子者亦准净身入内’,王振遂钻进了皇宫,后来奉派侍奉太子,亦即当今皇上读书,至先帝归天,太子即位,王振遂得任司礼太监,管理内外奏章,于是遂勾结朝臣,擅作威福,巧立名目,苛征暴敛,虽然不过三年,百姓已是恨之入骨。大人此次回去,也要当心。”云靖听了,不觉愕然,亦是狐疑满腹。
谢天华续道:“那于谦官居兵部侍郎,听说倒是为官清正。”云靖听了,默然不语,心中想道:“这两人乃是江湖上的莽夫,所言不足深信,待我回朝之后,再亲自看个明白。”又想道:“兵法有云:虚者实之,实者虚之,纵然这两人所说是实,也定是张宗周布下的圈套,故意叫我相信他的话,其中必定藏有阴谋。”
驴车上云蕾睡得正酣,云靖望着她苹果般的脸儿,天真无邪,可爱之极。想到他年云蕾长大之后,也要远赴胡边,冲霜冒雪,替自己报仇,不觉叹了口气。但瞬息之间,二十年来嚼雪饮冰,捱饥抵冷种种苦难,又在心头泛起,恨火烧心,盖过了为云蕾怜惜之念。眼望夜空,心潮浪涌,过了些时,不觉迷迷糊糊地和衣睡了。
一觉醒来,已是第二日清晨,雁门关上的旌旗,已经可以清楚望见。潮音和尚道:“这是七里铺,离雁门关只有七里了。前面就是雁门关外检查行旅的卫所了。”云靖跳了起来,揭开帘幕,问道:“周总兵来了没有?”潮音和尚道:“天华师弟已入内通报去了。不曾听说周总兵要来。”云靖怔了一怔,忽而失笑,自言自语道:“我也给那个鬼锦囊弄昏了。周总兵怎会知道我今日到来?通报之后,他自然会来迎我。”便吩咐停下驴车,在卫所之前等待。卫卒们在城墙内张望,并无动静。
且说谢天华为人,胆大心细,先入雁门关通报,便是他的主意。雁门关的总兵周健,谢天华也曾见过几面,深知这位边关守将,不但是云靖的同乡旧友,而且侠骨英风,与江湖豪杰,胸襟无二。七里路程转瞬即到,雁门关上了无异状,仍是由前几次带引自己的旗牌官接待入内,谢天华心头一宽,暗笑道:“澹台灭明故布疑阵,装神弄鬼,连我也受他迷惑了。只要周总兵仍镇守此关,有谁敢加害云靖?”
帐中坐定,旗牌官献上茶来,说道:“总兵大人就要出来,谢侠士你歇息会儿。”谢天华喝了香茶,卸下护身袍甲,正在等待,忽觉头昏眼花,叫声“不好!”连忙拔剑,那旗牌官已抢先一步,将他宝剑夺去,帐外呼呼两声,抛进了两条绊马索,将他绊倒。
谢天华内功深湛,虽然中了暗算,尚未昏迷,挣扎欲起,却是浑身无力,而且昏昏思睡,眼皮渐渐睁不开来。谢天华默运玄功,与睡魔相抗,迷迷糊糊之中,似已被人扛起,不久又听得关门下锁之声,似是已给人关在一间黑沉沉的屋子里了。
那碗茶中溶有极厉害的蒙汗药,寻常之人,浅尝即倒,谢天华练过易筋洗髓的功夫,运气相抗,保持着心头的一片清醒。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房门呀呀推开,一个人探头进来,谢天华定睛一瞧,正是雁门关的总兵周健。
谢天华托地跳起,使尽气力,呼的一掌横扫,向他脑门劈去。周健横肱一架,叫道:“是我!”谢天华气力未复,给他一架,跄跄踉踉地倒退数步,一头撞在墙上。怒叫道:“好呀,知人知面不知心,总兵大人,你用的下三流的暗算手段,用得真到家呀!”周健迈前两步,把他手腕一拿,低声叫道:“事情已急,快服下解药,我与你救云大人去。你的宝剑我替你拿回来了,快呀!”谢天华惊愕之极,叫道:“什么?你,你是什么用意?”黑室之中,但见周健双眸炯炯,别具威严,低声说道:“我周健是何等之人,你还不知道吗?此际事机已急,有话慢说,你快随我出去。”谢天华不由得张开了嘴,吞下了周健塞来的药丸。谢天华心头本就清醒,吞下解药,睡意全消,接过周健递来的宝剑,跃出门外。
雁门关外号角长鸣,只见先前那名用蒙汗药偷施暗算的旗牌官拦上前来,高声叫道:“周大人,你可得三思而行,别要自误前程!”周健一声不响,突然一跃而起,挥刀一斩,将那旗牌官斩为两截,夺了两骑快马,与谢天华奔出辕门,关外官兵,无人敢挡。
周健威风凛凛,杀气腾腾,在马背上扬鞭指道:“他们正在七里铺外厮杀,你我抄小路去!”一拨马头,从山边小径驰去,大路上车马奔驰,许多人高声呼喊,叫周总兵回来。周健毫不理睬。
且说云靖在七里铺的卫所外等了许久,正自生气,忽见路上尘头大起,十几骑快马飞奔而来,不一刻卫所打开,戍守卫所的官长披挂出迎,高声请进。云靖看得清楚,那从雁门关来迎接的十几骑快马,其中并无周健在内,心中十分不快,但仍是夷然自若,手持使节,步入边关。
卫所内设好座位,只见十六名御林军分成两队,分列阶下,堂上两名钦差,冠带出迎。云靖顿时欢喜起来,心中想道:“原来是圣天子特降天恩,念我二十年守节,竟然派钦差到边关迎接来了。”正说得句:“云某何功,敢劳钦差远接”,堂上的钦差,面孔一端,忽然高声喝道:“叛臣云靖,跪下接旨!”
云靖这一惊非同小可,手持使节,颤声辩道:“云某出使异国,二十年来牧马胡边,尚存此节,自问无罪,不敢接诏!”话犹未了,已给两名御林军按倒地上,只听得其中一名钦差,展开诏书,高声读道:
“罪臣云靖,先帝寄以腹心,遣使瓦剌,而乃不感恩图报,反腼颜事仇,忘其父母之国。今日私自归来,图谋内应,罪无可恕,本应明正典刑,姑念其是前朝旧臣,恩开法外,准其仰药自裁,全尸收殓。钦此。”
云靖魂不附体,只见一名御林军捧着一只银瓶,内中药水殷红,高声叫道:“罪臣云靖还不谢恩领旨么?”
云靖只觉脑门上轰的一声,又惊又气又急又怒,忽然一手抓过银瓶,尖声叫道:“给诏书我看,我不信这是真的!”钦差冷笑一声,喝道:“好大的胆子,诏书是你看得的吗?”话犹未了,只听得轰天价的一声巨响,两扇半掩的大门凭空飞了起来,一个莽和尚提着碗口般粗大的禅杖,泼风似的打将入来,高声喝道:“管它真的假的,都打死了再说!”十六名御林军上前抵敌,哪能抵敌得住,只见他指东打西,指南打北,禅杖所到之处,有如开山裂石,只要挨着一点,便是不死即伤。
两个钦差吓得面青唇白,腿都软了。那和尚一路打到堂上,左手一伸,兀鹰抓鸡似地提起了一名钦差,骂道:“云大人舍命逃回,你们还要将他弄死,是何道理?”“卜”的一杖,敲在他的头上,甩手一摔,脑浆涂地,死于阶下。另一名钦差吓得神智昏乱,兀自叫道:“反了,反了!冒犯钦差,该当何罪?”那和尚放声大笑,又一把将他抓了起来,骂道:“兀这厮鸟,钦差值得多少钱一斤?”禅杖往地上一插,硬生生的将他撕成两片。御林军纷纷逃出,吹起号角,卫所内尸横遍地,只剩下了和尚和云靖二人。
云靖目瞪口呆,恍如在一场恶梦之中,不知目前所发生的种种事情是真是假,定了定神,见潮音和尚朝他走来,猛然叫道:“把那诏书给我。”
潮音和尚咧嘴冷笑,道:“还有什么鸟诏书,快随我走!”云靖盘膝一坐,一字一句,斩钉截铁地说道:“把那诏书给我!”潮音和尚横他一眼,在几案上抓起诏书,摔给他道:“好,快看!快看!”对他如此固执,万分不解。
云靖展开诏书,一瞥之下,面如死灰,那诏书上的玉玺,与诏书的格式纸质,都是真的。云靖还记得以前成祖夺位,曾在内监手上抢夺玉玺,那内监将玉玺摔下天阶,缺了一角,后来叫巧匠重补,纹理两样,而今细辨这诏书上的玉玺,正是如此,绝对假冒不来。
潮音和尚叫道:“看够了没有?”云靖眼睛直视,听而不闻。这一瞬间,二十年来在胡边所受的苦难,闪电般地在脑海之中掠过。然而这一切苦难,比起而今的痛苦,简直算不了什么。须知云靖能够支撑二十年,全在忠君一念,满以为逃回之后,朝廷必定升官叙爵,表扬功绩,哪知皇帝竟是亲下诏书,将他处死,正如对一个人崇拜信仰到了极点,期望极深,忽而发现那个人就是要害死自己的人,这一种绝望的痛苦心情,世界上还有什么可以超过?
潮音和尚叫了两声,不见答应,心中大异。忽见云靖缓缓站了起来,将那根伴随他在冰天雪地里二十年的使节,用力一拗,“啪”的一声,折为两段。
在这一瞬之间,云靖脑中空空洞洞,好像神经全都麻木,一切都觉茫然,生的意义已经消失,整个世界都好像脱离了自己向杳不可知的远方飞去。他的身躯微微颤抖,脚尖突然碰着地下的银瓶,云靖一弯腰抓起银瓶,只一口就把那瓶中的毒药喝个干净。
潮音叫道:“你干什么?”飞步上前,只见云靖倒在地上,七窍流血,那银瓶中的毒药,乃是最厉害的“鹤顶红”毒酒,沾了一滴便足毙命,何况喝了一瓶!
潮音和尚呆在庭中,做声不得,只听得外面人声嘈杂,刀枪声响,还夹有云蕾的哭声。原来驴车就停在卫所门外,想是来捉人的御林军已围在驴车与自己的两个徒弟打起来了。
潮音和尚大吼一声,拔起禅杖打将出去,众军士发一声喊,分出人来堵截,潮音和尚横杖一隔,刀枪乱飞,片刻之间,抢到车前,抱起云蕾,拍拍她道:“别怕,别怕!”翻转身来,又杀出去。
云蕾伏在他的肩上,睁着两只圆溜溜的眼睛,却也不哭不叫。潮音和尚与两个徒弟冲杀出去,抢了马匹,上马飞驰。雁门关外追兵已到,万箭如蝗,纷纷攒射,潮音师徒三人各各舞动兵器,拨箭护身,慢了下来,追兵越来越近。
潮音和尚暗暗叫声“苦也!”凭着自己这根禅杖,在千军万马之中,虽然也能冲杀出去,但抱着云蕾,却是不无顾忌。正吃紧间,忽地嗖嗖两声,疾劲之极,潮音和尚的两个徒弟,翻了一个筋斗,跌下马背,竟给利箭穿过咽喉,死于非命。
潮音和尚狂吼一声,抡动禅杖,突然拨转马头,心中想道:“反正是死,不如杀它几个。”眼睛一瞥,忽见云蕾那对圆溜溜的眼珠,好像定住了一般,也不知是惧怕还是惶惑,潮音和尚叹了口气,忽地又是一枝冷箭飞来,碰着杖头,铿然声响,显然不是寻常庸手所射。
看看追兵已到了背后,忽地官军阵形大乱,箭雨骤停,只见队中冲出两人,一个是谢天华,另一个却是雁门关的总兵周健,潮音和尚又喜又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官军中一名将军挥刀堵截,谢天华手腕一翻,一招“长蛇出洞”,疾刺过去,那军官一个“镫里藏身”,居然避了开去。谢天华刷刷刷一连三剑,狠疾异常,杀得那军官手忙脚乱,忽听得周健大声喝道:“胡将军我待你不薄,今日我要向你讨情了!”那军官一声不响,突然拉转马头,官军们佯作呐喊追杀,却无一人真个拦截,周健向多年来同甘共苦的部下扫了一眼,忽然洒下几滴泪珠,冲出重围与潮音和尚会合,连骑北去。
北国寒冬,彤云布空,中午时分,太阳还未露出面来,天色阴霾之极。谢天华等三骑快马,奔入了雁门关外的无人地带。周健策马山头,茫然四顾,潸然泪下。谢天华已从师兄口中,知道了云靖折断使节,仰药自裁等等情事,知他伤心故友,泪洒山头。又想起他为了救友,不惜背叛朝廷,自毁前程,甚为感动,便低声劝道:“周总兵,事已如斯,只好徐图善后吧。只是累了你了。”周健凄然一笑,说道:“我早已不是总兵了。半月之前,我已奉令调职,只是新的总兵未到,所以我暂时留在关中而已。刚才那位胡将军才是署理总兵。”
谢天华心中塞满疑团,不觉问道:“周总兵屡建边功,何以突然调职?云大人孤忠苦守,又何以突遭赐死?”周健摇了摇头,仰天长叹道:“朝廷之事,莫问莫问。”顿了一顿,终于忍不住又道:“奸宦当权,亲信是任。我不是王振的亲信,他自然要设法把我调了。至于朝廷为何要杀云靖,这原因我也百思不得其解。不过今上年幼,大权操在王振手中,要杀云靖,想必也是王振的主意。”
谢天华默然不语,想了一想,忽然问道:“那瓦剌国的张宗周可曾和周总兵交过手么?”周健道:“你是说那个奸贼吗?十年之前,他曾率领胡兵,入寇两次,后来两边讲和,他也不再来了。”谢天华紧紧问道:“他对于我们朝廷的消息,好似了如指掌,莫非他和朝中将相,也有勾连?”周健看了谢天华一眼,道:“你怎么知道?你不说我也忘了。王振和瓦剌的左丞相脱欢,私交甚好,听说和张宗周也有往来。”谢天华心疑更甚,掏出蜡丸,一口咬破,拉出字条,与周健同看,竟是王振的字迹,写与脱欢、张宗周二人,商量以中国的铁器换取蒙古的名马的。谢天华叹道:“蒙古缺铁,若无中国良铁,他们连利箭都不能造,这不是公然资敌么?”周健道:“我还忘了一事,那两个钦差三天之前已经来了,蒙古还有使者与他们见面。我极怀疑暗害云靖之事,也是脱欢或者张宗周的主意。”谢天华道:“那么澹台灭明奉张宗周之命送来这个蜡丸,又是何意?”遂将前事说与周健知道,两人再三推测,均是不解。周健道:“张宗周这厮还会存什么好心,只凭他奴役云靖二十年这点,我就恨不得把他杀掉!”
云蕾抬起小脸,道:“爷爷呢?爷爷叫我杀人,你们也要杀人。我怕呀,我怕!”谢天华轻抚她的头发,低声说道:“杀坏人没有什么可怕的。”忽地跳下马来,对潮音和尚说道:“你将这个女娃交给四妹,我再到蒙古去。”潮音道:“去做什么?”谢天华道:“杀张宗周!”潮音一顿禅杖,说道:“正该如此,你杀了张宗周,就不必这女娃儿他日杀人了。好,咱们一个抚孤,一个报仇,十年之后,再到雁门关相见!”这一去也,有分教:
疑幕重重终揭破,奇男侠女闹江湖。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文分解。
第一回弹指断弦 强人劫军饷飞花扑蝶 玉女显神通
时光流矢,转瞬过了十年,这一年已是明正统十三年了。
十年人事几番新。雁门关外百里之地虽仍是胡马嘶鸣,十年前镇守边关的总兵周健,已渐渐为人忘记;而那个异域归来,屈死边关的使臣云靖,更没人知道他的事迹了。
只是这几年来,在雁门关外,却有一股绿林,闹得轰轰烈烈。这一股绿林,十分特别,他们就盘踞在雁门关外那方圆百里之地的“无人地带”之间,他们既抗胡寇,又抗明兵,人数虽然不多,却隐隐成为了明朝与瓦剌“两大”之间的一个“缓冲力量”,明朝与瓦剌都不敢进去追捕。他们的作风也很特别,并不以打家劫舍抢掠行旅为生,却是在那“无人地带”之中,开荒垦殖;他们有时也下山抢掠,所抢的却大都是贪官污吏的不义之财。这股绿林,以日月双旗为记,盗党的首领据说是一个豹头虎目的老者,但外间却无人知道他的名字。他和官军对敌之时,每次都是戴着面具,因他手使金刀,所以官军档案之中,便称他为“金刀老贼”。这“金刀老贼”还有一样奇怪之处,他虽然也与官军为敌,但却从来不劫雁门关的军饷,而且每次与官军作战,纵然打胜也从不追杀。
这一年的暮春时节,兵部又派遣官兵押解来一批军饷,押解的军官叫做方庆,武举出身,家传弓马,武技娴熟,自称“神箭方庆”,甚为自负。这一次押解的军饷是四十万两银子,军饷满是装好了银鞘的元宝,每鞘五百两,用一百匹健骡驮背。另有十匹健骡,装的是雁门关现任总兵丁大可私运的货物。押解的兵丁只有一百人,这也是因为历年来从未失过事的缘故。
暮春三月,正是江南草长,群莺乱飞的季节,在雁门关外,却还是积雪未化,春寒料峭,但虽然如此,官军们长途跋涉,也感到有些燠热。这时已是午后时分,阳光普照,方庆在马背上扬鞭指道:“明日中午,便可以赶到雁门关了。这次我们只率领一百精骑,解运重饷,穿山越岭,千里迢迢,差幸无事,真真是可庆呀!”同行押运的两个副官阿谀奉承,抢着说道:“方大人神箭神威,天下谁不知道?路上纵有一些毛贼,听得是大人押运,也不敢正眼相觑了!”方庆哈哈大笑,连道:“好说,好说!”官军们听了,都暗暗好笑。
驿道旁边,正有一个酒肆,那是供行旅客商歇息喝酒的。方庆一高兴便道:“这次平安无事,也不全是我一人之力,大家都有功劳。雁门关已近,不必急急赶路了,大家就在路边歇歇吧。我请两位副官喝一杯酒。”跳下马背,进入酒肆,两个副官亦步亦趋。方庆喝了几杯酒后,意态更豪,滔滔不绝地夸说他的武功,说他以前在东平府当捕头的时候,怎样仗着一把神弓,就收服了群盗。
方庆滔滔不绝地自夸武艺,两位副官,岂有不趁势奉承之理,有一个道:“可惜大人职守在身,要不然今年的开科比试,方大人去,一定可以把武状元抢到手中。”又一个道:“今日天朗气清,卑职胆敢请大人演演神箭之技,叫我们开开眼界。”方庆喝了一大杯酒,哈哈大笑,取下背上的铁胎弓,道:“都随我来!”走出酒肆,拔出两枝羽箭,道:“看清楚了!”嗖的一箭射上天空,就在这一枝箭掉头落下之际,第二枝箭又嗖地一声射了上去,两枝羽箭竟然在半空中撞个正着,两边飞开,一齐落地。两个副官固然是大声欢呼,众官兵看了,也都暗暗说道:“果然有两下子,并不是胡乱吹牛。”
欢呼声中,只听蹄声得得,驿道上一骑马驰来,马上人也高声赞道:“好箭,好箭!”方庆一看,却是一个秀才模样的人,头戴青巾,相貌斯文,背上却也背着一把黑弓,只是那匹马既很瘦小,那把弓也比寻常的铁胎弓小得多,与方庆那把大弓,差得更远,方庆心中暗笑:这书生大约是怕道路不靖,背把弓壮壮胆子。其实这样不显眼的弓箭,你不背也还罢了。若然真有强盗行劫,一看就知你是个孱弱书生。
那秀才模样的人,将马系在路边树上,也踏入酒肆。方庆料他也是个有功名的人,便举手为礼,问道:“兄台贵姓,何以单骑行走,不怕盗贼么?”那秀才道:“小弟姓孟,单名一个玑字。雁门关的总兵乃是小弟的远亲。小弟今岁在科场落第,不甘在家乡教馆糊口,是以远来关外,希望敝亲照顾,在幕中寻个小小的差事。”方庆心道:原来是个来找差事打秋风的穷秀才。便道:“这好极了,贵亲丁总兵正是我们兵部尚书的儿女亲家,这次我押运军饷,也替丁总兵捎带了一些东西。”那自称孟玑的秀才道:“我这回可真是路遇贵人了。我听说这一带有强人为患,正自害怕,我,我……”方庆早知其意,也是有了几分酒意,便拍拍胸口,大声说道:“兄台碰着了我,何用惧怕。我仗着这把神弓,一路远来,毛贼望风而避,兄台既然是到雁门关投亲,大家都是一伙,随我同行好了!”那秀才听了,面露喜色,再三道谢,张着眼睛,不停地看他那把铁胎弓。方庆又哈哈笑道:“这把弓是特别打造,加大的铁弓,两臂非有五百斤力气,休想开得!”孟玑连道:“佩服!佩服!”
方庆兴起,又拉孟玑再喝了几大杯酒,出了酒肆,拔队起行,寒风一吹,酒意更甚。走了一程,驿道傍山而行,到了素称险峻的西留山口,山上猿蹄雁飞,见大队人来,鸟飞猿走。孟玑说道:“这里地形险峻,只怕有强人出没。”方庆大笑道:“若有强人出来,那便是他们自寻死路了!”孟玑突然把背上的那把弓取在手中,面有异色。
方庆笑道:“兄台惧怕么?”孟玑笑道:“我真是有些胆寒,不知不觉取了弓箭,准备防身,这无聊之举,教大人见笑了。”方庆果然哈哈大笑,说道:“你忘记是和我们同行了。哈哈,若然真有强人,你这把弓又济得甚事?”趁着酒意,伸手说道:“把你这小玩意儿与我瞧瞧!”孟玑微微一笑,道:“教大人见笑。”却也并不推辞,将那把弓递了给他。
方庆接过那把漆得黑黝黝的弓,只觉甚为沉重,不由得吃了一惊,喃喃说道:“这是什么做的?”用力一拉,竟然拉它不动。须知方庆拉惯强弓,两臂实有五百斤力量,这一拉不动,不由得满面通红,又惊又愧,酒意也醒了几分,讷讷说道:“你、你——”孟玑顺手取回黑弓一笑说道:“大人想是多喝了酒,所以气力用不出来。小弟斗胆,也请大人赐宝弓一观。”方庆惊疑之极,把那把特制加大的五石铁弓递了过去。只见那秀才左手如托泰山,右手如抱婴儿,只一拉就把那铁胎弓拉得弓如满月,口中赞道:“果然好弓!”手腕一沉,只听得噼啪一声,弓弦断为两段。
方庆这时酒意全消,大声喝道:“你是何人?”那书生掷弓于地,仰天大笑,突然一放缰绳,那匹瘦马竟然跑得快疾之极,绝尘而去。方庆大叫“放箭!”哪来得及。陡然间只听得吱吱连声响起呼哨,山坡乱草之中,到处窜出强人。那孟玑拨转马头,在马背上大笑道:“神弓妙技,不过如此!咱们便是要劫你银两的强人,你还要与我较量较量么?”
方庆虽已拾取铁弓,但弓弦已断,无可抵敌,兀自高声吆喝,压着阵脚,犹图顽抗。只听得狂笑声中,弓弦一响,那孟玑叫道:“叫你们知道厉害!”弓如满月,箭似流星,呼啸声中,前行的一名副将惨叫一声,被利箭穿过咽喉,倒毙马下。孟玑又是一声长啸,弓弦再响,第二名副将,又被利箭从前心穿过后心,众官兵吓得魂不附体,发一声喊,拨马便逃。只听得孟玑又叫道:“叫你也吃一箭!”方庆手提断弓,用力一拨,只听得“喀嚓”一声,利箭与铁弓相触,迸出火花,说时迟,那时快,弓弦响处,第二枝箭,又惊飚闪电般劈面射到。方庆一个筋斗,从马背上落下,那枝箭从他头顶三寸之处飞过,头皮一阵沁凉,方庆叫道:“此番性命休也!”
第三枝箭却不见射来,但听得孟玑大笑道:“你能躲过两箭,也算好汉,饶你一命!”呼哨声中,前边山坡滚下乱石,将道路阻塞,又窜出一伙强人。方庆和衣一滚,拼命滚下山坡,只听得利箭嗖嗖之声,但却没有一枝箭射到他的身上。
方庆滚下山谷,伏在山涧边芦草之中,上面马嘶人叫,闹了半个时辰,这才听得历乱蹄声,离开了驿道而去。
方庆探出头来,只见新月在天,四无人迹,虫鸣唧唧,夜寒沁人。方庆手足并用,爬到上面,在眉月寒星之下,但见两名副官的尸体横在道上,其他的人马都不见了。方庆惊恐之极,想道:“我带的兵想必都被他们俘虏去了!”极目远眺,强人影子已杳,什么也瞧不出来。
方庆惊魂稍定,悲痛继之而来,失了四十万两军饷,这事非同小可,起码也是个凌迟的罪名。方庆摸摸头皮,欲哭无泪,心中想道:“不如那强盗把我射死还好!”呆坐路上,看月亮慢慢升到天中,想来想去,实是难逃一死,叹了口气,摸到一条绊马的粗绳,在颈上打了个结,悬在树桠,企图自尽。
身子悬空,绞索渐紧,方庆只觉胸中气促,呼吸窒息,头痛欲裂,难受之极,心中想道:“早知自缢如此辛苦,不如投水还好。”其实北地春寒,投水自杀也是一样的不好受。方庆本是迫于自尽,心中实不想死。绞索更紧,血流急促,更是辛苦,这时想叫又叫不出声,眼前一团黑影渐渐扩大,看看就要气绝身亡。
忽然身上一轻,似是有人抱着自己,慢慢放下地来。方庆轻轻呼吸,过了一阵,睁开眼睛,只见一个少年,穿着粗布衣裳,站在身边,向着自己微微笑着。
方庆叹了口气,道:“你为什么救我?”少年笑道:“岂有见死不救之理?”方庆得了性命,陡然又想起了凌迟之罪,死念又萌,挣脱了少年的手,说道:“我反正是死,你救也救不了我。”少年道:“你何事自杀?说说我听。”双手一紧,方庆竟自动弹不得。方庆急得跳脚道:“你别与我歪缠了,说与你听也没有用。”少年突然松手笑道:“看你的样子,似是一位朝廷的军官。呵,我知道了,你一定是押运军饷,给贼人劫了,所以寻死觅活!”方庆跳起来道:“你怎么知道?”少年道:“你们押解军饷的每年都要经过这里两次,每次到来,都闹得鸡飞狗走,谁不知道!”方庆苦笑道:“你既然知道,就不该再拦阻我。”少年不理他说,自顾自地说道:“你们虽然闹得鸡飞狗走,到底是运军饷给边关的守兵,若没有兵守,鞑子兵说不定就会侵进来,所以还是不要寻死的好!”方庆心中大奇,反手一抓,却扑了个空,少年道:“你做什么?”方庆喝道:“你是何人?你怎么知道军饷被劫?”少年道:“我是这里种地的山民,昨晚一大队强人,押着许多骡子,还缚了一大串的官兵,经过我家门前,向山中走去,我又不是傻子,见这情形,还猜不中吗?”方庆道:“你知道强人的巢穴在哪里?”少年道:“我不是盗党,我怎么知道?”方庆怔了一怔,想道:“就算我知道强盗巢穴,也没有用。”又嚷着寻死,少年瞧了方庆一眼,忽然说道:“银子若能寻回,你就不寻死了,是不是?寻银胜于寻死,你不如寻银子去吧!”
方庆悚然一震,蓦然醒起,心中想道:“我能开五石强弓,气力远胜常人,刚才给他轻轻一拿,竟自动弹不得,这少年定是非常之人!”方庆经过昨日之役,骄矜之气大减,知道天外有天,不到自己逞强好胜,这时福至心灵,纳头便拜,说道:“我方庆自叹技不如人,实是斗那强人不过,恳求侠士援手,救我一命。”那少年大笑道:“我哪里是什么侠士,我是一个普通的山民。你这话若教我的乡里听了,怕不笑掉他们的大牙!”方庆好生失望,正待再求,只听得那少年又道:“瞧你这样可怜,罢,罢,我且指点你一条明路。”方庆大喜说道:“请兄台指教。”少年道:“我虽然不能救你,但离此不远,便有一位奇人,你若求得此人答应,失去的军饷定可得回。”方庆道:“这位奇人姓甚名谁?住在何处?求兄台指点。”那少年说道:“这位奇人脾气古怪,你若打听他的名字,性命不保。”方庆吓了一跳,道:“既然如此,我不打听便是。烦兄台引见。”少年续道:“你当是这样易求的吗?”方庆道:“那么要如何求法?”
少年微微一笑,突然在地上拿起方庆适才自缢的粗绳,道:“你须得再寻死一次!”方庆吃了一惊,道:“什么?”少年说道:“你明日绝早,便从此地动身,走入山谷,往西方走约七、八里,便可见到一带桃林,还有许多花树,那个地方叫‘蝴蝶谷’。桃林后面有一间小房子,奇人便住在里面。你不可径去求恳,桃林前面约百步之处,有一个大岩石,石色殷红,非常好认。你要在日头未出之前,到那石岩中间的裂缝之处躲藏。若见有人,不可出来,等到阳光刚刚射进岩石缝隙之时,你才可出来,随便拣一棵桃树,像刚才一样上吊,那位奇人便会来救你了。上吊之时,你千万不能作假,一定要打死结,总之要和刚才的一模一样,紧记紧记!到那位奇人问你之时,你千万不能说是有人指点的。”
方庆听了,狐疑满腹,那少年笑道:“你能不能捡回性命,就全要看你的造化了。你好好睡一刻吧,我要走了。”方庆叫道:“兄台慢走!”哪里拉得住他,霎眼之间,那少年已走得无影无踪。
方庆想道:“我反正是死,这少年说话虽然怪诞,也不妨一试。”心中有事,不敢睡觉,打了个盹,看看月亮落山,便起身赶路。摸进山谷,西行数里,残星明灭,曙色隐现,方庆再行一、二里路,天边已现出乳白色,忽闻扑鼻清香,精神一爽,前面果然有一带桃林,还杂着许多不知名的花树,红的白的,灿如云霞,蔚成花海。桃林前面果然有一块大岩石,石色殷红如血,约有三个人高,岩石中间有一条大裂缝,刚刚可以容身,方庆躲进里面,心中惴惴,张大眼睛,从石隙缝中偷窥出来,等待奇迹。
等了一会,不见动静。再等一会,眼睛一亮,从裂缝上端窥出,已可见着一线天光,不一刻,云中白光闪发,东方天色由朦胧逐渐变红,一轮血红的旭日突然从雾中露了出来,彩霞满天,与光相映,更显得美艳无俦!不知从哪里飞来了许多彩色的蝴蝶,群集在花树之上,忽而又绕树穿花,方庆虽是武夫,也觉得神怡目夺。
再过些时,阳光已射入桃林,方庆眼睛又是一亮,忽见繁花如海之中,突然多了一个少女,白色衣裙,衣袂飘飘,雅丽如仙,也不知是从哪里来的!那少女向着阳光,弯腰伸手,做了几个动作,突然绕树而跑,越跑越疾,把方庆看得眼花缭乱,虽然身子局促在石隙之中,也好似要跟着她旋转似的。方庆正自感到晕眩,那少女忽然停下步来,缓缓行了一匝,突然身形一起,跳上一棵树梢,又从这一棵跳到另一棵,真是身如飞鸟,捷似灵猿。那少女在树上奔腾跳跃,满树桃花,竟无一朵落下!方庆看得矫舌难下,心道:“难道那少年所说的奇人,竟然就是这个少女?”
再看时,那少女又从树上跳下,长袖挥舞,翩翩如仙,过了些时,只见树枝簌簌抖动,似给春风吹拂一般,树上桃花,纷纷落下。少女一声长笑,双袖一卷,把落下的花朵,又卷入袖中。悠悠闲闲地倚着桃树,美目含笑,顾盼生姿!
方庆看得呆了,心道:天下间竟有这样美艳的少女,桃花都给她比下去了。过了一会,那一大群蝴蝶,适才被少女在枝头惊走的,又飞了回来,游戏花间。少女突然双袖一扬,无数桃花,纷纷自衣袖之中飞出,蝴蝶吱吱怪叫,落了一地。方庆这一惊更是非同小可:用桃花来做暗器,这真是旷古未闻!又为那群美丽的彩蝶可惜,心道:花间扑蝶乃是韵事,把蝴蝶弄死,这却未免太煞风景了!
转瞬之间,那些落地的蝴蝶又展翅飞起,只听那少女笑道:“蝶儿呵,累你们受惊了,我也不再打搅你们啦!”缓缓步入花树丛中,进入了桃林后面的小屋。
方庆舒了口气,忽觉阳光耀眼,已从石隙中透射进来。方庆不觉大奇,想道:那少年竟然算得如此准确,这少女刚刚步入小屋,就是阳光透进石隙之时!
这时方庆的求生之念与好奇之心混杂一起,急忙走出石隙,拿起粗绳,在喉头打了一个死结,将自己悬在树上。绞索渐渐收紧,呼吸窒息,难受非常,方庆两眼发直,却不见那少女出来相救。方庆想喊又喊不出声,绞索更紧,只觉眼前金星乱冒,地转天旋,桃林之中仍是渺无人影。方庆大悔,心道:“莫非是那少年故意戏弄于我,叫我再受一次缢绳之苦!”辛苦之极,双脚乱踢,踢得树上的花朵,片片落下。
越是挣扎,绞索越紧,方庆眼睛发黑,神智也渐迷糊。就在这一瞬间,忽觉有人在自己身上轻轻一拂,好像有一把利剪,给自己剪断了绞索,呼吸立刻畅通,方庆张开口,却说不出话。原来是给绳索绞得太紧了。
过了一会,方庆气力渐渐恢复,张开眼睛,只见面前站着的正是适才林中的少女。方庆低声道谢,那少女的目光有如寒冰利剪,盯着他道:“兀,你这官儿,因何寻死?”方庆拜倒地上,诉说失了四十万两军饷,若按军法处置,就要受凌迟处死。少女蹙了眉头,忽然挥袖说道:“这事情我不能管!”方庆大急,往前扯她裙角,哪扯得着?方庆哑声哭道:“我上有老母,下有孤儿。你若不理,这世上就添了三个冤鬼了!”那少女缓缓回头,道:“是真的吗?”方庆道:“若有半句虚言,教我再受一次绞索之苦!”少女面色一展,喃喃自语道:“反正我都要找他们,也好,就替你管一次闲事。”方庆大喜拜谢,少女嗔道:“我又不是死人,你拜我做甚?嗯,再受一次绞索之苦?呔,是谁人指点你来求我的?”方庆道:“没有呀,没有!”少女道:“你自缢了几次了?”方庆道:“就这一次呀。”少女沉吟一会,忽然笑道:“其实你自缢几次,我也管不着你。我既然说了救你,就是有人指点,我也得救你到底!自缢很不好玩,下次不要再试了。”嫣然一笑,头上两个丫角微微摆动。方庆瞧这少女,不过十六七岁的样子,微笑说话之时,露出一脸稚气,不觉又是暗暗担忧,只恐这孤身少女,斗不过那群强盗。
少女道:“好,你随我来!”方庆跟她走进林中小屋,少女道:“你一定饿了,先烤点虎肉吃吧!”方庆一瞥,只见屋角一只吊睛白额大虫,躺在地上。方庆吃了一惊,少女笑道:“这是死老虎,你怕什么?你会剥虎皮吗?”方庆道:“见猎户剥过。”少女道:“好,那你替我弄。看你适才踢那桃树之力,这三百多斤的老虎,你还翻弄得动。”方庆又是一惊,少女打虎,已是奇闻,而只一瞧就瞧出自己气力大小,更是精晓武功的大行家了。
吃过烤老虎肉,已是中午时分,少女从墙上取下一柄宝剑,道:“你随我来,咱们去找强人,讨回那四十万两银子。”从山谷中爬上,进入深山密林之间,走了一个时辰,只见两峰夹峙,峭壁陡立,峭壁之下,有一个岩洞,岩洞前却是一片平地,少女道:“这里想必就是他们藏金之所。”迈步直进,忽然听得一声喊道:“挡驾!”在草丛中突然跳起两条汉子,两条棍棒,劈头打下,来势迅疾之极!
少女身形一转,两条棍棒全扑了空,只见她长袖一甩,那两条汉子,扑势太猛,收不住脚步,又给她轻轻一带,竟然双双摔倒地上,四脚朝天。少女冷笑一声,头也不回,不停步地向前跑去。
岩洞之前,乱石如狮如虎,如马如牛,奇形怪状,不计其数,围着一块平地,少女脚不停步,闯入石阵之中,猛然听得又是一声:“挡驾!”在乱石丛中刀枪齐出,刀刺酥胸,枪挑膝盖,少女凌空一跃,衣袖往下一拂,冷笑道:“也挡不住!”那跳起来舞刀弄枪的两条汉子,虽是刀枪搠空,却立刻收势扑追,并不像前先那两人一样摔倒。方庆心惊胆战,不敢走进,只见那少女招招手道:“来呀!你是失银子的正主,你不来他们还给谁人?”
方庆鼓起勇气,走入石阵,只见那少女已和四条汉子打在一起,四条汉子,各占四方,将少女围在当中,两条棍棒,一刀一枪,狠狠攻击。少女腰悬宝剑,却并不拔出应战,只见她在刀枪棍棒之中,飘来晃去,恰如蝴蝶穿花,蜻蜓戏水,衣袂风飘,好看之极!方庆颇晓武功,但看了一阵,已觉脑袋晕眩,急忙将目光移开,歇了一歇,才敢再看。
那少女身法轻灵之极,刀枪棍棒,有如暴风骤雨,却连她的裙角都沾不着!战了一阵,那少女一声叱咤,忽地一掌向左前方的那个使棍棒的壮汉拍去。右方使刀的汉子,单刀卷地斩来,侧面使枪的汉子,也一枪挑到,那使棍棒的壮汉,只觉微风飒然,敌人手掌已拍到顶门,大骇之下,就地一滚,就在这一瞬间,刀枪齐到,少女掌心往外一登,竟在间不容发之际,自刀枪夹击缝中飞起。那使棍棒的汉子,虽然躲闪得快,肩头还是给掌锋扫了一下,滚出了数丈之遥,才收得住势,又惊又怒,一跃而起,却幸没有受伤。
这一来,四条汉子,齐都气馁,少女指东打西,指南打北,有如行云流水,更是挥洒自如。方庆目眩神摇,急又把目光移往别处,偶然一瞥,忽见岩洞之前,站有一人,张弓欲射,此人非他,正是昨日冒充秀才,将方庆铁弓拉断的孟玑。方庆大吃一惊,急忙叫道:“有人暗算,小心呀!”弓弦一响,孟玑已嗖的发出一箭!
白衣少女,竟似毫不在意,把手一抄,就将射来的利箭抄在手中。弓弦疾响,孟玑的第二箭又闪电般射出,方庆是射箭好手,看到这样厉害的连珠箭法,也不觉魄散魂飞。那少女在刀枪棍棒围攻之下,万难逃避,但见她双指一弹,将接到的箭卜的弹出,两枝箭在半空中撞个正着,左右分飞,一齐落下。这少女的指力竟然敌得住孟玑的弓弦之力,实是骇人。孟玑叫声:“好!”说时迟,那时快,第三枝箭又破空射出,一箭奔喉,射个正着!方庆骇叫一声,忽见那少女张口一吐,将那枝利箭吐了出去。原来她用的竟是接箭法中最难练、最冒险的“啮簇法”!
白衣少女给孟玑连射三箭,面有怒容,忽然叫道:“来而不往非礼也!”玉手一扬,但见五、六朵梅花形的暗器,散布空中,四面飞下。正是:
飞花迎大敌,出手见神奇。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二回祸福难知 单身入虎穴友仇莫测 宝剑对金刀
方庆还未看得清楚,但听得哎哟连声,除了孟玑之外,围攻白衣少女的那四条汉子,都已倒在地上。孟玑闪开了两枚梅花暗器,大声赞道:“散花女侠!名不虚传!”一言甫毕,那四条汉子,也都跳了起来,各人手上拈着一枚暗器,同声说道:“多谢女侠手下留情,咱们服了!”原来那四人都被少女用“天女散花”的手法,打中穴道,暗器来势极急,触体却轻,打中穴道,也只是一阵酸麻,并无碍处,这明明是白衣少女故意相让。
白衣少女微微一笑,道:“原来你们去探听了我的来历,那么这位朋友的银子,可以归还了吧?”孟玑一指岩洞,说道:“你来得不巧,银子今早已搬走了。”少女面色一沉,正待发话,孟玑又道:“要劳你多走一趟了,我们已备下快马。方大人,你昨晚受惊了。”方庆满面通红。少女道:“既然如此,我就去拜见你家寨主。好,咱们走吧!”
孟玑撮唇一啸,山岩后有人牵出几匹马来,白衣少女跳上马背,一言不发,随着他们便跑。山道崎岖,山坡倾陡,骑在马背之上,就如腾云驾雾一般,方庆虽是弓马世家,也觉惊心动魄,那几匹马都是久经训练的战马,随着孟玑那匹领头的坐骑,登山跳涧,竟然如走平地。
跑了个多时刻,红日已到中天,孟玑在马背上扬鞭指道:“下面便是雁门关了,丁大总兵明天便等着要发军饷,这会儿,正不知多心焦了!”方庆闻言一惊,问道:“我们已过了雁门关吗?你、你们是不是日月旗金刀寨主的手下?”孟玑道:“有你的银子便是,何必多问!”方庆心如吊桶,七上八落,想道:“这金刀老贼,从不劫军饷。不知何以今番破例?久闻金刀老贼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大强人,蒙古鞑子和大明官兵,都不敢捋他虎须,若是他立心要这军饷,起尽十万官军,也未必讨得回来,此一去也,只恐凶多吉少了。”
马行一刻,面前忽见一片开阔,山岗围抱之中,竟是沃野平畴,有人在田中耕作,初初看到,还疑是世外桃源,哪想得到这竟是威震胡汉的强人巢穴?马队在磨盘似的山道迂回前进,山道两旁,不时闪出人影,打着旗号,没多久,就到了山寨前面。
山上碉堡连云,依着山形,互为屏障,端的气象万千。方庆忧心忡忡,跟在孟玑与少女之后,下马进山。有人引到大寨面前,只听得钟声嘡嘡巨响,接着鼓角齐鸣,寨门开处,两队强人列阵相迎,刀枪如雪,甲胄鲜明,白衣少女面有笑容,若无其事地从刀枪剑戟丛中穿过,方庆见这阵仗,吓得矮了半截,硬着头皮,亦步亦趋地随着白衣少女走上中堂。
大堂上摆好虎皮交椅,却是无人相候,白衣少女面色微愠,问道:“你们的老寨主呢?”孟玑微微一笑,只见两个粗豪大汉,揭开虎帐,直闯入来。
前面那条大汉捧着一个大酒缸,金色灿然,想是黄铜做的,瞧那样子,怕不有五七十斤?后面那条汉子,却捧着一大盘烤熟的牛肉,热气腾腾,每块牛肉上插着一柄明晃晃的利刃。两个汉子唱了一个肥喏,朗声说道:“贵客远来,无物招待,请喝一杯水酒吧。”一言未了,前面那条汉子双臂一振,一大缸酒劈面掷了过来。白衣少女面不改容,口中谢道:“何必客气?”手臂一弯,在那酒缸旁边一带,那酒缸竟贴着她的掌心滴溜溜地转个不停,也不落下,竟如小孩子玩的陀螺一般。这一缸酒被那汉子使力一掷,威势何等惊人,没有三五百斤力气,也休想接得它住,却不料被这少女轻轻一带,把那股劈面掷来的劲力,化解于无形。少女微微一笑,俯首缸边,喝了一大口酒,说道:“好酒,好酒!”那两个汉子怔了一怔,后面的那个汉子抢上两步,喝道:“这个给你送酒!”手起处,两柄插着牛肉的匕首飞了过来,白衣少女又是微微一笑,樱桃小嘴一张,“喀嚓”一声,把两柄匕首,咬在口中,张口一吐,两柄匕首一齐飞出,端端正正地并插在大梁之上,两条大汉相顾失色。只见那少女眉毛一扬,喝道:“还敬你们一杯!”掌心往外一登,呼的一声,把大酒缸反推出去,那两条汉子岂敢相接,眼看酒缸劈面掷来,避已不及。
忽听得“嘡”的一声,只见一个少年汉子从后堂飞步奔出,一掌拍出,把那大酒缸拍得飞过一边,化了来势,左足一带,那缸酒缓缓落在地上,一大缸酒,没有溢出半点。这少年显了这手功夫之后,回头斥道:“你们这两个蠢物,敬客也不懂得,还在这里丢人现眼么?”向少女抱拳一拱,道:“待慢女侠,恕罪,恕罪!”方庆一看,吓得几乎叫出声来。这少年不是别人,正是昨晚救了他的性命,又指点他去找白衣少女的那个人。只是昨晚他乃是山野樵夫打扮,而今却是轻裘缓带,俨若浊世中的翩翩公子,气度自是不凡。
白衣少女还了一揖,道:“公子好俊的功夫!”听得那两个汉子出门之时,垂手叫他做“少寨主”,又笑道:“这回可找着正主了,这位朋友的四十万两银子,请少寨主赏面赐还。”那少年道:“些须银子,何足挂齿,姑娘,你且请坐。”高声叫道:“来人哪!”眼光一转,向方庆打了一个招呼,眼色之中,含着诡秘的神情,似乎是在说道:“我的指点可不错吧!”
方庆呆在一边,满腹疑云,实是百思不得其解。这少年既然是这里的少寨主,何以劫了银两,却又打救自己?还把那白衣少女也引到这儿?莫非这是陷敌之计?身在龙潭虎穴之中,帐外强人环伺,吉凶难测,祸福未知,惊疑交并,听那帐外刀环抖索之声,不禁毛骨悚然。
过了片刻,只见一队强盗,把劫去的银鞘都搬了入来,堆满阶下。白衣少女道:“少寨主果是快人,我多谢了!”那少年忽然一声长笑,张手说道:“且慢!”
白衣少女一愕,只见一名盗党,在银鞘堆上,插上一面旗帜,一面画着圆圆的红日,另一面却画着一钩新月,这日月双旗,正是山寨的旗号。那少年微微一笑,在桌上提起一个银质的小酒壶,斟了两杯酒,自己先喝了一杯,笑道:“这四十万两银子虽是无足挂齿,但这面日月旗却是价值连城!”白衣少女眼波流转,只见满堂盗党,神情肃然,都注望着自己,甚是不解,不由得面上露出疑惑的神色,诧然问道:“你说的是什么意思?”那少年并不答话,只是微笑,白衣少女想了一想,道:“哦,这两面旗是你们的旗号,那确乎是万金不换的东西了。但这和我们的事又有什么关系?”那少年仍然微笑不答,阶下的盗党却个个现出怒容。
方庆在旁边看得暗暗叫苦,心中想道:“这女子武功虽是高强,却原来是一个初出道的小雏儿,竟然连这点黑道上的规矩都不懂得!盗党在银鞘上插了旗号,这意思就是说,你若有本事把这两枝旗拔下,银子便可拿去,要不然,你就得乖乖退出。这分明是邀斗的意思!这回真个是凶多吉少了!”
白衣少女问了两次,未见回答,微带稚气的脸上晕起一层红潮,似乎已有点愠怒了,但见她柳眉一竖,站了起来,对方庆招手道:“银子已在这儿,你还不去点点?旗子是他们的,你留下来好了。”身子一挪,刚刚跨出半步,忽听得那少年哈哈一笑,提着酒壶,身形疾起,恰恰拦在面前,朗然说道:“姑娘,你还是坐下来喝酒吧!”白衣少女怒道:“我不喝酒,谁敢强我喝酒?”脚步向前迈出。那少年酒壶向前一推,左手举起杯子一晃,道:“这点面子都不给吗?”酒壶劈胸,酒杯照面,竟然是两记极厉害的招数,但见那少女身形一转,少年扑了个空,酒杯落手飞出,呛啷一声,碎成几片,原来是给少女用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法,撞了一下。那少年也真了得,酒壶一晃,转身一推,又挡住了少女的去路,酒壶的尖嘴,指着少女胸下的乳突穴。白衣少女猛然一矮身躯,双指一弹,掌心一带,但见壶盖飞开,一壶酒都泼了出来,溅了满地,酒香扑鼻,满堂失色!但那酒壶却还紧握在少年手中。
两人交换了这两招,显然是白衣少女技胜一筹,但运足内力,却也没能将酒壶击飞,少年武功,显然亦非弱者。他竟将酒壶当成兵器,脚跟一旋,又转到了少女的面前,说道:“这杯酒无论如何请你赏面。”用的竟是流星锤中“流星赶月”的招数。白衣少女斜闪两步,柳眉直竖,杏脸含嗔,霍地一声,拔出宝剑,但见一缕寒光,脱匣射出,少年也退了两步,酒壶掩胸,封紧门户。白衣少女剑尖一指,喝道:“你好无礼,咱们比划比划!”满堂盗党倏地一下子退到四边,看是腾出地方让他们二人动手,实则布成了合围之阵,只要少年一个不敌,立刻就要群起围攻!
方庆吓得心惊胆战,面如死灰,心想这少女纵有天大神通,亦难闯出龙潭虎穴,待会盗党围攻,只恐两人都要被斩成肉糜!正在提心吊胆,忽觉大堂上的气氛异乎寻常,寂静得令人骇怕,放眼看时,只见那少年封紧门户,并不进招,堂上群盗,围列四周,个个垂手而立。虎帐外远远传来号角之声,忽听得有人报道:“大王驾到!”
那少年倏地跳开,只见外面走进了一伙人来,为首的长须飘拂,气度威严,看来年过六旬,却是精神矍铄。白衣少女看了一眼,施礼问道:“来的可是老寨主么?”长须老人微微一笑,道:“听说姑娘今日上山,老夫失迎了。”边说边打量那个少女,神色甚是特别。
白衣少女给他看得不好意思,按剑说道:“久仰寨主威名,仁侠无双,今日有缘拜见,兼向寨主求情。”长须老人随口应道:“好说,好说。”突然问道:“姑娘今年贵庚?可是属羊的么?”白衣少女不提防他有此一问,不觉一怔,微愠说道:“老寨主莫非说我年轻识浅,不配上山,向你求情么?”长须老人打了一个哈哈,道:“姑娘言重了。”白衣少女紧逼着道:“这阶下的四十万两银子,乃是雁门关的军饷,寨主你这一伸手,不但害了这位公爷的性命,雁门关的数万官兵,也要喝西北风啦!”长须老人哈哈一笑,道:“这个我岂有不知?”白衣少女道:“老寨主既然知道其中利害,那就该把银子发回。”
长须老人捋捋胡子,笑道:“姑娘,你却也有所不知。”白衣少女道:“请寨主赐教。”长须老人指了指那日月双旗,说道:“绿林里的规矩,既劫了来,那就不能只凭一句说话退了回去。银子事小,这旗子的威名可得保全。姑娘,你既然替这位公爷求情,也总得抖露两手给弟兄们看看。要不然我退了银两,他们也不服气。”白衣少女怒上眉梢,冷笑说道:“我只道闻名不如见面,谁知道见面不似闻名。好,好!那就请寨主你划出道儿!”长须老人又是哈哈一笑,道:“小姑娘,天地之间,见面不似闻名的多着呢!岂独老朽为然。你怪我不肯爽爽快快退回银子么?”白衣少女目光斜视,不接话锋,就像闹脾气的孩子一样,干脆给他个默认。长须老人哈哈大笑,道:“我就给你个痛快的办法。你既带剑上山,定然在剑术上有深湛的造诣。好吧,我就用这口金刀,领教你几路剑法。学无前后,达者为师。你可不要因我年纪老迈,就故意剑下留情。你若赢了,这四十万两银饷,我亲自给他送回,一个子儿也不缺少!”边说边斟起酒来,话说完后,酒已喝了两杯,蓦然拿起两个空杯,向梁上一摔,厉声说道:“好好的大梁,谁人在这里插了两柄匕首?”酒杯飞处,呛啷声响,碎片纷飞,两柄匕首却也随着碎片跌了下来,酒杯是一触即碎的东西,碰着大梁,竟能将匕首震落,这老头儿内功之深厚,实是足以骇人!
白衣少女不觉一怔,她起初本想空手对敌,而今见他露了这手,不由得不把轻敌之心收敛,当下拔出剑来,跳出庭心,在下首站定,微一拱手,说道:“请寨主赐招。”长须老人瞥了一眼,赞声:“好剑!”把手一招,只见两名喽啰抬上一柄金光闪闪的大刀,长须老人接过大刀,双指一弹,纵声笑道:“金刀呵,今回你可碰到对手了。”
两人各自立好门户,白衣少女知他自居前辈,决不肯抢先发招,当下手抚剑柄,剑尖向下一点,这是后辈对前辈动手时,表示谦让的起手招式。长须老人向后一个退步,只听得刷的一声,白衣少女一招“彩蝶穿花”,剑势轻灵之极,长须老人喝声“好”,一个“凤凰夺窝”,身形反了过来,一下子就抢着占了少女先前的位置。白衣少女吃了一惊,想不到这位金刀寨主,年纪虽老,身法迅捷,可是不逊年轻,这一个飞身夺位,自己的左右中三路,都已给他的刀势制住了。
盗党们轰然喝采,可是只瞬息之间,又是全场声寂。只见那白衣少女凌空飞起,挽了一个剑花,剑光四射,就如同千万点寒星,当头洒下。剑光刀影之中,只听得一阵断金戛玉之声,震得嗡嗡耳响,众人放眼看时,只见白衣少女已在一丈开外,长须老人横刀当胸,叫道:“剑好,剑法更好!这一招彼此都不输亏,再来,再来!”
方庆武功平庸,还看不出所以然来,盗党中的高手,却是个个心惊。白衣少女刚才那招,在受敌控制之下,突然飞身而出,实是剑学之中最难练的招数,眼利的且瞥见老寨主的金刀已缺了一口,更是担心。
白衣少女微微喘气,她虽然将敌人的金刀削了一个缺口,可是自己给他的金刀一迫,倒退一丈,还几乎收势不住,论到功力的深厚,自己实不如他。
两人换了一招,各有戒惧,再斗之时,形势又是不同。只见白衣少女左穿右插,有如蝴蝶穿花,剑光闪烁不定,身形越转越疾,转得旁观的人都觉头晕眼花;金刀寨主却兀立如山,不为所动。猛听得白衣少女一声清叱,剑光暴长,攻势突发,有如长江大河,滚滚而上,但见剑花错落,剑气纵横,出手之快,无以形容!金刀寨主却缓缓挥动金刀,脚跟有如钉牢在地上一般,任她剑势雨骤风狂,竟不移动半步,刀势虽缓,那虎虎的刀风却震耳骇心,白衣少女一口气攻了五七十招,兀是攻不进去。盗党们都嘘了口气,心念老寨主当能战胜。方庆虽然看不懂两人招数,见盗党们的面色由紧张而转为轻松,心中已知不妙,不由得牙关打战,如坐冰山。
酣斗之中,猛听得长须老人喝声“去!”金光一闪,白光疾退,那少女身形又已在一丈开外,盗党们轰天价的又喝起彩来!
白衣少女纵出数步,猱身又上,长须老人这一刀招猛势沉,却也没将白衣少女的宝剑劈落,心中亦自惊异。白衣少女猱身再上,剑法又变,只见她青锋斜削,俨如狂风扫叶,剑尖直刺,有如暴雨摧花,剑光缭绕之中,但见四面八方都是白衣少女的影子,剑光忽东忽西,忽聚忽散,翩若惊鸿,宛如游龙,不但把旁观的人看得眼花缭乱,金刀寨主也吃了一惊,这白衣少女剑法奇绝,看她如封似闭,却又如进似攻,实是捉摸不到。金刀寨主只得封闭门户,再和她游斗,白衣少女一口气又进了三五十招,虚虚实实,变化层出不穷,金刀寨主虽然仍是未曾移动半步,面色凝重,显是比先前吃力得多。酣斗中金刀寨主一刀斜劈,忽被对方剑尖一挂,把金刀轻轻地黏出外门。这一刀用了八成力量,忽如扑了个空,被对方轻轻地将劲力卸了,金刀寨主不由得身子前倾,扑前两步,虽然立即凝身站定,坚守之势已是被她牵动,门户再也封闭不住。
白衣少女剑势骤缓,剑尖搭着刀锋,转来转去,长须老人金刀三绞,把白衣少女逼得步步后退,但刀剑纠缠之势却未解开,两人攻守均慢,一进一退,又战了一个时辰。方庆见白衣少女不住后退,害怕之极,但听那满堂寂静,周围盗党,个个屏息以观,无一人敢发声谈论,与先前吱吱喳喳,口讲指划的情势大不相同,看来又不似金刀寨主占得上风。
盗党群豪见白衣少女剑法奇妙,有武当派达摩剑法的招数,又有太极剑的招数,飘忽之处似蹑云剑的路数,凝重之处又似三阳剑的路数,奇招妙着层出不穷,都是又惊奇又担心。但金刀寨主挥刀力斫,也未露败象。金刀寨主小心翼翼步步进逼,白衣少女身子忽然向后一倾,宝剑一撤,盗党高手叫道:“寨主小心!”说时迟,那时快,那白衣少女身形疾起,剑光如虹,又是凌空下刺!金刀寨主忽地哈哈大笑,喝声:“撒手!”身躯一矮,待那白衣少女刚刚下刺之时,突地一刀向她拦腰劈去,这一招奇妙之极,除了摔剑撞开刀锋,然后才能立即闪避之外,实无其他招数可以抵挡。金刀寨主火候老到,经验甚丰,这一刀正是他战了半天之后,所想出来的唯一破敌招数。
盗党高手触目惊心,看见寨主使出这一神招,禁不住轰天价的又喝起好来,却不料喝采之声未停,形势忽又大变,也不知那白衣少女用的是什么手法,只听得她也喝一声“撒手”,老寨主的金刀,竟然脱手飞出,呼的一声插在横梁之上。原来白衣少女久战不下,也知道不能力敌,因此将计就计,展出了师门中最冒险的救命神招,在金刀劈来之时,脚尖轻轻一点刀头,转锋便戳敌人手腕,这一着绝险神招,立刻变客为主。
金刀寨主万万料不到她有此一招,这时除了摔刀之外,更无他法。白衣少女娇声一笑,站在地上,转过身来,正想说道:“老寨主,承你让啦!”忽见金刀寨主惨然一笑,眼中隐有泪珠,白衣少女不觉一怔,心道:“怎么这样一个威震胡汉的老英雄,输了招也会哭呢?”心中歉疚,指他输招的话竟说不出口来。只见金刀寨主的目光注定自己,似哭似笑,手指慢慢揭开长袍一角,抽出一根竹杖,竹杖甚短,下端且有裂痕,甚不平整,似是本来甚长,后来给人拗断似的。竹杖上头还有几根稀疏的旄毛,白衣少女一见此杖,面色大变,忽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跪在地上。
这一下更是令人震惊,出人意表。金刀寨主左手持杖,右手将白衣少女缓缓拉了起来,忽而又纵声笑道:“云靖有此孙女,九泉之下当可瞑目了!”少女呜呜咽咽,泪尚未收,见了此杖,想起十年前事。那时她还是只有七岁的小孩子,她爷爷云靖和她从蒙古逃回,在驴车之上,曾给她看过这根“使节”,给她说过牧马胡边的故事,而今见了此杖,恍如重见爷爷,怎不令她伤心痛哭。
金刀寨主以袖揩泪,忽而说道:“你而今不是小孩子了,你今日是上山讨镖的女英雄,可不能哭呵!快快抹干眼泪,咱们的事情还未了呢!”白衣少女一个转身,突然轻飘飘地飞身跃起,一手钩住横梁,把金刀拔了下来,走到寨主面前,扑通跪下,举刀过顶,道:“但凭叔祖大人处置!”此言一出,把方庆吓得魄散魂消,心道:“糟了!糟了!我把这女孩子倚作靠山,却原来他们竟是一家!”
长须老人接过金刀,道:“你起来,将这半截竹杖藏起来吧。这竹杖虽然令人痛恨,到底是你爷爷的遗物。”白衣少女接过竹杖,收了泪珠,只见金刀寨主招手说道:“方庆,你过来呀!”
方庆身躯颤抖,脚都软了,金刀寨主一笑,叫两个人扶他过来,道:“四十万两军饷都在这儿,你押回去吧。”方庆喜出望外,叩头道谢,忽想起孤身一人,如何押运?金刀寨主似乎知道他的心意,向旁边一个头目说了几句,打开寨门,过了一阵,只见一队兵丁,带着一队骡群,排在寨外,金刀寨主微微笑道:“人银都发回给你,你可要点点数目么?”方庆大喜之余,忽然想起一事,大着胆子说道:“四十万两军饷是都在这儿了,可是还有十匹健骡,装载的是丁总兵运的货物,敢情寨主也一并发还。”
金刀寨主哈哈大笑,道:“丁总兵私运的货物么?那些正合我山寨之用,扣下来了!”方庆又是一惊,军饷虽是得回,失了总兵的巨货,也是死罪难饶,叩头讷讷说道:“求寨主开恩,开恩,再高抬贵手,救我一命!”金刀寨主大笑道:“丁总兵都舍得给我,你反而不舍得么?”忽在怀中摸出一个信封,抽出一张大红拜帖。
方庆放眼一瞧,只见拜帖上面写的是:“敬献薄礼十驮。周老大人哂纳。职丁大可具。”方庆吃了一惊,雁门关的总兵乃是朝廷镇守边关的大将,竟会向强盗头子献礼称职,此事真是万不可解。他哪里料想得到,这位金刀寨主,正是十年前的雁门关总兵周健,在他当总兵之时,现任的总兵丁大可不过是他手下的一个副将。
周健捋须笑道:“你敢情是还不相信?好,我再叫一个人出来。”传令下去,不一会便带上一个军官,正是雁门关接收军饷并专管粮草的军官。周健笑道:“这四十万两军饷早经他点过无误,你可以放心了。”方庆与那军官本是熟识,想不到却在此相见,在此交割,倒是因祸得福,省了他不少麻烦。
周健起立送客,那军官和方庆都再三道谢,周健对那军官说道:“烦你上复你家总兵,外敌当前,咱们还是合力对付的好。昨日之约,不要忘了。”那军官连道:“是,是!”周健挥手说道:“孟玑,你替我送他们下山。那日月双旗,就让他们插到雁门关吧。”方庆知道有这日月双旗,等于金刀寨主亲身护送,此去定可无事。又再转身道谢,孟玑一笑而起,和方庆并肩走出,对他笑道:“方大人,你回去后可得好好再练弓马呵!”方庆想起前日大吹牛皮被他折弓劫饷之事,不觉面红过耳。
周健待那些人去后,回过头来,对白衣少女笑道:“云蕾,你来得正好!”云蕾满腹疑团,十年之前,她与周健曾在雁门关前见过一面,那次见面,乃是在军马厮杀当中,云蕾且又年小,面貌都未看清,想不到他居然还认识自己。周健似乎知道她的心思,笑道:“今日若不是把你引上山来,逼你献出玄机逸士的独门剑法,我还真不敢认呢!”云蕾这才恍然大悟。心中想道:“他为了引我上山,和雁门关总兵开了这么大的玩笑,这位叔祖的行事,也未免太过出乎人情之常了。”她初出江湖,天真未减,口虽不语,面上却现出不满的神情。
周健哈哈一笑,道:“好侄孙女,你可知道我为什么要劫军饷吗?”云蕾道:“你不是说要引我上山吗?其实你不引我,我也要来的。”周健道:“怎么?”云蕾道:“十年之前,潮音大师将我从雁门关救出,带我到川北小寨山交给我师父抚养。”周健插口道:“你的师父是不是外号飞天龙女的叶盈盈?”云蕾点了点头,往下说道:“我学了十年,师父就叫我下山。她把爷爷的血书交给了我,她说我爷爷最恨的人虽然是令他牧马二十年的张宗周,但害死他的却是朝廷的王振。不过真实情形,师父也不清楚。她说你是我爷爷最好的朋友,当年就是为了我爷爷惨死,反出边关的。她听说你落草为寇,不知是真是假,因此叫我下山之后,第一个就应找你。”周健听了,摇了摇头,发出苦笑。
云蕾诧然停语,只听得周健说道:“你爷爷死了十年,此事还成悬案。”当下将当年的事详细说了,道:“张宗周和王振也有勾结,不过就当年之事看来,你的爷爷实在死得糊里糊涂,两人到底哪个是真正凶手,我也莫名其妙。”云蕾道:“我把这两人都当做仇人,在这两人之中,张宗周更是第一个仇人。”周健点了点头,道:“这仇可不易报啊!”云蕾道:“我身负两代血仇,只有尽力而为,死而后已。”周健微微叹息,云蕾往下续道:“我到了雁门关前,听得金刀寨主日月双旗的威名,就猜想到是叔祖在此开山立寨。不过还拿不准,所以在蝴蝶谷中住下,想探听清楚之后才来拜谒。”周健笑道:“这个我早知道。你可知道,你下山之后,曾用梅花暗器打败了几路强人,因此在江湖上得了散花女侠的称号?”云蕾道:“这名字倒也好听,不过我却不知。”周健道:“你在蝴蝶谷中居住,我手下早已注意到了。不过,连我在内,都未猜到是你。因此我才设计将你引上山来,试试你的武艺,看看你是何人。”云蕾道:“可是你这一引,我反而以为我先前的猜想全都错了。我以为若是叔祖,那就万万不会劫雁门关军饷,所以我才敢和叔祖相斗。”周健哈哈一笑,道:“我从来不劫雁门关军饷,这次劫了,虽说为的是你,可也不全是为你,这里面的关系可大着呢!”云蕾问道:“什么关系?”周健道:“小则关系雁门关与我这山寨的毁灭,大则关系大明九万里河山的变色!”云蕾吃了一惊,道:“什么?”周健抬头一看天色,瞿然说道:“时候已不早了,你快去睡一觉吧,养好精神,今晚我还要你帮我去干一件大事。”把手一挥,大寨上立刻鸣钟击鼓,先前与云蕾相斗的那个少年和另一个头目上前禀道:“请寨主遣将发兵。”周健点了点头,指那少年说道:“他叫周山民,是你的叔叔,比你却大不了几年。”云蕾施了个礼,道声:“得罪。”周山民笑道:“巾帼出英雄,英雄在年少,你这个侄女可比我这个叔叔强多了。”叫人将云蕾带到帐后歇息。云蕾听那号角齐鸣,满山人马奔跑之声,哪里睡得着。
晚饭过后,山寨里空旷旷的,只剩下寥寥几个看守,云蕾问道:“可是和官军作战么?”周健道:“不是。”云蕾道:“可是和鞑子作战么?”周健道:“也还未可知。”云蕾满腹疑团,道:“那么叔祖调兵遣将,却是为何?”周健笑道:“你先别问,且和我去一个地方。”与云蕾换了夜行衣服,走出山寨,只见满天星斗,夜已三更。
周健带云蕾爬上东面山峰,一处处丛莽密菁,荆棘满道,越入越深,越行越险,云蕾满腹疑团,心想叔祖乃一寨之主,既是调兵外出,何以自己不镇守山头,却孤身夜行,实是百思莫解。静夜之中,忽听得水声潺潺,远处异声骤起,似是有人长啸,又似是胡笳急促之声,周健伸手一拉,与云蕾隐身在岩石之后。
淡月疏星之下,只见周健面色凝重异常,伏地听声,忽然“噫”了一声,自言自语说道:“难道是我料想错了?”云蕾竖耳一听,异声已寂,怪而问道:“叔祖听到什么?”周健往下一指,道:“你看。”峭壁之下,是群山环抱的山谷,谷中开阔,田亩纵横,倚山之处,建有人工湖坝,石坝约有两层楼高,湖边不大,占地亦有百数十亩,白茫茫一片,黑夜生光。周健道:“这里山地全靠湖水灌溉,我们以农为生,所以这个湖实是我们山寨的命脉。”周健十年生聚,把荒山变为良田,谈起这个湖来,十分得意,继而叹道:“可是鞑子和官兵偏不让我们在此安居,前日我接到探子密报,说是鞑子要派高手偷入,毁此湖坝。”云蕾道:“这湖坝似非几人之力可毁。”周健道:“你有所不知,现在已是开春时分,每年春季,这里都有山洪为患,我们在上流之地,还建有几处拦洪堤防,只要将堤防弄穿一个大洞,山洪一来,湖水立刻泛滥,那时山谷将成泽国,山中的数千亩良田,都将为水所淹了。”云蕾切齿说道:“真是可恨,他们若来,我就给他们一剑。”周健道:“他们恶毒之处,还不止此呢。”正说话间,忽听得异声又起,周健一听,道:“奇怪!”云蕾问道:“什么奇怪?”周健道:“听这声音,似是十多骑马,追逐一个逃犯。刚才追向西方,现在却正对着我们这边来了。咦,这些人并不熟悉道路,他们在那里绕着圈圈,走之字路。声音又小了,你听得出么?”云蕾摇了摇头,周健笑道:“你今后闯荡江湖,这伏地听声的本事,可得练练啊。”往下说道:“我已算定他们今夜必来破坏,但听这声音,竟是追逐逃犯,莫非他们之中亦有变么?”云蕾正想问周健何以会算定他们今夜必来,忽见周健打了一个手势,示意噤声,向外一指,只见七、八丈外的一个山峰,忽然现出两条人影,以周健伏地听声的本领,也要到了临近才能发现,这两人武功之高,也就可以想见了。
月光中只见两个胡人并立山头,一人扬鞭指道:“明日午间,这方圆百余里的山寨,便要夷为平地。哈哈,这回真是天佑我国,雁门关的总兵竟会先来求助。我们灭了金刀老贼之后,再取雁门关那就易如反掌,雁门关一下,到京师之路,已无险阻,大明九万里河山,都将是我们的了!澹台将军,这回你的功劳可不小啊!”纵声大笑,声震山谷。云蕾吃了一惊,只听得另一人道:“王爷神机妙算,自是无人可及,但亦不能不小心在意。明日若雁门关的官军接应不上,咱们的四路分兵,可不都陷于险境么?若将四路缩为两路,似较稳重得多。”先头那人又大笑道:“明朝天子极欲剿灭金刀老贼,雁门关的总兵力有不及,无法可想,这才约我们合围,我才不怕他们失约呢,这是千载一时之机,大将用兵,安能畏首畏尾?”说罢又纵声大笑。
云蕾心中一动,想道:“这澹台将军莫非就是二师伯常说的那个澹台灭明?若然是他,那他也是我的杀父仇人,今晚可不能放过他了。”只听得被唤做“澹台将军”的人又道:“王爷还是小心的好,此地正在他们四面山寨包围之中。”那胡人又大笑道:“我正怕他们不出来,我们准备毁堤放水,就是要攻他们之所必救,他们若来包围,那么我们寥寥十数人之力,就可以吸住他们的主力,外面攻山的四路大军,就将如入无人之境了。以我们两人的武艺,哪会被他们捉住,最多不过牺牲毁堤放水的十多个小兵。”云蕾听了,心中暗骂好狠的毒计,对周健今晚的行事也就恍然大悟,想道:“原来叔祖今日调兵遣将,是去对付那四路偷袭的胡兵,而约我到此,却是为防备他们毁堤放水,叔祖真不愧是大将之才,我刚才还道他孤身犯险,原来却是必须这样对付。”
云蕾抓紧剑柄,却见周健面色紧张,摇首示意,叫自己不要轻举妄动,只听得那澹台将军“咦”了一声,说道:“怎么他们还不来呢?”那王爷在山头上往来踱步,似也颇为焦急。澹台将军忽道:“咦,他们在追逐什么人?”只听得马蹄之声自远而近,忽见一骑马在峡谷之中冲出,背后十余骑马衔尾疾追,马匹跃入田亩之中,那王爷骂声:“脓包!”拉开铁弓。澹台灭明叫道:“王爷不要杀他!”话刚出口,那王爷已嗖的一箭射出。
就在这一瞬间,周健一拍云蕾,说道:“杀那番王!”两人一跃而出,云蕾身轻似燕,一个起伏,已掠上山头,人未落地,暗器先发,六枚“梅花蝴蝶镖”分打澹台灭明与那番王的上中下三路。她恨澹台灭明是她的杀父仇人,出手极快,竟然不听周健的吩咐,将暗器分袭两个大敌。只听得澹台灭明哈哈大笑,双钩一立,三枚梅花蝴蝶镖都给激得反射回来,而那个王爷却“哎哟”一声,抛弓于地,冲前两步,脚步跄踉,似欲跌倒,忽又站定,破口骂道:“好个小贼,敢施暗算!”抽出腰刀,似欲上前,身躯一弯,却又站着。原来云蕾所用的独门暗器“梅花蝴蝶镖”,乃是飞天龙女叶盈盈所传的绝技,能打人身三十六道大穴,端的厉害非常。那番王武功本极高强,却因一来正在放箭射人,二来防不到云蕾来得如此之快,三枚飞镖,拨开一枚,避开一枚,却给第三枚打中腿弯的关节软麻穴,虽然仗着精纯的内功,不至跌翻,却是举步艰难,两腿麻软。这也是他命不该死,若然云蕾六枚飞镖全都射他,那他就万万逃避不了。
云蕾六镖齐发,两个敌人都未跌倒,不禁大吃一惊。只见那澹台灭明一声怪啸,倏地到了面前,身形之快,远在自己之上。云蕾咬紧牙关,皓腕一翻,刷的一剑刺出。正是:
吴钩划处山河碎,剑底风云变幻多。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三回陌路遇强徒 偷施妙手风尘逢异士 暗戏佳人
澹台灭明双钩一立,见是一个少女,喝道:“唤你家大人出来,我双钩不杀无名小辈。”云蕾运剑如风,刷刷两剑,直刺到他的面前,澹台灭明双钩一拦,运足内力,把云蕾的宝剑反弹出来,喝道:“野丫头你找死么?”云蕾毫不退缩,一招“白虹贯日”,又攻过去,澹台灭明双钩一旋,倏如双龙出海,把云蕾的宝剑卷在当中,云蕾手心一翻,那柄剑突然反弹出来,刷的一下,又从双钩交锁之中递出招去。澹台灭明“噫”了一声,好生诧异,左钩一指,右钩一拉,将云蕾的宝剑带出门外,逼得她脚步不稳,连退三步。云蕾不待对方杀到,飞身又起,剑光劈面攻来,澹台灭明眉头一皱,道:“谁教你这样打法?你这是不顾性命的厮拼,哪能对付强敌?”云蕾道:“我就是要和你拼命!”澹台灭明心想待我把她的宝剑锁拿出去,看她逞不逞强,再问她为何要与我拼命!双钩一个回旋,左右圈转,再把云蕾的宝剑卷在当中,哪知云蕾精灵之极,吃了次亏,这回可不上当,她貌似鲁莽,实却精细,手腕一沉,卸开来势,陡然反削上去,“当啷”一声,澹台灭明左手钩的月牙,竟给削去一齿。澹台灭明叫道:“好剑法!”双钩借势一拨,云蕾只觉一股大力迫来,虎口发麻,只见钩光闪闪,指到胸前,云蕾转剑抵挡,已来不及,忽听得澹台灭明喝道:“你是玄机逸士的什么人?”
云蕾趁他这一喝问,长剑一抖,反卷回来,解开了敌人攻势,怒道:“凭你也配提我师祖名号?”澹台灭明哈哈大笑,双钩霍霍,把云蕾逼得跟着他双钩旋转,递不进招。云蕾越败越狠,被澹台灭明格退三步,反扑上四步。澹台灭明道:“你师父也不是我的对手,你知道么?”其实这是澹台灭明夸大之辞,他和谢天华、飞天龙女二人功力悉敌,那是真的。云蕾不理不睬,剑走连环,连进险招,澹台灭明被她缠得性起,双钩一展,银光暴长,恰如两道银蛇,将云蕾紧紧裹着,走了十余二十招,云蕾气力不支,招架也架不住,澹台灭明骤下杀手,左钩一封,右钩向她天灵盖劈下,云蕾叫道:“爹爹啊,女儿不能替你报仇了!”奋力一挡,明知敌人这一招力挟千钧,挡也挡他不住,不料钩剑相交,这一招力道却不如想像中的沉重。只听得澹台灭明喝道:“呔,你这小丫头可是云靖的孙女儿么?”云蕾反手一剑,骂道:“叛国奸贼,你还有脸提我的爷爷!”澹台灭明勃然大怒,冷笑道:“我澹台灭明反正是被你们这班男女英雄、忠臣义士骂定的了,就再把你这位忠贤之后杀掉也算不了什么!”双钩一旋,南横北转,认真厮杀起来。云蕾剑法虽精,哪挡得住?看看就要丧在敌人双钩之下。
酣斗中,只听得山谷下田亩之间胡兵被杀得鬼哭神号,想是周健大展神威,已获全胜。云蕾心中一宽,忽听得那番王叫道:“澹台将军,不要恋战,金刀老贼来了!”
呼喝声中,周健提刀纵上,金刀一摆,出手“三羊开泰”,连环三招,当的一声,把双钩隔开,右足贴地一扫,大声骂道:“今日我不把你这奸贼碎尸万段,也对不住我的金刀!”澹台灭明一进一闪,本是走势,闻言冷笑,双钩又刺过来,冷笑说道:“好,我倒要看看你的金刀有何本领?”遮、拦、勾、剪,挡了几招,纵声大笑道:“什么金刀银刀,在我看来,也不过破铜烂铁。”钩光一闪,铿锵一声,在金刀背上划了一道口子,周健大怒跳起,猛劈三刀,云蕾偏锋急上,也疾刺两剑。好个澹台灭明,竟然左钩拦刀,右钩敌剑,不慌不忙,一一拆开。任是周健力大刀沉,云蕾身轻剑疾,刀剑联攻,也自攻不进去。三个人都杀得性起,跑马灯似的团团疾转,澹台灭明那对双龙护手钩在刀光剑影之中挥舞自如,兀是攻多守少。
周健与云蕾双战不下,好不吃惊,心道:“久闻此人乃瓦剌第一勇将,果然名不虚传。如此人才,竟为胡虏所用,可惜,可惜。”只听得那番王又叫道:“澹台将军,时候已到,不必恋战了!”周健猛然醒起,心道:“擒贼擒王,我和他苦斗作甚?”奋力一刀,将澹台灭明冲退三步,叫道:“云蕾你小心应付几招。”托地跳出,一刀朝那番王劈下。云蕾机灵之极,立即补进空档,伸剑疾刺,使的都是精妙杀手,澹台灭明武功虽远胜于她,急切之间,却竟被缠着。
那番王见周健一刀劈来,举起腰刀一斫,当的一声,两口刀一齐震开,周健吃了一惊,心道:这番王好大的力气!负伤之后,居然还能敌我。那番王虎口流血,又不能纵跃,吃惊更甚。周健连劈三刀,一刀猛过一刀,劈到第三刀时,那番王再也抵挡不住,腰刀给震得脱手飞去,周健搂头一刀,猛力斫下,那番王大叫一声:“我命休矣!”顾不得腿弯骨节疼痛,扑地便滚。周健一刀劈空,挥刀再斫,猛觉背后金刃劈风之声,反手一格,叮当一声,震得身形不稳,只见澹台灭明已越过前头,双钩一插,空了双手,一把抓起那个番王,腾身便跑。周健哪里肯放,一个虎跳,扬刀再斫,澹台灭明一手抱着番王,霍地一个“凤点头”,身躯一矮,横掌便扫,这一招用得凶险绝伦,周健招数用老,回刀不及,危急之中,也使出救命险招,一个弯刀内向,刀柄往外一撞。只听得噼啪一声,乓的一响,周健手腕给掌锋扫中,金刀掉地,澹台灭明胸口也给撞了一下,痛得眼睛发黑,却是哼也不哼,背起番王疾跑。
云蕾给他在十招之内杀退,眼看叔祖功败垂成,又羞又怒,飞身赶去,扬手又是三枚梅花蝴蝶镖。澹台灭明头也不回,反手一抄,将暗器全抄到手中,反掷过来,力道强劲,挟风呼啸,云蕾自己也不敢接,逼得闪过一边,只见那三枚蝴蝶镖一齐射到一块大石之上,溅起无数火星,却并不掉下,全都印在石上。云蕾大吃一惊,澹台灭明疾走如风,已越过一个山坳。
云蕾尚欲追赶,忽听得东边山谷,一声炮响,地动山摇,周健叫道:“阿蕾,穷寇莫追,不要赶了。”片刻之间,只听得东边、南边、西边、北边炮声接连而起,霎时间,杀声震天,周健捡起金刀,横刀大笑道:“任他鞑子使尽心机,也终是我瓮中之鳖。”云蕾正待发问,周健忽疾跑下山,招手说道:“快来助我救人。”云蕾莫名其妙,随着下山。只见尸横遍地,血染山谷,都是周健金刀劈杀的胡兵,云蕾目不忍睹,掩面不敢正视。周健唤道:“阿蕾,你身上带有解毒的金创药吗?”回头一瞥,笑道:“阿蕾,你怎么啦?这也害怕?你将来怎么报仇啊!”云蕾道:“和贼人厮杀倒没什么,看着这些肢体不全的死人,可不忍心。”周健大笑道:“你倒真是侠骨柔肠的女英雄,战场之上,比这更惨的还有呢!来吧,来吧,看惯了你就不会恶心了。”云蕾走了过去,见周健抱着一个汉人打扮的武士,武士背上插着一枝长箭,看样子没入一半以上。云蕾道:“还能救么?”周健道:“心头还有一丝气息,好坏试他一试。”云蕾道:“金创解毒之药,我身上有的是,就不知合不合用?”周健接过药散,将长箭轻轻拔出,只见瘀黑血块随箭而出,周健道:“这箭好毒!”将药散敷上,又替伤者推血过宫,过了些时,只见伤者双目微微张开,但气若游丝,仍是说不出话。周健摇了摇头,云蕾问道:“怎么啦?”周健道:“这是蒙古见血封喉的毒箭,没有他们的解药,救治不了。但这人内功已有几成火候,所以能支撑至今。你的解药与我的推拿,大约可助他苏醒一时,但也过不了明日。”云蕾闻言惨然,道:“横直是死,那就不如不要救他还好,省得他多受痛楚。”周健道:“此人逃出胡边,被鞑子穷追,必然有极大的秘密,若不让他临终说出,他死不瞑目。”摸出一枝高丽人参,用刀切下半截,放入此人口中,然后轻轻将他放倒地上,高丽参可作补气吊命之用,看来周健是想借药物之力,让他可以有回光返照的机会。
这时只听得四面山谷,杀声震天,战马嘶鸣,炮声隆隆,群山回响,震耳欲聋,周健弹刀笑道:“不到天明,鞑子就要全军覆没。云蕾,现在你可知道我劫雁门关军饷的用意了吧?”云蕾心思灵敏,想了一想,抚掌笑道:“叔祖端的好计!你劫了军饷,雁门关的总兵自然要唯你之命是听了。鞑子约他一同出兵,你要他按兵不动,这样你在明处,敌在暗处,行军部署,又全被打乱,这个仗自然是你打赢啦!”周健甚为得意,笑道:“丁大可其实也还不算很坏,只是功名心重,朝廷要他围剿山寨,他自己兵力不够,所以和鞑子勾搭上了。我劫了他的军饷,曾单身跑去会他,问他愿被饿兵乱刀斩死,还是愿与鞑子为敌。他权衡轻重,只好乖乖听我的话。”说到此处,忽然忍不住发笑。
云蕾道:“叔祖你笑什么?”周健道:“那丁大可平日文书往来,唤我做‘金刀老贼’,见了我面,却口口声声叫老上司呢!”云蕾也忍不住笑,问道:“他在此之前,可知道‘金刀老贼’就是他的老上司么?”周健道:“他是我一手提拔起来的人,见过我的金刀本领,猜也应该猜到是我,不过他平日故作不知罢了。我以往与官军对敌,总是戴着面具,为的就是不想官军知道是我。”云蕾道:“为什么?”周健道:“若然小兵们也都知道我是他们的老总兵,那么准有一半以上要投过来,雁门关是边疆重镇,总得有官军防守哪。所以我这里只收纳穷汉,不收容官军。”
云蕾年纪尚小,平时哪会想到这些问题,听了此话,只觉叔祖含意极深,不觉怔怔思索。忽听得周健说道:“好啦,醒过来啦。”只见那人一个转身,哑声说道:“你们是谁?快快扶我去见金刀寨主。”周健道:“我就是金刀寨主。”那人道:“你可知道云靖的孙女,云蕾的下落么?”云蕾吃了一惊,接口说道:“我就是云蕾!”那人倏地张大双眼,道:“你就是云蕾,好极,好极!那么我死可瞑目了。你哥哥尚在人间,现在上京师考试去了,你快快前去找他。”云蕾吃了一惊,她是有一个哥哥,名叫云重,五岁之时,她的父亲云澄就将他送与一位师兄为徒。这事还是她后来听师父说起的。原来她师祖玄机逸士门下,共有五人,除了自己的父亲云澄,未满师便到胡边单身救父之外,其他四人各得师祖一套武艺。潮音和尚排行第二,传了伏魔杖法和外家硬功;谢天华排行第三,飞天龙女叶盈盈排行第四,各得一门剑术。大徒弟叫做董岳,传的却是金刚手的大力鹰爪功,云重便是送给他做徒弟。董岳到了蒙古之后,又远游藏边,十多年来,不闻音讯,云重是生是死,自亦无人可知。而今云蕾突然听到这个未见过面的哥哥的消息,不禁惊喜交集,急忙问道:“你是谁?”那人道:“我是你哥哥的师兄。”云蕾道:“嗯,那你也是我的师兄。”正想问他消息,那人双眼发白,嘶声说道:“还有更紧要的事,鞑子要围攻你的山寨,断你的水源。”周健道:“这,我已知道,你听见炮声么?我们已经打胜了。”那人面现笑容,断断续续说道:“他们还要出兵攻打明朝。你要设法告诉皇上。我,我,我身上有一封信,是给你的。好啦,我见了你们,可以去了。”声音越说越低,说完之后,心上已无牵挂,面带笑容,含笑而殁。周健叹了口气,抽出信笺,擦燃火石,瞧了一眼,道:“是你的大师伯写的。”字迹潦草,想见写得很是匆忙。周健展信读道:“岳山野匹夫,寄身漠外,粪土王侯,斗酒自醉。平生无所恨,所恨者唯尚未识荆耳。”周健心道:“这个董岳,却也颇有意思。”再读下去道:“先生与我虽素昧生平,然我于天华贤弟口中,亦知先生侠气豪风,江湖共仰。先生虽占山自立,拒汉抗胡,朝廷虽刻薄寡恩,然我知先生必不愿见胡人南下而牧马,中原变汉而易夷者也。”周健叹道:“悠悠苍天,这人倒是我的知己!”
周健再读下去道:“瓦剌自脱欢死后,其子也先继位,初为丞相,其后自封国师,总揽军政大权,整军经武,欲图问鼎中原,近复檄召民夫,筹集粮草,起兵之期,当不在远。外敌当前欲叩关,朝中大老犹醉梦,翘首燕云,能不慨叹!”周健读到此处,叹息说道:“朝中大老犹醉梦。若只是如醉如梦,那还算是好的了。”再读下去道:“小徒云重心切父仇,遗书归国,彼年轻识浅,岂知权臣当道,李广无功。愿先生念在故人,训彼顽劣。闻云澄尚有一女名唤云蕾,若先生知其下落,请以其兄消息相告。再者天华师弟,自十年前在胡边一面之后,即断绝音讯。道路传言,有云其已遭张贼毒手,有云其已被禁胡宫,岳孤掌难鸣,无从援救。请转告潮音约同盈妹速至胡边,诸事拜托,不敢言谢。”
周健读完之后,掩信太息。云蕾道:“既然如此,那么我先上京去找哥哥。”周健瞧她一眼,若有所思,久久始道:“也好。”云蕾望他面色,颇觉奇异。周健道:“我闻说当今天子,下诏求奇才异能之士,今秋武试,特加恩榜,准没有功名的人,通过初试复试之后,也同到校场,考武状元,你的哥哥,大约是想从此求得出身,借朝廷兵力,报你爷爷的大仇。朝廷特加恩榜,在边疆告急,需破格用人之际,用意虽是甚好,但恐权臣把持,亦是有名无实。”说到此处,抬头仰望寒星,忽然问道:“阿蕾,你可读过李陵答苏武书么?”云蕾因她的爷爷生前自比苏武,因此自识读书之后,便要师父教她读这篇文章,当下点了点头。周健道:“李陵当年孤军抗胡,以五千之众,对十万之军,策疲乏之兵,对新羁之马,然犹斩将搴旗,追奔逐北。其后以众寡不敌,为敌所俘,尚思有所作为,劫持敌帅。但汉室不谅,竟把他的全家杀了。所以李陵才断了归汉之心。他给苏武的信中说道:‘上念老母,临年被戮,妻子无辜,并为鲸鲵,身负国恩,为世所悲,子归受荣,我留受辱,命也如何!’这几句话说得悲痛极了。李陵行虽可议,情实可悲!”说罢仰天长叹。云蕾道:“叔祖,你始终力抗胡兵,李陵哪能比你?”周健道:“你七岁之时,听过你爷爷的故事,现在我也把我的故事说你听听。我昔年镇守边关,大小数十仗,每仗必胜,讵料皇上听信谗言,一纸文书,就把我免了。这也算不了什么,你的爷爷,节比苏武,遭遇更惨,竟被皇上赐死,这还有天理么?因此,我当年一愤,反出边关。当时尚未有占山自立之心。后来明朝的天子也像汉朝之对李陵一样,把我满门抄斩,幸靠一个忠实老仆,才救出我的小儿子,他就是前日引你上山的人。”云蕾泪交双睫,望着周健铅一般沉重的面色,说不出话。只见周健扬刀一指,指着那山头上被寒风吹得猎猎作响的双旗说道:“可是我的旗号还是日月旗!”
云蕾看那双旗,迎风招展,一边红日,一边眉月,合起来正是一个“明”字,心中叹道:“原来叔祖落草为寇,也还忘不了明朝。”周健道:“你若找着哥哥,叫他不要考什么劳什子的武状元了。还是回到我这儿来吧。朝廷刻薄寡恩,看到你爷爷的例子,难道还不心寒吗?”云蕾道:“叔祖说的是。”周健折起信笺,放入怀中,又道:“你的三师伯谢天华英风侠骨,亦是我所钦佩之人,想起十年之前,他和潮音大师相约,一个抚孤,一个报仇。如今潮音大师已托他的师妹将你抚养成人,天华报仇之事,却还是渺茫之极,好不令人伤感。”云蕾道:“我去通知家师,叫她和二师伯同到胡边,找寻三师伯便是。”周健道:“你只有一个人,怎能两边兼顾?这样吧,你还是专心去找你的哥哥,我替你去通知师父。”云蕾道:“那敢情好,那么,我明天就动身了。”周健笑了一笑,道:“你再耽搁几天。论武功我不如你,可是有些东西你可得向我学学。”
东方发白,炮声渐寂,周健与云蕾回转大寨,中午时分,四路伏兵都告捷回山,果然大获全胜,把蒙古兵杀得溃不成军,俘获人马无数。周健下令犒赏,忙了半天,处理完毕,这才笑对云蕾说道:“你虽然武艺高强,对江湖上的路道还不熟悉,我叫山民教你。”自此一连三日,周山民将江湖上的各种切口、帮派、禁忌,以及各路成名英雄,其中门户渊源,纠纷恩怨等等,都详细说给云蕾知道。云蕾人甚聪明,记性极好,学了三日,对江湖之事,了如指掌。周健还怕她经验不够,熟人无多,又将一对日月旗送了给她说道:“北五省水陆两路英雄,见此旗号,都要相让几分,你若遇到危难,可将此旗取出,不过,也不要随便用它。”云蕾心道:“我闯荡江湖,正要历练历练,要旗号保护,那还有什么意思?”不过碍于叔祖好意,还是接了。
周健又取出几套男子衣裳以及金银珠宝,笑道:“单身少女,独上京师,惹人注目,你换了衣裳,易钗而弁吧。这点金珠,留给你在路上使用。”云蕾一想不错,便换了衣掌,接了珠宝,拜辞下山。
周健道:“山民,你送她一程。”出了山寨,换上快马,中午时分,已越过雁门关,踏上前去京师的大路。云蕾道:“叔叔你回去吧。”周山民深深地看她一眼,微喟说道:“你可得回来啊!”仍然与云蕾并马而行,依依不舍。云蕾道:“叔叔,多谢你了。你回去吧。”周山民面上忽然现出一层红晕,笑道:“其实我也比你大不了几年,咱们上辈虽是深交,却非兄弟。若论起年龄,咱们还是兄妹相称,更为适合。”云蕾好生奇怪,忽想起这几日来,周山民对她十分关切,心中想道:“这个叔叔为人甚好,只是说话有点不对劲儿。”云蕾年纪还轻,哪想得到他的用意,一笑说道:“你嫌我叫你叔叔叫老你么?好吧,他日我回来时,禀过叔祖,改掉称呼便是。”
周山民面红过耳,云蕾一笑策马,疾驰上道,回首看时,只见周山民还在痴痴遥望。
一路无话,第三日来到阳曲,这是汾酒集散之地。入到城来,只见处处酒旗招展,云蕾腹中饥渴,心道:“久闻山西汾酒的美名,今日且放怀一喝。”行到一处酒家,见门外系着一匹白马,四蹄如雪,十分神骏。云蕾行近去看,忽见墙角有江湖人物的记号,云蕾好奇心起,步上酒楼,只见一个书生,独据南面临窗的座头,把酒低酌。东面座头,却是两个粗豪男子,一肥一瘦,披襟迎风,箕踞猜枚,闹酒轰饮。云蕾旁观者清,只见这两人貌作闹酒,却时不时用眼角偷瞥书生。
书生服饰华贵,似乎是富家公子,他独自饮酒,一杯又复一杯,身子摇摇晃晃,颇似有了酒意,忽而高声吟道:“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摇头摆脑,醉态可掬,骨嘟嘟又尽一杯。云蕾心道:“这酸秀才真是不知世途艰险,强盗窥伺在旁,却还放怀喝酒。”
东面座头的瘦汉子叫道:“一饮三百杯,好呀!兄弟,别人一饮三百杯,这三杯酒你还不喝?”他的同伴跳了起来,叫道:“胡说,你喝一杯却要我喝三杯!”瘦汉子道:“你个子比我大了三倍,我喝一杯,你非喝三杯不行。”肥汉怒道:“放屁放屁,我偏不喝!”瘦汉喝道:“你喝不喝?”提起酒壶便灌,肥汉大怒,用力一推,给汾酒淋了一身,两人打将起来,跌跌撞撞,一下子撞到书生的身上,书生怒道:“岂有此理!”忽听得“当”的一声,书生的一个绣荷包掉在地上,几个小金锭和一串珍珠滚了出来,金锭也还罢了,那珍珠光彩夺目,虽在白日晴天,也掩不着那宝气珠光。书生一脚踏着荷包,弯腰拾那珍珠金锭,大叫道:“你们想抢东西吗?”那两个汉子倏然停手,喝道:“谁抢你的东西?你敢赖人,老子打你!”旁观的酒客,做好做坏,上前劝解。云蕾心中暗笑道:这两个汉子分明是强盗的线人,借闹酒为名,故意撞跌荷包,查察书生的虚实。只是有我在此,可叫你们不能如愿。
云蕾也走过去,双掌一推,道:“你们闹酒怎么闹到别人的座位?”顺手一摸,把两个汉子的银两都摸了过来,云蕾身手轻灵,在喧闹之中偷窃银两,竟无一人知晓。那两个汉子给她一推,胸口发痛,吃了一惊,不敢再闹,嘀嘀咕咕地道:“谁叫他赖我偷东西?”旁边的人劝道:“好了,好了。你们先撞人家总是不对,回去好好喝酒吧。”那书生举起酒杯,道:“老弟台,你也喝一杯。”酒气喷人,云蕾道:“多谢了。”回到自己座位,看那两个汉子如何。
那两个汉子盯了云蕾一眼,叫道:“掌柜的,结账!”瘦的先掏银子,一掏没有,面色发青;肥的一看不妙,伸手摸自己的荷包,银子也不见了。两人面面相觑,做声不得。
这两人确是盗党,偷鸡不着,反蚀把米,明知是云蕾所为,却恐因小失大,不敢张扬。掌柜的走来道:“承惠一两三钱银子。”两人面色尴尬,手放在怀中拿不出来,掌柜的道:“两位大爷赏面,承惠一两三钱。”瘦汉子嗫嚅说道:“挂账成不成?”掌柜的面色一变,冷笑道:“来往的客人都要挂账,我们喝西北风不成?”酒保也帮着吆喝道:“你们二人是不是存心在这里闹事?闹酒、打架、撞人,现在又要白食白喝?不给也成,把衣服脱下来。”看热闹的酒客哄堂大笑,都说这两个汉子不对,这两个汉子无奈,只得脱下衣服。酒保道:“这两件大褂不够。”伸手把两顶帽子也摘下来,道:“算咱们倒霉,快滚,快滚!”两个汉子光着头,上身只披一件汗衣,在寒风中抱头鼠窜而去。
云蕾好不痛快,独自又喝了两杯,见那书生仍在喝酒,猛然想起这两个汉子不过是盗党中的低下之人,他们吃了这个哑亏,必然回去告诉盗首,我是不怕,这书生的珠宝却可不保。于是也站了起来,叫道:“掌柜的,结账!”打定主意,想去跟踪这两个盗徒。
掌柜的见云蕾衣着甚好,像个公子哥儿,满面堆欢,走来说道:“承惠一两二钱。”云蕾伸手一摸,她把周健送给她的金银珠宝包在一条手巾之内,一摸竟不见了,不由得大吃一惊,再摸左边的衣袋,刚才偷来的几两银子也不见了。这一惊非同小可,虽然是春寒凛冽,额上的汗珠也急了出来。掌柜的好不怀疑,看云蕾衣服丽都,又不像是没钱的样子,疑惑问道:“你老可是没有散银?元宝金锭都成,小店替你找换,不会骗你的成色。”云蕾更是着急,生怕也被脱下衣服,那就要当堂出丑!
掌柜的见她左摸右摸,面色渐渐不对,冷笑道:“大爷,你怎么啦?”那书生忽然摇摇摆摆走了出来,吟道:“四海之内皆朋友,千金散尽还复来。这位小哥的账我会了。”摸出一锭银子,足有十两,抛给掌柜道:“多下的给你!”掌柜的喜出望外,连连多谢。
云蕾面红过耳,低声道谢,书生道:“谢什么?我教你一个秘诀,你下一次喝酒时多穿两件衣裳,结账时就不怕了。”酒气扑人,摇摇晃晃,不理云蕾,下楼自去。云蕾好生着恼,心道:“好个不知礼貌的狂生,刚才若不是我去救你,只怕你的东西早已被人抢去了。”
云蕾四面一望,满堂酒客之中,看不出谁是可疑之人,心中纳闷,想不到在这里会碰见如斯妙手,盗徒之事,无心再理,出了酒楼,跨上马背,继续赶路。走出城外,忽见书生那匹白马,也在前面。云蕾心中一动,道:“莫非是这书生不成,可又不像呀!”把马一催,赶上前去,刷的一鞭,佯作赶马,鞭梢却打到书生胁下穴道要害之处。
云蕾这一鞭实是试那书生武功深浅,她鞭梢所指,恰是要害所在,若然书生乃是会家,必定一下闪开;若然是武功更高的,那就可能出手相格,岂料一鞭打去,那书生叫了一声,竟然闪避不开,鞭梢挂上衣裳,好在云蕾暗中收劲,鞭势虽猛,沾衣之时却已无力。饶是如此,那书生也晃了几晃,在马背上踏足不稳,几乎跌下。云蕾好生过意不去,道:“失手打了你了,我这里给你赔罪!”书生抬眼一望,骇叫道:“吃白食的又来了!你不要以为我有几个钱就来缠我,我的钱是交好朋友的,像你这样喝了人家的又打人家,我可不敢领教呀!”云蕾又好笑又好气,道:“你的酒还未醒吗?”那书生吟道:“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销愁愁更愁。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呀,呀!我不和你喝酒,不和你喝酒!”醉态可掬。云蕾给他弄得不知应付,正想扶他,忽见他双腿一夹,那匹白马飞一般地奔跑。云蕾的马是山寨中挑选出来的蒙古战马,竟然追他不上。云蕾心道:“此人不通武艺,这匹马可是非凡佳品!”失了银两,闷闷不乐,催马续行。
走了半日,抬头一望,只见夕阳落山,炊烟四起,想投农家住宿,袋中却又无钱,忽听得马嘶之声,只见前面是一座丛林,林中有一寺观,寺观外有一匹白马正在低头吃草。云蕾道:“咦,原来他也在这里。寺观中的和尚好相与,我不如在这里住宿一宵。”在寺观外系好马匹,推门入去,只见那书生在廊下生了堆火,正在那里煨芋头。”一见云蕾入来,又吟哦道:“人生无处不逢君。呀,呀!又碰着你了。”云蕾瞧他一眼,道:“你的酒醒了?”那书生道:“我几时喝醉?我认得出你是食白食的人。”云蕾生气道:“你知道什么?有强人要劫你的珠宝!”那书生跳起来道:“什么?有强人?这个寺观里和尚也没有一个,强人来了,连壮胆的都没有。好,我不住这里了。”云蕾又好气又好笑,说道:“你去哪里?你一到外面强盗劫你,更是无人打救。有我在这里,百十个强盗也还不在心上。”书生张大眼睛,忽然“噗嗤”一笑,道:“你有这样大的本事,为何还要白吃人家的?”云蕾道:“我的银子给小偷偷去了。”那书生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指着云蕾道:“百十个强盗不放在心上,银子却给小偷偷去。哈哈,你说谎的本事可没有你骗食的本事好!”本似欲走,反又坐了下来,道:“再不听你的谎话,清平世界,哪有这么多强盗小偷?”懒洋洋的又煨芋头。
云蕾赌气道:“你不信就不信,不要你信!”煨焦的芋头,香气一阵阵直扑鼻观,云蕾跑马半日,肚子饥饿,吞了吞口水,却不好意思问那书生要。这寺观是个荒刹,果是没有和尚,哪能找到充饥之物。
那书生咬了一口芋头,摇头摆脑,自言自语地说道:“黄酒可醉,汾酒亦醉;鱼肉固佳,芋头亦妙。好香呀,好香!”云蕾怒看他一眼,别过头去。那书生叫道:“喂,吃白食的,给你一个芋头。”扑的将一个烤熟的山芋抛了过来,云蕾怒道:“谁吃你的!”吞了吞口水,盘膝坐在地上,眼观鼻,鼻观心,静静地做起吐纳功夫,好不容易把饥火压下。云蕾的内功乃是玄门正宗,做了功课,只觉通体舒泰。睁开眼睛,只见那书生呼呼熟睡,烤熟的芋头,滚了满地。云蕾伸伸舌头,想伸出手去,忽见那书生转了个身,却又睡去。云蕾赌气道:“我就饿它一晚,也算不了什么!”那书生鼾声如雷,云蕾想睡也睡不着,忽然想道:“这书生衣服华贵,身怀重宝,何以出门不带保镖?又敢在荒山古寺住宿,吃这不值钱的烤芋头?难道他是装作不懂武艺的么?可是又不像是装的呀!”悄悄站起,想搜他身子,那书生又转了个身,云蕾想道:“他若惊醒,岂不以为我偷他东西?”好生踌躇,上前三步,退后两步。忽听得外面有怪啸之声,云蕾看了书生一眼,见他熟睡如猪,冷笑道:“本来不该理你,瞧你又觉可怜,好,算你好造化,姑娘替你去挡强人。”走出寺门,一纵身藏在树上。
淡月寒星之下,只见两个蒙面强人直走过来,一个说道:“你看这匹白马,想必是在此了。”一个道:“他若不肯依从,又怎么办?”一个道:“说不定只好取他首级了。”先头那一个道:“这怎么使得?给他挂点彩那还可以。”云蕾听得怒从心起,心道:“好狠的强盗,劫了财还想害命!”忽听得其中一人叫道:“树上有人!”云蕾两枚蝴蝶镖已从树上射下,那两个蒙面人身手矫健之极,一闪闪开。云蕾挽了一个剑花,一招“鹏搏九霄”,凌空击下,分刺两人,两个蒙面人,一个手使铁拐,一个手使双钩,照着长剑便砸,剑锋过处,火花飞溅,铁拐给截了一个切口,双钩却把宝剑带过一边。云蕾心道:“这两个强盗手底倒硬!”那两个蒙面人更是吃惊,欲待喝问,云蕾的宝剑已如疾风暴雨一般杀来。云蕾这柄宝剑乃是玄机逸士所炼的雌雄双剑之一,名为“青冥”,寻常兵刃,一截即断,使铁拐的兵器虽然沉重,却也不敢和它相碰,倒是那使双钩的身手非凡,遮拦勾挡,亦守亦攻,云蕾的宝剑竟然碰不着他的兵器。
云蕾使出飞花扑蝶的身法,在双钩一拐的交击缝中,盘旋疾进,剑光有如一团电光,滚来滚去,使到疾处,真似水银泻地,花雨缤纷,那两个人被她杀得步步后退。可是铁拐力沉,双钩灵活,首尾相应,云蕾却也无法奈何。激斗酣时,云蕾突然咬紧牙根,一剑斜削,向那使双钩的蒙面强盗痛下杀手。这一剑又狠又疾,无论前扑后闪,都难躲开,正是飞天龙女所传的夺命神招。云蕾本来还不想取那两个蒙面强人的性命,可是若非刺杀一人,却是无法得胜,所以逼得出此绝招。
岂料一剑削去,那使双钩的强盗左钩往下一沉,右钩往上一带,云蕾的“青冥”剑几乎给他引得脱手飞去。云蕾大吃一惊,这一招竟是澹台灭明的家数,急忙一个转身,剑锋一转迫开使铁拐的强盗,身形倒纵,又闪开双钩的偷袭,扬剑喝道:“兀你这厮可是澹台灭明的弟子么?”那使双钩的猛跳起来,沉声喝道:“你既识破我的来历,明年今日便是你的周年忌日了!”双钩霍霍,勇猛无比,竟然全是拼命的招数。云蕾也红了眼睛,骂道:“大胆胡儿,居然敢偷入边关,你当中国无人么?”一口剑指东打西,指南打北,也是绝不留情,招招狠疾。若论本身武艺,云蕾要比澹台灭明的徒弟稍胜一筹,但一来敌方有使铁拐的相帮,二来云蕾饿了半天半夜,气力不加,斗了一百余招,香汗淋漓,渐渐只有招架之力。双钩一拐,越攻越紧,云蕾被困在核心,危急非常。使铁拐的道:“这小子的剑倒很不错,等会你让我要这口剑成不成?”使双钩的道:“好,让你,让你。但等会捉人之时,你可要听我的话。”两人一问一答,似乎云蕾之死,已是毫无疑问。云蕾大怒,一招“飞瀑流泉”向那使铁拐的迎面便刺,那蒙面贼单拐往上一迎,拐方撩起,忽然哎哟一声,手垂下来。云蕾这一剑何等快疾,一剑穿喉,将他刺毙,使双钩的吓得呆了,云蕾反手一剑,喀嚓一声,将他左手的护手钩截成两段。使双钩的飞身疾跑,云蕾一扬手,三枚“梅花蝴蝶镖”奔他后心,看来定可打中,忽听得叮叮连响,蝴蝶镖竟然不知被什么东西碰着打了下来,转瞬之间,敌人已跑得无影无踪。
云蕾一片茫然,十分不解!自己刚才那一剑虽然凶狠,但料想那使铁拐的敌人还能抵挡,却不料在最紧急之时,对方的铁拐竟然会垂下来,竟似神差鬼使一般,丧命在自己三尺青锋之下。云蕾越想越奇,心道:莫非是有人暗助不成?但自己那三枚蝴蝶镖何以也突然落地,难道是暗中出手的高人,既助自己,又助敌人?想起来又实是无此道理。
云蕾俯首看那死在地上的强盗,一剑将他的面具撩开,果然是一个胡人。云蕾惊疑不定,这显然不是普通想劫财物的强人了。云蕾大着胆子,搜他的身,除了几两碎银和一包干粮之外,别无所有。云蕾笑道:这正合我用。嚼下干粮,将银子纳入怀中。
忽听得林中异声又起,只见又是两个蒙面强人飞奔而来,扬声喝道:“合子上的朋友,一碗水端来大家喝。”意思是说,彼此都是同道,你劫到的财物可不能独吞,拿出来大家分吧。云蕾大怒,喝道:“好呀,你们还有多少人来,都吃!”本想说:“都吃姑娘一剑。”猛醒起自己已是易钗而弁,“姑娘”二字,说到口边又吞了回去。那两个强盗大笑道:“哈哈,这才是好朋友,大家都有得吃。”走过来伸手就要。
云蕾冷笑一声,反手就是一剑。那两个强盗,一个手使单刀,一个却空着双手,云蕾一剑刺去,只觉微风飒然,空手的贼人身子一翻,竟然直抢过来,右掌一拂,似切似截,使的居然是大擒拿手的招数。云蕾吃了一惊,不敢大意,剑尖一点,斜锋疾扫,使单刀的叫道:“点子好硬!”一刀劈来,势子也颇凶猛,云蕾使出穿花绕树的步法,一剑搠空,身形疾闪,既避开了左边敌人的擒拿手,又避开了右边敌人的单刀。
这两个强人虽非庸手,但云蕾剑法精妙之极,身形既快,剑光又是飘瞥不定,两个强人都似觉得对方专门攻击自己。斗了三五十招,徒手的贼人叫道:“好,让你独吞好啦,留下万儿(名号)来,咱们交个朋友!”云蕾怒道:“劫夺财物之罪可恕,通番卖国之罪难饶。谁和你交朋友!”倏地一招“分花拂柳”,剑势向左,又似向右,一招分刺二人,使单刀的“哎哟”一声,手腕先中了一剑,单刀脱手飞出;空手的贼人较为溜滑,身子一缩,避了开去。云蕾使的是连环招数,一剑刺出,跟着续上,势如抽丝,绵绵不断。云蕾只以为这两人和先前那两个番贼同是一伙,所以下手绝不留情,这一剑疾如骇电,剑尖已触及敌人后心,忽然“嗤”的一响,手腕上似给大蚂蚁叮了一口,突然失了准头,剑尖滑过一边,两个蒙面贼人拼命奔逃,跑入了丛林草莽之间。
云蕾怒道:“施暗算的小贼滚出来!”四周静悄悄的空无一人,云蕾等了一阵,不见有人接声,看自己的手腕,红肿起黄豆般大的一粒小块,想来是中了极微细的暗器,想在地上寻找,也找不出来。云蕾这两仗虽是大获全胜,可是暗中受人戏弄,心中实是不甘,没精打采地回到寺内,但见那个书生仍是熟睡如泥,鼾声不断。
云蕾叫道:“喂,你这死人,你倒睡得快活!”那书生翻了个身,咿咿唔唔地呻了两声,云蕾叫道:“强盗来啦!”那书生睡眼惺松,懒洋洋地坐起来,吟道:“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云蕾冷笑道:“你知什么?强盗来过啦!”书生揉揉睡眼,道:“半夜三更,扰人清梦!你这小哥儿怎么专和我捣乱?”一点也不信云蕾的话,非但不多谢,反而怪责。云蕾气道:“你不信你就到外面去看,强盗已来过啦!”书生伸了伸懒腰,忽而笑道:“既然来过了,那不是没事了,你还叫醒我做什么?”云蕾又气又恼,冷冷说道:“是我把他们杀退的。”那书生道:“真的吗?好极,好极!你吃一个芋头。这回你不是无功受禄,我不说你白吃了!”“卜”的把一个芋头抛来,云蕾大怒,一掌将芋头拍飞,道:“谁和你开玩笑,喂,我问你,你姓甚名谁,从哪里来的?”那书生一瞪眼睛,忽然学足云蕾的神气,戟指喝道:“喂,我来问你,你姓甚名谁,从哪里来的?”云蕾怒道:“什么?”书生冷笑道:“你能审问我,难道我就不能审问你?你是法官,生来审问别人的不成?”
云蕾窒了一窒,这书生强辞夺理,可也真的给他问住。心中想道:“我的来历,如何能说你知?”见那书生斜着眼睛,看着自己,一副神气,令人哭笑不得。云蕾转念一想:“我的来历,不能说给他知,也许他的来历,一样不能说给我知。己所不欲,何必强施于人?那两个胡人,万里追踪,莫非他也像我爷爷一样,是从蒙古那边,间关逃出来的汉人?”这样一想,不觉对书生有了敬意,但瞅他那副懒洋洋似笑非笑斜眼看人的神气,又觉讨厌。想了一想,从怀中取出周健送给她的那对日月双旗,抛过去道:“这个给你,我不和你同走啦。”书生瞥了一眼,道:“我又不是戏子,要你这两面旗做什么?”云蕾道:“你孤身一路,危险得很,有了这两面旗子,强盗就不敢打劫你了。”书生道:“什么,这旗子是圣旨吗?”云蕾笑道:“只怕比圣旨还有力量呢!这是金刀寨主的日月双旗,你从北边来,难道没听说过吗?金刀寨主等于是北边强盗的盟主,绿林豪杰,谁都敬他几分。”云蕾送他日月双旗,实是一番好意,不料那书生面色一变,拿起日月双旗,忽然冷笑道:“大丈夫立身处世,岂能托庇匪人?你读过孔孟之书吗?”双手一撕,竟把威震胡汉的日月双旗撕成四片!
云蕾面色发青,这一气可是非同小可,大怒喝道:“金刀寨主威震胡汉,是个顶天立地的英雄,岂容你这酸丁侮辱!”举起手掌,劈面打他耳光,忽见他羊脂白玉般的脸蛋,吹弹得破,想道:“这一掌打去,岂不在他脸上留下五个指印,那多难看!”手掌拍到了中途,又收了回来,怒道:“我不与你这腐儒酸丁一般见识,罢罢,饶你一次。以后你被强人劫杀,也是你自己讨死,我不再管你啦!”倏地转身,旋风般冲出门外,她一番好意,弄成这样,心中极不舒服,再也不愿多瞧那书生一眼。那书生双目闪光,看云蕾冲出门去,缓缓站了起来,心想出声呼唤,忽又冷笑一声,忍着不叫。
云蕾策马出林,在丛林中忽听得“呜”的一声,掠过头顶,云蕾勒着马缰,叫道:“施暗算的小贼,有种的滚出来!”忽然头上啪的一响,云蕾一拉马头,避了开去,只见一枝树枝跌下地来,树枝上缚着一个小小的绣花巾扎成的包裹。云蕾吃了一惊,这正是自己的东西,急忙解开来看,只见周健送给她的金银珠宝,全在其中,连自己偷来的那几两银子也在其内。云蕾急在马背上腾身飞起,掠上树梢,纵目四望,但见残星明灭,风吹草动,四野无人。
云蕾叹了口气道:“罢罢,真是天外有天,想不到在这小地方,也碰到如斯高手。”纵马出林,林子外边,已是曙光欲现。
云蕾趁着清晨,跨马上路,续向西行。但见一路上人马不绝,个个都是雄赳赳的武夫,一看就知是三山五岳的好汉。
云蕾想起周山民给她讲解的“江湖常识”,心道:“似此情景,若非什么帮会大典,就是武林会盟了。”那些人策马赶过云蕾,也不理她。云蕾走了一程,腹中饥渴,走进路边一个兼卖粥饭的茶亭,胡乱吃了个饱,见那茶亭正烧着两大缸茶,遂和那茶亭主人搭讪道:“今儿好生意啊,一路上赶路的人可真不少。”那茶亭主人笑道:“客官,你不是到黑石庄去的吧?”云蕾道:“什么黑石庄?”那茶亭主人道:“客官想必是从外路来的了,黑石庄的石大爷今天做大寿,许多朋友都赶来给他拜寿。”云蕾心中一动,问道:“你说的是轰天雷石英石老英雄么?”茶亭主人肃然起敬,道:“原来你也是石大爷的朋友。”云蕾道:“石老英雄谁人不知,我虽是外省人,也听过他的名字。”茶亭主人道:“是呀,石大爷交游广阔,各路人物,不论识与不识,投到他的庄中,无不招待。”云蕾听周山民说过,那石英以蹑云剑与飞蝗石威震武林,那手蹑云剑固然是武林一绝,那手飞蝗石暗器也极足惊人,中人有如炮弹,所以外号叫做轰天雷。这石英不但武艺高强,而且豪侠仗义,只是脾气有点古怪。云蕾想道:“原来此人就住在阳曲城外,我不如也去拜寿。三山五岳的英雄既然大批来到,那戏弄我的高手可能也在其中,我岂可错过机会。”主意打定,问茶亭主人讨了纸笔,写了一张贺帖,笑道:“我不知他老人家今日做寿,真是碰巧碰上了。”问明了去黑石庄的路,结了茶钱,跨上马背,径到黑石庄去。
黑石庄贺客如云,收贺礼的看了贺贴,问也不问,就让知客的带入宴客的大花园,云蕾来得正是时候,园中筵开百席,恰是入席之时。云蕾被招呼坐在一个角落,同席的都不相识。听得他们吱吱喳喳地谈论,有一个说:“石老英雄今儿不但做大寿,听说还要选女婿呢。”另一个道:“老头儿可头痛啦,沙寨主,韩岛主,林庄主,三家一同来求婚,这可怎么对付?”另一个道:“轰天雷自有法儿,何必你来替他担忧。”伸手一指,道:“你看!”云蕾跟着看去,只见园中搭起一个大擂台,高可二丈有余。那人笑道:“听说轰天雷倒是豪爽之极,干脆来个比武招亲,谁打得赢他的女儿谁就是他的女婿,至亲友好,毫不例外,三家都没话说。”其他的人笑道:“这可有热闹看了。”云蕾心中暗笑:“天下间竟有这样选女婿的办法,万一选了个大麻子,岂不委屈了女儿!”
夕阳慢慢西移,忽听得一片恭贺之声,满场起立,云蕾踮高脚看,只见一个红面老人,携着一个女子走了出来,排开贺客,跳上擂台。那女子生得甚为秀丽,脸似芙蓉,眉长入鬓,云蕾挤上前看,只见她落落大方,眉宇之间,隐有英气,对着一众宾客,居然并不羞惧。正是:
筵前腾剑气,侠女会奇男。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四回铸错本无心 擂台争胜追踪疑有意 锦帐逃人
云蕾听得旁人谈论,知道这红面老人正是黑石庄的庄主轰天雷石英,那女的便是他的女儿石翠凤了。云蕾暗暗喝彩,暗自笑道:“这老头儿红脸尖嘴,果然像画上的雷公,生下的女儿却这样俊秀。”
只见石英抱拳向台下一拱,朗声说道:“小老儿的贱日生辰,承各位大哥赏面,不惜屈驾到这小庄子来,俺先敬大家三杯!”台下贺客轰然道好,各自把酒干了。石英拈须笑道:“黑石庄穷乡僻壤,无以娱宾,叫各位见笑了。俺这女儿还粗会拳脚,就叫她练几路笨拳,给各位叔伯陪酒如何?”众人更是大声叫好。石英又笑道:“只是一人练拳,亦无趣味,敢烦沙寨主、韩岛主和林庄主的三位令郎,给她赐教几招。看谁练的最好,俺也有点小小的彩物,三位世兄意下如何?”他虽没有明言比武招亲,席上群豪却都知道他的用意,韩岛主和林庄主先自叫道:“好极,好极!”带了儿子,在人丛中便飞上台来,矫健之极。那沙寨主略一迟疑,也带了儿子纵上台来。那擂台高达二丈有多,沙寨主一跃即上,他的儿子脚尖在台边一勾,却险险跌了下来。台下群众,大为惊诧。这沙寨主,在黑道上是顶儿尖儿的人物,武功精纯,人所共知,他的儿子家学渊源,尽得他的所传,心狠手辣,又兼人在壮年,在黑道上的威名,已赶上了他的父亲。知道底细的人,都料他今日必操胜算,谁知他一上擂台,就先给韩岛主和林庄主的儿子比了下去,而这一纵一跃,也大不如他平日的功夫,这可真真出人意外。
沙寨主眉头一皱,讷讷欲言,韩岛主的儿子韩大海已先跃到台心,一揖说道:“石老伯爽快之极,我也不客气了,就让我先请教世妹几招吧,世妹可要手下留情啊!”石英笑道:“好说,好说!我就喜欢爽快的人。大家都不必客套了,有多少本事尽管拿出来,打伤了我有药医。”韩大海应了一声,双掌一揖,劈面就是一招“童子拜观音”,双掌齐出,既是敬礼的家数,又是雄劲的招数,石英道了声“好!”沙寨主父子相对苦笑,把想说的话吞了回去。
石翠凤身子滴溜溜一转,倏然转到韩大海的背后,韩大海连发数招,左右搏击,却连她的裙角都捞不着。云蕾心道:“原来她练的和我同一家数,都是从八卦游身掌化出来的。”云蕾在桃林中所练的“穿花绕树”身法乃是八卦游身掌的最上乘功夫,虽是在八卦游身掌中变化出来,实已在正宗的八卦游身掌之上,所以这时看石翠凤在台上绕来绕去,一招一式都看得十分清楚。台上的韩大海却已眼花缭乱,但觉四面八方都是石翠凤俏生生的影子。云蕾看了一阵,心中暗笑,只见韩大海跟着石翠凤团团乱转,越打越糟,却尽自支撑,不肯停手。韩岛主皱眉喝道:“笨小子,你不是石姑娘对手,还不退下来么?”
韩岛主这么一嚷,石翠凤的身形略略迟缓下来,韩大海突然跃起,扑腾腾三拳连发。云蕾暗笑道:“真是个不知进退的鲁莽笨虫,别人让他他还不知道。”只见石翠凤微微一闪,左肘一撞,韩大海水牛般的身躯,扑通跌倒。石英赶忙扶起,道:“凤儿,你还不上来赔罪么?”韩大海道:“没伤着,石姑娘你真好功夫,我,我……”他是个愣小子,“我可不敢娶你做老婆啦!”几乎说了出来。他的父亲双眼一瞪,把他吓得不敢作声。
林庄主的儿子林道安轻摇折扇,缓缓走出,阴声怪气地道:“我也领教几招,世妹你可得让着点啊!”他生得温文尔雅,说话也似女子,点穴的功夫却是又准又狠。只见他折扇一合,扇头一指,便径奔石翠凤胁下的软麻穴,石翠凤又使出八卦游身掌的身法,绕着他转,林道安守着门户,并不随她移动,冷不防就是一招,扇头所指,全是人身上的麻穴和晕穴。一双色迷迷的眼睛盯实石翠凤的身形。
石翠凤心头烦躁,暗中想道:“看这家伙的模样,不是个正经的人儿,这双眼睛就叫人讨厌。可不要给他得了手去。”石翠凤实是不愿嫁他,掌法越来越紧,可是林道安武功委实不弱,点穴的功夫也须小心防备,打了五七十招,石翠凤毫无办法。林道安十拿九稳,心道:“看你这女流之辈有多少气力和我对耗?”折扇一缩,只待她疲倦无神,便要将她点倒。
酣斗中石翠凤欺身直进,忽然樱唇一启,向他微微一笑,齿如编贝,梨窝隐现,林道安心神一荡,想道,“我这样的人品武功,自然是教她心折的了。”满心以为她一笑之后,便要认输,折扇一封,也报了一笑,不料石翠凤突然笑道:“得罪啦!”拢指一拂,在他太阳穴上轻轻一按,林道安大叫一声,眼前金星乱冒,竟然晕倒台上。
林庄主看着儿子功败垂成,好生恼怒,却是不敢发作出来。石英在林道安脑后一捏,道:“没事,没事!凤儿,你怎么出手不知轻重,专打人家的要害!”林道安醒了过来,冷冷一笑,道:“石姑娘,领教啦!”和父亲并肩纵起,一跃跳下擂台。
石英摇了摇头,又拈须笑道:“小女侥幸连胜两场,这回可要请无忌世兄教训教训她了,可别让她太得意啊!”无忌乃是沙寨主儿子的名字,在三人之中,石英对他最为赏识,就是嫌他手底太过狠辣,在绿林之中,有威名而无德望。但石英心想,世上难求十全十美之人,有这样一个女婿,也算是不错的了。
石英深知沙无忌武功在自己女儿之上,以为他必欣然动手,不料他眉头一皱,忽然苦笑说道:“不必比了,若然今日要比,那小侄就干脆认输了!”
此言一出,座上群豪,无不愕然。石英怫然不悦,说道:“沙贤侄此话怎说,莫非小女不堪承教么?”沙无忌又是一声苦笑,缓缓将衣袖卷起,只见右臂上一道伤痕,直到手腕,伤痕深处,骨头都露了出来。石英吃了一惊,道:“贤侄是怎么挂彩的?”沙无忌向台下扫了一眼,道:“昨日在阴沟里翻了船啦,哼,哼,着了一个小贼的道儿。”他的父亲沙寨主沙涛接口说道:“昨日我叫胡老二和他去追一个从北边来的羊牯(盗党术语,即打劫的对象),却不料他暗中请了一个保镖,十分扎手,无忌给他伤了。”石英更是吃惊,那胡老二乃是沙涛的副寨主,武功尚在沙无忌之上,以二人之力,竟然给一个保镖的杀败,实是难以思议。沙涛忽地冷森森说道:“大哥,你看该怎么办?”
石英怔了一怔,忽地哈哈笑道:“这么说来,那保镖的倒也是个能人。只不知他是何来历?现在何方?我亦想会一会他,与你们两家和解和解。”沙无忌面色一变,道:“小侄出道以来,从未如此受辱,此事和解不了。”忽的向台下一指,道:“这厮吃了狼心豹胆,胆子可大着哩,他就在这儿。”沙涛大叫一声,喝道:“我沙家父子还要会会你这位能人,往哪里走!”
擂台上两条人影倏地扑下,贺寿的客人一阵大乱,纷纷叫道:“点子在哪里?”贺客中几乎有一半是沙寨主的朋友,见此情形,争来相助。说时迟,那时快,只见沙涛一个箭步,奔到云蕾面前,五指如钩,扑地当头便抓;云蕾身法何等快捷,一闪闪开,沙无忌也跟踪追到,左手一抬,一柄匕首直插过来。云蕾脚跟一旋,反手一拂,笑道:“哈,原来你就是昨晚的蒙面小贼!”只听得当啷一声,沙无忌的匕首已给拂落。
云蕾一个转身,肘撞脚踢,打翻两个奔来助拳的人,一跃跳过一张八仙桌子,沙涛拔出腰刀,追过去便砍,云蕾叫道:“不要脸,要倚多为胜么?”将桌子一掀,碗碟纷飞,乒乒乓乓,一阵乱响,沙涛闪身不迭,给酒饭菜汁溅了一身,身上汤水淋漓,血脉偾张,嗖嗖两刀,刀法敏捷之极,云蕾急忙拔出宝剑,迎面一架,沙涛一个矮身斩马刀势,向下截斩云蕾双足。云蕾怒道:“好狠的强盗!”身形一起,一个“燕子斜飞”之势,在刀光闪闪之中掠身飞过,青锋一指,当胸便戳,剑势比刀势更狠更疾,沙涛吓得急忙低头,猛听得又是当啷一响,腰刀竟被云蕾的宝剑削为两段。
这还是云蕾不想伤人,所以仅仅将他的兵器削断。沙涛却不承情,腾空扑起,伸手又抓,云蕾剑锋一转,一招“斗转星横”横削过去,沙涛已知她的兵刃乃是宝剑,早有防备,东挪西展,霎时间换了数招,迫切之间,云蕾竟未能将他逼退。又有几人上前助拳,云蕾剑法施展不开,沙涛大喝一声,手掌一翻,当头劈下!
云蕾眼睛一瞥,只见沙涛的手掌,掌心殷红如血,知他练有毒砂掌的功夫,这一掌万万不能给他打中,急忙间伸手一拉,硬将一个助拳的拉了过来,向前一挡,沙涛慌忙缩手,云蕾扑的又从缺口跳出,跃过一张桌子,拿起碗碟,迎头乱扔,将助拳的打得面青唇肿,汤水淋漓。正自闹得不可开交,只听得知客的纷纷叫道,“不成话,不成话啦!”
沙无忌拿起一张椅子,又抢上前来,狠狠砸下,云蕾霍地一个“凤点头”,一剑劈去,将椅子也劈成两边。沙涛双手一错,呼呼劈来,云蕾更不换招,剑柄一抖,趁势刺出,忽地人影扑面而来,当中一立,双掌斜分,云蕾、沙涛各自倒跃三步,只听得石英大叫道:“沙大哥给小弟一点薄面,这位小哥也请住手。”
沙涛道:“大哥,你替我作主。咱们父子的面子也全靠你一句话啦。”石英看了云蕾一眼,心道:“天下间竟有如此美貌的男子,若非亲眼见他本领,可真不敢相信他能把沙家父子打得一败涂地。”心下好生踌躇。云蕾道:“石庄主,我得罪你的贵客啦,今日我登门拜寿,可不敢和你动手,要杀要剐,随你处置。”按江湖上的规矩,云蕾到此拜寿,也便是石英的客人,有天大的事情,石英也该担待。沙涛听了,暗暗骂声好个伶俐的小贼。双眼一翻,忽地问道:“石大哥,敢问这位小哥高姓大名,师父是哪一位?”石英一愕,道:“我怎么知道?”沙涛哈哈一笑,道:“原来石大哥并不与他认识。在座的各位大哥,可有谁认识他吗?”这时满园贺客都围住云蕾,没一人与他相识。沙涛冷笑道:“大哥可清楚了,这小子是冒充贺客,名为拜寿,实是避难。让他白食事小,说出去可不损了咱们山西黑道上的颜面么?”
石英好生不悦,道:“依大哥之意如何?”沙涛道:“把他所保的那个主儿的照夜狮子马与珠宝交出来,再让无忌照样在他手臂上拉上一刀,那就万事作了。”云蕾听他说出“照夜狮子马”的名号,心道:久闻照夜狮子马是蒙古最罕见的名马,以前乃是贡物,纵出千两黄金,也难求得。想不到那书生的白马,竟然就是照夜狮子。脑海中不觉泛出那书生似笑非笑,一副懒洋洋的神气来,想起日前种种之事,对那书生的身份更是怀疑。
石英见云蕾一副出神的样子,只道他吓得呆了,朝他肩膀轻轻一拍,道:“这位小哥,你又有何话说?”云蕾道:“他劫人,我救人,这有什么好说的?他们若不服气,就请上来好了,只要他们父子胜了,莫说只是在臂上拉了一刀,就是三刀六洞,我也逃跑不了。”石英面色一沉,心道:“原来这小子还是初出道的雏儿,岂不知到了这儿,我就是事主,我既说明要把事情搁到肩上,你向他们挑战,可不就是向我挑战么?”果然沙涛听了,哈哈大笑。
云蕾眼睛一瞪,道:“你狂什么?你父子尽管上来,看俺可曾怕你?”云蕾记住周山民所教过她的江湖规矩,若遇上对方人多,而又是成名人物的话,那就得把话拿住,邀他们单打独斗。云蕾心想,沙家父子二人也不是她的对手,所以乐得一邀就邀斗他们父子二人。岂知周山民所教的“江湖常识”,只是一般情况,并不适合今日之用。只见沙涛哈哈大笑之后,朗声说道:“石大哥,你听清楚了?这小子的眼内岂止没有俺沙家父子,也没有你大哥啦!”
石英面色又是一沉,道:“俺自有吩咐,喂,这位小哥,你愿比剑还是比拳?”云蕾道:“什么,和你比吗?庄主,你的蹑云剑天下闻名,小辈焉能与你动手?我只是要和他们比划比划!”石英陡然一喝,道:“住口!谁要在我这儿动拳动刀,就得朝着我来!”双眼一扫,此话明里是说云蕾,暗中却也说着沙家父子。
云蕾一怔,一时间不知如何应付。只听得石英又道:“你既然怕我的蹑云剑法,那就比拳好了。”云蕾道:“晚辈不敢。”石英面色一端,道:“不比不成!不过念你乃是小辈,老夫也不屑与你动手。翠儿,你与我接他几招!小子,快快上擂台去!”
石英这一番话,大出众人意外。沙家父子,更是恼怒,面色青里泛红。要知石英今日让女儿摆下擂台,虽未说明用意,众人却无不知道他乃是借此选择佳婿。石英瞥了沙家父子一眼,并不理睬他们,仍是不住价地催促云蕾:“好小子,你既有胆敢混进黑石庄来,就该有胆上擂台去显显身手,咄!你不上去,难道要老夫把你抛上去么?”声色俱厉,咄咄逼人,周围贺客,却都暗暗偷笑,这样做作,分明是看中云蕾了。
云蕾抬头一望,只见石翠凤杏脸泛红,眼光也正射下台来,和她接个正着。云蕾心念一动,忽然一整衣带,慨然说道:“恭敬不如从命,那么我就上去接小姐几招。”众人早已让开条路,云蕾从容走出,一跃上台。
石英吩咐了管家几句,傍着沙涛坐下,拈须笑道:“沙大哥,咱们多年交情,我也不能叫你吃亏。”沙涛气得说不出话,却又不能发作。石英微微一笑,又道:“不过后辈中的能人,咱们也该栽培栽培,若然定要置之死地,那就显得咱们气量窄了。”石英是山西、陕西二省的武林领袖,沙涛只得忍着气道:“大哥说的是!小弟承教,告辞了!”石英将他一按,道:“看了这场,也还未迟。你看,他们打得多热闹呀!”
只见擂台上两条人影,此来彼往,穿来插去,眩目欲花。大家都是差不多的身法,滴溜溜地绕着擂台疾转,云蕾一身白色衣裳,石翠凤则是绿袄红裙,衣袂飘扬,越转越疾,有如一片白云捧出一团红霞在碧绿的海上翻腾,令人眼花缭乱。
若依云蕾的本领,本来可以在三五十招之内,将石翠凤打倒,但云蕾有心要看石翠凤的“蹑云步”身法,所以出手并不狠辣。蹑云步法也是从八卦游身掌中变化出来的一种步法,以轻灵飘忽见长,与“迷踪拳”并称北派的两种上乘的轻身功夫,石英的“蹑云剑”威震江湖,就是以这种步法作基础的。石翠凤虽然只得父亲五、六成的功夫,施展起来,已是令人神摇目夺。云蕾使出“穿花绕树”的身法,和她游斗,打了一百来招,心中暗道:这蹑云步法果是不凡,与我的所学各有所长,只可惜她的火候还差得太远!
石翠凤见云蕾这样的人品武功,早已倾倒,只是厮斗之下,见云蕾出手,分明是故意留情,状同儿戏,心中暗道:我若不露出两手功夫,将来成亲之后,岂不教他轻视。石翠凤是个好胜的姑娘,误会云蕾有意相让乃是轻视,掌法一变,竟如疾风迅雨,柔中带刚,掌劈指戳,其中竟杂着蹑云剑的路数。云蕾心中一愣,抖擞精神,一口气接了她十来招,也施展了师门绝技,以“百变玄机”剑法化到掌法上来,虚实相生,变化莫测,真是瞻之在前,忽焉在后,顿时化客为主,着着抢攻。石翠凤见她如此,心中倒反欢喜,暗道:到底逼得你使出真实的本领了。越发卖弄,酣斗中突出险招,身子向前一倾,竟然欺进云蕾怀中,三指一伸,来扣云蕾的脉门,云蕾武功虽比她高,这一招却也真难化解,百忙中不假思索,手腕一抬,将她手臂托高,左臂一揽,将她结结实实抱着,手指在她胁下一捏,石翠凤身子酥麻,不由自主地倒入云蕾怀中。云蕾“啊呀”一声,听得台下哄笑之声,猛然醒起自己现在的身份乃是男儿,不觉满脸通红,急忙在她胁下一按,解开已被封闭了的麻穴,将她轻轻一推,随即跃后三步,抱拳一揖,说道:“姑娘包涵,小生得罪了!”
擂台下石英拈须微笑,沙涛面色铁青,道:“恭喜大哥选得佳婿,小弟告辞了。”石英把手一招,叫管家过来,道:“沙贤弟,做大哥的替你赔罪,这里有一包珠宝,聊作赔偿之资;那照夜狮子马非凡马可比,只好请贤弟到我的马厩中挑选十匹最好的马,以为抵偿,请贤弟手下留情,放过他所保的这趟镖吧。”石英先前听得沙涛所说,还以为云蕾真个是保镖的人。
沙涛冷冷一笑,道:“谢大哥厚赐,小弟还薄有资财,不敢贪得。只是黑道上的规矩,这趟镖小弟既然一度失手,那就不能就此罢休,这个要请大哥见谅。”一揖到地,携了沙无忌排众而去。石英好生不悦,叫管家送客,自己也跃上了擂台。
擂台上石翠凤满面通红,见父亲上台,低下头来,手指轻捻衣带,云蕾面色亦甚尴尬。石英哈哈大笑道:“长江后浪推前浪,世上新人换旧人。年少英雄,难得难得。”石英适才在台下,已向管家查到云蕾的拜帖,知道了她的名字,又笑道:“云相公,你这样的身手,何必要做保镖?”云蕾道:“我并没有做保镖呀!前日在路上偶然结识一位朋友,替他抵御劫贼,无意之中,与沙寨主父子结下梁子。”石英心中一宽,道:“原来如此。你家中尚有何人?订亲没有?”云蕾迟疑半晌,道:“只有一位哥哥,尚未订亲。”石英哈哈大笑,道:“少年人提起订亲,就害臊了。”云蕾更是尴尬,只听得石英又道:“这擂台你打胜了,我要给你一点彩物。”拿出一枚绿玉戒指,上面镶着两粒“猫儿眼”宝石,闪闪放光,石英道:“这是翠儿的母亲临终之时交与她的,现在转送你了。”云蕾道:“既是石小姐之物,晚辈不敢接受。”石英又是哈哈大笑,道:“这是给你们订婚的礼物,为何不能接受?”云蕾道:“晚辈不敢高攀。”石英面色一沉,低声问道:“你嫌弃我的女儿么?”云蕾道:“岂敢嫌弃小姐,只是此事万难从命。”石英怒道:“这却是为何?”云蕾眼睛一瞥,只见石翠凤轻拈裙角,涨红了面,两只又圆又大的眼睛,注着自己,眼中泛着泪光,心念一动,暗中想道:“也好,且待我来个移花接木之计。”便假意推辞道:“尚未禀过尊长,如何好私下订亲?”石英道:“你兄长现在何方?”云蕾道:“我兄弟自幼失散,不知他的下落。”石英眉头一皱,道:“那么你要禀告谁人?”云蕾道:“我父母双亡,有一位世交叔祖,待我有如孙儿,婚事须要禀告于他。”石英道:“你的世交叔祖姓甚名谁,是何等人物?”云蕾道:“我世叔祖的名字在这里不好说得,他是武林中有数的人物。”石英大笑道:“武林中有数的人物,提起我轰天雷石英的名字,大约也总得卖点交情,这婚事你是无须顾虑的了。”云蕾纳头便拜,叫了声“岳父大人!”在怀中取出一枝珊瑚,道:“客中没带什么东西,这枝珊瑚权当聘礼。”石英哈哈大笑,把珊瑚交给女儿,拉起云蕾在台中心一站,朗声说道:“此后这位云相公便是我半个儿子,他日在江湖上走动,请各位多多照顾。”台下贺客纷纷贺喜,石英又道:“拣日不如撞日,我年老怕烦,趁各位朋友都在这儿,就让寿筵与婚宴齐开了吧,省得他日再劳驾各位到来。”贺客们起哄闹酒,拍手笑道:“双喜临门,妙极妙极!”便有人来灌云蕾喝酒。
云蕾道:“我年纪尚轻,这婚事还是暂缓吧。”石英道:“我有意留你在身边,你们早日成亲,方便得多。”不由分说,便要云蕾与石翠凤在台上交拜天地,哈哈笑道:“我轰天雷做事素来爽快,擂台招亲,擂台成礼,省去多少繁文缛礼!”贺客们也都笑道:“这真是武林佳话呀!”待云蕾再拜过岳丈之后,又纷纷灌她的酒。
云蕾心中暗暗叫苦,正自盘算不得脱身之计,见众人劝酒,来者不拒,放怀喝了十来杯酒,暗运内力一迫,忽地“哇”的一声,呕了出来,酒气喷人,摇摇欲坠。耳中听得贺客们叫道:“呀,呀!云相公醉了!”云蕾酒意确实也有了几分,趁势装醉,身躯一晃,倾倒翠凤身上。石英道:“少年人不会喝酒又不知道节制,翠儿,扶他回去。”一面却又笑道:“双喜临门,我这老头儿也不知道节制了,来呀,再干一杯!”说完云蕾,自己却与贺客闹酒。
云蕾闭了眼睛,把头搁到翠凤肩上,任由她扶到房中,和衣便睡,起初本是装醉,渐渐也觉疲倦,不知不觉睡了过去。一觉醒来,只见房中红烛高烧,房外月移花影,贴上墙来,已是夜深时分了。石翠凤坐在床沿,衣不解带,小心服侍,见云蕾睁开眼睛,微微笑道:“相公你酒醒了么?”倒了一杯浓茶,道:“这是神曲茶,给你解酒消滞。你不必起来,我给你喝。”轻挪玉臂,扶着云蕾,将茶杯送到了她的口边。
云蕾呷了口茶,但觉缕缕幽香,沁人心脾,仔细看时,这房间布置得十分华丽,当中一张茶几,上面放着一个形式奇古的三脚鼎,中贮檀香,发出青烟。石翠凤见她注视,笑道:“听爹爹说,这鼎乃是周鼎,是很难得的古董,我瞧也没有什么特别。那茶几听说是南海的沉香木做的。”云蕾吃了一惊,周代的古鼎,南海的沉香都是价值连城的东西,翠凤却随随便便地摆在房中,毫不当做一回事。再看时,只见珊瑚、碧玉、珍珠、宝石等所做的小摆设,总有十来件之多,只是案头那枝珊瑚树就高达二尺,自己所送给她当作聘礼的那枝珊瑚,简直不能与之相比。云蕾好生疑惑,心中想道:那石英虽是武林宗主,也不应豪富如斯。
石翠凤倚在她的身边,低声问道:“云相公,你家是做什么的?”云蕾道:“我小时父母双亡,听说我爷爷曾做过朝中的大官。”石翠凤眉心一蹙,道:“云相公,你真的欢喜我么?”云蕾道:“你长得这样好看,武艺又好。不止我欢喜你,我看凡是男人,都会欢喜你的。”石翠凤道:“嗯,这是什么话?”云蕾道:“我有一个结义兄弟,人品武功,远胜于我。”石翠凤眉毛一扬,道:“你的结义兄弟干我甚事?嗯,我知道了,你今日再三推辞,原来是不想和我成婚。”云蕾一怔,道:“不是不想,你听我说,我那结义兄弟……”石翠凤“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怒声问道:“你当我是什么人啦?你再说什么结义兄弟,我就死在你的面前!你不要我,干脆说出好啦!我知道你们这种官宦人家的子弟,看不起我们这样的人家。”云蕾道:“什,什么话?我也不知道你是哪样人家!”石翠凤道:“你真个瞧不出来么?我是大强盗的独生女儿!”
云蕾微微一笑,道:“那也算不了什么,我那结义兄弟,他是个更大的强盗!”石翠凤这一气非同小可,道:“你尽说你的结义兄弟,这是什么意思?”云蕾见她怒成这个样子,猛然醒起,在洞房花烛之夜与她说别个男人,确实是不合时宜,心中想道:我就是想替山民叔叔订亲,也不可如此急切。只听得翠凤又道:“我自幼随父亲闯荡,不知多少人家向我家求婚,我曾立誓,不是我自己看上的我绝不嫁他!若然是我看上,他又不要我吗,那么我就唯有一死!你今日在擂台之上对我轻薄,而今既已成亲,却又不将我当成妻子,你是否存心欺负我呢?”云蕾想不到她脾气如此刚烈,心想她未见过山民,哪知她合不合意,“移花接木”之计,代人订亲之事,更不敢提。翠凤又逼问道:“你说呀,你是否愿意把我当成妻子?”
云蕾道:“谁说我不把你当成妻子呀?你别哭呀,你可要我怎样做才能称心如意呢?”石翠凤心道:那么你为什么不和我亲热?可是这话却说不出来,闪着泪光的粉面发出羞红。云蕾拉她的手,微笑问道:“姐姐,你今年几岁?”翠凤道:“十八岁啦。”云蕾道:“你比我长一岁,我真的要叫你姐姐啦。你的妹妹……”石翠凤诧道:“你的酒没醒么?我不是对你说过,我没有姊妹么?”云蕾一怔,想起自己又忘记了男子身份,不觉失笑,道:“我是糊涂了。姐姐,我做你的弟弟好吗?你的弟弟不懂说话,姐姐不要见怪。”轻轻抚弄她的手背。翠凤破涕为笑,道:“你真像个孩子。好,那你听姐姐的,把衣服脱了再睡。你瞧你的鞋也还没脱哩。这被褥都要换啦!”适才云蕾和衣睡倒,翠凤还有着一分新娘子的羞怯,不敢碰她。而今经过了一场谈话,渐渐厮熟,见云蕾兀是不肯起身,嗔道:“难道你还要姐姐替你换衣服吗?”说完之后,噗嗤一笑,从脸上红到耳根。
云蕾好生为难,正打不定主意,忽听得门外丫鬟问道:“姑爷酒醒了吗?”翠凤道:“醒了。”丫鬟道:“老爷请你和姑爷上去。”翠凤道:“嗯,我倒忘了。”低声叫云蕾道:“弟弟,那你起来,不用换衣服啦。”云蕾如释重负,揭开锦被,一跃而起。
石翠凤开了房门,吩咐丫鬟道:“把被褥全都换过。”丫鬟见锦褥上满是鞋印泥污,掩口暗笑。石翠凤一手提灯,一手携着云蕾,转过几处回廊,走上一座大楼。
楼高五层,石翠凤携着云蕾走上顶层,只见楼中摆着一张圆桌,桌上摆了无数珍宝,石英坐在当中,左右坐着四人。石英见她进来,一笑说道:“今回要多留一件啦,翠儿蕾儿,你们都拣一件,余下来的才给好朋友们。”
云蕾莫名其妙,翠凤道:“这是我们的老规矩,你听爹的话,先拣一件。”
云蕾拿了一个碧玉狮子,石翠凤也随手拿了一枝玉簪。云蕾举目四顾,这房间倒很朴素,房中除了一个铁箱之外,竟是既无家具,又无摆设,只是墙上挂着一幅巨大的工笔画,画中一座大城,山环水绕,还点缀有亭台楼阁、园林人物,看来是江南的一处名城。石英笑道:“你欢喜这幅画么?明日我再和你说这幅画的故事。好,你们可以回去了。”
云蕾与翠凤走出房门,只听得房中客人说道:“真可惜,这是最后一次的交易了。”石英哈哈笑道:“世间哪有百年不谢之花,我年已老迈,这买卖不能干了。好,咱们还是照老规矩,你们估价吧。”云蕾好生奇怪,想再听下去,却给翠凤拉了下楼。
回到新房,床上被褥全已换过,猩猩毡子配上湘绣的大红被面,越发显得美艳华丽,远远听得更鼓之声,翠凤道:“嗯,已三更啦。”云蕾道:“我现在倒不想睡了,你给我说说,你爹适才是怎么一回事?”
翠凤道:“我爹是一个独脚大盗,每年出去做案一次。乡人都不知道。他每次做案回来,总要让我先拣一件珠宝,其余的才拿去发卖。”云蕾道:“偷来的东西怎好拿去发卖?”翠凤道:“自然有做这路生意的人,刚才那四个汉子就是专收买爹爹珠宝的人,听说他们神通广大,在北方劫来的拿到南方去卖,南方劫来的就拿到北方去卖,从来没失过手。我爹爹卖得的钱,一小部分置了产业,其余的全拿来救济江湖上的穷朋友。”云蕾道:“嗯,原来如此,怪不得你爹爹有赛孟尝之称。”
翠凤微微一笑,听得更鼓又“咚”的一下,美目流盼,睨着云蕾笑道:“你要和我谈个通宵么?”云蕾道:“我再问你件事,那幅画又有什么故事呢?”翠凤道:“我也不知道,爹从未和我说过。”沉吟半晌,道:“我也奇怪,爹什么事都和我说,就是从未提过那幅画。”
外面更鼓又“咚”的一下,翠凤笑道:“你还有什么要问吗?”云蕾搜索枯肠,想不出什么可拖延之计,势也不能和她谈个通宵,心中大急。翠凤低声问道:“云相公,你真的不嫌弃我么?”云蕾道:“你永远是我的好姐姐,我怎会嫌弃你呢?”翠凤柔声说道:“好,那么咱们明儿再谈吧,你也该睡啦。”
云蕾手摸衣襟纽扣,口中说道:“是啦,是啦。是该睡啦。”手却停在纽扣旁边,并不去解。正自无计可施,忽听得外面更锣急响,人声喧嚣,有人大叫道:“捉贼,捉贼!”
轰天雷石英的家中,居然有贼光顾,这可是天大的笑话!留宿的贺客,都是三山五岳的能人,闻声纷纷跳起,四处搜索。
云蕾一笑道:“睡不成啦,这贼人一定是觊觎你爹爹珠宝来的。”与翠凤双双跃出,径奔藏宝楼来。
云蕾轻功超妙,远在众人之上,霎眼之间,不但越过了家丁与贺客的前面,而且把石翠凤也甩在后边,石翠凤又喜又恼,喜者是“他”为了石家之事,如此着急;恼者是大声呼叫,“他”却不肯一停。
石家庄园广阔,那藏宝楼在后院东角,云蕾一溜烟地跑到楼下,回头一望,只见石翠凤的身形,还在外面大院的屋顶。云蕾拔剑出鞘,飞身一掠,脚勾檐角,单手一按,从第一层的檐角,飞上了第二层楼,侧耳一听,忽闻得怪声啾啾,有如鬼叫,静夜之中,令人胆寒。
云蕾骂道:“小贼装神弄鬼,想吓人么?”听得异声来自楼内,擦燃随身所带的火石,燃起火折,便钻了进去,往上一闯,在三楼的楼梯之下,猛一抬头,忽见四条大汉,都是用着“金鸡独立”之势,挨次立在梯级之上,一足举起,似乎正欲奔跑下来,却被人用“定身法”定住似的,瞪着双眼,喉头格格作响,“呵呵”作声,尤其可怕的是,一个个的脸部肌肉,都因痉挛而扭曲变形,就像刚从地狱中闯出来的恶鬼!
云蕾惊叫一声,青冥宝剑虚刺一剑,奔上楼梯,挽了一个剑花,护着自己,只听得“呵呵”之声,叫得更是凄厉。云蕾一剑刺出,猛又缩了回来,醒起这四条大汉乃是被人点了穴道,是友是敌,尚未分明,大着胆子,举起火折,往前一照,四人面部虽然变形,细看之下,仍分辨得出乃是适才向石英购买赃物的四个珠宝客商。这四个客商能做这种生意,武功当非泛泛,而竟在奔下楼梯的霎那之间,被人点了穴道,楼梯狭窄,而且又是以一袭四,这人武功之强,出手之快,可想而知。
云蕾心道:这种厉害的点穴,真是见所未见,不知我用本门的解穴之法,能否有效?察看四人形状,大约是被人点了脊椎之下的麻穴与哑穴,试用解哑穴麻穴之法施救,果然应手见效,只见四人大叫一声,突然扑倒,云蕾急急跃开,但听得金玉相撞之声,四人怀中的珠宝,滚滚满地。
云蕾又是一怔,这四人所有的珠宝,价值何止十万,那么偷袭他们的贼人,显然不是为了财物而来了。云蕾喝问道:“贼人去了没有?”四人一手按着胸口,一手向上一指,气喘吁吁,竟是说不出话。原来四人本被点了哑穴,恃着内功都有火候,强自运气冲关,所以喉头发出怪声,穴道一解,劲气外冒,喉咙辣痛,身疲骨软,竟如大病了一场。
云蕾打醒精神,壮起胆子,钻出窗外,一纵身又跳上四楼的飞檐,忽听得顶楼上石英的声音说道:“我们父子两代已等了六十年了,你不肯露出真容与我相见么?”云蕾急急飞身直上。
顶楼上烛影摇红,云蕾勾着檐角,一眼瞥去,只见一个人影背着自己,沉声道:“拿来!”这声音竟似在什么地方听过似的!只见石英将墙上所挂的那幅画取下,卷成一卷,那影子突然伸出双手,一手取画,一手竟似向石英当头拍下。云蕾大叫一声,长身飞起。猛听得呼的一声,暗器挟风,迎面奔到,云蕾扬剑一挡,只觉一股大力,有如奔雷压顶,火花四溅之中,暗器固然是被震得粉碎,云蕾也给震得站不着脚,突然一足踏空,从顶楼檐角倒跌下去!幸得云蕾武功不弱,伸足一勾,又勾着了屋檐。
黑夜之中,呼呼风响,第二道暗器又奔了下来,发暗器之人,用的竟是连珠手法,云蕾暗用“千斤坠”的重身法,勾实屋檐,青冥剑扬空一击,火花飞溅之中,暗器裂成无数碎片。这暗器原来是一块石头。云蕾击碎暗器,向上望去,忽见石英探出头来,大声喝道:“是谁?”忽而声调一变,惊叫道:“蕾儿,是你么?不干你事,快快躲开!”
云蕾这一惊更是非同小可,看那贼人分明是要劫石英的宝物,何以石英反而助他?竟发出飞蝗石阻人援救?这时藏宝楼下,人影幢幢,已有贺寿的客人,赶了前来,云蕾还未及躲开,忽见石英跃了出来,大声叫道:“贼人已给我打跑了,没事了,大家都回去吧!”云蕾眼利,忽见那条人影,从背面的窗子穿窗飞出,轻灵迅疾之极,云蕾不假思索,飞身一转,掠到屋檐的另一边,那人影已纵到外边护院的墙上。云蕾施展上乘轻功,飞身扑去,但见那人从墙头飞起,在半空之中,突然扭转头来,伸手向云蕾一招,那人面上蒙着黑巾,只露出一双眼睛,云蕾看不清楚,仍然飞身追赶。
墙外是一片树林,树林中忽听得一声马嘶,月光之下,只见一匹白马从林中跑出,云蕾一见,又是大吃一惊,这白马神骏非凡,正是前日相遇的那个书生的坐骑!云蕾吓得呆了,此事真是万分难解:前日相试,那书生分明不会武功,何以竟会到此盗宝?那蒙面之人到底是不是他?而且到底是不是盗宝,亦属难知。若说是“盗宝”,何以那四个客商的珠宝,他全不取,只取了一张画去,难道那张画比价值连城的珠宝更要值钱?尚有一点更可疑的是,那书生看来只是二十多岁的少年人,何以适才石英又说等了他六十年?
种种疑团,横塞胸臆,云蕾正在推敲,忽听得后面人声嘈杂,石英大声叫道:“穷寇莫追,蕾儿回来!”云蕾更是疑惑,看石英今晚所作之事,竟是处处护着那个贼人。云蕾年少好奇,非但不听石英之话,反而身形急起,飞出墙外,忽又听得林子里一声马嘶,云蕾举首一看,更是惊异!
从林中跑出的那匹红鬃马,正是云蕾的坐骑,云蕾记得这匹马乃是系在黑石庄前,不知怎的竟会到了林子里面?那蒙面怪客这时已跨上马背,却并不催马前行,回过头来,又向云蕾招手,这回云蕾看得较为清楚,虽然还未敢断定,但那人的身材却十分似那书生。这一下惹得云蕾心中火起,骂道:“兀你这厮,竟敢两次三番,前来戏我!”飞身上马,双腿一夹,催马便追。那匹白马四蹄一起,迅逾追风,霎眼之间,冲出林子。云蕾听后面马蹄之声,知是石英率领庄丁策马追赶,更是放马飞驰。那匹“照夜狮子马”固然是世上罕见的白马,即云蕾这匹坐骑,也是千中选一的蒙古战马,黑石庄的马匹哪里追赶得上?不消片刻,两匹马都驰上了从阳曲西去京都的大道。
蒙面人的白马一直在云蕾半里之外,看看云蕾追赶不上,又放慢下来,云蕾又是气恼,又是好奇,急欲揭破心中之谜,也不顾前面有何危险,一股劲地往前直追!
追风踏月,骏马飞驰,一后一前,追逐了百数十里,残月西下,晓色云开,不知不觉已是清晨时分,也不知追到了什么地方,但见前面又是一片丛林,蒙面人回头叫道:“失陪了!”白马四蹄翻飞,没入林中。
云蕾怒道:“你跑到天边,我也要追你!”拍马飞赶,刚到林边,忽听得白马嘶鸣,林子中有人怪啸!云蕾一勒马缰,只见那匹白马闪电般飞奔出来,马背上的人已不见了。云蕾吃了一惊:那蒙面人的武功非同小可,难道竟然给人暗算,只逃出这匹马来?
林子里怪啸之后,又传来了呼喝之声,云蕾略一思索,翻身下马,施展上乘轻功,跳到一棵树上,只见林子中追出数人,叫道:“可惜,可惜!给那白马跑了!咦,还有一匹红马,呀,可惜,也跑了!”云蕾的马是久经训练的战马,懂得自行躲避,但只要主人叫唤,又会回来,云蕾不用担心,在树枝上展开轻灵的身法,从这一棵跳到另一棵树,片刻之间,已到茂林深处。
林中人语嘈杂,云蕾隐了身形,偷偷窥下,见前日所遇的那个书生箕踞在一块岩石上,他的蒙面巾已解开了。在他周围,高高矮矮,围着了七、八个人,沙涛父子也在其内,另外还有一个披发头陀,一个青衣道士,相貌奇特,最为惹人注目。
只听得沙涛冷冷笑道:“饶你这厮溜滑,也终难逃我的掌心,你想要命么?”那书生摇头摆脑道:“夫蝼蚁尚且贪生,况属人乎?”沙涛道:“你既然要命,快快把你的照夜狮子马唤回来!你的珠宝我们可以不要,这匹马却是非要不可!”那书生又摇摇头道:“宝马神驹,岂能轻易易手!”沙涛冷笑道:“你的保镖已在黑石庄作娇客了,谁来替你保驾?”那书生忽然把手一指道:“竖子何知,我之保镖来矣!”忽然声调一转,大声叫道:“保镖的你还不快快下来救驾么?”正是:
波谲云诡难预测,柳暗花明又一村。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五回名士戏人间 亦狂亦侠奇行迈流俗 能哭能歌
那书生把手一指,大声叫道:“保镖的你还不快快下来救驾么?”云蕾冷不防给他一口喝破行藏,心中虽是气恼,却也不得不飘然落地。那披发头陀面色一变,一扬手就是三枝利镖,联翩飞至,云蕾身子悬空,尚未拔剑,抵挡不得,躲闪亦难,忽听得叮叮叮三声连响,那头陀所发的三枝利镖全都落在地上。头陀大吃一惊,伸手又取暗器,沙涛沉声说道:“且慢,谅这小子插翼难飞!”把手一挥,七八个人四边站定,将云蕾围在核心。
沙无忌一见云蕾,又妒又恨,眼都红了,磔磔怪笑,扬声喝道:“好小子,你不在黑石庄作娇客,到这里做什么?轰天雷的手臂再长,也不能伸到这儿庇护你了!”扬刀欲上,沙涛一把拉住,问云蕾道:“是石英叫你来的么?”沙涛忌惮石英,未问清楚,一时之间,尚未敢造次。那书生箕踞岩石之上,哈哈大笑,接声说道:“我说的话,你们听不见么?是我叫他来的!他是我的保镖,你们要谋我的财,害我的命,他怎能够不来?保镖的,你吃我的,喝我的,我而今遇难,你怎么还不动手呀?”
沙涛喝道:“果真与轰天雷无关么?”云蕾甚是气恼,可是在此情形之下,势又不能不为书生动手,青冥宝剑,拔在手中,怒声喝道:“什么轰天雷,轰地雷?俺就是凭这口手中利剑,独来独往,从不藏奸弄鬼,缩在一边,叫别人出头!”这话明是骂贼,暗中实是骂那书生。那书生又是哈哈大笑,道:“好呀,好呀!这个保镖请得不错,果然是个有种的!”沙涛一声怪笑,道:“好小子,既然与轰天雷无关,那就是你的死期到了!”双掌一错,连环拍出,那披发头陀和青衣道士也猱身疾上,群起围攻。
云蕾一个盘龙绕步,青冥剑扬空一闪,便照沙涛肩后的“风府穴”疾刺,忽听得“当”的一声,那头陀戒刀一立,将云蕾震得虎口发麻,猛地里青光一闪,那青衣道士的长剑又堪堪刺到,云蕾急展“穿花绕树”的身法,斜里一闪,未及回眸,只听得刷的一声,衣袖已给剑尖撕去一块!那头陀与云蕾刀剑相交,虽把云蕾震退,戒刀却也缺了一口,大声叫道:“这小子使的乃是宝剑!”青衣道士笑道:“好极,好极!名马宝剑都已有了!”回剑一削,云蕾反剑相迎,不料那道士倏然一缩,剑到中途,突然变势下刺。喝声:“着!”道士变招已快,云蕾变招更快,一招“颠倒阴阳”,上下易位,疾刺道士小腹,随着剑势,剑诀一指,也喝声:“着!”云蕾的师祖玄机逸士当年创了两套剑法,一套名为“百变阴阳玄机剑”,一套名为“万流朝海元元剑”。“百变阴阳”剑法,顾名思义,乃是以奇诡见长,这一招“颠倒阴阳”,尤是其中妙着,本以为道士非中剑不可,不料一剑刺出,只听得“刷”的一声,搠了个空,头陀的戒刀已斜刺劈到!
饶是那道士躲闪得快,束道袍的丝带,已给云蕾利剑割断,吓出一身冷汗。云蕾这一招绝妙剑法,刺不着那道士,也是吃了一惊,腾挪闪展之下,架开了头陀的戒刀,躲开了沙涛的一抓,青衣道士又提剑冲上。沙无忌叫道:“捉不了活的,死的也行!并肩子上呵,乱刀斫这小子!”率领盗党,将云蕾围得个风雨不透。
沙家父子已非庸手,那披发头陀和青衣道士,武艺更是高强,两口戒刀,一口长剑,互为呼应,叫云蕾无法施展宝剑之长。云蕾被困在核心,圈子越缩越小,沙无忌恨他抢去石家小姐,在戒刀与长剑掩护之下,当头急攻;激战之中,头陀、道士、沙涛的刀、剑、掌同时袭到,云蕾一招“力划鸿沟”,奋力招架,沙无忌觑着破绽,鬼头刀搂头直劈,另一名盗党的勾镰枪也斜刺勾到,云蕾不是三头六臂,敌那头陀、道士、沙涛的一刀双掌一剑已是吃力万分,沙无忌的鬼头刀和盗党的勾镰枪又同时袭来,那是万万躲闪不了。
沙无忌咬牙切齿,这一刀出手极重,陡然间,手腕关节之处,忽似给人用利针刺了一下,不由得大叫一声,鬼头刀脱手飞去,寒光一闪,冷气沁肌,竟从云蕾的颈侧飞过。云蕾吃了一惊,只见那使勾镰枪的也大叫一声,勾镰枪倒勾回来,伤了自己,竟然一跤跌倒地上,爬不起来。原来他也似给人用利针刺了一下,握着枪把的手因痛一缩一弯,那勾镰枪一弯即拐,因而非但伤不了云蕾,反把自己胸胁撕开了一大片皮肉。
云蕾何等机灵,趁着敌人惊慌之际,倏地从沙无忌原来占着的空档跳出,只听得那书生笑道:“妙极,妙极!保镖的,你这手暗器打得真不坏呀!”云蕾给书生一语点醒,心念一动,想道:“敌众我寡,是非用暗器不行!”趁着这空隙,腾出左手,掏了一把梅花蝴蝶镖扬空一洒,遍袭敌众,云蕾出道未久,即得了“散花女侠”的美名,这蝴蝶镖的功夫自是十分了得。只听得叮叮连响,一片叫声,除了头陀、道士和沙涛能格开暗器之外,其余的盗党全都给打倒了。
那披发头陀和青衣道士乃是沙涛邀请来的黑道高手,见状惊疑不定,不知先前那暗器是不是云蕾放的?若是云蕾放的,则“他”在围攻之下,还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偷放暗器,这种本领实是骇人;若然不是云蕾放的,则那暗中相助的高手更是劲敌,如此一想,三个围攻云蕾的强敌都不觉胆寒。披发头陀叫道:“松石道兄,你把他钉牢,沙寨主,你抢他的宝剑,我去看看!”猛然间“咝”的一声细响,头陀的手腕又似给利针刺了一下。三人之中,青衣道士武功最高,留心之下,已瞥见那个箕踞在岩石上的书生身形微动,急忙叫道:“师兄,是那羊牯捣的鬼!”长剑一展,疾如鹰隼穿林,从云蕾身边飞窜而出,一剑向那书生搠去!
书生尖声叫道:“救命呀,救命呀!”身躯颤抖,犹如雨打花枝。这青衣道士名叫松石道人,乃是当今武当门下的第二代弟子,武当派的七十二手连环夺命剑法天下闻名,这一剑去势何等快捷,刷的一声,却从他胁下穿过,连衣带也没沾着。松石道人的剑法是一招接着一招、绵绵不断的连环剑法,霎眼之间,连进四招,书生乱嚷乱跳,看似手忙脚乱,却是每一招都躲闪得恰到好处,任他剑光霍霍,剑影纵横,却是毫发无伤,状同戏耍!
云蕾自松石道人跳出圈子之后,虽然压力减轻,但那头陀力大刀沉,沙涛的毒砂掌亦须防备,奋力战来,不过打成平手。听得书生连叫救命,入耳惊心,心想:“难道我看错了人,这书生真的不会武艺?”激战之中,分了心神,斜眼一瞥,险险被头陀一刀劈中,气得云蕾心中火起:“这书生真真可恶,我为他与强敌性命厮拼,他却戏弄于我!这次事情过后,再也不理睬他了!”
云蕾给那书生戏弄得心中火起,却不知松石道人更是给他戏弄得七窍生烟!松石道人一剑紧似一剑,总是刺那书生不着,那书生连叫了几声“救命!”忽然纵声笑道:“哈,原来你是同我玩的,好玩呀!一、二、三、四……八、九……十二、十三……十九、二十……”道人刺一剑,他就数一下,片刻之间,已数到二十。沙无忌中了一针,受伤不重,这时已从地上爬了起来,捡起了鬼头刀,偷偷走近。那书生一面数一面闪,目不旁视,沙无忌从石头后面冷不防地跳了出来,一刀斫去,书生忽而反手一掌,不歪不斜,恰恰打中了沙无忌的鼻梁,顿时冒出鲜血。书生纵声骂道:“你这蠢材,我救了你的性命,你却想要我的性命,不打你一掌你也不醒,你有家教没有?沙老贼是教你恩将仇报的么?”
此言一出,沙涛、沙无忌和云蕾三人都恍然大悟,那一晚沙无忌与副寨主到古寺偷袭,本来要丧命在云蕾的青冥剑下,暗中有人相助,用暗器将云蕾刺了一下,叫云蕾的剑势失了准头,沙无忌才能逃走。事后沙无忌曾对父亲言及,二人胡乱猜测,却怎么也猜不到竟然是这个书生!
沙涛不觉一呆,云蕾正自以攻为守,剑势迅疾异常,刷的一剑,将沙涛的护头盔劈裂两边,沙涛大怒,心中想道:“我儿要劫他的珠玉宝马,他却会暗中相助?世间上无此道理!”十指屈伸,向云蕾面门又抓。那头陀也给云蕾剑锋捎带一下,险险受伤,这两人都是黑道上的高手,骄横已惯,几曾受过如此折辱?两人急怒之下,竟然不理书生说话,欺云蕾年轻力弱,狠狠急攻,意图打倒云蕾之后,再联手对那书生。云蕾给他们一轮急攻,前遮后挡,几乎透不过气来。激战之中,再也无暇瞧那书生。
耳中只听得那书生连声数道:“三十五、三十六……三十九、四十……四十三、四十四……四十八、四十九、五十!好呀,武当派的好剑法,领教了,领教了!我没工夫陪你玩啦!”声音一断,忽听得松石道人怒叫一声,原来就在一霎眼之间,松石道人的长剑竟给那书生劈手夺去!
云蕾正在吃紧,刚避过了沙涛的当胸一掌,那头陀的戒刀又劈面斫来,云蕾一招“倒卷珠帘”反削上去,那头陀刀锋斜闪,手腕一翻,刀背反磕,这一招用得甚为怪异,云蕾尚未及变招抵御,忽见青光一闪,“喀嚓”一声,火花飞溅,只听得书生叫道:“你这秃驴最为可恶,给你留下一点记号!”头陀惨叫一声,和沙涛飞身便跑。原来就在那一瞬间,书生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法,突然飞掠而来,将夺自松石道人的长剑,向戒刀一削。松石道人的长剑剑身较戒刀为薄,按说刀剑相交,长剑还要吃亏,而书生轻轻一削,竟把头陀的戒刀削断,若然这把长剑是像“青冥”剑那般的宝剑,那是不足为奇,但松石道人的剑却不过是普通长剑!这书生内家劲力之神奇奥妙,实是足以骇人,即算书生不随手再削去头陀的一只耳朵,那头陀也要和沙涛舍命奔逃了!
书生哈哈一笑,将长剑向松石道人一掷,道:“谋财害命,乃是不仁,不自量力,乃是不智,不仁不智,岂宜惹是生非?还你的剑,回去再练十年。”武当派的剑法乃是剑学正宗,门下弟子中颇多骄狂自大的,而尤以松石道人爱管闲事,所以他虽然不是黑道上的好汉,沙涛邀他同来劫宝,却是一邀便到,不料连刺五六十剑,连书生的衫角都未沾着,这时被书生奚落,哪里还敢逞强,接过长剑,神沮气丧,沉声问道:“请你留下万儿。”书生笑道:“你想找我报仇么?”松石道人道:“不敢。”书生道:“既然不敢,何必多问,你不敢与我为敌,我不欲与你为友,非友非敌,通姓名作甚?”书生这一番歪理,把松石道人驳得无话可说,长叹一声,愤然将长剑拗为两段,反身出林,发誓从此终生不再使剑。
书生哈哈大笑,道:“好,都给我滚!”绕场一匝,脚尖乱踢,被云蕾用暗器打倒地上的那些盗党,本来都被封了穴道,动弹不得,书生每人踢了一脚,立刻便把穴道解开,云蕾的蝴蝶镖打穴本是独门手法,被书生一举手一投足,便破了去,甚是骇异。只见那书生一面解穴,一面笑道:“昨晚你破了我的独门点穴,而今我也破了你的,彼此彼此,谁也不要怪谁!”云蕾看他解穴的身手,与自己所传的却又不同,又不似是同一渊源,心中更是莫名其妙。
片刻之间,盗党的穴道全都给书生解开了,沙无忌先前吃书生打了一掌,呆在场中,尚未逃跑,见书生救起同伴,忽然行近前来,向书生当头一揖,道:“你救我一次性命,打我一掌。他日我亦要饶你一次不死,还你一掌。”
书生笑道:“我救你一命,乃是看在沙老贼面上,不必你这小贼承情,饶我一次不死,那可不必,还我一掌,我倒等你。只是你比松石道人更不如,你要回去再练二十年,快滚!”沙无忌心胸最为狭窄,向书生与云蕾狠狠盯了一眼,带领盗众,走出树林。
书生摇了摇头,忽而仰天叹道:“一掷乾坤作等闲,神州谁是真豪杰?沙家父子在黑道上也有点虚名,谁知却是如此不成气候!”意兴萧索,一派失望的神情。林外马嘶,盗党已经远去。
云蕾本来要走,听他如此叹息,瞥了书生一眼,忍不住地大声问道:“雁门关外的金刀寨主如何?难道也不算真豪杰么?”书生面色略变,却微微一笑,掩饰神情,又摇了摇头,道:“金刀寨主与沙家父子自然是不可同日而语,只是要说他就是真豪杰嘛,也还未见得!”云蕾气道:“好,普天之下,只有你才是豪杰!”一怒冲出树林,忽见眼前人影一晃,只听得书生笑道:“小兄弟,慢走,我说你才是豪杰。”云蕾左右腾挪,连使了几种身法,都被书生拦住去路,云蕾怒道:“你拦我作什么?”不理书生拦阻,腾身冲去,书生伸出一掌,向她胸前一按,意欲消解她的去势,将她拦住,云蕾瞪眼喝道:“你、你、你敢欺负……”“姑娘”二字冲到口边,忽又咽住,青冥剑猛地向前一挥,书生料不到她如此动怒,指未沾裳,愕然急退,忽听得云蕾叫了一声,向前倾倒,原来是她用力过猛,小臂脱臼。书生道:“我替你接臼。”云蕾怒道:“不要你理。”左右两手互握,用力一按,背过身去,卷起衣袖,擦了金创药,站了起来,又想奔跑,忽觉身体虚软,原来是激战半日,气力已将用尽了。书生走近前来,一揖到地,道:“我这厢向你赔罪了!小兄弟,你心地纯良,能急人之难,确是侠骨柔肠,我一路行来,所见的人物,只有你还够得上做个朋友。我生性狂放,有开罪之处,请你不要放在心上。”一对明如秋月的眼睛,注在云蕾身上,云蕾面上一红,只觉这书生别有一种丰仪,令人心折,低头问道:“那么你为什么要骂金刀寨主?”书生笑道:“你佩服的人,未必就是我佩服的,何必要强人同你一样。而且我也没有骂他,他为人也自有令人敬重之处。只是……说来话长,不说也罢了。”云蕾心中一动,道:“你是从雁门关外来的吗?”书生仰天一笑,吟道:“浮萍飘泊本无根,落拓江湖君莫问!”笑得甚是凄凉。云蕾心道:“这人想必也有一段伤心身世,与我一样。我的伤心身世也不欲人知,那又何必去盘问他?”如此一想,同情之心,油然而生,道:“好,那我不再恼你了,咱们就此分手吧!”书生忽又笑道:“小兄弟,你今日做我的保镖,我该请你喝一杯酒。这回你是有功受禄,我不说你白食了。”云蕾已听惯了他开玩笑的声调,不生气了,想了一想,眼珠一转,问道:“荒林之中,哪里有酒?”
书生撮唇一啸,只听得林外马声长嘶,遥相呼应,片刻之后,两匹马奔入林中,前面的那匹是书生的白马,后面的那匹是云蕾的红马,书生笑道:“它们倒先交上朋友了。”在马背上取下一个皮袋,从皮袋里取出一个红漆葫芦,递给云蕾道:“你打得累了,先喝一口。”云蕾喝了一口,眉头一皱,脱口说道:“啊,原来你果然是从蒙古来的!”那酒是一种蒙古独有的马奶酒,略带酸味,酒性甚烈。云蕾小时,常陪父亲喝酒,云蕾爱吃甜酒,不喜烈酒,更怕那种又酸又骚的味道,所以入口难忘。
书生双眸炯炯,道:“你也是从蒙古来的?看你温文俊秀,倒像是来自山温水软的江南。”云蕾给他一赞,也报以微微一笑。书生双指相擦,“嗒”的一声,笑道:“萍踪寄迹,何必追问来源,流水行云,本应各适其适。你不必问我,我也不必问你,这回是我问错了。”云蕾好奇心起,按捺不住,脱口又问:“那天晚上,那两个胡人是追你回去的么?”书生大口喝酒,微笑不答,云蕾自言自语道:“瓦剌与中国即将交兵,你是汉人中的豪杰,所以要逃出胡边了?”书生苦笑一声,神情甚是奇异,仍是大口喝酒,任由云蕾猜度。云蕾抬头望他,眼光中充满疑问,又道:“那两个胡人既然都是追捕你的,为何你助我杀了一人,却又救了另一人?”书生又喝了口酒,忽然笑道:“小兄弟,你真好问!你可知道我救的是什么人?”云蕾脱口说道:“是澹台灭明的徒弟。”书生看了云蕾一眼,见她冲口答出,甚是奇异,淡淡一笑,缓缓说道:“那死的是脱欢帐下的武士。”只说了此句,便闭口不言。云蕾更觉疑惑,想道:“澹台灭明是张宗周手下最得力的武士,那死的是脱欢的武士,张宗周和脱欢是瓦剌国的左右丞相,那又有什么不同?为何要杀脱欢的武士,却放走张宗周的人?”还待再问,见书生只顾喝酒,知道问也无用。那书生喝了几口,摇了一摇葫芦,失声说道:“只剩下一小半了。”惋惜之情,现于辞色。云蕾笑道:“这酒有什么好?中国处处都有佳酿,还不够你喝的吗?”书生怅然说道:“人离乡贱,物离乡贵。我就是宝贝这一种酒。”捧起葫芦,放在鼻端,闻那酒味。云蕾见他神色,忽然想起幼年事情,七岁之时,她和爷爷初回中国,在雁门关外,爷爷拾起一块泥土,恋恋不舍地闻嗅,俨然就是这副神情,不觉又脱口问道:“你不是汉人吗?”
书生诧然说道:“你看我不像汉人吗?”书生剑眉朗目,俊美异常,莫说在蒙古找不到这样的人物,即在江南士子之中也不可多见。云蕾瞧他一眼,面上又是一红,道:“你就是死了变灰,也还是汉人。”话说之后,忽感失言,那书生眼睛一亮,放声说道:“对极,对极!我死了变灰,也还是中国之人!咱们喝酒!”拔开塞子,又把那蒙古酒倾入口中。
云蕾笑道:“你鲸吞牛饮,几口喝完,岂不更为可惜?”书生醉眼流盼,酒意飞上眉梢,大笑说道:“今日是我最得意之日,理当开怀痛饮。”云蕾道:“何事得意?”书生道:“一者是交了你这个朋友,二者是我得了稀世之珍。来,来!小兄弟,我请你饮酒赏画!”在皮袋里取出那卷画来,迎风一晃,挂在树杈之上,大声说道:“你看呀,这岂不是稀世之珍?”
云蕾书香门第,祖父是当朝一品,钦命使臣,父亲先文后武,也是个饱读诗书的秀才,云蕾幼受熏陶,也略解词章字画。这幅画正是石英藏宝楼中所挂的那幅巨画,昨晚瞧不清楚,而今临近一看,只见画中城廓山水树木人物,无一笔不是工笔细描,那自然是上上的画师所绘,但却似是只求传真,不见神韵,与古来的山水名家相比,那是远远不如,心中笑道:“这书生潇洒脱俗,赏画的眼力却是不见高明。”书生把那一葫芦烈酒全都喝完,大笑说道:“你瞧不出其中妙处么?”
只见那书生走近摩挲,看了又看,忽而高声歌道:“谁把苏杭曲子讴?荷花十里桂三秋。那知卉木无情物,牵动长江万古愁!呀,呀!牵——动——长——江——万——古——愁!”唱到最后一句,反复吟咏,摇曳生姿,真如不胜那万古之愁。云蕾心道:“古人云狂歌当哭,听他这歌声,真比哭还难受!”想不到那书生一歌既终,当真哭了起来,哭声震林,哭得树叶摇落,林鸟惊飞。云蕾手足无措,不知其悲从何来,何故痛哭如斯?
书生哭个不停,云蕾给他哭得心烦意乱,对方是个陌生男子,想上去劝解,又觉不好意思;若离开他,又似不近人情。书生越哭越哀,云蕾也觉心酸,忍不住陪他哭了。书生瞥她一眼,忽而以袖拭泪,哭声顿止。猛地又抬起头来,仰天狂笑。云蕾“呸”了一声,道:“你喝醉了么?哭哭笑笑,闹些什么?”书生向她一指,道:“你也醉了,彼此彼此。”云蕾低头一看,原来自己的衣襟也给泪珠滴湿了。无端端陪他哭了一场,真是好没来由,不觉也笑了起来。
书生纵声大笑,吟道:“亦狂亦侠真名士,能哭能歌迈流俗。当哭便哭,当笑便笑,何必矫情饰俗。你我俱是性情中人,哭哭笑笑,有何足怪?”双手把画缓缓卷起,又吟道:“长江万古向东流,立马胡山志未酬,六十年来一回顾,江南漠北几人愁?”云蕾心中一动,想道:昨晚这书生到黑石庄取画,石英说等了他六十年;而今这书生又说出“六十年来一回顾”的话,数目不谋而合,这里面藏的是什么哑谜?莫说这书生仅是二十余岁的少年,那石英也不过刚过六十岁生日,这六十年之话,如何解释?百思不得其解,只听得书生又缓缓说道:“今日笑得痛快,哭也痛快,可惜酒已没有了。”“卜”的一声,把葫芦掷到地上,碎为四片。
书生行径虽然怪异,云蕾却觉得他别有一种强烈的感人之力。抬头一看,红日已过中天,云蕾道:“咱们该分手啦。”说出之后,自己听着,也觉得有点惋惜的味道。书生道:“你去哪儿?你还要回黑石庄吗?”云蕾道:“不要你管。”书生笑道:“你昨晚的行事,我都瞧见啦!”云蕾想起洞房情事,面红过耳。书生道:“那石家小姐,美貌非常,又通武艺,小兄弟,你为何三推四托,不愿与她成亲?”云蕾嘟嘴说道:“我愿与不愿,与你何干?”书生笑道:“若不是我昨晚那么一闹,你也逃不出黑石庄,还不多谢我呀!”云蕾给他逗得抿嘴一笑。书生道:“我辈豪杰,原不宜坠入温柔陷阱之中,你的定力,我很佩服。”云蕾面上又是一红,诚恐与书生再谈下去,露出本来面目,不再打话,便倏地飞身上马。哪知刚出林子,但听得背后马铃叮当,书生的白马已是赶上,扬声说道:“小兄弟,我有话说。”
云蕾勒马回头道:“请说。”书生催马上前,与云蕾并辔而行,一笑说道:“山西境内,都是石英与沙涛的势力,你孤身独行,不是被石英追回黑石庄去做女婿,就是被沙家父子捉去折磨,不如与我同行,由我做你的保镖。”云蕾一想,也是道理。尚未回答,书生又紧问道:“你上哪儿?”云蕾道:“我上北京。”书生道:“那巧极了,我也是上北京。咱们兄弟称呼了吧。”云蕾笑道:“我还未知道你的姓名,怎样称呼?难道整天就叫你做哥哥吗?”书生道:“我姓张,双名丹枫。丹心的丹,枫树的枫。”云蕾笑道:“好雅致的名字,只是蒙古地方,可没有枫树啊,你这名字是怎么取的?”书生道:“贤弟,你的姓名呢?”云蕾道:“我姓云,单名一个‘蕾’字,蓓蕾的‘蕾’。”书生也笑道:“好一个漂亮的名字,只是带一点女儿气味,冰雪胡边,也难看到花朵蓓蕾啊,你这名字是怎么取的?”云蕾面色一变,道:“你怎么知道我是在冰雪胡边长大的?”书生笑道:“我的酒你一入口便知来历,这岂不是也明明告诉了我你的来历吗?”云蕾一想,不觉哑然失笑。但细味书生话意,似乎他所知尚不止此,不觉又是惴惴不安。
张丹枫谈笑风生,天文地理词章武事,竟似无一不知,云蕾听得津津有味,渐渐忘了戒惧之心。一路行来,不觉又是天暮,张丹枫扬鞭一指,道:“前面有一小镇,咱们该投宿了。”两人马驰迅疾,片刻之后,便到镇上找了一间客店。张丹枫道:“给我们一间靠南的大房。”云蕾急接口道:“我们要两间靠南的房子。”掌柜的搔头说道:“究竟是要一间还是两间?”云蕾急道:“两间,两间!”掌柜的望望书生,张丹枫微微一笑,道:“好,就要两间。”掌柜的道:“就是你们两个人吗?”张丹枫道:“是呀,就是我们两个人。”
掌柜的甚为诧异,但多租出一间房子,对他自是有利,便不再问,欣然引张、云二人看了房子,自去备办酒菜。张丹枫入房之后,微笑说道:“贤弟,不是我吝啬几个银子,你我二人,抵足清谈,岂不甚好?何必要两间房子?”云蕾道:“贤兄有所不知,我平生最怕与人同宿。”张丹枫一笑说道:“怪不得你在黑石庄不肯与石小姐洞房。”云蕾面上一红,急忙乱以他语,书生也不再问,二人吃过晚饭,各自入房安歇。
云蕾心甚不安,闩了门后,紧紧关上窗子,和衣而卧。细想书生一言一笑,不敢阖眼,听得外面打了三更,客店中静悄悄地无一点声息,紧张的心情渐渐松弛,暗自笑道:“这书生虽然狂放,看来不是轻薄之徒。”云蕾两晚没有好睡,一放了心,不觉呼呼睡去。也不知睡了多久,矇眬中忽似见那书生走近自己床边,俯身微笑,云蕾一剑搠去,那书生突然大叫一声,霎时之间,满身都是鲜血。云蕾惊极而呼,只听得窗外“砰”的一声,张丹枫叫道:“贤弟,快来!”云蕾揉揉眼睛,听张丹枫的叫声,充满惊意,几疑非梦,紧接着张丹枫的叫声,又听得马匹嘶鸣之声,叫得甚是凄厉!
云蕾一跃而起,好在是和衣而卧,无须耽搁,便打开房门走出,张丹枫在屋顶招手道:“咱们的宝马已被人偷去,快追,快追!”须知张丹枫的照夜狮子马与云蕾的红鬃战马,都是久经战阵的名驹,寻常的人,哪里近得它们?尤其是张丹枫那匹马,性烈力大,除了主人,谁也使唤不得,所以张丹枫敢把奇珍异宝,都放在马上,一无顾虑。却想不到这样的两匹宝马,居然也会给人偷去,那偷马之人,若非刁钻到极的神偷妙手,就是武艺超凡入圣之人。饶是张丹枫艺高胆大,也不觉显出了慌张的神色。
云蕾一跃上屋,道:“追得上么?”张丹枫道:“咱们的马必不肯任贼人驱使,追得上!”随手摸了一锭银子,向屋下一丢,店主人这时才跳起哗叫,张丹枫叫道:“房饭钱在地上。”一句话尚未说完,身形已在十数丈外!
云蕾紧紧跟在他的后面,前面一路马嘶,两人循声追赶,不知不觉追到郊外,在淡月星光之下,但见红马在前,白马在后,跳跃嘶叫,似是不肯行走,用力挣扎。两个马贼,都是一色青色衣裳,蒙过头面,手拿着一把香火,点点火星,在黑夜中十分刺目,香火不住地捺在马的身上,马儿负痛,欲想挣扎,又被马贼双腿夹住,发不出凶性,无可奈何,被香火烧一下,就跑一阵,所以虽然远远不及平时的神速,张丹枫和云蕾施展了绝顶轻功,也还是追它不上。听得两匹宝马声声惨嘶,书生和云蕾都是心痛欲裂!
那照夜狮子马听得主人的声音,挣扎更烈,马贼用香火又烧,张丹枫大吼一声,一掠数丈,右手一扬,只见数十缕银光飞射而去,那两个马贼好像脑后长有眼睛,一个筋斗勾着马鞍躲到马腹下面。张丹枫痛惜名驹,只是射人,不敢射马,数十口飞针,无一打中。两匹骏马负痛狂嘶,奔上山岗,张丹枫与云蕾紧追不舍,忽听得两个马贼哈哈一笑,声甚娇媚,竟似是两个女人。云蕾一怔。只见山岗上碧绿色的磷火在乱草丛中流动明灭,山岗上荒冢垒垒,阴冷之气袭人,云蕾至此,不觉毛骨悚然,张丹枫忽而纵声笑道:“岂有佳人甘作贼,深宵却与鬼为邻?把我的马还来,我不与女流之辈动手。”与云蕾跃上山岗,忽听得有人娇声说道:“这偷宝贼胆子倒大!”云蕾定睛一看,陡见到那两匹马前面两蹄高高举起,有如人立,一先一后,立在山坡之上,既不嘶叫,亦不移动,在月光之下显得怪异非常。云蕾不禁惊叫一声,只听得张丹枫冷笑道:“原来是你们捣鬼!”云蕾定了心神,再细看时,在山岗之上,还挨次立着四条汉子,各举一足,作步下楼梯之状,神情木然,有如雕塑。这四条汉子正是与石英交易的那四个珠宝商人,他们所作的形状,也正是那晚被张丹枫点穴之后的形状。
云蕾松了口气。江湖之上有种马贼,能在野马狂奔之际,突然将它某一要害之处的血流封住,就如被点了穴道一般,同样不能动弹。这四个珠宝商人大约是因昨晚吃了苦头,所以今晚将这两匹马拿来报复。这形状虽然可怖,但云蕾已知他们不是鬼魅,反不似以前的惊恐,冲着那四个汉子叫道:“昨晚我替你们解了穴道,为何你们却难为我的坐骑?”那四个珠宝商人仍是木然不语,忽听得山岗之上,有声说道:“客人来了吗?带他进墓!”声音竟似是从地底中发出,阴沉沉的,好像很远,却又似很近。云蕾吃了一惊,这种“传音入密”的功夫,非内功精纯,实难办到。看来今晚的敌人虽不是鬼魅,但却要比鬼魅还更可怕!
那个声音传出之后,乱石堆中突然现出两人,一色青衣,两双碧色的眼珠露在面罩外面,顾盼之间,发出荧荧蓝光,显然不似汉族妇女。这两个妇女屈了半膝,施礼说道:“请啊!”张丹枫道:“先把我们的马救了再说。”那两个妇女道:“我们的主人自有吩咐,你们不要见怪,若非如此,也不能引你们到来。”云蕾见她们说话尚颇和气,问道:“你们的主人是什么人?”行先的妇人扭头一笑,道:“是啊,我倒忘记你们中国绿林道上的规矩了,二嫂,递拜帖给他们!”后面那个妇人一转身递上两片骷髅头骨,张丹枫一见,面色立时大变!
云蕾故作镇定,道:“这拜帖倒很特别。”两个妇人微微一笑,在前引路。张丹枫急忙在云蕾耳边说道;“你快逃走,她们的主人是黑白摩诃!”云蕾心中念道:“黑白摩诃!”猛然省起,这乃是周山民说过的,当今江湖上最可怕的两个怪人。他们的父亲乃是印度商人,进入西藏经商,落籍西藏,取藏女为妻,生下一对孪生兄弟,竟是一黑一白,十分奇怪。梵文称恶魔为“摩诃”,所以他们同族之人便称哥哥为“黑摩诃”,弟弟为“白摩诃”。黑白摩诃的父亲本是印度的武学名家,他们二人既学了印度的武功,又学了西藏、蒙古各种武技,所以武功甚为怪异。两人长到十多岁后,离开西藏,遍游中土,闻说后来都娶了定居广州的波斯富贾之女为妻,因而他们一家便通晓几种语言:印度语,汉语,波斯语,蒙藏语,都讲得甚为流利。这一家人出没无常,在许多地方都有住宅,身上常带有奇珍异宝,若有不知他们底细的绿林大盗或官府中人想夺取他们的珠宝,必然被他们折磨个够,然后处死。因此黑道、白道都把他们一家看作煞星。至于他们为什么常常带有珠宝在身,则人言人殊,有人说是偷来的,有人说他们是正当的珠宝商人,到底如何,没有人敢去探问。
其实他们一家既非大贼,亦非正当商人,原来他们是专做见不得光的珠宝买卖的,亦即是专门收买独脚大盗(没有同伴的单身劫贼,称为独脚盗)的赃物,然后卖到波斯或印度。凡是独脚大盗,武功一定超卓异常,作案十九不会失手,偷东西不难,为难的却是将珠宝出手,有黑白摩诃这样的人收买,他们自是求之不得,而且黑白摩诃将珠宝卖出海外,更不会有破案的危险。所以江湖上几个最厉害的独脚大盗,都与黑白摩诃暗中往来,轰天雷石英便是其中之一,也只有黑白摩诃才敢和他们做这种买卖。云蕾那晚所见的那四个珠宝商人,便是黑白摩诃的“买手”,此中内幕,非但云蕾不知,连张丹枫也不知道。
张丹枫一见骷髅骨头,知是黑白摩诃的标志,悄悄叫云蕾逃走,不料云蕾反而微微一笑,道:“你日间不是叫我做保镖的吗?现在我是非跟定你不可了!”张丹枫以为她不知黑白摩诃的武功和来历,想向她解说,却非三言两语说得清楚,那两个波斯妇人又不时回头探望。张丹枫心中叫苦:“呀,你还不知道这两个魔头的厉害!”
其实云蕾不是不知,而是不愿在危难之中舍他而去。两个波斯妇人在前引路,从乱石荒冢之中穿过,没多久,到了一座巨大无朋的古墓面前,墓中有声说道:“来的客人是两个小娃娃吗?”波斯妇人笑道:“正是,这两个小娃娃可胆大哩!”墓中的声音道:“好,塞他们进来!”
波斯妇人的手在墓门一按,墓门轧轧作响,张丹枫陡然运掌一拍,“轰”的一声,墓门塌倒,哈哈笑道:“不必你请,我自己已来了。”
古墓里有厅堂房间,陈设华丽,有如地下宫殿,厅上插着十二支粗如人臂的牛油烛,燃烧得十分明亮,大约这地下宫殿,还有和外面通气的建筑,人在其中并不难受。
云蕾放眼一看,只见大厅上摆着一张大理石桌,当中坐着两个鬈发勾鼻的怪人,一黑一白,相映成趣。两旁各坐两个汉人,正就是那四个珠宝商。云蕾心道:“原来这古墓还另有入口通道。”
黑白摩诃问道:“偷宝的是这两个人吗?”珠宝商人道:“是年长的这个,年幼的这个是石英的女婿,他没有动手,还替我们解了穴道。”黑摩诃点了点头,指着云蕾道:“你站过一边!”云蕾抗声说道:“我和他是一道来的,为何要站过一边?”白摩诃皱了皱眉,道:“小娃娃不知好坏。”眉毛一动,便不再说。
黑摩诃又指着张丹枫道:“你这大娃娃好大胆,居然敢到黑石庄去盗宝伤人,还打烂了我的大门,你可以为我们是好惹的吗?”张丹枫大笑道:“你们到中国多久了?”黑白摩诃怒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张丹枫道:“你们可听过‘冤有头,债有主’这两句中国俗话吗?莫说我不是盗宝,即算我到黑石庄盗宝,又与你们何干?石英不管要你们来管?”黑白摩诃变了面色,只听得张丹枫又道:“你们偷我的马,又怎怪得我打烂你的大门?再说这地方也不是你的,这地方是死人住的!”黑摩诃道:“好呀,你嘴好刁,倒管起我们来了。”张丹枫笑道:“就只许你管人家么?我看,你们关上墓门,干脆不要到外面去了最好!”白摩诃道:“什么?”张丹枫道:“这个墓想必是哪个王公的?”白摩诃道:“是以前晋王的,怎么?”张丹枫道:“俗语说,关上大门做皇帝,你们关上了这扇大门,不是也可以称孤道寡了吗?就是做不成皇帝,最少也可以冒充晋王啦。不过,做皇帝其实也没有什么意思。”
黑白摩诃接连受他挖苦,不禁大怒,也不见他们怎样作势,陡然从座中飞身直起,两人四手,齐向张丹枫脑门抓下。云蕾叫了一声,忽见一道白光,俨如匹练,倏然横在厅间,原来张丹枫的佩剑也是宝剑,略一挥动,有如白虹。
黑白摩诃叫道:“好宝贝!”只见剑光人影中,声如裂帛,张丹枫大笑道:“哈,哈!妙极,妙极!黑白摩诃合力来对付一个大娃娃!”此言一出,只见黑白摩诃陡然一个筋斗又翻回到原来的座位之上,甚是尴尬。原来他们并未将张丹枫当成对手,刚才一怒之下,各各飞起动手,并未想到武林中平辈对敌的规矩,他们都以为一下子便可将这“大娃娃”了结,哪知事情大出意外。
张丹枫拔剑快极,他们飞身下扑,陡见剑光,避已不及,结果张丹枫的长衫虽被他们撕成数片,他们头顶的丝冠也被削去,连头发也被削去一片,还落了个以大欺小,以众欺寡的罪名。
黑摩诃看了张丹枫一眼,道:“好剑法,咱们倒要好好比划比划。”口吻一改,已不将他当做“娃娃”看待,而是将他当成平等的对手了。张丹枫微微一笑,道:“是你们两个一齐上呢,还是一对一的单打独斗?胜了如何?败了如何?先得划出个道儿来!”黑摩诃怒道:“你们二人,我们也是二人,谁也不占便宜。”以黑白摩诃这样大的威名,愿与二人一对一的交手,可见他们对张、云二人已是忌惮。张丹枫抢着说道:“此事与我这位兄弟无关,只是我一人与你们比划。”黑摩诃道:“那么我便一人与你过招。”黑摩诃一开口,云蕾也抢着道:“我们二人同来,自然是要一同与你们比划。”白摩诃道:“好极,好极,你们若一齐动手,那么我也陪你们过招。”张丹枫急极,道:“不,不,是我一人与你们比划!”黑摩诃叫道:“怎么啰哩啰唆说个不清?我和你比划,你兄弟若不出手,我的兄弟也不出手,这不简单之极吗?”云蕾尚待说话,张丹枫急道:“好兄弟,让我先试试,若要不行,你再出手也还不迟。”黑摩诃一伸手,从墙角的玉棺里取出一根玉杖,碧荧荧放出绿光,反身跃出场中,叫道:“来呀,来呀!我若胜了,你的马匹珠宝,一切东西全归我有。”张丹枫道:“你若败了呢?”黑摩诃气道:“我若败了,这地方就让你作主人。”须知这个古墓,乃是黑自摩诃的藏宝洞窟之一,其中珍宝,价值连城,黑摩诃以此赌赛,实是公平之极。张丹枫却大笑道:“谁要做这个鬼窟的主人?”黑摩诃道:“那你意欲如何?”张丹枫道:“把我的马匹医好。”黑摩诃也大笑道:“这个容易到极。但我做惯买卖,言出必行。咱们公平赌博,我也不想占你便宜。你的宝物与我的宝物价值难分高下,要与不要,随你的便。进招吧!”
张丹枫的长衣适才被黑摩诃裂成片片,挂在身上,碍手碍脚,且甚难看。张丹枫整了整衣,自顾自地笑道:“我倒成了个叫化子了。”刷的一声,将长衣整件撕下,露出紧身衣褂,上身是件金丝苏绣的背心,绣有两条金龙在海上腾波争斗,在烛光映照之下,更显得华丽无伦。云蕾看出了神,心中奇道:咦,蒙古地方也有这样好的苏绣!
张丹枫整好衣衫,抚剑一揖,道:“你先请!”黑摩诃微微一笑,对他的礼貌似是甚为满意。身形微动,笑容未敛,便呼的一杖向他迎面扫来,张丹枫反手一剑,但见白光绿光互相纠结,发出一片极其清亮的金玉之声。正是:
杖影剑光撩眼乱,深宵古墓斗神魔。
欲知二人胜败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六回联剑惩凶 奇招启疑窦抽丝剥茧 密室露端倪
黑摩诃挥动玉杖,绿光闪闪,与张丹枫的宝剑相碰,发出一片极其清亮的金玉之声,白光绿光,互相纠结,云蕾看得吃了一惊,心道:“原来这怪物的玉杖也是一件宝物!”二人似是各以上乘内功相持,张丹枫的宝剑似是附着在玉杖之上,移动不得;而黑摩诃的玉杖也似被剑光裹住,抽不出来。只见两人犹如钉牢在地上一般,苦苦相持,过了一盏茶时刻,两人额上都滴下汗珠。云蕾正自想道:这样下去,岂不两败俱伤?忽听得呼的一声,黑摩诃身形飞起,宝杖仍未抽开,连人带杖,就如吊在张丹枫的宝剑之上似的,呼呼疾转。云蕾心中纳闷:“这是哪门子的武功?”忽听得“当”的一声,张丹枫大叫道:“乖乖!不得了!”云蕾大吃一惊,正要拔剑,但见二人已倏地分开,东西相向,又听得张丹枫大笑道:“没事,没事!原来你不过是头老驴,转磨转了半天,也转不出个道理来!哈,哈!徒有虚名骇世俗,却无本事退娃娃!哈,哈,哈!”笑声未毕,只见那黑摩诃须眉怒张,大叫道:“娃娃,不知死活!”身形暴起,绿光一长,疾如雷霆,向张丹枫的额角天庭,猛地戳下,来势既疾,手法又怪异之极。云蕾听完张丹枫那两句歪诗,正自想笑,嘴巴刚刚张开,这一下子,笑声似突然被人封住,却“啊”的一声叫了出来!
忽听得张丹枫又是大笑一声,叫道:“娃娃打老驴头了!”脚步不动,小腹内陷,身躯陡的后移,青锋三尺,疾起而迎,这一招拿捏时候,恰到好处,眼看黑摩诃的一条长臂,就要被张丹枫的宝剑硬生生地切下来。原来二人刚才各以上乘的内功相拼,争持不下,张丹枫不敢变招,而黑摩诃却以西域的“磨盘功”解脱出来。张丹枫虽没受伤,却是吃惊非小,心中想道:“我无法解开这相持之局,他却能脱身出来,实是不容轻视。”无计破敌,所以故意出言相激。张丹枫初入墓门之时,黑摩诃看不起他,称他为“大娃娃”,其后见他显出本领,才改容相向。而今张丹枫故意自称“娃娃”,出言藐视,实是有心激怒于他。
黑摩诃果然中计,暴怒飞起,疾使毒招。哪知高手较技,最忌动气,这一下正陷入了张丹枫以静制动的圈套,但见张丹枫一剑斜削,剑光透过绿光,已削到黑摩诃的臂上,任他武功绝顶,也难逃这断臂之灾!
哪知黑摩诃的武功,异于中土,他练有印度的瑜伽之术,全身柔若无骨,各部肌肉,都可随意扭曲屈伸。张丹枫正喜得手,忽觉剑尖一滑,黑摩诃的臂膊竟扫过背后,随即一个筋头,倒竖地上,双眼圆睁,有如铜铃,暴怒叫道:“好小子,俺与你拼了!”倏地跳了起来,当头一杖,张丹枫还了一招,黑摩诃又一个筋斗,倒竖地上,以足作手,抡起玉杖,挑向张丹枫的丹田要穴!杖法之怪,世罕其伦!
张丹枫运剑如风,眨眼之间,还击数招,但见那黑摩诃时而飞身跃起,时而倒竖地上,手足并用,把宝杖抡得呼呼风响,招数怪绝,攻势猛极。云蕾倒吸一口凉气,定睛看时,只见张丹枫口角敛了笑容,在绿光笼罩之下,竟是凝身不动,长剑挥舞,有如白虹贯日,在绿色光圈之中,东一指,西一划,出手并不见快,但每一招都是妙到毫巅,恰恰将黑摩诃的攻势化开。看他剑锋明是东指,却忽地偏向西边,明是向右削去,却不知怎的,出手之后,却是向左戳来,而每一招都是攻敌之所必救,守敌之所必攻,黑摩诃的攻势虽如风狂雨骤,却是无法使他移动半步。黑摩诃的杖法乃是西土秘传,中土罕见的武林绝学:天魔杖法。斗了一百来招,竟寻不到敌人半点破绽,也不觉倒吸了一口凉气。白摩诃在旁虎视眈眈,但以有言在先,不便出手相助。
两人各以怪异招数搏击,相持不下,但听得墓门之外,晨鸡动野,飞鸟鸣林,不知不觉已是清晨时分。黑摩诃久战不下,焦躁异常,搏击更烈;张丹枫仍是不为所动,脚跟犹如钉牢在地上一般,剑势不疾不徐,竟似手挥五弦,目送飞鸿,凝重之极而又潇洒之极!
云蕾看得眼花缭乱,心中暗暗称奇,须知云蕾自小便随飞天龙女叶盈盈学剑,年纪虽然只有十七岁,却已学了十年。叶盈盈的剑术,在武林之中,数一数二,对各家各派的剑术无不通晓,因此云蕾虽是年轻,对于剑术一道,却称得上是个“大行家”,只要别人一伸手,一出招,就能知道他的宗派来历。偏偏今晚看了半夜,却一点也看不出张丹枫的剑术渊源,但觉他的剑术也好似自己所学的一样,包含有各家各派的成分,但出手招数,却又与自己所学的大不相同,不由得纳罕之极!
再看些时,忽又觉张丹枫此套剑法似曾相识,却又偏偏说不出名来。云蕾细细思量,这套剑法自己又明明没有见过,而且也从未听师父说过有这种怪异的剑法,自己怎的却会有如此微妙的、似曾相识的感觉?真是越想越奇,莫明所以。但觉他每一招虽然都是出乎自己意料之外,但到他出手之后,却又觉得每一招都“深合吾心”,好似自己想说一句话,还未想得好如何表达,却忽然给别人先行说了,而又说得非常之妙,令自己又是佩服,又是痛快,既出意外,又在意中。
云蕾全神贯注,忽地心头好像有一道电光闪过,蓦然感到张丹枫这套剑法虽是与自己所学的大不相同,但却又似是与自己所学的相克相生,可以互相配合,就如一对孪生兄弟,心灵交感,呼吸相通!
这时云蕾但觉得心神恍惚,浮想联翩,场中的黑摩诃与张丹枫虽然还在激战,她却好像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突然想起下山前夕,师父对她所说的话来。
那是一个除夕之夜,川北小寒山的山峰之上,有一间石屋,石屋内点着十二枝粗如人臂的牛油巨烛,烛的式样和枝数,都如今晚所见的一样。烛光围绕之中,坐着一个中年女子和一个艳若鲜花的少女,这就是飞天龙女叶盈盈和她唯一的爱徒云蕾了。屋内摆有酒食,但却不是除夕的欢宴,而是师徒相别的离筵,原来叶盈盈替她的徒弟饯行,云蕾武艺已成,遵奉师父之命,明天便要下山了。
云蕾早已从师父口中知道自己一家的血海深仇,无时无刻不想下山早日报仇,可是今晚师父替她饯行,却颇出她意料之外。为什么早不叫走,迟不叫走,却偏偏在除夕之夜替她饯行?云蕾一边听师父嘱咐,一边心中暗自思疑,面上露出疑惑的颜色。叶盈盈也似觉察到了,一口一口地喝酒,连尽了三大杯,忽地喟然叹道:“一年将尽夜,万里未归人。十二年前我送走了一个人,不,是赶走了一个人,今晚我又要送你走了。”
云蕾听得没头没脑,不敢置答。飞天龙女叹息之后,定神望着云蕾,忽道:“你今后如到蒙古,见着一个人,你就说我叫他回来。”云蕾道:“什么人呀?”飞天龙女听她一问,哑然失笑,忽而面上现出红晕,又喝了一杯,低声说道:“你的三师伯谢天华。”云蕾奇道:“三师伯谢天华?他不是到了蒙古,要替我的爷爷报仇,去刺杀那张宗周的吗?”叶盈盈道:“是呀。他去蒙古是十年前之事,可是他离开我,却是十二年前的今晚。他的武功高强,人又沉毅机智,他说替你爷爷报仇,那就一定报得了。而且一定用不了十年。”云蕾道:“那么他为什么十年来一直没有信息?”叶盈盈叹气道:“我猜他是不愿再回来了。”云蕾道:“为什么?”叶盈盈忽而转过话头,说道:“天下各家各派的剑法我都通晓,就是有一家的剑法,我连见也没见过,你说奇不奇怪?”云蕾心道:天下之大,派别之多,有一家的剑法未曾见过,也没什么奇怪。不想她的师父,紧接着说出一句话,果然令云蕾大为惊奇,她师父道:“那就是我们自己本门的剑法!”
古墓里的大厅上烛影摇红,云蕾凝神思索往事,在烛光晃荡之中,似乎现出师父当时懊悔的面孔,她继续想下去道:“那时我也很为奇怪,便问师父。师父道:‘你不知道,你现在所学的虽然亦可以自成一家,但实在说来,却只是本门中的半套剑法而已。’我再问下去,才知道原来师祖玄机逸士脾气甚怪,他所学极博,而最得意的却是他别出心裁独创的两套剑法,一套名为‘万流朝海元元剑法’,一套名为‘百变阴阳玄机剑法’,师父和三师伯各得一套,实是半套。师祖说:‘他钻研出这两套剑法乃是泄千古武学之秘,万不可同授于一人。若以人物比拟剑术,则元元剑法有如卧龙,玄机剑法有如凤雏,卧龙凤雏,不可同归于一主,归必有祸。’所以严禁他们二人,不许私自授受!”云蕾正在出神思想,忽听得张丹枫哈哈大笑,黑摩诃一声大叫!
云蕾思路突被打断,抬头一看,原来是张丹枫与黑摩诃交换了一招险招,黑摩诃横杖疾扫,不料一击不中,反而险被张丹枫刺中肋胁。二人换了一招之后,都不敢冒险躁进,又在那里僵持起来。
剑风虎虎,烛光摇晃,云蕾心念一动,蓦然想道:“莫非张丹枫这套剑法,就是我师父从未见过的那套本门剑法?难道他是三师伯在蒙古所收的徒弟么?但看他剑法的精妙和功力的深厚,纵是有名师传授,亦非有十年以上的磨练不行,三师伯一志替我爷爷复仇,断无一到蒙古就立刻收徒,专心授业的道理。”她回想大师伯董岳给金刀寨主周健的信,“而且,听说三师伯已被敌人捉获,幽禁胡宫,那更断断不会在蒙古皇宫收下徒弟,就算退一万步来说,收下徒弟,也断断不会是个汉人。这是怎么回事呀?”云蕾百思不得其解。她又想道:“我师父极赞三师伯的本领,说他言出必行,既肯应承替我爷爷报仇,这仇就一定能报得了,而且用不了十年。她又哪里料想得到,张宗周这厮现在仍在蒙古发号施令,而三师伯反而是存亡莫测!呀,师父,你好可怜呵!”脑海中不觉又浮现出师父那晚替她饯行的神情。师父酒量素豪,那晚大杯大杯地喝酒,喝到后来,也不觉醉了。忽然把衣袖高卷,只见臂上剑痕交错,竟是在臂上刻出一朵红花。师父哽咽说道:“蕾儿,一个人千万不可任性,任性而行,做错了事,那就后悔迟了。十二年前,我赶走了你的谢师伯,以后每年除夕,我就心痛如割,忍受不住,便拔出青冥宝剑,在臂上那么一划,哈,哈,这倒是个灵方,臂上痛极,心上的痛楚就减轻了。我一划就是一瓣花瓣,你看呀,这朵浸透我鲜血的大红花,美不美呀?”云蕾细心一数,正是十二瓣花瓣,不觉打了个寒颤。只听得她的师父又道:“你在我门下十年,这个故事你可还没听我说过。你知道十三年前,我就像你一样,是个年轻好事的少女,而且我比你好胜任性得多,对自己不知道的事情,总是想尽办法知道。你师祖严禁我们私相授受,连练剑时都要隔开,师祖的禁令越严,我就越发好奇,天华与我情如兄妹,偏偏在这关节上头不肯放松,一点也不肯透露。你师祖门下,共有五人,除了你的父亲云澄未满师便到蒙古之外,我们四人各得一套武艺,出师之后,各成一家,天华与我来往最密,我好几次迫他,他都不肯把所学的剑法显露,其实我也不是有心要学他的剑法,只是想开开眼界罢了。他平日对我千依百顺,就是一谈到各人所学,便闭口不言。有一年除夕之夜,他到小寒山看我,我又迫他显露剑法,他像以往一样,微笑不语。我生气了,骂道:‘原来你平日说怎样怎样欢喜我,都是假的。’他面色一下子苍白,嘴唇动了几下,却仍是欲说还休。我拔出青冥宝剑,立刻向他胸口刺去。
“我本意是想迫他拔剑抵挡,以便窥察他所学得的本门剑法,哪知他竟毫不抵挡,我一剑刺去,收招已来不及,剑锋一斜,在他臂上拉了长长的一道伤口,鲜血一点一点地滴在白皑皑的雪地上,有如在洁白无瑕的宝石上嵌上相思红豆。我料不到他会如此,提剑呆立,一时间说不出话来。他突然掩面叫了一声,也不包裹伤口,就旋风一般地跑了。过了几天,你师祖亲到小寒山上,大发雷霆,几乎要将我毙了,幸好同来的大师兄替我求情,结果命是饶了,但却罚我在小寒山面壁思过一十五年。在这十五年间,不许偷下山一步,而且要我在这十五年间做好两件事情:一件是要练成两种最难练的武艺;一件是要我调教出一个精通‘百变玄机剑法’的徒弟,这徒弟由师祖饬令本门中人代为寻觅,教好之后,就把青冥宝剑传给她。现在时间过了十二年,那两样武艺我还没有练成,精通玄机剑法的徒弟却先调教出来了。”云蕾听了,才知道飞天龙女叶盈盈收自己为徒,原来还有这一段缘故。只听得师父又道:“大师兄董岳和我亦甚要好,在那件事发生之前三年,他奉你师祖之命,到蒙藏边境去办一件事情,那时刚自西藏回来。过不多久,第二次再去,临去之前,曾特别跑来见我,叫我耐心在小寒山上修练武功,说也许因此反而因祸得福。又问我道:‘你知道师父为何如此严禁你们私相授受,对这次事情又为何如此愤怒么?’我道:‘师父行事,每出常人意外,我怎能知道他的用意?不过我有一次听他说,他把这两套剑法比为卧龙凤雏,说是龙凤不能同归一主,归则有祸。这个好像禅机妙理的说话,我听了也不很懂。’大师兄笑了一笑,道:‘你可知道在二十多年前,师父曾与一个魔头互争武林盟主之座,在峨嵋之巅,斗了三日三夜,不分胜负的事么?’我说:‘知道。’他说:‘这魔头复姓上官,双名天野,本是绿林的大盗,经此一战之后,忽然匿迹潜踪,不知躲到哪里去了。二十多年来,师父总不放心,我到蒙藏边境,就是奉师父之命,去探听那人的消息的。’我道:‘那魔头既然如此厉害,你去探听消息,若给他知道,如何是好?’大师兄笑道:‘那魔头与我们师父同一班辈,人又极为自负,纵许知道,也不会与我们小辈为难。’我听他如此说法,这才放心,但仍然不知道这事与师父不许我们私相传授剑法又有何相关?便把这疑问问大师兄,大师兄笑了一笑,说道:‘我猜师父的用意是要你与天华师弟去对付这个大魔头,让这个大魔头在你们手下吃个大大的败仗,好叫天下英雄知道,不必他亲自动手,只是他的徒弟就有那么大的能为。’我吓了一跳,道:‘我们的武功与师父相比,犹如萤火之光比日月之辉,简直不能比拟。那大魔头,师父犹自不能胜他,叫我们去,那不是送死吗?师兄,你是不是和我说笑话?’师兄大笑道:‘师父若无十成把握,岂有让你们送死的道理,其中别有奥妙,你冰雪聪明,也猜不出来么?’
“我百思不解,便说确实是猜不透。大师兄道:‘元元剑法,与玄机剑法,乃师父穷半生之力,探百家剑术之秘,有鬼神莫测之机,苦心所创;两套剑法,只得其一即可称雄江湖,若然双剑合璧,则天下无敌!更妙的是,这两套剑法,本来就是相反相成,不必预先与对方练习配合,一使开来,便自然能天衣无缝,互为呼应。所以我猜师父不许你们知道另一套剑法,其中想是有两个道理:一者是怕你们知道了另一套之后,就难免分心,偷偷去学,须知一人精力有限,这两套剑法都是复杂无比,只学一套,也要专心矢志,用上十年以上的功夫,若兼学两套,只恐难以登峰造极。而且这两套剑法,本来是要两人使用才能发挥它绝妙之处的,所以实在也不必兼学。二者是那上官天野,本事确是超凡入圣,师父虽然想出克制他的剑法,但亦怕他预先知道。’我一听大师兄如此说法,立刻领悟,师父大约是怕我们年少好事,若然知道双剑合璧,就可无敌于天下之后,有恃无恐,可能招惹强敌,泄漏出去,那时就会被上官天野探知,预为防范了。大师兄说完这番话后,第二日便远赴蒙藏边境。过了两年,天华也去蒙古,我虽知道这双剑合璧的秘密,但却从来没有试过,天华所学的元元剑法,我也是从未知过一招半式。”
飞天龙女叶盈盈所说的故事,闪电般的在云蕾脑海之中闪过,无数疑团,横梗胸臆,蓦然想道:“若然这少年使的真是元元剑法,那么我一出手,岂非可以立刻制胜克敌?”猛听得黑摩诃又是一声大叫,张丹枫长啸一声,抬头看时,只见场中形势又变,那黑摩诃已不似先前的狂暴蛮攻,但见他如同挽着千斤重物一样,绿玉杖东指西划,显得很是吃力,张丹枫横剑当胸,面色凝重,好像全副精神都集中在对方的玉杖尖端,每隔一阵,才突然攻出一剑,两人出招都甚缓慢,看来似是在雨骤风狂之后重归平静,其实却是又各以上乘内功厮拼,每一招一式,都蕴藏着无限杀机。张丹枫的剑法虽妙,但剑光缭绕,却无法透过绿玉寒光,云蕾一看之下,便知他的内家真力,确是比对方尚逊一筹,仅能仗剑自保。
这时春日的朝阳已经升起,那墓门被张丹枫打开之后尚未关上,日光透射进来,耀眼生缬。张丹枫面向阳光,更是不利,但见那黑摩诃越迫越紧,抡圆玉杖,每招发出,隐隐夹有风雷之声。张丹枫的剑光圆圈越缩越小,慢慢地只在头顶之上盘旋,黑摩诃猛地大喝一声,杖夹风雷,向着张丹枫的头盖猛砸下去。
云蕾叫声:“不好!”不假思索,三枝梅花蝴蝶镖脱手飞出。张丹枫大叫道:“贤弟快走!”但见飞镖如电,落处无声,有如泥牛入海,全无踪迹,竟是被那剑杖交荡的劲风震得粉碎。说时迟,那时快,久已蓄劲待发的白摩诃一声狂笑,身形飞起,长臂疾伸,呼的一声向云蕾当头抓下。
云蕾反手一剑,陡觉腰胁一麻,急急飞身掠出丈许,吸了口气,横剑回睨,只见那白摩诃手上已多了一根白玉杖,出手横扫,狠狠打来。原来两人适才换了一招,白摩诃不知云蕾所使的亦是宝剑,被青冥剑的锋芒削去肩头一片皮肉,而云蕾轻功虽妙,亦被他掌缘扫中了背后的“脊心穴”,幸得两人都已避过对方的劲力,所受的剑伤、掌伤都是强弩之末的余势,要不然都要命丧当场。
白摩诃不敢托大,抽出宝杖对付云蕾的宝剑。白摩诃的白玉杖与黑摩诃的绿玉杖都是天竺特产的宝玉所制,坚逾精钢,白摩诃的功力远胜于云蕾,这一杖扫来,有如雷霆疾发,云蕾不敢硬接,一招“玉女投梭”,避过杖峰,斜身进剑。白摩诃好不厉害,玉杖一抡,呼的一声,就把云蕾连人带剑圈在杖影之内。白玉杖长可七尺,舞动起来,一丈方圆之内,全避不开他劲力的攻击,云蕾施展一身轻灵小巧的功夫,在剑风杖影之中,窜来窜去,眼见性命已在呼吸俄顷之间。
云蕾突然出手,大出张丹枫意料之外。原来他的功力虽比黑摩诃略逊一筹,仗着精妙的剑法,尚能自保,他适才缩小圈子,正是运用宝剑之力,配以上乘的内功,取得内线抵御的优势,黑摩诃的天魔杖法虽然厉害,却是无奈他何。两人厮拼半夜,眼见将以平手之局告终,以黑白摩诃那样大的名头,能战成平手,他们已要认栽,不料云蕾突然插进,引了白摩诃加入战团,真是如平地波澜,突生变化。张丹枫心中暗暗叫苦:自己以一对一,尚自处在下风,云蕾武功,逊于自己,更是远非那白摩诃的对手。眼见云蕾危急,心中大急,刷刷两剑,反守为攻,强自斜冲出去,虽然明知二人联手,亦非黑白摩诃之敌,但事已至此,不得不然,心中想道:云蕾为我蹈险,我又焉能弃“他”而独自逃生。
张丹枫剑与身合,疾走如风,飞掠相救,黑摩诃哈哈大笑,叫道:“你这两个娃娃还想逃么?”他正因苦战不下,心中焦躁,忽见云蕾出手,看了一招,便知云蕾剑法虽妙,功力尚弱,以自己兄弟之力,以二敌二,那是稳操胜券,当下玉杖前指,紧蹑敌人之后,杖端直指到张丹枫的背心。
忽听得云蕾一声欢呼,双剑一合,剑光暴长,刷刷两声,白摩诃的左右脚踝,一边中了一剑,黑摩诃的绿玉杖插来,被双剑一圈,反荡出去。黑摩诃大吃一惊,叫道:“走离方,踏巽位,困住他们!”黑白摩诃的天魔杖法也是可以互相配合的杖法,两人首尾相应,踏着八卦方位,就如布下了八阵合围之图,任是多强的敌人也冲不出去。黑白摩诃乃是孪生兄弟,心意相通,战略一定,白摩诃忍着疼痛,挥杖疾绕斜圈,与黑摩诃左右合围,向张、云二人狠狠攻击,连下杀手!只把那在旁观战的四个珠宝商人看得眼花缭乱。
云蕾一剑刺出,黑摩诃的绿玉杖横里一挑,正使到“天魔献酒”一招,杖端挑向敌人下颚,杖身横击敌腕,杖柄又按到敌人的丹田要穴,一招三式,端的厉害非常。云蕾的“百变玄机剑法”以奇诡善变见长,身形晃处,一招“倒转阴阳”,剑锋自下而上,反削过去,避开了玉杖的一挑,又以攻势迫得黑摩诃挪偏了杖身,按说也可以解开杖柄按穴的的招数,但黑摩诃到底是久经战阵,功力又深,见云蕾剑法精妙,料知前面两式,定然无效,突然加紧最后的一击,横转玉杖,杖柄重重一按,云蕾只觉一股劲力迫来,眼见那杖柄已按到自己丹田穴上。
忽听得“当”的一声,火花飞溅,张丹枫一剑隔开白摩诃的玉杖,余势未衰,剑锋顺手抹去,恰恰掠过黑摩诃颈项,黑摩诃忽觉剑气森森,沁入肌骨,不知是虚是实,急急反杖一击,放开了云蕾。黑白摩诃按着八卦方位出击,黑摩诃反杖一击,身形转到“乾”位,白摩诃斜走“兑”方,白玉杖亦已劈出,双杖合掠,围成了一个大弧,张丹枫未及换招,叫声:“不好!”云蕾忽然随手一剑,插进当中,这一剑插得恰到好处,但见双剑斜分,黑白摩诃都躲闪不迭。这几招急如电光石火,大家都是不假思索,却不料配合得妙到毫巅,云蕾眉开眼笑,大喜道:“双剑合璧,果然无敌!”随手发出一招,但见张丹枫的宝剑亦正从相反的方向削出,双剑夭矫如龙,又把黑白摩诃逼得连连后退!
张丹枫大是惊奇,疑心陡起,瞥了云蕾一眼,云蕾笑道:“你瞧,我这个保镖还不错吧?得理不饶人,并肩子上呵!”她得意忘形,把从周山民处学得的江湖切口,乱搬出来;张丹枫又是惊奇,又是好笑,挥剑与她并肩疾进,黑白摩诃拼尽全力,挥杖力抗,兀是抵挡不住。张丹枫大笑道:“妙极,妙极!我们二人一配起来,真是珠联璧合!”他随口掉文,云蕾听在心里,不觉面上一红,但见张丹枫在大笑声中,运剑如风,狠狠攻击,目光只注定黑白摩诃,又不似是有心向自己调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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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剑合璧,威力何止增加一倍,黑白摩诃的步法竟被打乱,走不成五门八卦的方位,张、云二人或则并肩出剑,或则前后联招,或则左右分击,或则上下夹攻,一手接着一手,一式联着一式,双剑推动,有如龙门浪涌,大海潮生,黑白摩诃虽是见多识广,技通中西,也不禁被这种捉摸不透的怪异剑法,吓得瞠目结舌!只是再走了十余二十招,白摩诃又中了一剑,黑摩诃也被削去束发的金环。黑摩诃长叹一声,叫道:“八十岁老娘倒绷孩儿,罢了,罢了!”突然扯白摩诃跳出圈子,横杖叫道:“你们赢了,此地由你们作主了!”长啸一声,他们的妻子,那两个波斯妇人,和他们的买手,那四个珠宝商人,都是面如死灰,一言不发,默默地随着黑白摩诃走出墓门。
张丹枫笑道:“这两兄弟果是怪人,但也算不得英雄人物。喂,小兄弟——”正欲询问云蕾,忽听得门外马嘶,那匹雪白的照夜狮子马和云蕾的红鬃战马相继跑入。原来黑白摩诃践约,将两匹宝马医好放回,白马先到,跳跃嘶叫,挨着主人摩擦,似是无限欢欣,云蕾也上前揽着红马马颈,说道:“马儿呵,你给那怪物整惨了。喂,大哥——”正想询问张丹枫的剑法来历,忽觉胸口一闷,说话突被梗住,张丹枫向云蕾面上一瞧,突然惊叫道:“小兄弟,你是不是被白摩诃打了一掌,嗯,不要说话……”云蕾点了点头,张丹枫道:“赶快运气护着丹田,我替你治,你受了伤了。”伸手上前,云蕾突然一个转身,摇了摇头,趺坐地上,哇的吐出一口血痰,道:“你不要来,我自己治。”
张丹枫怔了一怔,忽然笑道:“小兄弟,这个时候你还避忌么?我早看出来了。”云蕾面红过耳,把头巾一揭,露出青丝,含羞说道:“我不该瞒骗大哥,我实是一个女子。”张丹枫道:“意气相投,结为知己,又何必问是男是女,是女是男。嗯,小兄弟,难道你也有世俗之见么?”云蕾见他气朗神清,潇洒脱俗,也不觉泯灭了男女之防,微微一笑,正想说道:“可是咱们彼此的来历,都还是互不知道呢!”但见张丹枫嘴角含笑,摇手说道:“小兄弟,我知道你胸中有无数疑团,我也是有许多疑问,但你如今伤重,实不宜多说话,多则五日,少则三日,待你伤好之后,咱们再说个痛快如何?”云蕾颔首不语,只见张丹枫又是微微一笑,面对着云蕾说道:“小兄弟,你的伤势如何,应该如何治法,我都实在对你说了吧。”云蕾面露笑容,又点了点头,心道:“这个大哥人倒爽快得很,甚合我的心思,只是他为什么要那样笑呢?”只听得张丹枫续道:“我看你这伤势,是被白摩诃的掌力震动了背后的脊心穴,肝脏移位,你所练的内家劲气郁积不能发散,所以心头燥热,面红目赤,脉弦而劲。这种内伤,表面似乎症状轻微,实是极为厉害,若不及早医治,元气必然大损,不死也要变成残废。好在你的内功已有根底,我再以本身功力助你,把三阴(太阴、少阴、厥阴)三阳(阳明、太阳、少阳)的经脉贯通,五脏六腑之气便自然能循环不息,精神活泼了。”中国古医学的“灵枢”经脉篇载有十二经十五络的学说,看似奥妙无稽,其实甚有道理,所谓经络即是人体气血运行经过联络的道路,气血畅通,自然百病不生。(羽生按:南京中医学院编著有《中医学概论》一厚本,内有两章专论《十二经脉的循行》与《奇经八脉》的,甚为详尽,有兴趣者,可以参看。)古代凡习武之人,多少懂点中医的道理,云蕾听他滔滔不绝地谈论医理,心中暗暗笑道:“这个大哥真有意思,前两日看他哭笑无端,只道他是一个游戏人间的狂士,如今看他正襟危坐,谈论医道,却又似个博学的儒医了。”张丹枫说了医理,停了一停,忽地笑道:“可是我却要求你一事!”
云蕾低声道:“大哥请说。”张丹枫一笑说道:“小兄弟,我给你医治之时,你要忘记我是个男子,我也忘记你是个女子,你做得到么?”云蕾露出本相之后,张丹枫仍口口声声称她“兄弟”,说得甚是自然,心中实已泯灭男女之见。云蕾本是一片无邪,见他如此,更是释然无所杂念,心中想道:他替我打通三阳三阴的经脉,那自然不免手足相接了,我与他既结拜“兄弟”,情如手足,这也值得提出来说吗?微微一笑,抬头一看,只见张丹枫眼如秋水横波,似笑非笑,又不觉心中一荡,脸上微微现出红晕。
张丹枫四周一顾,笑道:“这墓中世界,倒像世外桃源,正合疗伤静养。只是这两匹马儿,不宜在此。”长啸一声,手掌一拍,那“照夜狮子马”似是熟悉主人心意,立即跑了出去;云蕾那匹红鬃战马这两日来与照夜狮子甚是厮熟,也跟着跑出去了。
张丹枫把墓门关上,封了墓道,细细察看,这墓是倚山建筑,墓中有厅有房,乃是古代晋王之墓。张丹枫四壁摸索,敲敲打打,笑道:“这里面还有密室。”在地上取起一根石条,抵着墙角一处凹入之处,左右旋转,过了一会,石壁忽然分开,现出一道暗门,原来这种帝王公侯的“地下宫殿”,都有这种建筑。石门内侧与门外相对称的地方,有凸起部分,用以承托一根特别制造的石条,名叫“自来石”,用作顶门之用。自来石两端略宽,刻有莲瓣,中间略窄,在石门关闭之时,自来石上端顶着门内凸起部分,下端嵌入门外地面上一个凹槽内,若是不明其中道理,任凭外面的人如何用力推那石门也推不开。
暗门开启,张丹枫扶云蕾入内,忽见里面宝光闪耀,有玉几石案,堆满古玩金宝。张丹枫一皱眉头,随手一扫,将金宝古玩全部拨落地上,踢到墙角,道:“别让这些劳什子阻碍地方。”扶云蕾在玉几上坐下,笑道:“这古玉温凉,倒是大可助你吸去身上的热毒。”轻轻拉起云蕾右手,自食指尖端,沿食指的拇指侧上缘,通过第一、第二掌骨之间,上入腕上拇指后两筋之间的凹陷处,轻轻推拿,这是阳明经脉的循行部位,走肩峰前缘,与诸阳经相会于柱骨的大椎之上,再向下入缺盆,联络肺脏。推拿了一阵,云蕾只觉微微有一股热气直透心头,再过一阵,说也奇怪,心头燥热渐减,遍体生凉。张丹枫放开了手,道:“你的阳明经脉已是贯通,你自己运气行血,固本培原吧,明日我再替你打通太阳经脉。”
密室里有美酒肉脯,想是那黑白摩诃所留,张丹枫饮酒嚼肉,忽而朗声吟道:“少妇城南欲断肠,征人蓟北空回首,边风飘飘那可度,绝域苍茫更何有?杀气三时作阵云,寒声一夜传刁斗。呀呀,帝王蝼蚁同尘土,世上何人能不朽?”歌声如笑如哭,似是厌恨那终古不息的干戈,故借歌词发出无穷的感慨。
云蕾正在用功,听那歌声,陡地心头一震,不觉冲口说道:“战争自是悲惨之事,但若被蒙古人打了进来,那么不论男女老幼,却都该执干戈以卫社稷。为国家立大功之人,亦可算是不朽之人了。”张丹枫身子微微发抖,一杯酒泼在地上,回过头道:“小兄弟,赶快用功,不要说话。我一时忘形,痛饮狂歌,惊动你了。”云蕾吐了口气,小嘴儿一撅,执拗问道:“大哥,你说,我的话到底是对与不对?”张丹枫喝了口酒,道:“对极,对极!其实想打仗的人都不是老百姓,若然豪杰之士都不想称王称帝争夺江山,岂不甚好?嗯,小兄弟,咱们别再谈论了,你快快专心用功吧。”云蕾思潮一起,无法平伏,心中想道:这大哥为人甚好,何以一谈到蒙古与中国之间的战事,就似甚为痛苦,这是何因?这是何因?……疑问丛生,不能平息。张丹枫缓缓走到她的面前,道:“小兄弟,我本欲待你伤好之后,与你说个痛快,但看你的样子,似乎不说个明白,就不能静下心思用功。”云蕾低声道:“是呀。”张丹枫道:“但你的伤势,实在不宜分神说话。我们之间所要说的,又不是一时半刻可以说得明白。这样吧,你现在静心用功,到吃晚饭之时,我给你说一个故事,你每日都要吃一次晚饭,照我估度,你三日之后可好,那么我就每日给你说一个故事。到了第四日,你全好了,咱们再彼此将身世来历倾吐出来。小兄弟,你若然是不听话,我就连故事也不说与你听,哪,你现在不许问了,快快用功。”
张丹枫的眼光似乎含有一种强制的力量,云蕾只觉有这样一种感觉:自己还是小孩子的时候,母亲每晚在她床边唱蒙古的催眠小曲,那充满柔情的眼光,令人永不能忘。张丹枫这时的眼光就叫她想起母亲。可是两人的眼光,有相同却又有不同。她又想起爷爷每次教训她时那种严厉的眼光,张丹枫的眼光又叫她想起爷爷。这既是慈爱的又是严厉的眼光,有一种令人不可抵抗的力量,云蕾不知不觉如受催眠,心情慢慢地平静下去,不久就专心一致地用起功来。
这古墓是倚山而建,墓中密室的一边,就是石山的峭壁,光滑如镜,屋顶上端有两个石罅,恰恰可作透气通风之用,对着墓门的石壁嵌有一面小铜境,这密室构造得甚是特别,室内的人可以透过铜境,看到外面,外面的人却看不进来。这时阳光从石罅透进室内,看地上的日影,似乎已过午时,外面忽然传来一阵声响,似乎有人挖门,外面的墓门,在昨晚波斯妇人带张、云二人进来之时,已被损坏了下面的突起的莲瓣,没有“自来石”顶住,外面的人挖松了泥土之后,一推就推开了。那铜镜的色泽和墙壁的色泽一样,云蕾仔细辨认,那影在铜镜上的模糊人影竟然似是一个熟悉的少女。云蕾心中一动,急用衣袖揩抹铜镜,一瞧清楚,险险叫出声来,这个少女不是别人,正是轰天雷石英的女儿石翠凤。
只见石翠凤摸摸索索,走了进来,边走边叫道:“云相公,云相公!”云蕾心中暗笑:“我们还只是半夜‘夫妻’,她对我倒思念得紧。”墓中光线暗淡,石翠凤走近通道,走上大厅,“嚓”的一声,燃起火石,见殿上插有十二枝牛油巨烛,正合心意,一一点燃,把大厅照耀得明如白昼。密室内暗嵌的铜镜,照出石翠凤的面容,令云蕾吃了一惊:数日不见,她竟尔憔悴如斯!
铜镜内映出石翠凤往来察看,忽然蹲在地上,“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原来她在地上发现了一滩鲜血,那本是白摩诃中剑所流的血,她却以为是云蕾的。黑白摩诃是她父亲的老主顾,她自是深知这两个魔头的厉害,心中想道:“云相公被黑白摩诃所伤,只怕不死也成残废。”故此哀哀痛哭。
云蕾见她哭得伤心,十分不忍,跳了起来,想开门出去,张丹枫一把将她按住,道:“不管外面如何,你都不要出声。”抵着她的掌心,又助她运气行血。
只见石翠凤哭了一阵,从怀里掏出一枝珊瑚,放在案上,那正是云蕾送给她的聘物,她摩挲再四,哭了一阵,又哀哀叫道:“弟弟,弟弟,我好苦命呵!”云蕾心中连声说道:“姐姐,我还未死,我还未死呢!”可石翠凤哪能听见,她又哭又叫,忽地拔出佩刀,扬空虚斫一刀,叫道:“蕾弟,不管那两个魔头如何厉害,我一定要爹爹替你报仇!”反身走出,走了几步,忽然又蹲了下来,在地上拾起两片金环,那是黑摩诃头上的束发金环,早上激战之时,被张丹枫削断了的。石翠凤喃喃说道:“咦,难道那两个魔头没有骗我?”将两片金环翻来覆去地看,怔怔出神。
原来那晚云蕾走后,石翠凤乘了快马追赶,路上碰见黑白摩诃,向他们打听,有没有见过像云蕾这样年轻俊俏的小伙子,黑白摩诃问了云蕾的形状,冷笑一声,问道:“他是你的什么人?”石翠凤依实说了,黑摩诃“哼”了一声道:“好侄女,你配的好夫婿,功夫真不错呀!”石翠凤惊道:“你老如何知道?”黑摩诃冷冷说道:“他替你赢了一大笔珠宝,我在此地所有的都输给他了,轰天雷有这样的好女婿,自乐得金盘洗手,不必干啦。”石翠凤惊道:“什么,他居然敢和你老动了手了?”黑摩诃怒目相视,以为石翠凤是存心气他,不理不答,与白摩诃一怒而去。
石翠凤知道黑白摩诃秘密的藏身墓窟,慌忙赶到,她做梦也想不到云蕾居然会打败黑白摩诃,此际发现了黑摩诃被削断的金环,兀是将信将疑,心中想道:“以黑白摩诃这样大的本领,绝无输给云蕾的道理;但以黑白摩诃那样大的名头,亦似乎不会说谎,这是怎么回事,难道是另有别人伤了蕾弟么?”她还以为地上所流的是云蕾的鲜血。正在思疑不定,忽听得外面一声马嘶,只见一个少年牵着一匹红马,走入墓道,这匹马正是云蕾的红鬃战马。云蕾一见,又几乎嚷出声来!
这少年不是别人,正是金刀寨主周健的儿子周山民,他奉了父亲之命,入关来办一件事情,并探听云蕾的踪迹。经过此地,见了云蕾的红马,那红鬃战马,本是周山民的坐骑,因此把他带入墓穴。
那红马欢跃嘶鸣,似是向旧主人示意,云蕾就在里面,周山民正在暗暗称奇,陡然想起黑白摩诃爱住古墓的怪僻行径,不觉吓出一身冷汗。进了墓门,见大厅上灯火辉煌,杳无一人,更是吃惊,正想出声呼唤,忽见一个披头散发的女子,在墙角暗处突然跃出,一刀就劈过来。原来石翠凤哭了半天,已是神志昏乱,见了云蕾的红鬃战马,竟认定周山民就是暗算云蕾之人。
石翠凤这一刀来势甚猛,周山民吓了一跳,急急闪开,石翠凤第二刀又斜里劈到,周山民拔出腰刀,将她隔开,只见石翠凤状若疯狂,第三刀、第四刀连环劈至,周山民叫道:“喂,我与你无冤无仇,何故施行暗袭?”
石翠凤连劈四刀,猛然想道:“这厮本事与我相若,怎能是云蕾对手?”再劈两刀,扬声问道:“兀你这厮,快说实话,这红鬃战马,你是从何处得来?”
周山民哈哈一笑,霍地跳开,手抚红马,说道:“这红鬃战马,本来就是我的坐骑,你问它则甚?”那红马挨着周山民厮擦,状极亲热,似是证实周山民所说非假。
石翠凤“哼”了一声,钢刀一晃,劈到中途,见此情状,忽又停住,心中想道:“这红鬃战马,性烈非常,怎肯如此听他说话?”
只见周山民目光四射,忽然停在当中石案之上,一眼瞥见那枝珊瑚,面色立变,倏地跳去,伸手便拿,石翠凤钢刀一晃,隔在当中,怒声斥道:“你做什么?”周山民道:“咦,你做什么?”石翠凤冷笑道:“莫非这珊瑚也是你的么?”周山民又是哈哈一笑,昂头说道:“实不相瞒,这珊瑚正是在下的!”声调一变,厉声问道:“兀你这婆娘,快说实话,你这珊瑚是偷来的还是劫来的?”须知这枝珊瑚实是周健送与云蕾,云蕾再送与翠凤的,周山民见了珊瑚,不由得心生疑虑。
石翠凤大怒跳起,霍地一刀又劈过去,周山民还了一刀,绝不客气,劲力奇大,石翠凤的刀几给震飞,急用蹑云步法,身形一转,绕到周山民背后,周山民反手一刀,没有扫中,两人登时又打起来。
云蕾在密室中见两人打斗甚烈,极为着急,竟不能安心运气吐纳,张丹枫双掌抵着云蕾掌心,低声说道:“别急,他们二人谁也胜不了谁。那男子是你熟识的么?”云蕾点了点头,忽想起张丹枫撕毁日月双旗之事,瞪他一眼,弄得张丹枫莫名其妙。
周山民与石翠凤斗了三五十招,一个胜在刀沉力劲,一个胜在身灵步捷,果是不分胜负,石翠凤斫了一刀,忽然扬声喝道:“你说珊瑚是你的,你有什么记号?”
周山民哈哈一笑,说道:“谅你这劫贼也不知道,你看那珊瑚的第三叶叶底,是不是刻有一个周字?”石翠凤日来睹物思人,把玩那枝珊瑚,何止数十百遍,那“周”字她早已发现,心中一直怀疑,何以云蕾送给她的聘礼,却刻上别人的姓氏,见周山民如此一说,忽地恍然大悟,抽刀跳出圈子,问道:“喂,你是不是云蕾的义兄?”周山民不觉一怔,也抽刀跃过一边,道:“你既知我是云蕾义兄,何以不知这珊瑚乃是我送与她的?”
石翠凤想起那晚洞房情事,云蕾老是把“他”的“义兄”说个不休,不觉盯了山民一眼,只觉山民虽不及云蕾清秀,刚健威武,却更有男子气概;这时他也正眼光光地盯着自己,不觉脸上一红,“呸”了一声,她想到那晚情事,心中实是恼怒云蕾。周山民却是不知,怒道:“我是云蕾义兄,你待怎样?快把珊瑚给我!”石翠凤怒道:“不给!”周山民道:“凭你这个女贼,就想强占我的东西么?”石翠凤大怒说道:“什么你的东西?这珊瑚是云蕾送我的聘礼,不看你是云蕾义兄的面上,我就一刀把你劈了!”
周山民顿时愕在当场,片刻说道:“什么聘礼?云蕾是你何人?”石翠凤道:“他是我的丈夫,我也不怕说与你听。”周山民突然哈哈大笑,忽而想道:云蕾乔装打扮,单身上京,身世之秘,实是不能给人知道,所以连这个女子也给她瞒过,我不应揭穿她的面目。笑声倏地停住,问道:“姑娘,你姓甚名谁?是几时与云蕾成的亲?”
石翠凤这一气非同小可,手按刀柄,瞋目说道:“轰天雷石英是我父亲,三日之前我们成亲,怎么样?石英的女儿配不上你的义弟么?”
周山民颇出意外,手抚刀柄,施了一礼,道:“弟嫂休怒,我实无轻视之意。石老英雄可好么?”石翠凤气呼呼地道:“好!”周山民道:“你们成亲三日,他都在黑石庄么?”周山民不好意思问及洞房情状,故此旁敲侧击,石翠凤道:“他当晚追一白马贼人,至今不知消息。”
周山民大吃一惊,他正是为那“白马贼人”而来,便道:“是不是一个书生模样的白马少年?”石翠凤道:“我未见过他的面貌。”周山民道:“他的白马神骏非常,是也不是?”石翠凤道:“不错,我们黑石庄最好的马都追它不上。”周山民道:“你快领我去见石老英雄,传绿林箭捉捕这厮。哎哟,云蕾只恐被这奸贼害了!”
密室内外,云蕾与石翠凤同吃一惊,只听得石翠凤道:“什么奸贼?我只以为他是一个黑吃黑的劫宝贼人,但我爹爹却说他不是,我问过爹爹他是谁人,爹爹又不肯说,言谈之间,爹爹反而好像对他甚为尊敬,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周山民冷冷一笑,道:“他吗——”墓门外影子一晃,忽然又走进一人,顿时把周山民的说话打断。云蕾一见,又吃一惊,这人乃是那晚在古寺外与她动过手的胡贼,澹台灭明的徒弟!只见周山民一跃而起,挥刀便斩,大声骂道:“大胆胡儿,偷入中国,意欲何为!”原来澹台灭明与他的徒弟都曾领兵打过周健,周山民曾与他交过手。
澹台灭明的徒弟名叫哈达莱,一进墓门,便大声叫道:“张相公!”蓦见周山民一刀劈到,急拔双钩抵挡,叮当一声,把周山民的金刀格过一边,喝道:“是你把张相公害了么?”周山民道:“连你也要碎尸万段!”挥刀力斫,哈达莱双钩一立,纵横挥舞,招数变化无穷,将周山民杀得只有招架之功,毫无还刀之力。
石翠凤眼看周山民就要落败,心道:“这个大伯虽是无礼,我却定要助他。”抽出佩刀,上前夹攻。石翠凤身法轻灵,在哈达莱之上,气力虽然不胜,但有周山民挡住,两人长短互补,两柄单刀夭矫如龙,立刻将哈达莱的凶焰压住,着着反击。
哈达莱发一声啸,双钩斜飞,将两口单刀迫开,明是进攻,实是败走,只见他奋力一击,立刻抽身急走,周山民哪里肯舍,与石翠凤急急跟踪追击,片刻之后,三人的声音都去得远了。
密室之中,云蕾思疑不定,抬头一看,只见张丹枫含笑望着自己,似乎是在说道:“你瞧我是个奸贼么?”云蕾对周健父子本是十分相信,若非这几日与张丹枫同行,听到周山民那一声“奸贼”,只怕就要拔剑刺他。这时心中好生矛盾,周山民断断不会胡乱诬人,而张丹枫又绝对不似一个“奸贼”,同行几日,她对张丹枫已是由憎厌而变为喜欢,甚至于可以说是有几分崇拜他了,心中想道:“他从蒙古回来,只怕是像我爷爷那样逃走出的汉族志士,所以蒙古要捕他回去,而周山民也误会他是个奸细了。”自猜自想,心中释然,忽然微微一笑,低声说道:“大哥,我相信你!”
张丹枫脸色舒展,现出无限欣悦之情,低声说道:“贤弟,你是我生平第一知己。好好用功吧,今晚我给你说第一个故事。”开了密室,走出外面将墓门重又关上,又搬过两根石条顶住,非有千斤气力,再也难开。
云蕾专心用功,导气运行,甚觉舒服。过了许久,屋顶石隙,已无阳光射进,知是黄昏,黑白摩诃在密室之中留有食粮,张丹枫生火煮了一锅稀粥,把肉脯、冻鸡之类煮熟,服侍云蕾食粥,云蕾甚是感激。只见张丹枫温柔一笑,道:“你好些了,但还不宜多说话,你只听我,不要多问,我现在就给你说第一个故事。三个故事说完之后,然后我再详细将我的来历说与你知。”正是:
身世离奇难以说,花明柳暗费疑猜。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七回一片血书 深仇谁可解十分心事 无语独思量
云蕾抬头一望,只听得张丹枫说道:“从前有两个苦人,本来都是替地主种田的,后因天灾人祸,无以为生,一个做了叫化子,一个做了运私盐的‘盐枭’,叫化子和私盐贩子意气相投,结为兄弟。那时中国被异族统治,草泽英雄,都想起来反抗,这两兄弟都是胸怀大志,好像古时的陈涉、吴广图谋反秦一样,击掌立誓:苟得富贵,互不相忘!另外还有一个和尚,年纪比这两人大得多,曾教过这两兄弟武艺,两兄弟尊称他做师父。历朝历代食盐都是由官家专卖的,贩私盐的人,一被捉到,就要被官家处死。私盐贩子是义兄,叫化子是义弟。叫化子不敢冒险,入了一间寺院做小和尚,后来那间寺院也因灾荒,无人施舍,寺中和尚十死七八,私盐贩子用性命博得一点钱财,都周济了他的义弟。后来那寺院遣散,叫化子做了游方僧人,仍然到处乞食。
“后来那两兄弟的师父先举义旗,叫化子义弟随他起兵,在一次大战之后,那老和尚不知下落,有人说他战死,有人说他失踪后仍然当了和尚,到底如何,无人知道。
“那私盐贩子这时贩盐远走江北,自己纠集数百盐丁,也起兵称王。过了好几年,那私盐贩子势力渐大,在苏州称帝,长江几省,都是他的。四处觅那义弟,却觅不见。这时天下群雄纷起,其中有一路以红巾为号,势力最大,那红巾军的领袖前两年死了,由一个少年英雄继任领袖,攻城掠地,势力伸展到长江以南。私盐贩子一打听,这少年领袖原来是做和尚的,再仔细打听,竟然就是自己以前那个叫化子义弟。还有人说,这叫化子随老和尚兴兵,老和尚战败之后,他暗中将老和尚卖给官家,自己却装作好人,统率了老和尚的部属,改投红巾军,所以一入红巾军就做了头目,得到红巾军主帅的看重,一路升迁,因此其后才能替代他的位置。称了皇帝的义兄不相信这个传说,不过派人联络的结果,却证实了这个红巾军的新主帅果然是自己的义弟。
“这时义兄义弟的势力已在长江接触,义兄派使者过江,致书义弟,说:你我二人谁做皇帝都是一样,请你过江相见,先叙兄弟之情,后定联盟之计,共同对抗异族。不料那义弟却将书信撕毁,不允过江,还割了使者的耳朵,遣他回来报道:天无二日,民无二主,你我都是当世英雄,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义兄接书大怒,两兄弟竟然自相残杀,混战几年,互有胜败,最后一次在长江决战,义弟大胜,将义兄捉住,要义兄俯首称臣,义兄不肯,哈哈大笑道:‘小叫化,你下得手便杀了我吧。’义弟一声不发,立刻叫人用乱棍把义兄打死,沉尸长江!灭了义兄之后,立刻自称皇帝。而且不过几年,还把异族逐出中国,削平群雄,统一天下,真个成了一代开国的君皇。小兄弟,你说这皇帝坏不坏?”
云蕾道:“这义弟不顾手足之情,当然很坏。不过他能驱除异族,还我河山,却也算得是个英雄豪杰。”张丹枫面色微变,淡淡说道:“贤弟,你也如此说吗?那小叫化做了皇帝之后,大杀功臣,对义兄的后人更是不肯放过,侦骑四出,必要杀尽方休,所以那义兄的后人和一些忠臣后代,都远远逃走,流散四方。呀,你吃完粥啦,好得很,这故事也恰巧完了。”
云蕾忽然抬头说道:“大哥,你说的这个故事我猜到了,你说的是我朝开国之事,那叫化义弟就是明太祖朱元璋,那私盐贩子义兄就是自称大周皇帝的张士诚!不过我可未听说他们二人结拜过兄弟。史书上都不是这样写的。书上还说张士诚本来是个无赖小人,太祖杀他,是为民讨贼。”张丹枫冷笑道:“成者为王,败者为寇,千古皆然。不要说他们结拜之事史书上不敢写,那朱元璋是小叫化,游方僧的出身,官修的史书上也不是连提都不敢提么!其实做叫化子,做穷和尚,也不见有什么辱没先人之处。哼,哼!”明太祖朱元璋做过乞丐,又在皇觉寺做过和尚之事,天下无人不知,到他称帝之后,却引为忌讳。有一个府学上贺表,用“睿智生知”四字被杀,罪名就是因“生”字与“僧”字同音,朱元璋疑心那府学是借来骂他做过和尚;又有一个教谕上贺表用“取法象魏”一语,朱元璋说“取法”与“剃发”同音,也是骂他曾做过和尚,也把那拍马屁拍到马脚上的教谕杀了。此等“笑话”暗中流传,官场的人谁都知道。云蕾也听爷爷说过,听张丹枫说了这个故事,又想起自己爷爷的惨遭杀害,心中想道:“反正做皇帝的都不是好人,不管朱元璋和张士诚都是一样。但大哥说这故事有什么意思?为什么他那样恨开国的太祖皇帝?”张丹枫不许她多说话,又替她轻轻推拿,云蕾做了半天功夫,元气尚未恢复,也就不费神细想,过了片刻,沉沉睡去。
第二日一早醒来,只见张丹枫坐在身边,衣不解带,双眼微肿,似是昨晚曾经哭过,云蕾心甚感激,又甚可怜,心道:待他倾诉身世之后,我定要好好给他安慰。
张丹枫见她醒来,含笑问道:“好一点吗?”云蕾道:“好许多了。大哥你昨晚没好睡啊!”张丹枫笑道:“我数日不睡或一睡数日都是常事,你不必管我,伸出你的脚来。”云蕾伸出左脚,张丹枫道:“不,是右脚。”脱了她的鞋子,手指按着她右足的大趾趾尖端,沿大趾内侧,过大趾本节后的半圆骨,轻轻推拿,这是足部太阳经脉的循行部位,上行足内踝前方,再上腿肚,沿胫骨内侧后方,直抵腹内,入属脾脏,云蕾足趾被他轻轻推拿,有一种微微痕痒的感觉,连连噫气,过了一阵,只觉遍体轻松,心境空明。张丹枫道:“行了,明日我替你打通三阳经脉,你的伤就全好了,你今日好好用功吧。”离开云蕾,趺坐地上,又从怀中取出那幅画来。
只见他拿着烛台,凝神细看画面,看了许久许久,似乎是要在画中寻觅什么。云蕾做了半日功课,他也看了半日,忽听得外面又有脚步之声,张丹枫叹了口气,这才把画卷起,道:“为什么有人偏偏爱入这个鬼域?”摇首示意,叫云蕾不管看到什么都不要出声。
墓门外似乎不止一人,在这里合力挖土,过了一阵,只听得“轰”的一声,石门已被推开,虽说泥土已被挖松,门外之人,气力确是不小。
门外共是五人,手持火把,鱼贯走入,云蕾一看,只见那四个珠宝商人,两个在前,两个在后,黑石庄的庄主,轰天雷石英则夹在中间。云蕾好不惊慌,心道:这四个珠宝商人,定知密室所在,若石英叫我回去,这该怎办?
只听得走在前面的珠宝商人道:“他们二人定然还在此地,石老庄主,你替我们作主。”原来黑白摩诃,一怒走回西藏,却遣这四个买手,到南方去结束生意,他们输了古墓中所有的宝藏,已无本钱再做这种黑道偏门的珠宝生意了。这四个珠宝商人心有不甘,恰巧在路上碰到追赶女儿的石英,便央求石英替他们出头,他们犹自以为张丹枫那晚是到石英家中盗取宝物,石英的本领虽然不能超过黑白摩诃,但山西、陕西的绿林好汉全都听他号令,只要激怒了石英,传下绿林令箭,那么张丹枫本事再大,也插翼难飞。
岂知石英正想见张丹枫一面,更何况云蕾的下落,也须见了张丹枫才能得知,便假意答允,叫四个珠宝商人领他到此。
那四个珠宝商人绕着大厅行了一周,大声叫道:“胆敢在太岁头上动土的好小子,滚出来!”石英急忙止住,向空中作了一揖,道:“张公子,请出来,老夫渴念一见,有老夫在此,替你们解了两家的冤仇吧!”四个珠宝商人见他如此恭敬,大为错愕,为首的悄悄在石英耳边说道:“石老庄主,不必担心,若然他们二人都无伤损,双剑合璧,那我们五人自然不是他们对手,只是令婿已被白摩诃所伤,他一人不是我们对手。哎,石老英雄,令婿的伤,我们包能治好,只要那白马小子将珠宝交回。”这四个珠宝商人先前怕石英见怪,不敢将云蕾受伤的事说知,此际见石英那副神气,又以为他是害怕敌手太强,不敢与张丹枫作对,所以逼得将真相说出。
石英听说云蕾受伤,心中大急,叫道:“张公子,请出来吧,小婿日前无知冒犯,请你不要见怪。”密室中张丹枫仍不作声,四个商人道:“好,你不出来,咱们就进去把你揪出来!”在地上取了石条,抵着密室外墙角凹处,用力转动,张丹枫不待门开,吩咐了云蕾两句,倏地取开了“自来石”,把门一开,飞身跳出,随手又把密室之门掩上。
那四个珠宝商人正在用力旋转石条,骤然失了重心,齐都跌倒,站起来时,只见张丹枫轻摇描金扇子,身上披的,就是那晚和黑摩诃打斗时穿的那件,绣有双龙在海上腾波争斗的紧身马褂。四个珠宝商人慌忙跳到四边站定,采取了合围之势,只待他和石英一个动手,就立刻将他围在核心。
烛光照耀下,只见张丹枫神态潇洒自如,扇子一晃,微微笑道:“石庄主,数十年恩情,我替先人拜谢了。”石英看得真切,忽然哭出声来,扑地跪倒,在地上磕了四个响头,道:“少,少——”张丹枫摇了摇手,似是示意叫他不要说出自己身份。待他磕了四个响头,立刻将他扶起,躬身还了一礼,态度虽然恭敬,但不跪下还礼,显然是上司对下属的礼仪。
轰天雷石英这一番举动,密室内外,都是吃惊非小。室内的云蕾,一惊之后,却是芳心大慰,心道:“大哥果然不是坏人,看石老英雄对他如此尊敬!只是大哥也未免太无礼了,年纪青青,岂应受石老英雄跪拜?”
那四个珠宝商人却是越来越惊,想不到所倚的靠山竟与敌人一路,一个张丹枫已够他们好受,更何况还有石英帮他。
只见张丹枫微微一笑,说道:“石庄主在此,你们问问他,我是不是贪财盗宝之人?”四个珠宝商慌忙打躬作揖,连声说道:“不敢,不敢!”张丹枫又是哈哈一笑,道:“你们等着,黑白摩诃那点点家当,俺还不曾放在心上。”轻轻拉开密室石门,仅容身子通过,走了进去,密室甚大,云蕾坐在墙角,外面的人瞧不见她。
珠宝商人与石英都不敢伸颈张望,只见张丹枫手持扫帚,将堆在墙角的一大堆古玩珠宝,犹如扫垃圾一般的都扫了出来,昂头大笑道:“世人偏爱宝,我意独怜才。来,来,你们点点,看可有缺少什么?”
四个珠宝商人喜出望外,把古玩珠宝一一拾起放入背囊,张丹枫喝道:“滚吧,告与黑白摩诃知道,叫他们好好地做生意,可不许恃强买卖。”四个珠宝商人连道:“是,是!”又讨好道:“令友伤势如何?我们能治。”张丹枫道:“就只你们能治么?我早已将他治好了,不必多话,快滚!”四个珠宝商人又连道:“是,是!”一路鞠躬,走出门外。
张丹枫大笑道:“把这些阿堵物扫除干净,心中好不痛快也!不义之财,亦不怕用,不过要用得其当,石老英雄,你说可是?”石英躬身道:“少主教训的是。”张丹枫道:“好啦,你见着了我,也可以走啦。”石英道:“求少主将小婿放回。”张丹枫道:“你女儿的好姻缘包在云蕾和我的身上,你不必担心,一定给你个好女婿便是,我不想你多在此地耽留,你快走吧!”说到“走”字,犹如下命令一般。
石英又躬身道:“那么小人走了,少主,你还有何吩咐?”云蕾听得甚为惊异,心道:“石英好坏也是晋、陕二省的武林盟主,武功不在张丹枫之下,何故对他恭敬若是,害怕如斯?他口口声声称呼少主,难道他曾是大哥家中的下人么?”只听得张丹枫道:“没什么啦!”石英道:“少主若有所需,小人传下绿林箭,两省黑道上的朋友,好坏也要给点面子。”张丹枫哈哈一笑,道:“世事每多出人意外,只恐有事之时,谁也帮不了我!”石英面色一变,甚是尴尬,道:“小人虽是无能,少主吩咐下来,我赴汤蹈火,亦在所不辞。”张丹枫挥了挥手,颓然说道:“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你走吧!”石英施了一礼,反身走出。
云蕾心中动荡不安,待张丹枫走进密室,劈头问道:“大哥,石英问你有何吩咐之时,你何不乘机求他一事?”张丹枫道:“何事?”云蕾讷讷说道:“昨日与石翠凤同来的那个少年,不是说起什么绿林箭吗?”张丹枫大笑道:“你是说雁门关外的那位周少寨主么?他们父子也还算得是个人物。他要会合石英传下绿林令箭,不利于我,此事亦早已在我意中。我生来不惯求人,而且借势力压服下来,我面上亦无光彩。再说实话,我若怕他们传什么绿林箭,适才我一出去,就可以结果你的义兄,我偏要让他们试一试。嗯,石翠凤配给周山民倒是很好,怪不得你洞房之夜,老是提你这位义兄。”说得十分自负,却又是十分旷达。云蕾想道:“原来他早已知道了周山民的身份,周山民骂他之时,也亏他忍得住。”心中暗暗担忧,却又不知道他与周健之间,有过什么误会。张丹枫向她瞧了一眼,微笑说道:“你气色更好了,还是专心用功。待晚饭之时,我再给你说第二个故事。”
云蕾内功甚有根底,到了晚饭之时,病势已去了七八,可以进干饭了。张丹枫一边服侍她食饭,一边说道:“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国家,国中有一个大忠臣,姓甚名谁,不必提啦,反正任何朝代,都有这么样的大忠臣,也许姓张,也许姓李,也许姓王,也许姓云……
“另外有一个国家与这个国家相邻,两个国家时常打仗,有时,是那一个国家侵入了这一个国家,有时又是这一个国家侵入了那一个国家,但不论哪一个国家得胜,受苦的都是老百姓。
“故事发生的时候,是大忠臣那个国家得势,要那个相邻的国家年年进贡,岁岁来朝。那一个国家不服,便礼贤下士,招揽人才,渐渐国势也强起来了。大忠臣那个国家一看不对,就派遣大忠臣做使臣,出使那个国家,一面施行笼络的手段,一面暗中打听虚实。不料这大忠臣一去就去了二十年。喂,小兄弟,你怎么啦?你道他怎么一去就去了二十年?原来是……喂,蕾弟,蕾弟!”张丹枫一路说,一路见云蕾的面色渐渐不对,说到“二十年”之时,只见云蕾面色惨白,摇摇欲倒。
张丹枫惊异之极,急忙伸手扶她,只听得云蕾接着他的故事道:“你道他怎么一去就去了二十年?原来是给人扣留了在冰天雪地里牧马!大哥,不要说啦,这个故事我不要听!”
张丹枫的面色也一下子变得苍白,双眉深锁,似是久已疑虑的事情忽然得到了证实,他似突然从一个恶梦中惊醒过来,深沉地看了云蕾一眼,道:“小兄弟,原来这故事你早知道啦!那么我明晚再说第三个故事,你就什么都明白啦。小兄弟,你定一定神,现在什么也不要问,什么也不要说,你还有三阴脉络须要打通,不可动念劳神,功亏一篑,小兄弟,我助你用功。”双掌抵住了云蕾掌心,只觉她的掌心火热,目光如醉,张丹枫道:“小兄弟,你心里烦闷,那就暂时不要做吐纳功夫。”移开手掌,在室中走来走去,不住地绕着圈子,须知云蕾的运气疗伤,正到了最紧要的关头,若然无法使她心情平静,那么病势又要严重起来。
云蕾见他绕室彷徨,心知他正为自己忧虑,想问他的许多疑问,都压下来不问,举手轻掠云鬓,微微笑道:“大哥,你早些睡吧,我耐心等你明天给我说故事。”心情显已平静许多。
张丹枫微微一笑,在玉几上捡起一把胡琴,校好弦索,边弹边唱道:
东南形胜,江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云树绕堤沙,怒涛卷霜雪,天堑无涯。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
重湖叠巘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钓叟莲娃。千骑拥高牙,乘醉听箫鼓,吟赏烟霞,异日图将好景,归去凤池夸。
这是宋代大词人柳永咏叹杭州风貌的名词,弹奏起来,如见荷艳桂香,妆点湖山清丽;如听莺声燕语,唱出春日风光。一派欢乐的情调,似春风吹拂,扫去了心上的阴霾,云蕾渐渐忘记忧愁,只见张丹枫放下胡琴,走近前来,抚着她的头发,轻轻说道:“睡吧,睡吧!”云蕾如受催眠,果然不久就沉沉睡去。
第二日一早醒来,因睡眠得好,精神甚见饱满,张丹枫笑道:“小兄弟,你今日再静坐一日,那就完全好了,功力不但不会减退,而且还要胜于从前。”每隔一个时辰,助她行功一次,过了正午,已接连把她的“太阴”“少阴”“厥阴”三阴经脉打通。云蕾面色渐转红润,张丹枫喜道:“小兄弟,你的进境真快,再过两个时辰,就完全好啦。”
云蕾静坐用功,张丹枫又独自坐在一旁看画,过了半个时辰,忽听得门外又有人声,张丹枫皱眉说道:“怎么又有人来骚扰!”话声未了,只听得那匹照夜狮子马一声长嘶,接着是“轰”的一声巨响,石门飞开,尘沙滚滚之中,一匹白马驮着一个黑衣骑士飞奔入来,声势极是骇人!
墓门外的泥土昨日虽是已被挖松,但以一人之力,即能破门而入,这人的武功,亦已实是足以骇人。更令人惊奇的是:那匹照夜狮子马何等神骏,除了主人之外,谁都不肯听从,竟又居然给那人制服。密室之中,张、云二人全都变了面色。只见那白马一声长嘶,奔过通道,跃上大厅,黑衣骑士跳下马来,大声叫道:“丹枫,丹枫!”镜中现影,这黑衣骑士竟然不是别人,而是瓦剌国的第一员勇将——澹台灭明。云蕾这一惊非同小可,一声尖叫,便欲跃起,忽觉腰胁一麻,动弹不得,原来已被张丹枫点了穴道,只听得张丹枫在耳边说道:“小兄弟,不可妄动,好好用功。我去去就来,你等着我替你说第三个故事。”
外面澹台灭明又叫道:“丹枫,你和谁在里面?”点起牛油巨烛,云蕾虽然口不能言,眼睛却还能清清楚楚地瞧见,那匹白马正挨在澹台灭明的身边,似是和他甚是厮熟。
张丹枫开了室门,一跃而出,“嘘”了一声,只听澹台灭明说道:“丹枫,相爷——”张丹枫又“嘘”了一声,澹台灭明改口说道:“你爹叫你回去!”张丹枫道:“澹台将军,烦你回复他老人家,我既离蒙古,此生永是中国之人,不回去了!”澹台灭明道:“你不为你爹着想,也要为你自己着想。你单骑入关,中原豪杰,谁能知你之心,谁能谅你?”张丹枫沉声说道:“我纵是碎尸万段,也终是葬身故土,胜于埋骨异域,遗臭他邦。烦你上复他老人家,叫他好自珍重。”
云蕾惊疑不定,猛地想道:“他若是蒙古地方的汉族志士,澹台灭明岂会对他如此亲热?相爷,相爷?难道他是——”忽听得澹台灭明暴喝一声,云蕾思路顿被打断,只见澹台灭明劈面就是一拳,喝道:“你当真不愿随我回去么?”张丹枫连让两拳,凄然说道:“澹台将军,你何必苦苦逼我!”澹台灭明出手又是一拳,横击前心,张丹枫抬臂一隔,澹台灭明出手如风,化拳为掌,向他颈脖一抹,竟是连下杀手!
云蕾此际,心乱如麻,又惊又喜又疑,惊者是澹台灭明猛如怒狮,比那黑白摩诃更为厉害;喜者是张丹枫出手相抗,显见不是澹台灭明一路之人;疑者是那“相爷”二字好像一把尖刀,插入她的心窝,令她对张丹枫的身份,更增疑虑。
只见张丹枫奋力抵挡,人影纵横,拳风虎虎,震动墙壁,澹台灭明捷步似猿猴,出拳如猛虎,力雄势劲,变化无方,把张丹枫逼得步步后退。云蕾恨不得跃起身来,助他一臂,也不管有否效力,急忙动气冲关,希望能够自解穴道。正在焦急异常,骇目惊心之际,忽见澹台灭明伸臂一抓,喝声“去!”把张丹枫一把抓起,腾空摔出,如抛绣球!
密室中云蕾吓得闭了眼睛,忽听得“咦”的一声,张开眼时,只见张丹枫好端端地站在地上,竟似毫无伤损。原来澹台灭明那一摔,看似凶猛,实是暗使巧劲,把张丹枫摔到半空,翻了一个筋斗,恰恰头上脚下,平平安安地落在地上,这一着不但云蕾猜想不到,也大出张丹枫的意料之外。
只见澹台灭明迈前两步,微笑说道:“丹枫,不枉你师父苦心教导,你的武功果然有独到之处,居然能接我五十多招,可以独闯江湖了。你好自为之,自己小心吧。在你爹面前,有我替你说话,你不必挂心。”张丹枫这才知道澹台灭明实是对他一番好意,刚才所为,不过乃是试招。
张丹枫一揖到地,道:“澹台将军,一切拜托你了。”澹台灭明忽而问道:“室中还有何人?”张丹枫道:“是一位朋友,他不愿与你相见,求你看在我的面上,不要惊动于他。”澹台灭明道:“既不欲见,不必勉强,太师之意,十月——”张丹枫又“嘘”了一声,澹台灭明顿时缩口,笑道:“咱们也不知日后能否相会,你与我出去谈一会儿。”不由分说,将张丹枫抱上马背,疾驰出门。
云蕾嘘了口气,顿又觉得如有千斤大石,压在心头,急忙凝神静思,再行运气冲关。高手点穴,各有各的独门手法,本不易自行解开,云蕾试用本门心法,运气三转,竟然奏效,也是颇出意外。
云蕾急不及待,一跃而起,心道:“待我自行揭破你身世之谜。”游目四顾,见张丹枫那把宝剑尚留在室中,拿起一看,只见剑柄刻有“白云”二字。青冥、白云乃是玄机逸士所炼的双剑,一传谢天华,一传叶盈盈,云蕾一见,心头又是“卜通”一跳,想道:“这把剑他从何处得来!难道他真是三师伯的徒弟?”再细看时,只见剑上还悬有一个剑坠,是一块和阗美玉,刻成龙形,吊在剑上,用为装饰的。云蕾反复细看,发现那剑坠之上,刻有“右丞相府”四字,旁边还有一行小字,注明这块宝玉的来历,那行字是:枫儿出世,国主所赐。
云蕾手颤脚软,“当”的一声,白云宝剑跌落地上,这一下什么都明白了,一路同行,密室相伴的张丹枫,竟然是大奸贼张宗周的儿子,是云家的大仇人张宗周的儿子!
云蕾只觉一片茫然,这霎那间,好像整个世界都不复存在,脑海中空荡荡的一无所有,无意之间手触前胸,触着一小片硬物,那正是云蕾爷爷所留下的羊皮血书,十年来云蕾无时无刻不带在身上。血书上写明:凡是云家后代,碰着了张宗周这一脉所传的人,不论男女老幼,都要把他们杀掉!虽是隔了十年,虽是隔着衣裳,云蕾还好似闻到那羊皮上的血腥味道!
云蕾只感到一阵寒意,直透心头,这太可怕了。那血书好似一片寒冰,包围着她的身体,她的心灵,又似是一道无可抗拒的命令,要她亲自动手去杀张丹枫!
门外马声嘶鸣,张丹枫又回来了。云蕾定了定神,咬实牙关,垂首低坐,看来似是正在用功,实是不欲张丹枫瞧见她惨白的面色。
张丹枫轻轻地推开室门,走了进来,笑道:“第三个故事,我可要提前说了。小兄弟,你怎么啦?”走到铜镜之前,整理凌乱的头发。忽尔镜中现影,只见云蕾圆睁双眼,一剑向他刺来!
当啷一声,云蕾手指颤抖,剑锋稍偏,一剑从他颈项旁边斜斜刺出,将铜镜刺碎,张丹枫倏地回过头来,道:“小兄弟,小兄弟,你听我说……”云蕾闭了眼睛,刷,刷,刷,一口气连刺了三剑!
张丹枫腾身跳过玉几,只听得云蕾哭道:“我全都明白啦,第三个故事你不必说了!”飞身掠起,刷的又是一剑,张丹枫叹了口气,道:“你是云靖的孙女儿?”云蕾叫道:“你是我家仇人的儿子!”剑尖刺到前心,张丹枫身子一挺,叫道:“好,小兄弟,你刺吧!我不求你饶恕!”
“嗤”的一声,剑锋一斜,掠过右方,把张丹枫的右臂拉了一道伤口,只听得张丹枫道:“小兄弟,你杀了我后,不能动气,你还要静坐一个时辰,玉几上有一个小银瓶,瓶中有留给你的药,可以助你增长元气!好,小兄弟,我不求你饶恕,你刺过来吧!”
云蕾眼泪夺眶而出,手颤心痛,青冥宝剑几乎跌落地上,忽又觉得胸前那块羊皮血书,似一座大山,重重压在她的心上,强迫着她,要她复仇!
云蕾剑锋一颤,叫道:“拾起剑来,我不杀手无寸铁之人!”她明知张丹枫武功比她高强,若然对手比剑,那死亡的就一定不是张丹枫而是自己,可是不知怎的,她却定要张丹枫比剑,好似若然激战之后,自己死在张丹枫剑下,也算得是对得起爷爷。
张丹枫凝立不动,脸上一片似哭似笑的神情,令云蕾不敢仰视。云蕾一咬牙关,在地上拾起白云宝剑,抛掷过去,叫道:“你我两家,深仇不共戴天,不是你死,便是我亡,快快拔剑!”
张丹枫接过宝剑,凄然说道:“小兄弟,我今生誓不与你动手,你要杀便杀,你若不欲动手,我便走了!”云蕾虚晃一剑,剑光闪过张丹枫面门,仍然斜掠出去,张丹枫长叹一声,跳出密室,跨上白马,大声叫道:“小兄弟,你善自珍重,我去了!”门外马嘶,片刻之后,已在数里之外。云蕾呆若木鸡,长剑坠地,眼前一片昏暗。正是:
是爱是仇难自解,却教玉女独心伤。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八回爱恨难明 惊传绿林箭恩仇莫辨 愁展紫罗衣
门外马嘶,渐远渐寂,张丹枫不见了,但愿张丹枫从此永远不见了,但愿人世间从来没有过这么一个张丹枫!多么古怪的念头,有血有肉的张丹枫,在密室中和自己作伴三日的张丹枫,怎么会从来没有呢?是的,张丹枫走远了,张丹枫不见了,可是他真的不见了么?不,不!你看啊,他又来了,来了,来了!他的影子轻轻地,慢慢地,潜入了云蕾的心头,这一瞬间,羊皮血书的阴影也给他的影子遮没了!
云蕾一片迷茫,是恨?是爱?是喜?是哀?都已无从分辨,恩仇交织,爱恨难明,剪不断,理还乱。霎那之间,一切思潮突然退灭,云蕾脑中空荡荡的,似乎什么也不曾想,什么也不存在,迷茫中忽又似见张丹枫冉冉而来,在她耳边低语:“小兄弟,小兄弟……”呀!那像爷爷一样严厉,又像妈妈一样慈爱的眼光!世界上有什么人用这样温柔的声音叫唤过自己?有什么人用这样的眼光注视过自己?除了这个自己但愿他永不存在的张丹枫!
云蕾的眼光缓缓移动,瞥见了玉几上张丹枫留下的小银瓶,瓶中是张丹枫留给她的灵药,“这是仇人的东西,不,不,我不能吃。……这是张丹枫最后的一番好意,不,不,我不应拒绝于他……”两种念头在云蕾心中交战,迷茫中忽又似见张丹枫含情脉脉地凝视着自己,在耳边低声说道:“小兄弟,你的伤虽已治愈,元气还未恢复,吃吧,吃吧……”那不可抗拒的眼光,那不可抗拒的声音。云蕾不知不觉地拿起了银瓶,将三粒红色的药丸倾倒手心,纳入口中。
也不知在地上坐了多久,只见敞开的墓门外日影西移,想已是黄昏时分,忽听得外面一声马嘶,云蕾心头一震,跳了起来,想道:难道是他又回来了?
只听得一声欢呼,但见周山民疾奔而来,高声叫道:“云妹妹,你果然还在这里!哎哟,你中了那厮的毒手吗?”云蕾淡淡一笑,摇了摇头。周山民挨在她身边坐下,朝她的面上看了又看,憔悴的颜容,失魂落魄的模样,令他无限担心。
云蕾定了定神,只听得周山民道:“原来你和他躲在这个墓中,你没有吃他的亏吧?你知道他是谁?他是大奸贼张宗周的儿子,是你爷爷的大仇人!”周山民此言一出,以为云蕾必然吓得跳起,岂料云蕾只是低低地应了一声,说道:“嗯,我知道了。”这一下,反而把周山民吓得跳了起来,大声叫道:“什么?你知道了?你什么时候知道的?”云蕾身子不动,低声说道:“我刚刚知道的,澹台灭明方才来过……”周山民嘘了口气,道:“原来如此,我道你若早知他是仇人,怎会与他作伴?你和他动了手了?可真的没受伤么?”
云蕾道:“我受了白摩诃的毒手所伤,是他给我治的。”周山民道:“他?他是谁?”云蕾道:“我爷爷的大仇人!”周山民一怔,道:“他不知道你是云靖的孙女儿?”云蕾道:“我用剑刺他,他知道了!”周山民又是一怔,忽似顿然醒悟,道:“哦,我知道了。这奸贼初时不知你是他仇人,这才将你笼络,想把你收为己用。后来你拔剑刺他,他不是你的对手,所以逃了。可惜你受伤刚好,气力大约还未恢复,要不然定可一剑将他刺死,我也不用费这么大的劲了。”
云蕾低首不语,任由周山民猜度。只听得周山民得意笑道:“早知他武功如此稀松平常,我也不用费这么大的劲,求那轰天雷石英共同传下绿林箭了!”云蕾吃了一惊,道:“什么,绿林箭?”
周山民笑道:“你江湖阅历尚浅,还不知道什么是绿林箭吗?绿林箭是绿林领袖传下的令箭,绿林英雄,见了令箭,赴汤蹈火,亦不敢辞。云妹妹,真是神差鬼使,张宗周的儿子居然敢一个人闯进关来,你的大仇是定能报了!”
羊皮血书的阴影又在心头扩大起来,云蕾对这消息也不知是喜是悲,爷爷的遗嘱那是万万不能违背,张家的人一个也不能饶,那么就让他给别人杀了,免得自己动手。可是一想到张丹枫要被绿林群雄乱刀斩死,那景象却是想也不敢一想。只听得周山民又在旁边说道:“云妹妹,自你离山之后,我十分挂念。”声音很是温柔,云蕾抬起了头,有气没力地道:“嗯,多谢你的记挂。”周山民见她这副没精打彩的样子,甚是失望,仍往下说道:“我总想再见着你,可是山寨事忙,哪里能够?上月我们在边境的探子,探出张宗周的儿子一个人闯进关来,扮成一个秀才模样,骑着一匹白马,极是神骏。我爹和山寨中人商量,大家都说,张宗周的儿子闯进关来,还能安什么好心,一定是打图谋中国的坏主意了。我爹就叫我追踪,会同各地的绿林领袖,共传绿林令箭,定要将他擒获。此地是山西境内,晋、陕两省的武林盟主,乃是石英,偏偏我去寻他之时,他已不在黑石庄中。后来见了石英的女儿,才知道原来你竟然做了石英的女婿。我寻石英之时,石英也正在寻你,哈哈,云妹妹,你这恶作剧可令我暗中笑痛了肚皮,那石小姐可还是真的喜欢你!”
云蕾微微一笑,道:“你看那石小姐如何?”周山民道:“武艺也还过得去。”云蕾道:“其他呢?”周山民道:“我与她相识还不到半天,怎知什么‘其他’?”云蕾又是微微一笑。本想再说,可是心中悬挂“绿林箭”之事,纳闷石英对张丹枫那么尊敬,又何以会与周山民共传下绿林箭?此一疑问,急欲分晓,便不再打岔,让他说下去。
周山民往下说道:“那日我与石姑娘追赶澹台灭明的徒弟,他的马是大宛良马,追出了三五十里,我们的马都累了,他的马还是奔走如风,追不上啦!”云蕾插口道:“石姑娘呢?”周山民一笑说道:“你这位夫人对我似是甚有成见,一路和我抬杠,听她言下之意,似乎甚不满意我是你的义兄,倒把我弄得莫名其妙,我是你的义兄,又干她什么来了?”云蕾心中好笑,想不到那晚“洞房之夜”,与石翠凤屡屡提及义兄,反而弄巧成拙。
周山民做了个受委屈的表情,耸肩说道:“追不上敌人,她和我吵了一架,说要独自回家,也不愿带我去见她的父亲,还吵着要我把那枝珊瑚还给她,好像那珊瑚是她命根子似的。”云蕾不觉又是抿嘴一笑。周山民道:“我知道那珊瑚是你给她的聘礼,她对你真情一片,怪不得宝贝如斯!”云蕾笑道:“这回是你给她的聘礼,不是我给的了。”周山民面上一红,道:“你这小鬼头,乱嚼舌头,看我不撕你的嘴。”云蕾一笑避开,道:“说正经的,石姑娘既不愿带你去见她的父亲,你的绿林箭又从哪里得来?”
周山民道:“无巧不巧,石姑娘去后不久,我策马西行,不久就遇见了轰天雷石英,他还不知道他女儿曾和我一道呢。想来是他父女各走一途,所以没有见面。”云蕾道:“石英是不是和四个珠宝商人一道?”周山民道:“是呀,他行色匆匆,好像有什么急事,无暇与我多说。我问他要绿林箭,正想一一详告于他,他却摇手说道:‘金刀寨主的侠义威名,天下谁人不知!既是你们要追捕的,那就必定是万恶不赦之人,不必说了,绿林箭拿去便是!我有急事,恕不陪了。少寨主,你事情了结之后,那时请再到黑石庄一叙,详细谈谈。’他问也不问,便把绿林箭交给了我,立刻与那四个珠宝商人走了。”云蕾心道:原来如此,若然石英多问一声,知道所要追捕的是谁,那就绝不至于有此误会。
周山民续道:“我和石英在孟良岗附近会面,那附近便是蓝天石寨主的地头,我将绿林箭交给了他,叫他三日之内,遍传绿林同道。我在他寨中住了一天,听候消息,事情顺利得很,有石英和我爹爹联名,好几个从来不肯听人调遣,雄霸一方的绿林大豪,都愿意拔刀相助了。云妹妹,这次你家的大仇一定能报了!哎,怎么?你怎么还不欢喜呢?”云蕾面色苍白,听他一问,强笑说道:“嗯,我有点不大舒服,现在好了。我,我很高兴!”
周山民道:“绿林箭有绿林同道一手传给一手,不必我再多管。我想起那日在此遇见你的红鬃战马,便再回来找你,天可怜见,果然见着你了。”云蕾不言不语,周山民正想再吐衷曲,忽而好似听见什么似的,急急伏在地上。
云蕾问道:“是不是又有什么人来了?怎么我听不见呀?”周山民站起来道:“来人还在七八里外。”从容地把外面石门掩上。这“伏地听声”的本领,是绿林高手的绝技,亦是经验累积所成,云蕾虽然学过,火候却还差得太远。
周山民看了云蕾一眼,微微笑道:“你该换衣服了吧?”云蕾自那日向张丹枫露出本相之后,便换了女儿服饰,这时被周山民提醒,不觉粉面飞霞,低头走进密室,把门关上。周山民一人留在门外,心中甚是狐疑:看云蕾这个样子,莫非在她未识破仇人面目之前,竟已到了和他熟落无拘的地步?
云蕾在密室里打开行囊,脑海中不觉又泛出张丹枫似笑非笑的样子,“小兄弟,小兄弟……”那令人心魂动荡的声音,又似在耳边响了起来。云蕾随手取出几件女装衣裳,狠狠地一件一件撕成两半。她恨什么?恨这些衣裳吗?不,她自己也不知道恨的是什么,只是心中的抑郁却好似随着这裂帛之声而消散空溟;又好似撕毁了这些衣裳,就等如撕毁了自己的记忆,她真愿意自己真是一个男儿,如果是一个男儿的话,也许会少了许多苦恼。
云蕾一件一件地撕下去,突然停下手来。她手上提起的是一件紫色的罗衣,记得露了女儿本相之后,第一晚换的就是这件衣裳,记得那时张丹枫露出异样的目光,啧啧的称赞自己的美丽。云蕾叹了口气,把罗衣一展,瞧了又瞧,这是张丹枫赞赏过的衣裳啊!她轻轻地抚摸那柔软的丝绸,又轻轻地把衣裳折了起来,小心翼翼地把它放好,不再撕下去了。
密室外传来了周山民踱来踱去的脚步声,云蕾猛然醒道:“我在这里发傻,周大哥可等得不耐烦了!”随手翻出一件男装衣裳,匆匆换上,走出门来,只见周山民倚在外边的石门说道;“你听那马蹄之声,来人已在一里之内。到这荒郊墓地来的,必定不是寻常之人,你精神如何,能用剑吗?”
云蕾道:“还可对付。周大哥,你再给我说说绿林箭之事。”周山民想不到她在这个时候,还会和他闲聊,诧道:“绿林箭这时想已传遍各地,还有什么可说的呢?”云蕾道:“这山西一省,有哪些厉害的绿林英雄?”周山民笑道:“哦,你是担心报不了仇吗?山西省的绿林高手可多着呢!啊,我还忘了告诉你一事,你的二师伯潮音大师新近从蒙古归来,正在此地,只怕他也知道我们传绿林箭之事了。”云蕾奇道:“是吗?他几时到了蒙古?你碰见他吗?”周山民道:“我没碰见,听人说的。嗯,不要响,你听,有人在外面叫你!”话声一停,果然听得有人在外面叫道:“云蕾,云蕾!”这正是石翠凤的声音,云蕾怔了一怔,正想说道:“不要开门!”周山民却已把她放了进来。
石翠凤旋风一般地飞跑进来,一见云蕾,喜出望外,欢声叫道:“云相公,你果然还在此地!”说着,说着,不觉滴下泪来,又哭又笑。周山民道:“云相公伤势刚好,你不要嘈吵他了!”石翠凤这才看到周山民也在旁边,柳眉一竖,怒道:“我们夫妻之事,你管得着!”上前靠近云蕾,低声问道:“云相公,你着了黑白摩诃的毒手么?”云蕾道:“你不用担心,现在已经全好了。”轻轻拉起石翠凤的手,道:“周大哥说得不错,我是想歇一会儿,你看,天色已经晚了。”石翠凤面色涨红,心中怒道:“你就是帮着你的义兄,全不把我放在心上。”可是云蕾既然如此说法,她也不好发作出来。
周山民在旁边噗嗤一笑,石翠凤横他一眼,道:“你笑什么?”云蕾插口道:“我肚子饿啦,石姑娘,麻烦你给我弄饭,这里有米,还有肉脯和腊羊腿。我暂时歇一歇,饭熟了你再叫我。”自顾自地走进密室,周山民也想跟着进去,刚刚走了两步,石翠凤忽然怒声叫道:“喂,你来帮我倒水洗米!”周山民好不尴尬,只好退出,云蕾向他微微一笑,好像小孩子做了一件恶作剧,甚为得意。
周山民闷声不响地帮石翠凤洗米、生火、弄饭,石翠凤也闷声不响,毫不理睬于他,显然还在生气。云蕾在密室里独自思量,在想怎样将他们撮合,听外面两人毫不交谈,不觉暗笑:不是冤家不聚头,翠凤如此恨他,想必是以为我偏向义兄,故此,对他心有芥蒂,若然她知道我和她同是一样的女儿身份,岂不要哑然失笑?嘴中咀嚼着“不是冤家不聚头”这句说话,忽然想起自己与张丹枫初见之时,也是对他憎厌,又不觉轻轻叹了口气。
云蕾胡思乱想,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听得石翠凤敲门叫道:“云相公,饭熟啦!”云蕾这才如梦初醒,开门出来,一眼瞥见石翠凤和周山民互不理睬的尴尬模样,不觉又失声笑了出来。
石翠凤和周山民都抢着替云蕾盛饭,石翠凤又横了周山民一眼,云蕾微微一笑,接过石翠凤递来的饭碗,周山民想起自己太过着迹,心怕云蕾见笑,面上又是一红。云蕾道:“翠凤,我这位周大哥乃是日月双旗金刀少寨主,见多识广,又是极好的好人,你该多多向他请教。”石翠凤“哼”了一声,道:“我知道。你的义兄自然是个了不得的英雄豪杰,要不然你怎会那样听他的说话!”
周山民尴尬苦笑,云蕾解开僵局,笑问石翠凤道:“周大哥说,你那天赶着回家,怎么又出来了?”石翠凤道:“我回到家后,不多一会,爹爹也回来了。他面色非常沉重,好似有什么极大的心事一般。我问他见着你没有,他说没有见着,但已确实知道你还在黑白摩诃的古墓之中,不过有人不许他见你。我听了非常奇怪。”
周山民也觉十分奇怪,忍不住插口说道:“你爹爹武功超卓,威震绿林,谁敢拦阻?”石翠凤听他称赞自己的父亲,对他恶感稍减,却仍是偏着头对云蕾道:“我再三问爹爹,那是谁人,爹爹总不肯说,只说他天不怕,地不怕,只是那人的说话却不能不听。又说那人说过你的婚事包在他和云相公的身上,所以叫我不要心烦。”说至此处。石翠凤两颊飞红,低头弄衣,不敢和云蕾的目光相接。云蕾心中暗笑,又是欢喜,又是悲哀。暗笑石翠凤的那片女儿羞态;欢喜石英对张丹枫的尊崇;悲哀的却是自己的遭遇。她已知道石英所说的那人乃张丹枫,但却不愿明说出来。
石翠凤接着说道:“这十多天来,我爹爹行事十分古怪,平日他有什么事都和我说,这十多天来,却事事都瞒着我,那白马小贼的来历,那张图画的来历,以及拦阻他的人是谁,这种种怪事,都不肯向我透露半点。我生气他也不理,却要我立刻替他送信。”云蕾奇道:“送信,送与谁人?”石翠凤微微一笑,道:“送给一个江湖上大名鼎鼎的奇人,这时不先说与你知,你若愿意见那奇人,明日与我同去。”周山民道:“山西省内有什么大名鼎鼎的奇人?是蓝大侠吗?是郝庄主吗?是……”石翠凤“哼”了一声,说道:“别胡猜啦,你虽然是大名鼎鼎的金刀少寨主,也不见得能识遍江湖上的奇人。”周山民碰了一个钉子,闷声不响,云蕾笑道:“你们别尽抬杠啦。这么说,明天我和周大哥都跟你去。时候不早,我要睡啦。”推开小门,走进密室。
石翠凤略一迟疑,也跟着走了进去,云蕾柔声说道:“凤姐姐,那边还有一间房子。”石翠凤又羞又气,站定脚步,正想说话,只听得周山民又叫道:“呀!这古墓里面真是别有天地,有如地下宫殿一般,除了这个大厅,还有好几间房子,真是太好啦。你们一人睡一间房子,我睡在大厅替你们守夜。贤弟,你伤势初愈,还要静养,早些睡吧,不要劳神多说话了。”石翠凤面红直透耳根,霍地跳了出来,只见周山民似笑非笑地眼望着她,不再言语。石翠凤恨不得一刀把他劈为两段,气呼呼地推开左边小房的房门,好半夜还睡不着。
第二日一早,三人起来,云蕾和周、石二人点头说话,他们二人却是互不理睬。三人弄了早饭,吃过之后,正想出门,只听得远处一声马嘶,周山民跳起来道:“这马来得好快!”话犹未了,马蹄之声已是越来越近,又是两声长嘶,石翠凤“咦”了一声,说道:“好像是那匹白马的叫声!”云蕾面色苍白,摇摇欲倒,周山民拔刀叫道:“好,他倒先寻我们来了,合力斗他!”云蕾伸手拔剑,手指颤抖,宝剑还未出鞘,只听得“轰隆”巨响,石门已给来人撞开,沙石飞扬,一匹白马飞奔而入!
只听得周山民叫了一声,抢着上前施礼,云蕾定睛一望,那马上的骑客却不是自己意料之中的张丹枫,而是出乎自己意料之外的潮音和尚,一种突如其来的欢喜与失望交织心头,令得云蕾怔怔地站在潮音面前,霎那之间,说不出话。潮音和尚见了女扮男装的云蕾,也是一怔,“咦”的一声,正想问话,周山民急忙一扯潮音和尚的僧袍,将他拉过一边,低声说了几句,潮音和尚猛然哈哈大笑,向云蕾招手说道:“蕾儿,你过来,待我仔细看看,几年不见,你已经长大成人啦!”云蕾叫了一声“师伯”,上前施礼,石翠凤也随在云蕾后面,上前谒见,潮音和尚双眼一翻,向石翠凤扫了一眼,忽而纵声笑道:“好俊的娘儿!蕾儿,你可不能亏待于她。”石翠凤裣妆问好,潮音忽又笑道:“人长得怪俊,不知你可会弄饭吗?”石翠凤一愕,周山民接口说道:“弟嫂聪明极啦,岂止会弄饭,还烧得一手好小菜。”潮音笑道:“好极,好极!我两日之间,走了七八百里,肚子饿极啦,快给我去烧菜弄饭!”石翠凤愕然想道:“你肚子饿也不该如此无礼,我爹爹都从没用过这种口气向我吩咐。”潮音和尚把马系好,大马金刀地坐了下来,又催促道:“山民贤侄,你也去帮帮我的侄妇弄饭,放三斤米,菜不要太多,有六、七样便成!”潮音和尚毫不客气差遣,把石翠凤弄得哭笑不得,心道:“怎么云蕾的义兄、师伯,全都是这样不近人情的怪物!”碍着云蕾情面,只好撅着嘴儿到里面弄饭。
周山民亦步亦趋地也跟了进来,石翠凤气恼之极,勃然发作,怒声说道:“不要你来帮我。”周山民笑道:“嘘,小声。你不知道云蕾的师伯是个出名的莽和尚吗?你若和我在这里吵架,叫他知道,一定在云蕾面前说你。”石翠凤果然不敢大声,板着脸儿,瞅了周山民一眼。周山民又笑道:“再说那和尚胃口真大,六、七样菜还说不多,你一个人弄得了吗?”石翠凤一想果是道理,只是气恨不过,张头出去,对着潮音和尚的背影狠狠地啐了一口。周山民又嘘了一声道:“他们师侄在那里说话,你不要打扰他们。这个莽和尚脾气当真不好,你可要小心。”石翠凤气得几乎要哭出声来,怒道:“好呀,你们伯侄兄弟,就我一个是‘外人’,我去问云蕾去!”外面潮音和尚猛然咳了一声,石翠凤说说而已,可还不敢真的发作,只好与周山民一道烧菜弄饭。
周山民心中暗笑,他是故意做好做坏,好让潮音和尚与云蕾一道放心说话。殊不知云蕾却也是别有心思,好让周山民多和石翠凤一起。周、石二人进入里面弄饭之后,她便将在黑石庄入赘之事,细说与师伯知道,把潮音和尚弄得笑个不停。笑完之后,忽然正色说道;“你倒开心,我可为你在蒙古气得死去活来!”
云蕾吃了一惊,只听得潮音和尚问道:“蕾儿,你还记得你是哪一年和爷爷回到中国的吗?”云蕾道:“记得,那是正统三年。”潮音道:“今年呢?”云蕾道:“今年是正统十三年。”潮音和尚叹了口气道:“好快啊,眨一眨眼便是整整十年。十年之前,我和你的三师伯谢天华在雁门关外击掌立誓,一个抚孤,一个报仇,我负责将你带回小寒山交给四妹抚养,他负责远赴蒙古,将奸贼张宗周刺杀,为你复仇。这事情你师父想必早已对你说了?”
云蕾目有泪光,答道:“早已说了,多谢师伯们为我操心。”潮音和尚又叹口气道:“你多谢得太早了。”顿了一顿往下说道:“我与天华师弟以十年为期,约定今年在雁门关外一个地方相见。不料到期他却不来,道路传言,说他生死莫卜,还有人说,他已被张宗周擒了,于是我遂匹马单骑,远赴胡边,深入瓦剌,天华师弟如有不测,这报仇的事儿,只好由我担承。”
云蕾插口说道:“我师父说谢师伯武功卓绝,智勇双全,想来该不至于遭人毒手?”潮音和尚冷冷一笑,说道:“谢天华确是武功卓绝,要不然我已替你报了仇了。”云蕾愕然问道:“二师伯此话,令人难解。”潮音和尚拍的一掌,将玉几砍掉一角,大声说道:“我也是十分不解呀!”又是一声长叹,往下说道:“我潜入瓦剌,暗中打听多时,总打听不出天华师弟的下落;想要复仇,那张宗周有澹台灭明保护,门禁又极森严,焉能轻易下手?我在瓦剌度日如年,心焦极了。不意,到了上一个月,却忽然听到一个消息,说是澹台灭明已不在张宗周左右,大约是给那奸贼差遣到什么地方办事去了。我打听属实,于是选择一晚月黑风高的晚上,单身闯入张贼的右丞相府。
“那张贼的丞相府好大,他也真会享受,竟在漠北苦寒之地,建起像江南一带的园林,相府中的房屋,也都是苏杭两地的楼台亭阁格式。我摸了半夜,捉到了一个小厮,才打探出张贼住在花园东角的一座楼中。
“这时已是五更时分,可怪得很,张贼竟然还未睡觉,独自坐在房中写字,低首挥毫,丝毫没有注意到窗外有人要取他的性命。我掌心早已扣了三枚金钱镖,一看机不可失,立刻用连珠手法,取他‘将台’、‘璇玑’、‘金泉’三道大穴。我的钱镖在三丈之内,百发百中,莫说他在凝神写字,即算武艺高强之辈,有所防备,也难以一一躲开。
“不料钱镖一发,只听得叮,叮,叮,连声疾响,三枚钱镖都在他的眼前落下。那房中有复壁暗门,张贼身一靠墙,立刻躲了进去,我跳进去一抓,只抓紧了他的一幅衣角,就在其时,有人突然跳出,一掌将我推得仆倒桌上,蕾儿,你猜那人是谁?”
云蕾冲口说道:“莫非是澹台灭明没有外出,故作圈套?”说了之后,猛然想起上月月初,自己在雁门关外,还曾和金刀周健合战过澹台灭明,甚是怀疑,接着说道:“可是澹台灭明怎能有分身之术?但若非澹台灭明,又有谁有那么高强的武艺?”
潮音和尚冷冷一笑,大声说道:“若是澹台灭明,那倒毫不足怪,这人却是与我情如手足的同门兄弟谢天华!”云蕾惊道:“是三师伯?”潮音道:“不错,是谢天华!这才把我气得死去活来。我喝问他道:‘十年之约,你忘记了吗?你是复仇还是事仇?’他瞪我一眼,刷、刷、刷,一连三剑,将我逼出屋外,紧紧跟踪追出。在同门之中,他的武功最强,我明知不是他的对手,可是这时恨极气极,反转身来,便要和他拼命!
“可怪他在屋内那样狠心,在屋外却并不动手,避我数招,却忽地低声说道:‘你知道张宗周是什么人?’我怒极骂道:‘凭你如何说法,总不能把张贼说成好人!’劈面又是一刀,轻身夜行,不便携带禅杖,我带的乃是短刀,使来甚不趁手,哪能斫得他着?只斫了两刀,猛听得他低说了声:‘好糊涂的师兄!’忽地欺身直进,一伸手就点了我的软麻穴,将我背了起来。这时相府内已是人声鼎沸,守夜的武士都已惊起,他背着我窜高纵低,转弯绕角,转瞬之间,便到了园中一个静僻的角落,那里有一个精致的马厩,他从马厩中牵出一匹白马,解开我的穴道,低声说道:‘多年兄弟,难道你还不知我的为人?快走,快走!’我不肯上马,对他说道:‘你若不与我说个明白,我决不走!’他面色一变,忽然厉声说道:‘你若不走。休怪我手下无情,不但要走出相府,我限你三日之内,离开蒙古,否则取你性命!’我大怒挥刀再斩,刀却给他抢去折断,一下子将我抛上马背,喝道:‘你真的不想要命了么?’我绝料想不到他如此反面无情,自思:他既如此弃信背义,我白送了性命,有谁知道他是本门叛徒?不如权且避开,以后再找他算账。那匹白马神骏非凡,不听人骑,幸而我还有点功夫,强力将它制服,骑马冲出相府,背后数十百骑,纷纷追来,声势汹汹,只听得那些人都在喝骂:‘好大胆的贼人,居然敢偷了丞相的宝马!’哈,原来这白马竟然是张贼的坐骑,怪不得如此神骏,它被我制服之后,放开四蹄疾跑,真如追云逐电一般,不消多久,便把那些人都撇在后面,再也追赶不上。那一晚我虽被气得死去活来,却也意外地得了一匹宝马。”那匹白马就系在厅中,似乎知道潮音和尚说它,又嘶了一声。云蕾细看,这匹白马和张丹枫那匹“照夜狮子马”甚是相像,只是颈上多了一撮黄色的鬃毛,想来都是同一马种。
潮音和尚道:“蕾儿,你在出神想些什么?”云蕾道:“三师伯若是甘心事仇,又焉肯将张宗周的宝马也送了给你?”潮音道:“所以我是十分不解呀!若非这匹宝马,我也逃不出蒙古。”云蕾摇头道:“此事实是费人疑猜!那张宗周是什么人?难道——”潮音“啪”的一掌,又将玉几打掉一角,怒道:“那张宗周是奸贼世家,历代在瓦剌为官,助瓦剌整军经武,图谋吞并中华,这样一个天下皆知的大奸贼,你说他还能是好人吗?”云蕾想起爷爷被他折磨,在冰天雪地里牧马二十年之事,心痛如割,颤声说道:“他是万恶不赦的奸人,是我家的大仇人!但,你看他是不是另有来历?”潮音眼珠一转,忽然似想起什么事情似的,从袋中掏出一团纸团,展开说道:“那晚我行刺张贼,一击不中,被天华一掌将我推开,恰巧仆倒在张贼的书案上,我随手一抓,拾起了这团纸团,就是那晚张贼所写的。我想那奸贼深夜不眠,所写的可能是什么机密文书,就把它带回来了。可恨他写得那么潦草,我斗大的字虽还认得几个,就认不出这龟儿子写的是什么东西。你给我看看,每一行都是七个字,不多不少,一共只有二十八个字,莫非不是什么文书,是什么诗呀词呀之类的玩意吗?”云蕾忍俊不禁,噗嗤一笑,将那张纸接过来,细细一看,沉吟不语。潮音问道:“这龟儿子写的是什么?”云蕾道:“是一首诗。”念道:“谁把苏杭曲子讴?荷花十里桂三秋。哪知卉木无情物,牵动长江万古愁!”也正是张丹枫展图感慨,曾经对云蕾吟咏过的那首诗。
潮音眉头一皱,道:“那奸贼深夜不眠,写的就是这么样的一首诗吗?什么愁不愁的,长江怎么会愁呢?哼,不通,不通!”云蕾忍不着又是噗嗤一笑,道:“这是宋朝一个名诗人的诗,长江自古以来是南北交战的战场,我看这首诗感慨很深。”潮音尴尬笑道:“那么就算是我这老粗不通,你给我说,他写这首诗是什么意思?”云蕾沉吟半晌,忽道:“这本是宋朝谢处厚写的一首诗,但头一句和尾一句都给张宗周改了一个字。原诗头一句是:‘谁把杭州曲子讴?’给他改成‘苏杭’,末一句本是‘万里愁’,给他改成‘万古愁’,末一句是将‘地域之愁’改为‘时间之愁’,那是伤心人别有怀抱,不必去理会它。头一句本来只是说杭州的,他却硬添上一个苏州,这可是为什么呢?嗯,宗周,宗周,宗周……”潮音奇道:“你尽念这汉奸的名字做什么?”云蕾忽道:“你说那张宗周的相府,建筑有像江南一带的园林,我没有到过苏州,但亦知苏州的园林最是有名,不知那张贼所经营建筑的,是不是与苏州的园林一个模样?”潮音道:“正是一样,看来张贼特别喜爱苏州。”云蕾想得出了神,又低头念道:“宗周、宗周、宗周……”
潮音和尚惊道:“蕾儿,你中了邪么?”这霎那间,张丹枫给她说过的一个故事,从心头闪过,云蕾突然抬起了头,道:“我明白了,张宗周乃是张士诚的后代!”这时距朱元璋开国不过七八十年,张士诚的事迹还流传民间,潮音怔了一怔,道:“张士诚?就是与太祖争夺江山的那个张士诚吗?”云蕾道:“张士诚在苏州称帝,国号‘大周’,张宗周的名字,不是明明说出他所‘宗’的仍是他祖先所建的‘大周’,而不是朱元璋所建的大明吗?”潮音和尚奇道:“你这小丫头,怎么转弯抹角想到这么多东西?好像猜哑谜一般。”云蕾低首沉思,对他的话,如听而不闻。
潮音和尚大声说道:“管他是不是张士诚的后代,他助瓦剌入侵,总不是好东西!”云蕾苦恼万分,道:“二师伯说的是!”心中再翻起与张丹枫一路同行的种种事情,想道:张丹枫坚决逃出蒙古,想来不是他父亲那一路人。但谢天华师伯,侠义名传天下,若张宗周果是万恶不赦的奸贼,他为何不将他刺杀,反而护他?这种种疑团,真是百思莫解。但不管张宗周、张丹枫是好是坏,他们总是云家的大仇人,是云蕾爷爷留下血书,指名要斩尽杀绝的人!
潮音和尚叹了口气,又道:“我绝想不到天华师弟鬼迷心窍,居然会助这奸贼。我如今与他兄弟之情已断,此次回来,就是准备去恳求师祖,请他提早三年,准你的师父下山。你师父的武功与天华在伯仲之间,我与她联手,那就定能将他杀掉!”云蕾猛又想起自己下山前夕,师父替她置酒饯行,醉后所吐的衷情。师父面壁十年,还念念不忘天华师伯,可知他们相爱之深,若然师父知道此事,不知道多伤心呢!
潮音和尚又笑道:“他送我这匹马正用得着,骑它到小寒山去,用不了一个月头。这真是一匹宝马呀,哈,哈!”
两人谈了半天,石翠凤与周山民已在里面弄好饭菜,端了出来。周山民将饭菜放好,也跑去端详那匹白马,啧啧的赞赏不休,潮音和尚大碗酒大块肉地倒入口中,风卷残云,不消片刻,连那三斤米饭也吃个精光,搓搓肚皮笑道:“好侄媳妇,你的手艺不错呀!饭烧得香,菜也做得美!”石翠凤气尚未消,淡淡一笑,撇过头看那宝马。潮音和尚又笑道:“这是匹宝马,但还有比它更好的宝马,我和尚这回可认栽了!”周山民善于相马,奇道:“什么,还有比它更好的马?”潮音和尚道:“是呀!世上居然还有比它更好的马!山民贤侄,你用金刀寨主的名义,与石英联名传下了绿林箭,此事我前天方知。山西省黑道上的成名人物,我都认得,我和尚素来好事,便骑着白马去打听,原来你们所要追捕的也是一个骑白马的书生,这人可真是胆大包天,现在已干下震动绿林之事!”
云蕾、周山民、石翠凤耸然动容,齐声问道:“他干了什么事?”神色各各不同。潮音和尚中指、食指相搭,“嚓”的一声,赞叹道:“周贤侄,你们所要对付的白马书生是何等样人,我先不问,看他的行径,可真是英雄本色!一般的人被绿林大豪,传下绿林箭追捕,躲避都来不及,他却先找上门去啦!”周山民诧道:“找上门去?他找了谁啦?”潮音和尚道:“只怕接到你绿林箭的人,他都去找啦!我前日到蓝大侠处打听,他刚接到那白马书生的留刀寄简,约他七日之后到‘震三界’毕道凡家里相会。”周山民、石翠凤惊起叫道:“震三界毕道凡?”云蕾虽然不知道“震三界”毕道凡是何等样人,但看他们惊异的神情,自必是非常的人物。
潮音和尚道:“正是震三界毕道凡。你说他可不是吃了狼子心豹子胆吗?我辞别了蓝大侠,下午到龙寨主那里,他也刚接了那白马书生的留刀寄简,也是约他在七日之后到‘震三界’毕道凡家里相会。蓝大侠与龙寨主都是武林中响当当的脚色,武艺岂是寻常,竟然被他偷进家中,留刀寄简,传声示警之后这才发现,这白马书生的本事,实是足以骇人。”云蕾初遇张丹枫时,被他几次戏弄,见识过张丹枫的轻功本领,倒也不觉奇异,周山民、石翠枫已是矫舌难下。
潮音和尚续道:“我好奇心起,仗着马快,便去追踪这白马书生,在崞县以北的平野,发现了他的踪迹,我飞骑急追,只听得他一路笑声不绝,遥遥喊道:你也接到了轰天雷的绿林箭吗?恕我不知你安窑何处,立寨何方,未曾拜访,七日之后,你也到震三界毕道凡家里去吧!原来他把我也当成是追捕他的人啦。我的马快,他的马更快,不到一顿饭的工夫,只见旷野平畴之上,只有一个白点滚动,追不上啦!晚上我赶到代县之西郝庄主那里,才知他在黄昏时候,也接到了那白马书生的留刀寄简,看来他那匹白马比我这匹白马,要快了半日脚程!”
周山民道:“震三界毕道凡在黑白两道之外,行踪诡秘非常,这白马贼人新从蒙古而来,怎知他的住址?”此言一出,潮音和尚与石翠凤都同感惊奇,面有异色,潮音和尚是听到“蒙古”二字而惊奇;石翠凤则好似诧异周山民也居然知道震三界毕道凡的身份。
潮音和尚道:“毕道凡在河北、山西二省交界之处,在一个名叫‘获鹿’的小村庄居住,我也是前日刚从蓝大侠处得知,他从蒙古远来,却怎的对中原的成名人物,都知得清清楚楚?此事实是可疑,唔,莫非……”欲说又止。云蕾抢着问道:“你们尽说震三界毕道凡,这震三界究竟是何等样人?”此一问也,有分教:
引来伏虎屠龙手,道破孤臣孽子心。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九回滚滚大江流 英雄血洒悠悠长夜梦 儿女情痴
潮音和尚道:“你不问,我也想说。这震三界毕道凡一家,乃是武林中行事最怪的一家。他家父传子子传孙,都守着一条怪异透顶的家规:凡是男子,到十六岁成人之时,都要削发为僧,做游方和尚,做了十年之后,才准长发还俗,可是还不能成家立室,又要做十年叫化,做满十年叫化之后,才许结婚生子。所以毕家的男子,若要结婚,最少得在三十六岁之后。毕家人丁单薄,数代单传,或许与结婚之迟,也不无关系。毕道凡武功高强,神出鬼没,十年为僧,十年为丐,后来又还俗隐居,在僧、丐、俗人之中,都有过许多奇行异迹,因此得了‘震三界’这个美名。周贤侄,这毕道凡乃是跳出了僧丐俗三界之外,又不在黑白道之中的一个怪人,难道他也会接你们的绿林箭,伸手管这种闲事吗?”
周山民道:“我怎敢将绿林箭传与他。若得毕老前辈出手相助,正是我所欲也,不敢请耳。”石翠凤问道:“你请我爹联名传下了绿林箭,到底为了何事?那白马小贼究是何人?”周山民微微一笑道:“为了替你的丈夫报仇!那白马小贼是大奸贼张宗周的独生儿子,也是我云蕾贤弟的大仇人!”顿了一顿,沉吟半晌,说道:“我看毕老前辈多半会出手相助。可惜我不知道他便住在获鹿,否则我当请石老前辈与我爹联名写信与他。”石翠凤忽道:“云相公,那白马小贼真是你的大仇人吗?”云蕾面色苍白,道:“嗯,是,——是的。他是我家的大仇人!”石翠凤柳眉一展,笑道:“那么你该谢我才成。”掏出了一封火漆密封的信,道:“我爹早已想到他了。你们不敢请他,我替你们去请。”周山民一眼瞥去,只见信封上端端正正写着:“震三界毕道凡兄台亲启。”拍掌笑道:“石老前辈果是顾虑周详,早就想到这一着棋。这小贼今次真是自投罗网,贤弟,你可以亲手报仇了!”
石翠凤得意洋洋说道:“我一回到家中,他便写了这封信要我立刻送去。我奇怪他为什么这样急法,原来是要替你复仇。好爹爹,他把我蒙在鼓里,不肯将那小贼来历说与我知,原来那小贼,竟是你的大仇人!等会儿咱们一同赶去,也教你认识认识那大名鼎鼎的震三界毕道凡!”云蕾心头一震,问道:“你看过这封信吗?”石翠凤道:“你没听我说,我爹将我蒙在鼓里吗?若我早看了这封信,还不明白?现在,这封信不用看也猜得出他写什么,当然是请那震三界拔刀助你了。”云蕾满腹疑团:石英并不知道张丹枫是她仇人,自己又亲眼见过他对张丹枫是那么一副如仆人对主人的神气,他岂会写信叫毕道凡去杀张丹枫?这封信说的是什么?实在难以料测!石翠凤诧道:“云相公,你在想什么?我爹为你传下了绿林箭,又请人替你报仇,你还不高兴吗?”
云蕾强颜笑道:“我高兴极啦!石姑娘,你爹和那震三界毕道凡是至交吗?”石翠凤道:“不,他是我爹的对头!他可强横霸道得很呢,我还没见过谁敢像他那样欺负我的爹爹!”此言大出众人意料之外,潮音和尚叫道:“谁说毕道凡强横霸道?”云蕾道:“嗯,他怎么欺负你的爹爹?”周山民叫道:“即是如此,你爹怎么还给他写这封信?”
三人纷纷质问,石翠凤辗然一笑,道:“他欺负我爹,可是我爹就顶佩服他!你问他怎样欺负我爹吗?说起来这已是十数年前之事了!
“那时我还是一个七、八岁的小孩子,虽然年幼无知,当日的情景可还记得清清楚楚。有一日,我家门外来了一个恶丐,家人给米他不要,给钱他也不要,口口声声要我爹给一件宝物与他。谁不知道我爹是做黑道上的珠宝买卖的,家人以为他是来讹诈勒索,有人便动手打他,哪知他动也不动,打他的人便给弹到数丈开外,后来我才知道,这是‘沾衣十八跌’的上乘内功。
“那日我爹正教我读书写字,家人进来禀报,说有这么一个来历不明,口气奇大的恶丐。我爹的面色一下子变得惨白,挥手说道:‘好,请他进来。他进来后,谁也不许到内间半步,就是我给他打死了,你们也不准进来!’又叫我躲到卧房去不要出来。我听爹那么说,害怕极了,可是我还是不听他的话,待那恶丐进来之后,我就躲在外面的屋角偷看。
“那恶丐相貌奇特,乱发如蓬,面如黑锅,拿着一根叫化棒,就如凶神恶煞一般,进来之后,坐在我爹对面,一双怪眼,闪闪发光,瞅着我爹,好久、好久,两人都不说话。
“我爹叹了口气,走入内室,取了许多珍宝出来,堆在他的面前,说道:‘毕爷,我的家当都在这儿了。’那恶丐一声冷笑,将珍宝都扫在地上,道:‘轰天雷,你和我装疯作傻做什么?我家屡代寻访,已找了几十年了,如今我查得确确实实,那东西就在你这里,你还不给我拿出来么?’我爹道:‘东西也不是你的,凭什么要给你?’那恶丐冷笑道:‘难道是你的不成?你知否它的来历,怎敢说我不是它的主人?’我从未见过有人敢用这样的口吻对我爹大声说话,我爹倒像恳求似的,对他说道:‘这件宝物,就算你沾上点边,也不能说全是你的。我受人所托,家当可以不要,这东西可请毕爷放开手吧!’那恶丐勃然发作,站了起来。大声说道:‘家当,家当?谁要你那点家当?这东西你是给还是不给?’我爹道:“不给!’那恶丐冷冷一笑。将叫化棒滴溜溜舞了一个圆圈,道:‘好呀!你既不给,那我可要领教领教你独步天下的蹑云剑法了!’
“我爹道:‘既然如此,那就恕我放肆啦!’拔出剑来,跟他狠打,那时我还未学剑法,只见我爹似疯虎一般,剑光霍霍,俨然是一副拼命的神气。那恶丐的一条叫化棒,被裹在剑光之中,却是伸缩自如,有如一条怪蟒,把我看得眼花缭乱!
“他们狠打狠拼,过了一顿饭的工夫,还是未分高下。忽听得那恶丐一声喝道:‘你给不给?’‘嘣’的一棒打中我爹肩头,我爹叫道:‘不给!’出其不意‘刷’的挺腰还了一剑,也在他肩头划了一道伤口。那恶丐叫道:‘好汉子!’挥棒又打,过了一阵,只听得又是‘嘣’的一声,那恶丐一棒挥去,将我爹摔了一个筋斗,我爹哼也不哼,爬起身来,又跟他斗,不多久,也将那恶丐刺了一剑,那恶丐与我爹一样,亦是哼也不哼,狠打狠斗,斗到后来,地上都是鲜血,我爹先后摔了好几个筋斗,额角也给叫化棒打得皮开肉裂。虽是如此,那恶丐可也占不了便宜,不但乱草一般的头发都给剑光削短,身上也受了好几处剑伤,斗到后来,两人都已筋疲力竭,那恶丐又打了我爹一棒,我爹也刺了他一剑,两人都倒在地上,爬不起来。我害怕极了,先头不敢出声喊叫,现在可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我爹在地上滚了几下,挣扎叫道:‘好,毕爷,你拿去吧!我认输了!’声音颤抖,非常可怕。那恶丐道:‘不,你没有输。你忠于所托,确是我生平仅见的一条硬汉,那宝物你就暂时留着吧。我不和你硬要。你今后若有什么为难之事,值得将那宝物交换的,只要你一开口,我无有不尽力而为。’爬了起来,包扎好伤口,用叫化棒当作拐杖,跄跄踉踉地走出门口。我爹可爬不起来,我出去叫,家人才敢进来,将他抬到床上,养了半个多月,伤才养好。刚能走动,他就扶着墙壁到藏宝楼去,在那幅画前独自流泪,我整日不离他的左右,那日我也偷偷跟去,都瞧见啦。那时,我年纪小,不敢问他。长大之后,问他他也不说。”云蕾心中一动,问道:“是哪幅画?”石翠凤道:“就是我们成亲之日,你在楼上所见的那幅巨画”。云蕾“唔”了一声,不再言语。
石翠凤续道:“我爹后来常对我说,那恶丐其实不是恶人,而是一个奇侠,言下之意,对他竟似十分佩服。我就不肯相信,那日如此欺负我的爹爹,强横霸道之极,怎么还不是恶人?我爹做黑道上的珠宝买卖,风险极大,有好几次碰到身家性命的危难,其时总对我说起那个当年的恶丐,今日的‘震三界’毕道凡,说是此事若有毕爷相助,便可化险为夷,说是如此,我爹可从未曾向他求助。云相公,今日我爹为你,居然肯写信给他,可知他爱你逾于自己,比对我还要深厚得多,我而今也不管他是好人还是恶人,是奇侠还是怪物,总之只要他肯拔刀相助为你报仇,我便满心高兴,再也不念他的旧恶。”
云蕾出神思索,对石翠凤的话竟似不闻。潮音和尚接口说道:“震三界毕道凡此人,你说他凶恶确是恶到了极点,你说他良善却也良善到极点。二十多年之前,我和他见过一面,那时他与我一样,是个和尚,还未曾蓄发还俗,也未曾做叫化子。
“那时我技业初成,浪荡江湖,是个吃四方的游方僧人。一日到了安徽凤阳,那是太祖皇帝朱元璋的故乡,有首歌谣道:‘说凤阳,道凤阳,凤阳本是好地方,自从出了个朱皇帝,十年倒有九年荒。大户人家卖粮食,小户人家卖儿郎,奴家没有儿郎卖,背起花鼓走四方。’可知凤阳虽是‘帝乡’,却非但没有沾着皇帝的光,反而给皇帝定下来的苛捐杂税,弄得民不聊生,一遇荒年,百姓就要四处逃荒。那年也是荒年,凤阳十室九空,灾情十分严重。但却有一处地方富丽堂皇,狂奢极侈,你道那是个什么地方,那是一间寺院!”云蕾奇道:“寺院?寺院不是和尚住的地方吗?”潮音道:“不错,寺院是和尚住的地方,可是那间寺院的和尚,却不与洒家一样,他们是有钱有势的大和尚!在这里说话不必忌讳,我朝的太祖朱元璋少时曾削发为僧,他就是在那间寺院出家的。那本是一间小寺院,朱元璋做了皇帝后,那寺院可就大兴土木,成了名闻天下的大寺院啦。因为皇帝曾在那里出家,所以叫做皇觉寺。
“皇觉寺的僧人横行霸道,这且不必说了,他们既不持戒律,也不守清规,趁着荒年,竟然大批买入逃荒人家的女儿,养在寺院之中淫乐。我在凤阳一路听得那些灾民谈起卖女儿给寺院之事,这个说得了五百钱,那个说得了三百钱,这些钱还不够买十天的口粮。还有些是迫于无法养活女儿,不给钱也要求寺院要的。我听了心头火起,天下竟然有这样的寺院,这样的和尚,连我这个狗肉和尚的面子都给他们丢清光啦!
“那时我不到三十岁,火气比现在更大,也不管它是什么皇觉寺,拽起禅杖便跑去找那住持和尚大骂一通。哪知那些和尚个个都会武功,住持尤其是个中高手,全院和尚都跑了出来,要将我生擒活捉,凌辱处死,我和他们斗了半天,打死了好几个,可是寡不敌众,斗得力竭筋疲,看看就要遭他们的毒手。
“正在吃紧,外面忽然又来了个游方和尚,手敲木鱼,口宣佛号,大声叫道:‘清平世界,朗朗乾坤,你们这班佛门败类,竟敢在这里害人么?’一面念着阿弥陀佛,一面动手杀人,杀得死伤遍地,我看着也心软了,便道:‘师兄,饶了他们吧!’那和尚道:‘别间寺院的和尚可饶,这间寺院的和尚我恨之入骨!你发慈悲就让我一个人动手。’他一刀一个,竟然来了个斩尽杀绝。皇觉寺里挂有一张比人还高的明太祖朱元璋的画像,可笑得很,寺院里挂皇帝的像,那像中的皇帝,却又不敢画成是削了发的和尚。那游方和尚在朱元璋的画像之前大笑三通,呸的一口浓痰就吐在像上。
“这乃是大逆不道的惊人举动,洒家虽然也恨欺压良善的官府恶霸,见他对皇帝的画像如此侮辱,心中也不禁大为震惊。这和尚道:‘你不必害怕,朱元璋未做皇帝之前,也不过和咱们一样,他怕人提起他做过和尚,我还恨他玷污了和尚这个称号。你敢杀这些淫僧,为什么就不敢恨这个纵容淫僧、曾为和尚的皇帝?’他说得火起,竟将那画像一把撕了下来,扯得粉碎。我被他当头一喝,如闻佛法,不再惊恐,合十大笑道:‘痛快!痛快!’
“那和尚道:‘杀人痛快,救人可极麻烦。做人也不可只图痛快而畏惧麻烦。’皇觉寺中藏有女子甚多,她们的父母已四散逃荒,加以路途不靖,放她们出去也无从寻觅。那和尚道:‘救人须救个彻底,你我理该护送她们,替她们找到家人。’他说得对极,杀人易,救人难,我们足足花了两个月的工夫,才将那些女子一一送回到她们的父母兄弟手上。至于皇觉寺中的财物,自然也都分给了灾民。这件事情,乃是我下山之后所积的第一件功德,此生怎也不会忘记。
“我与那和尚相聚两个多月,意气相投,彼此印证武功,也不相上下,遂结为知交。这和尚便是今日的‘震三界’毕道凡,我可真想念他,可惜自那次别后,便一直没有见过。”
云蕾听得出神,潮音和尚的故事固然动听,故事中的毕道凡更惹她思疑,听潮音和尚说来,宛如见到毕道凡唾吐朱元璋画像时的那副神气。他为什么那样憎恨明朝开国的皇帝?实是费人疑猜。云蕾蓦然想起了张丹枫,想起了张丹枫提到朱元璋时的那副憎恨神气,顿觉一片惘然,思潮更乱。
只听得周山民笑道:“潮音大师,这回你可以见着他了。一个毕道凡已足够那小贼应付,再加上你老,任他三头六臂,插翼难飞。哈哈,贤弟,你的大仇定能报复,你爷爷在九泉之下也可瞑目了。”云蕾双目发直,凝视远方,竟然不答山民的话,连潮音与石翠凤也觉甚为奇怪。
日影近午,潮音和尚一跃而起,说道:“距那白马书生之约,只有四日了,咱们该赶去了。”四人鱼贯走出墓穴,云蕾仰望万里晴空,宛如做了一场恶梦。
潮音和尚的白马最快,云蕾的红鬃战马次之,潮音放松马缰,与云蕾并马而行,故意把周山民与石翠凤留在后面,石翠凤自是极为不悦,可亦无可奈何。
傍晚时分,到了忻县以东的一个小镇,碰到了两拨人马,一拨是太谷的火神弹郝庄主,一拨是饮马寨的蓝寨主,潮音和尚与周山民都和他们熟识,彼此招呼,都是同到震三界毕道凡家赴会去的。潮音和尚一行四人便和他们同包下一家最大的客店。潮音和尚要了三间房子,他自己与周山民同住一间,却叫石翠凤与云蕾各住一间,在众目睽睽之下,石翠凤哪敢道半个不字。
这一晚云蕾翻来覆去睡不着觉,忽听得门外有人轻轻弹了几下,云蕾问道:“谁呀?”门外石翠凤的声音低低答道:“是我。”云蕾怕她闹出笑话,只得戴好头巾,披上外衣,把门开了,但见石翠凤泪痕满面,和身扑入怀中,云蕾轻轻将她扶起,坐在床上,问道:“你怎么啦?”石翠凤秋波一瞥,如怨如怒,说道:“云相公,我可不是低三下四之人,我可受不了这口闷气。”云蕾道:“谁给气你受啦?”石翠凤道:“你的师伯与你的义兄,怎么总像有意离间咱们似的,他们简直不把我当做你的妻子看待。是不是他们嫌我配不上你,要替你另选佳人?”云蕾忍不住噗嗤一笑,道:“你想到哪里去啦?他们实是一片好心。”石翠凤怒不可遏,道:“好呀,他们要替你另选佳人也是一片好心?我有什么失德之事,你就存心要把我休了?”潸然泪下,云蕾手足无措,道:“什么话,什么话?你越扯越远啦!我几时说要把你休了?”石翠凤道:“那,你、你——”一连几个“你”字,含羞说不下去,云蕾心道:“弄假成真,这回怎生是好?”正说得句“你听我说,我那义兄——”石翠凤“呸”的一声,截着说道:“你那义兄,再提你那义兄,我就马上回去找爹爹来评理。你是娶我还是娶你的义兄?哼,哼,我最恨你那义兄!”云蕾尴尬之极,把心一横,就想将真相说与她知,忽听得门外一声咳嗽,周山民的声音说道:“贤弟,你与谁说话呀?”云蕾如获救星,一把将石翠凤推开,道:“周大哥来了,你快出去吧,抹干眼泪,别叫他瞧着不雅。”石翠凤这一气非同小可,反身奔出门外,却又不料恰恰与周山民撞个满怀,她恨得一手将周山民推得几乎跌倒,自回房中,蒙被过头,在被中偷哭。
云蕾见周山民深夜到来,甚是惊讶。只听得周山民道:“贤妹,你我亲如家人,有话不妨对我尽说。你可是有什么难解的心事么?”云蕾心头一震,强笑道:“有呀,你不看到石姑娘对我纠缠么?这就是难解的心事。这心事我解不开,只有靠大哥你替我解啦。”周山民面色一变,只听得云蕾又道:“石翠凤实是一个好女子,与你门户相当。大哥,你与她一路同行,难道对她没半点意思吗?”周山民面色一下子变得难看之极,心中如打翻了一个醋瓶,料想云蕾定是看上他人,故此要将石翠凤让与他承受。云蕾心地纯真,哪料得到他如此想法,见他面色陡变,不觉怔着。只听得周山民说道:“云妹,你别瞒着我啦,你是另有心事。”云蕾嗔道:“什么?”周山民瞧她一眼,忽道:“那张宗周的儿子与你一路同行,对你可好?”云蕾身躯抖颤,道:“很好!”周山民道:“可是他是你家的大仇人!”云蕾道:“这事情不用你来提醒,我爷爷的血书说得明白。”周山民道,“说些什么?”云蕾道:“要我将张家的人,不论男女老幼,全都杀绝!”
周山民逼问道:“可是他对你好!”云蕾道:“好与不好是一样,我,我,我怎能违背爷爷临死的遗言!”哽咽着说不下去,这霎那间真情流露,周山民心凉了半截,可是听她坚决要守爷爷的遗言,却也放下了另外一半怕她以敌为友的顾虑。只见云蕾身躯颤抖,目蕴泪光,忍不住又爱又怜,又是伤心,伸手去扶,猛然间手臂一麻,有如给大蚂蚁叮了一口,只听得外面潮音和尚大声叫道:“好贼人,好胆量,洒家在此,你也居然敢找上门啦!”周山民心头一震,拔出腰刀,跳出屋顶。只见在皎皎月光之下,一个面如冠玉的书生,似笑非笑,迎风而立,可不正是自己传下绿林箭所要追捕之人!那蓝寨主和郝庄主都已现出身形,伏在檐角。潮音和尚又叫道:“我不与小辈动手,我替你们去制服他那匹白马,你们小心,不要让他逃了!”周山民叫道:“蕾弟,快来!”郝庄主郝宝椿号称火神弹,一扬手就是三粒火珠,迎面射至,那书生身形飘飘,全都避过;蓝寨主蓝天石抽出判官笔,双笔一点,左右斜飞,跳上前去动手,那书生仍不拔剑,左手划了半个弧形,右掌一扬,一招“长河落日”,连守带攻,将蓝天石迫开两步;周山民一刀疾斫,那书生身形好快,脚跟半旋,拢指一拂,周山民猝不及防,手腕被他拂了一下,登时红肿。屋内云蕾早已赶到,青冥宝剑扬空一闪,作势欲刺,月光之下,只见张丹枫目中似闪泪光,云蕾咬实牙根,刷的一剑刺出,只听得张丹枫叫道:“我都听到了,你原来这样恨我吗?”身形一晃避开,并不还击。周山民叫道:“刺他大穴,不要留情。”郝宝椿又发火弹,三下夹攻,张丹枫长吟道:“微躯原可归尘土,其奈恩仇未了何!”猱身疾进,闪过了云蕾一剑,照着蓝天石面门呼的一掌,蓝天石急急闪开,张丹枫一跃跳下,周山民叫道:“快追!”云蕾如醉如梦,身不由主,随着众人追下。
张丹枫撮唇一啸,似是招呼那匹“照夜狮子马”,但听得里许之外,马声长嘶,潮音和尚跨上白马,拦截张丹枫那匹白马,两匹白马,竟似十分熟识,此嘶彼应,“照夜狮子马”竟是不肯过来。张丹枫又是一声长啸,那匹“照夜狮子马”昂首人立,潮音和尚照着马颈一掌,那马给他扫中,狂嘶一声,四蹄屈地,张丹枫心痛如割,骂道:“贼和尚,敢伤我宝马!”双掌连环疾扫,可是蓝、郝、周、云四人已将他围在核心,他急切之间,又不能拔剑,竟是冲不出去。
潮音和尚笑道:“你没有宝马,看你如何逃得出去?”话声未了,他坐下那匹白马猛然怒嘶,前蹄一起,潮音和尚几乎给它掼下马来。这匹马被潮音和尚收伏多时,本已听他使唤,甚为驯服,这时骤然狂怒,大出潮音和尚意料之外!
潮音和尚哪里知道,张丹枫那匹“照夜狮子马”,正是他所骑的这匹白马所生。张宗周疼爱儿子,所以让他骑年轻力壮的“照夜狮子马”,潮音和尚打伤了“照夜狮子马”,他的那匹坐骑狂怒发作,昂首跳跃,抛不落潮音和尚,就索性发力向着前飞奔。潮音和尚虽是武功高强,力能伏马,可是他既不愿打伤自己的坐骑,被它驮着发力狂奔,急切制它不住,晃眼之间,竟给它驮了奔出数里之外!
那匹“照夜狮子马”神骏非常,痛过之后,一声长嘶,猛然跃起,飞冲过来。张丹枫大笑道:“好,好!”蓝天石双笔急落,郝宝椿金鞭倒卷,周山民一刀斜奔,三人抱着同一心思,都是意图截着张丹枫,不让他去抢马。张丹枫身形一展,向云蕾所守的方位一冲,云蕾咬牙一剑,剑锋却又是斜斜地从张丹枫面门掠过,说时迟,那时快,那匹“照夜狮子马”已猛冲过来,周山民迫得斜退避开,张丹枫一跃上马,郝宝椿猛发暗器“火灵珠”,暗器去势虽疾,那匹宝马更快,竟都落在马的后面,只听得那白马书生遥遥叫道:“恕不奉陪,三日之后再见!”笑声蹄声,飘散空际,眨眼之间人马俱杳。
云蕾呆若木鸡,蓝天石、郝宝椿、周山民三人也都垂头丧气。过了好久,潮音和尚才制伏了自己那匹坐骑,缓缓而回,见众人情状,苦笑道:“咱们今晚都栽了。说不得三日之后,我也要出手了。”
第二日绝早,群雄结伴西行,石翠凤经昨晚一闹,既是生气,又是伤心,竟不再和云蕾说话。周山民一路思量,经过昨晚的阵仗,他已深知张丹枫的武功实在云蕾之上,张丹枫情知她是仇敌,也不忍伤她,足见两人已是互有情意。他一路思量,闷闷不乐,也不再去招惹云蕾。云蕾倒乐得耳根清净,只是心中的苦闷,却是与日俱增。
三日之后,到了获鹿,毕道凡所居的山村,山环水绕,形势甚为险峻。潮音和尚一马领先,通名入见,只见毕家之中已是群雄毕集,都露出了焦急的神情。潮音与毕道凡二十余年不见,自是狂喜不禁,各道思念。宾主坐定,接到绿林箭、被张丹枫约来的绿林群豪都迫不及待,纷纷向周山民探问,所要对付的白马书生究竟是何等来历。
毕道凡道:“令尊金刀寨主与我虽未曾会面,却久已肝胆相照,他所要追捕的定是万恶不赦之徒,只看那贼人今日的布置,已是居心险恶之极,你不必细说,我也要与他动手。”一眼瞥去,只有石翠凤是个女子,毕道凡拈须笑道:“恕我眼拙,不知绿林道中出了一位女中豪杰。”周山民代答道:“这位姑娘正是轰天雷的掌珠。”石翠凤上前施了半礼,朗声说道:“家父有信问候。”毕道凡大喜笑道:“轰天雷有事吩咐,我赴汤蹈火亦在所不辞,这封信我已等了十多年了!”拆信一看,面色忽然一变。
云蕾心中七上八落,不知信中说的究竟是什么,只见震三界毕道凡看了又看,把信慢慢折起,放入怀中。周山民正想说那白马书生的来历,毕道凡眼光一瞥,缓缓说道:“你不必先说,我有分数。”眼光瞥到云蕾,周山民道:“这位英雄是:潮音大师的师侄,亦是石老英雄的女婿。”毕道凡道:“轰天雷的女婿都来了,可惜他没有来!这段公案只恐还是无法了断。”双眼一翻,昂首朝天,黑渗渗的面上透出红光,座上群雄屏神静气,只听得他干笑一声,向云蕾、翠凤招手说道:“都随我来!”又缓缓说道:“若然那白马书生突然来袭,潮音师兄,你暂代我应付。”他虽是还俗已久,对潮音和尚仍用昔日称呼。
云蕾、翠凤跟他穿廊绕屋,走上一座小楼,小楼挂有一幅画,城廓山水,花树扶疏,与石英家中那幅宛如出自一人手笔,只是比石英那幅却小得多。尚未坐定,一个小孩跑了进来,指着那幅画道:“爹爹,给我,给我玩!”小孩年约七、八岁,生得粉雕玉琢,甚是可爱。毕道凡掀须一笑,将那幅画取了下来,掷给孩子道:“拿去!今日可见真画,这幅赝品,我也不必宝贝它了。”孩子取了那画,又笑又跳,出去自玩,想是他已向父亲求过多次,今日方才到手。
毕道凡目送孩子下楼,微微一笑道:“石姑娘,那年我到你家之时,你也和他一般大小。你还记得吗?”石翠凤道:“我爹卧床两月,此事我怎能忘了?”
毕道凡叹了口气,道:“我当日甚是凶恶,你直至今日,还记恨我么?你爹爹可对你说了没有?”石翠凤道:“我爹倒一点也不恨你。今日若得你出手相助报仇,我也要向你道谢。”毕道凡诧道:“报仇,报什么仇?”石翠凤奇道:“爹爹信中还未说得清楚吗?那白马书生乃是云相公的大仇人!”毕道凡看了她一眼,问道:“是么?”云蕾面色苍白,道:“石姑娘说得不错。只是复仇之事,我可不愿假手他人!”毕道凡道:“好,好志气!我可想不到其中还有许多情事,倒教我为难了。”石翠凤道:“什么?没有想到!我爹爹信中写的究竟是什么?”
毕道凡淡淡一笑,半边脸朝着翠凤,沉声说道:“今日我约你到来,乃是要给你说一个故事,这个故事,你爹也未知得周全。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老和尚,精通武功,妙控世法。其时正是异族入主中华,天下混乱,有两个结拜兄弟,大哥是私盐贩子,弟弟是小叫化子。两人都胸有大志,要举义兵驱逐胡人。那老和尚却比他们都抢先一步,在淮西先竖起了义旗。……”
云蕾忽抢着道:“这老和尚有两个徒弟,就是这个私盐贩子义兄和叫化子义弟。”毕道凡目光一闪,微微笑道:“你也还知得不全,那老和尚不是有两个徒弟,而是有三个徒弟。这残缺不全的故事,是谁说你听的?”
云蕾道:“实不相瞒,便是今日你们所要对付之人。他本要与我说三个故事,第一个故事的开头一段与你适才所说无异,第二个故事我已自知,第三个故事他尚未说。”石翠凤好生惊异,看那毕道凡倾神在听,面不改容,却似早在意料之中。只听毕道凡接口说道:“那就是了。他比我知得更多,我今日所说,也许还只是他第三个故事的一半。”石翠凤面色沉暗,瞅着云蕾,似是埋怨“他”一直将自己蒙在鼓中。
毕道凡道:“此事他既说了一些,我也就不必藏起姓名。那私盐贩子是张士诚,那小叫化是朱元璋,那老和尚便是他们的师父叫彭莹玉。
“彭莹玉还有一个徒弟叫毕凌虚,此人熟读兵书,多谋足智,曾跟彭莹玉走遍天下,扮过各种身份的人,也曾做过和尚,做过叫化。
“朱元璋在未投入红巾军之前,曾在他师父的义军之中,做过一个小首领。此事想那人已对你说了。其时元兵如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在一时并起的群雄之中,彭莹玉兵力不大,给元军败过几次,形势甚险。朱元璋野心极大,在一次兵败势危之时,将师父卖与元军,自己却一把泪一把鼻涕地冒充好人,收拾残局,将师父的部属带到当时声势最大的红巾军中,想用红巾军作为本钱,争夺天下。
“朱元璋以为师父必死,其实未死,在元军将他解上北京的途中,毕凌虚万里追随,多方设计,终于把他救了。其中经过曲折复杂,在此我也不必细说。
“其时中原已成混乱之局,彭莹玉师徒二人回不了江南,乃另组义兵,图谋复起。但北方尚是元军的根据之地,彭、毕二人正图起义,便给元军大举围攻,在一次战役之中,彭莹玉受了重伤,临死之时对毕凌虚道:‘人生难免一死,我而今死在沙场,胜于死在缧绁之中多矣。只是还有一件未了之事,得你替我去办。
“‘看今日之势,汉族重光,已是必然之局。天下群雄,能登大宝者,据我看来,必是你的两个师弟,非朱即张。他人断难问鼎。’
“‘朱元璋雄才大略,却是刻薄寡恩,倒不是我恨他出卖过我,我实是不欲他为皇帝,重苦黎民。我自小流浪江湖,周游天下,对各处山川险要,用兵攻守之地,了如指掌,曾画有一份军用的天下详图,谁得此图,便可图王霸之业。你替我将这份地图,交与张士诚吧。’
“毕凌虚受了重托,冒绝险万难,间关南下,可惜他来得迟了,来到江南之时,朱、张争雄之局已变,张士诚被困在苏州一隅,眼见即将被灭。张士诚不愿被困而死,乃作乾坤一掷,约了朱元璋在长江中作最后的生死决战。
“毕凌虚劝他保全实力,冲出逃亡,张士诚大笑道:‘我怎么能失信给小叫化!’当晚叫了一名画匠,画下了苏州的风景图。张士诚酷爱围棋,当晚还神色如常,与毕凌虚饮酒下棋,下到天明,画亦绘就,这图画得十分详细,山丘城塔,尽都画在里面。张士诚将多年积聚的珍宝与及他师父彭和尚所绘的那份详细地图,都藏在一个隐僻的地方,在画上做下了记号,叫一个亲信带这幅画与他的儿子连夜逃亡。毕凌虚大为感动,不愿离开危城,最后在长江一战,竟先张士诚战死。他有一个小儿子随着乱军逃出,幸得保全。
“张士诚所藏的珍宝也还罢了,那幅军用地图可是无价之宝,若然有人得了,大可与朱元璋的子孙再争天下,再决雌雄。”
石翠凤听得惊心动魄,问道:“那幅画呢?”话声未毕,,忽听得“嗤”的一声,一枝蓝色火箭冲天直上,有人叫道:“那白马书生来了!”
毕道凡从容不迫,缓缓站立,微笑说道:“这幅画就在石姑娘你的家中,现在或许已到了这白马书生的手里!”石翠凤张目结舌,只听得毕道凡又微笑说道:“你爹的信就是要我见见这位白马书生,既非有事求助,更非请我报仇。一切事情,都任从我的主意处置,只是我还有数事未明,可惜你的爹爹又不肯前来见我。今日之事,倒教我难于处置了!”
云蕾怔怔出神,但听得张丹枫的笑声已远远传至。毕道凡道:“这位白马书生倒是可人,值得去见见他!”左手携了云蕾,右手携了翠凤,缓缓下楼。
云蕾心急如焚,出到外面,高呼酣斗之声,已是惊心动魄。把眼看时,但见潮音和尚已与张丹枫斗在一起。
潮音和尚的外家功夫,登峰造极,早已名满江湖,绿林群豪,环立如堵,看这两人在圈中恶斗,潮音和尚碗口般大的禅杖使得呼呼风响,那书生身形飘忽,剑势如虹,剑杖交锋,一时间分不出谁强谁弱。
两人斗了半个时辰,潮音和尚一声大喝,禅杖抡圆,呼呼猛扫,有如蛟龙出洞,倒海翻江,张丹枫剑势一收,踏着五行八卦方位,步步后退。毕道凡微笑道:“潮音师兄的伏魔杖法大有长进。这白马书生的剑法,我可是从未见过。”说话之间,二人又斗了十余二十招,潮音和尚步步进逼,忽听得“当”的一声,火星飞溅,潮音和尚的禅杖已给剑削了一个切口,绿林群豪,惊起叫道:“好宝剑!”
潮音和尚霍地一跳,随手一抖,那根碗口大的禅杖直弹起来,这是伏魔杖法的杀手神招,加上潮音和尚几十年的功力,猝然使出,如戳如扫,霎忽之间把张丹枫上下左右几路,全都封住。云蕾触目惊心,骇然而呼,忽听得潮音和尚一声大笑,张丹枫的剑飞上半天。
绿林群豪,欢声雷动,忽见潮音和尚禅杖一收,托地跳出圈子,张丹枫身形掠起,翩如飞鸟,将宝剑一把接着。潮音和尚叫道:“你师父虽属可恨,你却是我本门小辈,我岂能以大压小,由你去吧!”绿林群雄大为惊诧,纷纷议论。毕道凡微笑道:“事情越来越妙,这白马书生怎么又成了潮音师兄的同门晚辈了?禅杖被削,宝剑脱手,他们师伯师侄,倒打了一个平手,有趣,有趣!”
张丹枫手抚剑柄,潇洒自如,朗声说道:“晚辈张丹枫前来赴约,敬请毕老英雄一见。”郝庄主与代县的独行大盗邝冲最为性子暴躁,毕道凡尚未出声,他们已越众而出,一个手使长鞭,一个手舞铁牌,长鞭卷地,铁牌压顶,两般兵器,风雨袭来。张丹枫横剑当胸,身子滴溜溜一转,并不出招反击,郝、邝二人正待换招,但见张丹枫身形一闪,已从兵器夹击的缝隙中钻了出去。只听得毕道凡叫道:“都不要动手,张兄请随我来!”声如洪钟,震慑全场。绿林群雄心中都道:定是震三界要亲自与他较量了!
但见毕道凡缓步前导,将张丹枫带到后面花园,假山湖石围绕之中,有亭翼然,亭中石案之上,摆着一盘围棋,棋子疏疏落落,想来是还未下完的一局残棋。
毕道凡叫家人斟了两壶酒来,说道:“名将喜棋,高人赏画,古今同好,兄台也有兴致下一盘么?可惜老朽这里,无画可赏!”
张丹枫微微一笑,一揖说道:“晚生不才,闻弦歌而知雅意。晚生随身携有卷画,虽非名家手笔,或许亦可一观。”将取自石英家中的那幅巨画高挂亭中,毕道凡瞥了一眼,忽地长叹一声,低声说道:“江山无恙我重来。当年写这幅画时,想亦有人下棋饮酒,张兄,你家学渊源,请持白子。”
两人这一番举动,大出众人意料之外。传绿林箭是何等紧张郑重之事,他们却在这里赏画下棋。潮音和尚也诧道:“这师侄我亦从未见过,震三界怎么知道他家学渊源,擅于下棋?”云蕾在他身边,忽地回头说道:“他自然知道。这幅画画的可是苏州风景么?”潮音诧道:“你未到过苏州,你又如何知道?”石翠凤在旁也冷冷说道:“他自然知道。”
亭中两人一面饮酒,一面下棋,群豪远远观看,纳闷异常。毕道凡持黑子先下,起手布出“燕双飞”的局势,张丹枫第一步棋,却丢在棋盘当中,直占“天元”之位。围棋术语有云:“金边银角石肚子。”意思是保持边角乃是上乘,抢当中腹地,却是易受入侵,中看不中吃的。毕道凡起手所布的“燕双飞”之局,便是保持边角的战略。不料张丹枫竟不与他抢夺边角,径占当中。毕道凡赞道:“兄台豪气,果是凌驾前人,竟不屑与我争一隅之地么?”凝思良久,始下一粒,张丹枫却是信手便下,毫不思索,下了半个时辰,棋盘中棋子还是疏疏落落,毕道凡汗涔涔下,忽然站起身来,将盘中棋子一扫,惨然说道:“这局棋我不能再与你争了!”
张丹枫一笑起立,道声:“承让!”将画卷下。绿林群豪耸动,毕道凡瞥了一眼,忽道:“张兄,非是老朽不知进退,你既约了这么多好朋友来,老朽也不能不随俗例,要请教兄台几路剑法。”张丹枫目光闪闪,毕道凡此语,颇似出乎他的意料,但仍是神色自若,一揖说道:“既然如此,请毕老前辈手下留情。”
毕道凡从墙角取了一根木棒,笑道:“这叫化棒还用得着!”毕道凡的棒乃降龙木所造,坚逾金铁。张丹枫在下首立了个门户,毕道凡知他不肯先手出招,棍尖一指,道声“留神接招”,手起一棒拦腰扫去,张丹枫道个“好”字,霍地晃身一跳,降龙棒在他脚下一掠而过,他身形未落,剑光已起,一招“白虹贯日”,便向毕道凡“华盖穴”刺到,毕道凡也叫声“好!”降龙棒往下一沉,一招“平沙落雁”,斜拍脉门,正击双胫,一招三式,用得十分老辣,张丹枫猛缩身形,身随剑走,突出一招“日月经天”,剑光如虹,横掠而过,将毕道凡的攻势全都破解。毕道凡赞道:“张兄剑法果然妙绝天下!”蓦地将降龙木棒一个顺势反抽,疾如骇电,看似张丹枫避无可避,他却忽地反身一剑,身法之快与剑招之妙,都配合得恰到好处,恰恰从木棒斜边长身而出,宝剑一抬,碰个正着,火花飞溅,铿锵有声,毕道凡似吓了一跳,抽棒看时,张丹枫已刷的一剑从他颈侧穿过,毕道凡偏身立棒,呼的又旋过来,绿林群豪心中都叫好险。潮音和尚却在诧异,这一剑剑尖只要略略一偏,就可刺中,难道是张丹枫的劲力还不能控制自如?
毕道凡却知道他有意让了一招,一看降龙木棒,并无缺口,哈哈笑道:“你的宝剑与我的叫化棒两无伤损,不必顾忌。”木棒一展,盘、打、挑、扑、圈、抖、敲、撞,施展棍棒神打八法,舞弄得出神入化,张丹枫打点精神,细心应付,只觉他的棍棒带着一种无形的劲力,有如天风海雨,迫人而来。原来若论身法轻灵,乃是张丹枫稍胜,若论内力的沉劲,却是毕道凡高强。斗了三五十招,张丹枫使了一招“龙门鼓浪”,剑势排空而至,强劲之极,看看剑锋已是触及降龙宝棒,忽地被毕道凡横棒一带,身不由己,躬腰欲倒,扑向斜方。只听得呼的一声,毕道凡一棒从他脊骨上扫过,张丹枫反身一跃,跳过一边。绿林群豪心中都道:“可惜,可惜!”潮音和尚却在诧异,这一棒只要略略一沉,便可将张丹枫脊骨敲碎,难道以毕道凡那样的功力,劲力尚还不能控制自如?
张丹枫却明白是毕道凡还让了一招,持剑踌躇,正欲设法探问毕道凡真意所在。忽听得毕道凡哈哈大笑,持棒逼来。正是:
剑光映出当年恨,犹未敲残一局棋。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十回一局棋残 英雄惊霸气深宵梦断 玉女动芳心
张丹枫横剑当胸,只听得毕道凡哈哈笑道:“兄台剑法妙绝,老朽可以放心了!”突然伸棒一搭剑身,张丹枫只觉一股黏力,往外扯去,宝剑只好顺势一展,剑棒相交,并竖空中,形似一个“人”字,这是武林中化敌为友的表示,群豪相顾诧然。毕道凡眼光一扫,朗声说道:“张兄是我世交,天大的事情,请冲着小老儿的薄面,揭过去吧!”哈哈大笑,掷棒于地,携着张丹枫的手,亲自送出门外。
周山民双眼圆睁,绿林群雄也都耸然动容,但见毕道凡神色凛然,与张丹枫携手并肩,对旁人神色,毫不理会,这是江湖上最隆重的护送方式,旁人虽有不满,碍着毕道凡的面子,此际也不敢公然发话。
门外白马欢跃嘶鸣,张丹枫手抚剑柄,俯腰一躬,道声:“多谢老伯。”飞身上马,朗声吟道:“中州风雨我归来,但愿江山出霸才,倘得涛平波静日,与君同上集贤台。”眼光一与云蕾相接,立刻纵马奔驰,诗声摇曳之中,白马已闪电般奔出数里之外。
毕道凡双目闪光,呆然远望,忽而翘起拇指,大声赞道:“好气概,果然胜似前人,不枉石英替他守了几十年。”蓝寨主蓝天石越众而出,问道:“这白马少年端的是何来历?轰天雷与金刀寨主联名发出的绿林箭,难道是无的放矢么?”
毕道凡移眼望着翠凤,微笑说道:“石姑娘,你现今该明白了吧?我的师祖彭和尚传下三个徒弟,二弟子朱元璋贵为大明的开国皇帝,大弟子张士诚战死长江,这白马少年便是他的后代子孙,三兄弟中最不济的是我这支,世世代代还是当年本色。”
群豪未听过毕道凡的故事,纷纷问道:“什么?什么?”“那白马少年竟是张士诚的后人?”“轰天雷石英和他又是什么关系?”石翠凤叹口气道:“嗯,我明白了,我家祖先敢情就是张士诚当年托他保守那幅巨画的亲信。可是他,他是我云相公的大仇人呀!”
毕道凡皱眉说道:“所以我说尚有数事未明,此事就是其中之一。你爹爹的信中也未有提及。云相公,他是怎么和你结仇的?”
云蕾面色惨白,目中蕴泪,久久说不出话,绿林群豪疑问惊诧之声不绝于耳。毕道凡道:“都到里面说吧。”回到客厅坐定,毕道凡将以前说过的故事,约略再说一遍,叹口气道:“当年三兄弟并举义旗,后来是一人独占天下,老实说,我心中亦是不服。我家数代传下的家规,每个男丁,都要做十年和尚,十年乞丐,这一来固是纪念前人,二来也是借此云游天下,访寻那幅与国运极有关系的画卷,好再与朱元璋的子孙一较雌雄。可是如今不必我再费心了,我的儿子也不必再做和尚,再做叫化啦!”
蓝寨主问道:“毕老英雄此话是何意思?”毕道凡惨笑道:“以前虬髯客有志于天下,与李世民下一局棋,棋未下完,就抹乱棋子,说这天下不能再争了。我虽无虬髯客的霸气,可是以前也还不自量,还想在寻得画卷之后,再逐鹿中原,可是如今也心甘情愿,愿输给张丹枫啦,这幅画找到它的真主人了。你们都听见张丹枫临去的吟诗,那是何等气魄,不问可知,他定是按图索骥,要发掘他祖先当年的宝藏,与那幅无价之宝的地图,再举义旗,重图帝业,又一次与朱家争夺江山了!”
周山民不能再忍,一跃而起,冷冷说道:“只恐他要把江山奉送给外人!”毕道凡瞠目道:“你说什么?”周山民道:“毕老前辈你还不知道么?这白马少年的父亲张宗周在瓦剌官拜右丞相,瓦剌入侵已迫在眉睫,他单骑入关,不是奸细,还能是什么?只恐比奸细更为危险。试想他若取得那幅军用地图,国中险要之地,了如指掌,献与瓦剌,按图进兵,中国怎能抵敌?”毕道凡神色大变,道:“你话可真?”周山民道:“半点不假!我父子举起日月双旗,拒汉抗胡,天下共知。这等大事,岂容说谎!就是这位云相公的血海深仇,也因张宗周这个大奸贼而起!蕾弟,你说与诸位英雄听听。”云蕾泪咽心酸,被周山民一逼,“哇”的一声哭了出来,话语说不出口。周山民急道:“蕾弟你别伤心。毕老前辈与列位英雄定能替你作主,我代你说了吧。”将云靖牧马胡边,归途遇害等等情事说了,毕道凡颓然倒在椅上,半晌说道:“怪不得我家数代访寻张士诚后代,都是一点线索都找不到,原来是远赴漠外去了。”蓦地起立,长须颤抖,愤然说道:“张士诚竟然有这等不肖的子孙?看张丹枫的气概豪情,他,他怎能是个奸贼?”周山民道:“有其父必有其子,只凭外表怎能断定他的为人?”毕道凡红面变紫,双睛炯炯,好像要喷出火来,大声说道:“如此说来,那是我的错了不是?”周山民一噤,潮音和尚接口说道:“老大哥,我说是你错了,那张宗周确实是个大奸贼,我也曾深入瓦剌,身受其害!”毕道凡被他直说,顿时像一个泄了气的皮球,垂下头来,喃喃说道:“是我错了?真的是我错了?”
周山民见他气焰稍减,又鼓勇说道:“毕老前辈,这次只恐是你一时不察,被那奸贼所利用了,想那张丹枫约了列位英雄到你家来,必是算定可以拿你作为挡箭之牌,让你替他化解,使得绿林英雄此后不再与他为难。”毕道凡哼了一声,道:“若他真是奸贼,我定要亲手将他毙了。”目光闪闪,面上充满疑惑的神情,周山民听他话语,似是仍未深信,正想再说,忽见毕道凡走出门外,大声叫道:“人来!”吩咐一个家丁道:“你快去打探,我派去的人回来了没有?”反身转入客厅,忽地说道:“如此说来,只恐目下就有一场大祸!”
绿林群雄争相问道:“什么大祸?”“有我等众人在此,什么事不能担当?”毕道凡道:“列位有所不知,我家乃是大明天子的世仇,朱元璋在生之时就曾颁下密令,要将张家与我毕家的后人斩草除根。我家世代为僧为丐,除了上面所说两个原因之外,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借此避祸。祖宗保佑,数代以来,还未给朝廷发现踪迹。
“也许是我闯荡江湖,虚名招祸,数年之前,已发现有鹰犬对我注意,于是我遂避居此一荒村,潜踪匿迹。不料十数日前,村中又发现有陌生人来过,听村中人说,那些陌生人还曾问过我的来历,这些人想来定是朝廷的鹰犬无疑。实不相瞒,我本定在数日之前就举家搬迁,只因那张丹枫指定今日要在我家与诸位相会,故此耽搁下来。若然给京师的朱皇帝知道绿林群雄在我家聚会,派遣高手,前来围捕,岂不要给他一网打尽吗?”
听了此番话后,绿林群雄,疑心更起,在客厅中给张丹枫打败过的“火神弹”郝宝椿首先说道:“事情有这样巧法?我看这是那白马小贼有心布下的陷阱!”毕道凡沉吟不语,蓝寨主亦道:“此事实是叫人疑心!”毕道凡道:“张士诚的子孙怎会与朝廷站在一起?”周山民道:“张宗周父子既能作瓦剌的奸细,也就能作朝廷的奸细。如此之人,什么事情做不出来?”潮音和尚亦道:“是呀,张宗周与奸宦王振曾有书信往来,此事我亦知道。”毕道凡拈须沉吟,半晌说道:“我本对他无甚疑心,听得周贤侄说破他的来历后,却教我难于判断了,咳,两件事情联在一起,确是令人思疑,莫非他真是用的缓兵之计,阻止我家搬迁,好令朝廷鹰犬有时间到此捕人么?呀,知人知面不知心,难道这次我真的看错了人?走了眼了?”毕道凡为人精明果敢,此次却是他平生第一次难于决断的事情。
周山民怒气冲冲,大声说道:“此事何必猜疑,定是那张丹枫所布的陷阱。咱们且商量对付之策吧!”绿林群豪又纷纷议论,有的说要等待官军前来,和他厮杀一番,有的说不如先避开的好,避开之后,再广传绿林箭,叫南北的黑道英雄都共同去对付那个张丹枫,一定要令他处处荆棘,寸步难行。
毕道凡坐立不安,听绿林群雄纷纷议论,几乎全都是对张丹枫不利的,只有云蕾一人,独坐一隅,目蕴泪光,却不发话。毕道凡疑心大起,想道:“若说有仇,此人与张丹枫仇恨最深,何以他不说话,莫非其中另有别情?”想过去与云蕾单独谈话,屋中人声如沸,嘈嘈杂杂,谁人的话都听不清。毕道凡皱了皱眉,蓦听得远处一声马嘶,有人叫道:“那白马小贼又回来了!”片刻之后,马铃叮当,越来越近,毕道凡急急奔出门外,只见一骑飞来,果然是张丹枫那匹白马!
只见张丹枫神色仓惶,满头大汗,一跃下马,抢着说道:“世伯快走!”毕道凡双眼一翻,冷冷说道:“好呀,你还有什么花招?”张丹枫怔了一怔,面色倏变,仰天狂笑道:“悠悠苍天,知我谁人?毕爷,此刻我也不愿多费唇舌,要你信我。我只求你快走,官军离此已不到十里了!”毕道凡料不到官军来得如此之快,怒道:“好呀,我就拼着血溅黄沙,好成全……”毕道凡气愤之极,想说的本是“好成全你奇功一件。”眼角瞥了张丹枫一下,忽见他衣裳染血,满面焦急的神色,却不似假冒得来,这话说了一半,又咽回去。只听得张丹枫又道:“我在村外十余里地,碰见官军,我仗着快马,斫了两人,抢回来给你报讯。”
忽地里“蓬”的一声,“火神弹”郝宝椿人未跃出,暗器先发,一枝蛇焰箭挟着一溜蓝火,向张丹枫劈面射来,说时迟,那时快,门内群雄,一涌而出,饮马川的蓝寨主首先发话道:“好小子,你当我们是三尺孩童,任由你戏耍么?”不由得张丹枫分辩,已有四、五个人上前动手,绿林群豪,纷纷喝骂:“好小子,花言巧语,骗得谁来?”“先把他宰了,再杀官兵!”“想一网打尽,可没那么容易!”虽众口异词,却都是认定张丹枫与官军一路,上前动手的越来越多,竟把张丹枫围在垓心,剑气刀光,不分皂白,纷纷向张丹枫身上招呼!
只听得叮当数声,近身的几口兵刃已给张丹枫的宝剑削断,周山民一推云蕾,叫道:“快快上前,用你的宝剑对付他!”云蕾身不由己,拔出宝剑,闯入人丛。只见张丹枫白衣飘飘,在刀枪剑戟丛中,东窜西闪,高声叫道:“你们看我那匹宝马,若然我是官军内应,肯让它如此受伤么?”那匹“照夜狮子马”臀上中了两箭,还插在那里,想是被官军追赶时放箭所射,武林之士最爱宝剑名马,更何况这匹并世无二的“照夜狮子”?将心比心,张丹枫自当是爱如性命,而今为了赶着回来报讯,竟无暇替宝马拔箭疗伤,围攻的群雄有一半已放松了手。
“火神弹”郝宝椿叫道:“焉知这是不是苦肉之计?”仍然挥鞭猛进,只听得“喀嚓”一声,鞭梢又被宝剑削去了一段,周山民叫道:“快上!”云蕾一剑奔前,迎面一招“玉女投梭”,张丹枫面色苍白,并不还招,身形一个盘旋,闪了开去。郝宝椿见他如此,越发认定他是胆怯情虚,挥舞钢鞭,上打“雪花盖顶”,下打“枯树盘根”,只听得又是“喀嚓”一声,张丹枫宝剑略挥,竟把钢鞭从中截断,剩下半截,舞弄不得。云蕾如醉如狂,手指抖索,青冥剑扬空一闪,欲刺不刺,只听得张丹枫大叫道:“火已燃眉,你们还不快快逃跑,与我纠缠作甚?”蓝寨主喝道:“呸,你想拿官军吓唬老子?咱们都是在官军的刀枪下长大的!”把手一挥,又率群雄围上。
张丹枫长剑一展,划了一道圆弧,挡着群雄兵刃,高声叫道:“这是从京城来的锦衣卫,你当是普通的官军么?看样子,只怕是京师的三大高手,全都来了!”锦衣卫指挥张风府,御前侍卫樊忠,内廷卫士贯仲,这三人以前都是武林人物,身手非凡,天下闻名,合称京师三大高手。群雄听了不觉都是一怔,这时那匹白马正在负痛长嘶,被潮音和尚的禅杖隔住,冲不过来,毕道凡心中想道:“这白马神骏非常,快逾追风,竟然也中了敌人两箭,能射伤这匹白马的人,即非三大高手,也是非常人物,这书生所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只听得张丹枫叫道:“锦衣卫的后面还有大队的御林军,若说只是捕捉毕爷一人,何须用这许多人马?若然御林军分兵去袭各位的山寨,各位不在,如何应付?”此言一出,绿林群雄更是耸然动容,有一小半已急急上马,匆匆向毕道凡拱手告辞,驰归山寨。
周山民大怒叫道:“好个奸贼,危言恫吓,你又不是御林军的指挥,如何知道他们用兵之计?除非你就是与他们合谋之人!”张丹枫仰天哈哈一笑,随手一招“八方风雨”,长剑一挥,荡开了蓝天石、郝宝椿与周山民等人的兵器,大笑说道:“枉你爹爹曾是边关名将,你即未读过兵书,也当知道一点兵法,为将之道,当知料敌察势,固己防人,最不济也当知道权衡轻重,即算我是你所说的‘奸贼’,试问大敌当前,你们为我一人而冒基业毁灭之险,这不是愚笨之极吗?”不待张丹枫说完,围攻的群豪又有一半散去,周山民涨红了面,怒道:“我的山寨不在此处,也不怕官军围袭,我还要再领教领教你的剑法,蕾弟上啊!”云蕾一剑格开张丹枫的宝剑,周山民迈步就是一刀,张丹枫微微一笑,左手捏着剑诀,并未张开,随手一拂,只听得当啷一声,周山民刀已堕地。
毕道凡看在眼里,听在心中,暗暗点头,心中说道:“若然张丹枫真个动手,周山民不死也得重伤。围攻他的各路寨主,兵刃十九都要被他削断。”那匹白马被潮音和尚所阻,叫声不绝,毕道凡纵步奔前,口中作马叫之声,左手一招,突然一个飞身,跳近那匹白马,白马竟似甚有灵性,知道来人并无恶意,四蹄踏地,不再跳跃,毕道凡轻抚马颈,右手一伸,快如闪电般把两枝箭拔下,迅即把藏在掌心的金创药替它敷上。毕道凡老于江湖,江湖客应通晓的各种杂学,他无不内行,驯马医马,更是擅长,令潮音和尚看得目瞪口呆。
周山民拾起单刀,仍与蓝天石等人恋战不退,云蕾面目毫无表情,左一剑右一剑地跟着周山民向张丹枫乱刺,忽听得毕道凡朗声说:“张兄,你的宝马来了,你快快走吧!”
周山民吃了一惊,把眼看时,只见毕道凡正把潮音和尚拉开,让那匹白马冲了过来。郝宝椿急道:“捉虎容易纵虎难,毕老英雄,请你三思。”只听得毕道凡又道:“张兄,你今日的好意我心领了,你的马所伤非重,快快跑吧!”蓝天石愕然停手,云蕾闪过一边,即周山民也退后了几步。
但见张丹枫微微一笑,吟道:“数代交情已可贵,相知一面更难能!毕老伯,你不必管我,快快逃跑。”毕道凡道:“我举家大小,还有些物事需要收拾,你先跑吧!咄,蓝寨主,郝庄主,周贤侄,你们也快跑吧!张丹枫今日之事,你们不必管了!”
蓝天石一言不发,上马便走。郝宝椿呆立当场,一片茫然。周山民持刀踌躇,正想说话,忽听得万马奔腾之声,已如潮水般倏然涌至,随即听得响箭声、呐喊声震荡山谷,毕道凡面色一变,向管家的吩咐了几句,凄然说道:“叫你们跑你们早不跑,现在跑可难了!”
小村在群山包围之中,只见山道上三条人影疾冲而下,随后是几十骑马匹自谷口鱼贯而入,自山上奔下的三人竟赶在马队前头,先到村庄,听那山谷外的马蹄声,想必还有数以千计的御林军围在外面。
毕道凡打了个哈哈,迎上前道:“毕某几根老骨头何堪一击?累得三位大人莅临山村,真是幸何如之!”为首三人,当中的那个军官剑眉虎目,不怒自威,正是锦衣卫的指挥张风府,家传“五虎断门刀法”天下无双;左边的那人面如锅底,短须若戟,乃是御前侍卫樊忠;右边的那个面色焦黄,双眼凸出,却是大内的高手贯仲。樊忠与毕道凡十余年前在江湖上曾有一面之缘,首先说道:“毕大爷,咱们都是奉上命差遣而来,你可休怪,就烦你走一趟,咱们绝不会将你难为。”毕道凡冷冷一笑,正想出语回敬,忽听得张风府纵声大笑,抢先说道:“樊贤弟,你这可不是废话吗?想那鼎鼎大名的震三界是何等人物,焉能束手就擒?咱们还是爽爽快快地直说了吧。毕大爷,今日之事,非逼得动手不成,就请亮出兵器,赐教几招,你若闯得过我的宝刀,那么天大的事情,我一肩挑起,放你逃跑便是。至于在场的绿林道上英雄,正是相请不如偶遇,说不得也请一并动手啦。至于不是绿林道上的朋友,那咱们决不滥捕无辜,要走请便。”横眼一扫,忽地扬刀一指,说道:“咦,这位秀才大爷,却是哪条线上的好汉?”张丹枫笑道:“你是捕人的指挥,我是捉鬼的进士!”张风府大笑道:“那么说来,咱们可也要较量较量啦!”贯仲适才在途中乃是先行,白马就是他射伤的,瞥了张丹枫一眼,叫道:“哈,原来你也在此,妙极,妙极,这匹白马可得给俺留下来啦!”张弓搭箭,弯弓欲射。
樊忠爱马如命,叫道:“贯贤弟,休再射它,生擒为妙。”率领士卒,上前捕马,忽地哎哟连声,几名锦衣卫士手臂关节之处,如被利针所刺,痛得泪水直流,贯仲叫道:“原来你还会发梅花针,来而不往非礼也,看箭!”弯弓一射,箭似流星,嗖的一声,劲疾非常,张丹枫不敢手接,身形一闪避过,那枝箭余势未衰,射到潮音和尚面前,潮音禅杖一摆,铿锵有声,火花飞起,那枝箭斜飞数丈,这才掉下。潮音大怒,挥手叫道:“周贤侄,咱们冲出去!”禅杖横挑直扫,闯入锦衣卫士丛中。樊忠手挥双锤,迎头磕下,只听得“当”的一声巨响,潮音的禅杖给磕得歪过一边,樊忠的虎口也震得疼痛欲裂,双锤几乎掌握不住,樊忠在宫中有大力士之称,与潮音换了一招,正是功力悉敌,棋逢对手,登时恶战起来。
毕道凡仰天打了个哈哈,取出降龙棒叫道:“张大人承你瞧得起我,咱们也较量较量!”张风府扬刀笑道:“好极,好极!咱们就依江湖规矩,单打独斗一场,你若闯得过我的宝刀,我有话在前,无人将你拦阻。”说话口气,自负非凡,毕道凡大怒,信手一棒,疾若奔雷,张风府斜身绕步,反手一刀,劲风疾迫,刀棒相交,各退三步,毕道凡叫道:“好!不愧是京师第一高手!”手腕一翻,降龙棒刷的又打过去,张风府刀尖迎着木棒轻轻一点,借着木棒之力,身形骤然飞起,刀光一闪,从空劈下,这一招厉害非常。毕道凡临危不乱,突然使出“铁板桥”的绝顶功夫,左足撑地,右足腾空,头向后仰,缅刀刷的一下从他头顶掠过,毕道凡右足一挑,一个“鲤鱼打挺”,翻身就是一脚,张风府的刀险险给他踢飞,赞了一声:“震三界果是名不虚传!”招式一换,一个“连环三刀”,疾如风雨,竟把毕道凡逼得连连后退!
那边厢贯仲也与张丹枫动了兵刃。贯仲使的是三节软鞭,招数精奇,他还不知张丹枫是何等样人,意存轻敌,手起一鞭“乌龙绕柱”,脚踏中宫,毫无顾忌地向张丹枫手腕便绕,意欲将他宝剑夺出手去。张丹枫“嘿嘿”冷笑,手腕一沉,剑锋刷的反弹而起,剑光一绕,立把软鞭削去一截,身形微动,更不换招,第二剑、第三剑已连绵发出。贯仲吓了一跳,但他也是一名高手,在绝险之际,突使险招,不退反进,蓦然使出擒拿手法,反臂一抓,张丹枫回剑一削,他的软鞭已撤了回来,拦腰便扫,张丹枫寸步不让,身如垂柳,左右摇摆,手底毫不放松,刷刷刷又是一连三剑,贯仲软鞭虽长,却是沾不着他的衣裳,反给逼得退了几步。张丹枫着着抢先,挥剑强攻,但迫切之间,却也不能突围而出。这时两边已成了混战之局,锦衣卫已冲入毕家,吓得鸡飞狗走。
张丹枫把眼看时,只见潮音和尚与御前侍卫樊忠恰恰战成平手,毕道凡却是连走下风。张风府的那口刀乃是百炼缅刀,在兵刃上先不吃亏,功力上两人都差不多,但张风府占了年壮力强的便宜,一口刀有如神龙探爪,飞鹰展翅,着着都是进手的招数,毕道凡逼得转攻为守,使出潜龙护宝盘旋十八打的棒法,将门户守得十分严密,虽然如此,但久战下去,却是定必吃亏。
张风府、贯仲、樊忠三人都是单打独斗,其余的人则已成混战之局。张丹枫再把眼看时,只见云蕾仗着宝剑之威,削断了许多锦衣卫的兵刃,掩护周山民与郝宝椿等人,且战且走,渐渐冲到了潮音和尚的跟前。
樊忠与潮音正在高呼酣斗,忽见青光一闪,云蕾的宝剑旋风般地奔前心急刺而来,樊忠双锤一分,左锤护身,右锤迎敌。云蕾的剑法以奇诡善变见长,樊忠一锤击去,满拟将敌人的宝剑击飞,不料陡见青光疾闪,似左忽右,急急变招迎敌,左锤却给潮音的禅杖封住,打不出来。说时迟,那时快,只听得刷的一声,樊忠肩头已着了一剑,樊忠大吼一声,左锤甩手飞出,云蕾顿觉劲风贯胸,急闪开时,但见那锤直飞出数丈之外,轰的一声巨响,撞在山边岩石之上,打得石片纷飞,而樊忠也趁着一掷之威,纵身跳出圈子。
云蕾虽把樊忠打退,但给锤风一逼,有如突然间给千斤重物一压,气也几乎透不过来,知道厉害,不敢再逼,与潮音和尚急急闯出。那匹红鬃战马飞奔过来,云蕾一跃上马,仗剑向前开路。
张丹枫见云蕾即将脱险,心中大喜,精神倍长,刷刷两剑,又把贯仲逼退几步,大声叫道:“毕世伯,扯呼!”毕道凡闷声不响,挥棒力战,对张丹枫的说话,如听而不闻。张丹枫眉头一皱,再把眼看时,只见云蕾一马当前,左有潮音和尚,右有石翠凤、周山民、郝宝椿等绿林好汉跟在后面,看看就要闯出重围,张丹枫心道:“此时不走,更待何时?”又大声叫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毕老英雄,并肩子闯啊!”毕道凡仍是闷声不响,如听而不闻,一根棒盘旋飞舞,恋战不休。
张丹枫猛然醒起,毕道凡和张风府比斗之时,曾被张风府出言所激,若然不能从张风府宝刀之下闯出,换言之即是若不能将张风府打退,则他断不肯逃跑。所以现在虽处下风,却仍是依着江湖上单打独斗的规矩:既不肯认输,那就不死不休!
张丹枫心中烦躁,想道:“这个关头,还争这口闲气作甚?”但他知道毕道凡脾气,纵许自己上前助他打退敌人,他也未必肯走,正自踌躇无计,忽听得一个孩子叫道:“放我下来,我也要打强盗!”原来是毕家家丁正在与官军混战,毕道凡的独生儿子背在管家的背上,挣扎着嚷要下来。
张丹枫心念一动,嗖的飞身而起,如箭离弦,三起三伏,闯入锦衣卫士丛中,长剑挥舞,云涌风翻,如汤泼雪,一般卫士,如何拦挡得住,只见他杀入垓心,陡地伸臂一抓,将毕道凡的儿子夺了过来,管家的啊呀一声,张丹枫叫道:“你们快往外闯!”手起剑落,斫翻几人,迅即又杀出去,蓦地撮唇一啸,那匹“照夜狮子马”被官军围捕,正在左冲右突,听得主人啸声,发力一冲,雪蹄飞处,踏倒两人,张丹枫突然把那孩子往马背上一抛,叫道:“坐稳了!”那孩子虽然只有七、八岁,胆子甚大,抓住马缰,让那白马驮着便跑。
张丹枫身形快极,转身一掠,飞一般的掠到毕道凡前面。这时正有几名锦衣卫士挺枪搠那白马,白马嘶鸣,孩子哇哇大叫,张丹枫大叫道:“毕老伯,你还不去照顾孩子!”剑尖一吐,招走轻灵,当的一声,搭上了张风府的缅刀。毕道凡长叹一声,虚斫两刀,奔出垓心。张丹枫又是一声长啸,那匹白马去势顿缓,毕道凡一手三暗器,打伤了那几个挺枪搠马的兵士,纵上马背,抱紧孩子,白马一声长嘶,扬蹄疾走,霎忽之间,已是突围而出。
张风府勃然大怒,断门刀一个旋风急转,张丹枫只觉一股潜力扯着剑尖,宝剑几乎脱手飞出,心中暗道:“此人果是名不虚传,功力非凡,不愧称为京师第一高手。”长剑往前一探,也暗运内力,解了那绞刀之势,剑锋一转,当的一声,将缅刀削了一个缺口,张风府吃了一惊,忽地笑道:“不怕你的宝剑!”刀锋一偏,倏地又搭上了剑身,用力一旋,张丹枫剑被“黏”上,展不出宝剑的威力,却是纵声笑道:“好呀,咱们较量较量!”手腕一抖,剑锋一翻,又脱了出来,忽听得弓弦疾响,白马狂嘶,贯仲高声叫道:“大哥快追,毕老贼跑了!”张风府蓦然醒起,这是张丹枫“围魏救赵”之策,刀锋忽转,纵身奔出,张丹枫挺剑急刺,张风府突地反手一掌,掌挟劲风,迎胸劈至,张丹枫逼得闪身,胸口给掌风所震,竟是辣辣作痛,吃了一惊,急忙运气护身,只见张风府已抢了一骑快马,疾追那匹“照夜狮子”。
张丹枫心中笑道:“我的宝马虽然连中三箭,谅你也追它不上。”只是毕道凡虽然脱出重围,他却又被围困,那樊忠已舞锤急上,与他交手。樊忠双锤重八十斤,宝剑削它不得,更加上锦衣卫的围攻,竟是脱不了身,要知樊忠既能与潮音战个平手,与张丹枫亦是伯仲之间,张丹枫想马上突围,哪里能够!
云蕾等人,本已脱出重围,忽听得后面叫声,云蕾回眸一瞥,见张丹枫陷入苦战之中,芳心一惊,贯仲骤的一箭射来,云蕾正在失神,宝剑拨箭稍迟,竟给他一箭射中马颈。
云蕾猝然仆倒地上,未及起立,身后的锦衣卫士发一声喊,已是一拥而前,刀枪并戳,云蕾单掌按地,陡地打了一个圈圈,剑光掠处,有如平地上涌起一圈银虹,只听得一片断金戛玉之声,戳到胸前的几柄刀枪一齐折断。云蕾一跃而起,贯仲手提三节软鞭,如飞赶到,手起一鞭,拦腰缠腕,贯仲领教过宝剑的厉害,利用软鞭的伸缩自如,这一鞭扫得恰到好处,云蕾横剑削它不着,软鞭已如一条毒蟒似的奔到前心。好个云蕾,肩头微动,身形略矮,翩如飞雁,从鞭梢下一掠而出,刷的一剑,仍是强攻,贯仲斜窜三步,手腕一顿,鞭梢一带,呼的又圈回来,两人换了数招,未分高下,鞭声剑影,打得个难解难分。按说两人本是旗鼓相当,可是云蕾气力较弱,二三十招一过,气喘汗流,渐感不支。贯仲哈哈大笑,攻势骤盛,十余名锦衣卫士中的高手散布四周,布成圆阵,防备云蕾逃走。
另一边张丹枫陷入重围,宝剑被樊忠双锤逼迫,讨不了便宜,又要应付其他人的兵刃,也是险象环生。酣战中忽见云蕾堕马,心中大急,蓦然一个转身,反手一剑,敌着樊忠的双锤,左手一抓,将一名卫士的衣领抓着,一把举将起来,这一招用得实是险极,若然差了毫厘,身上怕早被围攻的卫士搠十个八个透明窟窿!张丹枫拿捏时候,妙到毫巅,一击成功,胆气顿壮。说时迟,那时快,樊忠正趁着他转身之际,双锤横击过来,却不料他已抓起那名卫士,大喝一声,回身便挡,樊忠双锤急缩,张丹枫右手挥剑,左手就将抓着的人质作为兵器,一阵旋风急舞,挡者辟易,霎忽之间,冲出重围。樊忠紧追不舍,张丹枫一声大笑,喝道:“接着!”将那名人质反臂掷出。樊忠还真不能不听他的命令,逼得抛了双锤,接过伙伴,只见张丹枫在大笑声中,又已闯入了堵截云蕾的圆阵。
云蕾正在吃紧,陡见张丹枫一剑飞来,蓦然一阵心跳,羊皮血书的阴影在她眼前一晃,这个可憎可恨可喜可爱的“仇人”又来援救自己了,该把他当作朋友还是该把他当作敌人?该接受他的救助还是“宁死不屈”?芳心忐忑,正自打不定主意,迷茫中贯仲一鞭扫下,云蕾惊起之时,鞭影已到头上。
但见剑光一闪,耳边有人叫道:“小兄弟,快快出招!”云蕾随手一剑,只听得“喀嚓”两声,贯仲那三节软鞭断为四截!贯仲适才与张丹枫斗过一百余招,虽然处在下风,可还未曾落败,满心以为合众卫士之力,对付两人,亦是绰有余裕,哪料双剑合璧,威力暴增,只是一招,就鞭折人伤,慌忙急走。张丹枫拖着云蕾,双剑左右并展,随意所施,无不妙绝,片刻之间,十余名卫士都中剑受伤,倒地不起!
张丹枫拖着云蕾,且战且走,樊忠手舞双锤,迎面而来,贯仲叫道:“二哥,小心!”张丹枫、云蕾双剑齐出,倏地合成一个光环,樊忠大吃一惊,无可抵敌,急将双锤一抛,滚地一个大翻,车身滚出一丈开外,只觉头顶一片沁凉,饶他滚得如此之快,护头盔亦被削掉,连头发也被削去了好大一片。
樊忠几曾吃过如此大亏,翻身跃起,勃然大怒,挥手喝道:“用马队冲!”数十名锦衣卫士跨上战马,分成四队,纵横驰骋,齐向张、云二人冲来,他二人武艺纵算再高,也难抵敌这样狂风暴雨般奔来的马队!
张丹枫叫道:“快快上山!”与云蕾施展绝顶轻功,向后山飞奔。毕家门前距山脚约有一里之地,两人将到山脚,已被快马追及,张丹枫突然抓起云蕾,往山上一抛,前头那匹快马人立扑来,张丹枫足尖点地,身躯毕直蹿起,那马扑了个空,就在这一瞬之间,张丹枫已飞上马背,将马上那名卫士横抛出数丈之外。这还是张丹枫一念慈悲,要不然若将他掷于地下,怕不被马队践成肉饼?那匹马去势极疾,片刻已冲到山边,张丹枫在马背一个飞身,抓着山边一棵大树的树枝,打秋千似的往前一荡,落下之时,已在山坡,只见云蕾正在半山张望。
其时已是暮霭含山,天色微暗,山上怪石嶙峋,马队不敢冲上,只围在山下呐喊,樊忠传下号令,将谷口外的御林军调了一部进来,强弓劲弩,守住山脚,哈哈笑道:“看你能在山上困得多久?”张、云二人山上瞭望,但见山下四处旌旗招展,这座小山已全给御林军包围住了。
张、云二人恶斗了大半日,这时只觉又饥又累,春日阴晴无定,日间阳光普照,黄昏之后却忽然下起雨来。张丹枫道:“小兄弟,咱们找个地方避雨去,我身上还带有干粮。”云蕾默声不语,头扭过一边。张丹枫道:“那边有个山洞。”一把拖着云蕾便跑,肌肤相接,只觉云蕾手心冰冷,料知她心中必是惶恐不安。
那“山洞”其实只是两块大岩石夹峙而成的缝隙,岩石上有虬松盘结,雨点却也飘不进来,石缝中恰恰可容两人,张丹枫将云蕾拖入山洞,两人面面相对,心跳之声,各自可闻。张丹枫轻轻叹了口气,道:“小兄弟,咱们两家的冤仇真是无法可解吗?”暮色黯淡,更兼是下雨的阴天,张丹枫微侧身躯,看不见云蕾面上的表情,但闻衣裳悉索,剑环抖动之声,知她正在手摸剑柄,张丹枫又叹口气道:“不是冤家不聚头,小兄弟,你把我杀了吧,死在你的手上,我死而无怨!”
蓦地里一声雷响,电光一闪,照见云蕾惨白的面色,也照见她眼角的两颗泪珠,云蕾倚着岩石,手拈衣带,宝剑悬在腰间,露出了短短的半截,想是她轻轻抽动,却又立即把手移开。电光一闪即灭,石洞迅又归于黑暗。
黑暗中但闻云蕾喘息之声,良久良久,仍不见她说话,张丹枫取出干粮,说道:“小兄弟,你吃点东西。”云蕾身倚石壁,动也不动。张丹枫甚是悲痛,却故意扮了个鬼脸,嘻嘻笑道:“小兄弟,这次我不说你食白食啦,吃一点吧!”张丹枫故意提起初见之时的笑话,实是想逗她说笑。忽地“啪”的一声,云蕾将他递过来的干粮拍落地上,张丹枫苦笑一声,将干粮捡起,随手搁在一瓣凸出的石瓣上。
云蕾亦是满腹辛酸,欲哭无泪,黑暗中只听得张丹枫叹了口气,缓缓说道:“报仇,报仇,冤冤相报,究竟何时了?我的祖先与朱元璋争夺江山,亦是留下遗书,要后代子孙替他报仇,我家的报仇,可不只是要后人凭血气之勇刺杀敌人,而是要重夺大明天子的江山!”
云蕾打了个寒颤,心道:“这样的报仇可真是古往今来最惨酷的报仇,若然张家报得此仇,岂非要杀人盈城,流血遍野?”又想道:“若然张丹枫是为了报仇,而勾结瓦剌胡兵入寇,抢夺江山,那他可就是万古的罪人,我亦容他不得!”思潮起伏不定,手指又抓紧了青冥宝剑的剑柄。
只听得张丹枫续道:“我的祖父逃到瓦剌,那时蒙古势力衰微,内部分裂,明兵时时闯进蒙古草原劫掠,明朝又要他们年年进贡,岁岁来朝,他们亦是愤恨得很,所以他们也要报仇。咳,人与人,国与国,都有那么多的冤仇,我真不知道为什么他们不能平等相待,和平相处?”
云蕾心中一动,张丹枫续道:“先祖和瓦剌先王都想报仇,向大明报仇,这么样他就在瓦剌为官啦。瓦剌一天天强盛起来,先祖的官也越做越大,到了我的父亲,不但承袭了先祖的官位,后来更升任了右丞相。
“我父亲记着先代之仇,对朱元璋的子孙以及忠于明朝的人都恨之入骨。三十年前你的爷爷出使瓦剌,口口声声以明朝的大忠臣自居,我爹一气之下,就迫他到冰天雪地里去牧马二十年!”
云蕾牙齿咬得格格作响,忽地转念一想:“我爷爷为了身受牧马二十年之苦,就要杀尽张家所有的人,那么明朝抢去了他先人的江山,也就难怪他们如此愤恨,累及我的爷爷。可是这种种是非恩怨,我们后辈可管不着,爷爷要我报的仇我又怎能置之不理?”
云蕾抓紧剑柄,心乱如麻,只听得张丹枫又道:“你爷爷在冰天雪地里牧马二十年,始终不屈。后来我的父亲也有点佩服他啦,我父亲也曾对我说起你爷爷的故事,说是当你爷爷私逃回国之时,他实是事前知道,故意不派兵阻拦,让他们逃跑的。我爹还说,当时他曾遣澹台将军送给你爷爷三道锦囊,可以救他性命,可惜你爷爷不信,辜负了他一片苦心。”云蕾将信将疑,仍然不作一语,手指仍然抓紧剑柄。
张丹枫叹了口气道:“我父亲对你爷爷确是太过,后来的好意也就难怪你爷爷不肯相信,先人欠债后人还,呀,我也难怪你这样恨我!
“瓦剌一天天强大,明朝不敢欺负它,反了过来,反而被它欺负了。十年之前,我的师父到瓦剌来,听说他本来是要替你爷爷报仇的,后来却做起我的师父啦。他教我记得自己是中国人,千万不能与中国为敌!师父来后,我爹爹的性情也好像有些改变了,我常常见他深夜捶胸,中宵绕室,自言自语地说道:‘报仇,报仇,该不该这样报仇?’神情很是可怕。我有一两次上去劝他,他却又瞪着眼睛说:‘孩子啊,你可得记着先人的如山仇恨!’
“我此次实是瞒着父亲,私逃回来的,事情只有我师父一人知道。中原武林的种种情形,也是我师父对我说的。我是中国人,我绝不会助瓦剌入侵,可是我也要报仇……”云蕾冲口说道:“怎样报仇?”张丹枫道:“我入关之后,细察情形,明朝其实已是腐败到极,要报仇我看也不很难,我若找到地图宝藏,重金结士,揭竿为旗,大明天下不难夺取!”云蕾吃了一惊,道:“你想称王称帝?”张丹枫笑道:“皇帝也是常人做,一家一姓的江山岂能维持百世?不过我抢大明的江山,也不只是就为了做皇帝……”云蕾道:“就为了报仇吗?”张丹枫道:“也不只是就为报仇,若然天下万邦,永不再动干戈,那可多好!”顿了一顿,忽然一阵狂笑,吟道:“人寿有几何?河清安可俟?焉得圣人出,大同传万世!哈,哈,若能酬素愿,何必为天子?”云蕾在黑暗中虽是看不清他的面容,也可想见他的狂态,忍不往接口说道:“做不做皇帝,那倒没有什么希罕。只是你若想抢大明九万里的江山,不管你愿不愿意,只恐也要弄至杀人盈城,流血遍野,何况现在蒙古又要入侵。你若与大明天子为仇,岂非反助了瓦剌一臂?”张丹枫怔了一怔,忽地柔声说道:“小兄弟,你的说话也有道理。小兄弟,大哥听你的话,你说不让我做皇帝我就不做皇帝。小兄弟,你说吧,我就听你的话。”声调温柔,言语甜蜜,云蕾面上一热,身子往里一缩,手掌往外一推,怒道:“谁要你听我的说话!”张丹枫道:“怎么啦?又生气了?”云蕾再也不说一句话,张丹枫叹了口气,手触岩石,搁在石瓣上的干粮已全被云蕾吃光了。原来适才云蕾听张丹枫说话,听得出了神,不知不觉地拿起干粮来吃,到省起“不该”吃时,已是吃到最后的一块了。张丹枫暗暗偷笑,黑暗中但见云蕾一双眼睛有如黑夜明星,闪闪发亮。张丹枫柔声说道:“小兄弟,你该睡啦!”给她低唱催眠小曲,云蕾本觉疲倦,吃饱之后,听他柔声催眠,睡意顿浓,眼皮慢慢地阖了下来。张丹枫提剑坐在洞口,替她守卫,其时骤雨已过,但黑夜之中,官军也不敢闯上山来。
张丹枫亦是疲倦之极,但为了卫护云蕾,撑着眼皮却是不敢睡觉,忽听得云蕾叫道:“大哥,大哥……爷爷……爷爷……”张丹枫应了一声,回头一望,云蕾又不叫了,听她鼻息均匀,原来是说梦话。张丹枫脱下外衣,轻轻地披在她的身上,仍然坐在洞口提剑守卫。
云蕾正在梦中,梦中见张丹枫仰天长笑,忽然又手抚画卷,痛哭高歌,云蕾觉他甚是可怜,上前扳他肩膀,忽地爷爷持着那根饰有旌毛的竹杖,颤巍巍地走来,插入两人中间,举起竹杖便打,云蕾道:“大哥救我!”爷爷手里的“使节”忽然又变了羊皮血书,爷爷持那块羊皮往她头顶一罩,骂道:“谁是你的大哥,你快快把他杀掉!”血腥味阵阵扑来,云蕾非常难受,喊又喊不出来,一惊而醒。
但见洞口曙光透入,云蕾定了定神,发觉自己身上披着张丹枫的外衣,面上发烧,心头发酸,取下外衣,轻轻走出,只见张丹枫坐在石上,剑尖抵地,头向下垂,原来张丹枫一夜未睡,实在熬不住了,所以临到天亮之际,打了个盹。
羊皮血书的阴影又在心头扩大起来,云蕾手抚剑柄,心道:“若然此际刺他一剑,倒是绝好时机。啊,啊!我怎能如此想法,爷爷啊,爷爷啊!不要逼我,不要逼我啊!”朦胧中似见爷爷持着使节走来,就像梦中那样情景,用严厉的目光瞪着自己,难道是还在梦中?云蕾咬咬指头,感觉痛苦,这不是梦,可是她又多愿永在梦中,永不醒来,梦中虽是难受,也比不上醒来面对“仇人”之时的难受啊!“我放弃了这个绝好时机,不杀张家的人,爷爷在九泉之下会怪我么?”云蕾手抚剑柄,迈前两步,忽然又把手指送入口中一咬,剧痛中顿时清醒,爷爷的影子消失了,她把剑一下按入鞘中,将长衣轻轻地替张丹枫披上。
张丹枫动了一下,蓦然伸了个懒腰,笑着站起来道:“嗯,小兄弟,你这样早就醒来了?为什么不多睡一会儿?”云蕾咬着嘴唇,面色苍白,张丹枫凝望着她,目光充满柔情,又带着无限怜惜,云蕾激动得几乎哭了出来,转身不敢再看张丹枫。张丹枫叹了口气,往山下看时,只见数十名锦衣卫士杂着御林军,三五成群正趁着清晨气爽,上山搜索。
几十名卫士还容易对付,可是山下旌旗招展,怎能冲出重围?张丹枫踌躇无计,只见敌人分头上山,已到山腰,张丹枫一把拖着云蕾,躲到一块大石之后。
官军越来越近,忽听得张风府大声叫道:“出来,出来,我已瞧见你们了!出来我有话说。”张丹枫打了个突,这张风府是京师第一高手,想不到他这样快又回来了,他亲自率人包围,想冲出去更是无望!
张风府缅刀一指,又大声叫道:“躲躲藏藏,算得什么好汉?”话声未了,只见山头人影一晃,张丹枫衣袂飘飘,自岩石之后一跃而出,拔剑大笑道:“张大人武功盖世,率领千军万马,居然攻上此山,确实算得好汉!”
张风府面上一红,道:“你不必激我,这山下虽有众多军马,你们也尽管冲着我张某一人!”张丹枫宝剑一晃,笑道:“妙极,妙极,那么请划下道儿!”张风府瞟了他们一眼,忽道:“看你们二人并非黑道上的人物,和那震三界却是什么交情?”张丹枫道:“这个你不必管,闲话休提,咱们且斗个三五百招,你若不能胜我,又待如何?”张丹枫自忖:若论功力的深厚,自己实不如他;若论剑术的精妙,则自己却要稍高半着,在三五百招之内,只怕谁也胜不了谁。他知道张风府乃是京师第一高手,为人自负之极,所以用说话将他逼住。
张风府又瞧了二人一眼,笑道:“不必单打独斗,你们二人一齐上来!”张丹枫冷冷说道:“那么京师三大高手,今后就只剩下两人啦!”意思是说:若然他敢以一敌二,那就必死无疑。张风府笑道:“那却也不见得!你们二人武功我都见过,若说单打独斗,你大约可接我三五百招,你划这个道儿,我可不上你当。”张丹枫一怔,心道:“这人果是厉害,知己知彼,和我所见竟是完全相同。”便道:“那便不以三五百招为限,咱们一对一的厮拼,随你划出道来。”只听得张风府续道:“至于你这位伙伴的武功,大约只可接我百招。这样吧,你们二人一齐上来,在五十招之内,你们若能取胜,那么我便保举你们做今科的武进士,不必再考试啦。”张丹枫大笑道:“我们二人要胜你易如反掌,何须五十招,在五招之内,我们若然不能取胜,任由你的处置。若然在五招之内,我们胜了,我们也不希罕什么进士状元,咱们绿水青山,后会有期!”此话意思,即是说在五招之内,假若他们二人胜了,张风府可得任由他们逃走。
你道张风府何以定要坚持与他们二人相斗?原来张风府昨日追不上毕道凡,回来之后,见樊忠、贯仲二人都负了伤,惊问其故,樊、贯二人说及张丹枫与云蕾联剑之威,言下尚有余怖。张风府听了,甚是惊奇,心中想道:他们二人,以那白马书生武功最高,但亦不过比樊忠、贯仲略胜一筹,联起手来,在六七十招之内,打败樊忠、贯仲,也还不算稀奇,岂有在一两招内就能大胜的道理?张风府乃是武术名家,平生潜心武学,闻说有什么特异武功,便想见识,为人抱负却是与普通的卫士不同。
张风府自思,自己断无在五十招之内落败之理,一听张丹枫说只须五招,不禁狂笑,缅刀扬空一劈,朗声说道:“好吧,那第一招来了,接刀!”刀光飘忽,似左似右,一出手便以“流星闪电”的招数,分袭二人。
云蕾独倚岩边,如醉如痴,说时迟,那时快,但见张风府刀光闪闪,掠到面门,张丹枫大急,叫道:“小兄弟,快快出招!”剑随声到,手起一剑,“拦江截斗”,抢到云蕾前面,招架张风府的缅刀,张风府那招流星刀法,本是分袭二人,刀剑相交,铿锵一声,刀锋往前一荡,余势未衰,仍照着云蕾劈去,云蕾这时才出招相抗,剑锋一圈一抖,将张风府的缅刀封出外门,身子也不由自主地倒退几步,摇摇晃晃。这还是因为有张丹枫替她先挡了一下,要不然云蕾的剑早已给他震飞!
张风府哈哈大笑,道:“原来联剑之威,也不过如此!小心,接刀!我第二招是‘八方风雨’,你们双剑必须同出才行,休说我不告诉你!”云蕾没精打彩,平日秋水般的眼睛也像失去了光辉,张丹枫大急,悄声说道:“小兄弟,你虽恨我,也要先打退此人,留得性命,你才能向我报仇呀!傻兄弟!”说时迟,那时快,张风府缅刀扬空一闪,但见银光如雨,千点万点,遍洒下来,这一招是“五虎断门刀”的精华所在,比刚才更为厉害!云蕾心中感动,双睛蕴泪,青冥宝剑往前一指,划了半个圆弧,双剑一合,陡见剑光暴长,有如双龙交剪,瞬息之间,把碎雨般的刀光迫得雨收光散,张风府撤招叫道:“好,果然是有点道理!再接一招!”骄气受挫,这第三招他可不敢预先说出了。
张丹枫面露笑容,道:“小兄弟,出手要更快一些!”张风府迈前一步,缅刀一推,左右斜撇,这一招名为“分花拂柳”,柔中带刚,却是半守半攻之着。张丹枫一声长笑,剑诀一领,出手如电,但是云蕾随手一挥,青冥剑也急随而出,张风府招数还未使开,已给双剑封住,不由得大吃一惊,强力一个“大弯腰,斜插柳”,把攻势全改为守势,硬生生的将缅刀撤了回来,张、云二人都觉剑尖如给一股劲力黏住,虽然是瞬息之间即将他这种内功柔劲化解,但张风府亦已脱了险境,跄跄踉踉地斜窜出一丈开外,吁吁喘气。
张丹枫暗赞一声:“此人果不愧是京师第一高手。”但见张风府脚步不丁不八,横刀当胸,守着门户,双眼睁圆,显见心中甚是惊异。张丹枫眉头一皱,心道:“此人确是江湖老手,他全采守势,我们只剩下一招,这一招未必能将他打败!”张风府用上乘刀法,护着全身,心中稍定,又高叫道:“我已占先走了三招,还有一招,该让你们先走了!好,来呀!”张丹枫瞥了云蕾一眼,只见她目光闪闪,又恢复了平日的光辉,正在全神贯注,凝视敌人,张丹枫发一声啸,两人同时飞起,双剑齐伸,两道银光,凌空下刺,张风府身躯一矮,横刀往上一挡,说时迟,那时快,但见双剑急落,银虹交剪,倏地伸展开来。
张风府一个翻身,刀光一转,倏地腾身飞起,张丹枫绝料不到他在双剑环攻之下,居然敢出此险招,暗叫一声:“不好!”只恐一击不中,又要给他兔脱,那就满了四招,自己只好认输了。张丹枫出剑稍前,招数已经使尽,虽然眼见敌人从自己剑底飞身蹿上,也不能再出招击刺,正在心急,忽见云蕾宝剑前指,剑光一伸,张风府大叫一声,跌翻地上。原来云蕾出剑稍后,剑势未尽,剑尖刚刚碰着张风府的脚跟,就在这稍纵即逝之际,将他击倒!
张丹枫又惊又喜,心中暗暗奇怪:按说以张风府的功夫,那一跃纵,只要去势稍快,云蕾的剑尖就落了空,不知何以他好像还未尽展所能。
只见张风府一个“鲤鱼打挺”,从地下一跃而起,苦笑一声,挥手说道:“双剑合璧,果是神奇!你们走吧。”贯仲在旁说道:“大哥,如此轻易,便放他们走了?”张风府道:“君子一言,快马一鞭,放他们走!”贯仲嗫嗫嚅嚅,尚欲进言,张风府道:“他们又不是黑道上的人物,放了他们,也没什么罪责,何必贪领一功!”贯仲面上一红,道:“大哥既然一力担承,咱们没有话说。”张风府传下将令,让张、云二人安然下山,不准拦截。
张丹枫施了一礼,张风府道:“咱们两次交手,尚未知道你的姓名,你到底是从哪儿来的?”张丹枫懒洋洋打了个哈欠,道:“你老子姓张,咱老子也姓张。此张虽不同彼张,五百年前是一家。我尊你一声大哥,为弟的疲倦得紧,这里人多嘈杂,不好睡觉,恕不奉陪啦!”张丹枫亦庄亦谐,贯仲气得面皮变色,张风府却是不以为意,大笑道:“亦狂亦侠,有这样一个同宗兄弟倒也不错,好,你走吧!”张丹枫朗吟道:“尚有江湖本色在,将军亦是可人儿。绿水青山,后会有期,我去了!”携了云蕾,径自下山,扬长而去。
一路上云蕾默不作声,走出五、七里地,已把官军远远甩在后面,面前是一条三岔路,张丹枫又打了个哈欠,搭讪说道:“小兄弟,咱们该找个地方歇息啦!正中这条路通往正定,左边这条路通往栾城,咱们还是往正定去吧。”云蕾衣袖一拂,冷冷说道:“你走你的,我走我的!”张丹枫怔了一怔,道:“你就这样恨我吗?”云蕾避开他的目光,脸皮紧绷,道:“多谢你几次救命之恩,但咱们两家之仇,无法可解。咳,谁叫我的爷爷早死,想劝他回心转意,已是不能。祖先留下的遗命,子孙怎能违背?咳,这是命中注定……”张丹枫道:“我不信命。”云蕾道:“不信又待如何……好,你走吧,你若走东,我就走西!”张丹枫黯然说道:“你既定要报仇,何不痛快下手!”云蕾眼圈一红,踏上正中那条路,头也不回,疾往前跑。正是:
留有血书阴影在,恩仇难解最伤心。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十一回半夜袭番王 奇情叠见中途来怪客 异事难猜
云蕾往前疾跑,只听得后面一声长叹,张丹枫的声音说道:“见了你惹你伤心,不见你我又伤心。呀,你伤心不如我伤心。小兄弟,你好好保重,去吧,去吧!”云蕾心中一酸,强忍着泪,也不回头,只听得后面诗声断续,随风飘入耳中,听清楚了,却是“相见争如不见,有情总似无情!”两句。云蕾十七岁有多,从未想过男女之情,听了诗声,面上一红,细细咀嚼这两句话,心道:“难道我真是陷入情网中了?”陡觉神思飘忽,一片迷惘,从面上红到耳根。脚步却是不敢停留,转眼之间,又跑出数十丈地,再回头时,张丹枫的影子又不见了。
到了正定,夕阳尚未落山,云蕾投了一家最大的客店,要了房间,关上房门,呼呼便睡。也不知睡了多少时候,忽听得锣声铛铛,有人大声呼喝,店主人一间房一间房的拍门叫道:“小店已被官家征用,客官请搬到别家去吧,房钱柜上退还,事非得已,客官包涵则个。”官府征用,住客虽是万分不满,可亦不得不搬。
最后才来敲云蕾的房间,云蕾早已整好行装,开了房门,对店小二道:“你不必说啦,我走便是。”店小二道:“实是对你老不住。”眼光忽上忽下,打量云蕾,云蕾好生奇怪,道:“你看什么?”店小二道:“我看客官不是本地人,这个时分去找客店怕有麻烦。”云蕾道:“什么?怎的麻烦?”店小二关上房门,小声说道:“客官可知道官家为何征用小店吗?”云蕾道:“刚才人声嘈杂,我听不清楚。”店小二道:“听说是招待蒙古使臣,圣上派有御林军统领亲自护送呢。今日晌午时分,正定的客店就接到衙门通告,说是若有可疑的陌生人投宿,一定要报给公差知道。所以我怕客官到别间投宿,会有麻烦。”云蕾笑道:“那么何以你们又敢收留?我不可疑么?”店小二忽道:“客官真姓,是不是一个‘云’字?”云蕾投宿之时,用的乃是假名假姓,闻言不觉一惊,手腕一翻,扣着店小二脉门,低声喝道:“你是谁?”店小二道:“客官别惊,都是自己人。你若不信,有位客人留下一样东西给你,你一看就知道了。”云蕾心想:若然自己行藏破露,迟早难免动武,不放他走,亦是于事无补。便松开了手,让店小二出门去。
过了片刻,店小二和掌柜一同走进,掌柜的取出一个小包,用丝巾包住,递过去道:“云相公,这就是那位客官留下来给你的信物。”云蕾轻轻解开,只见裹着的乃是一枝碧绿珊瑚,共分九瓣,绿色晶莹,云蕾一见,不觉呆了。这枝珊瑚正是自己送与石翠凤作为聘礼的那枝珊瑚,不觉失声问道:“她也来了,她在此么?”掌柜的道:“石姑娘昨日曾到此处,详细说了云相公的面貌,叫我们留神,云相公果然投宿小店,这可真是巧啊!”
云蕾做声不得,想起石翠凤一片痴情,竟是摆脱不了,不由得暗暗叫苦。掌柜的道:“实不相瞒,小店乃是海阳帮的产业,暗中招待江湖上各号人物,轰天雷石老前辈与我们都是老相识。石姑娘昨晚匆匆经过,留下此枝珊瑚,请你明日绝早,一定要到青龙峡候她!到时自然有人带你前往。”云蕾只得点了点头,问道:“那么,我今晚睡在何处?”掌柜的道:“我当你是自己人。只是委屈相公将客房让出来,住到账房里去。”云蕾喜道:“好极,好极!我也要看看蒙古使臣的威风。”
云蕾吃过晚饭,又假寐一回,养足精神,只听得门外蹄声得得,人马声喧,客店人中,都跑出去迎接,云蕾不敢露面,从门缝里张望,只见四个军官陪着七、八个蒙古人走进客店。走在中间,被众人群星捧月般地拥着的那个蒙古人特别令人注目,云蕾一看,认得此人正是以前偷袭周健山寨,曾和自己交过手的那个番王。
这间客店是城中最大的客店,房间甚多,四个御林军官逐个房间细细察看,又问掌柜的道:“没有闲人了么?”掌柜的道:“长官明察,小店幸蒙征用,怎敢收留闲人?”军官尚欲进内间细查,那蒙古番王大声笑道:“统领不用如此小心了,中国虽大,能与我们抵敌的人物只怕还未曾有!若然有人暗算,那就是他自寻死路,也不必劳动诸位相助,只须负责掩埋尸体便行了。”四个御林军官一齐哈腰说道:“是,是!贵国武士,天下无敌,是卑职过于小心了。”云蕾在里面好不生气,心中暗道:“等一会儿,我倒要你们知道厉害!”
一众人等,各自安歇,只有两名蒙古武士与两名军官轮班守夜。云蕾换了夜行衣服,听得敲了三更,悄悄地穿窗而出,伏在檐角,将梅花蝴蝶镖扣在掌心,只等那两名蒙古武士背向自己之时,就发镖将他们射死。
忽见屋顶上白影一闪,云蕾吃了一惊,扭头看时,微风飒然,人影已掠身而过,那人蒙着黑色面巾,穿的却是白色长衣,在黑夜之中,特别刺目。云蕾想起当日张丹枫夜入黑石庄也是这般打扮,心头鹿跳,急忙打了个手势,那蒙面人转过身来,双手一挥,指指外面,示意叫她快走!
云蕾未及细看,那人已倏地跳下,只听得两声惨叫,那蒙面人出手如电,霎忽之间,已把两名蒙古武士一齐打死。云蕾暗中赞道:“好个大力鹰爪的金刚手法!我可没曾见丹枫用过这种手法呀?到底是他,还是不是他?”
正在云蕾猜度之时,在内间守夜的两名御林军官已是闻声跳出,这蒙面人一声不响,身形一起,双臂斜伸,向两名军官腰胁的软麻穴疾点。
左首那名军官应声倒地,右首的那名军官武功不弱,一招“手挥琵琶”,连消带打,竟自避了开去。那蒙面人低声喝道:“炎黄子孙,何苦为胡儿卖命!”声音甚低,云蕾在外间听不清楚,只是奇怪此人何以骤然又改用点穴手法,不用他那手大力金刚手的杀手神招?
只见蒙面人手法一变,那名军官凛然急退,蒙面人向中间房急闯,正是那蒙古番王所住的房,未到门前,房门忽然大开,只听得里面哈哈大笑,人影一晃,一股劲风已疾扑出来,蒙面人身不由己疾退三步,云蕾定睛一瞧,竟是澹台灭明!他早已入关,不知何以现在又和蒙古使臣一道。那蒙面人一退复进,只见澹台灭明一个旋身,反手一送,那蒙面人又给摔倒,但仍是一跃即起,云蕾不禁出声叫道:“快走!”三枚蝴蝶镖向澹台灭明上中下三路一齐打去,澹台灭明双袖一挥,蝴蝶镖半途落地,说时迟,那时快,那蒙面人又扑上来,澹台灭明双掌齐出,“噼啪”两声,四掌相抵,那蒙面人跄跄踉踉给震得退后数步,却并未跌倒,澹台灭明赞道:“能接我一掌,也算得是一条好汉!”
三度交锋,那蒙面人都吃了亏,似已知道不敌,转身跳上墙头,正在身形纵起之时,先前那名军官,正在近处,忽地取出一条软鞭,向上一卷,云蕾大怒,蝴蝶镖又脱手飞出,这名军官可没有澹台灭明那样本事,给蝴蝶镖打中手腕脉门,登时晕倒,软鞭落地,蒙面人已飞身跳上墙头,掠上瓦面,低低说声:“多谢!”疾驰而去。云蕾一怔,这声音,这背影都好似什么时候听过见过一般,可又不像是张丹枫的!
云蕾这一出神寻思,那几名随来的蒙古武士和御林军官已是一齐惊起扑出,云蕾眼睛一瞥,只见澹台灭明向着自己藏身之处发笑!云蕾骤吃一惊,险险跌倒,只听得那些蒙古武士纷纷问道:“贼人呢?”澹台灭明突然一个旋身,向云蕾相反的方向发了一枝响箭,说道:“贼人党羽甚多,留下两人护卫王爷,其余的随我去追!”
这一下大出云蕾意料之外,澹台灭明分明是已发现自己,何以又将同伴引开?真是百思不解。这时店内乱成一片,云蕾悄悄溜了下来,只见那店小二站在暗角,向她招手。云蕾走了过去,那店小二道:“快随我来,趁乱逃跑。”云蕾随他溜出后面暗门,却喜无人知晓。
小城城门没有关闸,那店小二一直将她带到城外一个土岗,道:“五更时分,有人来接。”云蕾松了口气,道声:“好险!”月色星光之下,只见那店小二露出诡秘的笑容,说道:“石姑娘交待,叫相公记得带着那枝珊瑚见她,相公可藏好没有?”
云蕾好不心烦,想道:正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吭声闷气答道:“知道了!”店小二见她色变,不敢取笑。约摸过了半个更次,只见两骑马疾奔而来,一骑有人,一骑却是空骑,近前一看,原来是火神弹郝宝椿。
火神弹郝宝椿对张丹枫敌意最浓,云蕾对他实是无甚好感,但此际劫后重逢,却也感到喜悦。郝宝椿抱拳施礼,问道:“你也逃出来了?那白马小贼呢?那日的军官是不是他带领来的?”云蕾冷冷说道:“是他舍命救了毕老英雄,毕前辈没对你说么?”郝宝椿一愕,道:“真有此事?我还未见着毕老英雄,石姑娘叫我领你去后,再马上去找他。”云蕾道:“毕老英雄现在何方?”郝宝椿道:“听石姑娘说,毕老英雄脱险之后,全家在饮马川蓝天石的老家安歇,离此不过十来里路。嗯,东方将白,咱们该赶路啦!”
郝宝椿请云蕾上马,自己在前引路,马行甚快,黎明时分,到了一处山谷,郝宝椿道:“这就是青龙峡了。”长啸三声,只听得里面也有人发声相应,郝宝椿道:“石姑娘已先来了,你进去吧,我还要去见震三界毕老英雄。”
云蕾弃马入山,不一刻,山坳处转出一人,正是石翠凤,只见她泪水满面,疾奔上来,一把抱着云蕾道:“咱们又见着了!”云蕾扶她轻轻坐下,笑道:“你绝早约我会面,想来不只是为了谈情。”石翠凤薄怒含嗔,横她一眼,抹抹眼泪,说道:“老天保佑,咱们幸而重见,可是周大哥,周大哥……”云蕾惊道:“周大哥怎么啦?”石翠凤忽道:“我错怪你的义兄了,周大哥实是好人!”云蕾急道:“快说,周大哥怎么啦?”石翠凤道:“那日你堕马受围,咱们想回来抢救,已被隔断。后来那张风府追毕道凡不上,却截着我与周大哥二人。我们二人不是他的对手,十余招后,我被他刀背一拍,打落马背,眼看就要被他所擒,幸得周大哥舍身相救,一跃下地,竟冒着被马蹄践踏之危,拖着张风府的后腿狠命便咬,张风府一刀将他拍晕,抓上马背,大约是赶着回去治伤,便不顾得再追我了。”
云蕾与周山民之间,虽曾闹过不愉快的事情,却是情如骨肉,闻言大急,说道:“咱们可得想法救他才是。”石翠凤道:“我约你到此,就是想法救他呀!你听我说,还有一桩奇怪之事,我脱险之后,前日在嘉县住宿,半夜时分,忽被一个蒙面人惊起,将我引出郊外,看他身手武功,在我之上,却又并不对我伤害,引到郊外,便自去了。我满腹狐疑,第二日才知道那晚嘉县城中,官差捕快一齐出动,半夜搜查客店,盘问行人,听说是要迎接什么贵人,所以预先防范。那人引我走出客店,想是事先得知消息,出于一片好心。”云蕾大是奇怪,喃喃自语道:“蒙面人,蒙面人?他的身段像不像以前偷入你家中的那个、那个,白马书生?”
石翠凤道:“黑夜之中,我没看清。再说我也从未联想到那白马书生,是以无从比较。”云蕾不觉面泛桃红,道:“我知道嘉县所要迎接的什么贵人就是那班蒙古人。只因嘉县是个大城,所以要预先一日盘查客店。”石翠凤奇道:“你怎么知道?”云蕾道:“昨晚我也见着那蒙面人了。此事以后再谈,你先说你的。”石翠凤道:“昨晚我碰到了爹爹的朋友,得知震三界毕道凡亦已脱险,我便去找他,谁知他也见着了那个蒙面人,而且蒙面人还给他留下了一封信。毕道凡说:‘这人真像第二个张丹枫,却不知是不是他?’毕道凡刚到蓝家,蒙面人便现迹留书,毕道凡因为刚刚脱险,因此也就无心追他。”云蕾道:“信中说的是什么?”石翠凤道:“那蒙面人的信说道:‘我知道瓦剌使臣前往北京,为首的是个亲王,大约是向明朝提出什么条件去的,大明帝国与瓦剌邦交虽是濒于破裂,大明天子可还想极力弥缝。是以对瓦剌这班使者极是奉迎,保护唯恐不周。’他信中又说,已知道周大哥落在官军手里,是以建议我们冒险去截这批蒙古人,若能擒到番王,那就更是一举两得。一者可以拿来交换周大哥,二者是免得朝廷向瓦剌低首求和。信中还说,青龙峡地形最险,可以在此地伏击,到时他或者也可相助一臂之力。”云蕾道:“毕老英雄意思如何?”石翠凤道:“毕道凡知道周大哥被擒,亦是焦急非常,但若要再传绿林箭,广约各路英雄,却是远水不救近火。毕道凡想不出别的法子,因此也愿照那蒙面人所说,冒险一试。他叫我们轮流在此瞭望,以防意外。等下他亲自率人前来。”
云蕾沉吟不语,想那澹台灭明勇猛无比,劫人之计只恐难行。忽听得石翠凤道:“那店小二可将珊瑚交与你了?”云蕾道:“交了。”石翠凤道:“趁着时候未至,我可要问你一事。”云蕾道:“何事?”石翠凤道:“一路前来,你对我如何,你自己心里知道,咱们虽是挂名夫妻,其实你何曾将我作妻子看待?”云蕾急道:“这个时候说这个干嘛?”石翠凤道:“我闷了多日啦,我是急性儿,此事不能不问清楚。”云蕾拿她无法,见朝阳已出,料那批蒙古使者即将来到,更是无心与她纠缠,眼珠一转,忽地笑道:“凤姐姐,我明白你的意思啦。你叫店小二将珊瑚留交与我,乃是……”故作猜度之状,石翠凤接口说道:“乃是想问明你的心意。你若不喜欢我,这珊瑚你收下来再送别人。你若……”云蕾也截住她的话道:“凤姐姐,这枝珊瑚是我给你的礼聘,岂能再送别人。我现在再亲手交与你啦!”石翠凤芳心大慰,接过珊瑚,只听得云蕾好像漫不经意地说道:“嗯,周大哥实是好人,我的话可没有半点骗你。”石翠凤一怔,低头看见那枝珊瑚第三瓣花叶上所刻的“周”字,面色一变,正欲说话,只听得峡谷外马声嘶鸣,一行人走了入来。
云蕾与石翠凤隐身石笋之后,只见一小队官兵在前开路,那蒙古番王与澹台灭明并马而行,走进山谷。石翠凤悄声说道:“糟糕,他们这样早便来了。毕道凡可还没来呢。”那番王揽辔扬鞭,顾盼自雄,忽听得有人唱着蒙古民歌,迎面而来。歌道:
我是草原的兀鹰,
我的翅膀扇风云,
朝飞斡难河,
夜宿喀林城,
飞了三个月,
飞不出大汗的手心!
这首民歌,乃是蒙古人歌颂他们的英雄成吉思汗的,番王听了,大为高兴,想不到此地遇到本国之人,而又听到这首蒙古人最引以为荣的歌词,便停下马来,对澹台灭明笑道:“重振大汗的威风,可得要看我们了。”叫人请那“蒙古人”前来相见。只听那人又唱道:
大汗只手覆大地,
他的生前享荣名,
而今死了归黄土,
占地不过是一坟。
这几句歌词虽用蒙古话唱出,却是他自己编的,番王听了,面色一变,待他近前,立即问道:“你是蒙古来的吗?这支歌后半截我没听过,你是从哪儿听来的?”那人头戴蒙古毡帽,沿帽两块羊皮垂了下来,掩了两边面孔,只露出口鼻和一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这是蒙古牧人的普通服饰,可是在这春风骀荡的中原之地,却显得不伦不类,十分怪异。那人哈腰说道:“是我特地编来唱给你听的。”手腕一翻,登时抓着了那番王的寸关尺脉门三寸之处。
澹台灭明早有防备,只见他手肘一撞,那人拖着番王滚地便倒,手指扣实,仍是不肯放松。澹台灭明出手如风,飞起一脚,踢他腰胁,右手往下一抓,那人就地一滚,避开了澹台灭明的飞脚,澹台灭明的长臂已抓到他的头颈,那番王武功不弱,趁这时机,左手反击,膝盖又顶他小腹,那人背腹受敌,迫得双手一松,跃了起来,接了澹台灭明一掌,身躯虽给震得摇摇晃晃,可是手底却毫不放松,呼呼呼接连拍出三掌,竟然敢与澹台灭明厮拼。施展的招数竟然是外家拳登峰造极的一种功夫:大力金刚重手法!
云蕾惊奇不已,道:“这就是那个蒙面人!”面目虽看不清,却似是见过的熟人,可又想不起来。只见澹台灭明捷步似猿猴,出拳如虎豹,将他逼得步步后退。但他掌风虎虎,或按或劈或戳,每一招也都狠辣非常,虽然给逼得步步后退,却是步伐不乱。云蕾心想:此人看来不像是张丹枫,可是能与澹台灭明用真力厮拼了这么多招,武功亦不在张丹枫之下。又想道:澹台灭明昨晚放他逃走,何以如今又死力护那番王?实是不解。
澹台灭明抢了上风,步步进逼,蒙古武士素来知道澹台灭明的厉害,从不要人相帮,有两个御林军官却想讨好,左右分上,施行偷袭,澹台灭明突然停手,大叫“滚开!”说时迟,那时快,那人趁着澹台灭明停手的霎那,已突用大力金刚手法,将两名军官都甩下山谷,一翻身又与澹台灭明相斗!
斗了数招,澹台灭明大喝一声,扑腾一拳,在他肩头重重击了一下,那人倒跃一丈开外,摇摇欲倒,澹台灭明住手大笑,蒙古武士围上前来,将他擒捉。忽听得一声呼喊,迎面杀出数人,前队官军登时大乱,正是毕道凡与蓝天石、郝宝椿等人杀了前来,官军抵挡不住!
澹台灭明一跃上前,左拳右掌,一招“横云断峰”,拳掌兼施,拳击前心,掌劈颈项,向毕道凡便下杀手,毕道凡降龙棒滴溜溜一转,棍尾点他章门要穴,棍尖戳他面上双睛,毕道凡有“震三界”之名,在降龙棒上下过数十年功夫,何等厉害。澹台灭明叫声“好!”陡然一缩,变掌便拿,毕道凡扑了个空,几乎给他抓着。幸而功夫老到,脚下使出“千斤坠”的功夫,立刻钉牢地面,横棒一扫,将澹台灭明的招数化解开去,心中也是大感惊奇。
那人趁着混乱之际,击倒数人,杀出重围,云蕾一皱眉头,甚觉不解:此人有胆气孤身袭击番王,何以此际有人相帮,却又独自逃走?那人疾走如风,恰是对着云蕾藏身的方向奔来,云蕾蓦然跃出,叫道:“你是谁?”那人竟然劈面一掌。云蕾闪开,拔出宝剑,叫道:“不助朋友,乃是不义,咱们再杀入去吧!”那人见了云蕾拔出青冥宝剑,双目闪闪发光,忽然也拔出一口刀来,向着云蕾劈面一刀,这一下大出云蕾意外,宝剑向上一撩,那人只发了一招,立刻飞身便走。石翠凤扑出来道:“真是怪人!”云蕾一瞥战场形势,道:“且莫管他,咱们去助毕老英雄。”
澹台灭明空手与毕道凡斗了十数招,各自讨不了便宜。澹台灭明叫道:“好,你是我此次入关之后所见到的第一条好汉,我也要动兵刃啦!”虚晃一拳,拔出双钩,当胸一立,只听得铿锵一声,毕道凡的降龙棒已给双钩弹开,澹台灭明双钩一个回旋,左钩右指,右钩左指,把降龙棒逼得团团乱转,兀是抵御不住。云蕾叫声不好,拔剑闯入,虽然削了几口兵刃,可是却给两名蒙古武士缠住,那两名武士一使铁搠,一使链子锤,都是难于削断的重兵器,急切之间,闯不过去。蓝天石、郝宝椿、石翠凤等也都分别被人围住,会合不到一处。
毕道凡展出全身本领,仍是无法脱身,澹台灭明双钩飞舞,俨如蛟龙出海,鹏鸟追云,好几次降龙棒几乎给他夺出手去。毕道凡倒吸一口凉气,心道:不意我逃出朱明魔爪,却会死在胡儿之手。
正在吃紧,忽见官军纷纷惊叫逃避,轰隆之声,震撼山谷,云蕾抬头一看,却原来就是那作蒙古牧人打扮的怪客,上了山顶,把一块块磨盘大的大石推下山来!青龙峡在两山夹峙之中,山高峡窄,大石滚下,声势骇人,若给碰着,难堪设想。官军登时大乱,四处窜走,蒙古武士,也吓得慌了。云蕾精神大振,反手一剑,将那名使铁搠的武士刺伤,游走奔前,向澹台灭明连攻数剑,澹台灭明张目喝道:“又是你这个娃娃!”左钩一封,将青冥剑黏出外门,毕道凡叫道:“今日难占便宜,咱们撤走!”降龙棒一招“力敌千钧”,挡了澹台灭明一招,与云蕾转身便走,澹台灭明追上两步,忽然一块大石滚到跟前,澹台灭明收了双钩,身躯半蹲,双臂一接,奋起神力,将那块大石掷到半山,恰恰与另一块滚下来的大石碰了个正着。轰隆一声,沙石纷飞,官军固然免了伤害,毕道凡等人也趁着沙石弥空之际,急奔上山。
澹台灭明尚欲再追,那番王心惊胆战,急忙止住他道:“澹台将军,穷寇莫追!”实是怕另有埋伏,所以要留他在身边壮胆。
毕道凡等人奔上山头,高声叫道:“好汉留步!”那作蒙古牧人打扮的怪客,待他们上到半山,忽然一声长啸,从背面下山,待毕道凡等上到山顶之时,他已经逃逸无踪了。
毕道凡道声:“真怪!”翻下高山,正午时分回到蓝家,大家纷纷议论那个怪客,都猜不透他的来历,只有一点,大家异口同声肯定的是:这怪客一定就是那蒙面人。
毕道凡道:“不但此人怪异,那胡儿也怪。我们逃出之时,郝老弟走在最先,若然他那块大石,不掷上山,落后十丈八丈,郝老弟实是危险非常。”郝宝椿道:“也许是他为了避免官军受伤,所以如此。”云蕾笑道:“那人不是‘胡儿’,他叫澹台灭明,实是在蒙古长大的汉人。”毕道凡皱眉说道:“我虽恨极朱元璋的子孙,但相助胡人,而且居然以‘灭明’为号,更是可恨。”云蕾又说出昨晚澹台灭明故意让她逃走之事,众人又是议论纷纷。
毕道凡道:“那怪客的来历,咱们以后再查,澹台灭明是何用心,咱们也先别管,当今的急务是:如何救出山民贤侄。”众人都想不出好的法子。云蕾道:“既然无计可施,那就只有硬干:半路截劫囚车。”郝宝椿道:“官军势大,又是京师三大高手押解,只怕劫人不成,反遭折损。”毕道凡道:“且打听再说。”
傍晚时分,探子回来报道,张风府留下贯仲领大部分的御林军和锦衣卫协助地方“扫荡”各个山寨,他和樊忠只领着五七十名御林军,将擒获的俘虏押解上京。明日可能经过此地,毕道凡喜道:“好,咱们明日便去与他硬干一场。”正是:
龙争虎斗挥戈处,又见离奇古怪情。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十二回峡谷劫囚车 变生不测荒郊驰骏马 祸弭无形
云蕾这晚翻来覆去不能入寐,想起周山民落入敌人之手,甚是担忧,心道:我明日便是拼了性命,也要救他。脑海中忽然现出周山民要她改口以兄弟相称时的腼腆神情,想起他一路上隐隐透露的情意,又不觉甚是惶恐不安。想道:“要我舍命救他,那还容易;要我接受他的情意,却是万万不能!”隔房透过石翠凤咳呛的声音,想她亦是心事重重,未曾入睡。云蕾想起石翠凤的一片痴情,又不觉哑然失笑,脑海中周山民与石翠凤的影子拼在一起,暗自笑道:“好,就是这样,把他们拉在一起,什么麻烦都没有啦!”可是,真的就什么麻烦也没有了吗?周山民与石翠凤的影子刚刚消失,张丹枫的影子却又悄悄地爬上心头,这不止是更大的“麻烦”,这还是难解的“冤孽”,云蕾突觉一片茫然,不能再想,也不敢再往下想了。
第二日一早起身,毕道凡已是布置停当。云蕾出到厅中,只见院子里一片黑压压的人群,毕道凡说道:“我们已打听清楚,张风府与樊忠只率领着五十名御林军,押解着六辆囚车,其中有一辆特大的囚车,车子行时,张风府的坐骑不离左右,看得很紧,车中的囚犯想必就是山民贤侄。咱们虽来不及传下绿林箭,蓝兄弟的庄丁和附近的兄弟,凑合起来也有四十多人,尽可够用。张风府虽然厉害,由我和云相公去对付他,大约也还对付得了。青龙峡形势绝险,昨日蒙面怪客山顶滚石那手法儿,咱们也可采用。”蓝天石道:“自山顶滚下大石,不怕砸坏了囚车么?”毕道凡道:“不必滚下大石,用鹅卵大的石头,飞石乱打那队官军,只要对他们的队形扰乱,叫他们要分神应付,那就行啦。郝庄主,石姑娘,你们领十多名兄弟爬上山顶,就这样办吧。官军中午时分大约可到青龙峡,咱们现在该动身啦!”
众人出了大院,纷纷上马。云蕾傍着毕道凡并辔奔驰,忽然问道:“毕老前辈,你怎么不骑那匹白马?”毕道凡笑道:“归了它的主人啦。”云蕾道:“什么?张丹枫几时又见了你了?”毕道凡道:“这照夜狮子马真是天下罕见的名驹,极有灵性,那日它听主人吩咐,驮我脱险,脱险之后,它就连声嘶鸣,再也不服我骑啦。我知道它是想念主人,就将它放了。”云蕾道:“你怎知它一定能找到主人,若给坏人截了岂不可惜?”毕道凡一笑说道:“一般好的战马,也知道寻觅主人,何况是这匹天下罕见的照夜狮子?再说,没有擒龙伏虎的本事,谁又截得它住?”云蕾本也知道那匹白马的灵异,可是因为心中悬挂丹枫,不免多所顾虑。毕道凡说了话后,忽又微微一笑,道:“云相公,若不是石姑娘说过,我真看不出你和张丹枫竟是不共戴天的大仇人!”
云蕾面上一红,拍马加鞭,避而不答。毕道凡好生奇怪,料知其中必有别情,却也不再发问。
不一刻,进入峡谷,毕道凡按照原定之计,指挥众人埋伏。眼看日头渐渐西移,忽听得前面把风的人传下话道:“来了,来了!”众人捏紧兵器,只见一队官军,押着六辆囚车,缓缓走入峡谷,毕道凡对云蕾道:“就是中间那辆。”忽见张风府在马上扬鞭大笑,叫道:“要劫囚车的这可是时候了!”
毕道凡、云蕾同吃了一惊,这张风府竟似早有防备!箭在弦上,不得不发,霎时间,伏兵尽出,只见张风府将御林军摆了一个圆阵,护着正中的那辆囚车。毕道凡一马当先,率队急冲,那五十名御林军都是百中选一的精锐,圆阵变化无方,首尾相应。蓝家的庄丁虽然骁勇,却是冲不过去。
但听得张风府哈哈大笑,朗声说道:“震三界毕老头儿,前日给你侥幸逃脱,怎又自投罗网来了?”毕道凡哼了一声,冷冷说道:“看是谁自投罗网?”蓦地一声长啸,顿时山鸣谷应,林鸟惊飞!
这是叫山顶诸人动手的信号,山顶上郝宝椿发一声喊,现出身来,说时迟,那时快,忽听得挟风呼啸的暗器破空之声,三柄飞锥连翩飞至,郝宝椿叫声:“不好!”逼得将石头向上掷出,打落飞锥。但见对面山峰出现了一队官军,将石头纷纷抛掷过来,其中还夹有飞镖、飞锥、弹丸之类的暗器,为首的乃是与张风府并称京师三大高手之一的御前侍卫樊忠,他所发出的飞锥最为强劲,火神弹郝宝椿虽是暗器名家,也不得不小心应付,其他诸人更是给闹得手忙脚乱,双方掷石作战,哪还腾得出手来打下面的官军?
张风府得意之极,又是哈哈大笑,扬刀说道:“为将之道,岂能不审察地形,防患未然。震三界你武功虽强,却是少读兵书!”毕道凡大怒,降龙棒滴溜溜一转,逼退诸般兵器,猛然伸手一抓,施展大擒拿手法,将一名官军摔稻草人般的直甩出去;云蕾刷刷两剑,将御林军的铁甲划破,宝剑威力惊人,御林军虽然身披铠甲,也给逼得两边闪开。毕道凡与云蕾一用掌力,一仗宝剑,竟然闯进重围。
张风府把手一挥,圆阵一变,索性将二人放入,却把其他人众截在阵外,张风府背靠囚车,缅刀一指,笑道:“震三界,咱们再斗三百回合!”斜眼一瞥云蕾,又笑道:“好极,好极,你也来了!好吧,你们两人就一齐上吧,我可不要别人相帮。”毕道凡面上一热,挥棒说道:“今日之事,咱们都是为了朋友,拼着两肋插刀,管你人多人少,我都和你拼啦!”一招“风虎云龙”,棒挟劲风,当头劈下。
张风府凝身不动,一个“夜战八方”招式,缅刀疾发,架开降龙棒,逼退青冥剑,刷刷刷还了三刀。毕道凡暗叫一声“惭愧”,换了一个招式,用缠身十八打的棍法,盘旋滚进,云蕾剑走轻灵,也着着抢攻。若然以一敌一,张风府胜在气力,要比毕道凡稍高一筹,而今加上云蕾,斗到三十招开外,张风府逼得斜闪数步,云蕾身法快极,趁此空档,一掠疾过,飞身跃上囚车。
云蕾一颗心剧烈跳动,想不到竟然这样容易便告得手,想那张风府并非庸才,何以竟会独自抵敌,不要官军防护?即是自负,亦不应轻敌如斯。不过她虽有所疑心,但此时此际,已不容细心推想,一跃上车,立即揭开帐帘,只见有一人蜷缩内里,车内光线微弱,看不清楚,云蕾惊喜交集,颤声叫了句:“周大哥!”剑交左手,右手往里一探。
忽听得“嘿嘿”两声冷笑,车内那人突然坐起,手腕一翻,已把云蕾脉门扣住,云蕾这一惊非同小可,那人喝道:“进来吧!”用力一扯,云蕾身不由己,跌进车内,扑倒之时,宝剑一拉,将车帐割断,阳光透入,忽又听得那人叫道:“咦,原来是你!”似是颇为惊诧,云蕾心灵手敏,应变快捷,剑柄反手一点,那人松手避开,与云蕾双双跃出车外。
阳光之下,只见那人戴着遮风皮帽,双眼外露,炯炯有神,竟然就是昨日假扮蒙古牧人,袭击番王的那个怪客!两人对面站立,相距不过咫尺,云蕾看得真切,那眼光神态,身材肥瘦,和前晚那蒙面人又正是一人。
云蕾喜出望外,急忙问道:“你可知道周大哥在哪一辆囚车?”在云蕾心中,以为此人既曾献计叫毕道凡截劫番王,又曾得他暗中相助,必是自己人无疑。哪料此人忽然又是一声冷笑,道:“谁知道你的周大哥!”左手划了半个圆弧,猝然用大力金刚手法硬抢云蕾手中的宝剑。
这一突变,更是出于云蕾意外,猛不及防,那人手指已堪堪触及,相距更近,忽见他双眸炯炯,手指一划,招数将发不发。云蕾疾的一剑,那人似是猛然吃了一惊,手指一弹,只听得铿锵一声,弹着剑背,云蕾虎口发疼,几乎把握不住,心中暗惊:此人的金刚大力手法,果是不同凡响!
只听得张风府又是哈哈大笑,朗声说道:“毕老头儿,你看可是谁自投罗网!”接着一声叱咤,一声怒骂,刀棒相交,声震耳膜,想是毕道凡怒不可遏,使出气力,下了重手。
云蕾第二剑第三剑又已连绵发出,那人双掌翻飞,随着剑尖舞动,掌风挥处,每将剑刺方向逼歪。云蕾剑法急变,青冥剑一圈一转,只听得嗡然一声,久久不绝!
云蕾的“百变玄机剑法”,奇诡快捷,天下无双,此际被迫使出绝招,上八剑,下八剑,左八剑,右八剑,每次连刺八剑,都是一气呵成,上下左右,霎时之间,刺了三十二剑,那人掌力虽然遒劲,却跟不上剑招的快捷,好几次险险被她刺中,但不知怎的,云蕾总觉这人似曾相识,虽然不知是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见过,心中却有一个亲近的感觉,好几次应该可以刺中,都是不期然而然的剑尖一滑,贴衣而过,连自己也觉得万分奇怪。
上下左右追风八剑自成一个段落,三十二剑刺完,势道稍缓,那人显是知道肉掌不能应付,嗖的拔出腰刀,左刀右掌,立即抢攻,只见他刀光闪闪,用的全是快手,出掌却是舒缓自如,越来越慢。一快一慢,各有妙处。用快刀斩乱麻之势,把云蕾的攻势打乱;又用掌力震歪云蕾的剑点,叫她宝剑之威,无法施展,这样一来,立即反客为主,转守为攻。云蕾剑法虽然精妙,却也只有招架之功,仅能自保。那人的刀法虽然凌厉,也还罢了,那掌力却是越来越劲,把圈子渐渐扩大,直把云蕾逼出八尺开外,近身不得。但说也奇怪,有好几次云蕾遭遇险招,那人的刀风掌势,也是掠面而过,沾衣即退,也不知他是有意无意,就恰像云蕾适才对他一样。
云蕾剑法加紧,全神应付,只见那人目光闪动,虽是在急攻之中,却是不停地打量自己,云蕾心中一动,刷的一剑,拦刀拒掌,喝问:“你是谁?”那人还了一招,也喝道:“你是谁?”云蕾一怔,道:“你先说!”那人面有异色,也道:“你先说!”云蕾心道:我的来历如何能说与你知?但却又急于知道此人的来历,略一迟疑,又挡了三招,坚持说道:“你先说!”说话神情,活像一个负气固执的孩子。那人眼珠一转,神色更是诧异,似乎是碰着一个童年时候的朋友,回忆她当年的神情,拿来与现在印证一样,左刀右掌,都迟缓下来,目光不住地在云蕾面上扫来扫去。云蕾逼上一步,那人忽又嗖嗖两刀,将云蕾隔开,坚持说道:“你先说!”正在纠缠不清,忽听得毕道凡大叫一声:“今日风紧,并肩子扯呼!”云蕾斜眼一瞥,只见毕道凡已是全然陷在下风,被张风府刀光罩着,形势甚是危险。外面援兵,又给官军的圆阵挡着,闯不进来。
云蕾大急,剑走连环,疾抢数招,那人掌力加紧,就如一道墙壁,拦在中间,急切间如何闯得过去。那人又叫道:“你到底说不说?”云蕾心中生气,闷声不响,挥剑与他抢攻,霎时之间,又斗了三五十招。云蕾功力本来稍逊,只仗着剑法精妙,所以才不致处在下风,勉强打成平手。此际因担心毕道凡而不免分神,更是感觉不支,不但抢攻不成,反给逼得连连后退!
正在吃紧,忽见谷口那边尘沙大起,张风府喝道:“谁敢闯道?”猛然间只听得怪笑之声震撼山谷,八骑健马迎面奔来,为首两人,服饰怪异,一黑一白,相映成趣,云蕾不觉惊叫一声,这两人可不正是白摩诃与黑摩诃!中间四人就是曾到黑石庄的那四个珠宝买手,后面两个缠着头巾的妇人,却是黑白摩诃的波斯妻子,这八人策马驰骋,全不把厮杀双方放在心上。
黑摩诃快马先到,张风府勃然大怒,喝道:“滚下马来!”凌空一跃,搂头就是一刀。黑摩诃一声怪笑,绿玉杖往上一戳,直刺丹田气穴。张风府大吃一惊,想不到这个怪人竟具如斯身手,身子凭空扭转,脚尖一勾马镫,身落马背,左右连环两刀,快捷无伦。黑摩诃也不禁大吃一惊,想不到这个官军竟然如此厉害,绿玉杖一横,向张风府胸前猛推,张风府横刀架住,不相上下。黑摩诃杖尾一抖,使劲一挑,张风府飞身落马,只得半边屁股坐在马上,形势远不如黑摩诃有利,求胜心切,突把右手一松,待得黑摩诃身子前倾,左掌蓦地往前一探,使出擒拿手绝招,只一抓就抓着了黑摩诃的小臂。
张风府大喜,正待用劲,骤然间忽觉所抓之处,全不受力,黑摩诃的手臂滑似游鱼,突然扭曲,弯了过来,啪的一掌打到张风府面门。张风府哪想得到黑摩诃使的是印度瑜伽功夫,肌肉可以随意扭曲变形,骤不及防,掌风已然扑面,张风府一声大叫,足踹马镫,身如飞箭离弦,平空射出数丈之外,安然落地。黑摩诃本是十拿九稳,一掌打空,也不觉骇然!
这几招急如电光石火,毕道凡尚未想到来人来历,黑摩诃又已飞马冲来,毕道凡叫道:“哪一路的朋友?毕道凡这厢有礼。”毕道凡有“震三界”之名,满以为说出名头,江湖上的朋友无有不知,哪料黑摩诃又是一声怪笑,喝道:“什么黑道白道?给老子让路,滚开!”快马横冲直闯,毕道凡逼得伸棒一拦,那马前蹄飞起,黑摩诃一杖下戳,棒杖相交,毕道凡的降龙棒给震得歪过一边,黑摩诃的绿玉杖给他一荡一带,也几乎跌下马来,黑摩诃叫道:“好,你也是一条好汉!闪开便罢!”从叫“滚开”而到请他“闪开”,已是十分客气,毕道凡骤遇强敌,却是收棒不住,第二棒又已是一招“横江截斗”,打向马身,黑摩诃大怒,绿玉杖往下一按,将毕道凡的降龙棒按住,突然一松,毕道凡几乎仆倒,为马所践,急急飞身窜开,只见那匹马四蹄飞起,已从自己头上一跃而过。
黑摩诃与张风府、毕道凡纠缠之时,白摩诃的快马亦到,直向云蕾与那怪客交手之处冲来。云蕾心中一怔:黑白摩诃曾在古墓之中给自己与张丹枫联剑打败,若他记着前仇,这可怎生得了?
白摩诃一眼瞥见云蕾,忽地一声怪笑,马头一拔,改向与云蕾交手的那个少年一冲,那人大怒,横掌一拨,呼的一声击中马腿,那马前蹄屈地,那人劈面就是一刀,白摩诃将白玉杖一撩,白玉杖乃是宝杖,坚逾精钢,那人却不知道。只听得铿锵一声,刀锋反卷,那人手腕一翻,反手一刀背拍去,白摩诃玉杖一圈,只听得又是当的一声,那口刀向天飞去,白摩诃道:“你能挡我一杖,饶你不死,闪开!”玉杖一指,对云蕾道:“你不是这人对手,还不快逃!”双腿一夹,那匹马跳了起来,疾奔而去!
原来黑白摩诃,被张、云二人联剑打败之后,赌赛输了,墓中珠宝已非自己所有,灰心丧气,遣四个买手到南方了结账务,本拟回转西域,从此不做珠宝买卖。哪知张丹枫后来慷慨地把珠宝全数发回,两兄弟十分感激,有了资本,便再做了两宗大买卖,这次由南而北,八匹马驮了许多珠宝,准备越喜马拉雅山偷卖给印度王公,却想不到在此地遇到两方混战。
黑白摩诃自成一路,黑道白道全不买账,更兼驮着珠宝,恐被官军截住,故此更是横冲直闯,见路即走,只因心感张丹枫还宝之恩,这才助了云蕾一手。
不但黑白摩诃武艺高强,他们的波斯妻子与跟从他们的四个买手也全非庸手,八匹马在峡谷中乱冲乱闯,两方人马都被逼得纷纷躲闪逃避,毕道凡见机不可失,一声呼啸,带领众人爬上山峰。黑白摩诃一阵怪笑,官军虽让开了路,他们却不急着奔驰出去,又在峡谷中乱搅了好一会子,拦着官军,等云蕾等人爬上半山,这才呼啸而去。
张风府大怒,要重整圆阵,追击敌人,已是不及,只听得黑白摩诃向山上遥呼道:“小娃娃,你那个朋友大娃娃在前头等着你呢,你为什么不和他一道?”云蕾知道黑白摩诃口中所说的“大娃娃”指的乃是张丹枫,心中一跳,几乎要发声相问。毕道凡问道:“这两人是谁?”云蕾道:“西域黑白摩诃。”毕道凡惊道:“原来是这两个魔头,久已闻名,今始见面。想不到咱们却靠这两个魔头脱了一场灾难,只是山民贤侄未能救得,如何是好?”
山上郝宝椿等人尚在与官军掷石作战,毕道凡会合诸人,翻下山背,回到蓝家,又已是黄昏时分。这次救人不成,反遭败绩,众人俱闷闷不乐。谈起前日扮作蒙古牧人,今日躲在军中设伏的那个怪少年,更是议论纷纷,猜不透他的来历。
毕道凡一看天色,道:“张风府等人今晚必在城中住宿,咱们最少该探出周贤侄生死如何,再作打算。看那张风府诡计多端,用的只恐是金蝉脱壳之计,周贤侄是否在六辆囚车之中,咱们也不知道。”
众人想及那张风府如此厉害,都不觉默然。毕道凡缓缓说道:“咱们这群人中,云相公要数你的轻功最好,城中最大那间客店乃是咱们自己人开的。”云蕾甚是机灵,一点即透,道:“是啊,白日里明刀明枪截劫不成,咱们晚上去给他们捣个小乱,最少也能探个虚实。想那张风府武艺虽高,轻功却是未臻佳妙。若有不测,我就给他一个溜之大吉,他未必追得上我。”当下议定,云蕾去探虚实,毕道凡在客店外面策应。
晚上二更时分,两个人悄悄溜入城中,城中早已有人接应,张风府这班人果然在那家客店住宿。云蕾靠着店小二的带引,从客店后门溜入,问明了张风府所住的房间,歇了一会,养好精神,听得敲过三更,换了夜行衣服,正想登上屋顶,忽听得客店外马蹄之声甚急,倏忽到了门前,客店内已有御林军的军官出去迎接。
店小二道:“云相公你且待一会儿。”提了水桶饲料出外,约摸过了一盏茶的时候,外面闹声已止,店小二回来报道:“看情形这是八百里加紧的飞骑传报,只不知是什么文书,如此着紧!”古代传递文书,最急的叫做“八百里快马加紧”,每一驿站都备有专门递送这种文书的快马,上一站送文书的快马到时,立刻换骑,一站站地递送下去,一日之间,总要换十匹八匹快马。所以尽管那些马不是千里马,在十二时辰之内,跑七八百里却也并非难事。
云蕾一怔,道:“你怎么知道?”店小二道:“那位送文书的公差刚下坐骑,马匹就累得倒地,要用两个人的力,才把马头抱起来喝水。”云蕾略一沉吟,道:“那也正好,我就顺便探探这是什么紧要的文书。”
张风府住在靠南的一个大房,云蕾用个“珍珠倒卷帘”的姿势,勾着屋檐,向下窥望,只见房中果然坐着一个公差,张风府手中持着一卷文书,缓缓说道:“今次俘获的贼人,我还没有一个个审问,也不知其中有无此人。若然是有的话,我自然照康总管的意思。嗯,你今日辛苦了,快去歇息,明日回京去吧。这文书副本我另外派人送给贯仲。”
公差道声:“谢大人恩典。”告辞之后,只见张风府往来踱步,眉头打结,显然是有什么重大的心事,蓦然叫道:“来人啦!”把门外守夜的一个军士叫了进来,低低吩咐几句,遣他出去,一个人在房中搔头抓腮,忽地把文书打了开来,云蕾凝神下望,一张画像首先映入跟帘。
云蕾一眼掠过,险险叫出声来,画中人像非他,正是自己要来图救的周山民。只听得张风府喃喃自语道:“先把他的琵琶骨穿了,再把他的眼珠子挖了,却还要留着他与金刀寨主讨价还价,哈,这一招可真阴损到极啦!”
云蕾听得大吃一惊,心中想道:“若然他们如此折磨山民大哥,那么我今夜可要豁出性命,与他同归于尽了。”掌心扣了梅花蝴蝶镖,身上直冒冷汗。
只听得脚步声渐渐来近,云蕾心道:“定是他们押解山民大哥来了。”不料进来的却只是一人,云蕾定睛一看,又险险叫出声来。
来的是一位少年军官,就正是日间曾与云蕾交手、前晚偷袭番王的那个怪客。只听得张风府道:“千里兄,这事可好生难决啊!”
那少年军官问道:“张大人何事难决?”张风府不先答话,却忽地迈前两步,与那少年军官正面相对,微笑说道:“你是十七日离开京都的,怎么前晚才来见我?”那少年军官微现窘态,目光移开,强笑答道:“我中途遇雨,马又不行,是以迟了。”张风府哈哈一笑,道:“是么?”那少年军官面色陡变,退后一步,手按几桌,道:“张大人疑心我了?”张风府又打了个哈哈,道:“岂敢,岂敢!”忽地沉声说道:“你补锦衣卫为时虽然未满一月,咱们可是肝胆相照,是么?”那少年军官以袖拭汗,道:“张大人忠肝义胆,我是无限佩服。”张风府又迫前一步道:“不敢见疑,还请实告。前日在青龙峡中偷袭蒙古使臣,你是不是也有一份?”那少年军官挺立答道:“大人明察,不止有我一份,我实是主谋之人!”张风府道:“你可知道他们是朝廷的贵客,若有差错,可能引起两国干戈么?”那少年军官毅然答道:“张大人,你可知道他们此来,是要我们大明朝廷割地赔款的么?与其屈辱求和,何如誓死一战?”张风府道:“不管如何,你以朝廷军官的身份,袭击外国使者,这罪名可不小呵!”那少年军官道:“大不了也不过是凌迟碎剐,张大人,你就是因此事难决么?一人做事一人当,我绝不连累于你,张大人,我而今束手受缚,你可以放心了吧!”
张风府忽地又是哈哈大笑,道:“千里兄,何必愤激如斯?我所说的难决之事,与你丝毫无涉。”此言一出,那少年军官似是极感意外,讷讷说道:“那、那、那又是为了什么?”
张风府徐徐展开文书,指着那画像说道:“你可知道此人是谁?”那少年军官面色又是一变,却道:“这不是大人此次擒获的强盗之一吗?”张风府道:“我是想问你知不知道他的身份?”那少年军官略一迟疑,忽地一口气答道:“他是雁门关外金刀寨主周健的唯一爱子!听说十年之前,周健叛出边关,被满门抄斩,就只逃出这个儿子。”张风府睨他一眼,道:“你年纪青青,知道的事情可真不少呵!”
那少年军官虎目蕴泪,道:“张大人……”张风府截着说道:“从今之后,你我兄弟相交,请直叫我的名号好了。”那少年军官道:“张大哥,实不相瞒,金刀周健实是我家的大恩人,至于何事何恩,恕我现在不能奉告。”
张风府道:“我也看出你身世有难言之隐,这个不谈。周健的儿子被我们擒了,你说该怎生发落?”那少年军官道:“兹事体大,小弟不敢置喙。呀,金刀寨主虽然是叛了朝廷,可是他在雁门关外屡次打败胡兵,倒也是有功于国呀!他就只剩下这个儿子了,若然押解至京,审问出来,只怕也是难逃一死,那可真是惨哪!”他虽口说“不敢置喙”,其实却是非常明显地说出了自己的意思,想用说话打动张风府之心,将周山民速速释放。
张风府微微一笑,道:“不必押解至京,也不必有劳朝廷审问,康总管早就知道他的身份,但却也未必至死。”那少年军官道:“适才送来的八百里加紧的文书,说的就是此事么?”张风府道:“是呀!我所说的难决之事,就在此了。康总管耳目真灵,已知周健的儿子偷入内地,也知道我们此次擒获了不少绿林中有头面的人,就是还不知道周健的儿子是否也在俘虏之列。所以飞骑传报,要我们留意此人。若是已经擒了,就把他的琵琶骨凿穿,把他的眼珠子挖掉,叫他失了武功,别人也就不易将他救走。然后康总管还要把这个残废之人作为奇货,要挟金刀寨主,叫他不敢抵抗官军。”那少年军官失声说道:“这一招可真毒呀!”张风府道:“你我吃皇恩受皇禄,普通的强盗,咱们手到擒来,领功受赏,那是心安理得。可是周健父子可不是普通的强盗,要不是他们,瓦剌的大军只怕早已长驱侵入了。”那少年军官双目放光,喜道:“张大人,不,张大哥,那你就将他放了吧!我若早知道你有这心思……”张风府笑着截他的话:“就不必费这么大力气去袭击番王了,是不是?千里兄,我早猜到你袭击番王,乃是一石两鸟之计。你不欲与我公然作对,在我帐下,偷放此人,所以想假手毕道凡那一帮人,将番王擒了,用来交换,可是这样?”那少年军官道:“大哥,你说得一点不错!”
张风府笑容忽敛,道:“放了此人,说得倒很容易,你难道不知道康总管的厉害吗?我这锦衣卫指挥固然做不成,你想中今科的武状元,那也休想了。”少年军官默然不语,良久良久,愤然说道:“我这武状元不考也罢,只是累了张大人的功名!”张风府道:“何况不止是掉了功名,只恐性命也未必能保。”那少年军官显得失望之极,冷冷说道:“张大人还有什么吩咐?”张风府道:“你到外边巡夜,除了樊忠一人之外,其他的人都不准出入。你可不许轻举妄动。”那少年军官道:“在你大哥,不,在你大人的手下,我就是敢‘轻举妄动’,也逃不脱你的缅刀,大人,你放心好啦!”张风府挥手一笑道:“不必再说气话,你去吧!”云蕾在檐角偷瞧,见那少年军官悻悻而去,心中也是好生失望。
张风府又把亲兵唤入,低声吩咐了几句,遣他出去,不久又带了一个人入来。
这人乃是樊忠,张风府把文书给他看了,只见他双眼一翻,浓眉倒竖,大声说道:“大哥,你可还记得咱们昔日的誓言么?”张风府道:“年深日久,记不起了!”樊忠怒气上冲,拍案说道:“真的就忘记了?”张风府道:“贤弟,你说说看。”樊忠道:“拼将热血,保卫邦家。咱们是不愿受外敌欺凌,这才投军去的。为的可不是封妻荫子,利禄功名!”顿了一顿,又道:“我本意是到边关上去,一刀一枪,跟胡兵拼个痛快,偏偏皇上却要留我做内廷卫士,这几年可闷死我啦。”歇了一歇,又道:“咱们不能到边关去亲自执干戈以卫社稷,反而把力抗胡兵的金刀寨主的儿子害了,这还成什么话?”张风府道:“咱们还有什么誓言?”樊忠道:“有福同享,有祸同当!”张风府道:“好,那目下就有一桩大祸,要你同当!附耳过来。”在他耳边说了几句,樊忠突然一揖到地,道:“大哥恕我适才鲁莽,你交代的事万错不了!”转身走出,张风府喟然叹道:“只怕你的二哥不是同样心肠。”樊忠道:“哪管得许多。”头也不回,大步走出。
云蕾心道:“原来这两人倒也是热血汉子。”正想跟踪樊忠,看他干的什么,忽见张风府朝自己这方向一笑,招手说道:“请下来吧!你倒挂檐上这么些时候,还不累么?”云蕾微微一笑,飘身落地,拱手说道:“张大人,咱们是朋友啦。”张风府道:“你是为了救周山民而来的,是么?”云蕾道:“不错,你们的话我都听见啦,就烦你把他交与我吧。”张风府一笑说道:“交你带他回去?这岂不要惊动众人?事情败露,你就不为我设想么?”云蕾一怔,想起现下形势已变,已经不必硬来,自己考虑,果欠周详,不觉面有尴尬之色。张风府又是微微一笑,道:“樊忠此时已把你的周大哥偷偷带出去啦,我叫他们在北门之外等你。”云蕾大喜,便待飞身上屋。张风府忽道:“且慢!”云蕾转身说道:“还有何事?”张风府道:“你那位骑白马的朋友呢?”云蕾面热心跳,颤声说道:“他有他走,我有我走,怎知他到了何方?”张风府好生诧异,道:“你们二人双剑合璧,妙绝天下,岂可分开?你那位朋友器宇非凡,令人一见倾心。你若再见他时,请代我向他致意。”云蕾道:“我也未必能见着他,好,我记下你的话便是,告辞了。”张风府又道:“且慢!”
云蕾甚觉烦躁,回头道:“还有何事?”张风府道:“那震三界毕道凡现在何方?”云蕾吃了一惊,心道:莫非毕老前辈的行藏亦已被他窥破?久久不答。张风府一笑说道:“你不肯说,也就算啦。烦你转告于他,他可不比金刀寨主,我奉皇命捕他,万万不能徇私释放,看在他也算得是一条好汉,请他远远避开,免得大家碰面!好了,为朋友只能做到如此地步,你走吧!”
云蕾飞身上屋,想那张风府行径,甚是出乎自己意外。想起这样一位本来具有侠义心肠的热血男子,却为皇帝一家一姓卖命,又不觉替他十分不值。陡然又想起自己的爷爷,为了保全大明使节,捱了多少年苦难,却终于血溅国门,不觉喃喃自语道:“愚忠二字,不知害了多少英雄豪杰!”云蕾年纪青青,本不会想到这些千古以来令人困惑的问题——忠于君与忠于国的区别,在封建社会之中,若非有大智慧之人,实是不易分辨清楚。只因她与张丹枫多时相处,不知不觉之间,接受了他的观念与熏陶,故此敢于蔑视她爷爷那代奉为金科玉律的忠君思想。
云蕾心内思潮起伏,脚步却是丝毫不缓,霎时间,出了客店,飞身掠上对面民房,但见斗转星横,已是四更时分,毕道凡本是在客店外面替她把风,这时云蕾纵目四顾,却是杳无人影。云蕾轻轻击了三下手掌,毕道凡伏地听声的本领十分高明,若然他在附近,这三下掌声,定能听见,过了一阵,既不闻掌声回应,亦不见人影出现。云蕾不觉倒吸一口凉气,心里着慌。毕道凡到哪里去了?他是江湖上的大行家、老前辈,断无受人暗算之理,即说是他见了周山民,也应该等自己出来,一齐回去,于理于情,断不会不见云蕾,便悄悄溜走。那么,毕道凡到底到哪里去了?
云蕾四下一望,吸一口气,施展绝顶轻功,在周围里许之地,兜了两个圈子,细心搜索,仍是不见人影。心中想道:“难道是张风府发现了他的踪迹,预先布下埋伏,将他擒了?不会呀,不会!那张风府一直就在里面,除了张风府之外,御林军的军官没一个是毕道凡的对手,即算是张风府,也非斗个三五百招,不易分出胜负。那又怎会毫无声响,便被捉去之理?若说不是御林军的军官,另有高手,将他暗算,那么能不动声息,而能将毕道凡劫去的人,武功实是不可思议,当今之世,也未必有这样的人。”云蕾越想越慌,索性直往北门奔去,哪须一盏茶的时刻,已到了城外郊区,这是张风府所说,樊忠与周山民等她之处。云蕾击掌相呼,登高纵目,但只见星河耿耿,明月在天,寒螀哀鸣,夜凉如水。休说不见樊忠与周山民二人,整个郊野都像睡去一般,寂静得令人害怕。
云蕾又惊又怒,心道:“莫非这是张风府弄的玄虚,我怎能听他一面之言?敢情他根本就没有释放山民大哥?但他却又何必骗我来此?”云蕾满腹疑团,百思不解,折回身又向城中奔去。
到了客店之外,忽见外面大门虚掩,更是惊诧,索性推门进去,门内院子,本来系有十余匹马,这时只见每匹马都状如人立,前面两蹄高高举起,踢它不动,亦不嘶鸣,在月光之下更显得怪异无伦,令人毛骨悚然。
云蕾定一定神,想起这是黑白摩诃制服马匹的手法,更是大感惊奇:这两个魔头,黑白两道全不买账,人不犯他他亦不犯别人,在青龙峡中,他们虽曾暗助自己一臂之力,却也只是狂冲疾闯而过,未与官军作战,缘何却要深夜到此,作弄官军?
云蕾料知若是黑白摩诃到此,必然尚有下文,飞身上屋,凝神细听,这客店里连住宿的官军在内,总有六七十人,却竟自听不出半点声息,连鼾声也无,冷森森清寂寂地,简直有如一座古坟。云蕾飞身落下内院,想找客店中的伙计,只见房门大开,那曾经给自己带过路的店小二,熟睡如死,推他捏他,毫无知觉;探他鼻端,却是有气;试行推拿,又不似被人点穴;再看另外几间客店伙计自己住的房间,也是尽都如此,连那个武功颇有根底的掌柜,也是瘫在床上,缩作一团,犹如死去一般。云蕾心想:“闻道江湖上有一种采花贼常用的迷香,嗅了迷香,可以令人熟睡如死,莫非是中了迷香?”盛了一碗冷水,喷那掌柜,只见他手臂微微抽动了一下,仍是不醒,又不似是中了迷香。
云蕾纵再胆大,这时也心慌了,跑出外面,但见每间房都是房门大开,住房间的军官与在大厅上打地铺的官军,一个个都是沉沉熟睡,有的手脚伸开,形如一个“大”字;有的半靠着墙,双目紧闭,头垂至肩,似是正欠身欲起,却突然中了“妖法”,就此睡去;有的嘴巴张开,面上表情千奇百怪,好似刚刚张口大呼,就突然给人制住。云蕾吓得冷汗直冒,大叫一声,四面墙壁挡着声音,回声嗡嗡作响,云蕾如置身坟地之中,除了自己,就再也没有一个生人。
云蕾定了定神,想那张风府武功极高,那少年军官亦是一把好手,纵然是黑白摩诃到此,也未必能占上风,怎会一下就给他们弄成这个光景?云蕾再奔到后院,看那六辆囚车,只见车门铁槛,全给利器切断,车中更无半个囚人,黑白摩诃使的又不是宝刀宝剑,那么这却又是何人所做的手脚?
难道张风府也曾给来人暗算不成?云蕾越想越疑,又向张风府所住的那间房间奔去。满客店房门大开,只有张风府这间房门紧闭,云蕾一脚踢开房门,张风府也不见了!
再一看,只见墙上用黑炭画着两片骷髅头骨,那是黑白摩诃的标记,难道张风府给这两个魔头害了?地下却又无半点血迹。再者以张风府武功之高,纵然不敌黑白摩诃联手之力,料想也该有一场激战,房中器物却是一一完整,台不翻,椅不倒,完全不像动过手的样子。此事真是万分不可思议!
云蕾再细看时,只见与画有骷髅头骨的对面墙壁上,还画有两样东西,一行大字。
正中画的是一个长臂猿猴,面目狰狞作攫人之状,左面画的是一柄长剑,剑尖刺着一朵红花,还有两朵白花联结两旁,显得十分诡异。那行大字是:铁臂金猿三花剑,要削摩诃黑白头!施暗算不是英雄,有胆者请到青龙峡一战!
云蕾念道:“铁臂金猿三花剑”,想起师父给她讲过的当代武林人物,点苍派领袖凌霄子的两个师弟,一个号称铁臂金猿龙镇方,一个号称三花剑玄灵子,各有特异的武功,辈分极高,为人在邪正之间,但近十余年,已在点苍山上潜修上乘内功,绝迹江湖,再说他们与黑白摩诃风马牛不相涉,因何却会在张风府的房中,留字挑战?看这情形,似是黑白摩诃先到,铁臂金猿与三花剑后来。
一连串的怪事弄得云蕾不知所措,推开房门,走到外面,再到外巡视,行到后院侧门,忽又发现一桩怪事。
只见那少年军官横刀当胸,前足提起,似是正在飞奔,却忽然给人用“定身法”定住,瞪着双眼,喉头格格作响,甚是骇人。这形状就正如云蕾在石英家中所见过的那四个珠宝买手,被张丹枫封闭了穴道的情形,一模一样!
“他也来了?”云蕾心头乱跳,登时呆住,那少年军官虽然不能转动,目光却是定定地瞪着云蕾,云蕾想起张丹枫点穴之法,自己能解,大着胆子,在他脊椎下的“天璇”、“地玑”两处穴道,各戳一下,那少年军官一声大呼,手足转动,突然一刀向云蕾劈来!
云蕾大吃一惊,险险给他劈中,飞身一闪,拔剑护身,只听得那少年军官喝道:“兀你这厮,原来与奸贼乃是一伙!”云蕾挡了一剑,怒道:“你何故恩将仇报?”那少年军官道:“那奸贼的阴毒手法,偏偏你能解,你和他若不是一师所授,也定是至交友好,他才会将解穴之法教你,你还能狡辩么?”云蕾心中生气,刷刷刷还了三剑,道:“你好无礼,若然我有恶意,何必救你?”那少年军官道:“那你与他是何关系,快快道来!”云蕾怒道:“你是我的何人,我要听你话?”那少年军官劈了两刀,收招说道:“你知道暗算我的乃是谁人?他是瓦剌右丞相张宗周的儿子呀!看你行径,也是一名侠客,你如今知道了他的来历,就该助我报仇。”云蕾心道:“我早已知道了他的来历,何待你说!”却好奇问道:“你与他究有何仇?”那少年军官道:“说来话长,我不止与他有仇,他的一家大小,我都要杀个干净!再说他既是大奸贼张宗周的儿子,偷入中国,还能怀有什么好意么?你既是江湖侠士,你也该与他有仇!”云蕾打了一个寒噤,在他话中,隐隐闻到羊皮血书那种血腥味道,越看这少年军官越觉面熟,不觉一阵阵冷意直透心头,身躯颤抖,牙关打战,那少年军官凝神望她,道:“你怎么啦?”
云蕾强自压制,定神答道:“没什么。”那少年军官道:“好啦,咱们打架也打得乏啦,我与你和解了吧。你告诉我你的来历,我也告诉你我的来历。”云蕾道:“我不必你告诉,我知道你是从蒙古来的。”那少年军官道:“你怎么知道?”云蕾道:“你前日偷袭番王,扮那蒙古的牧人,神情语气都像极了。”那少年军官淡淡一笑,道:“是么?我祖先两代,本来就是蒙古的牧人。”咚的一声,云蕾跌倒地上。她的爷爷在蒙古牧马二十年,她的父亲为了营救爷爷,在蒙古隐姓埋名,过的也是牧羊的生活,不错,他们都曾在蒙古做过牧人,不过不是自愿的罢了。
这霎那间,好像有道电流通过了全身,云蕾战栗之中神经全都麻木了。“他是我的哥哥,不错,他准是我的哥哥。呵,他真的是我的哥哥么?”云蕾入京,为的就是探听哥哥的消息,可是,如今遇着了,她心底下却又希望这人不是她的哥哥。他说起张宗周父子之时,是多么地恨呵,若然他真是自己的哥哥,知道自己与张丹枫的交情,那又将发生何等样的事情?云蕾不愿报仇么?不是,羊皮血书的阴影始终在她心上没有消除,她喜欢张丹枫,她也恨张丹枫,可是她又不喜欢别人也恨张丹枫,就是这么古怪的矛盾的心情。
云蕾咕咚一声,倒在地上,那少年军官喝道:“你是谁?”错综复杂的思想,波浪般的在她心头翻过,“暂时不要认他!假如他不是哥哥,岂非泄露了自己的身份。何况他又是一个军官。”云蕾像在水中沉溺的人,抓着了一根芦草,抓着了这个可以暂时不认哥哥的“理由”,一跃而起,道:“我是来找周山民的人。”
那少年军官好生诧异,道:“我知道你是来救周山民的人,三更时分,你第一次来时,伏在张大人的屋顶,我已经瞧见啦,不过我不喝破罢了。我问的不是这个——”云蕾道:“你问别的我就不说,你不知道事有缓急轻重吗?你瞧,你这里闹成这个样子,亏你还有闲情与我问长问短。我问你,我的周大哥呢?谁到过这里了?你和张风府的说话我也都听见啦,我知道你也是想救山民大哥的。”
那少年军官似是霍然醒起,道:“是呵,咱们先进里面瞧瞧去,张大人不知道为什么不见出来?”顿了一顿,忽道:“其实我与你说的也不是闲话,你真像一个我所要找寻的人,可惜你是男的。呀,这话说来可长,非得一天一晚说不明白,咱们以后再好好的说。”
云蕾已移动脚步,走在前面,不让他瞧见自己面上的神情,淡淡说道:“里面闹成什么样子你还不知道吗?你们的兵士全给人弄得像死人啦。你的张大人也不见了。”
那少年军官“啊呀”一声便往里跑,见了里面的景象,也不禁毛骨悚然,进了张风府的房间,看了两面墙上所留下的骷髅、猿猴、宝剑等标记,骇然说道:“果然是他们来了!”
云蕾道:“他们,他们是谁?”那少年军官道:“黑白摩诃和大内总管康超海的两个师叔。”云蕾道:“呵,原来铁臂金猿龙镇方与三花剑玄灵子乃是大内总管的师叔,那么恭喜你们,你们又添多两个高手了。”那少年军官甚是不乐,道:“你可不知其中利害,若然铁臂金猿与三花剑知道是我们释放了周山民,张大人性命难保。”云蕾道:“周山民真的是已释放了?”那少年军官道:“我起先认为张大人不肯释放,谁知他暗中已有安排。他叫樊忠悄悄带人出去的。”云蕾道:“可是周山民与樊忠现下也不知生死如何。”将自己所遇的奇事说了,那少年军官叹口气道:“这种意外,谁也料想不到。”云蕾正想发问,那少年军官接下去道:“樊忠与周山民偷偷从后门溜走,我在那里把风巡夜,忽然夜风之中吹进来一股异香,我急忙止着呼吸,已吸进一丁点儿,那异香好生厉害,只是吸进少少,就立刻全身酥软。蓦然间一条黑影飞下墙头,正是张丹枫这个奸贼,我在蒙古认得他。他一出手便用他那邪恶的点穴功夫,我屏住气不敢呼吸,也不能叫喊,交手五、六招,吸进去的迷香,药性发作,再也支持不住,以至给他点了穴道。”云蕾心道:“原来如此。怪不得他这样快便着了张丹枫的道儿。可是张丹枫为什么又要作弄他呢?”那少年军官接下去道:“我给他点了穴道,里面闹得如何,已是全无知晓,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外面忽然又飞进两个人来,一个是熊腰猿面的老者,一个是腰悬长剑的道人,两人试着给我解穴,却无法解开,那人骂了声‘脓包’就进去了。其实他们枉为点苍派的长老,解不开别派的点穴,又何尝不是脓包?两人进去之后不一会就联袂而出,恨恨然大骂黑白摩诃,飞一般地又越墙走了。嗯,他们若遇着这两个魔头,可有一场好打。”云蕾道:“咱们且往青龙峡的方向去找寻他们。”那少年军官道了声好,走出前院,见那些马匹的怪状,又好气又好笑,骂道:“这两个魔头连马贼的阴毒手法也使出来啦,亏我在蒙古多年,对于治马的功夫还懂一手。”边说边替马推拿拍按,舒散血脉,不久就将两匹战马治好,与云蕾驰出城外。
这时四野鸡鸣,天将近晓,到青龙峡的路上,只见几条马蹄痕迹,交错纵横,两人飞马驰驱,跑了一阵,青龙峡已隐隐在望,到了一条岔路,忽听得左边道上,远远传来兵刃交击之声,而右边道上,远远又见一人一骑,正在疾跑。那少年军官道:“我往左边,你往右边,分头探道。”云蕾纵马上道,跑了一程,与前面那骑渐渐接近,云蕾吹了一声胡哨,那骑马突然勒住,拨转马头,疾奔而来,马上的骑客正是御林军的指挥,有京师第一高手之称的张风府。
云蕾举手招呼,张风府勒住马头,疾忙问道:“你的那位朋友呢?”
云蕾蓦地一怔,说道:“你见着他了么?我刚刚从你那里来。”张风府沉吟半晌,道:“那么此事就真奇怪了,他为什么引我出来,在这荒野上捉迷藏、兜圈子?”云蕾问道:“什么?是他引你出来的么?那黑白摩诃呢?”张风府道:“你是说昨日在峡谷之中所遇的那两个怪物?我没有见着他们。我送你走后,正在房中静坐,思考如何应付这事的后果,忽听得有人轻轻在窗外敲了三下,说道:‘宗兄,我来啦!’此人轻身功夫,真是超凡入圣,连我也听不出来。我一跃而出,只见他已在屋顶微笑招手。什么?你还问他是谁?自然就是你那位骑白马的朋友啦。他叫什么?嗯,张丹枫。此人行事真是神奇莫测,我实是想与他交纳,立刻追上前去。那人晃一晃身,便飞过两间屋顶,身法之快,无以形容。我猜想他是不便与我在客店之中谈话,所以引我出去。我追过了两条街口,只见两匹马在转角之处等着。张丹枫道声:‘上马’,飞身先骑了那匹白马,我也跳上了另一匹马,飞驰出城,我以为他定然停马与我说话,谁知他仍是向前飞跑,我唤他他也不听,追他又追不上。待不追时,他又放慢马蹄,在这荒野上引我转来转去,真是莫名其妙。”云蕾道:“现在呢?”张风府道:“他已经过了那边山坳了。我听得你在后面呼唤,就不追他啦。嗯,你刚从我那里来?可有人知觉么?”云蕾笑道:“还说什么知觉?你的人全给黑白摩诃弄死了!”张风府跳起来道:“黑白摩诃有这样大的胆子?”云蕾道:“不是真的弄死,但却与死也相差不多。”将所遇的异状一一细说。张风府听得客店中人都沉睡不醒,用冷水喷面也没效果。沉吟说道:“唔,这果然是黑白摩诃的所为了。西域有一种异香,乃是最厉害的迷药,名为‘鸡鸣五鼓返魂香’,非待天亮,无药可解。若到天亮,自会醒转。虽然邪气得紧,却是对人无害。看这情形,张丹枫是与黑白摩诃联手来的,由张丹枫引我走开,再由黑白摩诃施放迷香。咦,我自问与黑白摩诃无冤无仇,与张丹枫也有一段小小的交情,为何他们却与我开如此这般的一个大玩笑。”
云蕾道:“我亦是十分不解呀!”再把在客店中所见的奇怪情形,细说下去。张风府听到铁臂金猿与三花剑联袂而来,不觉面色大变。云蕾道:“他们不是你们的自己人吗?你害怕怎地?”张风府摇了摇头,惨笑说道:“你且别问,先说下去。”云蕾一口气将所遭遇的怪事说完,张风府听得那少年军官也着了道儿,不觉苦笑。云蕾道:“那少年军官不知何以如此恨他?”云蕾自是隐着张丹枫的身份不说。张风府沉吟半晌,道:“看那张丹枫器宇轩昂,当不会是个坏人。云统领何以恨他,这事我倒要问个明白。”云蕾听得一个“云”字,不觉面色惨白,摇摇欲坠。张风府急忙伸手相扶,道:“你怎么啦?”云蕾拨马避开,定了心神,道:“没什么。那军官叫什么名字?”张风府道:“姓云名唤千里,你问他作甚?”千里二字合成一个“重”字,云重正是幼年就与云蕾分手的哥哥。云蕾此时更无疑惑,心中又是欢喜又是惊惶。欢喜者乃是兄妹毕竟重逢,惊惶者乃是他与张丹枫势成水火。只听得张风府又道:“你们可是相识的么?”云蕾道:“他像我幼年的一位朋友。嗯,他是什么时候回来的?”张风府道:“回来?咦,你也知道他是从蒙古回来的么?他到御林军中未满一月,我以锦衣卫指挥兼御林军都统,正好是他上司。相处时日虽浅,却是意气相投。据他说,他的祖先两代,都是留在瓦剌国的汉人,饱受欺凌,所以逃回。他立志要做一个将军,好他日领兵去灭瓦剌。所以先在御林军混个出身,准备考今年特开的武科,若然中了武科状元,那就可遂他的平生之愿了。”云蕾不觉叹口气道:“他想做官报仇,只恐未必能遂心愿。张大人,你休怪我直说,真正抵御胡虏的可不是大明朝廷。”张风府默然不语,半晌说道:“你所见也未必尽然,我朝中尽有赤胆忠心誓御外侮的大臣,阁老于谦,就是万人景仰的正直臣子。”云蕾不熟悉朝廷之事,当下亦不与他分辩。
张风府见云蕾甚是关心那个少年军官,好生奇怪,正想再问,忽听得一声马嘶,张丹枫那骑白马又奔了回来。张风府叫道:“喂,你弄的究竟是什么玄虚?你的好友在此,不要再捉迷藏了吧!”张丹枫白马如飞,霎忽即到,先向张风府道声:“得罪!”再向云蕾说道:“你好!”云蕾扶着马鞍,冷冷说道:“不劳牵挂。”
张风府见二人神情,并不像是好友,奇异莫名。可是急于知道他的用意,不暇多管闲事,便率直问道:“张兄,你我也算得上有段交情,何以你与黑白摩诃到我住所捣乱?”张丹枫仰天大笑,吟道:“一片苦心君不识,人前枉自说恩仇。我问你,你可知道什么人来查探你么?”张风府面色一变,道:“你也知道了么?铁臂金猿龙镇方和三花剑玄灵子也来了。”张丹枫道:“可不正是,他们因何而来,难道你还不明白么?”
铁臂金猿与三花剑乃是当今大内总管康超海的师叔,这康超海乃点苍派领袖凌霄子的首徒,两臂有千斤神力,外家功夫登峰造极,只因他长处宫内,保卫皇帝,所以在江湖之上,声名反而不显。他不忿张风府有京师第一高手之称,曾三次约他比武,每次都输了一招,口中虽说佩服,心中却是不忿,所以暗地里常排挤他,张风府亦是明白。康超海的职位比张风府高,张风府对他甚有顾忌。张丹枫一番说话,说得张风府面色大变,喃喃说道:“莫非是康超海将他的两个师叔请来,暗中想加害于我?”张丹枫笑道:“何须暗中加害,现下你就有痛脚捏在他的手里。”张风府道:“什么?”张丹枫道:“铁臂金猿与三花剑本来不是为你出京,可是却刚好撞上你的事情,你欲知个中原委么?”张风府道:“请道其详。”张丹枫道:“黑白摩诃买了一宗贼赃,乃是京中某亲王的传家之宝:一对碧玉狮子,单那镶嵌狮子眼睛的那两对明珠,就价值连城。这事情闹得大了,康超海自知不是黑白摩诃的对手,所以请两个师叔出山相助查缉。他们料定黑白摩诃必是逃回西域,是故一路北来。却刚好你也在这一带,所以顺便就将你监视上啦。无巧不巧,你捉了金刀寨主的儿子,你还未知道他的身份,康总管已是得人告知,周山民的身价可更在那对玉狮子之上,能擒获至京,便是大功一件。康总管立刻将追赃之事抛过一边,一面飞书传报,一面请他的两个师叔连夜赶到你那里提人。周山民前脚出门,他们后脚赶至。”张风府惊呼道:“若然他们知道我将周山民释放,这事可是灭族之祸。”张丹枫笑道:“他们已被我用计引开,这事情他们永不知道。”张风府道:“啊,你原来是用黑白摩诃为饵,引开他们。你竟然能指使这两个魔头,佩服,佩服!可是你们在客店之中的那场捣乱,却又是为何?”张丹枫道:“他们虽不知道周山民是你释放,但失了重犯,这罪名可也不小哇!张大人宗兄,你熟读兵书,当知黄盖的苦肉之计。”张风府恍然大悟,在马上抱拳施礼道:“多谢大恩,没齿不忘!”云蕾尚未明白,禁不住问道:“你们弄的究竟是甚玄虚?”张风府道:“他们打开囚车,放走囚犯,我自然难逃罪责。可是来的若是极厉害的敌人,我们人人受制,那就是说我已尽力而为,只因力所不敌,并无佯败私放的嫌疑,那罪名就减轻了。”张丹枫道:“不但如此,以你的声名,本来战败已是有罪,但若来袭的敌人,把本事比你更高的人都打败了,那么康总管也就不好意思降罪你啦。”张风府道:“那就是说你们准备给铁臂金猿与三花剑一点厉害尝尝了,你们准能打败他们么?”张丹枫笑道:“你且细听!”
只听得山坳那边一阵阵高呼酣斗之声,似是正向这边追杀过来,张丹枫道:“还有三里路程,张大人,我还要送你一点薄礼。”张丹枫手中提着一个红布包裹,圆鼓鼓的好像内中藏着一个西瓜。张风府接了过来,打开一看,内中藏的竟是一个人头,张风府面色大变,手起一刀,向张丹枫迎面劈去,嘴中骂道:“你为何杀了我的二弟,这难道也是苦肉之计吗?”云蕾在旁,也看得清清楚楚,这正是与张风府、樊忠合称京师三大高手,内廷卫士贯仲的头颅!
张风府这一刀乃是在急怒攻心之下劈出,威势猛捷无伦。只见张丹枫大叫了一声:“哇哇不得了!”整个身躯,飞了起来!正是:
又见张郎施妙计,一场大祸弭无形。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十三回戴月披星 苦心救良友移花接木 珍重托珊瑚
张风府这刀虽是毕生功力之所聚,但张丹枫早有防备,随着刀风,直晃出去,手舞足蹈,故作惊慌失措之状,张风府越发大怒,骂道:“你故意来将我戏弄,是何居心?”张丹枫哈哈一笑说道:“你不谢我也还罢了,怎么颠倒骂我?你看这是什么?”随手一抛,抛过一封朱漆封口的文书,文书分量甚轻,竟给他在数丈之外,像发暗器一样的抛掷过来,内家劲力之深,虽是张风府那样的高手,也不觉吃了一惊。
拆开一看,这文书竟是贯仲秘密送呈康总管的,内中将出差以来,张风府的一言一行都写在里面,张风府在五招之内败与张、云二人,又不准旁人帮手等事,都有记录。周山民如何被擒,如何被他混在囚犯之中带走等事,更是写得详详细细。张丹枫道:“贯仲早已认出周山民,不过他不说与你知。他当日来不及写信,就密遣心腹,飞报上京,不过对你尚无大碍,若这封信给康总管见了,可是有所不便!”
张风府掷刀长叹道:“二弟本是贪心利禄,却不料他卑劣如斯!”兄弟情深,眼泪滴下。云蕾忍不住道:“这样的人,你还哭他作甚?”张风府道:“到底是兄弟一场。好,我不怪你杀他,你走吧!”山坳那边追杀之声越来越近,张风府将头颅包好,挂在马鞍,背向张、云二人。张丹枫突然抽出宝剑,刷的一剑刺去,云蕾惊呼道:“你干什么?”但见张风府痛得哇然大叫,回过头来,眼中神色,惊骇之极!
这一剑只削去了张风府左臂一片皮肉,并无大碍。张风府又惊又怒,刚说得一个“好”字,只听得张丹枫低声说道:“快拾起缅刀,与我交手。”张风府恍然大悟,立即拾起缅刀,与张丹枫打作一团,左臂鲜血,一点一点地滴在地上,也顾不得止痛包扎。
云蕾不觉失笑,心道:“张丹枫真是精灵古怪,这苦肉之计,却也把我吓了一惊。”试想张风府若不被“敌人”刺伤,居所被袭,失掉重犯等事,那就不好交代。
张丹枫边打边低声笑道:“你适才砍我一刀,没有砍着,我刺你一剑,却把你刺伤,你服了我吧。”张风府被他弄得哭笑不得,刀法散漫,不料张丹枫真真假假,剑法一紧,竟如狂风暴雨般的杀来,张风府左臂受伤,险险被他刺中要害,迫得认真抵敌。
只见山坳转角之处,一伙人打得翻翻滚滚,直逼过来,前面的是黑白双魔,后面的一个老汉一个道人,却正是康总管那两个师叔。黑白双魔边走边战,虽败不乱。
三花剑玄灵子忽见张风府被一个白衣少年杀得手忙脚乱,负伤力战,不觉惊疑交并,心道:“这少年究是何方神圣,年纪青青,居然能将张风府打得如此狼狈,难道是康超海言过其实,故意将张风府的本事夸张了么?”立即虚晃一剑,舍了黑白摩诃,飞身抢到前面,叫道:“张大人,你且退下,待我取他!”
玄灵子是点苍派有数人物,出手果是不同凡响,只见他长剑一挽一送,登时飞起一朵剑花,手法不变,剑尖又已左右虚刺两剑,又飞起两朵剑花。他每一出手,都是一招三式,两虚一实,飞起的剑花也是一大两小,所以有“三花剑”之称,等闲人物,挡不了他三招两式。
张丹枫叫道:“啊呀,不好了!”玄灵子冷笑道:“你知道不好了么?”振剑一挥,但见三朵剑花,齐飞过去,张丹枫脚跟一旋,团团转转,竟然随着他虚刺的两剑,直转过去,虽是三花盖顶,却是毫发无伤。玄灵子吃了一惊:这份轻功,可是人间罕见。不敢轻视,上下前后左右,疾刺六剑,每剑又分为三式,虚虚实实,变化无穷,剑花错落,有如天上繁星,任是绝顶轻功,也难躲闪。
忽听得张丹枫哈哈大笑,陡见一道白光,有如神龙夭矫,从满空飞降的剑花之中直穿出去。张丹枫拔剑出鞘,快捷异常,待得玄灵子看出这是宝剑之时,张丹枫的剑锋已削到他的手腕。玄灵子若是反剑抵御,兵刃必然被他削断,云蕾看得血脉愤张,忍不住叫道:“好啊!”
忽见玄灵子手腕一翻,白光忽地停住,原来是玄灵子的长剑搭上了张丹枫的剑身,双剑相交,彼此黏住。张丹枫也不禁大吃一惊,这玄灵子变招的快捷与功力之深厚,果然还在张风府之上。
张丹枫再走险招,手劲一松,让玄灵子的劲力逼来,宝剑陡然移开,弯腰一剑,刺玄灵子下盘肾水命门要穴,玄灵子长剑呼的一声,从他头顶削过,招数未曾使老,忽地向后一仰,饶他避得如此快捷,袍角也被削去了一截。这两招双方都使得险极,张丹枫若不是冒险突攻,头颅一定被他长剑穿过!
玄灵子连使数招,占不了便宜,勃然大怒,长剑一个盘旋,施展杀手神招,但见剑影纵横,剑花乱舞,虚虚实实,叫人目眩神迷,张丹枫心道:“在百招之内,我可以与他打成平手,若战到百招之外,我的武功可就要泄底啦!”将宝剑舞起一团白光,护着全身,高声叫道:“单打独斗,何时方能了结?喂,你还有一个伙伴,叫他一齐来吧!喂,黑白摩诃,放开这个糟老头儿,你们走吧!”
玄灵子的师兄铁臂金猿龙镇方,以一敌二,正被黑白摩诃杀得呼呼喘气,冷汗直流,忽感压力一松,黑白摩诃同声笑道:“算你命大,我的小朋友保你不死。放你走啦!”龙镇方大怒,尚待进招,黑摩诃一杖飞来,龙镇方斜闪两步,招数刚刚递出,哪知黑白摩诃这对孪生兄弟,心意相通,他们平日又配合有素,停招进招,都似预先约定一般,龙镇方向左一闪,白摩诃刚好抢先一步,踏上那个方位,白玉杖在龙镇方背上一敲,大笑道:“打你这不知进退的老猴儿!”大笑声中,两兄弟扬长而去。只气得铁臂金猿几乎晕倒地上。
白摩诃这杖沉重异常,饶是铁臂金猿内功精纯,运气三转,仍是觉得肋骨隐隐作痛。张丹枫笑道:“老猴儿,被打断脊骨了么?”铁臂金猿是成名了几十年的人物,几曾受过今日之气?大吼一声:“小贼欺我太甚!”怪兵器往地下一撑,身形扑腾飞起,竟在横空交击的剑气之中,突然下袭。
铁臂金猿的兵器形似龙头拐杖,可又比普通的龙头拐杖多了两样东西,一样是在拐杖的尖端,伸出一个形如手掌的东西,五枝明晃晃的利钩,有如手指,可以勾刺撕拉;拐杖上又长满尖刺,整枝拐杖,除了手握的龙头把手部分,其余都不可接触,舞动起来,确是有如毛茸茸的猿臂,作攫人之势。
张丹枫独战三花剑玄灵子已感吃力,铁臂金猿突然来袭,有如空中伸下怪手,天灵盖几乎给拐杖尖端的铁掌抓着。张丹枫吃了一惊,剑诀一指,剑光飘忽,一招“分花拂柳”,似东似西,分袭二人,铁臂金猿一声低啸,倏忽连进三招。猿臂般的怪兵器竟随着剑光飞舞,扑击擒拿,张丹枫也不觉暗暗道好,心道:“这铁臂金猿果然名不虚传,在苦战黑白摩诃,捱了一杖之后,居然还是这般了得!”玄灵子的三花剑也骤然加紧,剑剑直取要害,张丹枫应付为难,却是哈哈大笑道:“妙极,妙极!两个老贼一齐打发,省了多少功夫!小兄弟上啊!”云蕾木然不动,忽见张丹枫一个踉跄,险险被玄灵子的长剑钉住,刚一闪身,又几乎给铁臂金猿的怪兵刃勾着咽喉,真是险象环生,令人惊心动魄。张风府退下一边,看得十分心急,见云蕾迟迟不上,几乎要替张丹枫催出声来。
忽见青光一闪,云蕾挥剑疾上,张丹枫一声欢呼,白光暴长,似千里洪波,溃围而出,青光白光,一合之后,忽如一道光环,四边扩展,双剑合璧,威势暴增。铁臂金猿与三花剑只觉敌人的剑势,有如排山倒海般的直压过来,吓得连连后退。玄灵子尚待觅隙进击,但双剑合璧,首尾相连,天衣无缝,攻守俱妙,玄灵子不进击也还罢了,一剑插进,双剑忽地一合一绞,只听得一片断金戛玉之声,玄灵子的长剑给交叉截为四片,不是缩手得快,手指也几乎全被削掉。铁臂金猿大吃一惊,怪兵刃急往外封,只听得喀嚓一声,双剑齐下,拐杖尖端的铁掌亦被削了,铁臂金猿这招用得太急,铁掌被削,陡然一震,身躯险险扑倒。张丹枫哈哈大笑,道:“真是不知进退的老猴儿!”飞起一脚,正正踢在敌人的膝盖骨上,铁臂金猿定不着身形,一个翻身,跌出五、六步外,“咕咚”一声,双脚朝天,大腿竟给自己的怪兵器碰着,被拐杖上的尖刺戳伤十几处伤口!
铁臂金猿与三花剑在江湖上是何等威名,不料不过十招左右,就被两个少年杀得大败,兵刃被削,人亦受伤,狼狈十分,颜面无光,不待张、云追来,立刻翻身便走。
张丹枫仰天大笑,挥手叫道:“小兄弟,快快追啊,捉这两个老猴儿!”铁臂金猿与三花剑吓得魂不附体,跑得更疾,其实张丹枫不过是吓吓他们,若然真个追赶,他们就是没有受伤,也定必被张丹枫赶上。
张风府故意大呼小叫,作挥刀力战,抵御强敌之状,待铁臂金猿与三花剑去得远了,这才噗嗤一笑,向张丹枫谢道:“我今日受你一剑,甚是值得。他日至京,还请到舍下相会。”将京中的住址说了,又道:“张兄,云兄,你们双剑合璧,天下无敌,可合而不可分,朋友之间,纵有什么意气,也该消除才是。”张风府哪知二人之间的恩恩怨怨,只道是他们闹了别扭,所以特加劝解,他虽说的二人,却是单独面向云蕾,云蕾面上一红,低首不语。张风府心中奇道:“这位云相公亦是侠义之士,何以未语先自含羞,倒像一个未出过门的闺女?”正想婉言再劝,张丹枫道:“你瞧,他们来了!”
只见云重与樊忠从山坳转了出来,原来樊忠昨晚刚刚将周山民带出后门,就冷不防被张丹枫与黑白摩诃制服,其后张丹枫引开张风府,黑白摩诃用迷香迷倒了御林军,在附近埋伏,恰恰赶上时候,待铁臂金猿与三花剑在客店中走出之时,便引他们到青龙峡附近厮杀。樊忠也被他们擒到青龙峡,缚在一棵大树之上。黑白摩诃在青龙峡谷口与强敌厮杀半夜,不分胜负(这也是铁臂金猿与三花剑为何在十招之内就败给张、云二人的道理,不然,按他们的功力,总可以抵挡到二十招以上的)。云重与云蕾在三岔道口,听到左面道上的厮杀声,便是他们所发。待云重赶到之时,已是天光大白,只见樊忠被缚在树顶,飘飘荡荡,铁臂金猿、三花剑与黑白摩诃高呼酣斗,插不进手去。云重爬上树顶,将樊忠解下,樊忠被缚得久了,手脚都已麻木,云重替他推血过宫,手术尚未做完,铁臂金猿与三花剑又已被黑白摩诃引开。
待樊忠完全恢复之后,再赶来时,铁臂金猿与三花剑已被张、云联剑打得大败奔逃。
云重见了张丹枫,蓦地一声怒吼,挥刀疾上,眼中就像要喷出火一般。张风府心中奇道:“何以云统领如此恨他?”樊忠也挥动双锤助战,张丹枫身形飘飘,力战二人,云蕾心中痛苦之极,独倚崖边,眼睛发直,显得十分惶惑,一片茫然。
张风府喝道:“住手!”樊忠先收了双锤,云重左刀右掌,却仍是连连进招,叫道:“大哥!此人是奸贼张宗周之子,不能放他。”张风府吓了一跳,樊忠又举起双锤,张风府道:“三弟休得妄动,昨晚接连的意外之事,实是他救了我们。待我问明。”扬刀喝道:“张丹枫,云统领所言是虚是实?”张丹枫仰天狂笑,吟道:“堪笑世人多白眼,莲花原自出污泥!你看我的行事,还不知我的为人吗?何必要喋喋不休,查问我的家谱?”
张风府一愕,心道:“是啊!他即是张宗周之子,又有何干?”大声喝道:“云统领住手!此人对我们实是一番好意,不可以怨报德!”云重呼呼两掌,叫道:“大哥你有所不知,此人乃是我家的大仇人!有仇不报,岂是丈夫?”张风府勃然发作,怒道:“好吧,你报你的仇,我不管你!”云重施展大力金刚手法,狠狠扑击,忽听得“当啷”一声,左手单刀已被张丹枫的宝剑削断,云蕾一声惊呼,飞身一掠,青冥剑当中一格,将张丹枫的宝剑格开,张丹枫本就无意刺伤云重,趁势收招,跳出圈子。张风府见云蕾跃出,起先以为他们是联剑对付云重,不由得大吃一惊,急得连忙跃出,陡见云蕾横剑格开,先是一怔,随即笑道:“好好,冤家宜解不宜结,你格得好!”一把拖了云重,说道:“你已见过真章,还不走么?”云重狠狠地盯了张丹枫一眼,心中暗恨自己学艺不精,十年苦功,竟打不过仇人的儿子,被张风府拖开,也只好随他而去。
云蕾一剑格开,忽地“哇”的一声哭了出来,跌倒地上,云重已转出山坳,回头望她一眼,心中甚是疑惑。张风府怕他再回去纠缠,笑道:“你管别人的闲事做什么?”拖着云重,走出山谷。
云蕾抬起头时,已看不见云重的背影,不由得哀哀痛哭,低唤“哥哥!”忽觉张丹枫轻抚她的秀发,在耳边柔声说道:“小兄弟,哭吧,哭吧!哭个痛快,你就舒服啦!”他这么一说,云蕾反而不哭了,翻身坐起,推开张丹枫的手,说道:“我哭我的,谁要你管!”
张丹枫笑道:“小兄弟,你这是何苦来?世间多少事令人伤心,你哪有这许多眼泪?”云蕾被他勾起心事,泪又滴下。张丹枫道:“其实人生最多也不过百年,多少大事情还做不完,个人恩怨又何必如此看重?”
云蕾一跃而起,怒道:“你倒说得风凉!”张丹枫见她已肯开口说话,心中大慰,又道:“我爹叫你爷爷牧马二十年,这确实是对你们不起,可也无法挽回。你爷爷之死,却与我家无涉,我再三说及,你都不信我么?”云蕾想起这羊皮血书,乃是爷爷在牧马之时便已写了,可见爷爷纵是不被奸人害死,也要自己报仇,更是伤心泪下。
张丹枫叹了口气,道:“你哥哥的大力金刚手法,功力非凡,我听师父说过,当今天下,擅长大力金刚手的,只是有限几人,尤以董师伯最高,看来你哥哥乃是董师伯的高足。”话完之后,又长长叹了口气。云蕾忍不住说道:“我哥哥的武功正是董师伯所授,这也惹了你们?你唉声叹气,却是为何?”张丹枫道:“想我们三人,都是同门手足,原应亲若一家。而今却被死去了的人,隔开了我们活着的人,令我们彼此相仇,大家都不快活,这岂不可哀!”云蕾如受一棒,急急避开张丹枫投掷过来的目光,心中思潮起伏,默然不语。
张丹枫又叹了口气道:“你既不肯相谅,那么咱们还是分手了吧,免得彼此伤心。”云蕾忽道:“且慢。”张丹枫回头说道:“嗯,你本是冰雪聪明,而今可想得通透了?”云蕾又避开张丹枫的目光,道:“你我之间,已是无话可说。周大哥呢,你将他劫到哪里去了?毕老前辈呢,你可见着他么?”张丹枫心中暗笑,说是“无话可说”,偏偏还有那么多话,笑道:“山民大哥对我敌意甚深,我已将他击倒了。”云蕾道:“什么?”张丹枫笑道:“他被樊忠带出后门之时,铁臂金猿与三花剑已将来到,我怕他们撞着,事情就要弄糟。是以劝毕老前辈与他速速乘我的白马离开,他不肯听,我只有将他的穴道封闭,由黑白摩诃先去阻铁臂金猿与三花剑一程,三人同乘白马,不须一刻,便将他送到蓝家。我的点穴手法,有轻有重,轻者过了一个时辰,可以自解,而今他大约已在蓝家喝压惊酒啦。”云蕾又是佩服,又是惊奇,却淡淡说道:“你一晚之间,竟做了那么多事。”张丹枫道:“我的白马日行千里,这算得了什么?”
话说完了,云蕾又是黯然不语,再度避开张丹枫投过来的目光。这时旭日东升,已在青龙峡上空,布成了缤纷夺目的锦幕,春色将残,杂花生树,梨花如雪,晓日金光,映出山容花色,美丽清幽,张丹枫忽然摸出了一封信,道:“烦你交给翠凤姑娘。”云蕾并不回头,反手接信,她明知与张丹枫不免一别,是以强自压制,免得多瞧一眼,多增一分伤心。张丹枫叹了口气,骑上白马,缓缓走出山谷,马蹄踏着零落的花瓣,放声歌道:“杨柳丝丝弄轻柔,烟缕织成愁。海棠未雨,梨花先雪,一半春休。而今往事难重省,归梦绕秦楼。相思只在,丁香枝上,豆蔻梢头。”这是宋人王雱怀念改嫁了的妻子的一首小词,而今由张丹枫唱出,却别有伤心之处。云蕾听得如醉如痴,心道:“我虽然恨你,但我这一世绝不另嫁他人。哎呀,老天爷对我何其残酷!”
歌声回旋,花瓣零落,张丹枫的影子又不见了。云蕾凝着泪珠,沐着阳光,跟着也走出了山谷。
正午时分,云蕾回到饮马川寨主蓝天石的老家,周山民果然喝过了众人给他摆的压惊酒,正在与群豪谈论。毕道凡一见云蕾,哈哈笑道:“昨晚我丢下你一人先走,本是挂心,可是一想到有张丹枫暗中照应,我就无顾虑啦。”言下之意,对张丹枫竟是十分佩服。蓝天石也道:“咱们费尽心思,救不了人,张丹枫一来,事情便轻轻易易地办妥了。此人行事,真是神奇莫测。”对张丹枫敌意甚深的郝宝椿也道:“看来此人也是个热血汉子,咱们以前可错怪他了。”正是口有所道,皆是道及张丹枫。周山民看了一眼云蕾,道:“可惜他是云相公的仇人,要不然咱们真该好好与他结纳。”云蕾面晕红潮,默然不语。石翠凤道:“云相公,救出山民大哥,你也有功,你怎么不说话呀?”
云蕾道:“我有什么功劳,我不过是棋盘上任由摆布的一只小卒罢了。”石翠凤好生不悦,道:“谁人能摆布你?”云蕾其实是心有所思,冲口而出,被她一问,不觉哑然失笑,却又黯然说道:“我是说我是由命运所摆布,不能自主。”众人相顾愕然,不知她何以没头没尾,突然说出这样的话。周山民忽道:“真是的,你与张丹枫结下宿世之仇,岂不正是命运的摆布?”要知周山民虽是对张丹枫渐有好感,但一想起云蕾对张丹枫所藏的深沉情感,便不觉黯然自伤。
石翠凤道:“你们怎么像和尚谈禅似的说个不休。云相公,你是不是还要进京?”正想说要跟“他”同去,云蕾忽道:“嗯,我几乎忘记了,有一封信要交给你。”石翠凤道:“张丹枫何以有信给我?这倒奇了。”又道:“你与他既是有仇,却又如同好友一般,这也真奇!”边说边拆开信,叫道:“原来是我爹爹的信。咦,有什么急事要我回去?云相公,这信封里还套有另外一封信是交与你的,不,是托你转交给阁臣于谦的,呀,这可不是他的字迹呀!”再看下去道:“原来交给你那封信又是另一个人写的,怎么要这样辗转相托呢?”云蕾接过那封信一看,信封上那几个字写得龙飞凤舞,托云蕾转呈阁老于谦。云蕾的心卜卜地跳,这字迹竟然是张丹枫的!是张丹枫怕自己不肯接受这份人情,还是其中另有深意?
石翠凤看完了信,好生失望,说道:“爸爸有事要我回去,你又要进京,咱们不知何时再见?”云蕾正喜摆脱了石翠凤的纠缠,笑道:“有缘自能相见。”众人都当作是这对小夫妻打情骂俏,不觉哄堂大笑,把石翠凤弄得粉面通红。
第二日,群雄各自分散东西,毕道凡到华山避祸,周山民也不敢在关内久留,准备仍回山寨。云蕾单身匹马,独自入京,石翠凤与周山民送她一程,依依不舍。将分手时,云蕾忽道:“凤姐,你先回去,我与周大哥有几句话说。”石翠凤眼圈一红,若是往日,定然生气,又要骂云蕾心中只有义兄,没有她了。只因周山民曾舍命救过她,脾气发作不出,只好咽下闷气,独自回去。
周山民道:“我以前把张丹枫当作奸贼,如今看来,他倒是个浊世的奇男子。你到京中探个明白。若然你的爷爷不是他家害的,牧马二十年之仇,似也不必杀他一家报复。”周山民昨晚想了一夜,想起各有缘份,各人情有所钟,不觉心灰意冷,他本是侠义之人,伤心之后,胸襟反觉比前开阔,是以说出了这番说话。云蕾听了,大为感动。说道:“此事后谈。我有一件东西要送给你,不,这本来就是你的东西。”说罢取出一枝珊瑚,递过去道:“现在这珊瑚也该物归原主啦!”周山民见了,面色一变,道:“你、你这是什么意思?”正是:
接木移花施妙手,姻缘有定莫强求。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十四回罗汉绵拳 将军遭险着金刚大力 怪客逞奇能
这珊瑚乃是云蕾送与石翠凤的聘礼,周山民如何敢接?云蕾格格一笑,说道:“这本来是你家的东西嘛,我不过借来一用罢了,现在物归原主,岂不应当?”周山民微愠说道:“云妹,咱们分手在即,你何苦与愚兄开这个玩笑?”云蕾面色一端,忽然庄容说道:“大哥,我有一事求你,你肯是不肯?”周山民道:“你我情逾兄妹,若愚兄力所能及,赴汤蹈火,亦所不辞。”云蕾笑道:“此事不费吹灰之力。”
周山民不是笨人,见此神情,已然醒悟,心中又是恼怒,又是悲凉,想道:“你另有意中之人,这也罢了,却何必行这移花接木之计?你岂不知,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吗?”正想发话,只听得云蕾说道:“那石姑娘对我一片痴情,实是可怜。我岂能长此相瞒,误了她青春年少?”周山民怒道:“此事与我何干?”云蕾眼圈一红,道:“我无父无母,有了为难之事,不求你还求谁呢?我这件麻烦事,只有你可以代为解决。叔祖和轰天雷石英又是相识,最适当不过啦!”周山民道:“什么,你这不是强人所难吗?”云蕾道:“你知道我求你什么?我又不是要你马上成亲,你急什么?我只求你收回这枝珊瑚,到有了适当的时机,代我向石姑娘言明真相,这也不肯么?”周山民见她说得可怜,而所求的事情又并不悖乎常情,无可推托,只好收了。云蕾愁眉一展,含笑道谢,跨马便行。周山民怔怔地目送她的背影,思潮起伏,心头有一股说不出的味儿,惘惘然也不知是酸是苦,是爱是悲!
云蕾一路无事,数日之后,到了京师。北京自金代中叶(公元一一五三年)建为中都,已具京城规模,到明成祖自南京迁都至此,悉意经营,建成了世上无双的名都。云蕾进得城来,但见紫禁城内殿宇连云,鳞次栉比,市内街道宽广,百肆杂陈,说不尽一派繁华气象。云蕾先觅了一间客店住下,心中想道:“我在京城没有一个熟人,那于谦是一品大臣,怎知他肯不肯见我?而且我也不知他的住所。”又想道:“我既知那少年军官便是我的哥哥,而他刻下又在京都,我应先找到哥哥才是正理。”蓦然间她脑海中又现出哥哥那副对张丹枫仇恨的眼光,不觉叹了口气,心道:“当日匆匆忙忙,无法对哥哥说得明白。这世上到底只有他是我的亲人,我便拼着受他责骂,都把心事说与他听好啦!可是若哥哥要我一同报仇,那又如何?张丹枫几次救了我的性命,我又岂能伤害于他?呀,也只有见一步行一步啦!”她知道了哥哥的下落的喜悦,与对“复仇”的担忧混在一处,悲喜交织,有如春蚕作茧,无法自解。可是哥哥总是要认的啊!到哪里去找哥哥呢?这倒不是难事,她自然而然地想起了张风府来。
张风府以前曾对她说过,说若然她与张丹枫有机会到北京的话,定要请他们到他家中作客,曾留有地址给她。云蕾在客店中住了三日,渐渐摸熟了北京的道路,第四日便按址来到了张家。
张家虽还算不上是富贵人家,住宅亦颇宽广,从外面看去,只见一道围墙,墙内树木扶疏,里面只有四、五间平房,云蕾不觉纳罕:怎么留了这么多空地?继而一想,心道:是了,那张风府乃是锦衣卫的指挥,家中自然少不了有宽广的练武场所。
云蕾扣门求见,那管门的将云蕾仔细打量,好一会子,慢吞吞地道:“小哥,对不住了,我家大人今日不见外客。”云蕾气道:“你怎知他不肯见我?”那管门的道:“张大人早有吩咐,这几日除了御林军和锦衣卫的同僚之外,余人一概不见。”云蕾道:“我是你家大人邀请来的,怎么不见?”那管家的又打量了云蕾一眼,摇摇头道:“我不相信!”神气之中,显有轻视之心,好像是说:“你这个小哥儿有什么来头,我家大人会邀请你?”云蕾一气说道:“你不给我通报,我就自己进去了!”手握铁枝栏栅,用力一摇,指头粗的铁枝竟然向内弯曲。这一手大出那管家的意料之外,改容说道:“小哥儿不必动蛮,我给你通报便是,见与不见,那可得看张大人了。”
过了一会,那管门的独自出来,说道:“云相公,我家大人请你进去。你从右边的石路直走,再向左拐一个弯,有一道虚掩着的石门,你推门进去,我家大人在场子里边。我还在要此看门,恕不带引你了。”边说边打开栏栅,让云蕾进内。云蕾余怒未息,心道:“这张风府好大的架子,在青龙峡之时,说得似乎甚够朋友,今日我登门求见,他竟然不来接我。哼,到底是一个官儿。”
云蕾气愤愤地走到了场子外边,心中正在思量如何对张风府说话,忽听得内面一阵刺耳的笑声:“嘻嘻,哈哈,哼,小心了!”这笑声竟然是澹台灭明的笑声。云蕾吃了一惊,推开石门,只见场子周围挤满了御林军的军官和锦衣卫的武士,张风府站在前列,见云蕾进来,遥遥点首示意,场子里澹台灭明正与一个武士比试,双掌相抵,忽然大笑两声,左脚闪电一勾,那名武士扑通倒地。
澹台灭明笑道:“再来,再来!”又一名武士跳上前道:“我也领教领教澹台将军的绝技!”澹台灭明道:“好极,好极!”那武士挺腰坐马,“蓬”的一拳直捣出去,使的是十八路长拳的功夫,看他拳势如风,颇见功力,双足钉牢地面,犹如打桩一般,下盘功夫更见沉稳。澹台灭明推了他两掌,只推得他上身摇晃,竟未跌倒。
云蕾大为奇怪,澹台灭明乃是护送番王的瓦剌使者,怎么却在张风府的家中与中国武士比起武来?张风府聚精会神地观看,云蕾不便找他谈话,只得杂在人堆之中,听众武士嘁嘁喳喳的谈论。
云蕾听众人谈论,才知道是这么一回事:原来澹台灭明到京多日,与众武士颇有往来,自然免不了谈论武功,各夸技艺。澹台灭明久有瓦剌第一武士之称,有些人便想见识见识他的武功,澹台灭明人颇爽快,兼之他也想见识见识中原武士的武功,便请张风府代邀京中好手,彼此“印证”(即比试之意)。本来武林之士,彼此印证武功,事情极是寻常;可是因为澹台灭明乃是瓦剌国的第一勇士,这便暗含了“两国之争”的成分在内,武士之中有爱国心的,无不争着出来,以击倒澹台灭明为荣,因此气氛弄得甚为紧张,实非澹台灭明始料所及。
比试已进行了三日,澹台灭明连败京中八名高手,竟是所向无敌。今日乃是最后一日,若然仍是无人能够抵敌,中国武士的面子,可就要丢光了,所以大家心情,更是紧张沉重。
场中与澹台灭明比试的这位武士,是御林军的副统领,名叫杨威,有一身横练的铁布衫功夫,自信可以捱得住澹台灭明的掌力,这时已拆了十余二十招。杨威用的是十八路长拳的功夫,硬拳硬马,拳拳挟风,威势亦颇惊人,澹台灭明用的是一套平平常常的“铁琵琶”掌法,轻描淡写地将杨威的重拳一一架开,斗到了约三十来招,只见杨威汗如雨下,拳法渐乱。澹台灭明一笑道:“杨统领,你也歇歇吧!”身躯霍地一翻,拍拍拍连环三掌,把杨威双拳分开,倏地欺身一撞,将杨威撞得跌倒尘埃。澹台灭明道声“得罪”,将杨威扶了起来,笑道:“这是第十场了,还有哪位赐教么?”
张风府再也忍受不住,跃出场心,抱拳说道:“我来领教领教澹台将军的高招!”澹台灭明哈哈笑道:“久闻张大人是京中第一高手,这回幸逢对手,真是大快生平。”言语之中,虽是对张风府推崇,其实甚为自负,这一战,乃是两个“第一”之争,若然张风府输了,其他的人也不用再比试了。
张风府道声“领教”,与澹台灭明对面立定,左拳右掌,拳抵掌心,向前一拱,这乃是名家比武的见面礼仪,其实内中却是暗藏劲力,以逸代劳。澹台灭明自是识货之人,微微一笑,双掌一合,还了一礼,手未分开,就是一招“白猿探路”,照着张风府的天灵盖劈下。张风府拳掌一分,斜身上步,右掌横挡,左掌一挥,霎那之间,还了两招,澹台灭明虚虚实实,那一掌将劈未劈,蓦然手指一划,势捷如电,一个变招,双指径点张风府的腰胁软骨,这一下若然给他点中,张风府立刻要瘫痪倒地,但张风府也是久经大敌之人,一见不妙,立刻趁势前扑,竟不换招,掌力直迫澹台灭明前心,这乃是拼个两败俱伤的险着,澹台灭明若然给他打中,最少也要呕血当场!
澹台灭明叫道:“这一招倒打金钟,果是高手!”话声未了,只见他身形飘动,不知怎的,一下子就反踏中宫,直抢过来,反手一掌,猛切张风府的手腕,众武士不觉哗然惊呼,只听得拍拍两声,两人双掌一交,各自斜跃三步。照一般交手情形,一合一分之后,双方多半会各立门户,蓄劲待敌,众人方松了口气,正待看他们后着如何攻守,却不料澹台灭明身子一倾,庞大的身躯竟似一根木头般地倒压下来,双掌呼呼齐发,脚跟尚未立稳,居然就势抢攻,身法招数之怪,实是武林罕见!
这两拳避无可避,但见张风府小臂划了半个圆弧,双掌缓缓往外推出,澹台灭明的来势极猛,张风府出掌舒缓,看来实似无可抵御,连云蕾也不觉触目惊心。忽听得澹台灭明叫道:“好一个绵掌功夫!”身躯似弹簧般忽然弹起,挺然直立,哈哈一笑,双掌一分,将张风府的招数化开,霎眼之间,又进了三招!
原来张风府亦自知功力不及澹台灭明,但好在他学的乃是内家正宗的功夫,在“绵掌”上有非常造诣,绵掌讲究的是以柔克刚,练到最神妙的境界,可以轻轻一掌,击石如粉,张风府虽然还未到这个境界,可是内劲暗藏,就势反击,澹台灭明的重手法,也竟然给他举重若轻的化解开了。
武士中的高手不觉欢然喜跃,但云蕾却是暗暗担心,只见三招过后,张风府神情贯注,看得出极是紧张,而澹台灭明则仍是神色自如,也不见他怎样用力,却是每一掌都挟着风声,既似轻描淡写,又是狠辣猛扑。原来若练到最高的境界,那自然可以“以柔克刚”,但若双方功力有所距离,那柔劲防身的功夫,却也未必挡得了金刚猛扑!
两人一柔一刚,进退攻守,打了一盏茶的时候,仍是未分胜败,但张风府已渐渐额头见汗,众武士还未觉得什么,云蕾却已知道不妙。她虽然也未看出张风府有何败象,但心中暗想:“张风府的武功与张丹枫在伯仲之间,在古墓之中,澹台灭明与张丹枫试招,张丹枫只能挡到五十多招,张风府功力虽比张丹枫稍高,看来也绝不能挡到七十招。而今他们已厮拼了将近五十招,只怕张风府就要难逃一败。”
张风府也自知不妙,再挡了七、八招,更觉呼吸逼促,自思:“若然败了,声名还不打紧,中原武士的面子岂不给我丢光了?”心中一急,竟然冒奇险,拼全力,把内家劲力都运到掌心,澹台灭明呼的一掌横扫过来,又是一下千斤重手法,张风府突然掌心一缩,大喝一声,掌力尽吐。高手较技,最怕一掌扑空,给人反击,若然是别人遇此,“刚极易折”,不待对方反扑击中,就要手腕脱臼。
但澹台灭明是何等样人,焉能如此轻易受算?他一掌虽然扑空,掌力却如排山倒海般直奔过去,方圆一丈之内,全在他掌力笼罩之下。张风府料不到他功力如此深湛,这一来弄巧反拙,自己的杀手神招,反变成了孤注一掷的硬打硬接,只觉胸口如受千钧之力,呼吸受阻,全身发热!幸而他刚才掌心一缩一登,内劲先敛后发,已把澹台灭明的掌力卸了一半,要不然更是难于抵挡。
这时双方各以真力相接,变成了骑虎难下之势,澹台灭明也暗暗吃了一惊,原来张风府虽然功力较低,但他的绵掌功夫,却是内家的上乘功夫,刚柔兼济,也是武林一绝,澹台灭明的掌力和他一接,竟被胶着,摆脱不得。澹台灭明暗暗叫声“苦也。”自己虽无伤人之心,但处此形势之下,掌力收不回来;而且张风府的绵掌功夫也非同小可,高手较技,到了“死拼”之时,又不能相让,迫得全力施为,不让对方的掌力发到自己的身上。
二人这一厮拼,旁观高手无不触目惊心,但见二人各自沉腰坐马,掌锋相接,四目瞪视,状如斗鸡。片刻之后,张风府发出微微的喘息之声,额上沁出汗珠,手掌不住地左右摆动,似是在消解敌人凶猛的攻势,看神情,显得十分吃力。到了此际,旁人纵想上前拉开,也无人有此功力。
云蕾看得呆了,暗想:似此形势,若任由他们厮拼下去,张风府不死也得重伤,自己又无法相助,想起张风府虽是朝廷军官,却还算得上是个热血男子,不由得替他大为着急,再过片刻,张风府喘息之声更粗,稍解武艺之人,都已看出他到了绝险之境,再过须臾,便要生死立判。登时全场静寂,连一根绣花针跌在地下,也听得见响。
忽听得有人轻轻咳了一声,场中心不知怎地突然多了一人,脸色焦黄,三络长须,约摸有五十上下年纪,身穿直裰大褂,拿着一把破蒲扇,俨如刚刚从田间耕作回来的乡下老汉。众人全神贯注,竟不知他是如何进来,都不禁大为惊诧。只见他一晃眼间,就到了两人跟前,轻声笑道:“两位大爷累啦,歇一歇吧!”声音语调虽有不同,所说的话,却和澹台灭明刚才调侃那个被打的武士一样。澹台灭明心中一震,只见那个怪老头子闪电般地将破蒲扇在两人当中一隔,嘶嘶嘶一阵连珠密响,那破蒲扇登时裂成无数碎片,一丝丝倒垂下来。张风府大叫一声,倒跃出一丈开外,澹台灭明也摇摇晃晃,倏地双掌一收,面上现出无限惊奇之色。
要知怪老头儿这一手实是非同小可,竟然借着破蒲扇一隔之力,将两人的内家真力,全都卸在扇上,而自己却毫发无伤,这种卸力化劲的功夫,非唯施用者本人要有深湛的武功,而且要运用得恰到好处,刚好趁着两人换气之际,这才能一举见效,要不然自己本身就有生命之险!
众人正在惊奇,只听得澹台灭明哈哈大笑,朗声说道:“今日始得幸会高人,我澹台灭明倒要请教了!”那貌似乡下老头的怪客提着那把破烂不堪的蒲扇,颤巍巍的惶恐说道:“澹台将军休得说笑,我这个乡下老汉懂得什么把式啊!”澹台灭明面色一沉,说道:“老先生真不肯赐教么?”对面三尺,拢指一划,只听得声如裂帛,那把扇十数条扇骨都齐根断了,就如一下子给利刃削断一般!众人看得大惊失色,心中又是纳罕非常,惊者乃是澹台灭明这手铁指铜琶的功夫,已到了登峰造极的境界;纳罕者乃是看到那怪客适才一举而分开二人,举重若轻,看来毫不费力,而今何以又全不抵御,竟任由澹台灭明还以颜色。
其实众人有所不知,那怪客适才那横空一隔,实是半凭巧劲,半凭功力,将澹台灭明与张风府两人的内家真力都卸到扇上,让他们相激相撞,互相抵消,是以才得毫发无伤,只毁了一把蒲扇;而今澹台灭明突然出手,实乃出乎他意料之外,仓猝之间,只能运气护身,不及兼顾那把扇子了。这种上乘武功的奥妙之处,只有张风府一人能够理解,心中感慨万分,暗自想道:“当真是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我素来以武功自负,而今看来,不但澹台灭明远胜于我,即这貌不惊人的老汉也胜我多多。看这两人各具神通,鹿死谁手,殊未可料。”心中不禁忐忑不安。要知澹台灭明乃是瓦剌使者,张风府等人与他比试,原意不过是想挫折他的威风,叫他知道中国有人,万不敢置他于死;但这怪客不知是何等来历,他与澹台灭明都是一等一的高手,双方武功,深不可测,一交上手,只怕必有死伤,这怪客又不是朝廷中人,动起手来,当无所顾忌,而且即算有所顾忌,到了紧要关头,性命相博之际,就像自己刚才与澹台灭明一样,谁也不能相让了。张风府心中想道:“若然澹台灭明丧命,这祸事难以收拾,但若这老头丧命,他曾经救我,我又焉能坐视?呀,我刚才与澹台灭明交手,有他能够分开,若然他们二人交手,又有谁能够分开?”
众武士与张风府同一心思,好奇之心,令他们希望这二人交手一试,但一想到其中利害,又希望这场比试比不成功,场中数十对眼睛,都看着那怪老头儿。张风府心中不住地道:“快别比吧,快别比吧。”
那怪老头儿将蒲扇一扬,忽道:“你将我的扇子毁了,我不要啦,送给你吧!”那“蒲扇”其实只剩下了一根扇柄,只见他双指一弹,扇柄疾如流矢,径射澹台灭明额角的“天灵穴”,这一下,澹台灭明也是猝不及防,相距太近,闪已不及,听那刺耳的裂帛之声,不亚于一枝利箭。澹台灭明大叫道:“好一个弹指神通的功夫!”
众武士齐都失声惊叫,只见澹台灭明在间不容发之际,双手缩入袖中,长袖一挥,“波”的一声,衣袖穿了一个大洞,那根扇柄疾如流矢穿过场心,“嚓”的一声钉在一棵柳树上。澹台灭明叫道:“指上的功夫,彼此都见识过了,我再领教你掌上的功夫。”一跃而起,身未落地,已是连环两掌,相继拍出。那怪老头儿双掌往外一推,叫道:“啊呀,你怎么真的要打我这个乡下老汉?”澹台灭明在半空中一个转身,“哼”的一声,脚一沾地,立刻又是一拳,那怪老头儿双手合成半环,如抱婴儿,往外一送,叫道:“打折我这老骨头啦!”双方拳掌其实还未相交,但那两人的衣裳、头发已全都给那拳掌之风,吹得飘飘摇动!
张风府骇然失色,想不到这两人不出手则已,一出手竟然就是以真力相拼!但见那澹台灭明迅如怒狮,飞身力扑,一掌接着一掌,连环猛击;那怪老头儿身如水蛇,四周游走,突然一个翻身,闪电般一掌拍出,澹台灭明大叫一声,双拳齐出,拳掌一交,庞大的身躯震得飞了起来。那怪老头儿也“哼”了一声,倒跃三步,摇摇晃晃!澹台灭明面色大变,叫道:“大力金刚手的功夫,算你天下无双!老英雄,我交你这个朋友,你可肯将姓名来历赐告么?”那怪老头儿又是“哼”的一声,冷冷说道:“乡下人不敢高攀!”左掌一挥,右脚飞起踢他腿弯的“白海穴”,澹台灭明大怒喝道:“你当我当真怕你不成!”左拳一伸,右掌一拿,那怪老头儿倏地变招,冷笑道:“天野老怪的两宗看家本领都抖出来了,好一个铁琵琶手与罗汉拳的功夫呀!”澹台灭明的师父叫上官天野,以铁琵琶手、罗汉拳、吴钩剑、一指禅、飞蝗针五样功夫并称武林五绝,四十年前,即已与云蕾的师祖玄机逸士齐名当世,武林后学提及他的名字也诚惶诚恐。澹台灭明见这怪老头儿居然敢对自己的师父不敬,越发大怒,拳如铁锤,掌如利刃,攻势越发凌厉!
那怪老头儿貌虽狂傲,心中可实是不敢轻视,一掌护身,一掌迎敌,用大力金刚手将罗汉拳与铁琵琶手迫住,两人越打越快,石走沙飞,圈子越展越大,围观诸人,身不由己地都给掌势拳风逼得连连后退,站到离场边数尺之地。罗汉拳本来是很平常的一种少林拳法,铁琵琶手也并不难学,可是到了澹台灭明手里,威势却煞是惊人,拳掌兼施,攻守并用,两种普通的武功配合起来,循环反复,变化无穷,竟是极寻常处才显出极深奥的功夫。那怪老头儿不论是拳来也好,掌来也好,拳掌齐来也好,都是以右掌横直迎击,出掌之势,也变化无端,或侧面一劈,或正中一切,或以重手法激得呼呼风响,或轻飘飘地拍出,声息毫无,但每一掌都是最厉害的金刚手功夫,不论轻发重发,都有千钧之力!以澹台灭明那样强劲的攻势,也如洪水遇着长堤,百般冲击,都冲不破。但怪老头儿的大力金刚手却也破不了澹台灭明的铁琵琶手与罗汉拳。
澹台灭明适才与张风府之战已令观战的武士看得瞠目结舌,但若与怪老头儿这一战相比,则刚才之战,简直有如儿戏,不可相提并论。与张风府之战不过是想挫折对方,而且强弱分明,虽“险”不“烈”;而这一战则双方直似以性命相搏,所用的全都是最上乘的武功,厮拼了数百招还看不出谁强谁弱。有时明明看澹台灭明一拳已打到怪老头儿身上,却忽地给他轻轻一掌拨开;有时明明看到是怪老头儿占了上风,金刚手已封闭了四方退路,但不知怎的却又忽地给澹台灭明兔脱,而且突施反击。众武士看得目眩神迷,看到紧张精彩之处,简直令人不敢透气!
云蕾心中啧啧称奇,暗思:“看这怪老头的金刚手功夫,果然是神妙得不可思议,素闻我大师伯的金刚手天下无对,莫非他就是我的大师伯么?”玄机逸士门下五人,除云蕾的父亲早死之外,其他四人各得一门绝艺,论武功剑法是三弟子谢天华最强,但论到火候功力之深,却要数大弟子董岳的金刚手功夫登峰造极。云蕾又想:“我听师父说过,大师伯和三师伯都是文武全才,一表仪容,若然是他,怎的会是这副乡下老头的模样?而且他十余年来云游蒙藏,又怎么会突然出现京都?”
云蕾正在忖度思量,忽见场中形势又是一变,澹台灭明与那怪老头儿倏地分开,适才是运掌如风、出拳如电,圈子越展越大,而今却是慢腾腾地你一拳我一脚,圈子反而越缩越小,有时甚至相对凝视,都不动手,突然大喝一声,彼此同时跃起,换了一招,又倏地分开。表面看来,形势没有适才猛烈,实则是各以平生绝学相拼,每一招每一式都含着杀机!张风府等识货的高手看得目不转睛,有时看到怪老头儿一掌劈下,澹台灭明似已无可逃避,但却忽地一下子轻描淡写地化开,在他未出招之前,众人都想不出如何招架,待出招之后,又都心中同声赞叹:“啊,这一记寻常的招数,我们却都没有想到!”其实最寻常又正是最不寻常,众人因见双方的杀手厉害,在后一招未应之前,尽从复杂繁难的化解招数上想,却不知双方都是顶儿尖儿的角色,最复杂的招数也瞒不过对方,反不如本着正宗的拳理,随机应变,大家都想先保持着不败,然后反攻。可是这样一来,端的是各以真才实学相拼,最为损耗内力,战不多时,只见两人头上都如顶着一个大蒸笼似的,头顶热腾腾冒气,张风府大惊失色:这样下去,一定两败俱伤,但却又无从解拆!
澹台灭明一生来未遇过如此强劲的对手,心中也不禁暗暗发慌。他的性子较为急躁,虽然明知此际变招,极为冒险,但又不愿似此僵持下去,各受内伤,于是当那怪老头儿以大力金刚手运劲猛逼之际,陡然大喝一声,招数大变,左拳右掌,又如暴风迅雷般地疾卷过去,比起刚才更是惊人!
那怪老头儿“啊呀”一声,连连后退,但见他脚踏九宫八卦方位,虽退不乱,仍是一掌护胸,一掌迎敌,看是只守不攻,但却潜具极大的反击之力,澹台灭明狠攻不下,还屡被金刚掌力逼退回来,不由得心头一震,想道:“我纵横二十余年,除了一个谢天华堪称敌手之外,就是这个老头儿了,谢天华的剑法自是天下无双,但功力深湛,却还似是这老头儿稍胜。咳,难道他也与谢天华一样,是我师父大对头的门下弟子么?”三十余年前,澹台灭明的师父上官天野曾与玄机逸士互争武林盟主之座,在峨嵋之巅,斗了三日三夜,不分胜负。上官天野这才遁迹蒙古,在塞外收徒,另立宗派的。
澹台灭明心有所疑,但此时此际,正是生死搏斗的紧张关头,哪容发问。那怪老头儿年纪虽比澹台灭明大了十年,却是内劲悠长,气力毫不输蚀,只见他守中带攻,单掌翻飞,或拍或抓,挥洒自如,把大力金刚手的功夫发挥得淋漓尽致,澹台灭明倒吸一口凉气,心中叹道:“呀,还是一个僵持之局!”急攻不下,招数又变,左手罗汉神拳右手铁琵琶掌,或此攻彼守,或此守彼攻,拳掌相引,有如长江大河,滚滚而上,绵绵不断,将门户封闭得十分严密。要知这是上官天野苦心独创的绝技,将两种寻常的拳法构成一种最不寻常的武功,配合起来,极见神奇,天下无人能破!澹台灭明自思,我不急攻,看你能奈我何?拳来掌往,双方又恶斗了三五十招,仍是一个不分胜负的相持之局,两人头上的热气越发冒得浓了。
场中武士看得十分紧张,心情也是矛盾之极,他们大半盼望那怪老头儿获胜,给中国武师争一口气(其实他们不知,澹台灭明也是汉人)。但看这形势,若要分出胜败,只怕总有一方伤亡,澹台灭明如有不测,后果难以收拾!大众一心,正在患得患失之际,忽见那怪老头儿身形不动,左手划了个圆弧,右掌一握一放,呼的一声推了出去,一个回身侧步,趁着上一招的余势,又轻飘飘地拍了一掌,澹台灭明长拳一架,那怪老头儿突然一个转身,守护前胸的左掌猛然反掌一击,喝一声:“着!”这三掌轻重接替,正反互用,澹台灭明接第一招时,觉得有一股大力迫来,正在用力相抗,陡然对方一松,劲力竟似在一霎时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一个扑空,那怪老头儿第三记怪招突发,以护身的左掌,反手一掌,这一掌有摧山裂石之功,实是无以抵挡!
怪老头儿,接连三掌,竟把澹台灭明攻守俱备、严密异常的拳法破开,云蕾看得呆了,心道:“除了我的大师伯还有谁人有此功力?”不禁高叫了一声:“好啊!”忽见澹台灭明肩头一沉,“蓬”的一声,如击败木,竟中了那怪老头儿一掌,张风府大叫一声:“不好!”与数名高手,同时跃出,说时迟,那时快,澹台灭明肩头下沉,怪老头儿的手掌竟似给他牵引下去,未及抽起,澹台灭明已突地横腰一击!
那老头儿“哼”“哈”两声,身形倏然飞起,竟从众武士头顶掠过,转眼之间,就从墙头飞出,拦也不及。云蕾只觉他的眼光曾向自己射了一下,不由得心头扑通一跳。
张风府适才拼命与澹台灭明相抗,气力兀未恢复,跃出场时,稍为落后,两名武士,抢在前头,正想将澹台灭明扶起,澹台灭明盘膝坐在地上,动也不动,见两人抢来,忽然肩头一摆,左右两掌斜推,只听得“啊哟”两声,两名武士都给掌力震得跄跄踉踉地倒退数步,肋胁作痛,不禁同声叫道:“什么?”
张风府猛然醒悟,急抢上前,将后面的武士拦住,说道:“澹台将军正以最上乘的内功运气护身,大家不要扰他!”澹台灭明脸上含笑,向张风府微微点了点头,似是对他赞赏。
原来怪老头儿最后那掌,以大力金刚手法全力劈下,澹台灭明本来不死也得伤残,幸他也是个功力极高,惯经风浪的人,在绝险之际,肩头一沉,硬接了金刚手,这一沉将金刚掌力卸了一半,他身上穿有护身金甲,金甲也给震裂,但五脏六腑,却幸而得免震伤。那怪老头儿大约也是料不到他如此应着,金刚手给他肩头一沉之力所引,来不及撤掌护身,竟也给他一记铁琵琶拦腰横扫,幸而澹台灭明正在运劲护身,力分则薄,这反击之力,不及平常掌力十之二三,要不然这怪老头儿恐怕不死也得重伤,饶是如此,他飞出张家之后,也吐了一口鲜血,回到寓所,也要静坐半日,才能运功恢复。
澹台灭明虽然得免内伤,元气却已大耗,外伤更是不轻,当下不敢说话,盘膝静坐,行气活血,张风府瞧他一眼,对众武士道:“比武之事已了,诸位请回府吧。”众武士只恐澹台灭明有所不测,牵连到自己身上,乐得让张风府一人料理,于是一个个地陆续退出,只有三数名武士,面有异容,兀自不走。云蕾等得不耐烦,正欲上前相见,忽见留下来的两名武士,同声对张风府道:“时候尚早,澹台将军亦未复元,俺两兄弟且待留些时……”张风府截着道:“不敢有劳两位。”那两人续往下道:“俺两兄弟一者是想在此陪伴澹台将军,二者是想趁此时机,继续今日的盛会,领教领教张大人的刀法,彼此印证一下武功,谅张大人不致于不屑赐教吧。”
张风府一瞧,心中暗自嘀咕,原来这两人乃司礼太监王振的心腹武士,王振在当今皇上还是太子之时,曾教过太子读书,而今以司礼太监的身份,掌握大权,陷害忠良,势力极大。这两名武士乃是同胞兄弟,名唤路明、路亮,家传六十三路混元牌法,这种牌法本是一手持盾,一手持剑,可以冲锋陷阵,亦可以短兵相接。这两兄弟,却一人练剑,一人练盾,两人合使混元牌法,比一人更厉害。张风府今次本来没有邀约他们,他们却擅自混了进来。
张风府一听,便知路家兄弟来意不善,要知张风府正在恶战澹台灭明之后,气力自然打了折扣。可是当着澹台灭明的面,张风府又不愿将这个原因说出,拒绝路家兄弟的挑战,当下慨然说道:“既然两位有此雅兴,张某只好奉陪,咱们彼此印证武功,点到为止,胜败不论。”路家兄弟笑道:“这个自然,是胜是败,都乐得一个哈哈。”两人左右一分,各自抽出盾牌利剑。
云蕾好不烦躁,心道:“好端端的又比什么武?”可是自己乃是外人,不便劝阻,只好在旁观看。只见张风府抽出缅刀,道声:“进招吧!”路明道:“张大人先请!”张风府知道他们已布成了攻守两利之势,以逸待劳,不肯示弱,笑道:“那么得罪了!”缅刀扬空一闪,用“五虎断门刀”中的“截”字诀,横刀截斩路明的手腕,只听得“当”的一声,路亮的盾牌倏然伸出,迎着刀锋便砸,张风府早知他有此一招,刀碰铁牌,顺势弹起,青光闪处,一招“红霞夺目”,刀锋直取路亮的咽喉,路明利剑一挥,抢攻硬削张风府的臂膊,张风府回刀一隔,将他的攻势一举化开。
路明一看,盾牌与刀锋相接之处,竟给戳了一个小指头般粗大的凹陷,不禁骇然,心道:“我只道他已疲累不堪,却还有如此气力。”不敢怠慢,将盾牌舞得呼呼风响,掩护兄弟进攻。这路家六十三路混元牌法,厉害之处,全在这面盾牌,砸、压、按、劈,善守能攻,确有几路独门手法。至于那口剑不过全在盾牌掩护之下,施行攻袭,不过因他有盾牌掩护,可以全采攻势,威力无形中就增加了一倍。
若在平时,这两兄弟自然不是张风府的对手,可是如今张风府气力尚未恢复,武功打了折扣,他又想以快刀斩乱麻的手法速战速决,不到一盏茶的时刻,已抢攻了三五十招,哪知路家兄弟配合得十分之好,带攻带守,竟令张风府不能各个击破。三五十招一过,张风府气力不加,路亮盾牌一挺,一个“迅雷贯顶”,向张风府当头打下,张风府知他牌沉力猛,这一下子,少说也有七八百斤力量,若然自己气力充沛的话,这七八百斤之力,自然算不了什么,可是在气衰力竭之时,却不敢硬架硬接了。哪知张风府这么一闪,路亮的铁牌如影随形,追着缅刀硬碰硬压,立刻把张风府迫得处在下风,路明的利剑,攻势骤盛,如毒蛇吐舌般随着铁牌进退一伸一缩,剑剑不离张风府的要害。
云蕾尚未知内中含有危机,看得十分纳罕,心中想道:“这是怎么回事?看来可并不像只是印证武功啊!”忽见路亮霍地塌腰虎伏,一个旋转,盾牌翘起,一招“横扫千军”,拦腰便劈,张风府急忙一个“龙形飞步”,从铁牌之下掠出,一甩腕,还了一招“螳螂展臂”,刀锋下斩敌人双足,哪知真个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招数刚刚使出,路明却突然从侧面一剑刺来!
云蕾惊叫一声,手指急弹,将一枚“梅花蝴蝶镖”飞出,路明这一剑刺出,满拟在张风府的身上搠个透明的窟窿,不料“铮”的一声,剑尖突给梅花蝴蝶镖打中,歪过一边,未看清暗器来路,急忙按剑一闪,正待喝问,云蕾也正想跃出,忽见那澹台灭明突然飞身跃起,叫道:“我还要再打一场,你们两位既然要留此伴我,为了酬谢盛情,我就舍命陪陪君子吧!张大人,请你退下!”话未说完,人已飞到,他运气九转,气力已充沛如常,只见他左手一拿,右掌一劈,呼的一掌,竟把路亮的铁牌震得飞上半空;路明的那口利剑也给他劈手夺过,拗为两段,路家兄弟惊得呆了,说时迟,那时快,澹台灭明一手一个,倏地将路明、路亮举了起来,喝声:“去!”一个旋风急舞,将二人掷出数丈开外,痛得他们狂嗥惨叫,眼前金星乱冒,晕了过去。
澹台灭明仰天狂笑,说道:“有生以来,今日打得最痛快了!”向张风府点头一礼,又向云蕾打了个招呼,道:“我还要找那老头儿去,少陪了!”迈开大步,走出张家的练武场。
张风府慌忙上前察看路家兄弟的伤势,只见路明给摔断了两根筋骨,路亮跌断了两只门牙,澹台灭明这一摔用的乃是巧劲,只令他们受了外伤,并不妨及性命。张风府给他们敷上金创止痛之药,两人唧唧哼哼,一跛一拐地自行回去。
张风府叹了口气道:“呀,真是料想不到!”云蕾道:“什么料想不到?”张风府道:“我一向不受王振的笼络,这两人乃是王振的心腹武士,看来刚才之事乃是王振的指使,有意加害于我了。”云蕾想不到京师的武士也是各有派系,互相忌刻,但她另有心事,不愿多问。只听得张风府问道:“嗯,你那位朋友张丹枫张相公呢?”云蕾面上一红,道:“在青龙峡之后,我们就分手了。”张风府道:“可惜,可惜!要不然,你们二人在此,双剑合璧,定可将澹台灭明打败。这三日来他连胜十场,幸有那怪老头儿挫折了他一下锐气,但各自受伤,也不过是打成平手。呀,这次可真是丢了我们京师武士的面子了。”云蕾见他甚是难过,笑道:“你也并没有败给澹台灭明呀!”张风府道:“幸是那怪老头儿来得及时,要不然不说落败,连性命恐怕也丢了!这怪老头儿也不知是怎样进来的?这么多武士,竟没有一人发现,给他挤进了场中。”顿了一顿,又道:“这澹台灭明也怪,刚才若不是他那么一插手,恐怕我也难逃暗算。嗯,说起来我还要多谢你那枚梅花蝴蝶镖呢!”
云蕾急不及待,无心多说闲话,张风府话声一歇,她立即问道:“张大人,我今次入京,实是有一事要求你相助。”张风府道:“请说。”云蕾道:“你部下那位姓云的少年军官呢?求你请他来与我相见。”张风府眨眨眼睛,甚是奇怪,道:“你入京来就是为了此事么?”
云蕾道:“不错,就是为了此事。”张风府道:“你与云统领有何亲故?怎么我从未听他提过?”云蕾道:“彼此同姓,是以渴欲一识。”张风府心道:“天下同姓者甚多,这理由可说不通。”云蕾又道:“若张大人有事,请将云统领的地址告知,我自己去找他也是一样。”张风府忽然微微一笑,说道:“这事情且慢慢商量,请进内边去说。”云蕾心道:“这事情有甚商量,告诉我不就完了。”但自己乃是客人,不便多所诘问。
张风府带云蕾走出练武场所,让云蕾进客厅坐定,叫家人泡了两壶好茶,道声:“告罪,我进去换换衣服。”经过与澹台灭明那场恶斗,张风府身穿的青色箭衣竟给澹台灭明用“铁指铜琶”的功夫撕裂了好几处,而且衣上沾满尘沙,连头发也是一片黄色。云蕾心中有事,未说之前,还不觉得,既说之后,仔细一瞧,见张风府就像经过沙漠、长途跋涉的旅人一样,衣裳破碎,满面风尘之色,果然十分难看,不禁笑道:“那澹台灭明真是厉害,好在是你,还经受得住。”
张风府进去换衣,云蕾等得好不心急,好不容易,才等到张风府出来,急忙问道:“张大人,那云统领究竟住在何处?”张风府慢条斯理地整整衣服,坐了下来,啜了口茶,这才含笑说道:“云统领可难见到啦!”云蕾吓了一跳,问道:“什么?他遇了什么意外么?”一种对亲人关切的感情,自然流露,张风府瞧在眼里,又微微笑道:“是有意外,不过这‘意外’乃是好事,他给皇上看中,调到内廷当侍卫去了,轻易不能出宫,所以说难于相见。”云蕾大急,道:“你也不能唤他出来吗?”张风府道:“现在他已不归我所统属,自然不能。”云蕾道:“这却如何是好?”张风府道:“你若想见他,半月之后,或者可有机会。”云蕾道:“愿闻其故。”张风府道:“半月之后,今年武举特科开试,千里兄已报了名,想他武艺超群,娴熟兵法,当有武状元之望。若他中了武状元,皇上自然赏以军职,赐邸另居,不必再在宫内当侍卫了。”
云蕾好生失望,当下便想告辞。张风府却留着她谈话,追忆当日在青龙峡之事,又夸奖了一顿张丹枫,说是全凭他的智计,金刀周健的儿子和自己才得以两保全。云蕾每听他提起张丹枫,心中就是“卜”的一跳,张风府都瞧在眼内,心中极是纳罕,忽问道:“张丹枫果是张宗周的儿子么?”云蕾道:“是的。”张风府道:“那就真是出于污泥而不染了。看他所作所为,实是一个爱国的男儿,可笑千里兄样样都好,就是对张丹枫却固执成见,切齿恨他。”云蕾心中一痛,说不出话。张风府忽又问道:“你也是从蒙古来的吗?”云蕾道:“我小时候在蒙古住过。”张风府道:“那么与千里兄的身世可差不多,你可知这次来的番王与澹台灭明是什么样的人么?”云蕾道:“我未满七岁,就离开蒙古,蒙古的事情,知得甚少,大人为何特别问这二人?”
张风府道:“朝廷近日有一件议论未定之事,甚是令人奇怪。”云蕾想起自己乃是平民,不便打听朝廷之事,并不追问。张风府却视她如同知己,并不顾虑,往下说道:“这番王名叫阿剌,在瓦剌国受封为‘知院’,即是‘执政’之意,权势在诸王之上,而在太师也先之下。这次来朝,与我国谈和,提出了三个条件:一是割雁门关外百里之地,两国以雁门关为界。二是以中国的铁器交换蒙古的良马。三是请以公主下嫁瓦剌王脱脱不花的儿子。阁老于谦力争不能接受此三条和约。说是中国之地,寸土不能割让,铁器让与瓦剌,他的兵备更强,更是养虎贻患,万不能允。至于以公主和亲,虽是皇室内部的事情,但有伤‘天朝’体面,亦是以不允为宜。”云蕾道:“于谦是个正直的大臣,公忠为国,有何奇怪?”张风府道:“于谦力主拒和,那自然毫不奇怪。奇的是奸宦王振也不主和。王振暗中与瓦剌勾通,我等亦有所闻。雁门关外百里之地乃是金刀周健的势力所在,朝廷管辖不到,王振恨极周健,十年来屡有密令交与雁门关的守将,准他与瓦剌联兵,扑灭周健。我们都以为他这次乐得做个‘顺水人情’,将雁门关外之地割与瓦剌了,谁知他也不允。再说到以中国铁器交换蒙古名马之事,十余年来,王振就在暗中做这买卖。”云蕾道:“也许是他内疚神明,不敢公然资敌。”张风府笑道:“王振此人,挟天子以令百官,又在朝中遍植党羽,他有什么事情不敢做,连皇帝也得看他颜色。再说当今皇上,甚是怕事,若然王振也主和的话,这和约早已签了。”云蕾道:“朝廷之事非我所知,我也想不出其中道理。”张风府道:“还有更奇怪的呢。王振非但也不主和,而且竟主张将这次蒙古的来使扣下,倒是于谦不肯赞成。王振素来暗助瓦剌,这次竟会有此主张,朝廷百官,无人不觉奇怪。”云蕾想起自爷爷出使瓦剌,被扣留下来,在冰天雪地牧马二十年之事,不禁愤然说道:“两国相争,不斩来使,本来就不该扣留。”张风府道:“这事理我也明白,不过扣留使者之说,出于王振口中,总是令人大惑不解。”
坐谈多时,天色已暮,张风府命家人备饭,并对云蕾说道:“云相公在什么地方住,不嫌蜗居的话,请搬到舍下如何?”云蕾想起自己乃是女子,诸多不便,急忙推辞。张风府心道:“此人怎的毫不爽快,倒像一个未出嫁的闺中少女,远不及张丹枫的豪放快人。”晚饭之时,云蕾问起于谦地址,张风府笑道:“你想见于大人么?他这几日忙于国事,就是他肯见你,恐怕门房也不肯放你进去。”但到底还是把于谦的地址说了。晚饭过后,云蕾坚决告辞,张风府挽留不得,送他出门,又提起张丹枫,笑道:“若然你那位朋友也到京都,等千里兄中了武状元,我一定要做个鲁仲连,替他摆酒与千里兄谈和。你自然也要来作个陪客。”
云蕾尴尬一笑,道:“张大人古道热肠,我先多谢你这席酒。”辞别了张风府,独自回到客店。
这一夜,云蕾辗转反侧,不能入睡,一会儿想起了哥哥,一会儿又想起了张丹枫。想起自己只有这么一个哥哥,而今远道来京,偏偏他又调到宫内去当侍卫,虽说等他中了武状元,可以相见,但事情到底渺茫,他中不了又怎么样?中了之后,另生其他枝节又怎么样?不禁暗自叹道:“我怎生如此命苦,连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也见不着。”心中想起了“唯一的亲人”这几个字,不知怎的,忽然又想起张丹枫,张丹枫虽然不是她的亲人,但云蕾每次想起他的名字,不知怎的却总有一种亲切之感,耳中又响起张风府的话,不禁苦笑叹道:“你哪里知道我家与他仇深如海,想劝我兄长与他和解,这苦心只恐是白费了。”
想起了张丹枫,又联想到于谦,云蕾摸出张丹枫托她转交于谦的信,对着信封上那几个龙飞凤舞的字,如见其人,云蕾心道:“张丹枫初次入关,怎会认识于谦?却写信介绍我去见他?”但想起张丹枫为人虽然狂放,做事却甚缜密,从来不出差错,也从来不说谎话,他既然能写这封信,其中必有道理。又想道:“反正我也没有别的门路去见于谦,不如就拿这封信去试试。嗯,门房若不放我进去又怎么样?难道也像在张家一样,硬要闯进去么?于谦是一品大臣,海内钦仰的阁老,这可不能胡来呀。呀,有了,反正我有一身轻身的本事,就晚上悄悄去见他吧。”
第二日云蕾养好精神,晚上三更时分,换上夜行衣服,悄悄溜出客店,按址寻到于家,在云蕾想象之中,于谦乃是一品大臣,住宅必是崇楼高阁,堂皇富丽,哪知竟是一个平常的四合院子,只是后面有一个小小的花园,要不然就与一般小康之家的住宅毫无两样。
云蕾心中叹道:“到底是一代名臣,只看住处,就可想像他的为人了。”当下轻轻一跃,飞上瓦面,几间平房,一目了然,只见靠着花园的那间房子,三面都糊着纱窗,窗棂纵横交错,分成大小格式的花纹,每一格都有一方小玻璃镶嵌着,显得甚为雅致,玻璃内灯光流映生辉,案头所供养的梅花,疏影横斜,也贴在玻璃窗上。云蕾心道:“雅丽绝俗,真不像是富贵人家,这间房子一定是于谦的书房了。房中还有灯火,想他未曾睡觉。”放轻脚步,走近书房,忽听得房中有谈话之声,云蕾一听之下,心头有如鹿撞,这竟是张丹枫的声音,这该不是梦境吧?他怎么突然又来到这儿?云蕾昨晚还梦见他,而今听到他的声音了,却又不想见他。可是真的不想见他吗?不,她又是多么渴想见他一面啊,呀,只是这么偷偷瞧他一眼也好。
云蕾轻轻走近,偷偷一瞧,纱窗上映出两个人影,其中之一果然是张丹枫!正是:
碧纱窗上灯儿映,犹恐相逢是梦中。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十五回奸宦弄权 沉冤谁与雪擂台争胜 侠士暗飞针
云蕾瞧见碧纱窗上,现出张丹枫的人影,不觉呆了。过了好一会子,才从迷惘中清醒过来,急忙迎着透有花香的晚风,吸一口气,强摄精神,伏在窗外静听。
只听得张丹枫道:“脱脱不花虽然是瓦剌国君,军权却操在也先的手上,另外阿剌知院也有一部分兵力。所以瓦剌其实是三家分立的局面。王振这次主张扣留阿剌,我看是出于也先的授意。”于谦道:“这却是为何?”张丹枫道:“借刀杀人,消除劲敌。我知道也先此人,野心极大,以成吉思汗的继承者自居,他迟早必然篡位,阿剌与瓦剌国君脱脱不花比较接近,他先除了阿剌,将来篡位容易得多。”于谦叹道:“听君之话,顿开茅塞。可叹我朝对于敌情,毫不知晓。”张丹枫道:“若然瓦剌发生内讧之事,这就是明朝之福了。”一声苦笑,仰头望向窗外,云蕾急忙缩身藏在花中,心中想道:“张丹枫与明朝天子乃是世仇,他却肯为明朝设想。”只听得张丹枫又道:“澹台灭明其实乃是在瓦剌土生的汉子,他与阿剌知院亦相处甚好,我昨日已与他相见,求他以大义劝服我的父亲,推波助澜,从中点火,促成瓦剌的内讧。”于谦道:“令尊肯么?”张丹枫道:“实不相瞒,他确有抢夺大明江山之志,但他也未曾忘记自己乃是汉人。所以此事是成是败,难以逆料。”于谦忽道:“世兄何以不亲自回去劝说令尊。”张丹枫道:“我此次入关,还有一件极紧要之事,要取得一件关乎国运的宝物,是以不能即刻回去。”于谦又道:“期望瓦剌内讧,究竟是个未可知之数,瓦剌入侵却已迫在眉睫,这却如何是好?”张丹枫道:“中国之大,数十倍于瓦剌,若能万众一心,何愁强敌?”于谦道:“怕的就是不能万众一心!”张丹枫道:“骠骑将军郭登,兵部主事杨洪,御林军大统领张风府等都是一心为国的可用之人,大人可以早为布置。王振气焰虽高,权势虽大,但忠奸之辨,到底深入人心,到了国运存亡之际,大人振臂一呼,自必四方响应,王振一奸宦耳,焉能螳臂挡车,毁灭国脉?”于谦叹口气道:“成败难知,我只求尽一己之力罢了。”张丹枫道:“邪不胜正,无可疑惑!”于谦道:“世兄见事甚明,深谋远虑,实是当世奇才,何以不肯为朝廷所用?”张丹枫一笑说道:“人各有志,再说男儿报国,又何必立于朝廷?”于谦不觉默然。张丹枫自知说得过分,又一笑说道:“似大人是朝廷柱石,那自然又当别论。”
云蕾在外面听得张丹枫与于谦侃侃而谈,剖析敌情,策划国事,一片报国的丹心,揭然如见。不觉又是惊奇又是欢喜,惊奇者乃是张丹枫的行事,人所莫测;欢喜者乃自己果然不曾看错了人,张丹枫果然是个一腔热血的奇男子。顿时间忽觉得两家的积怨,“祸延后代”,实等于鸡虫之争,甚是无谓。
只听得张丹枫又道:“我此次入京,冒险谒见,承大人深信不疑,异日若有所需,粉身碎骨,无以为报。”于谦道:“为了莽莽神州,世兄报国即是报我。”张丹枫道:“男儿当报国,何必再叮咛。夜已深,大人也该安歇了,晚生告辞。”
于谦沉吟有顷,忽道:“你我何日再见?”张丹枫道:“当见之时我自会前来相见。”于谦道:“古人语云:白头如新,倾盖如故。(羽生注:这两句话的意思是:有些人做了一辈子的朋友,大家头发都白了,却还似初相识的一样,彼此并不了解。有些人只在路上相见一面,停车下来,揭开车盖交谈,却似多年的老朋友一般。所以友谊的深浅,并不在于时间的久暂,而在于了解与不了解。)此话真是不假。我到了晚年,还能结识世兄这样一个忘年知己,实是大快平生。世兄琴棋诗画,无一不佳,我前日得了一幅赵佑的《梁父吟图》,烦世兄替我写一首诗,以为他日之思,世兄可肯慨允?”张丹枫道:“长者有命,岂敢推辞?就用郑思肖的诗句好了。”云蕾在外面听得狼毫扫纸如春蚕食叶之声,想见他运笔如飞的豪概。不一刻,只听得于谦吟道:
愁里高歌梁父吟,犹如金玉戛商音。
十年勾践亡吴计,七日包胥哭楚心。
秋送新鸿哀破国,书行饥虎啮空林。
胸中有誓深如海,肯使神州竟陆沉。
于谦读完之后,击节赞道:“寄托遥深,的是好诗。不知此诗也是世兄心胸的抒写么?”张丹枫忽地一阵狂笑,重复吟道:“胸中有誓深如海,肯使神州竟陆沉?晚生无酒亦醉,请大人恕我狂态毕露。后会有期,请大人不必送了。”接着便听得于谦开门,张丹枫脚步走出之声。
这霎那间,云蕾情思纷乱,见呢还是不见,一时间实是难以决定,只听得张丹枫已走出书房,正在请于谦留步,云蕾突然想起张丹枫的说话:“当笑便笑,当哭便哭,何必强抑?”想道:“那么我亦应当见便见,何必顾虑人言?”气血上涌,心头如焚,正待一跃而出,忽觉背后微风飒然,腰间似给人碰了一下,云蕾把手一摸,那把师父所赐的青冥宝剑竟已给人拔去,只剩下了一个剑鞘。云蕾这一惊非同小可,不敢叫喊,反身一跃,双掌左右一扫,忽然手臂一酸,眼前人影一晃,云蕾空有一身武艺,竟然冷不防给人点了麻穴,挟起便跑,喊也喊不出来,耳边似依稀听得张丹枫叫道:“放他下来,放他下来。小兄弟,小兄弟,果真是你么?”张丹枫似是从后面急速追来,可是那人脚步快到无以形容,云蕾给他挟着,就如腾云驾雾一般,张丹枫的轻功已是江湖罕见的上上功夫,而那人竟比张丹枫还快,片刻之间,已把张丹枫甩在背后。
云蕾又惊又恼,却是挣扎不得,忽觉那人在自己背上拍了一下,随即把自己轻轻放在地上。云蕾顿觉气血流通,四肢活动,正想发作,抬头一看,只见把自己挟来的人,竟是昨日所见用大力金刚手将澹台灭明打伤的那个怪老头儿!
云蕾骂声已到口边又吞了回去,那怪老头儿将青冥宝剑捏在手中反复把玩,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盯着云蕾,蓦地发声问道:“你的师父是不是川北小寒山的飞天龙女叶盈盈?”云蕾道:“正是。”那怪老头儿叹了口气,说道:“我已有十余年没见她了,见剑如见人,她既肯将青冥宝剑付托与你,想来你师祖要她做的两件事情都做好了。”十二年前,飞天龙女犯了与谢天华私相授受剑法之罪,被玄机逸士罚她在小寒山面壁十五年,并限她在十五年间做好两件事情:一件是要练成两种最难练的武艺;一件是要调教出一个精通“百变玄机剑法”的徒弟,此事云蕾曾听师父说过。此时听这怪老头儿提起,对他的身份再无疑惑,急忙叩头请安,问道:“你老可是金刚手董大师伯么?”
那怪老头儿正是大力金刚手董岳,闻言哈哈一笑,说道:“你这女娃儿也聪明得紧,昨日我在张风府家中见你背着这把宝剑,已在留神,只因见你女扮男装,不敢相认。果然你是我的师侄。你可知道我为何不许你动手么?”云蕾茫然问道:“什么?”心想:“我可并没有想与谁动手呀。”董岳道:“你刚才不是想跳出去刺杀那个张丹枫么?你若杀他,你就错了。”云蕾给他误会,哭笑不得,却将错就错问道:“怎么错了?”董岳道:“那张丹枫虽是张宗周之子,但听其言而观其行,却是赤心为国之人。我昨日与澹台灭明恶斗之后,晚上曾到蒙古番王所住的礼宾馆去探听,正听得张丹枫与澹台灭明说话,原来他们二人正在商量一件机密大事,这事你不必知道,总之是对中国有利的便是了。因此我本来想再打澹台灭明一掌的,也饶了他了。”云蕾心中暗笑道:“此事我早已知了。”董岳续道:“试想你若杀他,岂不是铸成大错。再说你的武功也不是他的对手,唔,你还没有见他露过本领吧?”云蕾道:“曾见过一鳞半爪。”董岳皱眉说道:“唔,那就更不该了。武林侠士不该徒逞血气之勇,应该量力而为。你叫什么名字?”云蕾说道:“我叫云蕾。”董岳“啊呀”一声,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原来你就是云重的妹妹,这真是太妙了!唔,怪不得你明知不敌也要刺杀张丹枫了。”
云蕾哭笑不得,董岳又道:“昨晚我听得张丹枫说今晚要来会于谦,故此我也跟来,但路上另有点小事阻搁了一下,到了于家,他正走出,不知他们说了些什么?你听到吗?”云蕾无心细说,道:“我也听不清楚,只听得什么瓦剌啊,中国啊,要弄得瓦剌内讧啊等等,啰里啰唆,记不得那么多了。”董岳道:“唔,那就是了。听说云重也在此地,你们兄妹见过面了么?”
云蕾黯然说道:“哥哥已被调进宫中当侍卫了。”董岳叹了口气道:“这孩子志向不差,但他以为先要在朝廷图个出身,然后才能为祖父报仇,为国家雪耻,这想法却错了。”云蕾道:“权臣当道,李广无功,大师伯说的是。”这两句是董岳写给金刀周健信中的说话。董岳道:“嗯,那封信你也看过了。可惜重儿就不明白这个道理。这么说来,我们是难以见到他了?”云蕾道:“半月之后,或有机会。”将张风府的推测告诉董岳。董岳道:“我此次突然回来,乃是为了一件紧急之事,要见你的师祖,所以连慕名已久的金刀周健也无暇拜访,这次经过京师,顺便探听一下重儿的消息,也不能久留的。你见到哥哥时,可将我的说话转告于他。”云蕾点头答应。董岳又道:“你们要报张家的世仇,按武林惯例,此事我不能管。但张丹枫乃是我辈中人,而且上代之仇亦与他无关,若能化解就化解了吧。不过你哥哥乃是长子,报仇之事,你该听他的意思。我的话你只须告诉他,让他考虑。”武林中的惯例,凡涉及父母祖先之仇的,即师父尊长亦只能劝解,不能用命令去阻止不报,是以董岳有这番说话。
董岳又道:“至于那张宗周是好是坏,我尚未知。天华三弟困在胡宫,他的确实消息,亦不知道。我这次去见你的师祖,想请他提前放你师父下山。”云蕾道:“二师伯此时怕已到小寒山了。”将潮音和尚的讯息约略说了一下,董岳笑道:“好,好!我们四个同门,看来又要在胡边干一番惊天动地的事业了。只怕将来你的师祖亦要被牵动下山。”玄机逸士闭门封剑已三十余年,云蕾还没有见过他,心道:“若要牵动他老人家下山,这一定是极为难极棘手之事。”长辈之事,不敢多问。董岳一看天色,道:“已快四更啦,明早我便要离京,你住在哪儿,我不送你回去啦。”云蕾道:“我住在客店,大师伯你请便,我也不送你啦!”他们这时身在郊外,立足之处,旁边有个水潭,月光照下来,水光闪耀,潭中照出二人的影子。董岳忽然叹了口气,说道:“在冰天雪地里消磨了十余载光阴,连头发也斑白啦!咳,时间过得真快,想当年与你师父分手之时,你师父还像你如今一样。”云蕾心中一动,想起师父与三师伯的情孽牵连,对大师伯的说话,似解不解。抬头看时,大师伯已去得远了。
云蕾一个转身,不回客店,又向于谦家中奔去,到达之时,听得刚刚敲了四更,只见于谦的书房,灯火犹自明亮,云蕾奇道:“咦,他还没有睡觉!”悄悄走到房前,轻轻敲了几下,于谦把房门打开,含笑说道:“云姑娘,你请进来,我等你已经等得久了!”云蕾女扮男装,一路上无人识破,见于谦一见面便称她“姑娘”,不禁怔着。于谦微微笑道:“张丹枫早已把你的事情、你的相貌都告诉我啦,你到现在才来见我么?”
云蕾看他亲切的笑容,就如同自己的亲人长辈一样,不禁泪如雨下,拜倒地上,于谦俯身将她扶起,说道:“我点翰林那年,是你爷爷做的主考,不嫌有僭的话,我可要叫你一声侄女。”云蕾听他提起爷爷,更是伤心,抽噎说道:“我爷爷是怎样死的?当真是皇上御旨赐死的么?伯伯你可知道内情?”
于谦叫云蕾坐下,给她倒了一杯热茶,道:“你且揩干眼泪,听我细说。”云蕾拭泪聆听。于谦叹了口气,说道:“你爷爷遇难那年,我已做到兵部侍郎,听得雁门关外传来你爷爷的噩耗,文武百官,无不惊奇悲愤,大家都说你爷爷羁留异国,在冰天雪地里牧马二十年,始终坚贞不屈,真是节比苏武,古今罕见,如此冤死,人天共愤。有一个不怕死的御史,就上了一本奏章,替你爷爷申诉冤情,请皇上昭雪,更正罪名,另加封赠。皇上看了奏本,竟然说道:‘云靖死了吗,朕也不知道呀,待朕回去问问,你的奏本,且先搁下吧。’说罢就下令退朝,大臣刘得新忍耐不住,挺身而出,追入御书房问道:‘那么赐死云靖的诏书,不是圣上写的吗?’皇上支支吾吾,司礼太监王振闻讯赶来,说道:‘皇上,你自己写的诏书也忘记了吗?’皇上忙道:‘啊,是、是、是朕写的诏书。他是什么罪赐死的,让朕想想。’王振在旁说道:‘他身为使臣,腼颜事仇,是以赐死。’皇上道:‘对,对!是为了这个罪名赐死的!’刘得新大骂王振道:‘明明是你这厮假传圣旨,害死忠良,却将恶名推给皇上,叫皇上失尽人心!’王振老羞成怒,立刻发作,将刘得新捕下天牢,捏了一个罪名,要把他处死。满朝文武不服,交章弹劾,后来刘得新才得免一死,削职为民。那个替你爷爷伸冤的御史,也被流放海南,不久就给王振害死了。其他出头弹劾的人,各各受贬,我那时也给贬到江西去做巡按。”
云蕾悲愤之极,道:“好可恨的奸阉,原来我的爷爷是他害死的!他为什么要害死我的爷爷?”于谦道:“后来我们打听出来,原来王振这厮,早已和也先父子有所勾结,将中国的铁器换蒙古的马匹,暗中大做买卖,赚其大钱,听说这些买卖在蒙古都是公开交易的。你爷爷是前朝大臣,极有声望。更兼守节二十年,忠贞不下苏武牧羊,若然回来,必然要整顿朝纲,肃清奸党。我猜想王振一来是怕你爷爷在蒙古已知道他勾通外国的情事,二来是怕你爷爷回朝之后,对他不利,是以假传圣旨,先下毒手!他是司礼太监,皇上的印玺也在他手上,内外章奏,除了是大臣亲自抱本上朝所奏的外,都要经过他的手,他要假传圣旨,那是易于反掌。”
云蕾听了之后,在悲愤之中,不由得想起了当年张宗周叫澹台灭明送给他爷爷的三个锦囊。
要知这三道锦囊,来得十分奇怪,所以云蕾当年虽然年幼无知,但长成之后,潮音和尚、金刀周健以及后来的张丹枫都曾对她提过,第三道锦囊中便藏有一颗蜡丸,内里有一张字条,是王振写与脱欢(也先之父)、张宗周二人的信,商量以铁器换马匹的买卖的。这一道锦囊推断云靖被捕,叫谢天华入京,将蜡丸交与于谦,参劾王振。这第三道锦囊的推断虽然落空(云靖不止被捕,而且是被立刻害死),但总算是张宗周的一番好意。云蕾想道:“若然这颗蜡丸当年交与于谦,王振的羽翼及势力都尚未如今日之盛,有了真凭实据,把他扳倒,也说不定。”
于谦话说完了,叹口气道:“云大人沉冤未雪,但有你这样一个好孙女儿,九泉之下,也可瞑目了。”云蕾想起爷爷的惨死,愤火又生,击掌誓道:“我不把这奸贼碎尸万段,誓不为人。”于谦摇摇头道:“云姑娘,这个时候,我却不赞成你去报仇。”
云蕾愤道:“老伯这话,是何用意?”于谦道:“王振此时权倾朝野,邸中甲士如云,这也罢了。军中将领,也有许多是他的干儿,现在咱们正要全力对付瓦剌入侵,若操之过急,只怕反为误了大事。俗语有云:千夫所指,无疾而死。罪恶满盈,又哪能有好下场。将来他奸谋更露之时,就是你不去亲自报仇,也自会有人将他除掉。再说你虽精通武艺,却是孤掌难鸣,最少也得见了你的哥哥再说。”
云蕾一想这话也是正理,当下默然不语,泪湿衣衫。于谦缓缓起立,将玻璃窗格推开,意味深长地道:“嗯,天就要亮了。蕾侄,你住在哪儿?”云蕾道:“我住在客店。”于谦道:“客店人杂,你单身一人,又是女扮男装,想必诸多不便,不如搬到我这儿吧。我这儿消息也灵通一些。”云蕾道:“既然老伯吩咐,侄女儿也不客气了,待我回去收拾,立刻搬来。”隔房有一个清脆的女孩子的声音叫道:“爹,你又一晚没睡觉吗?”
于谦笑上眉梢,道:“就睡啦。”对云蕾道:“我的女儿催我睡啦,你快搬行李来吧。我常常因为事忙熬个通宵的,这也没有什么,就是冷淡了这个孩子。”云蕾见他们父女的亲爱情状,不禁又想起了自己的爷爷与爸爸。于谦的年岁和十年前的爷爷差不多,可爷爷对自己却没有于谦那样慈祥。
云蕾回去结了店账,搬到于家,于谦的女儿叫做于承珠,今年不过九岁,聪明伶俐,活泼非常,云蕾改回女装,承珠直追着她叫姐姐。云蕾和她甚为相得,自此就在于家住下来。云蕾住到于家,心中还隐藏有一个希望,希望张丹枫会再来会见于谦,可是一连住了半个月,张丹枫却没有来过。至于那番王和澹台灭明,也早在云蕾搬到于家之后的第六天,就因谈和失败而归国去了。
住到半月之期,云蕾想起了张风府所说的今年武举特科,不住地问于谦消息,于谦总笑着道:“乖侄女,别心急,你哥哥若然出考,我总叫你见着他便是。”云蕾问道:“已经开考了吗?”于谦道:“现在还是初试,人多着呢,待我到兵部查查,看你的哥哥成绩怎样。”又过了五天,一日早晨,于谦突然把云蕾叫到跟前,笑道:“你想见哥哥吗?”云蕾跳起来道:“伯伯你今儿就带我去见他吗?”于谦道:“是呀!可你要委屈一下。你扮作我的随从,我带你到校场看比武去。”
云蕾这一喜非同小可,急忙又换了男装,扮成于谦的童仆,原来今日乃是最后的一道考试,让通过复试的人比武定武状元。本来武试没有要举子互相比武的,但因为今科是特科,为的是招揽天下奇才异能、武艺高强之士,因此在通过了第一场的考弓马,第二场的考兵法之后,还要来一场比武。这是大内总管康超海的主张,说既是特开的武科,就应当以武艺为主,武艺有多种多样,不止限于弯弓驰马,盘刀弄枪,若不比试,焉能识别真才?皇帝祈镇在宫中正自闷得慌,一听有热闹可看,这可乐了,立刻准了康超海所奏,索性命人在校场里搭起擂台,又在四边搭起看台,除了自己亲临之外,还叫各部尚书和大臣们也陪着去看。康超海这个主张其实也藏有私心,原来他有两个师兄弟也参加今科武试,他的两个师兄弟武功甚高,但对于兵法策论,却是平平,是以康超海想叫他们在比武这一场大显威风。
校场周围有御林军把守,场中搭起五个看台。于谦带了云蕾和兵部、户部各大臣在东边的看台,皇帝和各亲王、太监占着正面的那个看台。于谦悄悄说道:“你瞧,那个穿着龙袍,背后列有一排武士的人便是当今皇上了;皇上左边站着那人,便是太监王振。”云蕾狠狠地盯了王振一眼,把他的相貌牢牢记着。
参加比武的举子在擂台下面的凉棚休息,未上擂台之前,看台上可看不到。于谦对云蕾道:“今年的特科,虽说是任何人都可参与,但除了现有军职之外,其他的人还需要有一个三品以上的武官做保人,所以皇上敢放心来看。”云蕾心道:“原来如此。那江湖上真正有极大能为之人,断乎不会来了。”
只听得“咚,咚,咚”三声鼓响,比武开始。云蕾紧张之极,聚精会神地看那跳上擂台比武之人,却是两个陌生的粗鲁男子,两人演出单刀对花枪,不一刻使单刀的赢了,接连又比试了三对,云蕾的哥哥都没有出现。败者淘汰,胜者继续主擂,连胜两场之后,可以休息,让其他各对先比,待比完之后,再来一个复赛。云蕾也无心记他们的名字,第四对比完之后,站在台上耀武扬威的得胜者,是一个身高七尺,魁梧奇伟的人,手使两柄铁锤,甚是神气。
兵部尚书与于谦同一看台,说道:“这位是我们兵部新提拔的将军胡大庆,两臂有千斤之力。这次特科,应试者甚多,通过前两场考试的也有九十六人,本来都应该参加擂台比武的。皇上说要看就看最精彩的,又想在一天之内看完,所以昨天先在兵部举行了一场淘汰试,从九十六人中挑出二十四人。胡将军在淘汰试中的成绩好极了。”
于谦微微一笑,他知道这个胡大庆乃是兵部尚书的亲戚,兵部尚书自然望他得胜。擂台前的旗牌官叫道:“第九号举子林道安上台!保人礼部主事李顺。”这样一叫,众人就知道这号举子并非现职军官。云蕾不觉一怔,只见一个举子手摇折扇,跳上台来,他虽然穿了武举规定的服饰,戎装披挂,但相貌斯文,有如女子一般,手摇折扇,配着那身戎装,更显得不伦不类。这人正是轰天雷石英一个好友林庄主的儿子,数月之前曾向石翠凤求婚,给石翠凤用计打败的那个林道安。
林道安抱扇一揖,阴声怪气地道:“胡将军手下留情。”胡大庆暗叫一声:“倒霉,哪来的这样一个不阴不阳的怪物!”锤头一摆,喝道:“什么留情?这里是朝廷抡元之所,你当是玩耍么?还不快亮出兵器?”林道安娇声说道:“晚生的兵器,就是这把扇子!”胡大庆大怒,呼的一锤劈下,他哪知林道安的点穴功夫又准又狠,只见他折扇一合,扇头一指,径奔胡大庆胁下的软麻穴。胡大庆身躯高大,转动不便,两柄大铁锤虽使得呼呼风响,却拦不住林道安,数招一过,只听得“咕咚”一声,胡大庆水牛般的身躯倒在台上,林道安一脚将他扫下擂台,笑道:“晚生承让了!”
皇帝祈镇看得好不开心,笑道:“妙啊!”王振道:“下一场更妙呢,皇上快看!”只听得旗牌官叫道:“第十号!”跳上来的高举一面铁盾,却是王振的心腹武士路家兄弟中的弟弟路亮,他们两兄弟参加比试,哥哥路明在昨日的初次淘汰赛中就给一个不知来历的少年打败,只有他参加复试。
路家的混元牌法,虽然要剑盾合使才见精妙,但只有一面铁盾,也够林道安应付了。路亮把铁牌展开,就如在身前摆了一面屏风,林道安哪里攻得进去,两人斗了三五十招,路亮故意卖了一个破绽,铁盾一攫,让开一线的空隙,林道安的点穴法见隙即入,已成自然,扇柄倒转,立刻点他胸际的“璇玑穴”,哪料铁盾突然一合,“咔”的一声,把林道安的描金铁扇当中震断,林道安折了扇子,如乞丐丢了化子棒,没得舞弄,急急跳下擂台。
王振眉开眼笑,皇帝奉承他道:“公公的武士果然本事!”只听得旗牌官又叫道:“第十一号举子沙无忌上台,保人御林军副统领杨威!”云蕾又是一怔,想不到这个心狠手辣的绿林大盗,曾向石翠凤求婚不遂的沙无忌,居然搭上御林军的线,也来参加比武。
沙无忌一跳上台,毫不客气,双掌一错,便道:“俺就用这对肉掌接你这面铁牌!”路亮大怒,铁牌一挺,立刻当头压下,喝道:“好,你就接吧!”牌挟劲风,少说也有七八百斤气力,沙无忌一跳跳开,劈面还了一掌,路亮一看,沙无忌掌心漆黑,那是毒砂掌的功夫,不禁大惊,急忙把铁盾收回护身,说时迟,那时快,只见沙无忌出手如电,“啪”的一掌,在他肩头一按,路亮大叫一声,登时滚下擂台。本来路亮武功不弱,若以铁盾护身,沙无忌的毒砂掌虽然厉害,也打不进去,沙无忌工于心计,一跳上台,就激他出手,乘其不备,一掌奏功。
路亮未到三招,就被打下,王振气得面色铁青,卫士总管康超海笑道:“公公不必生气,下一场就要叫这小子受不了,兜着走!”只听得旗牌官叫道:“第十二号陆展鹏上台,保人大内总管康超海!”
只见一个五短身材的精悍汉子跳上擂台,他腰缠金丝软鞭,却不解下,微微笑道:“你的毒砂掌果然厉害,我就让你先打三掌!我若闪避,就算我输!”沙无忌一怔,只听得陆展鹏连连催道:“打呀,怎么不打?这是比武的擂台,你若不打,就给我滚下台去!”沙无忌心中想道:“我这毒砂掌厉害非常,难道他练得周身毒气不侵么,我可不曾听说过有这种本领。”他心中气极,却是不动声色,冷冷说道:“我这手掌有毒,陆爷你得当心!”话声未了,倏地一掌拍向面门,他想:“打在身上有衣物隔着,只怕他另有化解之法,打你面门,难道你的面皮也练有功夫?”哪知一掌拍出,陆展鹏肩头一耸,朝他的手肘一撞,沙无忌痛入心肺,手臂也吊了下来,但他好不狠毒,拼着口气,趁势向陆展鹏胁下死穴一抓,若给他抓着,金刚罗汉,也受不了,云蕾这时也看得出神了,心中正想这一抓若不许还手可怎生化解?忽听得沙无忌惨叫一声,陆展鹏身形未动,沙无忌已捧着断臂,滚下擂台!云蕾大惊失色,这正是江湖上罕见罕闻的“沾衣十八跌”的上乘内功!心中想道:“有这样的高手参加今科武试,只怕我的哥哥未必抢得了武状元!”
这陆展鹏正是康超海的师弟,武功与康超海不相上下,这时正在洋洋得意,忽听得旗牌官又叫道:“第十四号举子上台!”云蕾一看,又喜又惊,此人非他,正是她的哥哥云重!
陆展鹏举手笑道:“云统领也来了,请亮兵器!”云重入御林军没有多少时候,但武功出色当行,已隐隐有与京师三大高手并驾齐驱之势,陆展鹏不敢轻敌,解下金丝软鞭,抢在上首,立了一个门户。他这金丝鞭乃用金丝虎筋与千年山藤等物缠成,可以克制刀剑,端的十分厉害,云重使的是一口红毛宝刀,在兵器上先吃了亏,只见陆展鹏打了一个招呼,拉开架式,反手一鞭,就向云重拦腰疾扫!
这一鞭势捷如电,但他快云重也快,只见云重身形一晃,旋风般随着鞭梢直转出去,金丝软鞭看看卷到他的身上,却是差了几寸,连他的衣裳也没沾着。云重反手就是一刀,陆展鹏好生了得,一个“弯腰插柳”,刷!刷!刷!连环三鞭,呼呼风响,卷起了一团鞭影,竟如狂风猛扫,好不惊人。云重纵跃如飞,在鞭影笼罩下抢着进招,陆展鹏见“回风扫柳”的连环三鞭也打他不着,手腕一沉,又使出杀手绝技。只见那软鞭一拐,呼的一声,忽然圈了转来,向云重的手腕疾缠,若给他缠上,这口刀立刻便要脱手。云重“吓”的一声,左手一推,那鞭梢忽然抖得笔直,荡了开去,掌风飒然,印向敌手胸膛,这是大力金刚手的上乘功夫,陆展鹏叫声“好啊”,只见他脚步不动,上身陡然向后移了半尺,左手五指骈指一划,两掌相接未接之际,忽地双方已变招,鞭飞刀舞,又已移宫换位,缠作一团,把人看得眼花缭乱!
原来陆展鹏“沾衣十八跌”的功夫也是极为厉害,虽然制服不了云重的大力金刚手,却也敌得他住,云重的金刚手猛击三掌,都给他卸了猛势,也是吃惊非小。这时双方都展出了平生绝学,斗兵器,斗内功,斗掌法,几种功夫混合运用,只要哪方稍弱,就立刻要震下擂台,性命难保。皇帝看得连连叫好,云蕾却是暗暗心惊!
只见两人刀来鞭往,杀得天昏地暗,兀是不分胜负,双方脚步,都渐见迟缓。云蕾暗想:这一场就算哥哥赢了,也必然累得筋疲力竭,比武规矩,要连胜两场,才能休息,要是下一场又有一个像陆展鹏那样的硬手,这武状元就准得丢了,何况这一场也未必能赢!
两人斗了一百来招,功力悉敌,双方都甚焦急。云重志在必得,连使险招,金刚手一轻一重,忽快忽慢,寻瑕抵隙,务求制胜。陆展鹏人较老练,不为所动,凝神对付。忽见云重一个跄踉,俯身跌进金丝软鞭舞成的圈子里面,右刀左掌,向陆展鹏上三路急袭,这一招用得险极,若然一击不中,己身不死也伤。陆展鹏道声:“来得好!”吞胸吸腹,软鞭倏地往内一圈,既避掌力,又施反击,这招数也是用得狠毒之极,云蕾几乎喊出声来,忽听得陆展鹏“哎哟”一声,云蕾未及看清,只见他已撤鞭跌倒,滚下擂台!原来他刚刚出招反击,手腕忽如给利针一刺,高手较技,哪容遇着意外,幸他闪滚得快,这才不至于毙在大力金刚手之下。他心中暗骂:“哼,这小子居然掌心还扣有暗器,受这暗算,真个不值!”可是比武并不禁止暗器,他也做声不得。其实他却不知,这飞针暗器却并不是云重发的!
看台上的云蕾,擂台上的云重,都是大惑不解!只听得旗牌官又叫道:“十五号举子张丹枫上台,保人锦衣卫指挥兼御林军总教头张风府!”云蕾一听,灵魂儿飞上半天,登时呆了!张丹枫竟然也会参加比武,与自己的哥哥争夺状元,此事可真是绝对料想不到!正是:
又见张郎施妙算,神针宝剑解深仇。
欲知张丹枫与云重谁人夺得武状元,请看下回分解。
上册·完
第十六回喝雉呼卢 名园作豪赌扬声掷骰 侠客儆凶顽
云蕾呆呆地望向擂台,只见张丹枫白衣飘飘,脚登粉底鞋,头戴白方巾,衬着粉雕玉琢的面庞,笑吟吟地纵上擂台,姿态美妙之极,真有如玉树临风,梨花飘雪,端的是人物俊秀,潇洒出尘,这一登台,满场武士都给他比了下去,尚未出手,已赢得一片喝彩声。皇帝坐在正面看台,心中也暗暗赞道:好一个风流人物!笑对总管康超海道:“这人倒应该去考文状元!”康超海含糊应了一声,目不转睛地盯着张丹枫,面上显出疑惑的神色。只见张丹枫向正面看台瞟了一眼,眼光有如寒冰利剪,倏地从皇帝祈镇面上一掠而过,皇帝不觉打了一个寒噤,心道:“这人看来儒雅风流,眼光却充满杀气!”他哪里知道,张丹枫的祖先,就是和他朱家争夺江山的大仇人!
张丹枫这一登台比武,不但是大出云蕾意料之外,于谦和云重也是万万料想不到!于谦想道:“张丹枫乃当世奇才,我屡次劝说他为朝廷效力,愿以身家性命保荐他,他都不允,怎么他却会来考这劳什子的武状元?”云重更是吃惊,心道:这厮明明是瓦剌的奸贼,为何他也来与我争夺状元?欲待喝破他的身份,却又碍于他乃是自己顶头上司张风府保荐的。因此云重虽然深心愤恨,却是做声不得。
张丹枫旋转身躯,面对云重,笑吟吟地手抚剑柄,一揖说道:“云兄手下留情!”云重心头怒起,眼中直欲喷出火来,可是身在擂台之上,在众目睽睽之下,却又不能失礼,只好双目圆睁,也抚刀还了一揖,低声喝道:“今日不是你死,便是我亡!”张丹枫一笑道:“这又何必!”话犹未了,只见云重一个“跨虎登山”式,呼的一声,大力金刚手猛然发出。他与张丹枫行过了武士的见面礼仪,再也不客气了。
云蕾急得直淌冷汗,但见擂台之上,张丹枫右手一勾,沉掌一引,刚喝得一个“好”字,云重宝刀一起,青光疾闪,刀随掌发,又已从斜刺劈来!这一掌云重用的是千斤大力的重手法,被张丹枫轻描淡写地卸劲化开,心中实是吃惊非小,所以那一刀劈下,更是绝不留情;而张丹枫暗运内家真力,以右手的力道才刚能抵消云重左手的劲力,心中也是暗自赞道:“大师伯的大力金刚手法,果然名不虚传!”不敢怠慢,一个反身拔剑,就在云重的宝刀堪堪劈到之际,刷的还了一招。这一招挡得恰到好处,云重也不觉道出了一个“好”字,刀锋一转,急急变招横扫。
云重心知张丹枫的宝剑乃是神物利器,远非自己的红毛宝刀可比,深恐被他宝剑削断,所以用的全是横截手法,刀光闪闪,不离张丹枫的关节要害。这是从近身缠斗的摔角之技变化出来,完全是拼个两败俱伤的战法,每一招式,都用得险恶非常!
张丹枫一声长笑,长剑一圈,身形一转,只见剑光疾起,倏时冷电精芒,缤纷飞舞,剑风飒然,擂台之上,都是张丹枫的影子,就如有数十人持剑,从四面八方疾攻而来。云重兀立台心,不敢移动半步,但见人影闪时,便是一刀,每一招都是快如闪电,云重的横截断门刀法虽然狠辣,但张丹枫身法快到极点,有如蜻蜓点水,一掠即过,双方斗了五七十招,兀是毫发无伤。皇帝看得眉飞色舞,大叫:“好啊,好啊!”云蕾却是心急如焚,既怕张丹枫伤了云重,也怕云重伤了张丹枫。
在旁人看来,这两人一个剑法精妙,一个刀法狠辣,恰是功力悉敌,难分轩轾,但在云蕾看来,其中却有高下。云蕾曾与张丹枫数度联剑对敌,识得张丹枫剑法的精微奥妙所在,他战了这么些时候,却还没有一招施展杀手,确似有意留情。而云重已是出尽全力。高手比武,胜败生死,相差只在毫发之间,因此双方险招迭见,而张丹枫遇险的次数更比云重为多。于谦也看得心惊胆战,似是自言自语,又似是对云蕾说道:“两虎相斗,必有一伤,这真是何苦来?何苦来?”但这是抡元大典,谁也不能制止。
云重出尽全力,还只是堪堪打个平手,心头焦躁之极。更兼他适才与陆展鹏苦拼了一场,耗了不少气力,而今与张丹枫又是一场恶战,拼了六七十招,渐感气力不支。张丹枫仍是挥洒自如,但他每一招都使得恰到好处,忽疾忽徐,绝不让云重露出败象,仍是维持着平手的局面。这时连云重也觉出他是有意相让了,越发火起,猛运金刚大力手法,右手一刀,左手一掌,呼呼呼,连劈三掌,施展师门绝技,金刀夹掌,把张丹枫逼到离身数尺之外,骤然一个翻身,拖刀便走,张丹枫心中暗笑道:“你这拖刀诈败之计骗得谁来?”将计就计,挺剑直逼,哪知云重又是一个“鹞子翻身”,左手一扬,只听得铮铮数声,六七粒铁莲子破空飞出,互相激荡,或走直线,或成弧形,斜方拐角飞来,全是奔向张丹枫的要害穴道,这种打暗器的手法,乃是玄机逸士的独门绝技,暗器竟然可以拐弯打穴,直把场中所有高手都看得目瞪口呆!
忽听得叮叮叮几声连响,声音微细,在铁莲子激荡的声音遮盖之下,看台上的人,几乎分辨不出,但云重却是入耳刺心,只见所发出的铁莲子全都被打落台下。云重是名师高足,自然知道这乃是被张丹枫所发的暗器击落,但听声辨器,不过是梅花针之类的极微细的暗器,而竟然能把他用重手法发出,而且体积比梅花针大数十倍的铁莲子打落,这份功力,真是非同小可!不特此也,张丹枫这一出手,立刻令云重想起刚才的一桩怪事!
云重想起上一场与陆展鹏苦斗之时,最后那一击,本来双方都得两败俱伤,但在最最危险的关头,陆展鹏忽然莫名其妙地跌倒,当时云重也是大惑不解,而今看了张丹枫所发的暗器,不觉恍然大悟:原来刚才暗算陆展鹏的竟然是张丹枫!想不到这个“仇深如海”的敌人,竟然暗助自己!
这霎那间,云重又是羞愧,又是感激,但也还有几分愤恨,正在不知所措,忽听得张丹枫笑道:“看剑!”眼前白光一闪,张丹枫又是刷的一剑刺来,云重本能地还了一刀,正在思量,这个武状元该不该拱手相让,忽然发觉张丹枫的剑光已把自己前后左右的退路全都封着,看他剑势如虹,下一手便是杀手,云重大吃一惊。习武之人,遇险必救已成习惯,这时该不该照江湖规矩——心知不敌,便该相让,已是无暇考虑,急急左掌横截,右刀一穿,正想用“崩云裂石”的招数硬接硬解,忽听张丹枫低声说道:“这招不行,快用三羊开泰!”云重不由自主地嗖嗖嗖连劈三刀,果然使出一招三式的“三羊开泰”招数。张丹枫使的是“八方风雨”的封闭剑术,这时剑尖刚刚画了半道圆弧,招数尚未用尽,忽被“三羊开泰”的招数一冲,顿时反客为主,门户大开,尖叫一声,云重招数使开,收手不住,又是左右中连劈三刀,只见张丹枫连连后退,到云重第三刀疾劈来时,似是无可抵敌,忽然一个“细胸巧翻云”,翻身一个倒纵,身形如箭,向后疾飞,竟然似断了线的风筝一般,轻飘飘地飘落地下。胜败已判,张丹枫输了!满场高手,都不禁轰然喝采,称赞云重那一手反败为胜的“三羊开泰”招数,真是妙到毫巅。除了云蕾,谁也看不出是张丹枫故意相让!
原来张丹枫之所以参加比武,目的就在于暗助云重夺取武状元。张丹枫知道大内总管康超海的两个师兄弟也参加比武,这两人武功与云重不相上下,尚有数名高手,武功亦不过比云重略逊一筹,照考试的规矩,最少要连打两场才能休息,则云重实是毫无把握,因此张丹枫才冒这绝大的危险,叫张风府作保,也来参加考试。在前日的淘汰赛中,他不与云重同组,而与康超海的另一个师兄,及名武师金钩吴锋、卫士路明等高手同组,张丹枫将这三人全都淘汰,给云重减少了劲敌,临场之时,又暗助他打败了陆展鹏,最后自己接着上场,又指点了他一招,故意让他反败为胜,这才成全了云重的功名。张丹枫的苦心,连于谦与张风府都不明白。
云重这样得胜,实是梦想不到,这时满场的喝彩之声尚未停息,云重呆呆地站在台上,竟似痴了,脑中思潮起伏,竟忘了该走下台来,请求休息。忽听得正面看台上一声大喝:“快快捉这叛贼!”
云蕾、云重听得这一声暴喝,都惊得从沉思中醒了过来,只见伴着皇帝在正面看台上的那个大内总管康超海挺立台前,指着校场中张丹枫的背影,喝令武士们快快捕捉。原来康超海的那两个师叔,“铁臂金猿”龙镇方与“三花剑”玄灵子,在青龙峡被张丹枫与云蕾联剑杀败后,逃回京师,曾对康超海说起两人的形貌,尤其对张丹枫印象深刻,更是说得详细。“铁臂金猿”与“三花剑”今日虽不在场中,康超海见了张丹枫的形貌已是心里怀疑,暗中留意,这时打定了“宁可捉错,不可放错”的主意,恃着大内总管的身份,竟然就当着皇帝面前,下了逮捕张丹枫的命令。
满场的喝彩之声给康超海这一声暴喝登时镇压下去,护场的御林军与武士们尚未弄清这是怎么一回事,但听得几声狂笑,一声尖叫,张丹枫倏地冲到了场边跑道,而看台上的康超海却一个倒栽葱跌落台下,原来他也冷不及防,给张丹枫的飞针暗器射中了穴道!
武士们大骇疾呼,纷纷追上跑道,只听得张丹枫又是一声长啸,那匹“照夜狮子马”电一般奔上跑道,张丹枫哈哈大笑,跨上马背,宝剑疾挥,将背后射来的箭全都拨落,那匹宝马狂冲怒嘶,风驰电掣般奔出校场,谁也拦阻不住!
王振手颤脚震,连声说道:“这、这还得了!快叫保人张风府上来!”忽听得皇帝说道:“且慢,先问问康超海这是怎么回事?”康超海武功亦算高强,这时已运气解了穴道,但关节的软筋被利针所伤,尚要待用磁石吸出才能痊愈,一跛一拐地走上台来,皇帝道:“你怎么啦?”要知康超海乃是大内总管,平日总想与张风府争夺京师第一高手的称号,爱面子得紧。而今张丹枫被张风府的一个手下打下擂台,而他却被张丹枫的暗器所伤,这种失面子之事如何敢对皇帝直说,只得讷讷言道:“奴才急于捉拿叛贼,不小心摔了一跤。”皇帝一笑道:“那个张丹枫是叛贼吗?”康超海道:“是呀,他曾经伤了御林军的大统领张风府,劫去了张风府手中的重要囚犯,就是那个叛将周健的儿子,张风府不是禀奏过皇上吗?那劫贼就是这个张丹枫呀!”康超海未曾好好思量,又要掩饰自己师叔被张丹枫打败的事实,将过错都推到张风府头上,皇帝听了,不觉哈哈大笑,道:“爱卿,你想必看错人了?若然那张丹枫曾伤过张风府,张风府如何肯给他做保人?我看张丹枫此人虽然给云统领打败,武功亦是不弱,而且相貌堂堂,可以重用,可惜给你吓跑了。你好好寻他回来吧,不准吓唬他!”这位皇帝平日虽是受王振所挟制,却也不算昏庸,而且还欢喜卖弄点小聪明,这时自觉看法比康超海高明,把康超海取笑了一顿,得意洋洋,觉得康超海无事自扰,实是愚蠢。张风府捏了一把冷汗,幸喜皇帝并不追究。
骚动过后,比武继续进行,云重连胜两场,取得了决赛的资格,暂告休息。此次参加武试特科的举子虽多,但经过初试、复试与淘汰赛之后,只有二十四人有资格参加擂台比武,争夺状元,至张丹枫止是第十五场,尚剩下九场,强存弱亡,优胜劣败,很快就比出个结果。九场比赛完了,只有一人能连胜两场,与云重决赛,这人叫做樊俊,乃是京师三大高手之一,御前侍卫樊忠的胞弟,武功出自乃兄传授,与云重相差甚远,决赛时不到十招,就被云重的金刚大力手震下擂台。在满场欢呼声中,皇帝亲自给云重披红挂彩,宣布今科武试功德圆满,云重夺得了武状元。
云蕾自是满心欢喜,回到于谦府上,只等云重获得新的官职,搬出皇宫之后,就准备叫张风府陪她去认认哥哥。哪知一连等了几天,却毫无消息。不止云蕾焦急,即于谦也纳罕异常。按说云重已中了状元,最少也会被封作什么将军之职,另赐官邸,不必再在内廷当守夜的卫士了,但却迟迟不见皇帝的明令宣布,这可是历朝少见之事。于谦虽是大臣,可是对于封官赠典之类的朝廷“恩典”,却也不便去问皇帝。
云重夺得了武状元之后,如醉如梦,听着众人道贺,自己却怎样也笑不出来。他未受新职之前,还是宫中的轮值卫士,在内廷与外廷分界之处,有一排房间,是内廷卫士们的住所,他回到自己的房间,闭上房门,同伴们纷来道贺,他都不予接见。有的以为他中了武状元就摆架子,有的则以为他比武之后,身体疲倦,需要休息,应该原谅。谁也料想不到,他中了武状元之后,心情却是落寞之极,甚是不安。这时正一个人闭上房门,冥思默想。
别人不知,云重自己心中却是明白,这武状元可并不是凭自己的本领夺来,而是张丹枫有意相让的!要自己的“仇人”相让,这岂不是生平的奇耻大辱!但状元已经到手,难道还去对皇帝说明真相?云重思潮起伏,越想越闷,忽听得大小太监敲门叫道:“皇上召见。”
云重又惊又喜,匆匆整好服饰,随太监走过长廊曲榭,到文华殿的御书房,只见书房内灯火熠耀,皇上一人独坐看书,见云重到来,挥手令太监退下,关上房门,笑道:“卿家武艺高强,大魁天下,可喜可贺!”云重满面通红,讷讷说道:“承皇上谬赏,微臣粉骨碎身,无以为报。”皇帝看了云重一眼,问道:“卿家是哪里人氏?”云重略一迟疑,答道:“臣祖居河南开封。”皇帝眼珠一转,又盯了云重一眼,忽道:“如此说来,你与前朝的大臣云靖乃是同乡同姓了。你和云靖是怎么个称呼?”云重心中一痛,跪奏道:“前朝云钦使是我的爷爷。”
云重身是罪臣之后,身份隐瞒多时,从不敢对人提起,这时皇上问起,不敢不说,只见皇帝面色一变,道:“云状元,你心中对朕可有怀恨么?”云重心痛如割,道:“微臣祖父孤忠为国,求皇上洗涤罪名。”眼泪不觉夺眶而出,皇帝本无眼泪,却也假作以袖拭泪,说道:“你的爷爷一片忠心,朕亦知道,赐他自尽,本不是我的主意。”云重一怔,不禁抬头看看皇帝。皇帝续道:“不过要替你爷爷洗雪罪名却还要待诸异日。”
原来这位皇帝并非愚蠢,只是他自小便受王振挟持,不能自主,他也常想收回权柄,免得太阿倒持,变生肘腋,只是王振羽翼已成,动之不得,因此打算培植心腹势力,渐渐削弱王振的权柄。云重一片忠心,又与王振有仇,正是他理想的人选。云重听得皇帝说明,害死他爷爷乃是王振的主意之后,果然痛哭流涕,矢志为皇上效命,清除奸党。皇帝待他拭干眼泪,这才微笑说道:“卿家不必心急,现在还未可打草惊蛇。”
云重奏道:“求皇上赐我效命边关,统率师旅,将来战事一起,勤王之师四集,我有了兵权,打退瓦剌后,便可回师肃清君侧了。”皇帝微微一笑,道:“这也暂缓!”云重好生失望,只见皇帝又盯了自己一眼,笑道:“那个与你比试的举子,是叫做张丹枫不是?他的武艺也很不错呀!”云重面热心跳,咬一咬牙,奏道:“皇上明察,那张丹枫的武艺实在微臣之上,这武状元乃是他有意让与我的!”在此之前,云重心中患得患失,甚是不安,如今说出实话,心情反而平坦。皇帝面有讶色,忽然笑道:“你倒老实,其实你不说朕也看得出来。”云重不觉又是一怔,心道:“皇上养尊处优,料他不懂武艺,张丹枫让我那招,满场高手,无一知晓,他怎么看得出来?”心中疑惑之极,百思不得其解。
皇帝道:“你可知道张丹枫是什么人吗?”云重道:“微臣正欲奏知皇上,这张丹枫乃是瓦剌国右丞相张宗周的儿子,这番偷入边关,只怕不怀好意。”皇帝微微一愕,道:“原来他还是张宗周的儿子!”云重忙道:“张风府只怕还不知道他的来历,见他武艺高强,所以保荐,张统领忠心一片,求皇上不要见疑。”云重以事处两难,不得不说,说了之后,赶忙替张风府掩饰。皇帝道:“不知不罪,说到疑心吗,唔,朕倒不疑张风府……”云重面色大变,奏道:“张丹枫将武状元拱手让我,难怪皇上疑心,其实他却是我家的世仇!”说明原委,又将爷爷的血书给皇帝看,皇帝这才笑道:“我也并不疑心于你。张丹枫此举,不过是有意市恩,令你忘掉国恨家仇罢了。你当然不会中他圈套。”皇帝轻描淡写的几句说话,把云重哄得服服帖帖,本来对张丹枫的几分感激,这时也化作云烟。只听得皇帝又道:“你来,我给你看一张画像!”
皇帝拉开书橱,取出一张画像,画中人头戴皇冠,身穿龙袍,相貌威武。只听得皇帝声音微微颤抖,道:“你看张丹枫可有点像此人么?”云重大为惊愕,仔细看时,只见轮廓果然有些相似,只是画中人比较粗豪,而张丹枫则极为潇洒,神情气度大是不同。云重心道:“难道张丹枫竟然是皇室之人吗?”皇帝又问:“是不是有点相像?”云重嗫嚅说道:“是,是有点相像。”只见皇帝面色大变,指着那画像道:“你死不瞑目,还要叫子孙来抢夺朕的江山么?”云重惊骇莫名,道:“他、他是何人?”皇帝冷笑道:“画中的贼王是伪大周皇帝张士诚,张宗周、张丹枫都是他的子孙。哼,取名宗周,岂不是想借外寇之力,复他大周的正统,灭我大明江山?”张丹枫是张士诚的后代子孙,云重还是第一次知道,此事太出意外,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心中只是想道:怪不得他们父子如此憎恨大明朝廷,可是皇帝又怎么能够知道?他既然知道,为什么又不在校场比武之时将张丹枫拿下?
只听得皇帝又道:“当年张士诚与我大明太祖争夺江山,在长江决战,兵败身亡。据闻他在临死之前,将金银珠宝都埋在苏州一个地方,金银珠宝也犹罢了,还有一张军用地图,详注天下山川险要的形势,留在人间,遗患无穷。是以太祖留下遗命,务必要将张家后代斩草除根,并要寻获张士诚的宝藏地图,大明江山才能安稳。张丹枫现在已闯出校场,离开京城,朕料他必是前往苏州,寻觅地图宝藏去了。朕赐一匹御马给你,你立即追往苏州,跟踪张丹枫,在他未得宝藏与地图之前,不可下手,待他取得之后,就立刻将他杀掉,将首级拿回见我。”
云重打了一个寒噤,不敢回话,只听得皇帝又是微微一笑,说道:“朕另外还派七名大内高手助你,至苏州会合,你放心吧。”云重一想,张丹枫武艺虽然胜过自己一筹,但有七名高手相助,料能将他制服,于是欣然领命。
你道皇帝何以知道张丹枫的身份来历?原来张丹枫在参加校场比武之前,早已深思熟虑,准备万一给人发现之后如何应付,果然当他与云重比试之后,便给康超海喝令捕拿,他一面用飞针暗器伤了康超海,一面将早已写好的一封信,卷成一个纸团,抛入皇帝的龙袍之中,他发暗器的手法超妙绝伦,非唯旁人不知,连皇帝自己也不知道。直至回宫休息,脱下龙袍,才发现这一封信,信中首先说瓦剌入侵在即,叫皇帝善辨忠奸,抵御外祸,并列举王振与瓦剌私通的证据,叫皇帝及早防备。其次直说自己本与皇家有宿世冤仇,但若皇帝肯全心抗敌,则这冤仇也可化解。再劝皇帝不可残害忠良,否则自己取他首级,易如反掌。
这封信写得情文并茂,软硬兼施,本来是张丹枫一片为国家打算的忠心,岂料皇帝看了,先是一惊,心中想道:“世上竟有这样的异人,若不除掉,朕的性命岂不是在他掌握之中?”继而联想起太祖的遗诏,猜度此人十九是张士诚的后代,所以才会有“宿世冤仇”之语,暗自拿出宫中所藏的张士诚画像比对,果然有些相像,越发骇怕,对张丹枫的好意,全不理会。因此才有遣令云重与其他七名高手前往苏州之举。张丹枫写这封信虽然有如对牛弹琴,但却也有一点成功之处,那就是在皇帝未能捕杀张丹枫之前,为了怕他暗杀手段的厉害,这就绝对不敢降罪保荐过张丹枫的张风府。
皇帝的骇怕疑虑,云蕾的焦急不安,都暂且按下不表。旦说云重领了皇命,第二日一早便秘密出京,皇帝所赐的御马虽不及张丹枫那匹“照夜狮子”的神骏,但也相差不远,六、七日间,便跨过了河北、山东两省,进入江苏。这一日到了吴县,吴县与苏州相邻,不过半日路程,云重缓了口气,策马慢行。江南山水秀丽,天下闻名,云重这时不必急于赶路,心境稍稍宽舒,放目浏览,但见田亩纵横,港汊交错,波光云影,浅山如黛,处处显出江南水乡的情调。云重久处漠北,几曾见过如此幽美的风景,心旷神怡,忽觉在尘世上逐利争名,实是无谓。走了一段路程,眼前一亮,前面一个小湖,在路边平静的躺着,蔚蓝的天色,映以淡碧的湖光,真是一幅绝妙的图画,湖边有一座古墓,云重投眼一瞥,忽见碑石上写的是几个篆字,乃是“澹台灭明之墓”,吃了一惊,心道:澹台灭明乃是瓦剌的大将,上个月还在北京,怎么这里有他的墓?而且这墓形式奇古,显然不是新近所造。正疑惑间,忽见一个牧童,牛角挂书,自湖边缓缓行来。云重问道:“小哥,这里是什么地方?这是何人坟墓?”那牧童笑道:“你这位客人想是远地来的了,这个村叫做澹台村,这个湖就叫做澹台湖,这个墓就是我们始祖的坟墓。”云重奇道:“什么,是你们始祖的坟墓?”那牧童笑道:“看你不像是没读过书的人,难道连澹台灭明是什么人也不知道吗?”云重一怔,只听得那牧童问道:“以貌取人,失之子羽,这句成语你懂得么?”云重心中微愠,道:“小哥,你倒考起我来了。这句话是孔子说的,子羽是孔子的学生,品学兼优,但相貌丑陋,所以孔子说:以貌取人,失之子羽。就是叫人不要只看外表的意思。”那牧童笑道:“可不是来。我们的始祖澹台灭明,就是孔门七十二弟子之一,他别号子羽,只要读过四书的人都会知道。这个湖本来是他的住宅,据说后来沧桑变化,下陷为湖,所以叫做澹台湖。我们的县志里都载有的。”那牧童侃侃而谈,旁征博引,顿时令云重呆了。
云重的师父董岳文武全才,云重小时也曾跟他师父读过经史,此时想起孔门七十二弟子之中,果然有一个叫做“澹台灭明”。还记得自己在第一次听得瓦剌有个大将叫做澹台灭明时,心中还暗暗好笑:这样一个武夫,却取了一个古代名儒的名字。自己还一直以为“澹台”乃是胡姓,谁知却是江南文物之邦的姓氏,而且还有墓留在江苏吴县,供人瞻仰。不过这个墓大约是他后代子孙所重建,看墓碑的篆字和营造的形式,最少也是秦、汉以后的建筑,绝不是春秋时代的遗冢了。
那牧童一笑说道:“以貌取人,失之子羽。圣人的话,果然说得不错!”短笛横吹,骑牛缓缓而去。云重心中一怔,咀嚼“以貌取人,失之子羽”这两句名言,心中想道:“原来那澹台灭明果是汉人,难道这名字是他有意取得与先贤一样的吗?澹台灭明相貌奇丑,这点倒可以与古代的那个澹台灭明相提并论,但他投靠番邦,又岂能与先贤相比?唔,以貌取人,失之子羽。莫非他取这个名字,其中也含有深意?叫我们不要只从外表的相貌行径去看他?难道这‘灭明’二字,含意不是要‘灭掉明朝’?哼,难道那一介武夫的澹台灭明也有什么崇高的胸襟抱负?”
云重绕过澹台湖,进入澹台村,心中不住地想澹台灭明的事,想起自己前次在正定夜袭番王,澹台灭明武功远胜于己,显然未下杀手;又想起他在张风府家中比武,又曾经替张风府打退暗算他的对头之事,心中更觉疑惑,忽而笑道:“此一澹台,彼一澹台,此澹台不是彼澹台,何必想它。”这时已是中午时分,烈日当头,口中焦渴。江南苏杭一带,茶亭酒肆,处处皆是,这条路从村中穿过,两旁田亩,竟无一人耕作,路边的茶亭酒肆,也没一间开门,云重见此景象,十分奇怪,心道:“这澹台村难道没有人的吗?”
云重再策马行了一程,口中焦渴更甚,忽见路边有一茶亭,有一个老妪在那里卖茶。云重笑道:“行了这许多路,才觅得喝茶之处。好在不是处处如此,要不然我倒以为是在大漠旅行了。”进入茶亭,系好马匹,那老妪道:“客人来了,明儿倒茶。”只见一个年约十四五岁的少女,提着茶具出来,给他倒了一杯碧绿的香茶。那少女虽是荆钗裙布,面目却自有一股清秀之气,云重心中叹道:“江南水秀山清,连村女娥眉都不带一点俗气。”闲着无聊,问那老妪的姓氏,那老妪道:“我们这一村都是复姓澹台,你就叫我澹台大娘好了。”正与那老妪搭讪聊天,忽见一骑快马经过茶亭,马上骑士相貌粗豪,并不下马,就放开喉咙问道:“喂,我问你这老婆婆,昨日是不是有个白马书生,经过这里?”“白马书生?”云重不由得蓦然一惊,这人所探问的“白马书生”,岂不是张丹枫吗?
那老婆婆瞪了一眼,道:“没听见!”那骑士跳下马来,大声叫道:“我问你有没有见过一个白马书生?”声震屋瓦,那老婆婆张目结舌,仍不作声,骑士大怒道:“就是聋子也该听见。”走入茶亭,就要揪那婆婆。云重心知有异,轻轻伸臂一格,他练的是金刚大力手功夫,这一格暗藏劲力,那骑士几乎给他摔倒,大吃一惊,情知遇到高人,不敢发作。云重笑道:“有话好说,何必生气?这位老婆婆耳朵是有点不大方便。”其实这老婆婆适才还与云重谈话,云重此言乃是故意替她掩饰的。那老婆婆却一笑道:“我这耳朵很怪,太大声听不见,太小声也听不见。要不大不小,恰到好处才听得见。你刚才问什么?再说一遍。”那骑士按下怒火,柔声说道:“请问有一位白马书生,可曾从这里经过?”那老婆婆道:“啊,白马书生?呀,是,是有一位白马书生,他昨天这个时分从这里经过,吩咐下来,说凡有人问及他的,都请在明日中午到苏州快活林相会,他请喝酒。”那骑士听了此言,立刻上马便走。那老婆婆冷笑一声,道:“明儿,记下来了!”那少女坐在一角绣花,笑道:“是记下来了。”把锦缎一扬,上面绣有七朵红花,有大有小,道:“这是第七个!”
云重好生纳闷,他情知这两母女不是常人,但自恃武功,也不避江湖忌讳,禁不住问道:“什么白马书生?那快活林又是什么地方?”那老婆婆盯了云重一眼,笑道:“你这位客官为人很好,我说与你听。快活林是苏州一个销金场所,听说以前张士诚在苏州称帝时,曾把那地方建作行宫。后来张士诚战死,快活林被官家当作逆产处置,产给商贾。现在快活林的主人叫做九头狮子殷天鉴,他把那大好园林,变成秦楼赌馆,弄了不少造孽钱,广买田地,买到我们吴县来。澹台村的田地,十之七八都是他的。”云重道:“如此说来,这九头狮子也算得是个大恶霸了,但这与白马书生,又有何干?”那老婆婆道:“我们这个茶亭的地皮也是他的,他每个月要来收三两六钱银子,我们欠了三月租钱,他昨日就派了两个武师来,说要拉明儿作他的丫头,抵偿租钱,恰恰那个白马书生经过,替我们还了银子,又将那两个武师打得个狗吃屎。”那少女插口道:“妈,那书生可没有打人,是那两个武师打他。哈,真妙极了,那两个武师拳头刚碰着他的身体,就哎哟哟直叫起来,也不见那书生还手,那两个武师就跌倒地下乱滚,爬起来时,我瞧见他们的拳头都肿得像海碗般大。客官,你见多识广,这可是什么邪法?”云重心知这是一种类似“沾衣十八跌”的上乘内功,嘴中却道:“我也不知道。”那老婆婆道:“那两个武师本领不济,口却很硬,对那白马书生道:‘有种的你到快活林见见我们的九头狮子。’那白马书生仰天大笑道:‘过两天我就去看他。看看九头狮子是怎么凶法?’”
云重心中甚是奇怪,想道:“张丹枫到苏州来明明是要找他祖先的藏宝与地图,却怎的没来由多管闲事,与一个恶霸作对,不怕露了身份么?若说行侠仗义,那么将那两个武师折辱了一顿,替这两母女还了银子就算了,天下恶霸打之不尽,何况他又有大事在身,岂可意气用事,轻重倒置?”但一想到所见所闻,张丹枫的每件行事,都是计划缜密,含有深意,心中又是捉摸不定。
那老婆婆续道:“那位白马相公把两个武师赶跑之后,又对我道:你叫村中的男子后日都到快活林瞧热闹去,我有银子分给他们。客官,你当然不稀罕他分银子,可也想瞧瞧热闹么?”云重道:“我久慕苏州园林之名,何况又有热闹可看,那是定然要去的了。”付了茶钱,立刻告辞,偷眼一瞥,只见那少女的锦缎上已绣了第八朵红花。
云重马行快速,日头未落,已到苏州,只见街道全是五色斑斓的大小石卵铺成的石子路,别具一种清新的风格,房屋建筑精雅之处,更非别的城市可比,但见处处绿荫掩映,梧桐杨柳高出围墙,只觉这个城市之中到处都是园林,与云重所熟悉的大漠风光,恰恰是个极强烈的对比,心中不禁叹道:“上有天堂,下有苏杭,此话当真是说得不差!”
云重拿了皇帝的密旨到抚衙探问,那七名高手,还没一个到来。云重以皇命在身,虽然同伴未来,但既知张丹枫踪迹,当然要去追查,宿了一宵,第二日便扮成一个普通的茶客,到快活林去。
那快活林在苏州北郊,乃是一个面积很大的园林,进得园门,便是一条绵延曲折的长廊,两面壁上,有历代的书家法帖无数,一块块的嵌在壁上,只是园林主人不知保护,已现出剥落模糊的痕迹,云重虽然对书画乃是外行,也不禁心中慨叹。出了长廊,两边林木掩映,花木竹石,构成假山、荷池、幽谷、敞轩,美妙精雅,有如画图。只是林中遍设赌摊,兼之茶客众多,呼卢喝雉,嘈嘈杂杂,与当前风物大不调和,真有如佛头着粪,糟蹋尽园林妙景!
云重暗里留心,察觉园中遍布打手,想是那九头狮子,为了迎战白马书生,暗中已作了布置。云重坐了一会,红日已过中天,仍未见张丹枫出现,心道:“难道他临时变卦,不来了么?”正自猜测,忽听得人声喧哗,一伙人拥进园来。为首的是个年约五十的虬髯汉子,大声叫道:“九头狮子,今日我来与你赌几手消遣!”
园中登时静了下来,各处赌摊也都停了。云重听得有人悄悄说道:“海龙帮的龙帮主来赌,这分明是有意拆九头狮子的台,今回可有热闹看了。”云重却是大出意外,他一心等候张丹枫,谁知却来了这个什么海龙帮的龙帮主,听闲人闲话,这个海龙帮帮主,似乎也是苏州一霸。
前面的人两边分开,只见一个浓眉大眼的粗豪汉子,却穿着长袍马褂,故作斯文,打扮得不伦不类,带着七、八个武师,越众而出,抱拳说道:“龙帮主,今日什么好风吹你到此?请坐,请坐,喝杯好茶。喂,孩儿们吩咐里面弄些精致的点心来。”那龙帮主板着面孔,冷冷说道:“九头狮子,我今日瘾起,特地要来和你赌一场,喝茶不忙,先赌几手再说。”那九头狮子殷天鉴似乎对他颇为忌惮,笑脸说道:“咱哥儿俩何必伤这和气,你有什么吩咐,小弟办得到的,尽管吩咐下来便是。”龙帮主倏地一声冷笑,道:“老殷,开饭馆的还怕肚皮大的食客?你既开赌场,岂能拒绝我来赌钱?你怕我没钱么?你问我有什么吩咐,我就是要和你赌钱,这你总办得到吧。”殷天鉴面色大变,道:“人人有面,树树有皮。你既在众人面前挤兑我,那么我只有舍命陪君子了,好吧,你要赌什么?”龙帮主道:“赌掷骰子最爽快,就掷骰子。喂,老郭,你手气好,你替我掷!老殷,你自己掷还是叫你的大师傅替你掷?”
只见龙帮主侧面转出一个貌不惊人的枯瘦老头,扯下头戴的瓜皮小帽,道:“俺郭洪拜见大哥。”帽子不脱犹可,一脱下来,全场注目,原来他貌不惊人,头发却是惊人之极,满头都是红发,犹如一堆乱草,又如一团火云,盘在头上。云重见了,也不由得大吃一惊,心中奇道:“哈,原来是红发妖龙郭洪,怎么他也来了?”这郭洪乃是奸宦王振的心腹武士,长年匿在司礼太监府中,专司保护王振之责,很少外出,非但江湖上少人知道,即京中见过他面的也不多。因他发色奇特,张风府曾对云重提过,所以云重虽然也未见过他,只看他的红发,就知道他是王振府中的神秘人物——红发妖龙郭洪。
云重想道:“王振富甲天下,何以派人来与一个土霸争夺园林?以郭洪的身份,也不该做一个地方帮会帮主的副手,此事真是万不可解。”只听得那九头狮子殷天鉴道:“这位郭师父替你赌吗?好,我不用别人替代,我自己下场。”
龙帮主皮笑肉不笑地打了个哈哈,道:“好极啦,这里是十万两银票,都是大钱庄的,你看清楚了。这一口骰子,就赌十万两银子!”九头狮子殷天鉴道:“我手头上可没有这许多现钱。”龙帮主又仰天打了个哈哈,道:“你的家底我还不知道吗?你的田地店铺值银四十万两,这快活林也算它值四十万吧,你的赌本一共是八十万两,你放心赌吧。”殷天鉴心中气极,也打了个哈哈,道:“原来你是想要我的快活林。”龙帮主道:“你还未赌就怕输了么?”殷天鉴道:“只怕未必能如你愿。好,这骰子你先看过。”郭洪把那副骰子拿起一掂,龙帮主道:“郭大哥,料他不敢弄假!”郭洪又将骰子递过去道:“九头狮子,你是这里的庄家,你先掷!”
殷天鉴双手一搓一掷,喝声:“杀!”六粒骰子在海碗中滚动激荡,只听唱摊的叫道:“二六一四,十六点,大!”须知掷骰子十八点乃是最大,十六点亦已甚为难得,殷天鉴抹抹冷汗,道:“好,姓郭的,你赶吧!”那红发老人微微一笑,不慌不忙,将骰子接到手中,指头微微颤动,猛地向碗中一掷,只听得唱摊的叫道:“二六一五,十七点,大!”殷天鉴面色发青,叫道:“有鬼!再掷!”那红发老人道:“好,再掷,这一口是赌二十万了!”殷天鉴手心淌汗,颤声叫道:“全色!”一掷下去,只听得唱摊的叫道:“二六一五,巧极了,又是十七点!”掷到十七点几乎可以说是稳操胜券,殷天鉴微现笑容,只见那红发老人不声不响,随手一掷,围观的人全都变色,唱摊叫道:“六红四,全色!”全色最大。红发老人笑道:“你叫不来,我不叫它反而来,好,这一口是赌四十万了!”殷天鉴面色更是难看,头筋红胀,道:“这口你先掷!”那红发老人道:“好,便我先掷!”双手合抱,将骰子在掌心一摇,掷入碗中,顿时鸦雀无声,殷天鉴面色如土,过了一阵,只听得唱摊的颤声唱道:“六个六,十八点兼全色,通杀!”按照掷骰子的规矩,掷到十八点或全色那是不能再赶的了。
静了一阵,全场哗然,人人心中奇怪之极:何以那红发老人手风如此之“顺”!云重远观手势,看出了其中破绽,原来暗器功夫极好的人,手力可以操纵自如,能把任何东西掷到任何方位,那么手手掷出全色或十八点都不稀奇,只是这种上乘功夫,不但旁观的人不懂,即九头狮子殷天鉴也是莫名其妙!大家都是江湖上叫得响字号的人,输了便得认输,何况那骰子又是自己的,更不能说人做弄手脚。因此殷天鉴虽然心痛如割,也只得苦笑说道:“姓龙的,这快活林是你的了!”龙帮主道:“你全部赌本八十万,输了七十万,还可以拿回十万,你愿要田地还是愿要现钱,姓殷的,有十万身家,也算得是个富豪了,我从不赶尽杀绝,这回总算对得起你!”那红发老人道:“闲话少说,限你们日落之前,全搬出快活林去!”
忽听得一声清笑,有人叫道:“且慢,我也要来赌一赌!”云重眼睛一亮,只见张丹枫白衣飘飘,从人丛中缓缓走出,自己刚才全神注意赌场,竟不知他是什么时候来的!
九头狮子殷天鉴瞪大眼睛,他从手下人所描绘的形貌,已知此人便是折辱他两个武师的白马书生,但这时他赌输七十万两银子,断送了快活林,哪还有心情和张丹枫闹事,只是呆立一边,抱着“隔江观火”的态度,看张丹枫与那红发老人又是如何赌法?
那海龙帮的龙帮主和红发老人郭洪见了张丹枫全都变了面色,张丹枫笑道:“哈哈,你们不敢和我赌吗?”
原来张丹枫衣服丽都,一派公子的派头,一到苏州,便引起了海龙帮注意,海龙帮的几个好手曾跟踪他到客店,张丹枫早已发现,却故作不知,故意将随身珠宝搬出来把玩,那几个好手也是老江湖了,见他如此,反而不敢行劫,回去报给帮主知道。龙帮主本待接收了快活林之后,再查清张丹枫的底细,然后决定动手与否,料不到他却不请自来,而且还要和自己豪赌。
红发老人瞥了张丹枫一眼,道:“你赌多少?”张丹枫笑道:“你有多少赌本?”龙帮主冷笑道:“殷林主的产业都是我的赌本。”张丹枫道:“唔,那么连你这十万两银票也不过是九十万两。好,我就和你赌两手消遣消遣!”红发老人道:“你赌多少?”张丹枫微微一笑,自怀中取出一串珍珠,个个又圆又大,白色晶莹,一看就知是无价之宝,那串珍珠还系着一块宝石,发出闪闪绿光,耀人眼目。张丹枫道:“我这口骰子就赌这串珍珠和这块宝石,你们估价去!”龙帮主接过珍珠串,翻来覆去地仔细看了一阵,道:“我们赌钱公公道道,你这串珍珠共一百颗,每一颗都是一样大小,毫无杂质的又圆又大的合浦珍珠,确是难得。本来每颗值一千五百两,难得有一百颗这样的珍珠,价钱应该算高一点,就折二十万两银子吧!”张丹枫道:“晤,你还算识货。这块宝石呢?”龙帮主道:“这块绿宝石更是难得之物,我也无法估价,折十万两你看如何?”张丹枫道:“折十万是稍为少了一点,但反正是拿来赌的,我也懒得和你计较。好,两注合共三十万两,我这口骰子就赌三十万两。换过一副骰子来!”
管摊的下手连忙换过一副骰子,张丹枫掂了一下,道:“我若先掷,要是来了全色或十八点,你就没有机会再搏了。我不占这个便宜,免得你输了不服气,你先掷吧!”
云重暗暗纳罕,想道:“张丹枫的暗器功夫世间少见,要是他先掷,那是稳操胜算。现在让这红发妖龙先掷,那就是必败无疑的了!”
红发老人接过骰子,掂了一掂,感觉似乎稍微轻了一点,也不在意,双手一搓,掷入碗中,只见碗中先现出三粒六点的骰子,其他三粒尚在滚动,红发老人目不转睛地注视,片刻之间,又有两粒骰子现出六点,红发老人面现笑容,接着那最后一粒骰子又现出六点,却忽然转动一下,定在碗中,现出五点。唱摊的唱道:“二六一五十七点,大!”红发老人本想掷六个六点,现在虽未如心所愿,十七点亦已十分难得。便笑道:“十七点便十七点,你赶吧!”
张丹枫将骰子一抛,又接在手中,道:“十七点这可难赶得很啊!”两眼望天,瞧也不瞧便一把掷出,顿时鸦雀无声,红发老人睁大了眼!
只听得唱摊的唱道:“双四两五又双六,四五六,全杀!”张丹枫随手掷出四五六全胜的骰子,云重并不感到意外,其他的人都大觉稀奇:红发老人的手风之佳已是奇迹,而张丹枫的“运道”还要比他更好!那红发老人也是暗暗纳罕,他练有毒龙掌的功夫,及擅打奇门暗器“毒龙钉”,劲力大小,可以随心所欲,所以人称红发妖龙,他掷骰子的手法更是练过千百遍,要多少点就多少点,从无一失,不料今日却败在张丹枫手下。
红发老人不知,原来张丹枫已在骰子上做了手脚,他在一掂一搓之间,已暗运内家真力,将骰子的骨质震得松软,这种上乘内功,须运用得恰到好处,劲力稍大会把骰子震裂,劲力稍轻又不见效,所以连红发老人也着了道儿。他不知骰子已经变质,仍是用刚才掷“全色”的一样力道,所以想掷十八点却只掷了个十七点来!
张丹枫胜了一场,若无其事,淡淡说道:“连本带利一共是六十万两了,这一注就赌六十万两!”红发老人稍一思量,道:“好,再陪你赌一口,这次让你先掷!”此言一出,云重又是暗暗纳罕,心道:“经过了适才这仗,红发妖龙难道还不知道张丹枫也是打暗器的好手?为何还敢让他先掷?”只听得张丹枫笑道:“让我先掷,好,那你可别后悔。”拿起骰子,瞧也不瞧,又是一把掷了下去,碗中六粒骰子正在滚动,红发老人陡然一声猛喝:“杀!”六粒骰子定了下来。唱摊的唱道:“双二一一,五点,小!”红发老人笑道:“哈,原来是个臭五!”掷骰子最大是十八点,最小是四点(一、二、三通赔,不算在内),掷出个五点,那几乎是必败之局了。云重听他这一声大喝,已知他是用“传声震物”的功夫,把张丹枫骰子的点数变了。赌掷骰子呼卢喝雉乃是习惯,谁也不能干涉,云重心道:“呀,张丹枫这个哑亏是吃定的了。”
红发老人得意洋洋,抓起骰子,哗啦一声往腕中掷去,只听得张丹枫哈哈大笑,唱摊的唱道:“双一一二,四点,四点!”重复两次,声音颤抖,显得非常惊讶。张丹枫笑道:“哈,原来是个臭四!”红发老人面色如蜡,他掷骰子输了,也即是在暗器的手法与内功的较量上都输了!
张丹枫手指一搭,“啪”的打了一响,笑道:“你两口骰子共输九十万,恰好把赌本输清,银票,产业,连这快活林都是我老张的了!”
九头狮子殷天鉴突然一跃而起,呼地一抓向张丹枫肩头抓去,喝道:“哼,你这骗子,你敢抢我的快活林?”喝声未了,忽地哎哟一声,倒在地上。张丹枫笑道:“呀,狮子爪断了!”众人看时,只见殷天鉴的五只手指都已屈折脱节,血肉淋漓,痛得晕了过去!
殷天鉴的打手蜂涌而上,张丹枫道:“呸,不要脸,愿赌服输,何况我这快活林又不是从你姓殷手上赢的!”衣袂飘飘,左一拳右一脚,片刻之间,把那些打手全都打跌。红发老人伸手一格,叫道:“九头狮子,不要丢了吃江湖饭的面子!”明是帮张丹枫斥责殷天鉴,实是暗下毒手,哪知张丹枫机灵之极,知他手掌有毒,衣袖一扑竟将他的掌力卸了开去,佯作不知,故意笑道:“这才是句人话!”吸了一口冷茶向殷天鉴头面喷去,殷天鉴悠悠醒转。龙帮主道:“九头狮子,这次我们都认栽了,你到我海龙帮去做个香主吧,这快活林看他保得多久。”龙帮主也是武林好手,看出连红发老人也非张丹枫之敌,只好作出江湖气概,愿赌服输。
张丹枫道:“九头狮子,把你的田地铺契与家中现钱都搬出来!”殷天鉴用药裹好手指,垂头丧气地道:“都依你!”张丹枫道:“你可要做得漂亮一点,你有多少田地产业现钱,我都知道,若然弄鬼,你就是有十个头,我都砍了。喂,你们随他去搬东西!”只见一大群人欢声雷动,都涌了上来,原来这群人有些是澹台村的村民,有些是苏州的贫民,都是张丹枫叫来的。
张丹枫把九头狮子的田地铺契一把火烧个干净,将现金白银全都分散,闹了一个下午,才处置停当;九头狮子、龙帮主和红发妖龙郭洪等一干人面上无光,早已悄悄溜走。张丹枫将九头狮子的财产散尽,哈哈大笑,忽然俯身在莲塘里摘了一朵荷花,吟道:“还我名园真面目,莲花今日出淤泥!”眼中簌簌掉下泪来。云重心道:“他必然是看到祖业如此被人糟蹋,所以心中生感。”这时人群渐渐散去,云重怕张丹枫发现,也悄悄地溜走了!
云重回到抚衙,皇帝所派的七名高手已来了两人,却是大内总管康超海的两个师叔铁臂金猿龙镇方与三花剑玄灵子,云重在夺武状元之时曾打败这两人的师侄陆展鹏,算得是有点小小的“梁子”(怨仇),但而今都奉了皇命,这点仇怨大家也不便再提。云重将快活林所见之事对铁臂金猿与三花剑说了,这两人都是江湖老手,听了云重之言,相对望了一眼,两人都皱起了眉头,过了一阵,铁臂金猿龙镇方说道:“此事蹊跷,红发妖龙是王振最得力的人,他为何要帮海龙帮抢快活林?张丹枫挥金如土,行踪无定,他却又为何偏偏要这快活林?听你所说,这快活林是张士诚以前的避暑行宫,说不定张士诚的宝藏与地图都埋在快活林之内。”
云重也觉有理,于是三人吃过晚饭,歇了一会,听得谯楼打了三更,便都换了夜行衣奔赴快活林。快活林原来的那一班牛鬼蛇神已全被张丹枫赶跑,这时偌大的一个园林冷冷清清,一望下去,假山湖石,千奇百怪,更显得神秘幽美。
这三人都是轻功绝顶,翻过围墙,悄悄飞入,正待分头搜索,忽听得东面传来声响,三人蛇行兔伏,躺在假山石后。只听得一人说道:“张丹枫那小子谅是怕了咱们,所以闻风先避!”又一人道:“莫非他已经得手了?”又一人道:“王公公果然料得不差,好在我们来得不迟。”说话这人,正是红发妖龙郭洪。云重暗暗吃惊,心道:“原来这班人果然是王振派来的。张丹枫到苏州寻宝的风声怎么会传了出去?”继而一想,王振在宫中耳目极多,耳目极灵,皇帝识破张丹枫的行藏,派遣自己到苏州之事,想必也已被他探听出来了。
只听得郭洪又道:“按图中所示,就是这里了。你看这里有挖掘的痕迹,但山石却还未弄开,想是那小子孤身一人,未及掘宝,听得我们大队到来,便先逃了。”接着只听得一阵锄头掘石,铁枝挖石之声。云重肩头一耸,却忽被三花剑轻轻一按,在他耳边说道:“别忙,待他们掘出之后,咱们再来个黑吃黑!”
云重从石隙缝中瞧出,只见一块形如猛虎的太湖石之前,围着十来个人,正在挖掘,过了一阵,一人叫道:“得了,得了,你看这个洞穴,哈,还有一块白玉碑封着!”一人举起铁锹,猛地一挖,忽地蓬的一声,溅出无数火星,郭洪大叫道:“快闪开!”洞中倏地射出无数利箭,立刻有六、七人中箭倒地,面上瘀黑。红发妖龙郭洪道:“好厉害的毒箭!”等了一阵,毒箭射完,郭洪还不放心,取过一面盾牌,一面挥舞,一面察看,忽然大声叫道:“哼,咱们都着了这小子的道儿了!”退后数步,双手各执一把铁锄,奋力一掷,把那白玉碑撞开,洞中一无所有,这十多个人纷纷咒骂,背了受伤的同伴,霎忽之间走得干干净净。
铁臂金猿道:“咱们瞧去!”云重小心翼翼,上前一看,只见那块断碑上刻着四行大字:“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诸君到此,毒箭奉尝。大周皇帝张士诚立碑。”云重悚然一惊:”原来张士诚料得有人掘他遗宝,竟然预先布下毒箭,这手段也忒毒辣。”但那石洞甚浅,传说之中张士诚的宝藏如山,这石洞怎容得了?不禁面面相觑。三花剑道:“我看张丹枫一定还未将宝藏掘去。”云重道:“何以见得?”三花剑道:“一者是这石洞不像藏宝之所,再者张丹枫只是孤身一人,又在郭洪与海龙帮众人监视之下,他再有本事也不能将大批宝藏带出城去。”铁臂金猿道:“师弟所见不差,但若他还未掘出宝藏,却又为何离开了快活林?莫非宝藏不在快活林中么?”云重小心再瞧,忽见石碑旁还贴着一张纸,上面几行小字是:“一饮一啄,莫非天定,朱家天子,何必费力。云重我兄,走为上策。弟张丹枫。”云重气得哇哇大叫,铁臂金猿与三花剑相对苦笑,不发一言,这时已是鸡鸣五鼓了。正是:
神龙见首不见尾,气煞京中觅宝人。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十七回冰雪仙姿 长歌消侠气风雷手笔 一画卷河山
这时张丹枫已是一叶轻舟,逍遥在太湖之上。他右手划桨,左手拿着一把金光闪闪的锁匙,放目湖山,高声吟道:“太湖三万六千顷,难洗英雄今古愁!”吟声掠过湖面,把芦苇中的沙鸥白鹭,惊得卜卜飞起。
这锁匙正是他在快活林中的太湖石下所得,他按着画图所示,知道宝藏埋在快活林中,因此他才到快活林去作那一场豪赌。他早就从祖先所传知道了藏宝之处埋有毒箭,预先有所准备,故此毫发无伤,谁知移开了封洞的玉碑,洞中除了这枚金锁匙外,其他却是一无所有,但在金锁匙之上,却另刻有两行小字,文道:“太湖之中,西洞庭山,有此锁匙,可探宝藏。”原来张士诚当年埋宝之前,选择地点,煞费踌躇,他在苏州建业,若然埋在苏州,朱元璋必能料到;但若埋在其他地方,路途搬运,又易泄露风声,最后决定埋在太湖的西洞庭山。自苏州前往,朝发夕至,并且作了一番布置,至于画图所示的快活林藏宝地点,却是虚虚实实的布置,其中既有探宝所必须的金锁匙,又有极厉害的毒箭。为了保守秘密,当时只将指示“藏宝”地点的苏州画图交与带“幼主”出走的心腹武士(石英的祖先),并告诉他洞中藏有毒箭,与启洞时防备毒箭的方法。至于洞中的锁匙与真正藏宝的地点,及其他秘密的布置,即连那个心腹武士也不知道。
张丹枫取得了金锁匙之后,仍将洞口布置恢复原状,在红发妖龙郭洪等人来到之前,便溜出了快活林,把白马托给一位新交的朋友,自己便乘那位朋友预先准备好的小船,在苏州万年桥下放舟入湖,泛舟半夜,这时已出了胥口。但见烟波浩淼,风帆隐隐,群峰起伏,隐现湖中。张丹枫却无心赏玩,将那枚金锁匙反复细看,心中想道:“金锁匙上的文字说,有此锁匙,可探宝藏。西洞庭山比快活林何止大数十百倍,大海捞针,如何寻觅?宝藏也还罢了,那张地图,可是有关中华国运!”猛一抬头,只见万顷茫茫,水天一色,豪兴遄飞,顿消积闷,暗自笑道:“船到波心浪自平。当此佳景,却作杞忧,岂非愚笨。”收了锁匙,双手划桨,扁舟一叶,不减风帆,太湖七十二峰迤逦迎来,有如翡翠屏风,片片飞过,空灵缥缈,烟岚横黛,淡远似画。张丹枫想道:“金碧芙蓉映太湖,相传奇胜甲东吴!这两句咏太湖风光的诗,果真说得不错。”
舟行不久,西洞庭山的主峰缥缈峰已然在望,西洞庭山虽远不及五岳名山之高之大,但悬崖绝壁,奇石嶙峋,却也予人以崔嵬万丈的感觉。张丹枫舍舟登陆,只见山下田亩成行,山上尽是果树,浓荫相接,花果飘香,不禁想道:“若在此山结庐读书,倒也不错。”觅路登山,正自心旷神怡,忽见两个牧童骑牛迎面而来,两双小眼盯着张丹枫,似乎很是惊讶。
张丹枫道:“我是来游山的,请问两位小哥,从这里登山,路可好走?”两个牧童相对看了一眼,粗声粗气地说道:“不知道。”张丹枫心道:“怎这两个牧童如此无礼,比在澹台村所见的差得远了。”忽见那两个牧童大声争吵起来,后面的牧童说前面的牧童故意踏在泥潭里,溅污了他的衣裳,前面的又说后面的故意让牛乱踢石子,石子打着他的脑袋。张丹枫甚是好笑,正想劝架,那两个牧童却忽然从吵架变为打架,驱使两条牛互相追逐角斗,山路崎岖,两条蛮牛一下子都向张丹枫冲来。张丹枫骤出不意,无地闪避,“啊呀”一声,迫得奋起神力,双掌一个“野马分鬃”,只听得砰砰两声,两匹蛮牛竟给掌力震得左右分开,两边跌倒,两个牧童尖声大叫。张丹枫本有骈指洞穿牛腹之能,这一掌却只用了三分力气,心道:“难道我这掌力还是用过大,竟跌伤了那两个孩子不成。”甚是吃惊,回头一看,只见两条牛团团乱跑,两个牧童都不见了。
张丹枫心中奇怪,正待回去察看,山坡上忽然又钻出两个农夫,大声喝道:“呔!青天白日,哪里来的强徒?……”张丹枫急道:“两位大哥容我见告,我不是强徒……”还未说完,那两个农夫又喝道:“还说不是强徒?为何将我们的牛打伤,将我们的孩子掳去?”张丹枫道:“谁说我掳了你们的孩子?他、他们……”那两个农夫冷笑道:“他,他们怎么啦?怎么不见了?要不是你把他们收藏起来,就是你把他们交与同党,拐去卖了。”张丹枫笑道:“哪有此事?你们先去看看牛有没有受伤,然后找那两个孩子吧。”那两个农夫竟然不容他分说,举起锄头,左起右落,倏地便照头劈下,张丹枫微吃一惊,这两个农夫身手竟然甚是矫捷!看那两柄锄头落下,张丹枫一个“盘龙绕步”,轻轻一转一闪,双手一拿,将两柄锄头一下子都夺了过来,那两个农夫大叫道:“救命呀,强盗杀人啦!”张丹枫又好气又好笑,道:“我若有心杀你,你早就没命了,乱嚷作甚?”随手一扔,把两柄锄头抛落山坡。说时迟,那时快,山坳处又奔出了七、八个农夫,各各高举锄头,不由分说,便一涌而上,前后左右,七、八柄锄头,都向张丹枫要害之处劈来。张丹枫好不烦恼,心中想道:无端端打这场架,实是无谓之极。身形一转,想从缝隙之中走出,哪料那七、八柄锄头,竟似织成了一面铁网,张丹枫的身法已是快到极点,但不论转到哪个方位,都有锄头迎面劈来。张丹枫心中一怔:这明明是预先排练好的阵法!当下不敢大意,提起精神,在锄头阵中窜高纵低,指东打西,指南打北,霎忽之间,把那七、八个农夫迫得阵脚松动,连连后退。可是他们首尾相应,配合佳妙,张丹枫除非把他们打伤,否则要想夺取他们手中的锄头,却也大非易事。
那七、八个农夫虽败不乱,兀是苦苦缠斗,不肯逃走。张丹枫一声长啸,呼呼数掌,把他们逼出了离身一丈之外,笑道:“你们再不停手,我可要不客气啦!”那为首的农夫道:“不客气又待怎的,狗强盗,难道我们怕你不成?”张丹枫再好涵养,也给他们惹得火起,心道:“待我拔出宝剑,将你们这几柄锄头一一削断,看你们怕是不怕?”左掌护身,右手正待拔剑,忽听得山上有人叫道:“你们做什么打架?”张丹枫仰头一看,只见那人三绺长须,额宽鼻大,作儒生打扮,却又是武人相貌。那为首的农夫道:“这强盗打伤咱们的牛,又拐走咱们的孩子。”那人道:“牛没有受伤啊。阿昭,阿成!”张丹枫把眼看时,只见那两条牛本来还在团团乱跑,却忽地停住。两个牧童哈哈大笑,从牛肚下面翻了上来,向张丹枫扮个鬼脸。张丹枫也给他们引得笑了起来,心道:“我道这牛为什么团团乱跑,跑个不停,原来是这两个小鬼作怪。他们骑牛的本领要比蒙古人的马术还要俊!”继而又想:“这些人来得莫名其妙,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倒不可不小心提防。”
山坡上那老人道:“庄稼汉粗鲁无礼,一场误会,客人休怪。咄,你们还不快向这位相公道个不是,下田去耕作吧。”那七、八个农夫和那两个牧童,唱了个喏,片刻之间,走得干干净净。
那老人道:“相公是来游山的吗?”张丹枫道:“正是。”那老人道:“七十二峰看不尽,茫茫万顷更消愁。你来游赏湖山,最少也有数日勾留吧?”张丹枫见那老人吐属不凡,肃然问道:“不敢请问老丈姓名。”那老人笑道:“人生百年,如白驹过隙,何必留名,你叫我一声老丈,我称你一声相公,岂不干脆得多?何必去记那啰啰唆唆的姓名。”张丹枫性本豪放,老人所言正投其好。那老人又道:“老朽蜗居就在此山之上,有位朋友给我题为洞庭山庄,相公既有数日之游,若不嫌弃,就让老朽稍尽地主之谊如何?”张丹枫道:“老丈如此洒脱,晚生也就厚颜叨扰了。只怕为老丈增了麻烦。”那老人又哈哈笑道:“你玩你的,玩得倦了便到敝庄歇歇,有缘则聚,缘尽则去,那有什么麻烦。”张丹枫正想一人寻宝觅图,老人此言,正合心意。老人指着山腰的一座园林道:“园中虽无所有,蔬菜鲜鱼却是常备,你要游山,就请自便,晚上回来,咱们鲜鱼白酒,再作倾谈。”张丹枫拱手道谢,心中想道:“这老人若非有道的隐者,亦必是湖海的异人。我今次到来,纵然找不到宝藏地图,也要交交这一位风尘前辈。那一群农夫,看来也大有来历,不应失之交臂呢。”张丹枫思潮起伏,在西洞庭山上游了一个下午,不时发觉有采柴樵子或摘野果的竟在偷偷盯着自己,心中更增诡秘之感。张丹枫游了一个下午,将山形地势,记在心中,看看日落西山,便依老人所约,回转山腰,叩那“洞庭山庄”的庄门。
庄门缓缓打开,张丹枫眼睛一亮,只见面前立着一位少女,眼珠淡碧,容光焕发,有江南少女的秀气,也有北地胭脂的健美。张丹枫怔了一怔,心道:“云蕾之美如芝兰百合,此女之美则如玫瑰芙蓉。若然并立,想必难分轩轾。”正欲开言,只见那少女嫣然一笑,说道:“这位相公就是来游山的那位相公吗?爹爹已对我说了,请你进去。”
张丹枫拢袖一谢,随那少女走进洞庭山庄,只见紫藤盘径,繁花照眼,亭榭水石,参差错落,掩映有致,竟然是绝妙的园林布置,虽不及快活林之大,精雅却过之。那老者早已在亭中置酒相迎,见张丹枫回来,笑道:“湖山之美如何?”张丹枫道:“太湖奇胜甲东吴,水色山光赛画图。古人早有定评,晚生除了拜倒湖山之外,岂敢置喙。”那老人笑道:“可惜有些人对此湖山,尚未忘情名利,甚至脑中尽是铜臭,岂不可笑可怜?”张丹枫闻言一怔,心中想道:“莫非他知道我是来寻觅宝藏的吗?”继而自笑多疑,心道:“我先祖藏宝埋图,此乃绝秘之事,即我也是得了金锁匙之后,才知埋在此山。这老人如何能知?适才之话,想必是他泛泛之论。”
两人饮酒倾谈,那老人与他谈山色湖光,词章字画,甚为相得。只是大家都避免问对方身世。那老人饮了几杯,醉态渐露,打了个呵欠说道:“我醉欲眠,相公自便。太湖夜色佳绝,此地门虽设而常开,相公若有兴致登峰赏月,唤小女陪伴或独自前往均可,回来不必敲门,只要一推便开了。”张丹枫心道;“此老的是可人,好像知道我的心意一样。太湖群峰缥缈,浮沉碧波,在月色之下,定必更美。”
那老者叫少女带张丹枫歇息,少女盈盈一笑,问道:“相公是第一次来游太湖的吗?”张丹枫道:“正是。”那少女笑道:“相公说是来自北方,我看却似江南人物。呀,好像咱们还在哪儿见过一般,相貌好熟。”张丹枫笑道:“姑娘说笑话了,我倒愿意早认识姑娘,只可惜今日才有此机缘,来赏湖山胜景。”
那少女一笑不言,走到一处,说道:“相公就在此处歇歇吧,山居简慢,请勿见责。”张丹枫一看,只见一所精雅的房子建在荷塘之中,莲花正在盛开,翠盖红裳,一水皆香。张丹枫笑道:“此地如同仙境,皇帝也没福住,怎说简慢?”那少女一笑走开,微风送声,只听得那银铃似的声音似嘲似讽:“真是以貌取人,失之子羽。对此湖山,却提俗物,皇帝值多少钱一斤?”
张丹枫心道:“有其父必有其女,此女性情也洒脱得很呢。”陡然想起云蕾,把那少女的影子压了下去。独对荷花,想起今日遭遇之奇,与寻宝的渺茫,不觉心思摇摇,毫无睡意。
猛一抬头,只见疏影横斜,淡香如酒,月光入户,涛声送林,张丹枫披衣出屋,推开后门,登山去看太湖夜景。西洞庭山矗立湖心,登缥缈峰,纵览宽广八百里的太湖,真是三万六千顷的波光涛影,尽收眼底,在月色之下,湖光映照,比日间所见,更是瑰丽奇诡,非笔墨所能形容。张丹枫心醉神驰,悠然如梦,忽听得有少女歌道:“纤云四卷天无河,清风吹空月舒波。沙平水息声影绝,一杯相属君当歌。清流足以涤尘垢,人生何必叹坎坷?金银珠宝阿堵物,会当尽付于碧波,劝君有酒当自醉,有酒不饮奈月何?”歌声摇曳,随风飘入太湖,张丹枫听得呆了,心道:“此女集唐人诗句,发为长歌,莫非是劝我不要费神去觅那宝藏么?呀,她哪里知道我的心事。我岂是想独占珠宝,贪恋铜臭之人!”忍不着发声和道:“君歌且休听我歌,此峰突兀撑天河,世间亦有奇男子,顶天立地剑横磨!王侯珠宝皆粪土,但欲一画卷山河!”
张丹枫歌声一停,忽见那少女在嶙峋石笋丛中冉冉出现,笑靥如花,轻轻向他招手。张丹枫不由自主地向她走去,只听得那少女道:“你当真要固执己意么?”张丹枫道:“我不知姑娘意何所指?但大丈夫做事,岂能轻易更改。”那少女面色微变,忽冷笑道:“你想到此山盗宝,那可休想!”忽地青光疾闪,那少女倏地拔出一柄短剑,向张丹枫当胸便刺。张丹枫惊骇之极,飘身急闪,道:“姑娘,你是何人?”那少女身手快极,眨眼之间,连刺数剑,张丹枫东躲西闪,给她逼入了乱石丛中,连连说道:“喂,你且听我分说!”话犹未了,只见乱石丛中,突然现出数人,那招待自己的洞庭庄主手持一柄渔叉,竟跳在一堆石上,向自己分心疾刺,听那渔叉抖动的嗡嗡之声,竟然是一位有上乘功夫的武林高手。张丹枫叫道:“老丈何故相逼?”那老人道:“哼,你自己还不明白?看你相貌,我本以为你也是一位雅人,原来你却是个名利熏心的恶汉!”另外那几个人正是日间所见的农夫,齐声喝道:“我早就瞧出你不是好人,看刀、看剑、看枪、看戟!”那几个农夫这时手上拿的已不是锄头而是刀枪剑戟了。张丹枫又惊又骇,欲待分说,但对方兵器齐上,尤其是那老者的渔叉和那少女的短剑更是迅逾飘风,哪容得他分神辩白。张丹枫给他们在乱石堆中围攻,险象环生,只得拔出白云宝剑,横披直刺,有两个农夫的兵器给他削去一截,急急后退。张丹枫叫道:“住手!”那老者笑道:“陷入此阵,有宝剑也没用了!”渔叉一抖,又上前疾攻,张丹枫对他尚是心存敬意,不欲削他的兵器,专找其他的人,却不料那些人一进一退,来去如潮,一见剑到,身形忽地便没入乱石堆中,古怪之极,张丹枫出手虽快,却竟然再也碰不到他们的兵器了。
张丹枫细看时,只见连那老者父女在内,敌手一共八人,占着八个方位,在乱石堆中忽隐忽现,东砍一刀,西刺一剑,防不胜防。张丹枫心想:我只认定一人追去,看你如何可躲避。先挺剑追一农夫,看那农夫身手平常,谁知他在乱石堆中左兜右绕,张丹枫跟他转了两转,忽然不见了他的踪迹,而那少女的短剑与另一个农夫的长枪却忽地从左右袭来,追那少女时,也是转眼间便没了踪迹,而那老者却又突地当头出现,渔叉闪闪,向自己抢攻。张丹枫心道:“他们如此战法,如何是好?”阵中八人,除了老者与少女之外,其他六人在江湖之上,武功或算不错,但在张丹枫眼中却属寻常。但这阵法怪极,张丹枫虽然知道只要击破一环,便可突围,但想尽办法,却竟是越陷越深,无法可施。再过片刻,阵形越逼越紧,张丹枫在乱石堆中东窜西闪,连防卫亦见艰难,更不用说还手攻击了。幸亏他有削铁如泥的宝剑,众人还不敢太过逼近。
张丹枫猛然一醒:这阵法岂不是诸葛武侯所传下的八阵图,留心细看,只见那八人果然是依着那乱石所布成的门户,分成休、生、伤、杜、死、景、惊、开八门,各守一门,而自己这时却正被引入死门。张丹枫心中一怔:懂得布这八阵图的,古今名将也没几人,却不料在这里见到!再留心看时,只见把守生门的,正是那使短剑的少女。张丹枫识破阵法,更不迟疑,飞身一起,自死门跳入惊门,自惊门跳入伤门,再转入杜门,绕过休门,直闯生门,八阵图登时大乱,那少女面有惊色,连连躲闪,张丹枫心中虽有不忍,但为着要闯出阵图,长剑闪闪,不离那少女背心,逼那少女引自己出去,看看就要闯出生门,那少女忽然一声尖叫,似是骇极而呼,张丹枫一愕,只道是自己不小心,剑尖碰着了那少女的皮肉,就这么的一停,忽感地转天旋,“轰隆“一声,地面忽然陷了一个大洞,张丹枫整个身躯,跌了下去。原来他所站立的地方,底下是个陷阱,上面盖以浮沙,若以张丹枫的轻功本事,一掠即过,原可无事,但被那少女一呼,骤然一个突兀,停了一停,浮沙支持不了他的体重,竟出其不意地着了道儿。
好个张丹枫,在半空一个筋斗,减了那下坠之势,轻飘飘地脚落实地,洞中黑黝黝的伸手不见五指,张丹枫自怀中取出一串夜明珠,挂在剑尖,珠光剑光,相互辉映,只见这洞深不可测,要攀上去已不可能,洞底凹凸不平,有一股潮湿的霉臭之味,似是一条多年不用的隧道。张丹枫行了许久,才行到尽头,摸一摸却是山岩石壁。张丹枫叹道:“料不到我命丧于此,死了也是糊里糊涂。”想起自己壮志未酬,心中大愤,“啪”的一拳击在石上,那石忽然微微震动。
张丹枫大喜,急用宝剑在那块石头的四周乱划,那块石质似乎特别松脆,不消多久,沙石纷纷落下,原来那块石头乃是装上去的,四周黏连的沙石去掉,立见可以活动,张丹枫奋起神力,把那块石头一推,“轰隆”一声,跌下对面,留下的缺口恰好可容一人钻过。
张丹枫自洞口钻出,忽感一阵冷光耀眼,细看之时,不禁又惊又喜,原来洞口那边又是一条隧道,只是比起这边却短得多,隧道的尽头,矗立着一扇石门,竟是一块通体晶莹的白玉所造。玉石不奇,但这样大的一块玉石,可是无价之宝,张丹枫收了明珠宝剑,摸那玉门,光溜溜的滑不留手,张丹枫摩挲再四,忽然发现玉门的侧面有一个小小的匙孔,把金锁匙投入去一试,用力旋转,那玉门应手而启。张丹枫收了锁匙,进入里面,顺手把玉门一关,只见光芒耀眼,洞中堆满金银珠宝,张丹枫急在珠宝堆中寻觅,找出一个玉匣,把匣打开,内中放着一张平折的大地图,张丹枫展开地图,借着宝气珠光,仔细阅览,只见这张地图十分详细,画有各处山川险要的地形,背后还注有在各处险要的攻守拒敌之法。要知古代之时,交通不便,很少有人能周游全国,细察地形,所以像这样的一份地图,乃是稀世之宝。张丹枫想起了为了绘这份地图,费尽毕生心力的彭和尚,想起了彭和尚教自己先祖张士诚与明朝太祖朱元璋的苦心,与他起义抗元的壮烈事迹,不禁潸然泪下。再细看时,只见玉匣上还有两行小字,文曰:“此图出世,大周重光。”想是他先祖张士诚预料到有后代子孙可能到此,所以留下遗言,要后代子孙继承他的遗志,灭掉大明,重光大周(大周是张士诚所建的国号)。张丹枫向玉匣地图拜了八拜,望空禀道:“不肖儿孙张丹枫要请列祖列宗原宥,灭明兴周的遗训只怕我不能依照了。”原来张丹枫来取地图与宝藏,其中实是含有深心,他是想将地图献与于谦,让他去抵抗外敌,宝藏也准备献与于谦,让他拿去作捍卫国家的义兵军饷。
张丹枫卷好地图,心道:“我且到洞口去大声疾呼,说明我这片为国的苦心,盼那洞庭庄主听见,若然他体谅我这片苦心,定然垂下长绳将我吊上去。”主意打定,便去开那玉门,不料用力一推,玉门丝毫不动,原来自己入门之时,顺手一关,竟将玉门又关牢了。那玉门里外有锁,张丹枫觅到匙孔,用金锁匙一试,却是开之不得,那门外与门内的锁匙并不是一样的。张丹枫暗叫一声“苦也!”这洞乃是将山腹中间掏空,自己纵有天大本领,也难攻山而出,那玉门硬逾精钢,用宝剑也难剁烂,洞中空有金银,却无粮食,外面的人纵然想来援救,没有自己这枚金锁匙,也开不动外面的门,张丹枫心道:“看来这番必是饿死无疑!”
张丹枫纵再胆大,这时也觉一片死亡的阴影笼罩头上。试试大叫几声,声音撞着山石玉门,又荡了回来,震耳欲聋,要想传出山外,那希望也是微乎其微。
张丹枫定了定神,心道:“常人七日不食必死,我练有武功,可能捱到十日,这十日之中,我该做些什么以遣此真正的‘有涯之生’?”脑海中朱、张两家的冤仇,云、张两家的冤仇,一一闪过,云蕾的倩影突然浮现出来,那似喜似怒如恨如爱的神情又活在心头。张丹枫叹道:“小兄弟,今生今世咱们是再难相见了。”尽管云蕾有过几次要用宝剑杀他,而今他想起的却尽是云蕾的柔情蜜意,心中忽发奇想:“云蕾尽管有时对我现出杀气,心肠却是无限柔慈,呀,她人太仁慈,刚毅不足,是一大缺点。这洞庭庄庄主的女儿,尽管一片温柔,却带着男儿英气,我虽与她初交,却敢断定她是个敢作敢为的女子。若然将云蕾的优点与她合而为一,岂不是天下完人?”
张丹枫被困洞中,无聊之极,四处翻看祖先的遗宝,忽然在珠宝堆中又发现一个玉匣,上面刻有字道:“先师墨宝,士诚谨藏。”打开一看,只见里面装有零散的地图与札记之类,那些地图乃是彭和尚每到一地时草草画下来的,那张详细的地图就是用这些草图拼合起来绘制的,有了那张大地图,这些草图自是无用,不过也可看到彭和尚当年绘制地图时所花的心血;札记乃是他到每一处地方所写下的随笔,其中有风土人情,也有就着山川形势而谈到用兵的议论。张丹枫心道:“这些札记倒应该好好给他整理,辑成专书。”但一想到自己而今只是在洞中等死,又不觉黯然。
札记堆中还藏有一本小书,张丹枫拿起一看,只见上面写着《玄功要诀》四字,翻开来读,第一句就是,“子曰:范围天地之化而不过,岂能出于理、气、象乎?”张丹枫笑道:“孔子哪懂内功?为何引他的话?”再读下去道:“象者拳之形也,气者拳之势也,理者拳之功也。理气象备,举手投足,无不逾矩。”把修练上乘内功的道理,解释得清清楚楚,张丹枫暗自叹道:“看了此书,方知自己浅陋。与这位武学大师相比,我不过是萤火之光。”
张丹枫越读越觉有味,须知那彭和尚(即彭莹玉)身为两个天子(朱元璋、张士诚)的师父,胸中所学,实是非同小可!那本《玄功要诀》所讲的都是基本要理,张丹枫武学本有根底,人又极端聪明,读完之后,只觉一理通、百理融,许多武学上的疑难,竟然迎刃而解。张丹枫的师祖玄机逸士,传授四大弟子,都是每人只传一门绝技,张丹枫读了此书,细细揣摸自己所见过的大师伯的大力金刚手功夫,与二师伯潮音和尚的外家硬功,只觉其中都有理路可寻,可以无师自通,不禁狂喜,心道:“我有了此书,苦心虔修,将来岂不是学任何一派的武功,都可以事半功倍,容易得多!”但一想到自己困此绝窟,实难逃出生天,纵然学了绝世武功也是无用,更是神伤。正是:
异宝奇书都得了,陷身绝境奈何天?
欲知张丹枫能否脱险?请看下回分解。
第十八回石阵战氛 豪情消积怨荷塘月色 词意寄深心
张丹枫生性豁达,再翻读那本《玄功要诀》,忽而笑道:“朝闻道,夕死可矣。这也是孔子说的。我而今得此异书,如闻一代宗师,亲传大道,可窥武学不传之秘,获前人未有之缘,那还不心满意足,却还斤斤计较自己能活多少天,胸襟如此滞而不化,岂不为古圣先贤所笑!”如此一想,顿把生死置之度外,就在石窟之中,按那异书所授,修习起上乘的内功来。
张丹枫恶斗半日,本已渐感饥饿,做了一阵功课,气透重关,舌底生津,反觉通体舒泰,纳头便睡,一觉醒来,洞中珠光宝气,耀眼生缬,也不知外间是白天还是黑夜。张丹枫又试依着自己所悟的妙理,揣摸自己所见过的大师伯董岳的大金刚手功夫,试行练习,一掌接着一掌,拍那玉门,玉门给掌力震得蓬蓬作响,虽然打它不开,听这掌力击石之声,也知自己无师自通的金刚手功夫,竟也有了几分功力。
张丹枫饿了一天,还不觉怎样,只是口中焦渴,却是难受之极。要知常人不食,可支持至七日始死,但若无水喝,则三日必死。张丹枫武功虽高,日余滴水不进,亦觉五内如焚,好不容易才在石壁的隙罅之中,等得几滴渗出来的水珠,仍是未解焦渴。张丹枫屏神静气在心中默诵那本《玄功要诀》,从头至尾,又从最后一字倒背回来,心有所注,焦渴之感,果然减弱。如此这般的翻来复去背了几遍,正在潜心默诵,忽闻得有一阵细微的悉索之声,接着听得有硬物挖掘土石之声,张丹枫一跃而起,高声叫道:“是谁?”外面的人一声不响,挖石掘土如故。张丹枫奇道:“若是有心救我,为何却不答话?”外面的人掘了许久,张丹枫奋起神力,一掌击去,碰着玉门,“蓬”的一声,玉门动也不动,手臂却几乎给反震得脱臼。张丹枫想起这玉门坚固异常,断非普通的铁器所能挖开,若说是重掘地下一条隧道进来,虽然可能,但挖土凿石,工程非小,只怕地道通时,自己已经渴死饿死了。而且听外面挖土之声,又似乎只是孤身一人,凭一人之力,那就更不易为。
张丹枫正在思想,忽见玉门下面,石屑纷飞,泥土松动,张丹枫用宝剑在里面接着那缺口一挖,外面忽地透进一丝亮光,原来外面的人,已在玉门之下,挖开土石,挖出了一条手指般大小的孔道,张丹枫大奇,心道:“这是什么用意?莫非是想先送食物给我,让我苟延残喘吗?只是这孔道也大小了。”仔细听时,外面挖土之声顿止,孔道中有悉索之声,似是有什么硬物,从外面推塞进来,张丹枫全神注视,陡然间眼脑一亮,一枚金光闪闪的锁匙,已从孔道塞了入来,张丹枫拿起一看,这枚金锁匙和自己在快活林所得的那把,竟是一模一样。张丹枫何等机伶,急投进匙孔中一试,玉门应手而开,门外笑盈盈的站着一个少女!
张丹枫一见,几乎疑在梦中,这少女笑靥盈盈,红晕双颊,正是洞庭庄主的女儿!只见她左手把长剑,右手持利凿,剑尖还带着泥土,洞口挂着一盏碧纱灯笼,想必是她带来照明的,玉门打开之后,灯笼的烛光,给洞中的宝气珠光,映得黯然失色。
张丹枫满腹疑团,拢袖一揖,道:“多谢姑娘相救。”那少女忽地格格一笑,掩口说道:“少主人,我家等你已经等了三代了,昨晚我们不知是你,几乎伤了你的性命,你不怪责我们,反而多谢吗?”张丹枫猛然省起,哈哈一笑,道:“快别这样称呼,我的祖先偶然曾称王称帝,与我何干?我姓张名丹枫,你叫我丹枫好了。”那少女道:“我在两个月前已经知道你的名字,那时我就想:这个名字真美,我们的洞庭山腰也种有好多枫树,你看到吗?”
这少女笑语盈盈,吹气如兰,与张丹枫竟然一见如故,闲聊起来,张丹枫不觉心中暗笑:云蕾是天真之中带有矜持,而这少女则是天真之中带着爽朗,正是春兰秋菊,各擅胜场。张丹枫瞧她一眼,笑道:“你别忙告诉我你的名字,让我猜猜,你是不是复姓澹台,名字中有一个‘明’字?”那少女道:“你猜对了,是不是澹台灭明告诉你的?”张丹枫笑道:“澹台将军可从没有对我说起过有你这样的一位聪明伶俐的妹妹。”那少女也笑道:“只怕他以前还不知道有我这个笨丫头呢。他上个月匆匆来到这里,认识家人,只住了一宵,便又跑了。”张丹枫计算日期,澹台灭明到太湖之日,正是番王将要回国,自己在京中见过澹台与于谦之后。他竟然神不知鬼不觉偷偷离京数日,可笑京中的锦衣卫竟是无人发觉,任他来去。
那少女道:“这么说来,澹台灭明离开这里之后,还没有见过你了。他上个月来时,说起你偷入中原,可能会到苏州访寻先人遗宝,叫我们留意。可惜他来去匆匆,没有详细说起你的形貌,我们以为你也像他一样,在蒙古多年,已是胡儿相貌,谁知你比我们苏杭的少年子弟,还要俊秀得多。”说完之后,忽地抿嘴一笑,似乎是发觉自己说话孟浪,但却也没有寻常女儿家的羞涩之容。张丹枫心中暗笑:澹台灭明貌似胡儿,那是因为他的祖父和父亲娶的都是胡妇,并非因为在蒙古住得久了,相貌就会变的,可笑这少女天真未凿,连这个道理都不懂得。
这少女又道:“前日你来游山之时,我们已有疑心,只因最近恰巧发生一桩事情,听说有一个叛贼偷到苏州画图的副本,猜疑宝藏是埋在快活林中,半月来不断有人到快活林踩探,我们这里的秘密虽无外人得知,但也不能不分外提防。所以你前日来到此山周围察看,我们还以为你是想来盗宝的贼人呢。”
张丹枫笑道:“你看我的相貌像强盗吗?”那少女道:“就是因为不像,要不然你哪里还有性命。我爹爹听你谈吐风雅,摸不清你的来历。想试探你是不是少主,又怕万一不是,这天大的秘密,就要泄露出去。所以只好宁枉毋纵,将你困在八阵图中,但又怕误伤了好人,所以手下留情,要不然你虽然识破阵图,恐怕也不易闯得出去。”张丹枫道:“后来你们又怎样识穿我的来历?”那少女笑道:“普天之下,除了你一人之外,还有谁能够从外面开启这个玉门?”张丹枫也笑道:“普天之下,除了你一人之外,也没有谁能够救我出来。”那少女颇有得意之色,笑道:“可不正是?这两把金锁匙就这么巧,我这把开不进去,你这把开不出来。”说到此处,面上忽然飞起一阵红晕,原来她小时听妈妈说过这样的一句话:姻缘匹配有如锁匙开锁,一把锁匙一把锁,丝毫不能勉强。她无意之中说出锁匙开锁的话,想起了母亲之言,不觉羞红了脸。
张丹枫甚是纳罕,不明这少女何以忽然之间忸怩作态,咳了一声,笑道:“你的姓名我已知道三个字,还有一个字不知道呢。”那少女道:“你看我可真高兴得傻了,连姓名也忘记告诉你,我叫做澹台镜明,我爹叫做澹台仲元,我的太祖叫做澹台归真,是你祖先张皇帝手下的大将。”张丹枫笑道:“你太祖的名字我知道。如此说来,我真要多谢你们一家。澹台将军随我们含垢忍辱,远处异国,作化外之民。而你们又为我家在这个山头守了几代。”澹台镜明笑道:“在这里住有什么不好?朝夕面对湖山,你还不满意吗?”张丹枫微微一笑,澹台镜明忽然“啊哟”一声,叫了起来,道:“你瞧,我又忘记了一件事。”张丹枫道:“忘记什么?”澹台镜明道:“忘记你困在洞中已经是一天一夜了。你瞧,我给你带了好东西来呢。”走出洞口,将搁在地上的一个小花篮提了进来。篮中有太湖洞庭山的名果白沙枇杷,还有干粮肉脯。张丹枫先吃枇杷,后嚼肉脯,真觉是平生从所未赏的妙品。
澹台镜明在洞中东瞧西望,把玩珠宝,笑道:“怪不得古往今来,许多人想做皇帝。你的太祖不过做了几年皇帝,就积下了这么多好玩的东西。”把几粒夜明珠抛上抛落,像小孩子玩玩具似的,忽而又笑道:“这些东西确是好玩。可是既不能止饥,又不能止渴,我看呀,这些珠子还不如我的枇杷。”张丹枫笑道:“所以呀,我宁愿要你的枇杷,不要这些珠子。”澹台镜明道:“你说得好听,你若不要这些珠宝,为何冒了这般大的危险,从蒙古一直跑到太湖来?”张丹枫道:“我要把这些珠宝,尽数送给别人。”澹台镜明道:“送与何人?”张丹枫道:“送与明朝的皇帝。”澹台镜明叫道:“什么,送与明朝的皇帝?明朝的皇帝不是你家的大仇人吗?”
张丹枫道:“不错,明朝的皇帝是我家的大仇人。”澹台镜明道:“那么你还要将珠宝送与他?”张丹枫道:“不错,我是要送与他。”澹台镜明道:“哼,不行,不行!珠宝虽然是你们张家的,我们替你守了几代,你要送与明朝皇帝,可得问过我们。”张丹枫道:“我一说你们准会同意。”便将他为国的苦心和抱负说了。澹台镜明笑道:“哈,原来并不是送给明朝皇帝,是送给打鞑子的人,我倒给你吓了一跳。”
张丹枫把半篮枇杷吃完,澹台镜明仍是留在洞中和他说话,好像忘记了外面还有人在等待他们的消息似的。张丹枫从她的话中也知道了许多关于澹台一家的事情。
原来张士诚在败亡的前夕,将遗孤托与澹台归真。那澹台灭明的祖父,远走蒙古,将快活林的“藏宝图”托与一个姓石的心腹武士,即轰天雷石英的祖先,又暗中请澹台归真的弟弟,即澹台镜明的祖父镇守在西洞庭山,暗护宝藏,并留下了一枚只能从里面开出来的金锁匙,布置可算十分周密。排起辈分,澹台灭明和澹台镜明是堂兄妹,但两支人一在漠北,一在江南,却是几代不通音讯,直到上一个月,澹台灭明乘着护送番王之便,偷偷溜到太湖一行,他们才知道“老主公”(张士诚)已经在蒙古留下了后代。
张丹枫见她笑语盈盈,在珠光宝气映照之下分外妩媚,心中一动,说道:“我的小兄弟见了你一定会欢喜你。”澹台镜明说:“什么,你的小兄弟?我为什么要他欢喜?”张丹枫笑道:“我的小兄弟自幼失了亲人,孤苦伶仃,没有人和她玩,你和她一般年纪,不正是可以做个最好的朋友吗?”澹台镜明怒道:“什么?要我陪你的小兄弟玩?哼,我不喜欢和臭小子玩!”其实张丹枫也是“臭小子”,澹台镜明一说之后,立刻又发现自己说话的破绽,不觉面上又泛起红潮,只听得张丹枫笑道:“我的小兄弟不是臭小子。”澹台镜明道:“不是臭小子是香小子呀。哼,香小子我也不喜欢。”张丹枫笑道:“也不是香小子,她呀,她是一位小姑娘。”澹台镜明一怔,道:“是小姑娘?”张丹枫道:“是呀,是小姑娘。我认识她时,她女扮男装,我叫惯了她小兄弟,老是改不过口来。”澹台镜明见他提起“小兄弟”时,说得十分亲热,不知怎的,心头突然有一种酸溜溜的感觉,竟是平生从未有过的感觉,但也是一掠即过,面上并没有现出什么,可是张丹枫已似察觉了什么,心中对这少女颇感歉意。
两人停下话来,过了半晌,张丹枫忽似记起一事,问道:“你的爹爹为何不下来?”澹台镜明道:“他发现有敌人上山,想必是去布置八阵图了。”说得毫不在乎。张丹枫惊道:“若有敌人上山,就必定是扎手的强敌,咱们快出去瞧!”
澹台镜明道:“什么扎手的强敌,料也闯不过我爹手中的渔叉,闯得过爹爹手中的渔叉,也闯不过那个石阵。”她对爹爹的武功与八阵图竟是十分信赖。张丹枫心道:“呀,你这小妮子哪里知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今番来的敌人若非大内高手就定是红发妖龙那班邪魔劲敌。”说道:“咱们还是去瞧瞧的好。”澹台镜明道:“好,去就去吧。”与张丹枫走出石洞,关了玉门,通过隧道,洞口挂有一根长绳,两人攀援而上,外面一片灿烂的阳光,看光影已是正午时分。
把眼一望,洞庭山庄庄门紧闭,山腰的乱石丛中人影幢幢,传出了一阵阵兵器的剧烈碰击之声,张丹枫急忙加快脚步,赶去助阵。澹台镜明道:“你急什么?我的妈妈和妹妹都来了,还怕它什么强敌。”张丹枫昨晚到洞庭山庄投宿,并没有见着女主人,诧道:“啊,原来你还有妈妈。”澹台镜明道:“我怎么没有妈妈,不过她住在外面,十天半月才回来一次,我刚才见她上到半山,才下来救你的。”张丹枫甚感奇怪,想道:“放着这样好的人间仙境不住,却夫妻分开,住在外面,却是为何?”但这时急着助阵,无暇多问。
两人来到八阵图前,不觉大吃一惊,阵中困住的敌人,竟是个个武功高强。尤其厉害的是一个老汉和一个道人,那老汉的兵器怪异之极,形似龙头拐杖,可又比普通的龙头拐杖多了两样东西,一样是在拐杖的尖端,伸出一个形如手掌的东西,五枝明晃晃的利钩,有如手指;另一样是拐杖上长满尖刺,舞动起来有如毛茸茸的猿臂,作势攫人。那道人的兵器,却是一柄长剑,虽不怪异,但抽刺之际,飞起一朵朵剑花,更是骇人。另有一个少年军官,掌风虎虎,石阵中较小的石块,竟然给他的掌力震得飞荡起来。澹台镜明再仔细瞧时,只见自己的爹爹虽然把守着死门要户,但竟是在强敌围攻之下,阵势施展不开。
澹台镜明一声娇叱,拔出利剑,就待闯入石阵,忽见张丹枫定着双睛,如痴似呆,兀立不动。澹台镜明嗔道:“你这人是怎么的?刚才那么着急,现在却又不上前去助我的爹爹,你等什么?”张丹枫暗叫糟糕,原来那老汉与道人正是铁臂金猿龙镇方与三花剑玄灵子,这两人也还罢了,那少年军官却是云蕾的哥哥,新中恩科武状元的云重。看两边斗得如此激烈,只怕会有死伤。张丹枫心道:“我虽然暗助云重中了恩科状元,只是他心中对我的敌意实未消除,说明真相,他又不肯相信,如何是好?我若然上前与他动手,岂不误会更深?”忽见三花剑玄灵子突展绝招,剑花朵朵,向把守杜门的一个老婆婆杀去,那老婆婆手使拐杖,呼呼还了两招,云重忽然连发三掌,助玄灵子将那老婆婆逼得退出了杜门,张丹枫又是一惊!
另一个守在惊门的少女也给敌人逼得手忙脚乱,张丹枫道:“这两人是你的妈妈和妹妹吗?”澹台镜明怒道:“怎么,你还等什么?”说话之间,已奔出数丈之地,张丹枫一笑道:“原来都是熟人!”身形一起,倏地抢过了澹台镜明的前头,先入石阵,长剑一指,叫道:“澹台大娘,守紧杜门,玉明妹子,转过休门,我来也!”纵身一跃,掠过铁臂金猿的头顶,奔入生门,与洞庭庄主澹台仲元并肩一立,守稳了八阵图的门户。
原来云重那晚在快活林一无所得,反给张丹枫留字嘲笑,自是不肯罢休。其实张丹枫是好意劝他,他却当为嘲笑,当下恨恨然回转抚衙。第二日京中的七大高手都已会齐,探出张丹枫已进了太湖,于是七大高手,连同云重,共是八人,急急追踪而至,就在张丹枫陷入石洞之后的第二日日间,追到了西洞庭山山上。
正在满山搜索,忽听得嘿嘿冷笑之声,抬头一看,只见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婆婆,扬着一面锦缎,锦缎上绣着十朵大红花,其中七朵周围围以红线,十分刺目。一个侍卫奇道:“咦,这不是澹台村茶亭的那个老妪吗?她的女儿呢?我那日经过茶亭,正见她绣这锦缎上的红花。”另一个大内高手道:“是呀,那日我经过茶亭,也正见她绣这锦缎上的红花。她还说什么这是第十朵。”云重心中一怔,想起自己那日离开茶亭之时,锦段上的还是第八朵红花,忙问那两个侍卫道:“你们那日是不是都曾向她们打听过张丹枫?”那两个侍卫道:“是呀,这和锦缎上的大红花又有什么关系?”云重道:“这个老婆婆定是张丹枫的党羽!”急急飞身追赶,那老婆婆又将锦缎一扬,阴恻恻地说道:“呀,可惜,可惜!你也来了!这三朵红花也要给明儿摘下来了。”
铁臂金猿大怒,喝道:“兀你这妖妇,装神弄鬼。”率先便追,那老婆婆身法奇快,左一兜,右一绕,不消一盏茶的时刻,已将云重与大内七大高手,都带到了八阵图前面,云重见乱石堆叠,有如重门叠户,内中隐有煞气,他虽然不识八阵图,却比那些人多读过几本兵书,不觉一阵踌躇,停下脚步。忽见乱石堆中,现出一个少女,笑道:“哈,你们都来了吗?他们等候同伴已等得不耐烦了。”将手一指,只见左侧的一堆石堆上,并列着七颗头颅,不知是用什么药水炼过,面目尚栩栩如生。云重认出其中一人,正是那日策马经过茶亭的那个骑士,铁臂金猿与三花剑也认出其中两人是司礼太监王振府中的卫士,另一个高手也认出一人是海龙帮的副帮主,想来他们都是因为打听张丹枫而被这两母女割下头颅。大内七大高手都被激怒,恃着艺高胆大,一齐闯入了八阵图中,云重身不由己,也跟众人闯入石阵。
石阵中异声骤起,只见一个老者,三绺长须,提着一把渔叉,现出身来,接着现出几个农人,捏的不是锄头,却是刀枪剑戟,在乱石堆中,忽隐忽现。铁臂金猿大怒,喝道:“先把这老儿擒下。”洞庭庄主哈哈大笑,迎面就是一叉,铁臂金猿拐杖一震,横击过去,洞庭庄主身形倏忽不见,陡听得身后利刃劈风之声,那少女手使双刀,一个盘旋,便下杀着,云重呼的一掌拍出,那少女叫道:“好厉害!”身子一缩,又不见了,三花剑玄灵子展剑一追,那老婆婆忽地不知从什么地方跳出,十指如钩,朝玄灵子手腕与顶门双双抓下,竟然是大力鹰抓的功夫,三花剑心中一凛,急使绝招,倏地抖起三朵剑花,那老婆婆一抓抓空,立刻又转入另一处门户,阵图展开,霎时间,将云重等八个一流高手,都困在八阵图中。
这八名高手虽然各个身怀绝技,但不明阵法,敌人个个神出鬼没,竟然被分隔得首尾不能呼应,只有挨打的份儿,云重较有机谋,见不是路,急忙叫道:“他们共是八人,咱们也是八人,各自认定一人,不要乱攻。”如此一来,形势渐稳。那八阵图虽是奇妙无比,洞庭庄主却只识得三成,尚未能尽量发挥,加以除了他夫妻二人功力最高,可与云重等人匹敌之外,其他六人和大内的众高手却是相差甚远,这一来一边仗着阵图奥妙,一边仗着实力高强,在石阵之中杀得难解难分,双方都是险招迭见。
正在激战之际,云重渐渐看出破绽,正在与铁臂金猿合力逼迫那老婆婆,陡见张丹枫一剑飞来,又惊又怒,急叫:“留神!”铁臂金猿与三花剑都曾在张丹枫与云蕾的手下吃过大亏,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双双抢上。张丹枫长剑一振,嗡嗡作响,白衣飘飘,在八阵图中窜来窜去,左一剑,右一剑,前一剑,后一剑,避强攻弱,不与铁臂金猿、三花剑及云重等三个功力最高的人正面接战,却把其他五名大内高手,又逼得各个分开,不能兼顾。
澹台镜明大喜叫道:“好啊!”洞庭庄主见张丹枫声东击西,指南打北,身形四方出没,却又是紧对着死门的枢纽要户,竟是深明阵法,犹在自己之上,也不禁狂喜叫道:“老主公有后,大周可以重光。”张士诚身死虽已七八十年,澹台一家,提起他时,仍是唤为老主公。这八阵图本是彭和尚传与张士诚,张士诚因要澹台归真守护宝藏,又将八阵图传授与他,而今洞庭庄主澹台仲元见张丹枫深明阵法,不待细问,已知他定是少主无疑。
张丹枫与澹台镜明加入,形势突变,适才是八大高手稍占上风,而今却只有挨打的份儿;澹台镜明四处游走,运剑如风,向那些被张丹枫搅得头昏眼花的大内高手,东踢一脚,西刺一剑,杀得十分痛快。
把守“惊”门那少女名叫澹台玉明,正是澹台镜明的妹妹,她刚才被云重掌力一震,险险跌倒,这时见阵形已稳,敌人只有防守的份儿,不自禁地跳出门户,高声叫道:“姐姐,你与我杀这厮,他刚才欺负我。”把手一指云重,澹台镜明笑道:“这还不容易!好,你踏乾方,进坎位,攻他右边。”自己则抢先踏离方,奔震位,一招“白虹贯日”向云重分心直刺,云重一掌荡开,断门刀扬空一闪,正待还招,侧面青光一闪,澹台玉明的利剑又已攻到,而且位置巧妙,正在他的掌力攻不到的地方,云重飞身急闪,澹台镜明滑似游鱼,陡地从他掌下滑过,刷的一剑,指他面门,这一剑来得快捷之极,云重又被逼在两堆乱石之间,只能侧身躲闪,但因地形太窄,看这来势,纵然躲得开面门要害,肩头也只恐要被那利剑刺个透明窟窿!
按说云重的功力本来比澹台镜明姐妹高出一筹,就算以一敌二,纵不能胜,也不会落败,无奈她们姐妹二人,仗着石阵的奥妙,先把云重逼得处身不利的地形,然后联剑急攻,顿时把云重置于险境。
澹台镜明手腕一翻,刷的一剑刺去,忽听得叮当一声,只见张丹枫突然从左侧的伤门跳出,剑尖轻轻一拨,把自己的利剑拔开。张丹枫这一下,澹台镜明实是万万料想不到,诧道:“你干什么?”张丹枫道:“看在我的面上,这一剑不刺了吧。”澹台镜明莫名其妙,但见张丹枫笑吟吟地看着自己,心中一动,似觉他的目光具有绝大的魔力,不由自主地将利剑撤了回来。洞庭庄主也好生惊诧,高声问道:“这军官是什么人?”张丹枫道。“他说我是他的大仇人。”云重怒道:“谁要你手下留情,我与你两家之仇,今生今世,休想化解。”呼的一掌,斜劈下去。洞庭庄主更是诧异,看这情形,云重对他确是仇深似海,不知何以张丹枫却要处处护他。
张丹枫左掌挥了半个圆弧,缓缓推出,云重心中一怔:“咦,他几时也学成了大力金刚手的功夫?”双掌相交,各退三步,张丹枫道:“云重吾兄,走为上计。”云重更怒,道:“谁与你称兄道弟?”呼的又是一掌,张丹枫道:“我问你何所为而来?”铁臂金猿喝道:“你将宝藏交出,我们便走。”此言实是色厉内荏,他知今日之战,讨不了好,但愿张丹枫肯放他走,要宝藏之话,不过是如此说说,遮个颜面罢了。哪料张丹枫仰天大笑,忽道:“原来你们是为先祖的宝藏而来,这些东西我本来就想送给大明皇帝,有你们代劳送去,那是最好不过!”此言一出,除了澹台镜明之外,余人无不吃惊,洞庭庄主叫道:“少主,你这是什么话?”云重道:“大丈夫宁死不辱。张丹枫,你焉能屡次戏弄于我?”他把张丹枫的真心说话竟当作戏弄之言。
张丹枫道:“你要如何才肯相信?”云重一言不发,呼呼呼,又是连劈三掌,张丹枫好生气恼,却是无可奈何。
忽听得哨声四起,半山坡的树木乱石丛中突然窜出一大批人,高矮肥瘦,奇形怪状,漫山遍野,四处杀来。张丹枫定睛看时,为首二人,一个满头红发,犹如一丛乱草,又似一堆火云盘在头上,此人正是昨日与自己豪赌的红发妖龙郭洪,这犹罢了,另一个人鹰鼻碧眼,身高七尺有余,手持一双开山大斧,却是瓦剌国太师也先手下的第一名勇士,名唤察鲁图,武功之强,在瓦剌国中,仅在澹台灭明之下。张丹枫见了,不由得大吃一惊,心中骇道:“郭洪是王振的心腹武士,这两人如何能会合一起,莫非瓦剌兵已经侵入了中原么?”
铁臂金猿一声欢呼,叫道:“你们来得正好,叛贼张丹枫正在这儿!”郭洪嘿嘿冷笑,把手一挥,将洞庭山庄的人与大内七大高手,连同云重在内,都围了起来。
铁臂金猿这一惊非同小可,叫道:“喂,喂!你不认得我们吗?我们八人都是皇上派来的!”郭洪冷笑道:“我们都不是皇上派来的!哼,哼,把宝藏和地图都献出来!”云重怒道:“你们敢造反吗?宝藏和地图是皇上要的!”郭洪笑道:“你们到瓦剌去找皇上吧,宝藏和地图是王公公要的!”云重一怔,道:“你说什么?皇上怎么啦?”郭洪笑道:“没什么?瓦剌大军已进了雁门关啦!你的皇上已做了瓦剌的俘虏啦!”
张丹枫叫道:“云重吾兄,现在你该明白了吗?合力对外,是为上计。”一掠而前,挺剑便刺郭洪。云重一声怒吼,断门刀一闪,左掌呼的一声随着刀光劈去,直取番将,察鲁图振臂一格,云重虎口流血,断门刀几乎震飞;但察鲁图的双斧左上右落,也给云重的金刚掌力震得歪过一边,大叫:“好呀,你这娃娃也有点功夫。”用足力气,双斧一卷,霍地砍来,来势凶猛之极!
张丹枫那剑迅若雷霆,郭洪见过他的厉害,不敢硬接,一个盘龙绕步,斜闪发招。张丹枫白衣飘飘,虚刺一剑,猛地一个翻身,剑把一翻,反手一带,察鲁图的左斧正在泼风砍到,被他施用巧力,一黏黏出外门。云重正在吃力,得张丹枫替他接了一招,口中不言,心中却是感激。
察鲁图双眼一睁,道:“哈,张公子,原来是你!”张丹枫道:“你不在瓦剌,到来做甚?这里须不是你的地方,给我滚回去!”察鲁图道:“你家屡受我国国主大恩,居然也敢背叛么?”张丹枫道:“我烧变了灰,也是中国之人,焉能受你国主笼络!”察鲁图大怒道:“我早看出你心怀二志,原来你果真是私逃回来要与我们作对,哼,哼,吃我一斧!”
张丹枫刷刷两剑,偏锋疾上,察鲁图双斧一个盘旋,犹如泰山压顶,硬压下来,张丹枫知他力大,只可智取,展开绝顶的轻身功夫,与他周旋。察鲁图神力惊人,不在澹台灭明之下,但论到腾挪闪展的小巧功夫,却是不如,两人瞬即斗了十数招,察鲁图双斧霍霍,周围一丈之内,全是斧影剑光。
这时双方已成混战之局,郭洪带来的人竟有三四十之多,有些是奸臣王振暗中网罗的武士,有些是江南道上的黑帮人物,前日想抢快活林的海龙帮帮主也在内。
郭洪这边胜在人多,但张丹枫这边,却有好几个一流高手,铁臂金猿、三花剑、云重以及洞庭庄主夫妻等人,都是一身武功,非同小可,但以少敌众,却也吃力非常。
张丹枫道:“都退到八阵图内。”察鲁图大笑道:“区区石阵,能奈我何?”双斧挥舞,竟把一堆石头,劈得倒塌,有两名大内高手,抢上堵截,却因不识阵图之妙,反踏入死门,张丹枫大叫“快退!”察鲁图左右开弓,双斧霍地一劈,这两名高手陷身在狭窄的石阵之中,闪避不便,冷不及防,竟然给察鲁图从顶门直劈下来,分成两片。
察鲁图哈哈大笑,陡觉背后冷风疾射,回身一斧,砍了个空,只听得“嗤”的一响,衣袖已给张丹枫利剑刺穿,察鲁图急忙招架,倏地又不见了人影。正待窜出,猛然间只见白光一闪,张丹枫笑嘻嘻地从左侧乱石堆中现出身来,刷的一剑,在察鲁图的右臂开一道伤口。察鲁图暴跳如雷,双斧疾劈,但听得轰隆隆声如巨炮,石头纷飞之中,张丹枫身形一闪,又在察鲁图肩上刺了一剑,察鲁图要还击时,在沙尘滚滚之中,看也看不清楚,张丹枫又不见了。本来以察鲁图的武功,尚稍在张丹枫之上,但一者是张丹枫深识阵图巧妙,进退得宜;二者是轻功较高,亦占了便宜;三者是张丹枫习了玄功要诀,深明避强击弱之理,故此,竟然在霎时间,连刺了察鲁图三剑。
察鲁图砍了几斧,精钢斧口,也已卷了。心中一怔,知道徒恃蛮力,只有吃亏,加上张丹枫神出鬼没,更是令人胆寒。察鲁图气焰顿灭,抢着占到一个较宽阔的地形,双斧展开,上使“雪花盖顶”,下使“枯树盘根”,把全身防得个风雨不透。
张丹枫哈哈大笑,不去理他,却在石阵之中,东驰西掠,片刻之间,又伤了几人,可是敌人众多,杀之不退,混战之中,自己这边,又有两名大内高手,死在敌人兵刃之下。
云重连用金刚大力手法,也毙了几人,忽见红发妖龙郭洪正被洞庭庄主的渔叉迫得身形歪斜不定,与自己相距不过数步之遥。云重恨极郭洪,放开身边的敌人,猛跃而前,呼的一掌就朝郭洪顶门劈下。
忽听得张丹枫叫道:“小心,这厮掌上有毒!”云重心中一怔,掌势收拢不住,陡地直劈下去,但见郭洪手腕一翻,掌心通红如血,“蓬”的一声,双掌相交,郭洪一声厉叫,手腕关节,被云重一掌击折,手掌吊了下来,云重也觉掌心一麻,连忙后退。张丹枫道:“云兄,快运真元之气,不要让毒气上升。”云重瞧了张丹枫一眼,趺坐地上。张丹枫道:“镜明,你守护他,不准让敌人碰他毫发。”澹台镜明也瞧了张丹枫一眼,一声不响地持剑守在云重身边。
澹台镜明熟悉阵势,又有张丹枫等在外线挡着敌人,果然防得十分严密。那郭洪的手腕骨头,给云重掌力击得粉碎,疼痛难当,蓦然从同伴手中抢过一张利刃,“嗖”的一下,从断腕处齐根切下,敷上金创药,撕下衣襟包扎,厉声叫道:“我死不了,你们加紧强攻。”众人见他如此凶狠,亦都不禁骇然。
那边少了郭洪一个高手,实力虽然稍减,却无大碍。张丹枫这边,少了云重,又要抽出澹台镜明为他防护,本来人少,阵势立见松散。郭洪坐在地上,挥动单臂指挥,一阵强攻,反而占了优势。
张丹枫见敌人势盛,相持下去,只有吃亏,但又想不到破敌之法,心中暗暗叫苦。激战多时,虽然连伤了数名敌人,但自己这边,又有一名大内高手与两名庄丁受了重伤,形势更是吃紧。正自心焦,忽听得一阵悠扬的笛声,从山坡花树之间随风飘来,有人歌道:“谁把苏杭曲子讴?荷花十里桂三秋,那知卉木无情物,牵动长江万古愁。呀,呀,牵动长江万古愁!”歌声妙曼,如怨如诉,这正是张丹枫画上的题诗。
这霎时间,张丹枫心头,如有电流通过,顿时呆了。只见花荫深处,一个少女,手持短笛,缓缓行来。这少女穿着一身湖水色衣裳,衣袂轻扬,姿容绝艳,轻移莲步,飘飘若仙。澹台镜明吃了一惊,心道:“这难道是太湖的仙女飞上山头?”她素来以貌美自负,而今见了这个少女,宛如空谷幽兰,既清且艳,顿觉自愧不如。
只听得张丹枫颤声叫道:“小兄弟!”澹台镜明“呵”了一声,心中有一股说不出的味道。云重的眼中也放出了异样的光芒。
这少女突如其来,交战双方都不觉缓下了手。郭洪叫道:“这少女必是邪门,分出人来,挡她入阵。”那少女一声不发,仍是缓缓前行。
张丹枫精神陡振,突然一声长啸,从一个石堆上飞身一掠,跳上第二个石堆,运剑如风,连伤数敌,片刻之间,跳出阵外,携着那个少女的手,滴泪说道:“小兄弟,你也来了!”
那少女一把甩开张丹枫的手,嗖的拔出腰间佩剑,道:“我的哥哥呢?”这少女正是云蕾。她因来到了江南文物之乡,已无北方黑道上险恶,所以改回了女装。
张丹枫道:“你的哥哥被困在这石阵之中,咱们先把敌人杀散了再说。”郭洪独臂指挥,分兵御敌,调出五名好手拦截张、云二人,他们欺负云蕾是个柔弱少女,五人中倒有三人先扑云蕾,只见云蕾抽出宝剑,轻轻一划,信手发招,倏地飞起一片青光;说时迟,那时快,张丹枫剑招后发先至,倏地又飞起一片白光,青光白光,互相交织,幻成异彩,剑花错落,如繁星点点,纷洒下来,双剑一合,威力绝伦,竟在一招之内,连刺了五个敌人的穴道,这五名好手,连“哼”也未哼出一声,便纷纷倒地,滚下山坡去了。
郭洪大吃一惊,只见张丹枫与那少女,身形一晃,已闯入阵中。两人在石阵里左穿右插,俨如蜻蜓掠水,彩蝶穿花,双剑挥舞,剑光缭绕之中,只见四面八方都是张、云二人的身影。石阵之中,青白二色剑光,翩若惊鸿,宛如游龙,忽东忽西,忽聚忽散,八阵图虽然是重门叠户,地形逼窄,这青白二色的剑光,滚来滚去,却如水银泻地,无孔不入,双剑所到之处,无不披靡,片刻之间,郭洪带来的人已死伤八九。
察鲁图双眼通红,抢着出来,双斧疾劈,张丹枫一声长笑,反手一剑,自左至右,划了一道圆弧;云蕾青冥剑扬空一闪,也自右至左,划了一道圆弧,双剑一合,合成一道光圈,紧紧一箍,只听得一阵金铁交鸣之声,察鲁图的双斧震得倒卷回来,虎口流血,几乎脱手飞出,他素以神力自负,料不到张丹枫与云蕾,双剑齐出,居然硬接硬架,力道之强,还远在他之上。
张丹枫见他斧头居然并未脱手,也暗暗惊异,笑道:“再接这招!”侧身一剑,快若飘风,察鲁图双斧一分,一招“指天划地”,上护天庭,下斩敌足,忽见张丹枫剑锋一晃,偏旁一引,云蕾刷的一剑,竟从他绝对料想不到的方位,疾刺进来,波的一声,双斧齐齐砍下,张、云二人倏地跳开,察鲁图双斧狂扫,乱石纷飞,有如山崩地裂,张丹枫道:“你回去吧!”长剑疾出,轻轻在他背心大穴点了一下,察鲁图突然大叫一声,双斧一抛,口吐鲜血,晃了几晃,一跤跌下,倒地不起,竟是死了。
郭洪心胆俱裂,趁着沙石弥空,单掌撑地,居然手足并用,似陀螺般在地上滚转,觅路逃生,澹台镜明觑个正着,喝声:“哪里走?”跃出一剑,自前心穿到后心,眼见也不能活了。
这一战惨烈异常,郭洪带来的人全军覆没;张丹枫这边,大内七大高手,死了四人,伤了一人,只有铁臂金猿与三花剑幸得无恙,洞庭庄的庄丁也死伤了好几人,还有云重受了毒掌之伤,伤势如何,尚未知道。
待得风平沙止,张丹枫引着云蕾走到云重跟前,只见云重眼睛半闭,手臂肿得吊桶般粗大。云蕾泪承双睫,扑上前道:“哥哥!”张丹枫道:“小兄弟,小兄弟,让你哥哥歇歇,咱们先背他回庄子去吧。”红发妖龙那一掌剧毒非常,云重幸仗着内功深湛,运气御毒,这才不至于令毒气攻心,保得性命。张丹枫阻止云蕾多与云重说话,实是一番好意,免得令他分神。云蕾哪知厉害,一阵激动,忍不着又道:“哥哥,你怎么啦?大——,丹枫,他的伤厉害么?”她以前叫惯了张丹枫做“大哥”,这两字几乎冲口而出,到了口边,才改唤“丹枫”,脸上不觉泛起一阵红潮。张丹枫道:“没——没什么,但还是让他歇歇的好。”
云重忽地张开了眼,道:“你是谁?”云蕾道:“哥哥,我是你的亲妹。”云重瞥了张丹枫一眼,忽冷笑道:“你是我的妹子,莫认错人了吧?”云蕾哭道:“哥哥,你好忍心,我找你找得好辛苦呀!”云重道:“我有这样好的妹子?”云蕾道:“我真是你的亲妹子呀,你若不信——”云重厉声道:“有何凭证?”云蕾咬了咬牙,从怀中摸出羊皮血书,道:“哥哥,你看!”这羊皮血书两兄妹各有一份,自是最好的凭证。云重斜眼一瞥,只见两颗又圆又大的泪珠从云蕾眼角滚滚下来,云重道:“哼,你还有脸拿出爷爷的血书?”云重其实是已知她是妹子,故意逼她拿出血书!云蕾心中一酸,泪珠儿在眼眶中打转,却是哭不出来。云重一指张丹枫,正想数说,张丹枫忽然一跃而前,骈指如戟,朝着云重的手臂重重一戳。云蕾惊道:“你干什么?”云重吸了口气,道:“张丹枫,你不必故意来献殷勤,我就是死了,也不愿再受你的恩典。”云蕾这才醒起,这乃是张丹枫拿手的急救绝技,耗自己真元之气,替云重阻滞了臂上血液的流动,免得毒气急速上升。
张丹枫道:“小兄弟,咱们还是快回庄子去吧,来,来,咱们谈谈。”伸手牵云蕾的衣袖。云蕾瞧了哥哥一眼,手腕一翻,将张丹枫的手甩脱,面色惨白,不发一言。张丹枫难过之极,黯然退下,甚是尴尬。
澹台大娘摇了摇头。澹台镜明看得十分惊异,心道:“听张丹枫在石洞中之谈话语气,看他对她如此亲热,这少女当是他的心上之人,何以她却对他冷酷如斯?”抬头一望,忽见张丹枫向她轻轻招手。
澹台镜明满腹狐疑,走了过去,只听得张丹枫低声说道:“云重所受的毒伤,非他所能自疗。我有祖传的丹药,我教你治法,你替我把他医好。”澹台镜明接过了丹药问道:“这少女是什么人?”张丹枫苦笑道:“嗯,我是她的仇人!”
澹台镜明怔了一怔,道:“什么?她是你的仇人?”张丹枫道:“不,我是她的仇人。不,她当我是她的仇人。”澹台镜明道:“那你为何不亲自治他,将这冤仇化解?”张丹枫笑道:“我就是不想令他知道。免得他说我是故意乘他之危,施恩望报。”
洞庭庄主叫一个庄丁背起云重,云蕾跟在后面,偷偷往后一瞧,忽见张丹枫与澹台镜明耳鬓厮磨,低声谈笑,心中又是一酸,想道:“好,你不理我,我也不理你。比如从来没有认识过这一个人,大家散了干净!”柔肠寸断,忽觉悲从中来,不可断绝,泪珠滚滚流下。洞庭庄主奇道:“姑娘,你的哥哥伤势并无恶化,你哭什么?”云蕾好像听而不闻,仍是呜呜咽咽啜泣不止。
回到洞庭山庄,山下已是炊烟四起。洞庭庄主把云重安顿在一间静室,叫人好生照料。又忙着叫庄丁弄饭,铁臂金猿与三花剑甚是不好意思,洞庭庄主生性豁达,绝口不提他们来寻宝之事,两人在席间谢了张丹枫救命之恩,各自安歇。
澹台镜明受了张丹枫之托,晚饭过后,带了丹药,悄悄往云重的静室,室中烛影摇红,纱窗上现出云蕾影子。澹台镜明脚步一停,只听得云蕾说道:“哥哥!爷爷不是他父亲害的。于阁老已说得清清楚楚,这冤仇不报也罢。”云重道:“二十年牧马之仇,又如何说?”云蕾道:“他父亲此事,确是做得不该,但也不至于不共戴天。”云重冷笑道:“你倒会替仇人说话!”云蕾哭道:“哥哥!”云重道:“怎么?云家的儿女不许这么没有志气!”云蕾咬了咬牙,把眼泪咽了回去,道:“你师父也这么说,他说张丹枫是我辈中人,外敌为重,能化解便化解了吧。”云重又“哼”了一声,忽道:“我知道你喜欢这姓张的小子!”云蕾本来已忍住不哭,听了此话,又羞又气又愤,说道:“谁说我欢喜他了,他——”云重截着说道:“你欢喜他也好,不欢喜他也好,总之,我不许你嫁他!”云蕾再忍不住,冲口说道:“他自有意中之人,我这生不嫁,你不必为我操心!”云重怔了一怔,心头更气,想道:“原来你是因为嫁不上他,这才不嫁。”正想再骂,见云蕾双眼通红,想起自己只有这么一个妹子,而且是分散了十余年之后第一次相逢,心中亦颇觉不忍,叹了口气,忽听得门外有人咳了一声,房门开处,澹台镜明走了进来。
云蕾刚刚说起她,陡然见她来到,勉强笑了一笑。云重道:“不敢有劳姑娘探望。”澹台镜明道:“让我看看你的伤势。”云重道:“没有什么,多谢关心。云蕾,你替我送这位姑娘回去。”澹台镜明本是心中有气,瞥他一眼,见他故意做出没事的样子,忍不住噗嗤一笑,道:“真的没有什么吗?你吸口气看看。”
云重适才与云蕾争论,动了真气,伤口发作,毒气又已上升,吸了一口气,胸臆发闷欲呕。澹台镜明道:“你再不医治,过不了今晚子时。大丈夫虽说视死如归,这样死了,却也未免不值。呀,若然是我,我就不充这门子的英雄好汉。”云重面色一变,陡然间觉得痛得更甚。云蕾道:“澹台姑娘,不能医么?”澹台镜明道:“只怕你的哥哥拒人于千里之外。”这话实是暗含嘲弄,指他拒绝张丹枫之事而言,云重却听不出来,道:“姑娘言重了,我在贵庄作客,实是不敢多所麻烦。”云蕾心中一动,想道:“原来张丹枫都告诉了她。”心中又是一酸,但为着哥哥性命,忍受委屈,说道:“若得姑娘医治,我们兄妹感激不尽。”澹台镜明道:“感激不必。”本想续说:“但求你不恨我骂我,我就心满意足。”话到口边,脑海中忽然现出张丹枫诚挚的目光,想道:“我何苦伤他心爱之人的心。”看了云蕾一眼,心中暗自叹道:“这姑娘毕竟比我有福得多。”
澹台镜明取出丹药,一种内服,一种外敷,又取出一张银刀,一包棉花,叫云蕾帮忙,将云重衣袖卷起,银刀交叉划了个十字,捉着云重的臂膊,十指紧按,将脓血挤了出来,又腥又臭,一面挤一面用药外敷。云重这条臂膊,本来是麻木得毫无知觉,渐渐觉得澹台镜明的纤纤十指,在自己的肌肉上摩挲转动,滑腻腻的好不舒服。云重在漠北长大,少见女子,更何况这样健美婀娜的女子,顿时间只觉心头卜卜乱跳,面上发热,说道:“姑娘大恩,没齿不忘,只是太亵渎了姑娘了!”澹台镜明头也不抬,淡淡说道:“看你也是个昂藏男子,为何像女儿家的忸怩作态?”云重素以“硬汉”自命,若然平日有人说他作女儿之态,他必然会认为是莫大的侮辱;而今被澹台镜明调侃,却是感到非常舒服,脸上更发热了。
云蕾道:“多谢姐姐,药已敷了,让我来服侍吧。”澹台镜明敷完了药,便想离开,听了云蕾的话,立刻放手。交代了几件服侍病人要注意的事情,闲话更不多说一句,淡然的和云蕾点了点头,便自离开。云蕾心道:“这少女前来赠药,为何却冷得如此怕人,莫非她听到我的话了。”心中怔忡不安。
云重听得脚步渐远渐寂,抬头说道:“这位澹台姑娘真是难得!”眼中竟然充满柔情。云蕾心中一动,想起她日间和张丹枫亲热的情状,看了哥哥一眼,欲说又止。云重见妹妹嘴唇微动,眼光中流露出一种非常奇异的神情,似是怜悯,似是惶恐,又似是焦虑不安,心中大惑不解。
澹台镜明满腔心事,穿过回廊,绕过假山,前往见张丹枫复命。张丹枫所住的精舍建在荷塘之中,这时新月初上,睡莲摇曳,在月光之下,更显得分外清幽。
月色澄明,荷塘泛影,只见张丹枫白衣如雪,倚槛沉吟,远远望去,就如人在田田荷叶之中,朵朵莲花,翠盖红裳,围拥着一个白衣书生,更显得人物俊秀,潇洒风流。澹台镜明停下脚步,只听得吟声掠过荷塘,随着香风飘散,传入耳鼓。张丹枫吟道:
金锁重门荒苑静,倚窗愁对秋空。翠华一去寂无踪,玉楼歌吹,声断已随风。
烟月不知人事改,夜阑还照深宫。藕花相向野塘中,暗伤亡国,清露泣香红。
这是五代时后蜀词人鹿虔扆的《临江仙》。澹台镜明心道:“虽是借词寄意,却正切合此时、此地、此景、此人的身份。隔湖南望,便是苏州,苏州张士诚当年的宫殿,而今已大半沦为荒园废壁,蔓草苍苔,难怪他有此感慨。”又想道,“他如此眷怀故国,却肯将地图宝藏,都献与祖先的对头,明朝的天子——这种胸襟,更是古今罕有。”
正自思量,忽听得张丹枫又轻拍栏杆,低声吟道:
独倚危楼风细细,望极离愁,黯黯生天际。草色山光残照里,无人会得凭栏意。
也拟疏狂图一醉,对酒当歌,强乐还无味。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吟声悲苦,吟到后来,竟是如泣如诉,呜咽不能成声。澹台镜明只知道张丹枫善笑,却不知道他也善哭——“亦狂亦侠,能哭能歌。”听他哭得悲苦,心也酸了。忽而哭声一止,张丹枫又笑了起来,反复吟道:“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既然甘心憔悴,始终不悔,那又有什么可以伤心?呀,小兄弟,小兄弟,你就是再将我狠狠折磨,我也绝不会对你埋怨。”
澹台镜明听他先前一哭,已是心酸,而今听他哭后之笑,更觉难受。顿时间不觉痴了,猛一抬头,只见月移花影,斗转星横,听山门外更鼓之声,敲的已是三更了。澹台镜明猛然省起,自己此来,原为的是向张丹枫复命,报告医治云重的经过,可不知怎的,心中一酸,竟是寸步难移,虽然只要绕过假山,就可与张丹枫对面相语,但她却怎样也不肯从假山后露出面来,心中尽自痴痴想道:“原来他对云蕾竟是如此爱深情重,呀,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若然有人对我如此,我就是即时死了,也自甘心!”忽又想道:“可惜他们两家结下深仇,适才听他们兄妹谈话,云重又是如此固执,这却如何是好?”瞬息之间,思潮百变,听张丹枫痛哭狂歌,自己可真愿天下有情人都成眷属,但脑海中泛出张丹枫与云蕾的双双俪影之时,自己却又忽地惘然若有所失。正是:
似此情怀难自解,百般幽怨上心头。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十九回柳色青青 离愁付湖水烽烟处处 冒险入京华
露冷风寒,花枝颤动,澹台镜明悄然独立,独自凝思,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忽地抬头,张丹枫已不见了。澹台镜明想道:“想是他等不见我,回去睡了。”走出假山,忽见一条人影,分花拂柳,露出面来,却是云蕾。
澹台镜明迎上去道:“云姐姐,这么晚了,还未睡么?”云蕾骤然见她,怔了一怔,含糊说道:“我刚服侍哥哥睡了,出来走走。”澹台镜明道:“令兄伤势如何?”云蕾道:“多谢姐姐,你的医道真是高明,他臂上的肿毒已经消了十之八九,看来明天便可起床了。”心中甚是不解,想道:“这女子适才前来赠药,甚为冷淡,却何以如今突然又对我亲热如斯?”
澹台镜明微笑一笑,轻轻抚着云蕾肩膊,在她耳边低声说道:“姐姐,你不必多谢我,你该多谢丹枫。”云蕾嗔道:“什么?”澹台镜明道:“药是他的,医治之法,也是他教我的。”云蕾“呵”了一声,一时间说不出话,只听得澹台镜明又道:“他昨日见云大哥逼你拿出羊皮血书,不愿让你们知道是他赠药,所以假手于我。”云蕾心道:“原来他们二人昨日谈的乃是此事,我倒误会了。”想起张丹枫一片苦心,暗自感动,冲口说道:“呀,他又何必如此?”
澹台镜明又是微微一笑,道:“若然我真正欢喜上一个人时,我也会如此。只要对方幸福,自己受些委屈也算不了什么。”云蕾又是一怔,心道:“这女子与我刚刚相识,何以便开玩笑?”但听她说话,却似甚是认真,眼光相接,忽觉她的微笑之中,竟似带有一种凄凉况味,心中又是一动。
澹台镜明甚是聪明,一见云蕾神色,便知她心中疑虑未消,暗自咬一咬牙,强自抑着心头的波动,笑道:“你哥哥也是一条好汉子,只可惜太倔强了。”云蕾听她称赞自己的哥哥,颇感意外,笑了一笑。澹台镜明忽道:“你只有这一个哥哥吗?”云蕾道:“是呀,我就只有这一个哥哥。”澹台镜明道:“家中就没有其他人了吗?”云蕾道:“还有妈妈,现在蒙古,只是下落不明,将来我还要找她。”澹台镜明道:“除了妈妈,就再没有其他亲人了吗?”云蕾道:“没有啦,我哥哥尚未成亲。”澹台镜明道:“啊,你还没有嫂子?”云蕾见她问话,似有意又似无意地引自己说出来,心中一喜,想起自己哥哥对她实是甚有意思,自己只以为她欢喜的乃是张丹枫,谁知她对哥哥亦似有意,几乎想冲口说道:“若然你肯做我的嫂子,那是最好不过!”只是云蕾比较矜持,对初相识之人,不肯多开玩笑。只是喜上眉梢,对澹台镜明含笑点头,道:“是呀,我还没有嫂子。”
云蕾哪里知道,澹台镜明乃是忍着心中酸苦,有意解开云蕾对她的疑虑。
月光如水,从树叶缝间遍洒下来,两个少女的手紧紧牵在一起,两个少女的心也在各自跃动,隔着荷塘望去,碧纱窗上,现出人影,澹台镜明笑道:“张丹枫还没有睡,他在等着你呢!”云蕾“呸”了一声,面上登时发热,她出来散步之时,心中本是愁肠百结,想避开张丹枫,却又想见张丹枫一面,所以不知不觉地向张丹枫住处行来,心中秘密,一下给澹台镜明说破,不觉羞得满脸通红。澹台镜明格格一笑,摔脱了云蕾的手,绕过假山,隐身花树丛中,回头一望,只见张丹枫已把窗子打开,探出头来,低声在唤着:“小兄弟,小兄弟!”云蕾并不应声,似是一片茫然,但却低着头缓缓地向荷塘行去。澹台镜明悲喜交集,心中忽地一酸,泪珠儿忍不住滴了下来。
再说云重一夜好睡,醒来之后,已是日上三竿。云重试一挥动手臂,已是恢复原状,只是身体还觉虚软。云重喝了口水,换了衣裳。走出静室,这洞庭山庄布置得十分精雅,假山洞壑,荷塘亭榭,点缀其间,真的是巧夺天工,赛似图画,园中长廊四面贯通,高下曲折,若隐若现。云重信步走去,走到一处假山前面,忽听得假山之后,有人在大声争论。
一个人道:“这宝藏咱们替老主公守了几代,而今却要送与他的对头,送给朱家皇帝,老主公地下有灵,也不瞑目!”一个苍老的声音道:“这却不然,少主说得好,昔日是两家争夺天下,而今却是异族入侵,权衡轻重,还是同心合力,抵御外敌为高。”又一人道:“我就不信朱家天子肯真心抵御外敌。”先前那个苍老的声音道:“大势所趋,他不抵御也不成。何况还有于谦等忠心为国的大臣,我意已决,决遵从少主的吩咐,你等休得多言!”云重分辨出来,说这话的正是洞庭庄主。争论一番,卒之是都同意了洞庭庄主的主张。
云重心头一震,想道:“皇上还以为张丹枫去取宝藏地图,是想存心造反,却原来他真的是想献与皇上!”心情激动,热血沸腾,忽听得有人笑道:“哈,状元大人,你也来了吗?”
云重抬头一看,长廊上走过来两个人,正是那日茶亭所见的两母女,云重已知她们的身份,叫了一声“伯母”。澹台大娘道:“怎么,伤好了吗,算你造化!”那小姑娘澹台玉明淘气之极,嘻嘻笑道:“我听姐姐说,他昨晚还挺充好汉哩。”云重面上一红,澹台玉明忽然一声冷笑,掏出一面锦缎,玉手一扬,那锦缎上绣着十朵大红花,迎风招展,十分刺目。
云重心中一怔,澹台大娘笑道:“明儿,不准吓唬客人。”澹台玉明格格一笑,手指在锦缎上一画,将那七朵围有红线的红花圈了一圈,道:“这七个想加害丹枫大哥的坏蛋都给我们折下来啦,嘿,嘿,这三朵红花丹枫大哥都不准我们碰它一碰。”云重知道这三朵红花乃是代表自己与铁臂金猿、三花剑二人,心中微愠,澹台大娘又笑道:“在茶亭内我已看出云相公乃是好人,明儿,不准再胡闹啦。”
原来澹台一家因负有守宝的重责,所以由洞庭庄主澹台仲元坐镇西洞庭山,澹台大娘则与小女儿在外面设茶亭作为耳目。未至洞庭山庄之前,连张丹枫也不知道她是洞庭庄主的妻子。
澹台大娘道:“云相公,我与你去看一宗物事。”云重随她走出长廊,绕过假山,眼睛倏地一亮,只见草地上堆满金银珠宝,洞庭庄主与那几个农夫打扮的人都在旁边。
洞庭庄主道:“嘿,云大人你来得正好!”吩咐庄丁道:“请张相公来。”洞庭庄主本来是尊称张丹枫为“少主”,张丹枫执意不允,故此改以相公称呼。
不一刻,只见张丹枫与云蕾二人在花径之中走出,云蕾一见哥哥,立即放慢脚步,落在张丹枫后面。云重暗暗叹了口气,面色颇是难看,但已不似昨日那般恼怒。
张丹枫道:“云兄伤势如何?”云重本欲不答,但仍是冷冷地点了点头,道:“不劳挂心,我还活着!”张丹枫微微一笑,道:“那就好啦!”其实他早已知道云重定然药到病除,这话实是明知故问。
洞庭庄主道:“这些珠宝我们已守了几代,现在可以卸下这千斤重担了。云大人,你再静养两天,就劳烦你将这些珠宝押运回京,给你们的皇帝做军费。”
张丹枫道:“昨日红发妖龙之言倒并非是假,如今探得确实消息,瓦剌兵果然打进了雁门关,两国已经开战啦!”
云重勃然大怒,啪的一掌,击在假山石上,道:“我不扫平瓦剌,誓不为人。好,我立刻就将这批珠宝押运回去!”身躯摇晃,忽然一口鲜血吐了出来。云蕾大惊,急忙上前将他扶着,张丹枫给他把了把脉,道:“不必惊慌,这是一时动怒所致。云兄,你二日之后,可以完全康复,虽说军情紧急,但也不迟在这三天。这批珠宝,关系重大,到时请庄主派人相助,万不能在路上让人劫了。”
洞庭庄主道:“你呢?”张丹枫道:“我还有一样比这批珠宝更贵重的东西……”洞庭庄主插口道:“嗯,是那张地图?”张丹枫道:“正是,现在敌强我弱,有这张地图,我们在明,敌人在暗,这就胜于多加十万雄兵!”洞庭庄主忽然摇了摇头,脸上现出忧虑神色。
张丹枫道:“怎么?”洞庭庄主道:“张相公,你虽然是智勇双全,但孤身一人,我却实是放心不下。这张地图,有关中华国运,奸宦王振,又已知道风声,前日所派来的红发妖龙等人,虽已全军覆没,但难保不会再派人来。千里迢迢,你孤身一人,路途中若然出了事情,我们也不知道。”张丹枫默然不语。洞庭庄主又道,“我本应派人与你同往,但这里的人,武功都在相公之下,若真是遇上强敌,只怕也帮不了公子的忙。”张丹枫道:“我此去虽然有些冒险,但一张地图,还不显眼。你们押运珠宝,却必须多人,千万不可为我而分薄人力。”
云重听他们争论不休,心似辘轳乱转,忽地抬头,朗声说道:“蕾妹,你和他同去。”此言一出,众皆愕然,云蕾又喜又惊,芳心卜卜地跳。云重道:“我知你们双剑合璧,多强的敌人也可应付,你去我可放心。”张丹枫一揖到地,道:“多谢云兄!”云重“哼”了一声,冷冷说道:“多谢什么?我可不是为你着想!”张丹枫道:“我知你是为了这张地图,那么我就为大明的江山向你致敬如何?”云重道:“好,你肯为大明江山,那么我向你还礼了。”当下拢袖一揖,云蕾不觉露出笑容。
云重道:“蕾妹,你过来!”兄妹携手,走到花阴深处,云重轻抚云蕾秀发,眼中充满怜惜之情,柔声说道:“妹妹,你怪我么?”云蕾道:“哥哥,我欢喜极了!”云重道:“自我们分散之后,我无时无刻不在想你、念你,有时做梦也梦见你,梦见你还是三岁大的样子,头上梳菱叉角,在草原上看妈妈牧羊。”云蕾悲喜交集,含泪说道:“哥哥,我知道你怜我疼我!”云重忽地叹口气,道:“后来,咱们第一次在青龙峡见面,那时你女扮男装,帮仇人与我们相斗,我就想:这人不知是哪里见过的,呀,好像是我至亲至近的人,所以那时我怎样也下不了杀手。”云蕾道:“呀,咱们兄妹竟是心意相通,那时,我也是这样。”云重忽道:“昨日,我知道你果然是我的妹子,我很欢喜,但又很痛心。呀,你竟和他那样亲热。”云蕾心头一震,垂下头来,泪珠夺眶而出。云重道:“妹妹,你的剑法已尽足闯荡江湖,就可惜太柔弱了。妹妹,你是云家的女儿,我要你硬着心肠答允我一件事。”云蕾面色惨白,低声说道:“哥哥请说。”云重道:“张丹枫之仇我可以不报,但无论如何,他总是我们爷爷切齿痛恨的仇人之子,你今生今世,绝不能与他成为夫妻。你与他护送地图,那是为了大明江山,路上同行,你可不能为他甜言蜜语所骗。若然你真要喜欢他,那么咱们兄妹的情份就此一刀两断!阿蕾,我绝不许你与他成为夫妇,就是这一句话,你答允还是不答允。你说,你说,你说呀!”
这霎时间,云蕾心中酸苦难言,哥哥若是像昨天那样,硬嘣嘣的疾言厉色诃责她,那么她也许会负气不答,然而此刻,哥哥却是用哀求的眼光在看着她,在感情的激动之中,云蕾忍着悲痛,抬头凝视她的哥哥,低声说道:“嗯,哥哥,我答允你!”
吃过早饭,张丹枫与云蕾辞别众人,下山渡湖,澹台父女直送到湖边,湖边柳色青青,垂杨覆盖之下,已备好轻舟一叶,舟中置有洞庭山自酿的美酒,还有风干了的山鸡野味,那是洞庭庄主的一番心意。澹台镜明手攀垂柳,目送他们上船,心中暗念:“垂柳千丝,不系行舟住。”两句小词,不觉默然神伤。云蕾道:“镜明姐姐,多烦你照料我的哥哥,咱们他日在京再见。”澹台镜明也笑道:“云蕾姐姐,多烦你照料我们的少主。”洞庭庄主接口道:“祝你们一路平安,将地图带到京城,不负我们数代相守的心意。”云蕾面上泛起一阵娇红,但洞庭庄主说得如此庄重,只好裣衽答谢。
张丹枫经过几许风波,而今又得与云蕾相聚,心中自是快慰之极,放舟中流,拍舷歌道:“应念岭表经年,孤光自照,肝胆皆冰雪,短鬓萧疏襟袖冷,稳泛沧溟空阔!”偶一回头,却见澹台镜明还是手执垂杨,怔怔地目送自己。
云蕾心中虽然也觉高兴,但高兴之中,却又似带着淡淡的哀愁,羊皮血书的阴影虽然淡了,但新的阴影,她哥哥那番言语所带来的阴影,却又笼罩心头,张丹枫见云蕾意殊落寞,笑道:“小兄弟,你怎么不笑呀?”
云蕾轻弄衣带,道:“有什么可笑呀?”张丹枫道:“咱们能结伴同行,岂非一乐?”云蕾道:“这路途也未免太短了!”张丹枫一怔,随即明白她的话中含意,心道:“是啊,人生的旅程遥远,咱们这一段是太短了。”说道:“你不必说,我已猜得出你哥哥对你的言语,但这不必心焦,你哥哥既许咱们同走这一段旅途,也许将来就会让咱们同走更长的旅途。”云蕾一听此言,心中一动,想道:“哥哥昨晚与今朝之间,果然已是有所不同。若在以前,他哪里肯让我与丹枫同行?他以前固执之极,非向张丹枫报仇不可,但而今这仇恨总算已减了许多。呀,大哥的话说得有理,世间上总不会有永远不变的东西。”然而转念一想:“哥哥今早的说话,句句动自真情,只怕他再也不能让步了。”心中又是郁郁不欢,但再转念一想,自己从来不把婚嫁之事放在心上,只要两人能够时常见面,不至于像仇敌般的见面,那么已是于愿已足。
张丹枫不住地微笑看她,他早已猜透了她心中的思想,也不去打搅她,让她一直沉思,在无言之中,享受着人生的妙境。
傍晚时分,渡过太湖,在苏州住宿一宵。张丹枫上次上洞庭山时,曾将“照夜狮子”马寄托给澹台大娘的一位侄子照管,这次回来先将宝马取了,第二日一早就与云蕾连骑北上,沿途见夫马粮车,络绎不绝,显见军情甚为紧急。
踏入了河北境,情势更是不对,北上的人少了,南下的难民却越来越多,再走两日,北上的人,除了张、云二人之外,竟是绝无仅有。道路田野,都挤满了逃难的人群,扶老携幼,呼爷觅娘,一片战时的凄惨景象,惨不忍睹。道路传闻,有的说蒙古兵已打进了居庸关,有的说已到了怀柔和密云(京师北面的两个县份),有的说已过了八达岭,有的甚至说已包围了北京,难民们听说张丹枫与云蕾还要赶往北京,都是大为惊诧,纷纷劝他们不要前往送死。张丹枫焦急非常,索性避开官道,专抄险窄难行的小路行走,再走两日,道路行人绝迹,村落亦已十室九空,想是已迫近战区,能逃难的都逃难去了。
这日张、云二人到了房山附近的一个小村落,觅了半日,只有一家农户,还未逃走。这家农户,只有一个老妪,一个少年,母子二人,相依为命,母亲年老体弱,行走不动,儿子不忍舍她独自逃生。
张丹枫叩门求宿,那老妪心地仁慈,虽在兵荒马乱之时,也叫儿子招呼他们,只是家中米粮所剩无几,难以为炊,幸好张丹枫还有一袋炒米,就送了半袋给她,又替她看病,知是普通的痢疾,张丹枫随身携有一些日常应用的药品,就开了一剂药粉,替她止痢,果然甚是见效。问起战事消息,他们也不大清楚,只是前两日听得避难路过的亲戚说,怀来城已确实失陷了,而怀来距他们所住的村庄,仅不过百来里路。
云蕾上路之时,早已改了男儿装束,农家没有多余的客房,他们就同住在柴房,两人忧心国事,都睡不着觉。三更时分,忽听得“砰”的一声巨响,农家的木门给人撞开,张丹枫急忙跳起,走出去看,只见一个军官打扮的人,满脸血污,执着那个农家少年,气急败坏地嚷道:“快弄饭给老子吃,不然就把你杀了!”那老妪颤巍巍地走了出来,叫道:“老总,你行行好,放了我的儿子吧。”那军官“哼”了一声,道:“好,你去弄饭。哈,妙极啦,这里居然还有两匹马。把一匹给我,叫你的儿子给我背东西。”老妪哭道:“弄饭可以,但我三个儿子,给你们拉走了两个,现在只有这一个儿子啦,老总,你高抬贵手,放了他吧。”那军官骂道:“你这老糊涂,蒙古兵已打了进来,谁都要去打仗。”斜眼一瞥,忽见张丹枫站在屋角,油灯黯淡,看不清面影。那军官大笑一声,道:“你这老母猪说谎,这里不是还有一个吗?”
那军官左手扣着农家少年的脉门不放,腾出右手,就扑上前去抓张丹枫。张丹枫冷冰冰地盯他一眼,道:“你不去打仗,反来欺侮百姓!”反手一擒,双掌一交,那军官“咦”的一声,一拳直捣,张丹枫只用了三成力量,忽觉那军官一抓一拳,竟然是点苍派的上乘武功,内劲亦甚沉雄,好生诧异,使个“脱袍解甲”,肩头一矮,挥掌一送,左脚又飞起踢他手腕,那军官迫得放了农家少年,左拳横格,右掌托张丹枫的脚尖,张丹枫突将劲力一收,轻飘飘的一带,那军官“哎哟”一声,跌倒地上,忽然抬头说道:“咦,你不是张丹枫吗?你、你饶了我吧,不要捉我到蒙古去。”
张丹枫道:“胡说,谁捉你到蒙古去?”提起了那个军官,衣袖一抹,将他面上的血污抹净,定睛一看,登时呆了,这军官竟然是大内总管康超海,张丹枫在校场比武,夺武状元之时,曾见过他陪着皇帝在看台上做主考官。
那老婆婆松了口气,道:“呀,这些官爷也真横蛮。”忽而又叹了口气,道:“呀,他也可怜,伤成这个样子。”康超海身上中了十几枝箭,衣裳都沾了鲜血,斑斑点点,有两枝箭且尚未拔出,双眼失惊无神,显见十分疲乏,张丹枫心道:“这厮也真了得,居然在受伤之后,筋疲力竭之时,还能接我两招。”
张丹枫一看,他所受的箭伤都是外伤,无大防碍,将还插在他关节之处的两枝箭,也用轻巧的手法给他拔了,并替他敷上了金创药。那老婆婆问道:“这位老总是你的朋友吗?”张丹枫含糊应了一声,好生惭愧,心中想道:“若然他们知道这人竟是大内总管,皇帝的脸皮也都丢尽了。”
那老妪真的要进去弄饭,张丹枫道:“不必啦。你们进去睡吧,我服侍他。”把剩下的半袋炒米,泡了开水,道:“康总管,你将就点吧。”
康超海当日在校场比武之时,曾下令要捉张丹枫,这时见他并不记仇,还替他治伤,哪里还敢多说。他狼吞虎咽,把张丹枫仅剩的半袋炒米全都吃完,精神渐渐恢复。张丹枫道:“康总管,你怎么不跟随皇上,单身逃到这儿?”康超海道:“呀,一言难尽。我是跟随皇上,我们五十万大军,全都垮了,我若不逃,性命不保!”
张丹枫大吃一惊,道:“什么?你本来是跟随皇上的?难道蒙古兵已进了北京吗?”康超海道:“不,皇上御驾亲征,现在怀来城外,已陷入了敌人的重重围困之中了。”张丹枫更惊,道:“什么,皇上居然会御驾亲征?这是谁出的主意?”康超海道:“这是王公公的主意。”张丹枫大怒,“啪”的一掌,把饭桌斫了一角,怒道:“王振这厮,好毒的心肠!”
康超海不敢作声,云蕾走了出来,道:“你不要生气,再问问他。”张丹枫道:“为什么不叫于谦于大人领兵?”康超海道:“朝廷之事,我哪懂得?听他们说于谦是文官,不能领兵。”张丹枫道:“哼,他们领兵,现在怎么啦?”康超海道:“皇上与王公公领兵,七月十六日从北京出发,十九日过居庸关,二十三日到宣府,八月初一进到大同城,那时连日大风急雨,军士没备寒衣,竟然就在大同城外冻死了几万人,未见敌人,军容已乱。兵部尚书邝尘坠马重伤,户部尚书王佐奏请回兵,王公公不允,就在行军之际,罚他跪在草中。八月初二先锋石亨和瓦剌军接战于阳和口,全军覆没,总兵官武进伯朱冕,大同总督军务西宁侯宋瑛二人,相继战死。大同总兵郭登劝皇上从紫荆关退兵可保安全,王公公不听,王公公是蔚州人,他要邀御驾临幸他的宅第,指挥大军向蔚州移动,行了四十里,他又忽然改令大军转向东行,说是恐怕军马损毁他的田稼,于是循原路奔回宣府,初十日到宣府,敌军亦已追到,在鹞儿岭一战,全军溃奔,大前日,皇上逃到了土木堡,敌军前锋早已从小路抄过了土木堡,反过来包围了。”
张丹枫越听越是气愤,这次“御驾亲征”,行军和退军的路线以及布置,分明都是王振所布下的圈套,令明军一败涂地,不可收拾。只听得康超海又道:“幸我见机得早,乘着夜间冲了出来,要不然被围在土木堡,不战死也得饿死。”
张丹枫哼了一声,忽道:“你背上这一大包东西,重甸甸的是甚物事?”康超海面色大变,张丹枫倏地伸手,快如闪电,将他的背包抢了过来,摔落地上,只见金元宝滚得满地都是,张丹枫冷笑道:“原来你拉伕为的是替你背金元宝。”康超海陪着笑脸,说道:“这点财物,都是圣上历来所赐,并非不义之财。今日蒙你相救,咱们对分了吧。”
张丹枫冷冷一笑,忽地面色一端,斥道:“亏你还是大内总管,亏你还敢提皇上的恩典,皇上既然对你不薄,为何你在危难之时,弃他而走?”康超海一怔,他知道张丹枫是皇上的仇人,料不到他竟会以此言相责。只听得张丹枫又道:“你今晚就在此歇歇,明儿一早,我和你赶回土木堡去。”康超海道:“去送死吗?”张丹枫道:“你食国家俸禄,就是明知送死,也是该当!何况送死也不止你一人,我们都陪你送死。”
康超海面色发白,忽地弯下腰来,将地上的金元宝一个个拾起来,张丹枫与云蕾连连冷笑,也不拦他,有几个金元宝滚到檐阶底下,张丹枫的白马和云蕾的红马都在那儿。康超海爬到马腹下去拾元宝,突然一跃而起,按着白马的颈项!
那“照夜狮子”马神骏非常,一声怒嘶,后蹄反踢,张丹枫喝道:“你干什么?”康超海急切之间,制服不了那匹白马,反身跳上了云蕾所骑的红马,大笑道:“俺康超海还要多享几年清福,恕不陪你们送死啦!”一刀插入马臀,红马负痛狂奔,冲出门外,霎忽之间,已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云蕾道:“大哥,追他回来!”张丹枫摇了摇头,道:“这样的人,追回来也没用。”长长地叹了口气,颓然坐下,道:“岳武穆当年说得好:文官爱钱,武官惜命,大事尚有可为吗?而今竟是文官武官,都爱钱惜命,王振之奸,不下于秦桧,恐怕宋代的历史,徽、钦二帝蒙尘之辱,又将见之今日了。”云蕾道:“朝中虽有秦桧,亦有岳飞,于阁老的忠心,不减于岳武穆,大哥不必灰心。”张丹枫道:“只可惜他没有兵权。呀,我恨不得插翅飞到北京,助他一臂之力。”
两人心急非常,未待天明就告别了农家母子,同乘白马,绝尘而去。行不多久,已听得前面鼓角之声,张丹枫策马登上一个山丘,把目遥望,只见前面旌旗招展,漫山遍野,都是蒙古兵。云蕾苦笑道:“过不去啦!”张丹枫道:“我有办法。”叫云蕾躲在山上,他骑马下山,竟然奔入敌阵,云蕾大惊失色,片刻之后,忽见张丹枫与两个瓦剌军官一同回来,云蕾大为奇怪。原来张丹枫精通蒙古语,怀中还藏有当年逃出瓦剌之时,所偷带的瓦剌军中令箭,他冒称是瓦剌在战前派来中国潜伏的探子,果然哄得两个军官相信。张丹枫说是在附近山头,藏有可疑之人,叫他们同来搜索,一上土丘,张丹枫登时变脸,用重手法将他们击毙,这小丘离战场还有七、八里,前面瓦剌兵虽多,却无一人知晓。
张丹枫道:“好啦,咱们就冒充瓦剌军官,你的蒙古话没有忘记吧?”云蕾笑道:“还没忘记。想不到而今可派用场。”张丹枫道:“我已探听清楚,他们是右卫军中的第三队的,他们这一队,昨天打了个硬仗,大约是碰上张风府所带的御林军,伤亡八九,他们正待整编到其他队去,咱们冒充他们去,正是合适。记得,你叫哈瓦,我叫达莱。”两人剥下瓦剌军官衣服,虽然不大合身,却也遮掩得过。两人伏在山上,待得傍晚,才悄悄溜了出来,策马进瓦剌军阵地。张丹枫对瓦剌的军制、情况,都极熟悉,瓦剌军又在大胜之后,防备并不小心,居然被他们瞒混过关,收容在一个临时成立的卫队之中。
第二日一早,瓦剌各后备部队,都一齐开拔,赶到土木堡增援,午饭过后,到了战场,只见明兵已被截成无数小股,东奔西窜,张丹枫一见,不觉大惊失色!正是:
胡尘未靖山河变,正是男儿报国时。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回虎帐蛮花 痴情缔鸳谱清秋俪影 妙语订心盟
只听得瓦剌兵吹起冲锋号号角,金鼓大鸣,山头上升起“帅”字大旗,一个番王模样打扮的人,威风凛凛,策马山头,扬鞭遥指,这番王正是总揽瓦剌军政大权的太师也先。那被截成无数小股的明兵东奔西窜,瓦剌兵四面堵截,正在混战之中,忽见东边的一小股明兵,突然在阵上升起一面龙旗,瓦剌兵个个欢呼:“哈,明朝的皇帝在这里了!”
张丹枫气得咬牙切齿,心道:“王振这厮,真是狼心狗肺,他还怕敌人不知道皇上的所在呢。”这龙旗正是王振升起,有意报给敌人知道的。
明朝的皇帝祈镇被困在土木堡一个昼夜,眼见大军崩溃,一败涂地,不可收拾。正与张风府商议,想法突围,忽见王振面色苍凉,进来报道:“皇上,大事不好,敌军的铁甲兵已冲至帐前,快叫张统领去抵御一阵。”张风府道:“皇上休惊,我今日拼了性命,也要替皇上冲开一条血路。”张风府匆匆出帐,王振忽然奸笑一声,道:“主上,今日之事,除了委屈投降,别无生路,请主上到瓦剌军中讲和。”祈镇大吃一惊道:“爱卿怎出此言?”王振板起面孔,喝道:“武士何在?”帐中涌出王振的心腹武士,一下子就把皇帝缚了。
张风府冲出帐外,忽见阵上升起龙旗,始知是王振的奸计,欲待退回帐中,保护皇上,瓦剌兵来得极为迅疾,眨眼之间,已给截断,困在重围。
云蕾热血沸腾,道:“大哥,咱们去杀王振,救皇帝。”他们这一队,乃是中军,前面人山人海,纵有宝马,也难冲过。张丹枫苦笑一声,道:“今日之事,不是硬拼可了。咱们且上高地看看。”
只见王振把皇帝缚在马上,亲自手拿白旗,迎风招展,有些忠于皇上的卫士想来解救,却给王振的武士挡住,敌人看看就要合围奔至。
忽听得霹雳一声大叫,护卫将军樊忠手舞双锤,奋不顾身地飞马冲回,瓦剌兵与王振的武士前后夹攻,一齐放箭,樊忠双锤只护前心、头盖两处要害部分,其他肩上、背心中了十几枝箭,兀自不倒,旋风般地直冲了入来,王振见他神威凛凛,不觉惊叫道:“樊将军有话好说。”樊忠大喝一声:“我今日要替天下除此奸贼!”手起一锤,把王振打于马下,身上也中了几刀,樊忠哈哈大笑,倒过锤头,向自己头颅猛地一锤,宁死不辱,自杀死了。
瓦剌兵如潮水般一拥而至,登时把明朝的皇帝擒了。铁蹄践踏,一阵冲杀,随皇帝出征的大臣如尚书邝尘、王佐,学士曹鼐、张益,英国公张辅等全都在此役牺牲,王振的武士也伤亡八九。此一役也,便是明史上最痛心的一役,史称“土木之变”。
张风府见皇上被擒,“哇”的一口鲜血喷了出来,急怒攻心,挥刀力战,霎忽之间,连把十几名瓦剌健儿劈于马下。但敌兵越来越多,有如铁壁铜墙,哪能冲得出去?张风府大叫一声:“君辱臣亡,义无反顾!”横刀回砍,便待自刎,忽地敌阵一箭飞来,正中手腕,宝刀落地,登时也被敌兵擒了。
瓦剌大获全胜,鸣金收兵,就在土木堡清扫出方圆数里的战场,安下篷帐,杀牛宰羊,狂欢庆祝。张丹枫与云蕾也杂在军士之中,听他们谈论。只听得一个军官道:“今晚主帅帐中,更有热闹看呢,可惜我只是千夫长,还没有资格看这场热闹的戏。”另一个军官问道:“什么热闹的戏?”先前那军官道:“听说今晚咱们的主帅要逼明朝的皇帝青衣侍酒,这岂不妙绝!”又一军官道:“明朝的皇帝被我们擒了,我看这场战事也就快要结束,咱们都可以回家过年了。”他的同伴道:“我们还未进入北京,中华地广人多,杀之不尽,焉能这样轻易结束。”那军官笑道:“汉人把天子比做真龙,你想,群龙无首,焉能作战?这皇帝要保全性命,只有乖乖地投顺咱们,叫他下一道命令,愿作我们的属国,那么大明江山,岂不是唾手可得。”张丹枫忧心如焚,想道:“若然如此,确是可虑。但愿这位明朝皇帝不是贪生怕死之人。”先前那位军官又道:“明朝的军队是不足惧了,只是那雁门关外的金刀寨主,尚在关外流窜,忽聚忽散,不易扑灭,这倒是个心腹之患。”另一位军官笑道:“他的大寨已给咱们铲平,金刀老贼父子虽然逃脱,亦不过是癣疥之患而已。而且有澹台将军在雁门关驻守,他更是无法作乱,何足惧哉。”张丹枫与云蕾听得周健父子的安全消息,又知道澹台灭明的下落,心中稍稍安慰。
再说明朝的皇帝祈镇被擒之后,也先将他囚在中军帐中,帐外三重防卫,帐中另派有三名武艺高强的武士,按剑监视,其中之一便是也先手下的虎将额吉多,此人不但以七十二路风雷剑法称雄漠外,而且人亦甚为机警。祈镇以大明的皇帝,一旦变为瓦剌的阶下之囚,心中又羞又气又悔又愤,听说也先还要他晚上青衣侍酒,更是羞愤得无地自容,心中七上八落,想着今晚之宴,去呢还是不去?若然去了,那就像宋朝被金人掳去的徽、钦二帝一样,屈身事胡,不但有辱国体,而且永为后世所笑;但若然不去,又恐有性命之忧,心中实是踌躇难决。
忽听得帐外有人报道:“太师请额吉多将军到主帅帐中谈话。”一个瓦剌军官捧着令箭走入,额吉多十分精细,验过令箭,果是瓦剌军中最高长官才有的令箭——这种令箭是瓦剌国君御赐,用绿玉所造的。额吉多以为也先有急事相询,接过令箭,匆匆便走。
那传令的军官见额吉多一出帐门,忽地一个转身,双臂斜伸,向两名武士的腰间重重一戳,手法迅疾之极,那两名武士虽是瓦剌国中的高手,蓦然受袭,毫无招架之余地,哼也不哼一声,立刻倒地。那军官微微一笑,将头盔拉下,道:“皇上,你还认得我么?”
这传令的军官正是张丹枫,他的父亲张宗周在瓦剌官拜右丞相,与也先的父亲脱欢同一班辈,在也先未继承父位、总揽兵权之前,张宗周与脱欢权力不相上下,同受国君宠信,可以顾问军务,瓦剌先王曾分赐他们绿玉令箭,可以命令任何军官。其后至也先继位,权力日大,自封太师,张宗周为了明哲保身,对瓦剌的军务,“顾”而不“问”,这支令箭已有十年不用了。张丹枫偷走之时,顺手将这支令箭偷走,想不到竟在今日派了用场。
皇帝祈镇睁眼一瞧,这一惊非同小可,张丹枫道:“擂台比武之日,我送给你的信,你看了么?”皇帝颤声说道:“你,你是张丹枫?”张丹枫道:“不错,我就是你所要搜捕的仇家。”皇帝道:“好,我今日落在你的手中,你也不必多说,快快将我一刀杀掉就是。”张丹枫笑道:“我若要杀你,岂待今日?我虽是身穿胡服,心在汉家。”皇帝道:“那么你就救我出去。”外面重重防卫,要救出去,谈何容易。张丹枫微微一笑,道:“皇上,今日之事,只有你自己可救自己。”皇帝道:“此话怎说?”张丹枫道:“也先今晚必迫你投降,你若投降,不但断送了大明的九万里江山,你的性命也将不保。你若不降,于谦必然聚集义师,保土作战。瓦剌内部不和,也先将来必然内外受敌,他有顾忌,岂敢杀你?你忍受一时之苦,不但可以保全江山,将来我们也必有办法救你。你并不昏庸,这道理你可自己想想。”皇帝沉吟不语,张丹枫道:“我祖先的宝藏与地图,我都已取了,日内就可运至京师,我必尽力协助于谦,国事尚有可为,你可以不必多虑。”
张丹枫目光炯炯,自有一种果敢决断的神情,令人信服。皇帝嘴唇微动,似欲说话,却又吞了回去。张丹枫双目一睁,道:“你的大臣云靖曾在胡边牧马二十年,始终不屈,你身为一国之尊,岂可不如臣子?”皇帝道:“好,我此身也不想生还,听你的话就是。”
张丹枫尚待说话,忽听得嗤的一声,帐篷撕为两片,只见额吉多旋风一样直闯进来,朝地下一瞥,立刻暴怒喝道:“好大胆的贼子,吃我一剑!”运剑如风,一招“迅雷压顶”,立刻向张丹枫咽喉直刺。张丹枫虽然知道假传令箭,只可以骗过一时,却也料想不到额吉多来得如此之快!
原来额吉多人甚机警,接过令箭,刚走出帐外,蓦然想道:“太师要我监视明朝皇帝,此事何等重要,岂有将我调开之理?而且所派来传令的军官,面孔亦甚陌生,若然真是太师传令,应该派我所认识的太师的左右亲信才是。而且此人传了令箭,并不随我出去,更是可疑。”越想越觉不妙,立刻折回,撕开帐篷,见自己的两个副手都已倒在地上,分明是给敌人用重手法点了穴道,这军官自是奸细无疑,不必再问,立刻出招。
这一剑来得迅捷之极,张丹枫暗道一声:“好个风雷剑法,果然名不虚传。”一低头避了开去,岂知额吉多的风雷剑法,真如迅风暴雷,一招接着一招,凌厉之极,帐内方圆不过丈许之地,张丹枫展开绝顶的轻身功夫,左避右闪,也觉甚难应付,帐外人声嘈杂,额吉多的援兵转眼就到。
忽听得“当”的一声,额吉多一剑劈中张丹枫的头盔,忽觉剑尖一滑,刺过一边。原来张丹枫在危急之中,突出险招,暗运头功,故意让他劈中头盔,将头一摆,借头盔一挡之力,以势就势,减了他剑劈的劲道,将他的剑引过一边。这一招实是使得险极,若然力度不是用得恰到好处,借力消势的功夫不是达到上乘,以额吉多的功力,这一剑不难把头盔劈裂,将张丹枫的脑袋割开。
额吉多怔了一怔,张丹枫身手何等快捷,就在这一瞬间,已把师父的白云宝剑取在手中,反手一削,又是“当”的一声,额吉多的剑尖已断了一截。额吉多手中的刺虎青锋,也是精金所炼,锋利异常,而且比常人所用的剑沉重得多,想不到两剑一交,立被截断,不由得大吃一惊。说时迟,那时快,张丹枫挽剑舞了一道剑光,倏地飞身一窜,“嗤”的一声,刺穿帐篷,左手一撕,竟然就从帐顶的缺口之处窜身飞出。这几下功夫:舞剑、飞身、撕帐、窜走,一气呵成,干净利落之极,额吉多又惊又奇:这奸细居然有如此功夫!
但额吉多乃是瓦剌国中有数的高手,岂能示弱,立刻也舞起一朵剑花,从张丹枫所撕开的缺口窜出,只见张丹枫已掠过了第二道帐篷,额吉多大喝一声:“捉贼!”跟踪急追,忽听得嗤嗤声响,张丹枫反手一扬,一蓬银光,有如急雨骤洒,飘至面前,这是张丹枫拿手的飞针暗器,额吉多识得厉害,长剑一舞,风雷剑法一展,浑身风雨不透,张丹枫的一把飞针,都被剑光荡开,但他也趁这空挡,又飞身掠过了第三道帐篷。
其时天刚入黑,瓦剌军中的武士纷纷追出,帐中警号大鸣,千箭齐发,向帐篷顶的张丹枫黑影攒射。张丹枫不敢落地,一口气掠过了十几道帐篷,额吉多与众武士衔尾急追。
张丹枫的轻功远在额吉多之上,额吉多自是追他不上,但瓦剌军中警号长鸣,各营武士齐都出动,张丹枫身形已现,成为众矢之的,欲想逃脱,亦是千难万难。张丹枫挥剑拨箭,在帐篷上东奔西窜,但听得一声声响箭,掠空而过,锐声刺耳,一支一支地接续下去,张丹枫知道这是瓦剌军中的“飞箭传警”,不消多时,全军都已知道,即算自己有天大本领,瓦剌军连营百里,终是难以逃脱。
张丹枫接连飞过几十道帐篷,忽见前面一片空旷之地,将两边军营隔开,前面的帐篷虽然亦是火把通明,各个帐篷之前,亦是隐隐约约可见巡逻的武士,但却并不像这边一样,各营武士都涌出来追赶。张丹枫心中大奇,据他所知,瓦剌军令甚严,警号一发,各营齐动,甚为划一,断无这一边紧张,那一边却是松懈之理,心中想道:“难道是两个统帅指挥的不成?但即算是两个统帅,在瓦剌军制之下,措施也不应有所区别。”
张丹枫虽是疑团满腹,但情势紧迫,不遑多想,立刻跳下,掠出数十丈地,只见后面已有快马追来。这片旷地上有十几堆草料,每一堆都像座小山,乃是瓦剌强迫民夫运来,作为饲马之料用的,张丹枫躲入一个草堆,心中算计已定,若然不被他们发现,待更深人静之后,便可悄悄溜走;若然他们在此搜索,十多个草堆,势必动用多人,自己身上穿的是瓦剌军官服饰,亦大有机会,可以混水摸鱼,只要悄悄地一钻出来,混进军士队里,那么最不济也可混过一时,徐图后计。
张丹枫在草堆中刚一伏下,忽听得噗哧一笑,有物如铁,冷冰冰的触着自己的背心,一个极其娇媚的声音说道:“我已等你多时啦,你不要乱动,你一动我就要大叫大嚷啦。”张丹枫惊骇之极,战场之中哪里来的女子?听她语气,又竟似毫无恶意,便道:“好,我不乱动便是。”那女子又是噗哧一笑,掷下一件衣裳,道:“你快脱下军服,换上这件衣裳。等一等我再来见你。”说罢便钻出草堆,随即听得人声嘈杂,马蹄得得之声,从旷地上驰过,有人问道:“格格可见到一个军官从这里逃走吗?”那少女道:“见呀,他逃得非常之快,我追赶不上,喏,他就是从这个方向逃跑的,想来此刻已掠过了我们的女营,到前面去了。”那些人轰然呼喊,纷纷追赶,霎忽之间,走得干干净净。
张丹枫借着兵营中透来的火光,仔细一瞧,这件衣裳竟然是蒙古女骑士惯穿的服饰,蒙古人和满州人都惯称皇室的女儿为“格格”,不禁又惊又疑,为了脱险,姑且将衣裳穿上,男扮女装,变成了一个蒙古的女骑士。过了一会,只听得那少女叫道:“换好了吗?现在可以出来啦。”
张丹枫将换下的衣服卷成一包,钻出草堆,只听那少女噗嗤一笑,道:“跟我来吧!”张丹枫只觉得这少女身形好熟,似是在哪儿见过一般,一时间却想不起来。
那少女在前引路,走入帐篷,帐中竟然尽是女兵,张丹枫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这是女营,女兵们怕与男兵混杂,所以适才只是守着营帐,并不出来搜捕。守卫的女兵注目凝视,目光在张丹枫身上转来转去,似是颇为诧异,张丹枫任是如何洒脱,也被她们看得不好意思,不觉低下头来,只听得她们问道:“格格回来了吗?外面出了什么事情?”那少女道:“听说是捉个飞贼,你们不必多管。”那些女兵们又盯了张丹枫一眼,却是不敢多问。
那少女将张丹枫引入一座帐篷,揭开帐帘,但闻得缕缕幽香,沁人心脾,张丹枫把眼看时,但见帐中燃着一炉檀香,摆设有大理石圆案和碧玉小几,小几上还有几束梅花,瓶中吐艳,虽是在军营之内,却布置得有如闺房,富贵之中又带有雅淡的气氛,确是不俗。那少女脱下头巾,回眸一笑,道:“丹枫,你还认得我么?”
圆案上红烛高烧,烛光掩映之下,只见那少女容光焕发,笑盈盈地看着自己,张丹枫怔了一怔,猛然省起,道:“你是脱不花。”那少女点头笑道:“正是。一别多年,你还没有忘记我啊!”张丹枫心中暗暗叫苦,原来这脱不花正是瓦剌军统帅也先的女儿,他们在小时候曾一起游玩,到了十三四岁之后,一来因张宗周与也先面和心不和,二来因儿女已懂人事,这才分隔开来。
只听得那少女格格一笑,道:“记得小时,有一天我和你去打猎,在乌昂山下的玉镜泉边,临流照影,你说我像个男孩子,我却说你像个女孩子,你可记得?”张丹枫含糊应了一声,那少女突然把张丹枫一拉,拉到一面镜前,笑道:“你今天穿了我的衣裳,更像女孩子了,你自己瞧瞧。”张丹枫面上一红,心道:“云蕾易钗而弁,我却易弁而钗,若叫她知道,岂不被她取笑。”
脱不花笑了一笑,又道:“我们出征前夕,听说你偷入中国,问张丞相,张丞相又不肯说,只道我们今生不能再见了,谁知真主保佑,咱们却在这里相逢。咱们多年不见,今回你可要在我这儿多住几天。”张丹枫惊道:“这如何使得?”脱不花道:“这有什么使不得?包保你没人知道,就是有人知道,她们都是我的心腹,也不敢说。”张丹枫连连摇手,脱不花面色一端,忽道:“你若不肯,我就嚷出去啦!”张丹枫道:“好,你嚷吧,实对你说吧,今日我乃是你的敌人,你可把我缚了,献与你的父亲。我既敢到你们的军营,本来就不准备要这条性命。”那少女听了,忽然又是格格一笑,娇媚动人。
张丹枫怒道:“你笑什么?”脱不花道:“你还是小时候的脾气,总爱和我抬杠。你说你是我的敌人,我却不当你是敌人呢。再说你不要性命,难道你就不为你父亲着想吗?”张丹枫暗暗吃惊,心中想道:“我父亲尚在瓦剌,脱不了也先掌握。而且将来假若我要策动瓦剌内乱,那还需要我父亲相助,成仁容易,复国事难,我且暂忍一时之辱。”脱不花见他低头不语,只道他已心允,又笑道:“其实住在这里有什么不好?我这个地方,你在瓦剌军中再也找不到这样舒服的住处。”张丹枫跳起来道:“什么?你叫我住在此处?”脱不花道:“不住在这里又住在哪里?难道你到外面去和女兵们混在一起住吗?你不怕笑话,我也怕笑话啊!”张丹枫一想,确是为难,想起云蕾,心中暗暗叫苦。
脱不花叫女兵弄一桶热水进来,道:“你在帐后沐浴,把身上的污泥草屑都洗干净了,免得被人看破。你不必羞答答的,没人瞧你。”把帐幔拉开,推他进去,又顺手替他将帐幔拉上,遮得密不透风,笑道:“你可放心了吧,等会儿出来,我还有话要和你说。”
张丹枫心中暗暗盘算脱身之计,想来想去,却是实无善法,忽听得军中刁斗之声,外面正正敲了二更,有个女兵进来报道:“格格,太师前来看你。”脱不花道:“请他进来吧。”那女兵刚刚跨出帐篷,脱不花又是格格一笑,道:“你不要弄出声音,我不对爸爸说你就是。”
张丹枫心头卜卜乱跳,一会儿只听得也先的脚步之声已经走了进来。脱不花问道:“爹爹,听说你今夜要明朝的皇帝青衣侍酒,怎么会有空来看我?嗯,什么事情?爹爹,你看来好像很不高兴?”张丹枫屏息呼吸,只听得也先说道:“呀,今晚之事,实是意料不到!”脱不花道:“怎么?”也先道:“我以为明朝的皇帝一定怕死贪生,只要他一降顺,咱们就可以挟天子以令明臣,那时明朝的江山,咱们可以唾手而得,谁知他竟敢抗命,居然不来赴宴。”脱不花诧道:“他有这样大胆?”也先道:“是呀,我也意料不到。”张丹枫听了,心中暗暗欢喜,想道:“祈镇还能有这点骨气,比宋朝的徽、钦二帝好得多了,也不枉费我一片苦心。”
只听得也先说道:“我杀他不难,但杀他之后,只怕更激起明朝的士气,战争持久,咱们也未必有好处。听说阿剌知院(即以前到北京出使的番王)在国内暗自招兵买马,似乎想趁我出国远征,阴谋夺我的权柄呢,我实是放心不下。”脱不花道:“爹爹武功盖世,何必愁烦,再说咱们今日大获全胜,更不应讲丧气的话。”也先笑道:“我儿说的正是。我就说令你高兴的话。嗯,你还记得张宗周的儿子张丹枫吗?”张丹枫听了,不禁又是大吃一惊。
脱不花道:“怎么?”也先道:“张宗周虽不肯说,但我已探出他是偷入中国,只是此事仍令我思疑。”脱不花道:“爹爹何事思疑?”也先道:“张家与大明皇帝世代冤仇,按说张丹枫断无助敌人之理;但我起兵至今,已有一月,张丹枫若在关内,又何以不到我军中报到?这正是他报世代冤仇的大好良机呀。”脱不花道:“也许他被两军隔断,未得其便,所以迟迟未来。爹爹平定了中华之后,何愁找他不到?”也先笑道:“那是当然。我今日领兵入关,要捉的就是这两个人。”脱不花道:“哪两个人?”也先道:“第一个是明朝皇帝,捉到了他,纵然他不投降,明兵也有顾忌,大明江山迟早是我的了。”脱不花道:“第二个呢?”也先道:“第二个便是张丹枫。”脱不花道:“爹爹捉他,可是要治他偷入中国之罪么?”也先道:“也是也不是。”脱不花道:“此话怎说?”也先道:“张丹枫文武全才,可堪大用。我找到了他,他若不肯依顺,那我就要治他偷入中国之罪,将他杀了,免为后患。”脱不花“啊呀”一声,道:“这不是太狠了吗?”也先一笑说道:“他与明朝有仇,十九会归顺我们,儿呀,那就是你的喜事来了。”脱不花故作羞态,面上一红,道:“爹爹你又将我取笑了。”也先大笑说道:“你爹爹不是傻子,早看出你欢喜张丹枫这小子啦,你今年二十有三,按咱们瓦剌的规矩,你早就该替我抱孙啦。多少王孙公子求亲,你总是不允,爹爹也不强迫你,这是为何,就因为我知道你是想等那张丹枫。好,我总能叫你如愿。”脱不花心花怒放,却低首无言。
也先忽道:“只是今晚这个飞贼,胆大包天,居然敢偷入虎帐,图劫明君,而且还有绿玉令箭,我可是有点疑心。”脱不花道:“疑心是谁?”也先道:“我疑心这飞贼就是张丹枫。”脱不花道:“爹爹不是说过,他和明朝皇帝乃是世代冤仇吗?”也先道:“所以我还未敢断定是他。据我所知,这种绿玉令箭,先王只赐给三人,一是你的爹爹,二是张宗周,三是阿剌亲王,所以今晚的飞贼,若不是张丹枫,就是阿剌亲王的人,大约他也想劫持明朝的皇帝,好和我争霸,好在这事情并不难查,将来我班师回国后,自然要弄个水落石出。但若然是张丹枫所为,那么我虽然爱惜他,也定要将他杀掉。”脱不花听了,心中暗叫:“好险!”想道:“好在我未把张丹枫的踪迹说出来。”
也先转过头去在玉几斟了杯茶,瞥眼之间,忽见帐幔微动,里面似有声音,也先倏地站起,喝道:“帐幔里还有谁人?”转过头来,只见脱不花手摇檀扇,笑道:“哪能有人?爹爹,你敢情是给今晚的飞贼吓慌了,到处疑神疑鬼!”也先面色一变,忽而哈哈大笑。
脱不花力持镇定,用力挥扇,只听得也先笑道:“中华气候与我们蒙古大不相同,凉秋九月,咱们那里已降冰雪,这里却还闷热。原来是你的扇子扇起微风,倒教我多疑了。”说罢又是哈哈大笑。他可不知,脱不花也是先见了帐幔飘动,这才抢过扇子扇的。只因她手法快极,也先又正好转过头去斟茶,所以没有觉察出来。
脱不花心中暗暗埋怨张丹枫如此之不小心,只听得也先又道:“我而今已传令全军,若非有我亲笔文书,加盖将军帅印,谁也不许接近明朝皇帝。我又把军中的十二勇士,全都调到虎帐防卫,任飞贼有天大本领,也不能再闯进来啦。另外还有个明朝的御林军统领张风府,我早就听过澹台灭明说过他的名字,从昨日之事看来,他果然是个男儿,若能将此人降服,比我帐中的十二勇士都要强得多。好在他受了箭伤,不须多人看管,我才能把十二勇士都调了过来。”
脱不花对张风府殊无兴趣,她担心的乃是和张丹枫的婚事,想起一事,问道:“爹爹和张宗周可和好了?”也先笑道:“也没什么不和好,将来结了亲家,那就更好啦。”又笑道:“料张宗周也脱不了我的掌握。他们张家世代,帮助我国建立典章文物制度,也算得大有功劳。只是他们妄想借我们瓦剌的兵力,复他大周的江山,却哪有这样便宜之事。所以这次我让他在国中留守。他也奇怪,他日想夜想,无非想等到有今日进兵之事,而今咱们真的进兵了,我叫他留守,他却毫不反对,看样子还是蛮高兴的,这倒教我难于猜测了。不过,他也确是个人才,待我平定了中国之后,自立为皇,那时我还要叫他做我的宰相。儿啊,我做了皇帝,你就是公主啦!”
忽听得外面已打了三更,脱不花笑道:“爹,时候不早,你也该休息啦,你明日还要行军,要打下北京,你才有皇帝做,我也才有公主做啊!”也先笑道:“儿说的是。”当即亲了女儿一下,离开女营。
也先一走,脱不花松了口气,只觉冷汗已透罗衣,一面换衣,一面笑道:“张家哥哥,你瞧我爹对你多好,你可放心啦!”帐幔内毫无声息,脱不花又笑道:“我爹已走啦,喂,你快些洗澡吧,是不是水凉了,要不要再换一桶热水给你?”帐幔内仍是毫无声息,脱不花道:“喂,喂,你怎么不理我?”仍是无人回答。脱不花柳眉倒竖,走近了去,伸手一触,却又不敢拉那帐幔,只怕张丹枫已脱了衣服,赤条条的那可不好意思。又叫了两声,张丹枫仍是不应,脱不花怒气上冲,银牙一咬,不顾一切,双手一撕,猛地把那帐幔一下拉开!
这一拉顿使脱不花惊得呆了,帐幔之内,空空如也,哪里还有个张丹枫?仔细看时,只见帐幔后边,已给利剑割开,张丹枫想必就是从割裂之处钻出去的,脱不花这一气非同小可,心道:“我真是一时糊涂,悔不该让他把宝剑也带进去洗澡。”再一看时,只见地上还有几行小字,想是用剑尖划出来的,那几行字是:“多承相救之恩,异日必有以报,时机紧迫,无暇叙儿时之事,两国相争,更非君子论交之时,我去也!张丹枫。”
脱不花怒气冲冲,奔出帐篷,问外面守卫的女兵,张丹枫已经去了多时了。脱不花道:“你为何不拦住他?”那女兵尚未知张丹枫是个男子,道:“她是跟你进来的,你吩咐过我们,不准我们多言。她要出去,我们岂敢拦阻?”脱不花气极怒极,却是不敢发作。
再说张风府被擒之后,被囚在左中军帐,帐中也有两个武士守卫,张风府先是矢志尽忠,百般求死,不肯进食。瓦剌武士奉了也先之命,却硬把参汤灌入他的口中,又替他敷上了金创圣药。张风府所受的箭伤本来只是伤了外面皮肉,并不严重,吃了参汤,敷了伤药,歇了一会,精神渐见恢复,心中想道:“我就是死了,也要多拼他们几个。”如此一想,安然吃饭,瓦剌武士还只道他回心转意,大为欢喜。岂知张风府是要养足精神,暗运玄功,挣脱手镣脚铐,突围而出,再在番营之中,大杀一通!
三更过后,瓦剌军中寂静无声,除了守夜轮值的卫士外,兵士们全已睡了,张风府见时机已到,暗运一口丹田之气,双臂一振,不料那手镣脚铐十分坚固,震之不断,只闹得当啷啷一片响声,那两个武士愕然跳起,喝道:“你干什么?”张风府又是用力一振,“迫卜”一声,哗啦一响,手镣竟给他震断了一个环节,两个武士大惊,挥刀急上,将他制止,张风府双眼通红,大喝一声:“近我者死!”和身一扑,手镣横扫过去,第一个武士见他势猛,不敢与他相拼,又不敢杀死他,虚晃一刀,向左一闪,想从偏锋进袭,挑断他的足筋,岂知张风府早料到他有此一招,身子一倒带着脚铐,突然卷地一扫,那武士惨叫一声,膝盖以下,给他扫得齐根断了。
另一个武士武功甚高,人也机灵,见状不好,赶上去就是一刀,张风府在地上一滚,双足横扫,那武士一跳跳开,刷刷刷连劈三刀,张风府带着手镣脚铐,闪避极难,那武士刀锋一晃,刀尖对准他肩上的琵琶软骨,只要一刀挑下,张风府就要成为废人。
忽听得叮当一声,那武士尖刀落地,张风府大是奇怪,急忙跳起,只见帐篷开处,两个蒙面武士风般扑了进来!
帐中的武士大喜叫道:“快来制服这个死囚!”跃过一边,弯腰拾刀,岂知两个蒙面武士一声不响,倏地双剑齐出,银光一绞,立刻把那个武士斩为两截!
张风府大喜叫道:“是你?”两个蒙面武士把蒙面巾揭了一角,笑道:“不错,是我!”这两人非他,正是张丹枫与云蕾。原来张丹枫听得也先谈话,知道张风府这边的守卫较疏,于是施用妙计,先走出女营,再换了蒙古武士的服饰,施展绝顶轻功,悄悄溜回营中,约了云蕾,正好及时赶到。
张丹枫与云蕾双剑齐施,霎忽之间,将张风府的手镣脚铐全都削断,这时只听得帐外人声鼎沸,看看就要扑进帐来。张风府大笑:“好呀,今日咱们死得值了!杀一个够本,杀两个有利,我今日非赚个一本十利不行!”抢过一柄军刀,就要冲出去与瓦剌武士拼命,张丹枫忽然拢指一拂,张风府骇道:“你、你……”刚说得两个“你”字,双眼一阖,立刻晕倒,云蕾瞧了张丹枫一眼,只听得张丹枫道:“不能让他拼命!”把张风府背起,与云蕾双肩一并,只见那帐篷倏地被人挑开,无数武士,一齐扑进。张丹枫一剑飞出,向右手边伸展,划了半个弧形,云蕾也一剑飞出,向左手边伸展,划了半个弧形,双剑一合,威力无比,合成了一道寒光耀目的光圈,只听得一片断金戛玉之声,被剑锋触及的兵刃全都断了,双剑盘旋,左右飞舞,宛如银龙入海,十荡十决,众武士见来得势猛,不由自主地左右闪避,张、云二人就从缺口之处冲出,飞身跳上临近的帐篷。瓦剌军中最厉害的十二勇士都调到中军帐中,守卫明朝天子去了,这一边只有第二流的好手,轻功远在张、云二人之后,眼睁睁地看他们掠过十几道帐篷,竟是无能隔截。
张丹枫微微一笑,撮唇一啸,只听得马声嘶鸣,就在左近,张丹枫道:“好啦,咱们脱险啦!”跳下帐篷,到了两个军营衔接之间的隙地,只见那匹“照夜狮子”马摇首摆尾,已在那里等候主人,其时已是将近四更,瓦剌军中,除了守夜的武士之外,士兵都已熟睡,虽然经此一闹,但因张丹枫他们逃得太快,他们还来不及追出,张丹枫已带了张风府逃出险境,跨上白马了。
张丹枫将张风府缚在马腹之下,笑道:“让他好好地睡一大觉。”原来张丹枫的点穴手法,甚是神奇,有伤人的与不伤人的分别,他点了张风府的昏睡穴,只令他昏昏睡去,毫不妨碍他的呼吸血流。张丹枫之所以如此,乃是因为张风府箭伤未曾痊愈,不宜拼命之故,张风府立了拼死殉君之志,若好言相劝,他必不肯听从,是以张丹枫只好出此一着。
张丹枫道:“小兄弟,快上来吧!”云蕾略一迟疑,便也飞身上马,两人挤在马上,难免耳鬓厮磨,肌肤相接,云蕾只觉一股暖流,似是从张丹枫身上,传播过来,不由得双颊晕红,心神如醉。那白马一声长嘶,驮着三人飞跑,瓦剌骑兵,虽然闻声追赶,却是追之不及。
这白马神骏之极,不消半个时辰,已跑出三四十里,将土木堡的瓦剌大营,远远抛在后面,沿途虽偶而有瓦剌巡夜的骑兵,闻声拦截,却哪能挡得住张、云二人双剑合璧的威力,只枉送了性命罢了。
张丹枫脱了险境,气朗神清,心中自是欢喜之极。那白马迎风飞跑,云蕾的秀发也迎风飘拂,张丹枫在前面,时不时觉得云蕾的秀发拂着自己的颈项,痒痒的好不舒服,不由得“噗嗤”笑出声来。云蕾道:“大哥,你叫白马慢点走吧。”
张丹枫放松马缰,缓缓而行,偶一抬头,只见玉宇无尘,蟾宫影满,天边明月,恰似冰盘,月光悠悠地洒下来,四野如蒙上一层薄雾轻绡,景色清幽美妙。猛然省起,今夕何夕,正是中秋,不觉笑道:“小兄弟,咱们今年这个中秋节可过得真有意思。”云蕾取笑他道:“是啊,中秋节又名团圆节,你和也先的女儿今宵可正是人月同圆啊!”张丹枫侧目回睨,但觉云蕾笑语盈盈,吹气如兰,心神一荡,忽地笑道:“战场看明月,马上赏清秋。小兄弟,但愿咱们年年有今夕,你说得好,今宵正是人月同圆,也先的女儿可要羡煞你呢!”张丹枫的说话既含蓄,又显露,透露了爱意,又反过来取笑云蕾,云蕾不觉大羞,含嗔说道:“大哥,你再取笑,我就跳下马去,不再和你同乘了。”
张丹枫索性在马背上回转头来,见云蕾似喜似嗔,也不觉心神如醉,一霎时间,许多吟咏中秋的清词丽句,都涌上心头。云蕾道:“大哥,你傻了么?”张丹枫一指明月,曼声吟道:“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这是苏东坡《水调歌头》词中名句。云蕾接着吟道:“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大哥,你可别只是记得最后两句,而不记得这几句啊!”说了之后,神色黯然。
张丹枫本是借词寄意:“但愿人长久,千里共蝉娟。”希望能和云蕾白头偕老,长对月华。云蕾心中虽然感动,却记起了哥哥的说话,所以也借词寄意:“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睛圆缺,此事古难全。”暗示前途茫茫,未可预料,只恐良辰美景,赏心乐事,自古难全。云蕾本是多愁善感之人,说了之后,自己又觉难过,悲从中来,不可断绝。
一片浮云,冉冉飘过,天边明月,恰被云遮,云蕾强笑道:“大哥,你看,世上哪能有人长好、月长圆!”张丹枫也一笑说道:“小兄弟,你可记得女诗人朱淑真的一首诗?”云蕾道:“哪一首?”张丹枫道:“也是在中秋之夜作的。那一夜朱淑真见月被云遮,感怀身世,因而写了这一首诗。”吟道:“不许蟾蜍此夜明,今知天意是无情!何当拨去闲云雾,放出光辉万里清!”朱淑真是宋代最著名的两位女词人之一(另一位是李清照),李清照嫁得个好丈夫,她却嫁了个村夫俗子,所以一生抑郁,诗词中总是带着浓重的哀伤,所以她的诗词集叫做《断肠集》。
云蕾听张丹枫唱出了朱淑真这一首诗,心中一动,不觉想道:“朱淑真遇人不淑,以致郁郁终生,难道我也要学她的样子?”只听得张丹枫一笑说道:“朱淑真的诗词每多哀感,但这一首却并不尽是哀感,还有很大胆的希望,她明知道:天意无情,但却盼望能拨去云雾,放出光辉!朱淑真是个弱女子,她没有办法去拨云雾,你可不是弱女子啊!朱淑真只能希望,你却可以做到。”
云蕾听了此话,心中思潮起伏,想道:“我的哥哥不许我和丹枫相好,就正如朱淑真的诗所说:‘不许蟾蜍此夜明,今知天意是无情!’一样,但我哥哥的说话,我就要把他当成‘天意’吗?‘何当拨去闲云雾,放出光辉万里清!’不许月明、遮掩月华的云雾,原该拨去的!但又怎样才能拨去呢?”猛一抬头,忽见那片浮云已经飘去,月亮又露出来了!
这两人历尽风波,屡经险难,今宵始得同乘白马,共赏月华,虽然心思不尽相同,但都感到这是人生至美之境,两人耳鬓厮磨,喘息相闻,肌肤相接,看着天边明月升起落下,只感万语千言,说之不尽,但却又不必多说,彼此心意,尽都在无言之中,心领神会了。
白马缓缓前行,不知不觉,东方已白,前面瓦剌的军营,隐约可见,也先的主力在土木堡,先锋则已迫近北京,所以沿途二百余里,每隔十里八里之地,就有瓦剌的碉堡或者军营。张丹枫道:“可以放张风府下来了。”张风府被缚在马腹之下,沉睡未醒,张丹枫将他解下,轻轻一拍,张风府一觉醒来,只觉精神饱满,酣畅之极,把眼一望,诧道:“这是什么地方?”张丹枫道:“这里离土木堡大约已有百里之地了。”张风府叹了口气道:“丹枫,你为何不许我为君死节?”张丹枫道:“你一死事小,但若人人都要为君死节,又有谁替大明的江山死节,皇帝死了还有皇帝,江山陷于夷狄,可就难以恢复啊,何况你的皇帝也没有死!”张风府悠悠醒悟,却道:“但咱们却怎生到得了北京?”正是:
蛟龙虽出海,烽火尚弥天。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一回大力除凶 将军表心迹赤诚为国 侠士出边关
忽听前面蹄声得得,原来是两骑瓦剌的巡查。张丹枫笑道:“就在这两人身上,我管保叫大哥到得了北京。”那两骑巡查见张丹枫与云蕾都是瓦剌军官的服饰,却伴着一个汉人军官,不觉大奇,急忙上前查问,张丹枫与云蕾倏地抽出宝剑,出手如电,一下子就将那两人的兵器打飞,把宝剑架在他们头上,张丹枫喝道:“你要死还是要活?”那两人道:“要活。”张丹枫道:“好,小兄弟,把这人拉开百步,问他今日的口令!”云蕾依言将那人拉出百步之遥,只听得张丹枫高声说道:“好,现在开始问他的口令,若他们两人所说不同,那就必是弄假,你可以一剑把他杀了!”张丹枫内功已有火候,中气充沛,百步之遥,说话也可以清清楚楚地听到,寻常之人,即大叫大嚷,对方也未必听得真切。
张风府大为佩服,心道:“张丹枫果然是心细如尘,若然不是分开来问,他们说了个假的口令,咱们也难以分辨。”张丹枫问了口令,再问云蕾,云蕾道:“他说今日的口令乃是嫦娥。”原来瓦剌军也知昨夜是汉人的中秋佳节,便即景取了“嫦娥”二字作今日的口令。张丹枫笑道:“对了,他们不敢弄假。”云蕾将那人拉了回来,张丹枫剥下他们的外衣,将两个瓦剌骑兵缚在一棵树上,说道:“委屈你们一下,等你们的同伴来解救吧。”叫张风府也换上了瓦剌军官的服饰,分乘了抢来的战马,疾驰而去。
张风府熟悉道路,专拣小路行走,避开瓦剌的大营,沿途虽遇见不少瓦剌的卡兵查问,一说口令,果然通行无阻,日落之前,已到了北京郊外,瓦剌先锋已在北京郊外摆下战阵,两军对垒,中间是一大片无人地带。张风府等三人冒险冲了过去,明兵纷纷放箭,三人一面拨箭,一面疾驰,在北京郊外筑壕御敌的正是御林军的副统领杨威与车骑都尉樊俊,张风府未到阵前,已被认出,杨威立即下令停止放箭,将三人迎入营内。
张丹枫席不暇暖,立即问道:“军中士气如何?”杨威低声道:“听得谣传,说是皇上已在土木堡被俘,不敢欺瞒,军心可是有点摇动。”张丹枫道:“皇上被俘之事不是谣传,这是真的。你快送我们入城,面见于大人。”樊俊问道:“我的哥哥呢?”他的哥哥乃是樊忠,张风府挥泪说道:“你的哥哥已慷慨成仁了,望你继承他的遗志,坚守京都。”将樊忠锤击王振,死战不屈等等壮烈的事迹说出,众人都是大为感动。
杨威请他们三人换过服饰,立即送他们入城,城中居民三三五五,群集街头,探听战事的消息,人人都带着悲愤的神色。张丹枫与云蕾急忙赶到于谦的住所,其时已是三更,于谦家中,还是灯火通明。
张丹枫叩门求见,不一刻,大门打开,管家的道:“大人正在中堂,请你们进去。”张丹枫步上石阶,只见于谦孤身一人在厅堂上来回踱步。张丹枫道:“于大人,我们回来了。”于谦道:“嗯,你们回来了?”仍然在不停地踱步,云蕾不觉大奇,心道:“于谦与张丹枫乃是忘年之交,待我们都是有如子侄,何以如今见了,却冷淡如斯?”禁不住说道:“那张地图我们已带回来了,还有张大哥祖先的宝藏,随后也就可以运来。”于谦面上掠过一丝喜色,但眉心的重结仍未解开,说道:“是么?只怕已经迟了。”仍然在来回地踱步。张丹枫知他定是有极重大的事委决不下,示意叫云蕾不必多言,纵目四顾,只见檐阶下有一大堆石灰,两边墙上,剥落之处甚多,灰水只扫了一半。张丹枫心中叹道,“若非眼见,谁敢相信于阁老如此清贫。屋宇破旧,只叫家人自己粉饰修补。”抬头一望,又见大堂之上,挂着一张条幅,写的是一首七言诗,诗道:“千锤万击出深山,烈火焚烧若等闲,粉骨碎身全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这首诗乃是咏石灰之诗,左下角有一行小字,题的是:“瓦剌围城之日,偶忆旧作,感而录此。于谦自题。”
张丹枫心中一动,大声说道:“于大人,既然是粉骨碎身全不怕,那又何必怕宵小的议论,史官的诬陷?”于谦瞿然一惊,双目炯炯,仰视长空,忽而叹道:“贤侄,只有你一人知道我的心意。只是兹事体大,粉骨碎身犹在其次,只恐我将来要蒙下不白之冤。”张丹枫道:“当今天子既已被俘,大人当为大明的江山着想,当机立断,此其时矣。即算他日皇帝降罪,粉骨碎身,但大人已留清白在人间,万世千秋,永垂青史,又何足惧?”于谦眉心的重结一下解开,拍案说道:“贤侄说的是。我明日便立新君,尽杀逆党,亲自督战九门!”
原来于谦已接到皇帝被俘的消息,心中也自料到瓦剌必然挟天子以为要挟,对付之策,只有另立皇帝,表示抗战到底的决心。可是自己并非皇室中人,由自己出头另立皇帝,这责任可是太过重大。敌党的议论打击,皇室里面的蜚短流长,等等都在意料之中。而且他日被俘的皇帝,若然得释放归来,不肯谅解的话,那么遭受灭门之祸,也非意外。所以思量了一日一夜,仍是踌躇未决,直到张丹枫剖陈利害,慷慨进言之后,于谦才把一切置之度外,以绝大的、超人的魄力,在历史上写下了辉煌的一页。
第二日,于谦聚集了朝中正直的大臣,决定了对敌的方略,首先拥立了祈镇的弟弟祈钰做皇帝(即明代宗),遥尊祈镇为“太上皇”。跟着下令尽杀王振的党羽。
祈钰即位,国号“景泰”,听了于谦之计,一日之间,把奸宦王振在京中的党羽三百余人,尽数杀了,即下令叫于谦兼任兵部尚书,督战九门,登时军心振奋,民气沸腾,就在北京展开了一场壮烈的保卫都门之战。
也先擒获了明朝的皇帝祈镇之后,本来以为北京可以唾手而得,中原可以传檄而定,哪知于谦另立新君,召天下义师,兴兵勤王,也先又惊又怒,立即挥兵围攻北京。十月初九攻破紫荆关,十一日先锋到了北京的西直门外,祈钰已想讲和,于谦极力主战,就在北京城中激战五日五夜,瓦剌军虽然攻破了彰仪门、德胜门,但守城的军士,全军死战,北京的百余万居民,不分男女老弱,也都登城协助作战,弓箭不够,居民就拆了自己的房屋,用砖石投击敌人,五日五夜,杀声震天,瓦剌军虽然骠悍,也不觉胆寒。到第六日,有几路勤王义师,已兼程赶到,旌旗招展,在北京城头,已可遥遥望见。张风府率御林军冲杀出去,连斩敌营三员猛将,于谦一声号令,北京城内,军民齐起,开门攻敌,也先恐怕再僵持下去,明朝的各路援军尽至,那时势将受内外夹攻,归路也可能受明兵截断,衡量全局,只好下令退军,瓦剌在十月十一攻入西直门,到十月十七退兵,伤亡了七、八万人,一无所得。
十八日,北京城外已无敌踪,通州、河南的几路义军陆续入城,这几路义军亦不过几万人,比起瓦剌的兵力,实是微不足道,想不到凭着北京军民的士气,挟着内外夹攻的威势,竟把瓦剌大军吓走,真是人人高兴,个个欢呼。于谦接待各路义师,发现其中一路,竟是来自遥远的江苏,只有数百人。原来这路义师,便是云重所率领的以澹台庄主的庄丁为主,再在沿途招集义士所组成的义师,本来已聚集了一千多人,经过激战,伤亡大半,连云重也在战阵之中失落,现在这路义师乃是由铁臂金猿龙镇方所率领。他们不负张丹枫的重托,果然把张士诚所遗下的宝藏,一件不失,运到了北京。
于谦急忙将铁臂金猿龙镇方与三花剑玄灵子诸人请到住所,与张丹枫、云蕾相见,云蕾听得哥哥失落,大惊失色,急问情形。铁臂金猿说道:“昨日激战之中,云状元叫我们保护宝物,冲开一条血路,他自己殿后,为我们抵御追兵,那位澹台姑娘率领十余名家丁,也在左翼掩护。我们明知危险,但为了保护宝藏,也只得听从他的主意。后来我们与云状元及澹台姑娘都被瓦剌军所截断,云状元十分勇猛,眼看已杀开一条血路,不料忽听得一声弓响,澹台姑娘中了一箭,冲不出来,云状元回去救她,就这样两人都失落了!”
云蕾听了哥哥失落的经过,更是忧形于色。于谦道:“好在敌兵已退,我立刻下令派人到京郊各处打寻,总可以寻着。”云蕾听了,稍稍宽心,但想到哥哥在千军万马之中,而且要救护受了伤的澹台镜明,是否能够脱险生还,还是疑问,但事已至此,亦只有指望于谦能把他找回来了。
云重那日也确是惊险无比,澹台镜明中箭之后,云重赶过去救,陷入重围。云重大施刚勇,右手断门刀舞成一道光圈,将澹台镜明也笼罩在刀光之内,左手运金刚掌的功夫,敌人近身,就将他一掌打死,激战多时,连毙敌兵数十,可是敌人众多,杀之不尽,渐觉筋疲力倦。正在危急万分之际,忽听得敌人金鼓齐鸣,吹起冲锋号角,围攻自己的敌兵忽然纷纷拥向前面,原来是城中杀出,也先调兵上去增援,对云重的压力便自然减轻了。
云重并不知道其中缘故,一见有机可乘,立刻纵马奔出,保护着澹台镜明落荒而逃,半个时辰之后,已将战场远远抛在后面。云重松了口气,忽见澹台镜明面色苍白,云重问道:“怎么啦?”澹台镜明道:“没什么。”但已握不紧绳缰,在马背上娇躯乱颤,摇摇欲坠,云重微微一笑,柔声说道:“澹台妹子,我以前受伤之时,多蒙你的救护,你曾教过我不要硬挺,你可记得么?”说完之后,在马背上飞身一跃,跳到澹台镜明马上,抢过绳缰,扶紧澹台镜明,说道:“澹台妹子,你且歇歇,咱们找一处人家,躲它几天,待你养好了伤,再想法入京。”澹台镜明对云重殊无好感,但见他柔情似水,加意扶持,心中也自感动。
战场附近的村落,一片碎瓦颓垣,不见人迹。云重心中正在忧虑,忽见前面村边,一座倚山建筑的屋宇,尚属完整,喜道:“天无绝人之路,这里竟然还有一处人家。”澹台镜明摇了摇头,道:“这人家只恐不是什么好路道,云兄,你可要小心。”云重道:“管它是什么路道,你养伤要紧。”扶澹台镜明下马,便去叩门。
门内有人大声问道:“什么人?”云重一听,这声音好熟,答道:“我是从江苏来的义军,欲借宝庄一歇。”那门呀的一声开了,只听得里面的人叫道:“啊呀,原来是云状元。”声音微微颤抖,似是又惊又喜,颇出意外。云重一看,只见里面两人并肩而立,竟是以前宫中的武士路明、路亮。
云重诧道:“两位路兄怎么还在这儿?”路明道:“半月之前,我见敌兵入寇,告假回来,想护送家人入京避难,不料敌兵来得太快,以致被截断了,进京不得,只好暂避乡间。呀,这位女英雄也是义军么?难得难得,她竟然受了伤?快快进来,我这里有上好的金创灵药。”说着便带领云重进入花厅。
路明道:“两位歇歇,先喝一杯热茶。”叫家人献上茶来,澹台镜明心思缜密,暗自想道:“这两人既是京中的武士,何以在京城危急之际,尚准他告假还家?而且瓦剌大军过处,鸡犬不宁,家家破碎,何以他们这一家独自保持完整?”放眼四望,见花厅之内,摆有诸般兵器,更是疑心。此时云重已端起茶杯,澹台镜明急忙连打眼色,云重竟似丝毫未觉,把茶杯端到了唇边,澹台镜明心中大急,几乎就要喊出声来。
忽听得“呛啷”一声,茶杯坠地,云重叫道:“哎呀,不好,请恕小弟失手,换过一杯吧。”话声未了,地上已溅起了一溜火光,杯中盛的哪里是茶?竟是一杯毒药!原来云重也已生疑,猛然想起路明、路亮乃是王振的心腹武士,云重虽然还未知道王振在土木堡叛变被樊忠打死等等情事,但王振之奸,天下无人不知,即算是澹台镜明不打眼色,云重也自小心戒备。
路家兄弟见阴谋败露,一声大吼,各自抢了兵器,立刻围着云重动手。路明使的是一口长剑,路亮使的是一面铁牌,铁牌舞动,呼呼挟风,那口长剑,就在铁牌后面一伸一缩,专制敌人三十六道大穴,这路家的混元牌法,天下驰名,配以长剑,更是善守能攻,厉害无比。
云重一掌护胸,单刀迎敌,怒声喝道:“你们兄弟想造反吗?”路明大笑道:“不错,正是造反。我说你还蒙在鼓里,真是不知天高地厚!”云重道,“怎么?”路亮道:“我问你,你带义军入京,是不是为了勤王而来?”云重连劈三刀,挡过铁牌,架开长剑,朗声说道:“那个当然!”路亮大笑道:“你的皇帝老子早已做了瓦剌的俘虏啦。常言道得好,识时务者为俊杰,你快快放下兵器,随我们同降瓦剌,那尚可以保住功名富贵,否则瓦剌大军,就在附近,你是明朝的武状元,就是我不杀你,你也难逃一死!”
云重愤怒之极,强抑着心头之火,冷笑道:“原来两位都是识时务的俊杰,失敬失敬!”路明尚以为云重被他说动,凑上前道:“云兄意下如何?”云重大喝一声:“我意欲取你狗命!”猛地一刀劈下,只听得“喀嚓”一声,路明的长剑已断了一截,出其不意,几乎脱手飞去。云重这刀来势极猛,一刀劈过,余势未衰,“当”的一声,又与路亮的铁牌碰个正着,两人都给震得虎口发热。
路亮怒道:“你有多大本领,胆敢出口狂言!”手腕一翻,铁牌一挺,竟然一招“泰山压顶”,当头疾劈。路家的混元牌法,主力就在这面铁牌,路亮的气力远在他哥哥之上,这铁牌一压,少说也有千斤之力!
云重手腕一翻,转过刀背,“当”的一声,又磕在铁牌之上,这一下来势更猛,只见火花飞处,路亮的铁牌崩了一个缺口,云重的刀头也弯成钩形,双方都吃了一惊,各退三步。路明走偏锋疾上,又再发动攻势,青钢剑寒光一闪,却刺向澹台镜明,澹台镜明箭伤发作,手软无力,虚架一剑,险险跌倒。云重大吼一声,转刀疾劈,路亮的铁牌又压了过来,云重挡在澹台镜明身前,不顾生死,呼呼呼连劈三刀,将路家兄弟逼退几步,澹台镜明躲到屋角,叫道:“云大哥,你尽管杀敌,不必顾我。”
云重喘了口气,挥刀又上,路明冷笑道:“你真是不到黄河心不死,不见棺材不流泪,且叫你知道厉害,看剑!”一口剑有如毒蛇吐信,随着铁牌进退伸缩,剑剑指向云重要害,云重展开五虎断门刀法,浑身上下泛起一片银光,时不时也在刀光之中发掌击敌,双方都是有攻有守,在方圆不及一丈的斗室之内,斗得非常激烈,地方狭窄,大家闪避都难,几乎每一招都是硬打硬拼。
路明、路亮剑盾齐施,训练有素,配合得十分纯熟,或者剑随盾发,或者盾掩剑攻,带守带攻,首尾呼应,端的是无懈可击。当年路明、路亮曾在京中与张风府比武,张风府也占不了他们的便宜,云重武功略逊于张风府,更是觉得吃力,兼之云重在百万军中杀出,又奔波了半日,气力更是减了几分,斗了一百余招,渐觉力不从心,所发的招数每受敌人牵制,攻不出去。
又斗了二三十招,路家兄弟攻势更盛,路明笑道:“云重你还不服吗?如今抛刀认败,我们尚可饶你不死。”云重大怒,咬着牙根,又劈几刀,只觉敌人牌重如山,压力越来越重,实是难以抵敌,不由得凉了半截,心道:“我便死了,也不甘受竖子之辱!”正想横刀自刎,猛地想道:“但我若死了,澹台妹子岂不是要落在贼子手中?”斜眼一瞥,只见澹台镜明满面忧急的神情,目不转睛地注视自己,眼光之中,含有焦急、感激、鼓励、信托,诸般表情,云重精神一振,忽然大喝一声,猛地一掌扫去,这一掌乃是他拼了全身的气力,施展金刚大力手最凶猛的杀着,端的是发若雷霆,只听得一声巨响,掌缘拍在铁牌之上,路亮大叫一声,铁牌震得脱手飞去,虎口流血,一条臂膊,麻木得不能动弹。
这一下大出路家兄弟意料之外,云重一招得手,状如疯虎,疾扑而前,大喝一声,又是一掌,向路明拦腰猛扫。路明还算机灵,急忙闪避,云重一掌劈下,转手一拿,将路明的长剑夺到手中,“喀喇”一声,那柄长剑也折断了。路明、路亮心意如一,不必招呼,已同时退出屋外,两兄弟忽地同声大笑。
云重不由得怔了一怔,正想扑出,猛听得澹台镜明叫声:“不好!”那屋子突然旋转起来,眨眼之间,天昏地暗,日月无光,轰隆隆几声巨响。原来这间花厅竟然布有机关,四面都嵌有钢板,这时一齐落下,顿时将这间款客的花厅变成了囚人的监狱。
云重暴跳如雷,一掌击去,只痛得他胳膊几乎折了,哪里动得分毫。外面路明、路亮笑道:“云重你少发脾气,在里面静静躺它几天吧,只是恕我们不招待你了。”话中之意,明明是要饿云重几天,然后再来收拾他。云重又怒又气,只是无可奈何。
原来路明、路亮乃是前几天从京城中私自逃出来的,那时于谦已立了新皇帝,正在大捕王振的党羽。路明、路亮平日出入王振府中,互相勾结,许多人都知道他们是王振的心腹,他们也甚机灵,一见风声不好,立刻逃跑,先回家中料理,正想建立一件功劳,以作投奔瓦剌的见面之礼,恰恰遇着云重到来,是以便施毒手。
云重在黑暗之中摸索,澹台镜明道:“嗯,我在这儿。”云重小心翼翼地挨近过去,忽听得澹台镜明“哎哟”一声叫将起来,原来是云重碰着她的伤口。云重抱歉道:“澹台姑娘,我死不足惜,只是今日累了你了。”澹台镜明本想骂他毛手毛脚,听他一说,反觉不安,低声说道:“不,是我累了你了,你本来可以逃出去的。”
云重心中甜丝丝的,道:“你的伤口痛吗?”澹台镜明道:“反正咱们都是要死的了,还管它痛与不痛?”云重道:“不,我不愿意见你痛苦。”室中漆黑如墨,除了澹台镜明的剪水双瞳之外,云重其实并没瞧见什么。澹台镜明经了这场患难,对云重憎恶的心情已减了几分,听了他的说话,更是心中感动,低头不语。云重道:“你解下衣服,让我给你敷药。”治外伤的金创药,一般会武之人,都是随身备有,不过适才匆匆逃命,无暇敷伤罢了。云重一面说话,一面轻轻地伸手过去,道:“你拿着我的手,引到伤口上去。”澹台镜明面上一热,但一想在这暗室之中,解了衣裳,也无关系,她性情本来爽朗豪迈,便不推开云重的手,解了上衣,让他敷伤。
澹台镜明的箭伤,一在肩头,一在颈项下面的背梁,云重替她治伤,触手之处,肤若凝脂,只感心中快美,难以形容。忽听得澹台镜明幽幽说道:“你英雄年少,高摄科名,这样不明不白地死了,岂不可惜!”云重道:“张丹枫所托的宝藏,今日定可护送至京,我一心报国,而今总算做了一点事情,死亦无憾。”澹台镜明心潮波涌,对云重的观感又改了几分。心道:“此人虽然性情固执,气量也稍嫌浅窄,却也还有可取之处。”
澹台镜明与云重在暗室之中默默相对,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忽听得外面马声嘶鸣,来的似乎不止一骑,云重说道:“不好。北京在敌人包围之中,这来的定是瓦剌军兵,若然他们将我们擒去献给瓦剌,那我就宁愿自杀,你可要原谅我不能再照护你了。”澹台镜明笑道:“你死了难道我还独自活吗?我若忍辱偷生,也对不住张丹枫呀!”云重听了,心中一阵酣畅,但听她提到了张丹枫,却又很不自然,心道:原来她把张丹枫看得比我重要得多。
只听得那马蹄声渐渐来近,到了门前停下,过了一会,便听得脚步之声走来,云重忍不住和澹台镜明双手相握,又过了一会,忽听得有一个粗犷的声音说道:“这里面关的是什么人?”云重吓了一跳,在澹台镜明耳边低声说道:“这是澹台灭明!是瓦剌的第一勇士。”澹台镜明道:“嗯,我也听出来了,他是我的堂兄,今年五月之间,曾悄悄地到过苏州,在我们的洞庭山庄住了好几天。”云重尚未十分清楚澹台一家的底细,心中仍是惊疑交集,想道:澹台灭明武功高极,若然给他擒着,想自杀也不可能。只听得澹台镜明又道:“你不要嚷,咱们今日命不该绝,你听我的哥哥和他们说些什么?”
只听得路明答道:“禀告澹台将军,这里面关的可是非常人物!”澹台灭明道:“什么人物?”路亮道:“说出来好令将军欢喜,这里面关的,一个是今年特科的武状元云重,以前是御林军的统领。将军上次来京,想必也见过他,他在御林军中的地位,如今仅仅在张风府之下,这可不是重要的人物吗?另一位是个女的,听说是江苏来的什么义军女将,哈,这个女的长得还真是漂亮呢!我本来要等他们饿了几天,再将他们缚到大营呈献的,将军来得正好,这两人就任由将军处置了。”澹台灭明“咦”了一声,道:“是江苏来的女子?哦,她姓什么?”路明道:“我们尚无暇审问她,将军看了,若然欢喜,留她下来,我们绝不在太师面前,透露半句。”太师指的乃是也先,路明、路亮竟然想把澹台镜明当作礼物,献给她的哥哥,澹台镜明听了,又好气,又好笑。
只听得澹台灭明说道:“好,你把他们放出来,让我看看。”猛然间,那屋子又是一阵旋转,钢窗一齐开启,云重眼睛一亮,重见天光,房门也“呀”的一声开了。但见澹台灭明面似寒霜,凛然问道:“就是他们吗?”路明道:“是,将军,就是他们。呀,将军,可有什么不对吗?”话犹未了,只听得“轰”的一声,澹台灭明出手如电,将路明、路亮,一手一个,倒提起来,把两兄弟对头一撞,脑浆迸流,显见不能活了。
澹台镜明喜极而泣,一跃上前,抱着澹台灭明道:“哥哥。”澹台灭明道:“呀,你受了箭伤,让我看,哦,还好,不碍事。你这次路途辛苦,又经险难,刚才又中了路家兄弟的圈套,想必吓坏你了。不过,少年之人,多经险难,历练历练也好。”云重站在一边,怔怔地看着澹台灭明,说不出话。澹台灭明道:“云重兄,真是机缘凑巧,咱们又会面了。这次你不必再和我拼斗了。”笑了一笑,问道:“你这次到苏州,可见到了张丹枫么?”云重道:“见着了。”澹台灭明道:“你们两家的仇恨和解了?”云重默默不答,澹台镜明摇了摇头。澹台灭明道:“这是你们家事,我是外人,不便多管。只是我托你几句话,你这次入京,见到张丹枫,可叫他宽心,现在北京之围已解,瓦剌大军,不日之内,恐怕也要班师回国了。”澹台镜明喜道:“啊,真的?哥哥,这是也先告诉你的么?”
澹台灭明道:“他才不会亲口告诉我呢。只是看这形势,也非退兵不可。我本来是奉他之命,在雁门关留守的,他怕明朝的各路义军齐集,断他的后路,叫我将雁门关的兵,分了一半,赶来接应他。我暗中通知了金刀寨主,叫他们在我起程之日,暗袭雁门关,前日接到消息,说是雁门关的瓦剌守兵和巡逻关外的流动骑兵,给金刀寨主奇兵突袭,伤亡了一大半,也先绝对想不到是我从中给他捣乱,只道是因我走后,雁门关兵力分薄,所以才有此败。这件事很令军心震动,加之瓦剌国内,情形也不安稳。我看他不出半月,必然退兵。”
云重听得呆了,他想也想不到澹台灭明会如此这般,暗助明朝。澹台镜明问道:“咱们的主公现下如何?”澹台镜明口中的“主公”,指的乃是张丹枫的父亲张宗周,云重听他们提起仇人的名字,心中又是一怔。澹台灭明苦笑一声,说道:“主公日来甚是苦恼,他既念念不忘收复大周的江山,但又不愿瓦剌占了中华,是以心中矛盾,我也劝解不来。”
澹台灭明一看日影,道:“我奉也先之命来取路明、路亮回去,而今只好报道他被仇家杀了。时候不早,我该走啦。”说罢出了路家,他带来的卫士都在门外巡逻,自然也和他一同去了。
云重与澹台镜明待胡兵走后,急急跨马上京,北京之围已解,周围数十里内已无敌踪,两人走了三十多里,便遇见明兵,引入京都,与张丹枫、云蕾相见,云蕾自是喜出望外,云重经此一役,对张丹枫的仇恨,又减了几分,当下各道经过,不必细表。
义军陆续入京,于谦将张士诚的宝藏换了银子,拨为军饷,又有详细的军用地图,士气大振,接连打了几次胜仗,半月之后,瓦剌大军果然退出雁门关外。
一日,于谦将张丹枫与云蕾唤到住所,道:“有件事情,甚是艰险,贤侄可愿做么?”张丹枫道:“大人有所吩咐,赴汤蹈火,亦所不辞。”于谦沉吟半晌,道:“昨夜我写了一首诗,你先看看。”张丹枫展开诗笺,只见上面写的一首七律,诗道:“露布星驰上玉京,三边寇虏一时平,人间玉石铭勋业,天上银河洗甲兵。熊虎有劳咸进秩,犬羊无计可偷生,从今海宇风尘静,庙算应知出圣明。”“露布”是指古时告捷的文书,“熊虎”是指建有战功的将士。它的大意是说,现在打了胜仗,有功的将士都获得提升,卖国的奸贼则无法苟活了,但愿从此边境宁静,少动干戈。张丹枫看了,早知其意,吟道:“人间玉石铭勋业,天上银河洗甲兵。诗好,诗人的胸襟更不可及。大人之意可是想与瓦剌谋和么?”于谦道:“正是,天下无不息之干戈,如今咱们打了胜仗,与他谈和,并无屈辱,太上皇(指英宗祈镇)蒙尘异国,咱们总该设法接他回来。”张丹枫心头一震,想道:“原来他是欲把被囚的皇帝救回来。但如今已另立新君,太上皇回来,只恐对于谦难以谅解,那时岂不是累他受祸?”只听得于谦说道:“贤侄,我意已决,无可动摇。个人的成败荣辱算不了什么,天朝的一国之君,总不能长作敌人俘虏。你们先为我去探听消息,然后我再派遣正式的使节,前往谈和,迎接太上皇回来。再者,也先野心非小,只恐他小败之后,又来第二次进侵,贤侄此去,可以策动尊大人与阿剌知院等给他掣肘,也是奇功一件。”张丹枫想了一想,慨然说道:“好,我明日便去,本来我不愿再回瓦剌,但为了此事,就是刀锯当前,也当去了。只是我一人去么?”于谦道:“我已与云重说好,让云蕾和你一同去。听说你们双剑合璧,所向无敌,是么?”张丹枫道:“那不过是没碰着高手罢了,不过,有她同行,总好一点,可以应付较强的敌人,那也是事实。”于谦微微一笑,笑中大有深意。
第二日,张、云二人告别众人,一同离京,这次万里同行,心情更是舒畅,张丹枫路上笑道:“小兄弟,上次从江苏进京时,你曾说过旅程苦短,如今前往瓦剌,旅程可长得多了。”云蕾微微一笑,道:“也有走尽的一天。”张丹枫一笑吟道:“人间不少坎坷路,冒雪冲寒上旅程。咱们这一生该走多少坎坷的道路,哪有走完之日!”云蕾心神动荡,知他是想求自己做他一生的伴侣,心中自是感激他的痴情一片,但想起哥哥的吩咐,却又不禁默然,只好假作不懂他的用意,微笑说道:“酸秀才,不要再吟诗啦,再不赶路,再耽搁一些时日,那么只恐未到关外,就已大雪纷飞,那时才真是冒雪冲寒哩!”
两人一路谈谈笑笑,倒不寂寞,只是每逢张丹枫谈到两人之事,云蕾总是避了开去。这日到了阳曲,大兵之后,城中的店铺,半数尚未开门,但张丹枫初遇云蕾的那间酒楼,却是酒旗招展。张丹枫笑道:“小兄弟,你还记得这间酒楼吗?”云蕾道:“我一生也忘不了!”张丹枫喜道:“啊,小兄弟!真难得你我心意如一……”云蕾截着说道:“什么心意如一,我忘不了你在这酒楼上偷我的钱,弄得我几乎当场出丑!”张丹枫笑道:“好啦,咱们不要斗嘴,重临旧地,前事难忘,咱们该上去痛饮几杯。小兄弟,你放心,这回我请客,不再说你吃白食啦!”云蕾听他提起旧事,不觉回眸一笑,道:“你若敢再施空空妙手,看我不打折你的骨头。”两人将马系好,互相调笑,步上酒楼。
阳曲收复未久,楼上饮客无多,张丹枫还记得以前坐的是南面临窗的座头,便与云蕾占了那张桌子,叫堂倌拿了一壶汾酒,切两斤牛肉,一口气喝了三杯,笑道:“那时我只孤单一人在此独酌,你也是一人,我记得你老是拿眼角瞟我,好啦,如今可是两个人了。你也不必再偷偷看我了。”云蕾羞道:“说话小声点儿,谁拿眼角瞟你,那时我见你一副酸态,十分可笑,又见有贼人偷偷跟着你,你也毫不知道,所以多看你两眼罢了。呀,谁知道你是故意戏弄于我,旧事不说也还罢了,说起来我现在还恼你!”张丹枫道:“真的?”一半认真一半开玩笑的神气。云蕾将他没法,气道:“你的心肠真坏!”张丹枫道:“是么?那么我是个坏哥哥了?”云蕾道:“你再气我,我就不和你说了。”
张丹枫又喝了一杯,笑道:“记得那日盯梢我的两个小贼,在这东面的座头。”回头一望望,只见东面座头,也坐的有人,乃是一个青衣道士,相貌轩昂。云蕾笑道:“这个该不是贼人了。”说罢也饮了一杯。
云蕾虽不欲重提旧事,其实重临旧地,想起与张丹枫初初见面的情景,也是感触甚多。想道:“那时我对他甚是憎厌,想不到如今竟成知己,更想不到他又是我的仇人,而我的哥哥却死死记着上代有仇恨。人生之事,确是料想不到。”与张丹枫把盏倾谈,心中十分畅快,不知不觉又多喝了几杯。
张丹枫忽道:“小兄弟,此去十多里,就是黑石庄了。你不要去拜访拜访你的岳丈大人吗?”云蕾怔了一怔,想起了与石翠凤洞房花烛之夜的滑稽情事,一口酒几乎喷了出来。张丹枫正色说道:“难为你那位娇妻等了你这么些时候,在闺中空担了虚名。现在经过了这场战争的灾难,你也该去看看她,好叫她放心。”
云蕾心中一动,想起了石翠凤的痴情一片,心道:“是啊,我真的该去看看她才是。可是要不要告诉她我的庐山真面目呢?”要知云蕾初初下山之时,稚气未除,乔装男子,假冒新郎之事,也只是因为一时难以脱身,作为戏耍,想不到石翠凤却对她苦苦痴缠,把她当成可以付托终身的丈夫。如今云蕾在江湖上经过一番历练,人也长成了许多,想起此事,不由得心中歉然。抬头一望,只见张丹枫似笑非笑地望着她,云蕾气道:“你笑什么?你不是也曾经男扮女装,几乎和那位什么也先小姐洞了房吗?”张丹枫笑道:“我可没有和人家成亲呀。”云蕾道:“好,咱们快些喝完了酒,就去找她,告诉她我的真相。呀,只不知周山民现在何方?”张丹枫道:“你自己的事还没搞清楚,又想做媒了吗?我问你,你要不要换过一套衣裳,要不然石小姐见了你,又要缠着你不放你走了。”云蕾出京之时,又已改回男装,低头一望自己,低声笑道:“你说话小声点儿,那个道士似乎在注意我们呢。”张丹枫道:“他又不是贼人,你可不必担心。”
云蕾心中有事,胡乱喝完了酒,道:“咱们走吧。”抢去会账,笑道:“偏不要你请客。”伸手掏钱,钱袋竟然不翼而飞,不由得怔了一怔,心道:“大哥又作弄我了?”叫道:“快将我的钱袋拿来!”回头一望,忽见那青衣道士站在旁边,张丹枫“啪”的一掌向他打去,喝道:“光天化日之下,你敢作贼!”那道士弯臂一迎,轻描淡写地将张丹枫的掌力卸开,叫道:“你敢打人?”云蕾吃了一惊,这道士的手法好快,居然接得了张丹枫的一掌,正想加入战团,张丹枫身手何等快捷,倏地化掌为拿,冷笑道:“原来你还是个会家!”一抓抓去,将云蕾那个被偷的钱袋,一下子抓了回来,喝道:“赃物在此,你还有何话说?”只听得“嗤”的一声,那道士的道袍被张丹枫撕了一角衣袖,那道士使了个“金蝉脱壳”的身法,倏地从张丹枫掌力笼罩之下,脱出身来,腾身一跃,竟然从窗口跳下去了。
店主人大叫道:“喂,喂,我的酒钱,快来人呀,有强盗!”张丹枫急忙打开钱袋,拿出一锭大银,放在桌上,道:“都算我的账。”这锭大银,即连道士的酒钱在内,也足够付有余,店主人喜出望外,正想道谢,张丹枫摆脱了店主人的纠缠,已拉了云蕾,也一同跳下去了。
街上行人稀少,只见那道士骑了一骑快马,已经冲出城门。张丹枫急忙跨上“照夜狮子”,道:“快追!”云蕾道:“钱袋已拿回来,何必再去理他?”张丹枫道:“不,这道士身手非凡,一定不是普通的小贼,我非问个明白不可!”照夜狮子马一声长嘶,四蹄疾走,云蕾只好跟在后面。正是:
何方来怪贼,侠士起疑心。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二回浅笑轻颦 人前作娇态慧因兰果 劫后证情心
张丹枫的“照夜狮子马”固然是神骏非常,即云蕾的坐骑也是于谦作主所赠送的御苑名马,虽仍不及“照夜狮子”,但亦可日行千里,两人追出阳曲县城,不消多久,就追上了那青衣道士。
张丹枫喝道:“住马!”那青衣道士愕然回顾,忽而大笑道:“你知道我缺少盘缠,要给我送钱来吗?”张丹枫道:“酒楼人杂,不便多谈,道长如今还要戏耍吗?”那道士面色一沉,道:“谁与你戏耍?”张丹枫道:“既非戏耍,就请将来历告知。”青衣道士道:“我平生偷钱,从无失手,今日被你擒住,还了你也就罢了,你却还来追我,这分明是你有钱的大爷要来戏耍我,哼,哼,吃我一剑!”说得甚是认真,不像是开玩笑,一语甫毕,果然拔出长剑,迎面就是一招“金针引线”刷的刺来。
张丹枫一闪闪过,那道士出手如风,连环三剑,不住攻击,张丹枫看他的剑法,竟是武当派的连环夺命剑法,怔了一怔,只听得那道士喝道:“你仗着马快,算什么英雄?”张丹枫心中一动,想道:“莫非他是有意试我的剑法?”一跃下马,道:“好,我就陪道长走几招!”
那青衣道士也自马背一跃而下,更不打话,反手一剑,径刺张丹枫的“魂门穴”,又是一招厉害的杀手。张丹枫心中有气,还了一招“横架金梁”,接手一招“金蟾戏浪”,剑锋一颤,剑花错落,一招之内,分刺道士的三道大穴,那道士叫声:“好厉害!”一个盘龙绕步,横剑一披,身形一转,将张丹枫的攻势解开,退步转身,陡然间又刺出一剑,张丹枫心中也暗暗佩服,想道:“此人剑法远在松石道人之上,定是武当派中有数的高手了。”当下全神贯注,将百变玄机剑法施展出来、剑影飘飘,左一剑,右一剑,上一剑,下一剑,剑势如虹,变化无定,一口气连刺了上路追风八剑,八剑刺完,那道士刚缓得口气,张丹枫出其不意,刷的又是一剑“云横秦岭”,变为“雪拥蓝关”,一剑削去,只听得“嗤”的一声,那道士的道冠竟给张丹枫一剑削掉。
那道士啊呀一声,连连后退,叫道:“啊呀,真是偷鸡不着蚀把米,怪不得松石师弟吃了大亏,发誓终生不再使剑。”松石道人即是以前帮助沙涛父子,图劫张丹枫的宝马,被张丹枫杀得惨败的那个人,张丹枫听了,疑云大起,按剑问道:“道长此来,为的就是要与松石道人报仇么?”
青衣道人哈哈大笑,道:“这点小事也要报仇,我哪有这些闲工夫?看你的坐骑和你所使的剑法,你定然是张丹枫了,好在我试你一试,否则你就要走冤枉路。我问你,你们可是要去黑石庄么?”
张丹枫怔了一怔,按剑问道,“怎么?”那青衣道士道:“没什么,不过你到黑石庄定然见不着轰天雷就是了。”张丹枫道:“他不在黑石庄在什么地方?”那道士道:“在他把弟沙涛的山寨里。”石英与沙涛过往交情虽好,但自从把女儿许配给云蕾之后,与沙涛父子已渐疏远。张丹枫听了,将信将疑,问道:“你话可真?”那道士道:“骗你作甚?沙涛近日大邀绿林豪杰,贫道也在被邀之列,只是不愿去罢了。我在他的山下投了谢帖,尽了江湖上的礼节便径自走了,可巧碰着石英正在上山。”云蕾插口问道:“他的女儿呢?”那道士笑道:“他的女儿自然是和他在一起,还劳你这位小哥关注么?”张丹枫道:“敢问道长大名!”那道士道:“贫道是武当山的道士,道号赤霞。”张丹枫道:“原来是赤霞道长,久仰了!”张丹枫之言并非客套,这赤霞道人在武当派的道士中素有侠名。
赤霞道人忽道:“贫道还听得一些道路的传言,尚不知是真是假?”张丹枫急道:“什么传言?”赤霞道人道:“听说瓦剌大军占据这一带的时候,对沙涛父子颇卖交情,所以他的山寨尚得保全。”张丹枫吃了一惊,道:“石英知道吗?”赤霞道:“那我就不知道了。我本想对石英说的,无奈有沙涛的人陪着他,未有机会与他单独相谈。”张丹枫“啊呀”一声跳了起来,拱手说道:“多谢道长指引。”翻身上马,立刻奔跑。赤霞道人也独自向东走了。
路上云蕾问道:“这道人是怎么回事?”张丹枫道:“听他口气,沙涛父子必有图谋,极可能是布下圈套,诱石英上当。他刚才在酒楼相试,是想试出咱们的身份,指引咱们去救石英。”云蕾惊道:“有这么大的危险?”张丹枫道:“反正咱们马快,就先到黑石庄去看看,若然石老英雄当真不在,咱们再去跟沙涛算账。”
两人飞马赶路,不到半个时辰,便赶到了黑石庄前,只见庄门大开,里面一片嘈嘈杂杂的声音,张、云二人拔剑闯进,里面两个山寨头目模样的人出来拦截,交手不到三个回合,便给张、云二人杀伤仆地,只见石家的庄丁十之八九已被捆缚,只有几个武功较强的还在里面与喽兵厮杀。张丹枫与云蕾大展神威,左一拳右一脚,杀进杀出,不过半个时辰,将侵袭黑石庄的喽兵全都点了穴道,把庄丁一一解救,问起情由,庄丁说道:“庄主去后,不到半天,这班强盗就杀来了,起初我们还以为他们是沙涛的手下,与庄主有交情,便放他们进来,哪知他们居然敢明火打劫!这真是黑石庄之辱,庄主若然得知,定要了他们的狗命!”张丹枫解开了一个头目的穴道,喝道:“是沙涛叫你们来的么?来干什么事情?”
那头目颇是强项,闭口不答,张丹枫微微一笑,在他胁下一戳,喝道:“你说不说?”这一戳是张丹枫的独门点穴手法,不消片刻,那头目只觉体内如遍布银针,乱戳乱钻,忍受不住,慌忙讨饶。张丹枫对云蕾笑道:“我本不愿施此酷刑,但对付这种人,除此之外,却是无法。”那头目道:“沙寨主吩咐我们,将黑石庄所有的东西全都搬回山寨,尤其是他所藏的字画更不可少了一张。”张丹枫一听,心中想道:“沙涛之志定然不在财物,他搜寻字画,看来定是以为那张藏宝的地图还在石家了,只是此事他如何得知?”云蕾道:“大哥,你想些什么?”张丹枫道:“赤霞之言不假,这沙涛定是私通瓦剌无疑。”一掌拍下,将那名头目的穴道解了,对石家的管家道:“你将这伙强盗都捆缚了,待你家的庄主回来,再作道理。”
张丹枫与云蕾离开石家,急急赶路。沙涛的山寨在附近的六樟山,离黑石庄约有三十里地,张、云二人马快,不到半个时辰便已赶至山下。只见山寨连山而起,势如长龙,山峰上碉堡罗列,古木参天,颇是雄伟。
张丹枫与云蕾将马放了,双双上山,眺望的喽兵喝道:“什么人?”张丹枫道:“你家寨主邀请的宾客。”喽兵道:“将请帖拿来。”张丹枫把手一扬,道:“接好了!”那喽兵睁眼一瞧,空无一物,正想喝问,陡然间忽觉心窝一麻,立刻晕倒。原来是张丹枫施展神针妙技,刺了他的穴道,要过了十二个时辰之后,方能自解。
张、云二人施展绝顶轻功,轻登巧纵,遇有拦截的头目,能避过便避过,不能避过便用飞针将他射倒,不消多久,便已到了山上,陡见一层峭壁拔地而起,前面除了一根石梁之外,无路可通。张丹枫道:“此地险要,经过小心!”踏上石梁,云蕾跟在后面,方至中途,忽听得背后弓弦疾响,乱箭齐发,云蕾早拔出宝剑,舞起一圈银虹,笑道:“乱箭能奈我何?”话声未了,峭壁上突然跳下一人。张丹枫一招“举火燎天”,剑锋上戳,只觉来人腕劲奇大,当的一声,虎口发热,那人已跃了下来,在张、云中间一插,想把云蕾硬生生摔下石梁!
石梁狭窄,双剑难于施展,张丹枫忽然尖叫一声,身躯一颤,跃出石梁。云蕾一声骇叫,那人以为张丹枫已经失足坠下,心中大喜,飞脚便踢,哪料张丹枫施展诡计,双足仍然勾紧石梁,蓦地一把飞针,迎面撒去,那人无可闪避,百忙之中,身形凭空拔起丈许,将飞针避过,但张丹枫与云蕾趁此机会,亦已安然地通过了石梁。那人狂叫一声,又再扑下,同时山峰上亦已窜下几人,布成了犄角之势。张丹枫见那人武功高强,心中也自一怔。
忽听得那人一声惊叫,喝道:“哼,原来是你!”张丹枫也喝道:“哼,原来是你!”适才在石梁之上,双方虽换了几招,但那是闪电般的袭击,大家全神贯注应付对方的杀手,无暇留心面貌,这时看清楚了,不约而同地叫出声来。
这人正是也先帐下的第一名武士额吉多,张丹枫在土木堡的军营中曾与他交过手,深知他武功高强,在瓦剌国中,仅在澹台灭明之下,不敢大意,急忙叫道:“小兄弟,咱们擒贼擒王,先把这人废了!”云蕾剑走偏锋,刷的一剑刺出,双剑合璧,奇妙无比,额吉多招数未发,两口明晃晃的利剑已同时逼近面门,额吉多大喝一声,横剑一封,哪封得住,只听得“喀嚓”两声,手中的长剑已断为四段,额吉多飞身一跃,双剑余威未尽,横削过去,顿时伤了两人。额吉多急自同伴手中抢过一口长剑,张、云二人双剑又到,这时他不敢硬架,剑锋一颤,使出风雷剑法的绝招“雷电交轰”,虽是一口普通的长剑,经他一抖,也自嗡嗡有声,剑花耀眼,一口剑就如同化了十数口一般。张丹枫叫一声“好!”双剑一掠而过,只听得又是“嗤”的一声,额吉多的头缨又被削了。但他那一招虚虚实实,变化甚多,竟然在双剑急袭之下,脱身闪过,张丹枫削不断他的兵器,也是颇出意外!
说时迟,那时快,云蕾刷的一剑分心直刺,张丹枫剑光一绕,却截下盘,双剑一合,宛如一道光环,把额吉多箍在当中。双剑合璧,威力一招大过一招,额吉多若然要避云蕾那一剑穿心之祸,双脚就得被张丹枫那一剑削断;若要避开张丹枫的杀手,云蕾那一剑就难躲避,或是受伤残废,或是命丧当场,这两者之间,只能选择其一。
额吉多心头一凉,想道,“我就是死了,也不能断足受辱。”振剑下迎,先护下盘,云蕾一剑疾进,看看就要穿心而过,忽觉一股劲风,冲面而来,云蕾轻轻一闪,宝剑刺空,正拟换招,只听得当的一声,额吉多一声厉叫,倒跃出一丈开外。接着有一个粗豪的声音大喝道:“住手!”面前突然多了一人,蒙着面孔,只露出一双炯炯有光的大眼睛,发拳急袭。救了额吉多性命的就是这个人!
这几下都来得迅疾异常,额吉多的长剑虽给张丹枫削断,胫骨也受了剑伤,但却保住了性命,这时正在旁边喘气。那蒙面人道:“两位既然拜山,请依江湖规矩,先到大寨再说,岂可不分皂白,就在寨前厮杀?”这人竟然能在双剑合璧之下,将额吉多抢救出来,武功之强,实是难以估量!张丹枫也不由得暗暗吃了一惊,心道:“怎么沙涛父子,居然能邀得这样的高明之士?今日之事,只恐不是轻易可了!”
云蕾忽道:“你是胡人还是汉人?”那人怔了一怔,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云蕾道:“看你外貌,似是一个汉人,但却帮助胡人,莫非你也自知羞耻,所以蒙上面孔么?”那人勃然大怒,腾身一跃,横掌一抹,攻势飘忽,猛下杀手,张丹枫急忙一剑刺出,双剑一合,分刺那人的左右肩井穴,那蒙面人的掌势怪异无伦,每招发出,都似乎是同时进袭二人,飘忽无定,眨眼之间,拆了三招。张、云二人的剑法,乃是玄机逸士毕生心力所创,信手发招,自然配合,妙到毫巅,那人挡了三招,尚未吃亏,接到了第四招、第五招,渐觉应付艰难,双剑攻势催紧,一口气又连进三招,杀得那人连连后退。云蕾冷笑道:“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我与你讲什么江湖规矩?”说话之间,又抢攻了三招,那人只有招架之功,已无还手之力。张丹枫忽道:“小兄弟,住手!”云蕾道:“怎么?”张丹枫道:“此人以一双肉掌,接了咱们十招有多,也算得是一名好汉了,杀了他他也不服,好,就随他先到山寨里看看。”云蕾心中颇不以为然,但当着人前,却也不便与张丹枫争执,只好停手。她可不知,张丹枫正在用心推测那人的来历,那人的武功虽然怪异,但在拆了十余招之后,张丹枫已发觉有线索可寻。
那蒙面人瞧了张、云二人一眼,忽道:“你们的剑法是何人所授?”云蕾道:“你这厮岂配问我的师尊?”那人一怒,就想发作,却又忍着,“哼”了一声道:“小娃娃不知好坏,等会儿再与你们见个真章!”
蒙面人在前带引,进入山寨,带进了“聚义厅”。这座大厅十分宽敞,就如一个有上盖的演武场一样,厅中坐满了三山五岳的人物,见张丹枫与云蕾二人,泰然自若,满不在乎地缓缓行来,无不侧目而视。云蕾一眼瞥去,只见石英父女被围在当中,石翠凤俏眼盈盈,盯着自己,一副似怨似喜的神情,正欲张口而呼,石英却抢先说道:“贤婿,你也来了?这里的事,与你无干!”张丹枫微微一笑,道:“与他无干,那定是与我有干了?”傍着石英,一同坐下。沙涛怒目而视,道:“好呀,你要招揽过来,那是最好不过!”沙涛的儿子沙无忌更是圆睁双目,怒视云蕾,看样子似是恨不得一口把她吞下去似的。原来他兀自以为云蕾与石翠凤已成夫妇,恨“他”抢了自己的心上之人。
张丹枫道:“石老英雄,这究竟是怎么回事?”石英未及回答,沙涛已朗声发话道:“石大哥,识时务者为俊杰,目下明朝气数已尽,张士诚的大周,那更不用说了,你几曾见过死灰还可复燃么?你何必还苦心做死人的家奴,替他保管宝物?”
石英是姜桂之性,老而弥辣,闻言大怒,强抑心头之火,发为冷笑道:“依你之说,咱们倒该做瓦剌的奴才了?”沙涛面孔涨得通红,甚是尴尬,勉强笑道:“大哥,也不是这么说。”石英喝道:“是怎么说?”沙涛道:“你把那幅画图拿出来,咱们找到了张士诚所埋下的宝藏之后,趁着天下纷乱,尽可做一番大事,纵使不投靠瓦剌,亦可自立为王!”石英道:“谁告诉你我有那幅画图,说呀,快说!”石英是晋、陕两省的武林盟主,虽在敌寨之中,威风尚在,沙涛被他的眼光一迫,心胆一寒,竟自讷讷说不出话来。忽听得一个沙哑的声音道:“是我告诉他的,怎么?”石英把眼一看,说话的人面目青肿,相貌粗豪,瞪着两只眼睛,甚是不逊。石英怒火勃发,指着那人喝道:“你是谁?”张丹枫冷冷一笑,接声说道:“这位是也先手下坐第一把交椅的武士额吉多,我说得不错吧?”
额吉多性情鲁莽,不知利害,他吃了张、云二人的大亏,被打得面青唇肿,一口闷气正自发不出来,见沙涛讷讷说不出口,态度模棱,他不知这是沙涛有所避忌,竟自爆了出来。当下听得张丹枫指证,傲然说道:“不错,咱们瓦剌兵强马壮,邀你联盟,正是给你面子,你这小子不服,咱们单打独斗,再与你见个真章。”他的话一半针对张丹枫,一半针对沙涛。此言一出,除了沙涛的心腹死党与早被瓦剌收买了的人之外,倒有一半存了戒心,打定主意,不肯再为沙涛卖力。
石英双眼圆睁,拂袖而起,正想发作,只听得张丹枫又道:“你们也枉费了心机了。为了这一幅画图,将石老英雄诱到此间,又去洗劫他的住宅,费尽心机,一无所得,堂堂一个寨主,做鼠窃狗偷之辈,不怕天下英雄耻笑?”石英听得家被洗劫,更是愤怒,“啪”的一掌,将面前的茶几切了一角,朗声说道:“古人割席绝交,我今日切几明志。沙涛老贼,我与你兄弟之谊已绝,你再逼我,我就不客气了!”
沙涛面上一阵青一阵红,把心一横,也大声喝道:“石老匹夫,你今日不把画图交出,想生出此寨,万万不能!”把手一挥,就想来个群殴强夺。
忽见寒光一闪,张丹枫刷的拔剑出鞘,手肘一撞,将沙涛撞出一丈开外,沙涛的党羽大声鼓噪,正想上前,只见张丹枫右手持剑,左手已展出画图,哈哈一笑,说道:“要画图的冲着我来,我才是这幅画的主人!不过,你们要了去也没有用,苏州的宝藏与地图,我早已发掘出来,献给了当今的大明天子啦!”此言一出,合寨惊讶,都猜不透这少年是何来历,说的是真是假?正在此时,忽听得又有一人冷笑道:“张丹枫,你的话骗得谁来?”
说话的人是额吉多的副手,名唤吉彰阿,他是也先府中的卫士,不比额吉多常在军中,故此认得张丹枫。额吉多听了此言,怔了一怔,道:“你就是右丞相张宗周的儿子吗?太师(也先)正在找你,快快随我回去吧!”张丹枫道:“我正要去见你的太师,可不是随你回去!我是中国之人,谁替你瓦剌做事?”吉彰阿道:“你家与朱明乃是世仇,你若掘出宝藏与地图,岂有献给仇人的道理?这样吧,宝藏是你家所有,我们不要你的,地图拿来与我,待我献给太师,你不必再开玩笑了。”张丹枫一脚踏在椅上,将画一扬,喝道:“谁与你开玩笑?你有胆就自己来拿!”
吉彰阿踌躇不前,几个暗藏的蒙古武士也不敢露面,邀来的各路黑道人物,有一大半不愿沾这趟浑水,沙涛的党羽被他的声威所慑,一时之间,也未有人挺身而出。
石翠凤轻轻倚偎着云蕾,在耳边柔声说道:“这些日子,你也想念我吗?”云蕾小声说道:“你瞧这么多人在瞧着咱们呢,今日只恐难以逃出生天,你还有心情与我说此闲话?”聚义厅内外三层都已伏下甲兵,石英这边只有四人,虽然武艺高强,确实也难以闯得出去。石翠凤对这一切却似毫不放在心上,悄悄笑道:“我闷了将近一年,这些闲话今日不说,何时再说?今日不管能不能逃出,与你死在一道,也是甘心。”石翠凤与云蕾空有夫妇之名,却无夫妇之实,分别多时,相思日切,一旦见面,忍耐不住,竟趁着大厅中嘈嘈杂杂的当儿,小声地大谈情话。
云蕾正自拿她没法,蓦然间忽见两条大汉,挺身而出,扑向张丹枫。这两个乃是沙涛邀来的帮手,都练有大力神拳的功夫,看张丹枫年纪青青,不把他放在心上,一拥而上,一个施展擒拿手扭张丹枫的臂膊,一个便来夺画,说时迟,那时快,只见寒光一闪,张丹枫飞脚一踢,来扭臂膊的那条汉子,碰也没有碰着张丹枫,自己的臂膊反而给他一剑斩断,晕死过去;那抢画的汉子也给张丹枫一脚踢飞,胫骨都折断了。张丹枫横剑喝道:“好不要脸,你们想倚多为胜吗?”
沙涛面色铁青,心道:“这时候,谁还与你讲江湖规矩?”正想下令,来个群殴,那救出额吉多的蒙面人,这时却忽地开声说道:“好极,好极,今日秋高气爽,正好舒散筋骨,单打独斗,那是最好不过!”声若洪钟,震得大厅内嗡嗡作响。沙涛看他一眼,话到口边,却又留住,心道:“就是单打独斗,也能累死他们!”
石翠凤犹自倚偎云蕾,细谈情话,忽见沙涛的儿子沙无忌双掌一错,扑上前来,朗声说道:“我先请教云相公几招!”他最恨云蕾,这时见两人情话喁喁,更是看不过眼,所以先来挑战。云蕾急忙推开了石翠凤,将青冥宝剑拔在手中。
云蕾曾与沙无忌在黑石庄外的松林交过手,深知他武功虽然不弱,却还不是自己的对手,故此并不怎样放在心上。哪知沙无忌来势迅疾非常,掌法尤其怪异,小臂一弯,左掌自内而外挥了一个圆弧,右掌跟着“呼”的一声推出,云蕾用了一招“脱袍让位”,左脚向斜方踏出一步,肩头一缩,反手一剑削出,先避敌招,再削敌腕,本来稳健非常,哪知沙无忌左掌虽然先发,在半途一划,右掌却是后发先至,掌风到处,隐隐有一股腥味,云蕾心中一怔,只听得沙无忌大喝一声:“着!”紫黑色的掌缘劈到胸前!
掌风剑影之中,只见一条人影凌空飞起,“嗤”的一响,沙无忌脚步跄踉,裤管贴着胯骨之处,竟给利剑穿过,云蕾也倒跃出一丈开外,这一下,两人都是颇出意外。
原来沙无忌自从那次挫败之后,千方百计报仇,拜了一位苗洞的怪人为师,练了一种极其邪门的阴风毒砂掌,掌法固然怪异,掌力更是歹毒,武功平庸者,被他掌风扫着,便会中毒,武功高强者,被他打中,七日之后,也定身亡。沙无忌刚才突出怪招,猝然一击,自以为必会劈中,哪知云蕾虽然不识这种掌法,但论到本身的真实功夫,却远在沙无忌之上,尤其身法的轻灵,更非沙无忌可比,故此在危急之中,仍能随机应变,避了开去,而且还了一剑。
沙无忌中了一剑,幸未刺穿骨头,但亦甚为疼痛,气得哇哇大叫,双掌一错,又再扑上。云蕾经了一招,分外小心,展开穿花绕树的身法,与他游斗,霎忽之间,只见四面八方都是云蕾的人影,沙无忌连她的衣裳也沾不着,约斗了二十多招,云蕾剑势越发催紧,沙无忌情知不敌,但又不甘败下,拼着两败俱伤,突在剑光之中扑进,一招“斜劈华山”拼着牺牲了一条臂膊,也要将毒掌印在云蕾面上。云蕾何等机灵,霍地一个“凤点头”,青冥宝剑反手一撩,疾起而迎,沙无忌的那条臂膊,看看就要被她硬生生地卸下。
忽地一人从旁跃出,左手一拉,右手一抓,同时之间,既把沙无忌拉退,又攻向云蕾的脉门,这人长相甚怪,身躯瘦长,有如一条竹篙,十指长爪,乌黑发光,阴恻恻地笑道:“石庄主的爱婿果是不凡,我来领教几招。”这人正是沙无忌新拜的师父,苗疆异人赤神子,他从贵州云游至北方,北方的豪杰十九不知他的来历。
说话之间,两人已交上手。虽然是同样的一套掌法,但在赤神子手中使出来,比沙无忌何止厉害十倍!在剑光缭绕之中,他居然照样伸出长爪,撕、拿、抓、扑,有如鬼魅,每一发招,骨节格格作响,云蕾不由得大为骇异,急把青冥宝剑舞成一团银虹,不求有功,先求无过。
赤神子数扑不进,突然大吼一声,双掌翻飞,连环猛扫,直如巨斧开山,铁锤凿石,掌风激荡,一股寒气直透过来,云蕾的剑点每被震歪,更奇怪的是心头渐觉烦躁,火气上升,像是给人激怒,不可自制;她本来打定主意,只守不攻,但斗了三五十招,无名火起,便自按捺不住,屡屡冲出圈子,与赤神子强攻对拼。原来赤神子的阴风毒砂掌不但双掌含有剧毒,而且掌风激荡,冷气沁肌,可以刺激人的神经,令敌人自乱步骤。
赤神子正是要引她对攻,激战之中,云蕾一剑刺出,直抵前心,又狠又准,看来赤神子无可再避,却见他忽地大吼一声,身形骤起,十指凌空抓下,石翠凤惊叫一声,险些晕倒。陡然间忽听得满堂哄笑之声,睁眼一看,不禁惊得呆了!赤神子与云蕾已是相距一丈开外,肩上衣掌破裂,状甚狼狈。但石翠凤心目中的如意郎君,却比他还要狼狈十倍,头戴的束发金冠裂为两半,这也罢了,包头的青巾也被撕开半边,竟露出半头秀发,虽然扎以红绫,但已看出是女儿装束!原来适才那一招,双方都是险极,云蕾处在下风,豁出性命,用师门的救急绝招“极目沧波”一剑削出,赤神子若仍然用力抓下,虽可洞穿云蕾的脑盖,但云蕾这一剑也要自他前心直透后心。故此双方都挪动身形,手法变换,偏了准头,云蕾一剑勾破他肩上的衣裳,而赤神子也一抓抓破了她的束发金冠,连包头的青巾也撕开了一半!
满堂哄笑之中,赤神子吐了一口唾沫,“哼”了一声道:“算老子倒霉,碰着你这个人妖,老子不与娘儿动手!”云蕾气得面色变紫,青冥剑一挥,又想拼命,忽听得张丹枫柔声说道:“小兄弟,你且歇一会儿!”说话之间,已将赤神子截着,双方动起手来。
笑声继续不绝,千百对眼睛都朝着云蕾瞧来,石英父女惊异之极,尤其是石翠凤更是呆若木鸡,辛酸、失望、诧异、悲痛,说不出心中的味道。她万万料不到日夕相思的如意郎君竟然也同自己一样,是个少女!只见云蕾咬着嘴唇,面色尴尬,将包头的青巾又已扎好,面上羞愧的神情,更像一个闺中少女。石翠凤凉了半截,仍是不愿相信,也不顾在众目睽睽之下,挨近云蕾,就在她耳边问道:“云相公,你为什么欢喜将头发长得这么长?你,你,你究竟是男子汉还是女娇娘?”云蕾满面通红,她本来是准备对石翠凤说明真相的,但在此时此地此种情形之下,被石翠凤这样追问,竟自讷讷不能出口,石翠凤伸出双指在她胁下一戳,道:“冤家,你说呀!”忽觉气氛有异,满堂的笑声都停了下来,原来张丹枫与赤神子正斗到激烈之处,众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去了。
只见云蕾也定了眼睛,凝视着场中的恶斗,眼光中充满关怀忧虑的神情,石翠凤心中又是一凉,如此神情,如此眼光,除了是情人之外,再也找不到第二种解释。看来“他”之关心张丹枫就像自己关心“他”一样,是那么的真挚而自然流露!石翠凤心中的希望就像水中的明月,突给顽童用石头打碎,也说不出是惋惜还是悲凉?
场中张丹枫与赤神子动手已过百招,张丹枫的内功火候比云蕾要深得多,赤神子的阴风毒砂掌对他毫无作用,张丹枫见招拆招,见式拆式,不疾不徐,一点也不烦躁。赤神子丝毫也占不到便宜,自己反而火起,狂吼一声,掌抓兼施,时而凌空飞扑,时而卷地擒拿,擒拿扑击之中,杂以抓裂、点打之法,十指乌黑的长甲就如毒刃一般,忽伸忽缩,手脚起处,全带劲风,一派凶猛粗犷之势,令人惊心骇目!看张丹枫时,却仍是气定神闲,衣袂飘飘,剑势轻灵翔动,潇洒之极!剑光四射,忽聚忽散,有如流水行云,丝毫不见吃力,但却处处制着机先。赤神子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气,心中好生奇异,自思:这掌法乃是我在苗山之中,看鸟兽扑击之势,自创出来的,沙无忌得我传授,亦未全晓,如何此人却像甚为熟悉,每每在我招式变换之前,就迎头狙击,令我不能施展?他哪知张丹枫自在石洞之中,得了彭和尚的遗书——《玄功要诀》之后,领悟各种武学的原理,各家各派的武功,经他过目之后,就可以无师自通。他看了沙无忌与云蕾相斗的一场,又看了赤神子与云蕾相斗的一场,自己又接了赤神子一百余招,对这种掌法的变化来势,已是了然胸中,更加上他的功力,亦稍胜赤神子一筹,他手中的白云剑又是宝剑,赤神子的毒砂掌虽然厉害,却不敢与之相碰,有此几样便宜,故此百余招之后,便占尽上风,杀得赤神子只有招架之功,毫无还手之力!赤神子见状不妙,越发心慌,虚抓一把,便思逃走,张丹枫一声冷笑,喝道:“你这妖人,且留下一点记号!”掌风剑影之中,只听得“喀嚓”一声,赤神子的一条臂膊已给他硬生生切下。厅上各路黑道人物,哗然惊呼,赤神子捧着断臂,挤开众人,奔出山寨,回头骂道:“好小子,十年之后,祖师爷还要找你报仇!”张丹枫提起宝剑,在衣袖上一抹,道:“好,我等你就是!”众人见赤神子断臂之后,还能奔跑如飞,如此凶狠,也不禁骇然。张丹枫本来无意令他残废,只因他骂了云蕾一句“人妖”,所以才切下他的臂膊,这时也自有点后悔。后来过了十余年后,赤神子果然再找张丹枫为难,这是后话,按下不表。
那些三山五岳人马,见赤神子如此凶狠,尚自受创,心中所慑,都不敢出来单独挑战,沙涛一横了心,又想指挥手下群殴。忽听得有人笑道:“好剑法,好剑法,待我也来领教几招!”
张丹枫一看,只见出来挑战的正是那蒙面人,但见他只露出双眼,闪闪放光,显得十分诡秘。云蕾凛然一惊!单打独斗,只恐张丹枫不是他的对手。那蒙面人随便立了一个门户,喝道:“进招吧!”张丹枫把剑一插,道:“既然阁下不亮兵刃,我也陪阁下走一趟拳。”云蕾眉头一皱,心道:“张丹枫也未免太自大了,这人能抵御双剑合璧到十招之外,功力岂是寻常,仗宝剑之力,或许能打个平手,与他比拳,那是准败无疑。”不由得替张丹枫暗暗担心。
那人哈哈一笑,道:“既然如此,那就请阁下赐招。”张丹枫道:“客不僭主,还是先请阁下指教。”那人笑道:“张相公处处都不肯占人便宜,的是名家弟子的气派,其实咱们都是客人。但张相公既然要我先行献丑,那我就只好僭越了。”小臂一弯,蓦然就是一招“弯弓射月”,手指点向张丹枫胸膛的“玄玑”大穴。
这蒙面人的点穴手法迅疾非常,但张丹枫是何等样人,焉能给他点中。就在他的指头沾衣之际,张丹枫蓦地吞胸吸腹,身子陡然移后一尺,右掌一起,一招“中流砥柱”,横截过去,掌心与他的双指,碰个正着,张丹枫这一掌有开碑裂石之能,就算内功有了火候的人,似这样的只凭双指之力,给他一个横斩,双指也要拗折,哪知这蒙面人的手指竟然坚逾钢条,在张丹枫的掌心一戳,迅即收回,赞道:“年纪青青,有这样的功力,确是后生可畏,再接这招!”变指为掌,手掌骤然从右肘下穿出,轻飘飘地拍了出来。
张丹枫心头一震,刚才给他在掌心一戳,又酸又麻,若非自己近来内功颇有进境,几乎禁受不住,正自惊异,只见那人掌势飘忽,如按如拍,不敢怠慢,急用新近自学的大力金刚手法,再接一掌。那人出掌甚轻,双掌一交,劲力却如排山倒海,张丹枫的大力金刚掌给他一下反击,劲力对消,双方都各退后三步,但那人面色不变,而张丹枫却已虎口发麻,旁人看不出来,张丹枫却是自知:这蒙面人的功力实是在己之上。
张丹枫满腹狐疑,这人刚才所显露的铁指功夫,正是武林绝学的“一指禅功”,而适才这一掌,却又是铁琵琶的手法,铁琵琶手不比一指禅功,会者甚多,但似他那样使得出神入化,却是少有。张丹枫自思:这人分明是武林中顶儿尖儿的角色,何以会与沙涛混在一道?而听他说话,又好像知道自己的师承,对这人的来历,实是捉摸不透。只听得那人又笑道:“很久以来未与强手对敌,今日得接名家弟子的高招,真是快何如之!”嗖,嗖,嗖,又是一连拍出三掌,似虚似实,似按似点,每一招都是招里套招,式中套式,暗藏着厉害杀手。
张丹枫展开“风刮落花”的身法,在躲闪之中也进招反击,一步不退,连接了三招,头一招用太极拳的“如封似闭”,将蒙面人的掌势化开;第二招用少林拳的“魁星踢斗”,腿掌兼施,用硬功的以攻为守的招数,迫敌人换招;第三招却用师门独创的“百变玄机掌法”,将敌人的来掌黏出外门。那蒙面人见他瞬息之间,连用了三种不同的拳法,也似乎甚为诧异,微微的“噫”了一声。
两人拳来脚往,转眼间又斗了二三十招,张丹枫学了《玄功要诀》之后,自己修习所见过的各派武功,这时便连用各派的精妙招数,化解蒙面人的攻势,虽因修习的时日尚短,未得各家精髓,但也足令人眼花缭乱,大感惊奇。
那蒙面人仍是施展铁琵琶手,中间杂以一指禅功,攻势丝毫不缓。张丹枫虽连用各派手法,但也只能在一时之间,乱人眼目,久战之下,终是吃亏。三十招过后,渐感吃力,索性摒除各派的武功不用,只用师门独创的大须弥掌式,抱元守一,以双掌护着全身,只守不攻。
大须弥掌式,圈子甚小,但却防护严密,沉稳凝重,反击之力甚强,那人迫切之间,也自攻不进去。但他的铁琵琶手端的是神妙非常,有时掌力挟风,呼呼作响,威猛非常,有时却又轻飘地一拍,到近身之时,劲力才猝然发出,教人根本分不出他的虚实轻重,真是防不胜防。而中间杂用的一指禅功,更是厉害,所指之处,全是人身大穴。张丹枫越发疑心,这蒙面人的铁琵琶手出神入化,和澹台灭明不相上下,但他的一指禅功,澹台灭明却是不会。若然两人不是同出一门,何以铁琵琶的手法如此相似?但若说是同出一门,何以他又独会一指禅功?难道是他们的师父也有偏心不成?而且澹台灭明只说过他有一个师妹,从未说过他还有师兄弟。两人之间,有否渊源,也还是难以猜测。
两人又斗了三五十招,蒙面人忽掌忽指,着着进逼,张丹枫的大须弥掌式虽然神妙,但内功稍逊,渐觉难以抵敌这两种上乘武功,战到分际,那蒙面人喝道:“小心接招!”左掌一托张丹枫的肘尖,右指忽地一戳,张丹枫若要避开他的一指神功,就得给他的铁琵琶手推送出去!
只见张丹枫一个旋身,双指一划,反掌一扫,这一掌也正是铁琵琶的手法,而那一划却是似是而非的一指禅功(一指禅功最少也得有十年以上的功力,不是朝夕间可以偷学,张丹枫所用的只是一指禅功的指法姿势)。但如此一来,已足令那人惊异不已,攻势一缓,又微微地“噫”了一声。张丹枫趁势疾上,又用百变玄机掌法抢占了有利的方位,那人怔了一怔,忽地哈哈大笑道:“你好聪明,几乎骗过了我!”骈指如戟,伸手一探,又点张丹枫脊骨的“天柱穴”。
张丹枫一闪闪开,那人疾进一招,掌力如山,张丹枫堪堪抵挡得住,又斗了十余二十招,那人双掌齐出,一虚一实,左掌呼呼挟风,却是虚招,右掌轻轻拍下,却是实招,张丹枫运劲接他的左掌,一接之下,立知上当。那人右掌劲力一发,将张丹枫双掌迫着,忽地哈哈笑道:“你所言非假,张士诚的宝藏和彭和尚的奇书果然都被你发掘去了,俺在这里,还有什么意思?”虚晃一掌,突然向后一纵,奔出山寨。这蒙面人突如其来,突如其去,如神龙之见首不见尾,众人齐都惊愕,即张丹枫亦是百思不解:再斗下去,那人分明可胜,却又何以突然住手?
那蒙面人是随额吉多来的,始终不以真面目示人,即沙涛父子也不知道他的来历,只是见他武功好得出奇,故此好生敬畏。蒙面人一走,沙涛见势不好,立即下令群殴。额吉多适才断剑受辱,吃了大亏,这时急欲报仇,抢在头里,张丹枫哈哈一笑,与云蕾打了一个招呼,倏时间双剑齐出,额吉多抢过一柄长剑,刚挡得两招,张、云二人出手太快,沙涛的党羽还未赶得及接应,只听得“喀嚓”一声,额吉多的长剑又给削断了。他的副手吉彰阿叫道:“张丹枫,你家屡受我国大恩,你何以如此不明事理?”拔刀招架,张丹枫一剑削出,余势未衰,剑光一绕,又把吉彰阿的佩刀削断了,吉彰阿大惊失色,叫道:“张丹枫,你、你……”话未说完,云蕾的剑招接连而至,吉彰阿的武艺在额吉多之下,如何挡得住双剑合璧之力?被云蕾一剑斜削,登时死于非命。额吉多横跃三步,陡听得一声大喝,人还未到,已是劲风贯胸,原来正巧碰着石英出手,石英绰号叫“轰天雷”,以蹑云剑术、飞蝗石暗器、轰雷掌号称武林三绝,这一掌之力,何止千斤,额吉多刚刚被张丹枫与云蕾二人杀得头昏眼花,不辨南北,这时又碰上石英,昏头昏脑,躲避不及,被石英“卜”的一掌击中后心。护身的锁子黄金甲也给震裂,登时一大口鲜血喷了出来,也幸而有护身甲一挡,要不纵然他武功再高,性命也是难保。饶是如此,也已晕倒地上,随来的武士,立刻将他抬起,不敢接战,狼狈而逃。
沙涛请来的那批三山五岳的人马,有一大半怀有二心,见势不好,先自走了,有一小半心腹死党,见张、云二人双剑的威力无比,也自胆寒。张丹枫哈哈大笑,指东打西,指南打北,把群贼杀得落花流水,但敌众我寡,一时之间,还是未能闯出重围。石英大喝道:“擒贼先擒王,沙老贼,我先与你算账!”扑入人丛,追赶沙涛,沙涛忽地一声呼啸,党羽如潮疾退,张丹枫等人怔了一怔,群贼退出了“聚义厅”,忽听得轰隆一声巨响,沙涛的党羽已把千斤闸放下,内外隔断!
外面伏有弓弩手和钩镰手,以石英和张丹枫之力,纵能将千斤闸托起,但外面的毒箭,必然乘机射来,难以防备。石英叹了口气,道:“好,咱们算是被他困在这里啦!”沙涛在外面叫道:“把那幅画给我,缴了兵械,我还可以念昔日八拜之情,放你们下山。”云蕾笑了一笑,道:“大哥,他们还不信你已把宝藏取去,就是给他画图,他也无用。”张丹枫道:“我偏不给他。”石英道:“正是。这是先主的遗物,岂可给他?”云蕾也笑道:“我也是说笑而已,咱们就是被困而死,也不能屈辱求存。”张丹枫道:“小兄弟,我一向笑你柔弱,你原来也有男子气概。”这当然也是说笑之词。云蕾却认起真来,啐了一口道:“呸,只有你们男子才是英雄豪杰么?”
这时聚义厅内只剩下了石英等四人,云蕾此言一出,石英父女全都变色。石翠凤偎近云蕾,拉她的手,颤声说道:“云相公,你当真是个女子么?”云蕾面红过耳,低声说道:“姐姐,你说得不错,我当真是个女子!”石翠凤花容失色,指着云蕾道:“小冤家,你,你……”哽咽着说不下去。云蕾羞惭不已,道:“好姐姐,是我一时淘气,欺骗了你。姐姐,你别恼怒,我、我还有一位义兄……”石翠凤杏脸生嗔,怒道:“谁管你什么义兄,呀,小冤家,你一点也不知道我的心事!”石翠凤此时虽已明知她是个女子,但说话的口气,仍是将她当作男子看待,张丹枫听了,不觉失笑。石英比较老成持重,将张丹枫拉过一边,细细盘问,张丹枫将云蕾的来历说了,又笑道:“当时是你择婿心切,云蕾又是小孩心性,要不然也不至于闹了这场笑话,好在也不过蒙了你们一年,不至于误了令嫒的青春。金刀周健的儿子你是见过的了,你说此人在后辈之中,也算得是一位少年俊杰吧?”石英一听,自然知他话中之意,没精打采,答道:“女儿的婚事,我也不再管啦。周山民嘛,若与云相公相比,那自然是比不上,但也还算得是个有出息的孩子!”石英叫惯了,一时转不过口,也像他女儿一样,仍然叫云蕾做“相公”。张丹枫又不觉一笑。石英忽道:“少主,我失了一位爱婿,但却要恭喜你啦。”反过来取笑张丹枫。这一取笑,却勾起了张丹枫的心事,叹口气道:“喜从何来?”石英道:“你们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我的丫头哪配得上云相公,她就是不肯,我也要叫她把云相公让与你。你们几时请喝喜酒,哈哈,这也是武林的一段佳话呀!”张丹枫道:“言之过早,言之过早!石老英雄,你还有所不知。”将张、云两家的冤仇说了,石英惊诧不已。
那边厢石翠凤仍与云蕾絮絮叨叨地说个不完,石翠凤一向把云蕾当作她理想的夫婿,这时自是伤心不已。云蕾虽然甚是尴尬,但亦为她感动。忽道:“好姐姐,我此生不嫁,陪你就是!”
石翠凤面上掠过一丝笑容,道:“你话当真?”云蕾孩子之气仍然未脱,笑道:“怎不当真?但我的好姐姐呀,我有一个兄弟,你却没有。我不嫁人自可,你不嫁人,谁接你们石家的香灯后代?”石翠凤啐了一口,瞧了张丹枫一眼,忽道:“云相公,我知道你话不由心,我虽然是个傻丫头,也早看出谁是你的心上人了。”云蕾也给她的话引起感触,叹了口气,颓然说道:“我此生永不嫁人,你若不信,我给你发个誓!”石翠凤掩住她的口道:“好端端的,发什么誓呢?呀,我有了你这样一位好妹妹,也就很心满意足了。”
石英素性豁达,虽然一时不快,此刻亦已消除,对女儿笑道:“妙极,妙极,你们既然认了姐妹,云相公怎么还不来拜见我这个义父?”云蕾一笑而起,走到石英跟前,盈盈下拜,石英将她扶起,道:“云相公,生受你了!”张丹枫哈哈一笑,道:“还叫云相公?”此言一出,众人俱都失笑。
这时已近黄昏,外面叫嚣之声,仍然此断彼续,聚义厅内,并无食物。幸张丹枫与云蕾随身携有干粮,取来摊给四人吃了。云蕾道:“今日将就过了,明日如何?”张丹枫笑道:“明日愁来明日忧,何必去管?”四人谈谈笑笑,倒不寂寞,外面沙涛等人,惧他们双剑合璧的威力,不敢进来偷袭。
是夜张丹枫与石英轮班看守,云蕾与石翠凤在长椅上联“床”夜话,各诉别后之情,亲亲热热,倒真的有如一双姐妹。云蕾问道:“那次咱们在青龙峡分手,你爸爸来信催你回去,究竟是为了何事?”石翠凤道:“还不是为了那幅古怪的画图,我爹爹听说,瓦剌国不知怎地已知道这幅画图在我家中,要派人来劫夺。因此我爹爹叫我回去,举家逃到饮马川蓝寨主那里避祸,我们全家还是战后才回来的。想不到沙涛这老贼与也先勾结,还是放我们不过。”云蕾笑道:“他们哪里知道,这幅画图早已到了我大哥手中。”石翠凤听她叫“大哥”叫得如此亲热,心中又是一酸,道:“你有了哥哥,就忘了姐姐了!”云蕾又叹了口气,她是个女孩儿家,不似张丹枫的无所避忌,蕴蓄在心中的愁思,即算对着情如姐妹的石翠凤,也不肯言说。
石翠凤见她神情奇特,甚是诧异,当下也不便多所盘问,两人谈谈说说,不觉朦眬睡去。也不知睡了多久,忽听得外面人声喧哗,张丹枫叫道:“小兄弟,你快起来看!你说曹操,曹操便到,你瞧,这可不是你那位义兄到了!”云蕾起身一看,已是第二日的早晨,千斤闸只拦着正面大门,两旁墙壁还有箭眼,只见外面旌旗招展,有两面大旗,特别醒目,一边红日,一边明月,正是金刀寨主的标志——日月双旗!
外面杀声震天,张丹枫道:“周山民来得真是合时。”语带双关,云蕾不觉抿嘴一笑。过了一会,厮杀之声渐渐静止,千斤闸也给外面的人合力吊起,阳光耀眼,周山民缓缓走进聚义厅来。
云蕾昨日露了庐山真相,索性换回了女子的衣裳,周山民一见,颇是惊奇,与众人打了招呼,又向云蕾瞥了一眼。云蕾笑道:“我托你的事情,我已经自己说清楚啦。”云蕾换了女装,一笑之下,梨涡隐现,有如初开的百合花,在周山民眼中更增美丽,周山民不觉心中一动,但见张丹枫似笑非笑地望着自己,又不觉爽然若失。要知周山民本来是单恋云蕾,但自知道云蕾对张丹枫的情意之后,即已常常自抑,到了澹台灭明暗助他们打胜仗,说明了张丹枫为国的苦心之后,周山民更是下了决心退出了这一场无望的情场角逐。所以此时虽然心中一动,但迅即又压抑下来。
石英道:“周贤侄,你怎的知道我们被困此山,引兵来救?”这一问也正是众人心中的疑问,不约而同地大家都看着周山民。只听得周山民说道:“在瓦剌入侵之时,我们流散四方,现下战事已经结束,我们重新集结,想回到旧日的基地。昨日行军至附近扎营,晚上就出了一桩怪事。”石英道:“什么怪事?”周山民道:“有一个蒙面人夜晚偷入军营,飞刀递简,信上写得清清楚楚,说你们中了沙涛圈套,被困在这儿。这蒙面人武功卓绝,待我们发现之时,他已似一溜烟地走了。”张丹枫怔了一怔,道:“是蒙面人?”心中大是疑惑。周山民道:“是呀,这蒙面人来无踪,去无迹,真不知他是何来历?家父说,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既然石英老英雄遇难,咱们不能不救,故此叫小侄领兵前来。”张丹枫与云蕾都在暗暗纳罕,不知这蒙面人是否即那蒙面人?
周山民又道:“在瓦剌入侵的时期,家父曾几次派人到石老伯的宝庄探望,石老伯避难未回,是以无由致讯。”石英道:“多谢你爹爹的关怀,改日我再去问候。”看周山民,只觉他也是一表人材,虽然尚比不上张丹枫与云蕾,但亦是不俗。
众人在沙涛的山寨中吃过午饭,张丹枫与云蕾因急着赶路,先行告别。石英父女与周山民直送到山下,张丹枫与云蕾撮唇一啸,那匹照夜狮子马与云蕾的内苑御马先后奔至,周山民见云蕾跨上马背,忽然记起一事,道:“云姑娘,且慢。”云蕾在马背上回头说道:“周大哥,有何见教?”周山民道:“你和石姑娘的事情既然说清楚了,那就不必我再替你多费唇舌啦。这东西你收回去。”说罢,在怀中取出一支碧玉珊瑚。正是:
接木移花计已遂,何须重觅碧珊瑚?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三回十载重来 芳心伤往事两番邀斗 平地起疑云
这支珊瑚正是周健送与云蕾,而云蕾又拿来送给石翠凤作聘礼的信物,后来云蕾又将它留与周山民,托他去向石英说明真相,以便退亲的。周山民掏出珊瑚,石翠凤想起曾为这支珊瑚怄过许多闲气,不觉面红过耳,周山民掏出珊瑚,正想递上马背,云蕾哈哈一笑,道:“这珊瑚本是你家的东西,把来与我作甚?”轻轻一拍,骏马嘶风,与张丹枫并辔奔驰,片刻之间,已没入黄沙漠漠之中,剩下周山民呆呆地站在山下,不知所措。
两人马行迅速,第二日一早已过了雁门关,关外是汉胡接壤之地,蒙古人以游牧为主,女子骑马,极是平常。因此云蕾也就不必再改男装。张丹枫对着玉人,在草原之上奔驰,心胸更觉舒畅,笑道:“若得与你浪迹风尘,就是一生都这样奔波,我也心甘情愿。”云蕾轻掠云鬓,回眸一笑,道:“傻哥哥又说傻话啦!”张丹枫益觉心旗摇摇,不可抑止。飞马走过雁门关,雁门关的明朝统兵尚未回来,战火之后,只见一片颓垣,几名戍卒,张丹枫正自感慨,忽听得云蕾叹了口气,张丹枫道:“小兄弟,你怎么啦?”云蕾道:“我想起了小时候随爷爷回来时的情景,哎,不知不觉已是十年了!就在这儿,我还记得那是十月十五的晚上,我爷爷就在这儿将血书交付与我。”提起血书,心中不觉一阵难过,相对黯然。
张丹枫道:“人生几何?何必尽记起那些不快意之事。”两人策马缓行,云蕾道:“人生真是奇怪。”张丹枫道:“怎么奇怪?”云蕾含情脉脉,看了他一眼,欲说又止。张丹枫道:“世事变幻,每每出人意外,比如我吧,我本以为今生今世,不会再出雁门关的了,哪知而今又到此地。所以你以为奇怪的事情,也未必奇怪。有些看来绝不可能之事,说不定忽然之间就顺理成章地解决了。”话中含有深意,这刹那间,云蕾的心头掠过了爷爷血书的阴影,掠过了哥哥严厉的面容,一抬头却又见着张丹枫那像冬日阳光一样的温暖的笑容,顿觉满天阴霾,都被扫除干净。
张丹枫策马傍着云蕾,正想再温言开解,他跨下的照夜狮子马忽然一声长嘶,向前疾奔,这匹马竟然不听主人的控制,真是从来未有之事。张丹枫一提绳缰,忽又想道:“这匹马如此飞奔,必有缘故,我且看它将我载到哪儿。”放松绳缰,那匹马竟然不依着正路而行,循着山边的小道,上高窜低,一路嘶鸣不已,云蕾放马追赶,总落后半里之遥。跑了一阵,忽听得前面也有马声嘶鸣,好像互为呼应。张丹枫向前一望,只见山坡之下,有两个人正在厮杀,一匹白马,和自己的照夜狮子马一模一样,奔了出来。
张丹枫看清楚时,不禁大吃一惊。原来这一对厮杀的汉子,其中一个正是自己的二师伯潮音和尚,对手是一个四十多岁,略显发胖,但身手却非常矫捷的中年人。潮音和尚使一根粗如碗口的禅杖,横扫直劈,舞得呼呼风响,正是佛门最厉害的伏魔杖法;那汉子忽掌忽指,或劈或戳,招数迅捷之极,而且手法怪异,潮音和尚的伏魔杖法何等凶猛,却每每被他轻飘飘的一掌拍开,就在掌风杖影之中,欺身疾进,出指点潮音和尚穴道,每次出指,潮音和尚虽能避开,也不免机伶伶地打个冷战。张丹枫心中一怔:这汉子的掌法指法和日前所见的那个蒙面人竟是一模一样,所使的都是最上乘的铁琵琶掌和一指禅功的功夫!
山坡下还有一个女子微笑观战,这女子年约三十多岁,面如满月,姿容端正,似是一个大家少妇,其实却是个未曾出嫁的老姑娘。她一面看一面发笑。潮音和尚身躯魁梧,手挥禅杖,竟被那汉子一双肉掌迫得手忙脚乱,潮音和尚似是甚为恼怒,猛的一招“独劈华山”,举禅杖当头劈下,那汉子一闪闪开,潮音和尚去势太猛,收势不及,一杖打下,砸到地上,打得沙石纷飞。那汉子哈哈一笑,出指如电,向潮音胁下一戳,潮音和尚武功也算高强,在此绝险之际,竟然以禅杖支地,一个筋斗,倒翻起来,虽然避开了敌人的一记杀手,但亦已显得狼狈异常!那中年女子忽地哈哈一笑,道:“玄机逸士门下,亦不过如此而已,哈哈,真是浪得虚名。”
张丹枫眉头一皱,便欲上前,忽地想道:“这汉子分明就是那蒙面人,他和也先的武士同行到沙涛山寨,后来却又引了周山民前来相救,真令人猜不透他的来历。不知他何以却要与我的二师伯为难?”回头一看,云蕾的快马已如飞而来,尚差半里未到。自己的那匹照夜狮子马则和潮音和尚的那匹白马在一处厮磨挨擦,互相嬉戏。原来潮音和尚这匹白马乃是张宗周的坐骑,潮音和尚上次到瓦剌夜探张府之时,谢天华暗助他脱险,偷送与他的。这匹马和张丹枫的照夜狮子马乃是母子,故此张丹枫的马远远听见它的嘶声,就不听主人的控制,奔来相见。
片刻之间,云蕾已经来到,向战场一望,失声叫道:“那不是潮音师伯吗?潮音师伯!”潮音和尚斗得正紧,被那汉子迫得透不过气来,竟不能分心回顾,听了云蕾的叫声,也不能回答。那汉子却冲着张、云二人,龇牙咧嘴地笑了一笑,道:“真是人生无处不逢君,又见着你们了,这个糟和尚竟是你们的师伯吗?”潮音大怒,挥禅杖泼风疾扫,无奈敌手太强,潮音和尚力不从心,反而给他在肩头一捺,脚步踉跄,摇摇欲倒!
玄机逸士门下的四大弟子,以谢天华武功最强,云蕾的师父飞天龙女叶盈盈在面壁十二年之后,武功大进,也不在谢天华之下,大弟子金刚手董岳武学的造诣不及谢天华和叶盈盈,但外家功夫登峰造极,金刚手天下无双,内家的功夫亦有相当造诣,所以只论功力,则还要数他。至于潮音和尚,则因他性子暴躁,练不了最上乘的武功,只得了师父的一套伏魔杖法和外家硬功,虽然只此一套杖法,已是受用不尽,在江湖上罕逢对手,但一旦遇到了像这汉子那样顶儿尖儿的人物,可就不免相形见绌,处处受制于人,这时给他一捺,竟是摇摇欲倒。
张丹枫叫道:“二师伯,你且歇一会儿。有事小辈服其劳,我替你接几招吧!”拔剑出鞘,向着那汉子道:“前辈请指教,我们是玄机逸士门下第三代弟子,小辈请前辈赐招,不敢单独平斗,请恕我们无礼,一齐上了。”长剑一挥,道:“小兄弟,你也来向前辈讨教两招吧!”云蕾应声出剑,双剑一合,顿时飞起两道银虹,交叉一剪,那汉子向张丹枫拍一掌,向云蕾戳一指,分用铁琵琶与一指禅的功夫对付二人,双剑合璧,何等厉害,有如长江浪涌,大海潮生,一招紧过一招,更加上张丹枫的武功,在毕家相斗之时,已能和潮音和尚打个平手,得了《玄功要诀》之后,武功精进,更在潮音和尚之上。所以双剑合璧,十招一过,立刻把那人迫得只有招架之功,毫无还手之力。那人道:“双剑合璧,威力果是不凡,师妹,你也来见识见识。”那中年女子应了一声,也不见她怎样作势,晃眼之间,就到了面前,只见她嗖嗖两声,拔出两般兵器,左手是一柄金钩,右手是一柄银光闪闪的长剑,长剑一指,金钩一拉,张丹枫与云蕾都觉有一股大力冲来,加上那汉子的指掌兼施,同时分袭,张、云二人都不由得退了三步,张丹枫剑势左展,云蕾剑势右展,合成了一道圆弧,将这对男女也迫出了剑光圈外。
那女子好不厉害,左钩右剑,竟然一退即进,两手不同的兵器在一瞬之间都连进三招。那汉子忽而用琵琶掌,忽而用一指禅,攻势也骤然转盛,张丹枫挡了两招,一招“飞龙在天”,配合着云蕾的“潜龙入地”,双剑一上一下,挡住了敌人的钩、剑、掌、指四种不同的攻势。那女子也不由得轻启朱唇,赞了一个“好”字。张丹枫忽道:“请问两位和澹台灭明是怎么个称呼?”
原来不但那汉子的铁琵琶掌法和澹台灭明相同,即这女子的金钩路数,也和澹台灭明的吴钩剑法一模一样。只是澹台灭明使的兵器是双钩,而这女子则除了金钩之外,还多一柄长剑,所以招数更见怪异。
那女子怔了一怔,忽而笑道:“我们只想见识玄机逸士独创的武功,谁耐烦听你寻根究底?”左手一起,金光一闪,又是一钩钩来,张丹枫碰了一个钉子,心中也自有点生气,暗道:“好,我就让你们见识见识我师祖的独创武功!”剑势越发催紧,双剑忽分忽合,有如双龙戏水,剑势如虹,变化奇幻,顿时将那对男女裹在剑光之中。
但这对敌人的武功委实太强,表面看来,虽似被双剑所困,无能为力;其实却是暗施妙手,着着反击。片刻之间,又斗了五七十招,张丹枫也还罢了,云蕾根基稍差,内功较弱,被他们的潜力反击,胸口如受重压,竟是呼吸紧张,渐感不支。张丹枫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心道:“果然是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我只道双剑合璧,天下无敌,哪知还是给这对男女,占了上风。”其实不是双剑的威力不强,而是云蕾的功力与敌人相去甚远,所以尚不能将双剑之威,发挥得淋漓尽致。
潮音和尚歇息了一会,见张丹枫与云蕾战敌人不下,一挥禅杖,又加入战团,潮音和尚的功力在张丹枫之下,却在云蕾之上,张、云二人双剑合璧,与敌人本是相差无几,潮音和尚一加入来,以三敌二,渐渐拉成平手。
又激斗了三五十招,仍是不分高下,忽听得马蹄得得,远远传来,片刻之后,只见一人策马而来,腰悬长剑,意态潇洒,瞥了一眼,忽地笑道:“你们连我的徒弟都战不下,还替上官老怪撑什么门面?”张丹枫大喜叫道:“师父!”原来来的人正是谢天华!
谢天华道:“潮音师兄,你且歇一会儿,待我见识见识上官老怪门下的武功。金钩仙子,我先向你请教,乌老二,你再与我的徒儿多打一会吧。”原来这对男女,男的叫做乌蒙夫,本是上官天野的二弟子,上官天野昔日曾与玄机逸士争雄,剧斗三日三夜不分胜负。他有几种极厉害的功夫,一指禅就是其中之一。可是他的功夫甚怪,其中的一指禅与另一种功夫必须童男童女才能修炼,而且即算在炼成之后,若一结婚,功力就要大减。所以上官天野在收徒之后,必先问明徒弟此生结不结婚,若甘愿不结婚的才传以一指禅功,大弟子澹台灭明因自己这一支人远走异国,不愿绝后,所以没有答应,因而也就只得了吴钩剑法和其他的内外功夫,一指禅功却没有学到。二弟子乌蒙夫贪得上乘功夫,一入门就答应此生誓不结婚。那女子叫做林仙韵,外号金钩仙子,是上官天野的三弟子,也是一入门就答应不结婚。林仙韵十余年前,美艳非常,乌蒙夫与她同门习技,日久生情愫,林仙韵是个女子,较为沉静,没有表露出来;乌蒙夫却是大胆追求,有许多痕迹落在上官天野的眼里。
上官天野本意要调教出几个出色的弟子,再与玄机逸士一决雌雄,他又最不欢喜别人言而无信,一发现了二弟子乌蒙夫对林仙韵怀有异心,不禁勃然大怒,一气之下,竟将他赶出门墙,所以澹台灭明对别人说起,就只是说自己只有一个师妹,而没有提及乌蒙夫了。
乌蒙夫被逐出师门之后,一方面是对师门仍甚依恋,一方面也是悲愤莫名,心中自思:天下难道就没有一种更上乘的武功,可以夫妇双修的么?师父的一指禅功,结婚之后就会功力减弱,据师父说那是因为泄了真元之气,坏了“童子功”的缘故,但假若有一种上乘的内功,可以保住真元之气的,那么结婚又有何妨?乌蒙夫因为有此一念,所以云游天下,一心一意想寻觅一种正宗的更上乘的内功,十余年来,却没有寻到。他少年之时曾听澹台灭明谈起张士诚和彭和尚的旧事,听说彭和尚有一本遗书叫做《玄功要诀》,虽然不知内容,但以彭和尚那么高的本领,而书名又叫做《玄功要诀》,想必内中大有道理,是以他也想寻觅这本书。一月之前,他回到蒙古,碰到了也先手下的武士额吉多,说是已探出张士诚的宝藏和那本遗书都埋在苏州,关键则是石英家中的一幅画图。额吉多知他曾是澹台灭明的师弟,便邀他相助,他无可无不可,便随了额吉多到沙涛的山寨,恰好遇到张丹枫,这才知道《玄功要诀》已给张丹枫取去,他是长辈,又自负是武林中成名的人物,自然不便向小辈要书,故此悄然而退。他对异族亦无好感,但他因专心一意要学上乘内功,对瓦剌与明朝的两国相争之事,亦不甚关心,但他也不愿张丹枫毁在额吉多与沙涛的手里,致使奇书落入蒙古武士的手中,故此他退出了沙涛的山寨之后,却又暗地里去向金刀寨主报信。
至于金钩仙子林仙韵,虽然表面没显露,心中对乌蒙夫也是念念不忘。她在师门十年之后,武功已有成就,上官天野遣她下山,自立门户,她就住在雁门关外的一座山中,潜心苦练,也不收徒弟。乌蒙夫几天之前找到了她,两人提起别后之情,各自凄怆。但禁于师门的约束,仍不敢谈婚论嫁。后来乌蒙夫说起,说是探得玄机逸士有两个弟子,即将出关,林仙韵道:“师父几十年来心愿,就是要胜过那玄机逸士,只不知这几十年来,玄机逸士又创了什么奇特的武功。他也想门下的弟子胜过玄机逸土的弟子,好替他争光。你我不如到雁门关外,邀斗玄机逸士那两名弟子,胜了固好,就是不能胜,也总可探出一些虚实,为师门立一大功。也许师父就因此会让你重列门墙。”乌蒙夫给她说动,便同到雁门关外一个险要之地拦截,乌蒙夫本探听出玄机逸士那两名弟子,是一男一女,但截到之时,却只见潮音和尚一人。这就是乌蒙夫与潮音和尚相斗的前因后果。
无巧不巧,双方正在激战之时,谢天华策马来到,叫道:“潮音师兄,你且歇一会儿。”青钢剑一亮,便向金钩仙子林仙韵挑战。潮音和尚向谢天华瞥了一眼,意颇不忿,但也不言语。
林仙韵道:“你是谢天华吗?”谢天华道:“不错,谢天华正是区区。”林仙韵道:“我素闻玄机逸士门下,以谢天华的武功最强,今日你来得正好,我也想见识见识你的武功。”左手一起,霍地便是一钩,谢天华反手一剑,身随剑势,一牵一引,林仙韵被他带动两步,金钩几乎脱手,不禁大吃一惊,须知钩夺之类的兵器,本来是用以克制刀剑的,而今林仙韵的金钩反被谢天华的青钢剑所克,事属反常,哪得不惊!谢天华剑随身转,滴溜溜地转了半个圆圈,剑把一翻,剑身贴着金钩,剑尖便刺敌腕,这一招正是百变玄机剑法中的一个最精妙的招数,林仙韵右手剑招已发,一招“玉女穿针”,疾刺谢天华胸口的“玄玑穴”,这是“围魏救赵”之策,要迫谢天华撤剑回救,谢天华心中暗笑:“我焉能给你刺着?”身形略略一偏,剑身仍然黏着金钩,剑尖往上一挑,哪知就在这刹那间,林仙韵趁着谢天华稍失平衡,金钩一拉,霍地便脱了出来,剑光一晃,改刺为抹,一招“平沙落雁”,横削过去,这两下手法,利落干净,拿捏时候,不差毫发,将下风之势,立刻扭转过来。谢天华也不禁失声赞好,道:“金钩仙子,果然名不虚传!”横剑一封,将金钩银剑,一齐荡开,青钢剑左起右落,一口气连削八剑,都用同一手法,看来毫不出奇,但八剑一气呵成,竟把林仙韵迫得只能招架,心中也自暗暗佩服:这谢天华的武功果然比他的师兄要高明许多。
谢天华动手之时,张丹枫也与乌蒙夫再度交手,这回是张丹枫单独接战,有意相让,不用双剑之力迫他。本来张丹枫不是乌蒙夫的对手,但乌蒙夫先战潮音和尚,后战张丹枫与云蕾,气力消耗不少,三十招之内,竟然占不了张丹枫的便宜。
谢天华斜眼一瞥,见爱徒武功精进,好得出奇,甚是惊异,哈哈笑道:“乌蒙夫,你连我的徒弟也战不下吗?”乌蒙夫大愤,呼呼呼连扫三掌,在掌风剑影之中,欺身直进,运一指禅的功夫,刺探张丹枫的穴道,着着抢攻。张丹枫机灵之极,急忙缩小圈子,仗宝剑之力,护着全身,乌蒙夫攻势虽然强劲,迫切之间,也破不了张丹枫的守势。
过了一会,双方已斗了七八十招,谢天华剑势纵横,将林仙韵迫得连连后退,显然占了很大的优势;乌蒙夫也已抢得上风,但张丹枫却还能自保。谢天华哈哈大笑,道:“乌老二,快一百招啦,你还胜不了我的徒弟吗?”
乌蒙夫战一个小辈不下,自觉甚难为情,又见林仙韵处在下风,不再恋战,强笑解嘲道:“谢天华,你的徒弟果是不错,我看你也不见得比他高明多少。我对有本事的后辈素来爱惜,就让他喘一口气吧,今日不必再斗了,改天我再向你领教。”与林仙韵先后跳出圈子,向西北奔走。谢天华听他们自去,笑对张丹枫道:“你哪儿学来的这身武功,再过两年,我真不敢再做你的师父啦!”又对潮音和尚道:“今日咱们虽然稍占上风,但这两人的功夫,确是武林罕见,徒弟尚且如此,那上官老怪的武功,实属深不可测,咱们的师父不想与他亲自动手,我只怕我与四妹二人,联剑斗他,也难保不落败呢。”
张丹枫正想向师父说明得到彭和尚遗书之事,忽见潮音和尚面色铁青,道:“哼,你还记得师父么?”谢天华道:“师兄,你说什么?”潮音和尚道:“我还以为你今日不来了呢?”谢天华道:“师兄,你是怪我来迟了么?”潮音和尚道:“云蕾,你来得正好,你知道今日是什么日子吗?”云蕾怔了一怔,旅途中忘记时日,但前昨两晚,都见月圆,想必不是十五,就是十六。张丹枫道,“今日是正统十三年十月十六。”云蕾猛然省起,今日正是她爷爷死难的第十周年,当日情景又一幕一幕地从脑中揭过,本已模糊了的情景,突然间又清晰起来,珠泪不禁簌簌而下。
潮音和尚道:“谢天华,咱们十年之前在这里说了什么话来?”谢天华道:“咱们当日在这里击掌为盟,一个抚孤,一个报仇。你要将云靖的孙女带回去交给四妹,抚养成人,我要到瓦剌去杀张宗周。”潮音和尚昂头冷笑,道:“原来你也还记得如此清楚。云蕾,你过来。”云蕾挪前两步。潮音道:“你瞧,这当日的女娃儿如今已成了一名出色的女剑客啦,我该做的已经做了。你呢?你将张宗周的首级带来没有?”谢天华道:“没有!”潮音和尚哼了一声,道:“原来你是贪图富贵,腼颜事敌啦!”呼的一杖,就向谢天华当头扫下,谢天华一闪闪开,道:“且慢,四妹呢?她来了没有?”潮音和尚勃然大怒,喝道:“你敢自恃武功,欺压师兄吗?我不要四妹帮手,先就要将你打三百禅杖,你有胆欺师灭长,就亮剑将我杀了!”谢天华道:“不,不是这个意思,我料想四妹该与你一齐来到,为何却不见她?”潮音和尚本来是约了师妹叶盈盈一同出雁门关,找谢天华算账,潮音和尚马快,所以先到。但想起耽搁了这么些时候,叶盈盈也该来了,不觉也是一怔。谢天华道:“等到四妹来了,咱们再把话说清楚。”潮音和尚火气又起,喝道:“哈,原来你眼里就没有我这个师兄了吗?”大喝一声,当头又是一杖!
潮音和尚性子暴躁之极,动手不能自休,不由分说,呼呼呼,一连扫了七、八杖,把谢天华弄得啼笑皆非,迫得施展最上乘的内家功夫,袍袖一挥,将潮音和尚的禅杖裹住,笑道:“丹枫,你也来得正好,你向二师伯说去。”潮音和尚道:“张丹枫的事情我也知道大半,他倒不愧是个好男儿。但父还父,子还子,龙生九种,父子兄弟,各个不同。张宗周终归是瓦剌的丞相,是通番卖国的奸贼。此事与张丹枫无关,我只问你背盟之罪。”潮音和尚连珠炮般的发话,简直不容旁人置喙,话尚未完,禅杖一抽,又向谢天华劈头打去。伏魔杖法展开,有如一个浪头接着一个浪头,连续不断,看来似乎非把他的禅杖夺出手去,难以自休。
谢天华连连苦笑,左闪右躲,张丹枫咳了一声,想起此事千头万绪,不知从何说起,正待委婉陈辞,忽听得一声怪响,掠过空际,其声呜呜有类胡人的号角,但却尖锐得多。云蕾面色一变,叫道:“大哥,你随我来!”张丹枫道:“什么事情?”话犹未了,谢天华袍袖一挥,将潮音和尚的禅杖荡开,身形一起,有如鹰隼穿林,只一掠就掠到了潮音和尚的那匹白马身边,那白马似是吃了一惊,昂首人立,前蹄疾踢,谢天华飞身跃上马背,一按白马颈项,轻轻一拍,那马四蹄疾奔,嘶鸣不已,似是不服,但却无可奈何。潮音和尚大怒,喝道:“你敢偷我的宝马逃跑?”其实这白马本来是谢天华偷与他的,他急不择言,张丹枫听了也不觉好笑。
但见云蕾早也飞身上马,向前疾奔,在马上回头,不住地向张丹枫招手,潮音和尚叫道:“丹枫,让你的白马给我。”张丹枫笑道:“二师伯,你今日耗尽精神,歇一歇吧,回头我再向你请安。”飞身上马,不理潮音,一股劲地向前追赶,潮音气得暴跳如雷,只得要了谢天华的坐骑。但前面这三匹马,都是世所稀有的宝马,谢天华乘来的黄骠马,虽然也是蒙古良驹,却是望尘莫及。
张丹枫的照夜狮子马最快,不一刻就赶过了师父,谢天华虽已制服了那匹白马,但还未熟,一路走一路挣扎,反而落在云蕾的马后。张丹枫道:“师父,什么事情?”谢天华挥手道:“你跟云姑娘先去,不必多问。”张丹枫拍马疾追,不一刻又赶上云蕾,只听得空际怪声摇曳,一长一短,越听越清楚了。张丹枫与云蕾并辔飞驰,过了一会,那怪声急促地响了几下,以后便不再闻。云蕾花容变色,侧耳倾听,“咦”了一声,道:“大哥,这声音怎么就没有了?”张丹枫忍耐不住,又问道:“小兄弟,这到底是什么事情?你神色慌张,所为何来?”
云蕾道:“我的师父遇险!”张丹枫吃了一惊,道:“你的师父?”云蕾道:“不错,这声音是我师父发出的告急声音,只有我和三师伯听得懂。”张丹枫道:“你师父的武功,当今之世,能及得上她的,也不过有限几人,怎么她会遇险?”云蕾道:“这确是她发出的告急声。”小寒山上有一种修竹,弄成吹管,发声尖锐,十里之内,都可听见,加上飞天龙女深湛的内功,一吹起来,在僻静之地,二十里外,也可传到。飞天龙女在还未受罚面壁之前,曾将它弄为玩具,戏对谢天华说过,以后如遇有什么急事,就用这竹管发声招唤,到了云蕾上山之后,两师徒在空山中同度十年,无话不谈,所以云蕾也知道这吹管的功能。其他同门,则是无一知晓。
吹管之声忽止,那当然是给敌人毁了,甚或遇了险也说不定。张丹枫不觉心中一怔:上官天野远在蒙藏交界的深山,除了是他,当今之世,能制服飞天龙女的,恐怕就只有她的师父玄机逸士,其他的人连澹台灭明、谢天华等都算上,最多也不过打个平手。那么难道是上官天野来了么?以他的辈分地位,若说要为了为难一个后辈,万里迢迢地赶来,那实是难以置信。但除了是他,却又是谁?谁能有那么高的本领?云蕾也是如此想法,神情越见惶恐。那吹管之声止了,两人不知向何方追寻,云蕾道,“大哥,这怎么办?”刚才的声音自群山之中发出,经过回旋震荡,不比空旷之地,容易辨别方向,张丹枫也不知该怎么办。
忽见前面两骑奔驰,原来张、云二人马快,竟赶上早就走了的乌蒙夫与林仙韵。乌蒙夫回首笑道:“张丹枫,你们还要厮杀吗?”张丹枫道:“不敢,请问这里可是住有一位世外高人?”乌蒙夫笑道:“世外高人,岂是你们所能见的?”张丹枫道:“不管他见是不见,但求前辈指引。”乌蒙夫道:“你倒很有礼貌,三妹,你问一问。”金钩仙子林仙韵发声长啸,过了一阵,只听得另外一种啸声从天而降,入耳撼心,就如有人在耳边发啸一般,功力之深,实是不可思议。林仙韵摇了摇头,道:“这位高人,今日什么人也不见。”
但距离已近,不比方才,张丹枫已听出是从附近一个山头发出来的,一拱手道:“多谢指引!”与云蕾策马疾奔。林仙韵道:“你们不得允可,私闯上去,想找死么?呀,你们年纪青青,死了岂不可惜?”张、云二人哪肯听她唠叨,策马如飞,不一刻就到了山脚,将乌蒙夫与林仙韵远远抛在后面。两人将马放了,施展轻功提纵之术,疾行上山,上到半山,山风吹来,便闻得一缕异香,沁人心脾。云蕾道:“这是我师父日常用的,自制的‘百花香’!”张丹枫听了,心里一宽,飞天龙女果然是在此地了。两人更加快脚步,不一刻就到了峰巅。正是:
惊听异声天外唤,山中又再遇奇人。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四回紫竹林中 高人试双剑太师府内 侠士醉香闺
山上有一座尼庵,庵旁一片紫竹林,围以红墙,千丛修竹,高逾墙头,景致十分幽雅。愈近那香气愈浓,张丹枫道:“怎么不听见兵器磕击的声音?”云蕾也是惊疑不定,抽出宝剑,脚尖一点,立刻施展上乘轻功,身子平空拔起。张丹枫道:“此地定有前辈高人,不可冒昧。”伸手要拉,已来不及。
云蕾跃上墙头,忽听得一声冷笑,好像有人在耳边喝道:“撤剑!”声音柔润,竟似女子之声,云蕾心中一怔,只觉剑柄一颤,似是被什么东西往外一扯似的,云蕾身躯晃了几晃,几乎跌下墙头,幸而她年来武功颇有进境,宝剑未致脱手,回头一望,只见张丹枫也跃了上来,面上亦是露出惊异的神色。原来他跃上之时,也与云蕾一样,耳边似听得有人喝令“撤剑”之声,他的功力较云蕾高出一筹,立即辨出微风飒然的声息,急将衣袖一拂,只听得“嗤”的一声,那“暗器”已附在袖上,低头一看,竟是一片竹叶,而且竟然把自己的衣袖划了一道口子,就如用薄刀片拉过一般,张丹枫也不由得大吃一惊,这种“摘叶飞花,伤人立死”的功夫,只是听师父说过,自己可还是现在才第一次见到!
再看云蕾那口宝剑时,只见剑刃被两片薄薄的竹叶包住,云蕾的宝剑可以削铁如泥,但对付其薄如纸的竹叶,却是毫无着力之处。真想不到那人是怎么练的,竟然能将竹叶当成暗器,而且有那么大的劲力。就在此时,竹林里也传出一声惊奇的微“噫”声,似是那位前辈高人,对张、云二人的功力,也颇为感到意外。
张丹枫道:“弟子张丹枫、云蕾,路过此山,不知前辈在此,请恕冒昧。”通告之后,只听得先前那声音又道:“你们也是玄机逸士的门下吗?好,都给我下来。”张丹枫告了个罪,与云蕾一同跃下,只见竹林深处,有两个女人正在比剑,一个是中年美妇,另一个却是白发满头的老婆婆。
云蕾又惊又喜,叫道:“师父,你好!是弟子来了!”那中年美妇正在吃紧,只是“嗯”了一声,竟不敢分心说话。
张丹枫听了云蕾的称呼,自然知道这中年美妇便是飞天龙女叶盈盈,他久闻这位师叔的剑法与自己的师父齐名,这时仔细一看,只见她手持一把普通的青钢剑,所使的招数与云蕾的剑法相同,但轻灵迅捷之处,却不知高出多少!剑使得如此迅疾,但却不闻半点风声,真有如流水行云,极尽神妙。张丹枫心道:“果然名不虚传。可惜我的师父还没有赶到,要不然他们二人双剑合璧,定能战胜这个老婆婆!”原来飞天龙女已然厉害之极,而那位老婆婆还更要高明得多,她使的只是一片竹片,削成剑形,虽然被飞天龙女的剑光裹住,但张丹枫却看得出来,飞天龙女却是处处被她克住。
你道飞天龙女又是怎么来到这竹林的?原来她这次下山,正是心事重重。潮音和尚要她陪同去责问谢天华,若然证实谢天华是叛师投敌,就要她合力将谢天华除去。她与谢天华彼此有情,虽然分别了十二年仍是彼此思念,她素来知道谢天华为人精细,他若然真是投到张宗周门下,必然另有用心,可是未知道确切的事实之前,却无法说服潮音和尚。因此她也只好不为谢天华辩解,就同潮音和尚下山。将到雁门关之时,她心情动荡之极,一方面是因意中人即将见面,故此激动;一方面也害怕谢天华不肯把真正的事实说出来。若然潮音和尚要她动手,那岂不是左右为难。
她盘算之下,定了一计,昨晚在雁门关内的旅舍投宿之时,她就对潮音说,说是自己连日奔驰,不惯关外的气候,身体有点不适,这晚准备运用气功疗法,恢复精神,恐怕明日不能早起,推说潮音马快,叫潮音先行,自己随后即到。其实她未到四更,就已先去,她是想赶在约会地点的前面,先把谢天华截着,问明原委。她顾虑到谢天华的做法,必是为了某一机密的事,也许不愿告知潮音和尚,但却必定会告诉自己。潮音和尚是个鲁莽之人,哪知师妹的用心,他动身之时,还以为师妹正在酣睡呢。
飞天龙女叶盈盈的轻功在同门之中号称第一,她四更动身,天亮之后,已到了雁门关,再向前行,意图与谢天华相撞。她来得太早,又走了约摸一个时辰,仍未见谢天华的踪迹,她不禁心中暗笑,笑自己太过心急,当下放缓脚步,走入一处山谷,这山谷正是从瓦剌通向雁门关的一处要隘,谷中地气暖和,山坡上梅花杂开,风景甚美,飞天龙女就在这里等候谢天华。山风吹来,忽闻得一缕异香,沁人脾腑,叶盈盈心中一怔,原来这种香味乃是她在师父玄机逸士的静室中闻过的,这种香味非兰非麝,香远而清。当时叶盈盈就很奇怪,师父年已七旬,为何还像自己一样喜欢用香料?但以师父的尊严,她当然不敢多问。
此际,她又闻到这种异香,与师父静室中的那股香味,一模一样,心中更是奇怪。看看天色,距离中午尚远,不由得追踪这种香味,直上峰巅,但见一座尼庵,庵旁一片紫竹林,那股异香就是从这片紫竹林飘散出来的。
叶盈盈走入紫竹林中,她也像张丹枫与云蕾一样,受到那老婆婆竹叶暗器的袭击,以她的功力,当然不会受到伤害,但亦已知道紫竹林中的隐者,一定是位前辈高人,当下通名求见道:“弟子是玄机逸士门下,请问前辈法讳。”哪知一言甫毕,只见那老婆婆面色倏地一变,发出冷冷的笑声。
叶盈盈正自惊诧,那老婆婆冷冷一笑,说道:“你是玄机逸士的门下么?素闻玄机逸士的武功,天下第一,你敢佩剑入林,当然是精于剑法的了,好,我就试你一试,从其徒而观其师,看看玄机逸士的剑术,又有什么别创的新招?”叶盈盈听她这话,好似是与自己师父相识,哪敢动手,当下赔罪说道:“弟子不知此处规矩,不准佩剑入林,请恕冒昧。”哪知这老婆婆甚是不近人情,飞天龙女越推辞,她就越发生气,非逼飞天龙女动手不可。
飞天龙女无奈,只好亮出剑来,道:“请前辈赐招。”那老婆婆随手取了一片竹片,手掌削了几削,削成剑形,道:“好吧,你若能削断我的竹片,我就放你下山。要不然你就留在这儿伴我,等你的师父来带你回去吧。”飞天龙女也是一副倔强的性儿,闻言不禁心内暗暗生气,想道:“我的百变玄机剑法何等神妙,岂有削不断这竹片之理,我不过敬你是位前辈罢了,难道当真怕你不成?”
当下亮开剑式,各自出招,飞天龙女头一招就用师门的绝招“云髦三舞”,一招三式,剑尖一点,即分成三路卷来,要将那竹片一下绞断,哪知这老婆婆的武功真个神奇,她的竹剑竟然从剑光包围之下,直递进来,飞天龙女削她的竹剑,她的竹剑却是如影随形,附在飞天龙女的剑上,饶是飞天龙女何等快捷,她却像纸扎的人一样,随着飞天龙女的剑路飘来晃去,休说削不断她的竹剑,连她的衣裳也沾不着。飞天龙女大惊,振起精神,一阵强攻,那老婆婆只是施展粘连二诀,就将飞天龙女的攻势,轻描淡写地一一化开,连连冷笑道:“玄机逸士所创的剑法亦不过如是,看来你是注定要陪我这个老婆子的了!”
日影渐渐移动,看看已到午时,飞天龙女又急又怒,想脱身又被她的竹剑缠着,摆脱不了。于是取出吹管,发声召唤。那老婆婆听了一阵道:“咦,这吹管倒很有趣,怎么我这竹林却选不出这样好的竹子呢?这吹管的声音也很好听,借给我瞧瞧行不行?”叶盈盈不理不睬,一面与她过招动手,一面鼓足气力,将竹管吹得更为响亮,那老婆婆竹剑一拂,将叶盈盈的青钢剑牵过一边,左手一伸,便来抢叶盈盈的吹管。叶盈盈在小寒山面壁十二年,除了精修剑法之外,还练成了两种极厉害的功夫,一种是流云袖法,能用彩袖作为软鞭,卷敌人的兵器;一种是九星定形针,能用飞针同时射敌人的九处穴道。这时见老婆婆伸手抢吹管,右边露出破绽,急将彩袖一扬,就把她的竹剑卷着,正想一夺,只听得嗤的一声,彩袖已给那老婆婆双指一划,划断了一截,吹管也给她抢去了。那老婆婆笑道:“你这一手功夫还算不俗,可惜内劲稍差,还是弄不断我的竹剑,没说的,你还得留在这里陪我玩玩。”
那老婆婆的竹剑给飞天龙女的彩袖一卷,虽然瞬息之间便脱了出来,但也给震开了叉,不过未曾折断;而飞天龙女的衣袖却给她划断一截,吹管又被抢去,比对起来,自是那老婆婆大占上风。但她的辈分极尊,见飞天龙女有这一手功夫,也不禁暗暗佩服。飞天龙女吃了大亏,第二套绝技又接连而至,手指一弹,把夹在指端的九星定形针接连飞出,这九星定形针可以同时打九处穴道,厉害非常,那老婆婆将吹管抢了之后,随即笑道:“这玩意儿倒有趣,我吹吹看。”凑近唇边一吹,发声清越,比飞天龙女尚胜几分,飞天龙女的九星定形针刚刚发出,被她的吹管一吹,都飞散了。那老婆婆笑道:“你的剑法还未尽展所长,咱们还是比剑的好。”竹剑一挥,又把飞天龙女的青钢剑胶着了。
日过中天,相斗已有一个多时辰,飞天龙女兀是脱不了身,想起谢天华这时已应到雁门关外的约会地点,吹管之声不知他能否听到,心中既是焦急,又是烦恼。忽见外面有人跳入,初时还以为是谢天华,却不料是自己的爱徒云蕾,云蕾的身边还有一个俊朗的少年。飞天龙女未曾见过张丹枫,但只一瞥之间,已感到他眉宇之间隐隐蕴藏的英气,觉得这人的本领,断不会在自己的徒弟之下。
云蕾见师父战那老婆婆不下,甚是惊奇,与张丹枫打了一个眼色,上前说道:“师父,有事弟子服其劳,请让我们接这位老前辈几招,也好长点见识。”飞天龙女看了他们一眼,心想这老婆子连我也斗不过,你们焉能接手,真是不知天高地厚,但这话却不好在外人面前说出,正自踌躇,那老婆婆却忽地把竹剑一收,跳出圈子,笑道:“好,我最欢喜有胆量的少年人,你们是玄机逸士的第三代弟子吗?学了些什么本领,上来试给我看。”
飞天龙女松了口气,听那老婆婆的说法,并无恶意,料她不会对两个小辈施展杀手,便道:“好,你们小心接这位老前辈几招吧。”
那老婆婆丝毫不以为意,开叉的竹剑横在胸前,道:“怎么还不进招呀!”张丹枫与云蕾各抚剑柄,施了一礼,道:“请老前辈指教!”陡然间双剑齐出,一左一右,剑到中途,忽地合成一个圆弧,拦腰疾剪!
那老婆婆初意以为这两人既是玄机逸士的第三代弟子,功夫再好也好不到哪里去,与他们对招,完全是以一种戏耍的心情出之,万万料不到双剑合璧,厉害如斯!一见这剑势的凶猛威力,不由得大吃一惊,相距极近,要施展粘连之诀,亦来不及。这刹那间,只见银虹环绕之中,一条黑影凌空飞起。
张丹枫左肘疾起,一撞云蕾,将云蕾撞得退后几步,只见那老婆婆已笑吟吟地又拦在自己的面前,大声赞道:“好!少年人再来,再来!”原来那老婆婆因急迫之间,用竹剑招架已来不及,只好施展平生绝技,一个“细胸巧翻云”飞跃起来,倒纵丈许,而就在这一跃一纵之间,衣袖左右一拂,将双剑荡开。这老婆婆数十年功力,岂比寻常,双袖一拂,力逾千斤,不但把双剑荡开,余势未尽,势将拂到二人身上。张丹枫识得厉害,故此急忙施展巧力,将云蕾撞退几步,自己也连忙闪开,避其锋锐,这才得以两无伤损。
那老婆婆被迫施展绝招,正自后悔,生怕重伤了这两个少年人,岂不可惜,忽见张丹枫抖露了这一手上乘的功夫,不禁又是惊奇,又是欢喜,当下竹剑一挥,抢先封着二人的剑路,又再交锋。
这一次老婆婆已知道双剑合璧的威力,再也不敢以游戏的态度出之,竹剑盘旋飞舞,比斗飞天龙女之时,更是认真。张、云二人亦是竭尽全力,把双剑合璧的威力尽量发挥,奇招妙着,层出不穷,在五十招之内,那老婆婆竟然占不到他们半点便宜。
飞天龙女在旁边看得呆了,这少年的剑法和自己授与云蕾的剑法竟然配合得妙到毫巅,每招出手,都是极其自然,好像各使各的,有如平时练习剑术一般,双剑一联,却又如天衣无缝,无懈可击。更奇怪的是,张丹枫所使的剑法,飞天龙女感到非常熟识,但却又说不出名来。飞天龙女不禁暗暗称奇,心中一动,想道:当年师父将两套剑法,分授谢天华与我,不许互相传授。难道这少年所使的剑法,就是我所未见过的、谢天华所得的那套剑法?
这时场中斗得越发激烈,时间一久,那老婆婆渐渐占了上风,她手中使的虽是竹剑,但力透剑尖,迫过来时,却如天风海雨,压得人透不过气来。张、云二人自结识之后,双剑合璧,所向无敌,即乌蒙夫与金钩仙子林仙韵二人联手,也不过与他们打个平手,想不到这老婆婆用一柄竹剑,不但能将双剑合璧的威力,一一化解,而且还能着着抢先,将张丹枫与云蕾杀得只有招架之功,无还手之力。张丹枫正想认输,忽听得那老婆婆叫道:“来的是谁?给我撤剑!”挥剑旋身之际,摘了一把竹叶,用“满天花雨”的手法,飞洒出去。这霎那间只听得一片嗤嗤声响,十几片竹叶在空中飞舞,轻飘飘地落了下来。这老婆婆也料到来人是个强敌,所以一出手就是十几片竹叶暗器,哪知还是不能将来人的兵器打甩,看来这人的功力比飞天龙女还胜一筹。
飞天龙女眼睛一亮,只见墙头上的人轻轻跳下,不是别人,正是她十二年来苦苦思念的谢天华。谢天华道:“四妹,你好。”叶盈盈道:“三哥,你好,见到二师兄了吗?”谢天华正想答话,只听得那老婆婆叫道:“你也是玄机逸士的门下吗?来,来,你也来试几招。”谢天华一笑道:“四妹,咱们且先别叙别情,难得在此遇到高人,咱们且合练一套剑法。丹枫,你们不是这位老前辈的对手,还不认输吗?”张丹枫与云蕾双剑一收,退出圈子,仍然各自手抚剑柄,施了一礼,道:“谢老前辈赐招,增益不少。”气定神闲,虽败不乱。那老婆婆道:“你们二人能接到五十招开外,也不能算输了。好啦,换你们的师父上来。”
飞天龙女喘息已过,道:“我们也是两人齐上。”那老婆婆道:“这便最好不过,我正想见识见识玄机逸士门下最精妙的武功。”谢天华瞥了那老婆婆一眼,忽道:“老前辈与家师的渊源,可能赐告么?”那老婆婆忽地勃然发怒,道:“玄机逸士自负天下第一,我这个老婆婆岂敢高攀。你们也不必套什么交情,把玄机逸士所授的武功尽量施展便是。”飞天龙女好生诧异,听这老婆婆的语气,竟是与自己的师父有什么心病过节,只见谢天华微微一笑,道:“恭敬不如从命,那就请恕小辈无礼了。”手腕一翻,刷的一剑刺出,飞天龙女也跟着随手刺了一剑。飞天龙女这一剑本来是一招起手的招式,极为寻常,她也不希望这一招就能给敌人什么威胁,哪知双剑一合,威力出人意表,虽是最寻常的招式,竟把那老婆婆逼得连退三步。飞天龙女不禁大喜,心中想道:“师父所创的剑法,果然是神妙得不可思议!”
谢、叶二人所使的剑法与张、云二人适才所用的一模一样,但功力不同,威力又强了几倍,那老婆婆道:“今日才见识玄机逸士的真正武功。”竹剑一抖,顿时只见紫竹林中,四面八方都是那老婆婆的身形,白发飘拂,衣袖挥舞,竹叶飘落,配上竹剑的神奇招数,威力也煞是惊人!谢天华不慌不忙,双足钉牢地面,将师父剑法,一一使开,叶盈盈也学他的样子,把百变玄机剑法,使得风雨不透,双剑夭矫,有如玉龙相斗,任那老婆婆的身形如何飘忽,功力如何深湛,却总被双剑拦住,不能进到离二人八尺之内。
张丹枫与云蕾看得目眩神迷,越发领悟双剑合璧的妙用。两方厮拼了约有五十招,忽听得谢天华叫道:“请恕小辈冒犯了。”身形疾起,有如大雁,叶盈盈也一个盘旋,飞身反手一削,双剑出手骤攻,只听得裂帛之声与破竹之声同时发出,那老婆婆的竹剑被削为四片,两边的衣袖也都给割了一截!
谢天华与叶盈盈同时收剑,连道:“得罪。”那老婆婆弃了竹剑,颓然说道:“我留不住你们,你们走吧。”她在紫竹林中虔修了几十年,自以为可以与玄机逸士一比,哪知还是败在玄机逸士徒弟的手下。
四人走出竹林,飞天龙女叶盈盈道:“这个老婆婆的武功,确是远非我等所及,我看当今之世,除了咱们的师父与上官天野这个老魔头之外,恐怕就要数到她了。”云蕾插口说道:“若然他们较量起来,那才好看呢。”谢天华笑道:“也许他们早已较量过了,只是你我生得太迟,没福得见罢了。”叶盈盈道:“我看她与咱们师父必有渊源,三哥,听你的口气,你好像知道她的来历。”谢天华道:“咱们这派知道她的来历的,除了师父之外,恐怕只有大师兄。我隐约听大师兄说过,说是师父与上官天野的仇怨,不单只是为了争武林的盟主,其中还牵涉了一位本领极高的奇女子,当时我便问其详,大师兄却不肯说师父的往事。”叶盈盈道:“大师兄呢?”谢天华道:“我多年没见着他。听说你们对我颇有误会?”叶盈盈道:“正是,你在瓦剌十年,到底是干些什么事情,怎么会投到张宗周的门下?”谢天华笑了一笑,道:“丹枫,我给你引见。四妹,他便是张宗周的儿子,也是我在瓦剌所收的徒弟。”叶盈盈好生惊讶,道:“你收得好徒弟,怪不得他刚才与云蕾双剑合璧,在五十招之内,居然能与那老婆婆打成平手。”心中甚是疑惑:难道谢天华就只是为了要收一个好徒弟,而不惜屈身投到张宗周的门下?谢天华道:“此事说来话长,咱们先去找二师兄吧。”四人到了山脚,云蕾与师父同乘于谦所赠的大内良马,张丹枫与师父乘照夜狮子马,不消半个时辰,已跑到雁门关外的原来约会之处。一路都不见潮音和尚的踪迹,叶盈盈奇道:“二师兄到哪里去了?”谢天华道:“咱们马快,走遍这雁门关外方圆百里之地,总可以找得着他。”张丹枫道:“那么咱们便分头去找吧。”谢天华道:“不必你们一起,瓦剌国中,酝酿巨变,你父亲也许会有危险,我若不是为了二师兄之约,今天还不会来呢。你和云蕾快马加鞭,先入瓦剌吧。”张丹枫急道:“什么危险?”谢天华道:“也先已怀疑你父怀有异心。他退兵回国之后,对篡位之事,图谋更急,正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只怕在旦夕之间,就要举事了。”张丹枫听了师父的话,似乎自己的父亲已改变初衷,愿意暗助明朝,正是既喜且忧,当下也无暇再问,立刻向师父告辞,与云蕾策马而去。谢天华看着他们的背影,微微笑道:“他们比我们幸运多了。”飞天龙女不禁面上飞红,张丹枫与云蕾看来正是她与谢天华的影子。
按下谢天华与叶盈盈不表。且说张、云二人快马疾驰,深入瓦剌,七日之后,已驰骋在珠穆沁旗草原之上,穿过这个草原,再走二百余里,就可以到瓦剌的京城了。张丹枫与云蕾的坐骑,都是日行五百里以上的宝马,张丹枫心情稍稍舒展,笑道:“还有两日,就可以到了。”从马鞍上解下一个葫芦,葫芦中有路上所沽的马奶酒,道:“许久没有尝到这种酒的滋味,小兄弟,你也喝一点吗?”张丹枫数代在瓦剌居住,对瓦剌的山川物产,自有一股浓厚的感情,马奶酒虽然远远不如中国的名酒,他却喝得津津有味。云蕾摇摇头道:“我不喝,我怕这马奶酒的酸味。”张丹枫拔开塞子,把葫芦中的马奶酒倾入口中,放声歌道:“君不见走马川行雪海边,平沙莽莽黄入天。轮台九月风夜吼,一川碎石大如斗,随风满地石乱走。小兄弟,这几句诗写塞外风光写得真好,你看这可不正是我们眼前的景致吗?”云蕾笑道:“你看雪片纷飞,雪意正浓,现在已是塞外深冬,雪海难行,比轮台九月更寒冷得多了,你还是快快赶路吧。”草原上黄沙弥漫,雪凝如海,远远望去,一片肃杀萧条的景象,张丹枫笑道:“冬天已深,那春天也就不会远了。”又咕噜咕噜地喝了几大口酒,继续高歌唐诗人岑参的这首《西征》诗道:“匈奴草黄马正肥,金山西见烟尘飞,汉家大将西出师。呀,小兄弟,咱们虽不是汉家大将,但此行的重要,也不亚于大将出师呢。”一葫芦的马奶酒已给他喝得涓滴无存,酒意越发飞上眉梢。云蕾取笑道:“亦狂亦侠真名士,能哭能歌迈俗流。你不为名士,却为侠士,岂不可惜?”张丹枫大笑道:“名士值多少钱一斤?侠士也不必存心去做。我但愿随着自己的心意行事,不必在临死之时,留有遗憾,那便不算虚度此生了。”话语中隐指他与云蕾的婚事,应该顺其自然,不应为了他人而违背自己的心意。云蕾听了,默然不语。张丹枫道:“小兄弟,你在想什么呀?”云蕾强笑道:“我在想,我在想——呀,为何我们行了多日,路上却总碰不见南下避冬的牧民。岑参的诗说:金山西见烟尘飞,咱们却只是但见尘飞,不见烟飞呢!”
蒙古地方,每到冬天,常有牧民南下避冬,兼做生意,采办日常用物,到开春之后,回去贩卖。这几日来,张丹枫也是好生奇怪,何以不见牧民的马群。正说话间,忽听得有驼铃声响,张丹枫笑道:“你瞧,这岂不是南下的牧民来了?”远远望去,只见一匹骆驼,几骑马匹,云蕾道:“看来也只是一家南迁的牧民。往年他们总是结集成群的。”张丹枫道:“你看,后面还有人——咦,不是牧人,是蒙古兵!”
前面沙尘滚滚,约有十多骑蒙古兵快马追来,不一刻就追上那几个牧民,拉拉扯扯,霎时间只听得男子的叫声与女子的哭声响成一片。云蕾道:“呀,是拉夫,怎么连女子也抢?哼,咱们见了,可不能不理!”说得十分气愤,张丹枫有了几分酒意,道:“好,咱们把那群蒙古兵都杀了,将马匹送给牧民。”云蕾道:“不,不,不准你杀一个人,将那群蒙古兵驱散也就算了。”张丹枫知道云蕾心慈,原是故意和她说笑,当下笑道:“好,依你就是。”
两人飞马上前,只见几个蒙古兵正在抢一个少女,另外几个却用弓箭指着两个牧民,大声骂道:“你们为何不听太师的命令,私自迁移?”那两个牧民一老一少,老的道:“我们随你们回去吧,我的女儿,你可不能抢走!”那些蒙古兵喝道,“你们违背了太师命令,全家都要处罚。”云蕾大怒,拍马上前。那些蒙古兵叫道:“咦,这两匹马可真不错,还是两个汉人呢!”一拥而前,张丹枫笑道:“你们要马,就送与你们吧,只是怕你们驾驭不了!”照夜狮子马四蹄乱踢,片刻之间,将那些蒙古兵都踢得人仰马翻,一个蒙古军官欺负云蕾是个女子,上前捉她,云蕾衣袖一挥,立刻将他摔了一个筋斗,张丹枫喝道:“你们若敢逞凶,请看此马!”信手一掌,轻轻拍出,用的却是大力金刚手的重手法,只一掌就把那蒙古军官的坐骑打得马脑开花,倒毙地上。
那些蒙古兵给张丹枫这一手吓得魂飞魄散,掌毙奔马,少说也有千斤气力,马犹如此,人何以堪?一个个呆若木鸡。云蕾怒气稍消,见他们这副又惊又怕的神气,不觉噗嗤一笑,道:“你们还不快滚,想找死么?”那群蒙古兵发一声喊,各个跳上坐骑,没命奔逃,只可怜那个军官丢了坐骑,穿着一双羊皮马靴,跌跌撞撞地跑得十分狼狈。
那年老牧民上前拜谢。张丹枫问道:“他们说什么太师的命令,究竟是何命令?”那牧民道:“太师(也先)回国之后,就下了一道命令,说是今冬一律不准迁移,等抽了新兵之后,才准到南边牧马。许多小伙子都给拉去当兵了。我年纪已老,只有一个儿子和这个小妞妞(女儿),若然他被抽去当兵,我和女儿可就没法活啦。因此,才悄悄逃出来,若被查到,就当是早已南迁,还没有知道命令。谁知他们根本不容分辩,就要抢我的女儿。”张丹枫心道:“也先如此着急抽兵,只怕就要举事,篡夺瓦剌国君的皇位了。”挂念自己父亲的安全,无暇多问,便想告辞。只见云蕾拉着那个少女的手,忽然问道:“你们是哪里的人?你叫什么名字?”眼光中显出欢欣与奇异的神情。
那少女道:“我们是愕罗部落的人,本来是住在唐古拉山南面峡谷的,我名叫姬芝罗……”云蕾接口道:“姬芝罗·安美!安美姐姐,你好呀!”那少女给云蕾一口说出她的名字,怔了一怔,看看云蕾的面孔,似乎是在哪里见过一般,却又思索不起。张丹枫也好生奇怪,只听得云蕾声音颤抖,急声问道:“那位安芝罗·密云老大娘还在那里吗?”那少女道:“你是问那位嫁与汉人的老大娘?”云蕾道:“正是。”那少女“啊呀”一声,叫道:“你是云,云……”云蕾道:“我就是云蕾,你记得吗,小时候,我们时时到峡谷去看他们放羊?”
云蕾是七岁之时离开蒙古的,小时候的事情还依稀记得,这少女是她童年时候的朋友,她问的那位安芝罗·密云老大娘正是她的母亲。云蕾的父亲云澄在蒙古埋名隐姓之时,娶了胡女为妻,正是和那少女同一部落的人,云澄离开蒙古之时,怕走漏风声,连妻子也没有告诉。
那少女见了儿时的游伴,已成为一位身手非凡的女侠,心中自是欢喜无限,但听得云蕾问起母亲,神气倏又转为哀伤。那老人替女儿答道:“你们那年突然失踪,你母亲日哭夜哭,哭得眼睛都坏了,看东西模糊一片,酋长可怜她,就叫她去帮饲马,现在大约还在酋长家里。酋长还因此说汉人都是靠不住的,宣布从此不准与汉人通婚。”云蕾听了,嚎陶大哭,张丹枫道:“小兄弟,待我们的事情办妥之后,立刻去找你的母亲。好在伯母尚在人间,如今又知道了她的确讯,这是不幸中之大幸呀,还哭什么呢?”云蕾睨了张丹枫一眼,悲愤之意,溢于词表,但还是听张丹枫所劝,拭了眼泪,跨马登程。
张丹枫闷闷不乐,很为云蕾母亲的遭遇难过,尤其在想到云蕾母亲之所以至此,追究原因,归根到底,还是由于自己父亲的错误造成,心中更是自咎不安,只有暗中发誓,将来定要设法替父亲赎罪。
一路北行,蒙古兵越来越多遇到,幸在二人马快,一见就绕路而行,蒙古兵就是想盘问也追不上。两日之后,到了瓦剌的京都,张丹枫与云蕾早换了当地牧民的衣裳,当作是进京城来买东西过冬的。
张、云二人在一间中等客店住下,把马匹安顿好后,然后出门,张家相府靠近皇城,前面是十字大街,平时车水马龙,十分热闹,这日却是行人稀少,冷冷清清,张丹枫一踏上这条街,就感到一种异样的气氛,心中暗知不妙。本来穿过大街,就可望见相府,张丹枫临时变计,携了云蕾,从一条小巷绕去,躲在街角一望,只见巍峨的相府之前,有许多卫兵巡逻,而且这些卫兵的面孔,张丹枫一个也认不得,分明不是自己府中的武士。
张丹枫扯了云蕾一下,急忙悄悄溜走,转过几条街,找到一间小小的酒店,张丹枫道:“咱们且先祭了五脏庙再说。”进入酒家,要了一斤卤牛肉,又要两斤蒙古最名贵的一种酒——香草红莓酒,卤牛肉是蒙古最寻常的食物,那小酒家自然备有,香草红莓酒却没有,张丹枫取出一锭大银,叫酒保到附近的酒铺去买。那酒保见这两个“牧人”出手豪阔,甚是惊异,买回来时,那酒保将酒捧上,正要伸手到腰封里取银子,口中说道:“一斤香草红莓酒要一两四钱银子,两斤是,是——”张丹枫一摆手道:“不必找了,剩下的钱都赏给你。”那锭大银,足值十两,两斤香草红莓酒价值不过二两八钱,张丹枫这一赏便是七两二钱,那酒保自是欢喜无限,谢了又谢。店中并无其他客人,酒保便一直站在张丹枫的旁边侍候。
张丹枫饮了几杯,装做漫不经心地问道:“前面那条大街那间大屋是谁人的?”酒保道:“客官不知道吗?那是右丞相张宗周的相府。”张丹枫道:“啊,怪不得那么大的气派。相府前面有那么多的卫兵,行人都不敢经过,在那条街做生意的岂不倒霉?”酒保小声说道:“以前没那么多卫兵的,听说这些卫兵是太师派去的。”张丹枫道:“是吗?是不是张丞相得罪了太师,所以太师把他的相邸占了?”酒保摇摇头道:“这,我们可不知道。但每天还见有相府的下人在卫兵看管下出街市买菜,听说张丞相还在府中。”张丹枫道:“你的消息倒灵。”那酒保得了赏钱,又给张丹枫一赞,又道:“我们与相府虽隔着一条大街,也算得是邻近的街坊,张丞相每天上早朝时,都要从我们这儿经过的,这几天却没见他上朝。张丞相最欢喜吃羊肝,这几天还是照样的买。”张丹枫心中稍宽,想道:“原来父亲是给也先软禁了,他既不敢下手杀害,却软禁我父亲作甚?”
消息探明之后,张、云二人回到旅店,张丹枫道:“小兄弟,你到隔邻的旅店去另开一间房子,晚上若没有事情发生,我再去找你同到相府一探。”云蕾道:“何故要如此布置?”张丹枫道:“有备无患,你听我的话便是。”云蕾道:“既然如此,依你便是。今晚我等你来。可是你的家中我是不去的!”张丹枫知她心中尚有芥蒂,一笑道:“也好,那就以后再说。我再求你一件事,你在附近的大街小巷,偷偷在各处墙脚刻上这些记号。”将师门约会的暗号说与云蕾,叫她依言行事。
吃过晚饭,已是日落黄昏,张丹枫正想去找云蕾,店小二忽进来报道:“有官人来访贵客。”张丹枫凛然一惊,只见房门开处,一个蒙古军官走了进来,正是也先帐下的第一名武士额吉多。
只见额吉多哈哈一笑,道:“张丹枫你真好胆量,还敢到这里来!”张丹枫笑道:“你也真好胆量,还敢到这里来,你的伤好了吗?”额吉多在沙涛山寨时,曾吃过张丹枫的大亏,又给石英打了一掌,幸有护身金甲,将养半月,已是痊愈。额吉多道:“拜君所赐,总算我的头骨还挺得住。不致给你见笑。”张丹枫道:“你今晚到此,竟欲何为?这里可不是打架的地方。”额吉多道:“我此来可不是找你报仇,当然,只要你愿意的话,咱们日后还可以再比。我此来是向你贺喜的!”张丹枫道:“喜从何来?”额吉多道:“你这小子好造化,太师已尽知道你的所作所为,对你还是特别施恩,今晚请你去赴宴。”张丹枫道:“哈,请我去赴宴?”额吉多道:“正是,你快换衣服,事到如今,也不必藏头露尾,假扮牧人了。”张丹枫边换衣服边笑道:“太师的耳目倒很灵通呀!”额吉多笑道:“你聪明别人也不傻呀!太师说你一生聪明但也有一时糊涂。”张丹枫道:“怎么?”额吉多道:“你出手豪阔,向酒保打探消息,那酒保过后一想,岂敢不报告官差?”其实此事早在张丹枫意料之中,他也料到也先可能会有此“邀请”,所以在酒家一回来后,就叫云蕾搬到别处。
额吉多又道:“你那位漂亮的小媳妇呢?”张丹枫道:“胡说,她是我的师妹。”额吉多道:“管你是媳妇也好,师妹也好,她在哪儿?”张丹枫一笑说道:“太师神机妙算,这也算不出来吗?我的师妹可比我聪明得多,我是拼了一死回到这儿来的,她可还要多活几年。她怕受牵累,早已走啦。”额吉多查过下面,知道云蕾未到午时,已先搬出,信了张丹枫的话,笑道:“算她见机,太师绝不容她留在上京。走吧,太师对你好得很呢,你可不必去拼死了。”
张丹枫换了衣裳,房钱早已有额吉多代付,张丹枫在几个武士的陪同下,登上派来接他的马车,不过半个时辰,就到了也先的太师府。太师府比张宗周的相府更是巍峨华丽,外三重、内三重铁门深锁,进了六重大门,武士们高声呼道:“客人到!”中门倏地打开,只见屋中灯火辉煌,也先坐在中堂,传令道:“请客人进来!”
张丹枫神色自若,潇洒如常,步上石阶,只见一个武士上前来扶,口中嚷道:“这里门坎太高,小心点儿。”张丹枫一瞧这武士的出手,竟是大力鹰爪功,当下微微一笑,道:“我自己会走,你倒是要小心点儿!”双臂一振,将那武士挥得跄跄踉踉的后退几步,但双臂被他所抓之处,也隐隐生痛,张丹枫也吃了一惊,这武士的本事竟然还在额吉多之上,但神色仍是丝毫不变,大踏步地走进中堂。
只听得也先哈哈笑道:“两年不见,贤侄更长得一表人才了。文才武艺,都是出色当行,真乃可喜可贺呀!”张丹枫还了一礼,也朗声说道:“两年不见,太师功业更彪炳了。位高权重,国人知有太师而不知有君皇,真乃可喜可贺呀!”这说话针锋相对,听是称赞,实是嘲讽,前一句嘲笑也先侵华之败,后一句暗骂也先想篡瓦剌皇位的野心。也先干笑几声,道:“好说,好说,贤侄远道归来,且先坐下喝酒。”
也先身旁坐的是一位身材高大的僧人,斟了满满的一杯酒,忽道:“我先敬张公子一杯。”双指勾着酒杯,轻轻一旋,那酒杯滴溜溜地转个不停,杯中酒波浪起伏,却是丝毫不溢,张丹枫一看这僧人敬酒的手法,甚是怪异,酒杯来势甚急,竟似给他的指力推到自己的面前,张丹枫微微一笑,道:“未领教大师法号。”掌心一摊,接着杯底,肌肉内陷,将那股劲力化于无形,手掌一沉,双指上勾,将酒杯接了过来,一饮而尽。那僧人面上微微变色,张丹枫也有几分惊诧,僧人露的这手,不知者看来如变戏法,其实却是一种深湛的内功,酒杯给他的内力所迫,来势急劲,但酒既不溢,杯亦不裂,力度必须用得巧妙之极。张丹枫若非习了《玄功要诀》,接杯之时,纵不受伤,酒亦必定泼溅了。当下心中想道:“这僧人的本事又比适才那武士高了一筹,那武士本事虽高,我还可制服得住,这僧人若与我对敌,胜负却难以逆料。也先不知从哪里又延揽了这些异人。”
也先道:“我给贤侄介绍。这位是西藏红教的青谷法师。”又指着先前那武士道:“这位是吐谷浑的勇士麻翼赞。”张丹枫与两人分别干了一杯,也先道:“我以为贤侄这次远游,乐而忘返了。到过许多地方吧?”张丹枫笑道:“我这次从塞北直到江南,中华物产丰饶,人物俊秀,真乃花花世界,锦绣江山。可惜太师只到北京城外便折回来。”也先面色一变,道:“中原之地,他日我定要一去以开眼界,到时还请贤侄导路。”张丹枫“哼”了一声,道:“昨夜我梦中也曾再过中原,可惜梦亦不长,一下就醒。”
张丹枫词锋锐利,冷嘲热讽,咄咄逼人,也先沉住了气,哈哈一笑,举杯一饮而尽,道:“贤侄更会说话了。我年老词拙,想什么就说什么,贤侄请勿介意。”张丹枫道:“请太师指教。”也先道:“贤侄这次归来,想还未见着令尊。我先替贤侄接风,想令尊不致见怪。”张丹枫道:“我替家父多谢太师的好意。”也先怔了一怔,道:“多谢什么?”张丹枫道:“家父长年忙碌,这次太师恩典,得以摆脱俗务,在家中静养,实是求之不得,岂可不谢?”也先听了,忽然哈哈大笑。
张丹枫道:“是否小侄失言,惹太师见笑?”也先道:“贤侄不是失言,却是故意矫情掩饰。俗语云:知子莫若父,知父亦当是莫若子。老夫固然想到中华,令尊又何尝不想重回故土,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吧,令尊能不能回去,那就要全看贤侄你了。”张丹枫道:“请太师明言。”也先道:“我这次兵抵北京,却功亏一篑,蛮子于谦的顽抗,固然是出我意外,内部的掣肘,亦是迫令我退兵的原因。贤侄是自己人,我不妨对你一说。”张丹枫道:“家父岂敢掣肘太师?”也先笑道:“我不是说你的父亲,我是说阿剌知院。阿剌在西部拥兵自重,不听号令,贤侄想还不知?”张丹枫道:“我刚刚回来,是不知道。”也先道:“目下瓦剌三分,国君庸弱,不能担当国运;若要称雄塞外,饮马长江,只有我和阿剌可以做到了。”张丹枫冷冷一笑,只听得也先又道:“阿剌躁猛无谋,非是我敢自豪,套你们汉人的话说,实是天下英雄,唯使君与操耳!老夫不才,胆敢自比曹操。”张丹枫道:“谁是刘备?”也先笑道:“君家父子,便是刘备。令尊文武全才,久握权柄,深知瓦剌国情,若与我联合,不难将阿剌剪除,然后再挥兵南下,当可遂令尊饮马长江、重回故里之愿。”张丹枫听了,怒气上升,却强自忍着,只听得也先又道:“五日之前,我曾有密函,与令尊商议,只是令尊至今尚未答复。世兄是明白人,是以想请世兄回家之后,替老夫一劝令尊。”
说话至此,张丹枫已了然于心,原来也先想与父亲联合,“讨伐”阿剌,剪除了政敌之后,然后再篡位称王,想是也先见父亲尚未答复,所以将他软禁起来。心中暗自盘算:目下兵权操在也先手中,父亲的性命,亦在也先掌上。若逞一时之气,将他斥责,后果堪虑。而且此事牵涉中国的国运,看今日的形势,阿剌也不是也先的敌手,他就是不联合父亲,也可以篡位称王,他之所以要求父亲相助,不过是为了更可以稳操胜券罢了。当今上策,应该是用缓兵之计,待于谦重建新军之后,即算也先统一瓦剌,那也不足为惧了。
只是此时此际,也先等着回答,实是难以拖延。也先又逼问了一句道:“咱们屡代世交,无话不可相谈。贤侄意下如何?敢请明以告我。”张丹枫忽地哈哈一笑,道:“皓月当空,美酒盈樽,谈军国大事,岂不太煞风景么?先饮三杯,太师,敬你三杯,来呀,干呀!”也先怔了一怔,心中不悦,可是为了礼貌,不得不与他干杯。干了三杯之后,也先正想说话,忽闻得环佩叮当,珠帘揭处,一个美貌的少女走了出来。这少女正是也先的女儿脱不花。
只听得脱不花娇声笑道:“嗯,张大哥,果然是你,我还道爹爹是骗我呢!”原来在土木堡之夜,也先知道了女儿的心事之后,曾答应替她找回张丹枫,为她主婚,可是不久就在北京兵败归国,脱不花只道今生永不能与张丹枫再遇了,她父亲对她说今晚有她渴欲一见的人前来赴宴,她还以为是她父亲故意将她戏弄。
也先本来吩咐她要待酒席将终之时再出来的,她迫不及待,酒未三巡,已先自走出,张丹枫一见,正合心意,立刻上前,施了一礼,道:“今日幸得再见,先敬你三杯!”脱不花眉开眼笑,与张丹枫各将三大杯酒一饮而尽,张丹枫不待也先说话,又道:“在土木堡之时,蒙你款待,再敬你三杯!”脱不花娇笑道:“你也得陪我喝呀。”张丹枫道:“这个当然!”不待相劝,便端起酒杯,将三大杯烈酒,一一倾入口中,有如鲸吞牛饮。也先眉头一皱,道:“女儿,你乱饮一气,莫要醉了,叫大哥笑你失礼。”这话明说女儿,实是暗说张丹枫,脱不花不明其意,笑道:“区区几杯酒我哪会醉,难得张兄弟这样好意——”也先眉头又是一皱,脱不花笑道:“好罗唆的爹爹,算我怕了你,我不喝便是。张兄弟,我还敬你三杯!”张丹枫不待她来斟酒,立道:“好极啦,好极啦,我全领了!”自己斟酒,又喝了满满的三杯。脱不花更是欢喜忘形,大笑道:“张兄弟果是快人,我说,你还该再喝三杯,你在土木堡不辞而行,该不该罚?”张丹枫道:“呀,该罚,该罚!”抢过酒壶,自斟自饮,又喝了满满的三杯!
也先道:“酒已差不多了,吃点解酒的鲜鱼汤吧!”张丹枫忽而披开衣襟,哈哈大笑道:“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呀,呀!话不投机半句多!千杯未到就不给我喝了?”也先道:“张世兄醉了!”张丹枫手舞足蹈,叫道:“谁说我醉,谁说我醉?我再喝给你看。”一伸手又抢酒壶,也先抛了一个眼色,武士麻翼赞上前拦阻道:“张公子不要喝了!”手掌一按,张丹枫喝道:“你敢不给我喝?”反手一挥,麻翼赞倒退三步,酒壶跌翻,面红耳热。也先沉声道:“贤侄保重,酒能伤人,不要喝了。”张丹枫哈哈笑道:“千古以来,只闻主人劝酒,未闻有主人禁酒的道理,哈哈,哈哈,哈……”也先道:“张世兄真的醉了,快弄点醒酒的东西来!”张丹枫手舞足蹈,狂态毕露,大叫道:“我未醉,我未醉!”忽地一跤跌倒,口角流涎,继而吐出酒来,酒气喷人,中人欲呕。也先摇了摇头道:“好小子,故意喝醉,难道这样我就放过你了。”脱不花道:“爹,你说什么?”也先道:“不干你事。只要他肯听话,我总不会将他斫了。”脱不花道:“不听话也不应斫他。”也先道:“你少说两句,快叫人来,将他扶到后房歇息。”
张丹枫双目紧闭,四肢放软,口角歪咧,喷出一股股酒气,俊俏的面庞涨得通红,活像一个烂醉如泥的酒鬼,但心中却是清醒非常。只听得青谷法师的脚步声轻轻地走过去,伸手搭着他的脉门,张丹枫暗运《玄功要诀》中的逆气乱脉之法,脉搏急促乱跳,呼吸亦不调和,青谷法师把了一下,笑道:“这厮真是醉了!”武士麻翼赞道:“这小子好狡猾,我看他是故意灌醉自己的。”也先道:“他父亲在我掌握之中,也不愁他飞到哪里去。今日他酒醉了,明日他总要回复,叫两个人扛他进后房去。花儿,你也去照料照料。”
脱不花应了一声,张丹枫感觉到有两名武士,一先一后,将自己手足抬起,心中暗笑,却故意作出沉醉熟睡的模样,发出鼾声。只听得也先问道:“青谷法师,这几日辛苦你了,皇宫中没有什么可疑之事吧?”张丹枫略一用力,施展“千斤坠”的重身法,那两名武士如受重压,走动不便,涨得满面通红,为了怕也先说他们没用,又不敢作声,只好慢慢移动。只听得青谷法师答道:“皇宫在我们监视之下,内外隔绝,没有人敢进来与皇上密议,太师放心好啦!”张丹枫心中一怔,想道:原来也先图谋篡位,竟是如此之急,连瓦剌国君也被他们暗中看管起来啦。也先奸笑两声,续道:“料他也不敢与外间勾通,不过仍是小心的好。今晚还是你和麻翼赞到皇宫去轮值吧。咦,你们怎么走得慢慢腾腾的?怕碰伤他么?”前两句是对青谷法师说的,后两句却是对那两名武士说的,张丹枫趁此时机,解了“千斤坠”的重身法,两人肩上一轻,答道:“正是,我们见张公子醉得如此,真怕碰着了他。”也先道:“怕什么?他是练过武功的人,你当是纸扎的么!”两名武士连连称是,放开脚步,将张丹枫扛入后房,心中暗骂张丹枫捣鬼。这两名武士乃是最低级的武士,给也先派作下人使用,心中也自有气,故此虽有所疑,却不向也先直说。
张丹枫躺在床上,但觉锦帐香浓,床温被暖,心中笑道:“也先的家人也真懂得享受,客房中也熏名香。”过了一阵,只见脱不花走进房来,坐在床沿,娇声笑道:“真醉成这个样子吗?”张丹枫假装熟睡,不理不睬,忽觉一股辣味冲入鼻中,不由自已地打了一个“哈嗤”,原来是脱不花用蒙古特有的解酒香料来喷张丹枫,张丹枫打个呵欠,翻转身躯。脱不花格格笑道:“醒来醒来,我给你端解酒汤来了。”张丹枫唔呀作响,忽地大笑道:“哈哈,今夜我不走了,外面白骨如山,我怕,我怕呀!”脱不花道:“喂,你醒醒,这里不是土木堡,哪来的白骨如山?”张丹枫道:“谁说不是土木堡?你听,外面不是兵马厮杀之声?”正是:
诈醉佯狂施妙计,当堂气煞女娇娥。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五回石塔藏龙 闯关劫天子丹心报国 拔剑护仇人
脱不花笑道:“这是府中的武士出差,不必惊恐。”伸手替张丹枫探热,张丹枫忽地手指一勾,口一张,哇的一声,将适才所吃的酒菜都呕了出来,脱不花最喜爱的一件夹缎新装,给他撕裂,呕出的酒菜,直喷入衣内,油腻腻的鸡片肉屑,沾上胸脯。脱不花虽是蛮女,生性爱洁,不觉皱眉道:“怎么还是醉成这个样子?”捏着鼻子,给他端来一碗解酒的百合参汤,张丹枫把手一挥,叫道:“我醉欲眠君且去!唔,唔!若然不去再三杯!”那碗汤给他一拂,登时泼翻,都溅在脱不花身上,碗也跌得粉碎。脱不花给他一拂,手腕疼痛,只见张丹枫纳头又睡,双手乱打床沿,心中暗道:“他竟然醉得这样厉害,连解酒的五辣返魂香也没有用。”脱不花给他呕吐得满身都是污物,气味极之难闻,又怕给他打着,只好退了出去。只听得张丹枫又唔呀叫道:“窗子打开,不要把灯吹熄,我怕黑呀,你知不知道?”似醉非醉,脱不花刚一回头,张丹枫又“哇”的一口呕吐出来。脱不花叹了口气,走出去换衣,叫侍女替他收拾打扫。
张丹枫摆脱了脱不花的纠缠,心中甚是得意,但一想到也先篡位在即,仍是明朝之祸,兀是想不出如何应付,心中又不觉愁烦。按说他此时若要刺杀也先,那也并非难事。不过刺杀一人,并不能从根本消弥两国之间的干戈战祸,而且被俘虏的明朝皇帝更会因此一来,绝了生还之望。于谦与张丹枫的抱负,都是愿与邻国和睦相处,故此张丹枫绝不愿效寻常的刺客所为,徒逞一时之快。
只听得府中敲了三更,从窗口望出去,但见新月在天,微风动树,张丹枫想来想去,还是想不出最好的办法。忽见窗外枝头,黑影一飘,张丹枫未及出声,来人已站在床前,端的是迅捷得出人意外。张丹枫看清楚时,不由得喜出望外,原来却是自己的师父谢天华。
谢天华低声道:“我从你在城中留下的暗号,寻到云蕾,知道你被困这儿,事不宜迟,你快快随我走吧。”张丹枫道:“我若要走,早就走了。”将为难之处,约略一说,谢天华点点头道:“那你打算如何?”张丹枫道:“四师叔(飞天龙女)来了吗?”谢天华道:“来了,在客寓里陪伴云蕾。”张丹枫道:“二师伯呢?”谢天华叹口气道:“没寻着。”似有许多话要说。张丹枫急道:“我现在已想好脱身之计,明日当可出去,那时再详细倾谈。现在事不宜迟,请你和叶师叔即刻赶到皇宫去。”谢天华道:“干什么?”张丹枫在他师父耳边,低声说了几句。暂且按下不表。
谢天华去后,张丹枫如解了心头之结,轻松舒快,放怀睡了一觉。也不知睡了多少时候,忽被声响惊醒,抬头一看,只见房中坐着也先。
张丹枫急忙坐起,只见阳光透进纱窗,已是第二日的清晨。张丹枫道:“太师,你好早啊!”也先道:“唔,早!你酒醒了吗?”张丹枫道:“昨晚失礼,请太师勿罪。”也先“哼”了一声,道:“你想好了吗?你们父子是否愿与我联同,剪除阿剌,共图富贵?”张丹枫道:“想好啦,我正有话要与太师一说。”也先道:“你说。”张丹枫见他眉头打结,脸似寒冰,心中已料到是什么事情,暗暗好笑。
原来昨夜青谷法师与麻翼赞照常到宫中轮值,替也先暗中监视皇室的动静,三更过后,忽见有两条黑影,从宫中飘然而出,两人上去拦截问话,那黑影出手如电,只一招就把青谷法师脑袋削了,麻翼赞武功虽高,也不过接了两招,就被敌人削了耳朵,只听得敌人笑道:“饶你一命,报与也先知道,他若只是想在瓦剌称王,这个咱们不管,但欲在篡位之后,再侵中华,咱们却是饶他不得。”说话的是两个汉人,一晃不见。这消息今早也先得知,真是又惊又气,既骇且愁。令也先惊骇的是:青谷法师是红教喇嘛中的有名人物,麻翼赞的武功也在也先帐下号称第一名武士的额吉多之上,而这两位被也先当作左右手的人物,却被敌人不费吹灰之力,杀死刺伤,而且只不过是一两招的功夫!设若这两人到太师府行刺,何人可以防御?令也先忧愁的是:这两个汉人明明是从中国来的,却暗护瓦剌皇室,还看出他的心意,只怕篡位之谋也要受到莫大障碍。
也先逼张丹枫回复他昨晚的问题,张丹枫一笑说道:“太师你久历戎行,想必熟知兵法。”也先道:“怎么?”张丹枫道:“兵法有云:备多则分,力薄则败。最忌几方面同时作战,所以在中国春秋战国之时,那是一个群雄割据的局面,各国都要争取‘与国’(按:“与国”这一名词本是中国古代的用语,至近代又复通用),联横合纵,只想多树与国,少树敌人,就是这个道理。”也先道:“这道理我岂能不知?所以才想你我携手,先统一了瓦剌再说。”张丹枫笑道:“我父子的力量有限,中国的力量无穷。”也先默然不语,张丹枫道:“我这次深入中原,深感中国地大人多,若用得其当,不要说一个瓦剌,就是十个瓦剌也动摇不得。”也先道:“你是给明朝作说客么?”张丹枫大笑道:“我的身世,你岂有不知,我何至于为明朝作说客。若定要说我是说客,那么我是为了中国,也为了瓦剌,前来向你游说。”也先道:“好,你说。”张丹枫道:“目下中国于谦当政,整军经武,上一次你进兵中国,尚可以打到北京,设若你下一次再进兵中国,只怕打入边关也未必可能。非但此也,设若中国知道你想篡位称王,再图称霸,它索性挥兵北进,与阿剌联盟,为瓦剌平乱,你又如何?”
也先不由得心中一怔,张丹枫这话若是半年之前所说,他必定大笑不已,那时他以为中国指日可平,哪会将明朝的军队放在眼下;经过北京这一场大战之后,他才感到中国实是不易吞并。到了最近,于谦整顿边关,又靠了彭和尚遗下的地图,接连打了几次胜仗,将瓦剌寇边的军队都驱逐回去,也先更是心惊,渐渐感到反了过来,明朝的军队也足以构成他的威胁了。这时听了张丹枫的话,表面虽然不露神色,好像不以为意,其实却是心中暗惊。张丹枫又道:“这次我深入中华,察觉中国民气激昂,确实是不可轻侮。尤其他们的皇帝在土木堡被你所俘,举国上下,更认为是奇耻大辱。恐怕你未挥军南下,他们已先自要北上报仇了。太师你兵力虽强,也未能外御中华举国之兵,内抗阿剌南部的劲旅吧?”也先干咳两声,神色渐变,却仍是硬着头皮说道:“我拥有雄兵十万,战将千员,即算中国与阿剌内外夹攻,最多亦不过玉石俱焚而已,大丈夫生不为霸主,死亦当为鬼雄,有何足惧?”张丹枫哈哈大笑,道:“若是尚未出师,就死于非命,那又如何?何况成王败寇,自有公论,只怕太师自命英雄,后人却未必将你比为孟德(曹操)。”也先被他说得气馁,道:“明朝朱家朝廷,真是如此恨我,要派人刺杀我么?”张丹枫道:“据我所知,明朝确是派有剑客前来,会不会杀你,那就要看你的所作所为了。”也先想起昨晚之事,不觉汗毛直竖,却仍不愿示弱,故意笑道:“明朝有高手剑客,难道我没有力足斩蛟伏虎的勇士么?”张丹枫又是一阵哈哈大笑,道:“你的勇士只是一批酒囊饭袋,中什么用?只怕真要碰着高手之时,不过一招,就要被人削掉脑袋了!”也先一怔,跳起来道:“昨晚之事,你知道么?”张丹枫道:“什么事情?我不过说说罢了,你的武士真的被人一招削掉脑袋么?”也先惊疑不已,心道:“他昨晚烂醉如泥,足不出户,敢情真是随口说说。不过他说的倒非假话。”张丹枫又笑道:“是哪位勇士给人杀了?”也先道:“没什么,昨晚是有刺客,不过已被我们逐走了。我们也有一、二人受伤。”张丹枫嘻嘻一笑,道:“那就真算你们造化了!”其实昨晚之事,原来就是他的策划。杀掉青谷法师,削掉麻翼赞耳朵的人,乃是谢天华与叶盈盈。
也先口虽强硬,心中却是越想越慌,只听得张丹枫又道:“太师目前的图谋,恐非善策。”也先道:“那你又有何高见?”张丹枫正欲畅言,忽听得外面人声嘈杂,也先眉头一皱,唤进人来,问是何事。
那人道:“有几个叫化子要闯进府中强化,讨厌得很!”也先皱眉道:“要么就随便施舍一点,要么就赶他们出去,这也值得大惊小怪么?”挥手叫那人出去。张丹枫心念一动,正自思量,只听得也先重问道:“张世兄,那你又有何高见?”
张丹枫微微一笑,慢条斯理地说道:“太师若欲安内则必须先和外,这才可免受内外夹攻。中华地广人多,物产丰饶,瓦剌若不侵它,它一定不会进兵侵你。我看,不如把大明天子送回中国,缔结和约,是为上策!”也先沉吟不语,张丹枫笑道:“你以前在土木堡之时,千方百计,将明朝天子俘虏,不过是想持此以为要挟罢了。目下于谦已另立新君,再留他在此,反而是个祸胎。”也先细想,确是道理。道:“我与明朝大小数百战,胜多败少。难道要我送明朝天子回去,向于蛮子求和吗?”张丹枫听他说话,知他已是情愿,只不过为了面子问题,遂笑道:“两国缔和,各以兄弟之礼往来,有何屈辱?太师若不欲先提和约,那就请中国先派使臣,到瓦剌议和,亦未为不可。”也先眼珠一转,道:“你怎敢替于蛮子答允此事?你,你是何人?”张丹枫道:“实不相瞒,我这次重回瓦剌,事前见过于谦。我所说的相信不会违了于谦之意。”也先颓然坐下,过了半晌,说道:“你忘了世仇,居然为朱家天子效力吗?”张丹枫哈哈一笑,从容说道:“我不是为任何人效力,而是为中国与瓦剌效力。请问和约缔成,岂非两国苍生之福?”也先又默然不语,过了半晌,说道:“两国议和之后,你留在何方?”张丹枫道:“我是中国之人,自然回到中国。”也先道:“那你是要与我作对了?”张丹枫道:“太师若不进兵侵入中国,我又岂会与你作对?”也先道:“你父亲呢?”张丹枫道:“我亦必劝他回国,以度晚年。”也先道:“你们不怕被明朝天子杀害吗?”张丹枫笑道:“那也是我们心甘情愿,不须太师过虑。”
也先搔首徘徊,心中思潮起伏,想起张丹枫之言,果然有理,权衡利害,自己若欲统一瓦剌,实是不宜再与明朝为敌。又想道:“张宗周父子雄才大略,留在瓦剌,又不能收为己用,那也只是徒增劲敌而已。不如也让他们回国,乐得安心。待我他日统一瓦剌之后,兵精粮足,和约随时可撕,那时再侵入中华,又岂怕张丹枫与我作对。只是女儿婚事怕不能如愿了。”
张丹枫道:“大丈夫一言而决,太师尚有何疑虑?”也先双目炯炯,毅然说道:“好,我依你所言便是。只是我也先亦不是受人欺负的人,明朝若派刺客来暗算我,我即下令给部下诸将:我若有不测,要他们即刻挥军南下,拼个玉石俱焚!”
此言色厉内荏,实是恐怕自己的生命会有危险。张丹枫微微一笑,道:“中国之人,最讲信义。你若真心与中国缔和,中国岂会派刺客杀你。”也先道:“好,那便一言为定。待明朝的使者到来,我便与他议和。至于削平阿剌的叛乱,这事你又有何高见?”张丹枫道:“我父子既已决意回国,你们瓦剌的事情,我们再也不插手了。”也先道:“好,但求你们置身事外,我也不为难你们。你回去吧,明日可叫你父亲上朝,亲递辞呈。”张丹枫自晨至午,费尽心力,将也先说服,心中欢喜无限,当下以待长辈之礼告辞,跨出房门,忽又想起一事,举步踌躇。也先道:“你尚有何求?”张丹枫道:“若蒙太师恩准,我尚欲见明朝天子一面。”
也先想了一想,道:“也好,你说与他听,也叫他知道我的好意。”叫了两名一级武士进来,又想了一想,忽道:“我也与你一齐去吧。”两名武士见太师居然引张丹枫去见明朝的皇帝,心中甚是骇异。
明朝被俘的皇帝英宗祈镇原来就被囚在太师府里一个供奉佛像的石塔内。石阶三层,每层都有武士把守,秘密之极,连瓦剌国君,都不知道俘虏被囚之所。
祈镇被囚石塔已达三月。所受的种种气苦,难以言宣。这日在石塔之中听外面朔风怒号,北雁南飞,哀鸣天际,不觉悲从中来,难以止歇。他身上衣袍已破,北地苦寒,也先却仍然不给他添换新衣,想起六宫粉黛,旧日繁华,正自伤心欲绝,忽见石门开处,也先与张丹枫并肩走入。祈镇吃了一惊,只听得也先问道:“你认得他吗?”祈镇猜不透张丹枫的来意,惊魂不定,嗫嗫嚅嚅,含糊答应,也先笑道:“他是你的仇人,又是你的恩人,你知道吗?”张丹枫道:“求太师准我与他单独面谈片刻。”也先道:“好吧,你们中国人做的事情,真是令我猜想不到!你们两家曾争夺天下,如今却又要促膝谈心了!”石塔顶层间为两边,祈镇被囚在内进的斗室之中,也先自出外边与守卫的武士们闲话。
祈镇瑟缩不安,只觉张丹枫的眼光似利剪般在他面上扫来扫去,忽地笑道:“你做惯皇帝,从未尝过人生苦味,吃一点苦也好。”祈镇大愤,怒道:“原来你以前是假作好心!我亦知道庶民之仇易解,天子之仇难解,你既是也先的亲信,我但求你准我全尸,要杀速杀,天子不能受辱!”张丹枫似笑非笑,全然不理会他的说话,自顾自地说道:“你受了这场苦难,以后也应知道该怎样去做皇帝了吧?将来你回宫之后,可不要忘了今日所受之苦呵!”祈镇怔了一怔,忽地跳起来道:“你说什么?”
张丹枫淡淡说道:“最多不过几月,你就可以回去啦!”祈镇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颤声说道:“真的,是也先亲口对你说的么?他肯放我归国,让我重登宝座,哈,重登宝座?”张丹枫道:“不是也先愿意放你归国,是于谦要接你回去。”祈镇笑容顿敛,似是从暖室之中突然掉进冰窟,脸上现出一派愤怒而又绝望的神情,指着张丹枫骂道:“我虽被囚,还是天子,你怎敢再三戏弄于我?”张丹枫既觉可气,又觉可怜,盯着祈镇说道:“你若指望敌人自愿放你回去,那是终生休想。只有中国的人要你回去,你才有一线生机。你以为只有也先才操有生杀之权么?实话对你说吧,你的命运操在于谦手中,于谦说你能够回去,你就能够回去!”这霎时间,祈镇只觉张丹枫的眼光、神气和语调都含有一股令人信服的力量,叫人不敢怀疑,祈镇顿时被他镇慑住了,嗫嗫嚅嚅地道:“这是怎么个讲法?”张丹枫道:“就因为你好坏也算是一国之君,留在敌人手中,总是中国的耻辱,就是因为这个缘故,所以我们要你回去。有中国做你的靠山,也先怎敢不放你回去?”约略地将中国和瓦剌的当前形势分析给他听,祈镇又惊又喜,道:“我若能够回去重登宝座,必然封你做一个大大的官,你说你欢喜做什么?御林军统领还是九门提督,再不然就做兵部尚书,我总能如你所愿。”张丹枫冷冷说道:“你回去之后,是否再做皇帝,那是你们皇室内部的事情,这个我和于谦都管不着。我也不希罕你的官儿!”祈镇稍感失望,喃喃说道:“能回去就好,能回去就好!”似乎想起什么,忽又精神一振,道:“满朝文武多是我亲信之人,祈钰抢不了我的宝座的,我回去之后,他自然要让我再为天子。你不做官也行,我可以随你欢喜,给你赏赐。”张丹枫厌烦之极,冷冷说道:“我什么都不要,只求你一事。”祈镇道:“什么事情,我都可以答应。”张丹枫道:“你回去之后,若然重为皇帝,你对于谦怎样?”祈镇道:“这个——”张丹枫道:“他在你被俘之后,另立新君,你心中一定很恨他了?”祈镇忙道:“不,不,我回去之后,马上将他连升三级。”于谦目下已是内阁学士(相当于丞相)兼兵部尚书,官居一品,根本就不可能再升三级,祈镇口不择言,胡说一通,张丹枫又好气又好笑,道:“于阁老也不是贪图富贵的人,但愿你回去之后,手下留情,饶他一死就好啦。”祈镇连连说道:“这个自然,这个自然!”张丹枫厉声喝道:“你话可真?”祈镇怔了一怔,大声说道:“天子无戏言!”
张丹枫微微一笑,正欲说话,忽听得外面传来了叫化子唱“莲花落”的声音。
张丹枫心中一怔,听得外面唱道:“一朵一枝莲花,皇帝也曾为叫化,皇帝轮流做,明年到我家。这里藏有个好宝贝,我们要向你讨化啦!”下面人声嘈杂,似是在向那些叫化子追逐,忽听得外边的武士大叫道:“有刺客!”接着“咕咚”一声,一个武士刚从窗口跳出,还未跳上屋檐,就给人打跌坠地。
张丹枫不由得吃了一惊:这化子好俊的功夫!说时迟,那时快,只听得“轰隆”一声巨响,囚房的窗口给人打开,一个化子跳了进来,右手持棒,左手一伸,向着祈镇当头抓下,祈镇吓得“哇哇”大叫,张丹枫不及拔剑,骈指一戳,那人忽地叫道:“张丹枫是你!”身形一闪,迅即飞起一脚,又踢祈镇的膝盖!
张丹枫道:“呀,原来是毕老前辈!”毕道凡那一腿来势甚劲,张丹枫只得使出大力金刚手法,在他脚底轻轻一捺,毕道凡倒跃出去,背脊碰墙,气呼呼地叫道:“张丹枫,你闪开!”张丹枫道:“有话好说,不要吓唬这位落难的皇帝啦!”毕道凡怒道:“你怎么啦?你替也先做看门狗吗?”手起一棒当头砸下,张丹枫哪有时间细说,只得拔出白云宝剑,反剑一挥,“当”的一声,火花飞溅,两人手腕都觉酸麻,张丹枫叫道:“毕老前辈,你先走出此门,指定个地点,我再去拜候聆教。”毕道凡不容分说,连劈三棒,着着抢进,左手一伸一缩,仍然想抓皇帝。
这时下面嘈嘈杂杂,只听得兵器磕击之声,震耳欲聋,也先在外面大嚷大叫,叫些什么,张丹枫却听不出来。只见房门开处,两个武士提刀抢进,毕道凡一个盘龙绕步,降龙棒一招“云横秦岭”,自左至右,一封一扫,两个武士手中的单刀都给磕飞,毕道凡圆睁双目,猛地喝道:“避我者生,挡我者死!”毕道凡绰号“震三界”,这一喝神威凛凛,煞是惊人,两名武士不由自已地连连后退。这时只听得“格登格登”的沉重脚步声,哎哟哟的呼叫声,乒乒乓乓的碰击声,似是有人从下面直打上来。毕道凡满面杀气,极力想闯过张丹枫的阻拦,追逐皇帝。
张丹枫喝道:“你抓他做什么?”毕道凡喝道:“你忘了前代的冤仇吗?这厮不配做皇帝,你护他作甚?咱们将他劫回中国,另起义师。”张丹枫怔了一怔:原来毕道凡还有抢夺天下的雄心,正欲说话,只听得外面又是一声巨响,石塔第三层的塔门已给人打开,一个人粗声大叫道:“哈,妙极啦,你也在这里,先吃洒家三百禅杖!”却是谢天华与叶盈盈遍觅不见的潮音和尚。张丹枫一眼瞥出,只见也先躲在一个角落,正指挥卫士堵截。
张丹枫大吃一惊,心道:二师伯生性粗鲁,莫不要被他一杖打死也先,这事可就麻烦!也先的儿子和部将还有几十万大军,若因此而又引起两国的一场大战,只恐流血不止千里。欲要闯出,却又被毕道凡的降龙棒封住。张丹枫习了《玄功要诀》之后,武功虽已比毕道凡高出一筹,但迫切之间却是闯不出去,何况他又不想伤人。张丹枫心中大急,忽地叫道:“震三界,你还有江湖信义吗?”毕道凡怔了一怔,道:“什么?”张丹枫道:“要抢天下,也还轮不到你!”张丹枫初次入关之时,曾带了祖先的信物——那幅苏州藏宝图,到过毕道凡家中,当时两人曾比过一场,毕道凡输了一招,说过以后天大的事情都让张丹枫的说话,亦即是暗示张丹枫若要争夺天下,他只能帮助,不会作对。此时张丹枫此言一出,毕道凡虽仍心有不甘,降龙棒的招数却已缓慢下来,忽地叹口气道:“好,就让你啦!”身形一晃,从打破的窗口窜出。
祈镇吓得面无人色,兀自躲在角落喘气,张丹枫无暇再理会他,急忙一跃而出。只见潮音和尚将那根碗口般粗大的禅杖舞得呼呼风响,与他对敌的是额吉多和另外两名武士。额吉多武功虽是不弱,但潮音和尚的外家功夫登峰造极,一百零八路伏魔杖法凌厉非常,每一杖打下都是力逾千钧,将额吉多与那两名武士杀得只有招架之功,并无还手之力。说来事也凑巧,也先新聘的两名高手,青谷法师与麻翼赞武功不在潮音之下,但这两人恰巧在昨晚被谢天华与叶盈盈双剑合璧,不过两招,就弄得一死一伤,这也造成了毕道凡与潮音和尚能顺利闯进的原因。
也先见张丹枫冲出,冷笑说道:“哼,你们汉人好没信义。”张丹枫一言不发,突地一跃而前,伸手就抓潮音和尚的禅杖,潮音大怒喝道:“你们师徒都不是好人!”禅杖向前一挺,张丹枫倏地收掌闪开,张丹枫这一抓恰是时候,这时潮音和尚正用到一招“力划鸿沟”,势若雷霆,额吉多万难抵挡,却给张丹枫用巧力卸开杖势,额吉多乘机跳出圈子,那两个武士也跟着退下,看张丹枫如何对付。
潮音又粗声喝道:“丹枫,你敢犯上作乱?你再阻拦,看我敢不敢将你一杖打死?”张丹枫道:“你就是将我打死,我也要你退出此地!”潮音和尚禅杖一挥,拦腰疾扫,张丹枫的卸力巧招,只能偶一使用,不敢空手对付潮音的禅杖,只得挥剑相迎,师伯师侄,就在斗室之中大战。张丹枫在初次入关之时,与师伯已不相上下,这时他武功精进,早在潮音之上。潮音和尚连扫了十数杖,张丹枫竟是一步不退,剑招随着杖势所移,潮音和尚的禅杖打向何方,都给他紧紧封住!
潮音和尚气怒交并,猛扫一杖,大声喝道:“丹枫,你目中尚有尊长吗?”张丹枫微微笑道:“请师伯恕罪,说什么也得请师伯先退出这里,以后我再向你慢慢赔罪。”此言一出,室中众武士都是一愕:“咦,原来还是师伯和师侄哩!”“哈,哈,妙极啦,师伯原来还打不过师侄!”“本事不济,却以老压人,好不要脸!”谈论与讥笑之声,喧闹一片,潮音和尚气得满面涨红,陡然大喝道:“小畜生,以后我再与你算账。”禅杖一拖,冲出石塔,只苦了梯间的武士,给他一阵乱打,个个受伤。
张丹枫从窗口望出,只见毕道凡已率领三个乞丐,冲出重围,看这三个乞丐的身手,亦是非凡,下面虽有数十名武士,却是阻拦不住;潮音和尚一出,五人会合,迅即便闯出去了。张丹枫心道:“这几个化子也真本事,不知他们怎会探听得出皇帝囚在此地。”
也先也倚着窗口观望,这时松了口气,回过面来,只听得张丹枫道:“请太师恕罪,敝师伯以为我困在此,有所误会,我自会找他解释。我敢担保以后再也没人来骚扰你啦。”也先亲眼见他出了全力,抵御师伯,解了自己的危险,对他甚有好感,笑道:“好啦,咱们还是照今早的说话办事。你也不必多所疑虑啦!”张丹枫谢了一礼,也先道:“现在可以进去再看看你们的皇上啦!”与张丹枫并肩走入,只见祈镇面色苍白,兀自倚着墙壁发抖,也先微微一笑,心道:“让他回去再做皇帝,倒是于我有利。”说道:“哈,你受惊啦,苦尽甘来,待你们的使者到来,你就可以回去再享福啦。但愿你不要忘了我的好处才好。”祈镇正想道谢,忽见张丹枫向他打了一个眼色,猛然省悟自己乃是一国之君,也先不过是瓦剌的太师,若向他谢恩,实是有辱国体。于是一挺胸脯,道:“不劳有礼,你的好处我记住啦!”张丹枫道:“太师,我还要求你一事。”也先道:“何事请说。”张丹枫将身上一件轻软的狐皮披肩脱了下来,道:“求太师准我将这件披肩送与他。”也先作了一个惊诧的表情,道:“呀,我事忙照料不到,底下的人也真疏忽,竟没有给你们的皇上添置新衣?来人呀!”马上叫来看守的人,吩咐他给祈镇度身,置换新的皮衣,又吩咐每餐饮食,都要照自己所吃的多弄一份,送与祈镇。
张丹枫仍然将披肩掷下,随在也先之后,转身走出,临行一瞥,只见祈镇眼中,有两点晶莹的泪光,张丹枫心道:“看他如此,心中想也应有所感动。但愿他能记住今日之事,以后回去,不要难为于谦才好。”
张丹枫怕脱不花纠缠,出了石塔,急忙告辞,先到旅舍去看云蕾,不料云蕾却已不在,只留下一封信。正是:
才离虎穴龙潭地,柳暗花明又一村。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六回劫后剩余生 女儿泪洒门前伤永别 公子情伤
云蕾的信上只是寥寥数行,叫他诸事办妥之后,即到东门外的碧罗山上相会。那碧罗山是个名胜之地,靠近瓦剌京城,山上有几处人家。张丹枫看信之后,心中暗暗纳罕:云蕾从未到过瓦剌京城,人地生疏,怎么会住到碧罗山上?而且又没写明住址,找起来岂不麻烦?又想到她急急迁居,定是逃避也先的侦骑,免不了为她担忧。
云蕾既走,张丹枫只好先行回家。也先派来监视的卫士果然全已撤走,澹台灭明给他开门,两人相见,自有一番欢喜。澹台灭明道:“前几日我们被困在府中,真是闷极了,依我的性儿,真想打出去。只是主公却坚决不许。”张丹枫笑道:“还是不要打的好。我的父亲呢?”澹台灭明道:“主公近日心事重重,你回来了正好。他就在书房内。”
张丹枫轻轻走进书房,只见父亲正在支头默坐,若有所思。张丹枫叫了声“爸爸”,张宗周道:“嗯,你回来了,我还以为今生难以再见你呢!”眼泪潸然而下,张丹枫道:“不孝儿回来请罪了。”张宗周道:“我听澹台将军说你到过苏州了?”张丹枫道:“正是为此请罪,祖先的宝藏和那张地图我都已发掘出来,但却送给明朝的于谦,让他帮助朱家天子,打退瓦剌了。”张宗周道:“你的行为,我从澹台将军口中亦已约略知道,你此举对中国有功,但咱们张家却永无机会再争天下了。”张丹枫默然不语,正想措词劝说,张宗周又叹口气道:“生不愿为上柱国,死犹不愿作阎罗,阎罗点鬼心常忍,柱国忧民事更多。我经过了这场巨变,雄心壮志,已渐消磨。宰相亦不愿做了,做皇帝那更麻烦,你既不愿作开国之君,我亦愿就此终老异国了。你做的事情我不怪你就是。”张丹枫道:“爹,落叶归根,我还是望你重回故土。”张宗周又叹了口气,挥挥手道:“你日来劳累,先去歇歇吧,今晚再说。”
晚饭之后,张丹枫与父亲漫步园中,但见明月之下,花影扶疏,绣槛雕栏,风光如昔。两父子倚栏相对,久久无言。张丹枫折下一朵梅花,道:“此处梅花开得比往年更好了。”张宗周道:“是么?你到过苏州故宫,那里的风光如何?”张丹枫道:“那里已给官家卖出,作为土霸的园林,壁上的碑帖亦已剥落模糊了。”张宗周不胜叹息。张丹枫道:“大人不必担心,那地方又已给孩儿赢回来了。”张宗周道:“怎么?”张丹枫将当日与九头狮子赌快活林之事说了一遍,张宗周虽然心事满怀,也给他引得哈哈大笑。张丹枫道:“为儿不孝,但愿能侍奉大人回去,让大人在园中安享晚年。”张宗周更叹口气,神情落寞之极。
张丹枫道:“大人正好趁此机会,退出是非之场。”将今早与也先的谈话,都告诉了父亲,说道:“我已擅作主张替父亲答允了也先,明儿就递上辞呈,不再做这劳什子的瓦剌丞相了。”张宗周道:“这正合我的心意,做了二十多年的丞相,我是觉得很疲倦了。当年本就无心做这丞相的。”张丹枫道:“云无心而出岫,鸟倦飞而知还。父亲,咱们还是重回家园的好。”张宗周又叹了口气,低声吟道:“云无心而出岫,鸟倦飞而知还。陶渊明这两句说得好,归去来兮,是应该归去的时候了。”张丹枫喜道:“那么大人明早递上辞呈,咱们待明朝的使臣到来,两国议和之后,便行归国。”张宗周摇了摇头,忽地沉声答道:“我所说的归去,不是你所说的归国。”张丹枫怔了一怔,道:“怎么?”张宗周道:“酒阑席散人归去,富贵繁华一梦空。我在尘世混了六十年,也应该归去了。”声调苍凉之极,原来他说的“归去”指的乃是“撒手归西”。张丹枫颤声说道:“大人老当益壮,距百年之期尚远,何为出此不祥之言!”张宗周凄然笑道:“天下无不散之筵席。”张丹枫急道:“江南水软山温,正宜回去颐养。”张宗周道:“我还有面目重回江南吗?昔日楚霸王不肯渡过乌江,他也是不愿重见江东父老呀!”矛盾苦闷的心情,溢于言表。张丹枫道:“这怎么能相比呀?”犹待劝说,张宗周摆摆手道:“我意已决,不必多言,丞相之职可辞,祖先的土地是不愿重踏了。”张丹枫道:“那么父亲是否认为孩儿此次中国之行是做错了?”张宗周抬首望天,远处隐隐传来胡笳之声,半晌说道:“若然是我年轻四十年,我也会像你这样干的。因人成事,大不可靠。现在我已知道想借瓦剌的势力恢复我们大周的国运,这想法是错的了。”张丹枫既忧且喜,激动叫道:“爹……”张宗周截着说道:“不必说了。哎,不过我可得提醒你,也先此人,甚是狡猾,还得提防他反复才好。呀,我但愿明朝的使臣快快到来。我纵死在瓦剌,也终于忘不了中国呀。听你所说,于谦是百年难遇的贤臣,但愿中国从此国运昌隆,我能见着他派来的人也好。”
这霎时间,张丹枫觉得与父亲距离很近又似很远,感觉到父亲心弦的跳动又似觉不能理解,正自凝思,忽见花树扶疏之处,人影一闪,陡听得澹台灭明喝道:“何人如此斗胆,擅闯相府?”呼的一掌劈去,只听得“咔刺”一声,一棵花树,登时断了,一个灰衣人从花树丛中直窜出来,澹台灭明踉踉跄跄地倒退几步,才稳得住身形。张丹枫大吃一惊:谁人有此功力?只听得那人哈哈笑道:“丹枫,你回来了?”张丹枫定睛一看,却是自己的大师伯董岳,欢喜之极,立刻介绍他与父亲相见,陪他回转客厅。
宾主坐定,董岳啜了口茶,哈哈笑道:“澹台将军,你的铁琵琶掌功夫比以前更俊了。”澹台灭明也笑道:“你的大力金刚手也更难抵挡了。”张宗周道:“小儿这次在国内得师伯照顾,感激不尽。”董岳道:“敝师弟在瓦剌十年,得你照顾,我更感激呢!”又笑道:“丞相之心,我今夜始知,敝师弟果然没有说错,好在我没有鲁莽行事。”张丹枫心中一怔,想道:“幸而他听到我父亲后半截的谈话,若是二师伯,只怕一来就要动手了。”
张丹枫道:“师伯见到我的师父了吗?”董岳道:“见着啦。”张宗周道:“谢先生去了多日,事先我毫不知道,担心得很。他既回到京城,何以不与先生同来?”董岳啜了口茶,沉吟不语,澹台灭明道:“也先的卫士虽已撤退,难保他不会再派人来暗探。我到前面查夜看看。”话毕即行。张丹枫笑道:“澹台将军也忒多心,他怕我们有什么话不便在他面前说呢。”董岳道:“不错,我所要说的正是他师父的事情。”澹台灭明的师父上官天野正是玄机逸士的对头。张丹枫怔了一怔,道:“怎么?上官这老魔头不是早已埋名隐世,难道现在又再出山了么?”
董岳道:“他可没有出山,但我们却要给他去拜山了。”张丹枫道:“怎么?”董岳道:“这老魔头不知怎么打听到我们几师兄弟都在瓦剌,派人通知了我,要我们进山去谒见他。”张丹枫道:“他这是什么意思?”董岳道:“我也不知道呀。大约是想较考较考我们吧。他是老前辈,既有此命,不可不依。”张丹枫沉吟说道:“可不知澹台将军知道此事否?”董岳面色一沉,道:“他若不说,你休提起。”武林中规矩,两派的尊长若有相争,门人弟子纵有往来,也应避忌。张丹枫对这些规矩本不放在心中,但见师伯说得如此郑重,也就不好多所说话。
董岳续道:“三十年前,咱们的师父与上官天野在峨嵋之巅,斗了三日三夜,不分胜负,那时本有三十年之后重会之约,但不久他们两人就都隐居,一在中原,一在蒙边,彼此不相往来。我也以为这事说过便算了。哪知今年春初,听这里的一位武林朋友说,上官天野仍有意践约。所以我才赶回去通知你的师祖,当时他老人家不置可否,只说你们先到瓦剌去吧。还不知他会不会来呢?”张丹枫道:“我听师父说过,师祖所创的双剑合璧的玄机剑法,就是准备对付这老魔头的,想来他老人家不愿亲自出手了。”董岳道:“双剑合璧的威力我尚未见过,三师弟和四师妹虽然聪颖过人,比我强得多,但若说要对付那魔头,那却还相差尚远。”张丹枫深知双剑合璧的威力,对董岳之言,殊不相信。但不愿在师伯面前,夸耀自己师父的剑法,亦不出声。董岳忽道:“丹枫,你的小友呢?”
董岳口中所说的“小友”,当然指的乃是云蕾,张丹枫心头一跳,他尚未与父亲谈过,不愿便即提出,当下抛了一个眼色,董岳似解不解,道:“你就不挂念她了吗?”张宗周道:“枫儿,你既与好友同来,就该请他来见我呀。”张丹枫道:“他有事先走了。”董岳道:“她不是要到唐古拉山南面的峡谷去找母亲吗?”张丹枫心头又是一跳:原来董岳亦已见着云蕾了,要不然他不会知道此事。当下欢喜之情不自禁地流露出来,他是绝顶聪明的人,当然猜到云蕾之住到碧罗山乃是董岳的安排了。
张宗周面上现出疑惑的神情,问道:“什么朋友?”张丹枫道:“一位肝胆照人的朋友。”张宗周道:“既然如此,他日你一定要请他到咱们家里来。”张丹枫应了一声,想起云蕾发誓不愿见他父亲,心中无限凄酸。
董岳又道:“上官魔头就在唐古拉山北面的高峰,从南面峡谷愕罗族人聚居之地北行,爬上北面的高峰,大约有三日的路程。适才张大人问起天华,他已经先去了。”张丹枫道:“上官天野叫你们何时拜山?”董岳道:“日期尚未确定,总在清明之前。天华先走,是我叫他去先会一位武林朋友,必要之时,出来调解的。你的二师伯呢?听说他也来了,只是天华和我都还没见着他。”张丹枫道:“他和震三界毕道凡在一起。”当下将昨夜发生之事,约略说了一遍。董岳笑道:“潮音的脾气还是依然如故。好吧,我再逗留几天,找到他后和他说话。”张丹枫忽道:“那么,明天我也先走了。”
张宗周愕然道:“枫儿,你刚回来,怎么又走?”张丹枫道:“师尊有事,弟子服其劳。我的师父既然前往履险,我怎能不追随呢?”张宗周想起自己的儿子乃是谢天华一手培养成材,张丹枫所说的自是正理,当下虽觉黯然,却也不加阻挠。只是问道:“你那匹照夜狮子马呢?”张丹枫道:“我那位朋友带它先走了。”张宗周“哦”了一声,心道:他和这位朋友交情确是不比寻常。心中越发想知道那是何人。
第二日一早,董岳和张丹枫向张宗周辞行,张宗周道:“我送你们出去。”携着儿子的手,缓缓而行,董岳则在澹台灭明陪伴之下,先到门前相候。张丹枫道:“爹,你回去吧,你还要上朝呢。”张宗周道:“辞呈昨夜我已修好了,不必着忙。从此我无官一身轻,只有盼望你回来了。”张丹枫道:“爹爹不必挂心,我和师父都会回来的。”张宗周道:“只恐你回来之后,又要走了。你回来时,明朝的使臣想亦应当来了。”张丹枫道:“你为什么不与我们一同回去?”张宗周道:“昨夜早已说过,不必多说了。”张丹枫忽道:“爹爹可还记得以前那位明朝的使臣云靖吗?”
张宗周怔了一怔,张丹枫只觉他的掌心淌汗,微微发抖,过了半晌,张宗周叹了口气,说道:“呀,三十年了,三十年前之事还历历如在目前,云使臣是我生平所见的第一条硬汉,我怎会不记得?算起来他回国也有十年了。”张丹枫道:“他刚踏进国门,便被王振假传圣旨,将他害死了。”张宗周道:“这事情我亦听说。呀,都是我的罪过。想那时我少年气盛,恨极明朝的天子,连同效忠明朝的人,我都憎恨。以至令云靖在冰天雪地的湖边,牧马了二十年。他二十年来饮冰嚼雪,对朱家天子始终是丹心一片,他虽然是与我作对,我倒很佩服他。近年来我一想到这件事情,就觉得难过,这是我生平所作的唯一罪孽。我倒希望将来明朝派来的使臣,也像云靖一样,是个铁铮铮的硬汉。”张丹枫忽道:“听说云靖还留下两个孙儿,一男一女,年岁和我差不多。”张宗周道:“是吗,但愿能见着他们。”张丹枫道:“若然他们有求助于你的地方,你愿意吗?”张宗周道:“你是我所宝贝的儿子,若然要为了他们,舍弃了你,我也情愿。”忽又叹道:“他们若然还在人世,长大成人,定知他爷爷当年之事,他们一定将我当作仇人,又怎会向我求助?”张丹枫听他父亲所说的话,出于脾腑,心中大慰,只听得他父亲又道:“你怎么知道这两个孩子的下落?”张丹枫本想将他与云蕾之事说知,但一转念间,却又忍着不说,只道:“听说他们也跟了明师,学成了一身武艺,云靖的孙儿,好像还在明朝为官呢,我是听得江湖上的朋友说的。”张宗周喜道:“这样我就安心了。但愿将来明朝派来的使者,就是云靖的孙儿。”
说话之间,已到了门边。张丹枫道:“爹爹保重。”和董岳走出后门,只见张宗周泪光莹然,还倚在门边凝望。
董岳道:“天华师弟真有耐心远见,现在我才知道他肯留在你们家中十年的理由。你的父亲愿暗助中国,看来也先亦兴不起什么波浪了。”
张丹枫道:“师伯,咱们现在上哪儿?”董岳道:“当然是上碧罗山呀,你的小兄弟正在挂念你呢。”张丹枫道:“原来是你老叫她上山去住的。”董岳道:“碧罗山上有我的一位朋友,云蕾在客店居住,终是不妥,因此我叫她到这位朋友家中暂住。”
两人脚程甚快,不到一刻就来到了碧罗山。寒冬肃杀,满山黄叶,但张丹枫心中却充满生气,对着残冬腊月,却如看见了明媚的春光。走上半山,只见山坡上一家人家,土墙木门,倒也齐整,门前倚着一个少女,正是云蕾。张丹枫叫道:“小兄弟,小兄弟,我回来了!”云蕾淡淡应了一声,神情甚是冷漠。董岳瞧了他们一眼,摇摇头道:“你们真是一对冤家。”
张丹枫道:“我和父亲谈起当年之事,他甚是后悔。”正想告诉云蕾,他的父亲是怎样盼望能见到他们,云蕾冷冷说道:“我也在后悔呢。”张丹枫道:“后悔什么?”云蕾道:“我的爷爷牧马,我的母亲现在给人家放羊,将来若和你一道见着母亲,我也不知该怎么说好。”张丹枫叹了口气。原来云蕾是觉得和他相好,对不起母亲,故此后悔。董岳笑道:“你们这两个小家伙一见面就唉声叹气,真令我这老头子莫名其妙,有话进里面去说。”张丹枫叹气道:“我就是赴汤蹈火,也要同你寻着母亲。将来不论伯母怎样责怪我,我也甘受。”云蕾忽地噗嗤一笑道:“责怪你做什么?我的母亲生平从不责怪人的。别作得那样可怜相啦。”一笑之下,春意盎然,好像满天的阴霾都被阳光驱逐了。
董岳的朋友是一位客居蒙古的回族武师,甚是豪爽,接他们进门之后,便自去洗剥昨日猎来的一头黄羊,给他们下酒。三人坐定,云蕾道:“三师伯和师父昨天已经走了。”董岳道:“我已与丹枫说过,我还要在这里逗留几天,待寻见你的二师伯和毕道凡之后,再赶到唐古拉山的南高峰赴会。你们寻到了云蕾的母亲后,也要即时赶往,也许咱们老幼两代,都要合斗那老魔头呢!”云蕾道:“那老魔头就这样厉害吗?”董岳道:“咱们合斗他,我看也还没有把握必胜呢。”云蕾道:“如此说来,岂不是比紫竹林中那位老婆婆还要厉害?”董岳一怔,道:“什么老婆婆?”云蕾想起谢天华的话,说是此事除了师祖之外,只有大师伯知道,立即问道:“是一位不肯透露姓名,能够用竹叶作暗器打人的老婆婆。大师伯,你知道她的来历吗?”当下将那日在紫竹林中所遇到的事情一一说与董岳知道。董岳道:“想不到这位老前辈还在人间,尚未忘情当年之事。她既然现身,将来或许也会插手,事情只恐更麻烦了。”云蕾道:“她到底是什么人?”董岳道:“她和咱们的祖师与那个老魔头大约都有过一段渊源。只是咱们做小辈的不便谈论,将来你自然会知道的。”云蕾不敢再问,心中更是纳闷。
吃过了饭,方交中午,云蕾思母情切,催张丹枫收拾,辞别了主人和大师伯,先行动身。那匹照夜狮子马被云蕾带到此地,多日不见主人,见张丹枫走近,便昂首长嘶,表示亲热。张丹枫手抚马颈,笑道:“又用得着你了。”与云蕾各自跨上宝马,绝尘而去。
时序已是深冬,愈向北行,朔风愈烈,道路都已被雪掩盖,白茫茫一片,与原野相连,分辨不出。路上绝少行人,张丹枫在马前扬鞭,高声歌道:“但得两心如白雪,不教半点染尘埃。”云蕾道:“酸秀才,你再风呀云呀的一吟,风雪一来,那就更冷得难行了。”张丹枫笑道:“再大的风雪也冷不了我的心。”说话之间,风雪果然来了。
雪片纷飞,朔风怒号,俨如有万马奔腾之势,张丹枫与云蕾逆风奔驰,衣襟上、马鞍上尽是雪花,张丹枫索性解开衣纽,披襟迎风,扬鞭顾盼,大呼痛快。云蕾忽道:“咦,你听,这是风声还是啸声?”张丹枫侧耳细辨音响,奇道:“风声中夹杂着清啸之声,还有马蹄追逐的声音呢。而且发啸之人,定是武功高明之士,咱们上前看看。”
张、云二人放马飞跑,跑了片刻,只见前面白皑皑的雪地上,有一团黑影滚来滚去,正是两条大汉在雪地上厮打。旁边还有三骑健马,马上的骑客是两个女人和一个身躯魁梧的大汉。
张丹枫道:“似乎是我们认识的朋友。”再放马走了半里之地,勒着马头,向前一看,原来前面那几个人正是黑白摩诃和他们的波斯妻子,在雪地上和人厮打的是黑摩诃。张丹枫叫了一声,再看清楚时更奇怪了,和黑摩诃厮打的人竟是以前明朝的大内总管康超海!
只见那康超海一身蒙古牧民的服饰,衣裳已被黑摩诃抓裂几处,更显得形容憔悴,满面风尘之色。康超海的气力远不及黑摩诃,就在张丹枫勒马而观的时候,只见他又被黑摩诃摔了一个筋斗,张丹枫正自奇怪他们为什么打架,只见康超海摔了一个筋斗,立刻翻身起来,拔出一柄马刀,狠狠地向黑摩诃劈去,口中骂道:“恶强盗,胆敢在太岁头上动土,偷我的东西,赶快还来,万事皆休,否则就一刀将你劈了!”黑摩诃哈哈大笑,拔出绿玉宝杖,反手一迎,只听得当啷一声,火花飞溅,康超海的马刀碰了一个缺口,黑摩诃笑道:“我还未见过太岁哩,你好好和我说,还有商量,你若想逞强,哼,哼!看是你一刀劈了我,还是我一杖打碎你的狗腿!”话说之间,两人手底都不放松,瞬息之间已换了三、四招。张丹枫十分奇怪,黑白摩诃所做的珠宝买卖,规模之大,世无匹敌,何至于要偷康超海的东西?但看那黑摩诃杖法虽然凌厉,却是未下杀手,又似乎是有意相让。
张丹枫知道康超海不是黑摩诃的对手,心道:“此人虽然行为卑鄙,但总算和我有一面之雅,不知他何故与黑白摩诃发生纠纷,不如我上前替他们调解吧。”纵马上前,就在这一瞬间,只听得康超海惊叫一声,连连后退。
白摩诃驻马观斗,这时也看清楚是张丹枫来了,欢喜之极,叫道:“大哥,是张公子来了!”黑摩诃叫道:“张公子来得正好,你把那几件宝贝给他瞧瞧,看他认得么?”张丹枫道:“什么宝贝?”康超海见是张丹枫,心中更是吃惊,但又希望他能帮助自己,急忙叫道:“这两个强盗,偷盗了我的宝贝,丹枫,你给我主持公道!”
张丹枫问:“你有什么宝贝?”跳下马来,正想上去劝解,只听得黑摩诃大笑道:“是啊,你有什么宝贝?你昨日还矢口否认身有宝物,怎么现在又说是你的了?”康超海急道:“丹枫,那真是我的宝贝。”张丹枫道:“你哪里来的宝贝?”白摩诃拿出一个黄布包裹,递给张丹枫道:“你瞧都在里面,我看那几件宝物,来路不正,敢情也是这厮偷来的,你给我们瞧瞧,给我们认认这几件宝物的来历。”
张丹枫心念一动,这黄布包袱乃是他见过的。明军在土木堡被围之时,康超海阵上私逃,到一家农家投宿,恰好被张、云二人撞见,他背上背的就是这个黄包袱,里面都是金元宝,当时曾被张丹枫掷于阶下,他拾起来就逃跑了。张丹枫心道:“这几个金元宝怎会放在黑白摩诃心上?”解开包里,忽见宝光外露,原来除了十几锭金元宝之外,还有好几件异宝奇珍!
一件是尺余长的碧玉珊瑚,通体晶莹,毫无瑕疵,比云蕾送给石翠凤做聘礼的那支珊瑚还要名贵得多。一支是嵌有两颗“猫儿眼”宝石的头簪,簪上有“孝欣皇后”的几个籀文篆字。另一样是镇纸用的宝石狮子。还有一样就更名贵了,竟是正统皇帝的龙纹汉玉私章,有“正统皇帝之印”几个金文刻字,那是仅次于国玺的宝物。另外还有一件商代的古董,一串珍珠项链,都是价值连城的大内宝物。
张丹枫冷冷一笑,道:“你哪里来的这些宝物?”康超海道:“都是皇上历年赏赐我的。”张丹枫冷笑道:“皇上连他的私章和皇后的头簪都赏给你吗?”这时张丹枫已是心中了了,料想定是康超海在土木堡私逃之时,把皇帝随身携带的珍宝一古脑儿偷了,以至连那“天子之印”以及皇后送与皇帝留念的头簪都一同盗去。刚从土木堡逃出之时,他还不敢包在包袱内,所以当时张丹枫没有发现。
张丹枫所料不差,那些珍宝都是康超海偷自正统皇帝身上的。那时他以为中国必被瓦剌所灭,天下定将大乱,所以他想偷了这些珍宝,然后隐姓埋名做个富家翁,不料后来也先兵败,新帝登基,康超海做贼心虚,而且他的两个师叔铁臂金猿与三花剑又都给张丹枫收服,投了于谦,对他临阵私逃的行为很是不齿。他生怕师叔追查,又怕新帝知道他偷了正统皇帝的宝物,故此把心一横,逃到蒙古,想在蒙古购置牧场,安享余生,但那些宝物却又难以脱手;他又想献给也先,在瓦剌求一官半职,正自踌躇不定,却在路上碰到了黑白摩诃,黑白摩诃做了几十年的珠宝买卖,一看就知道他身上藏有非常的宝物,对他的来历甚是怀疑,当时本想向他收买,但康超海矢口否认,黑摩诃一时性起,就在晚上施展空空妙手,将他的宝物以及黄布包袱内的金元宝都尽行偷了。
此时康超海被张丹枫质问,顿时口哑,答不出话来。张丹枫道:“亏你是大内总管,皇帝待你不薄,你在危难之际,弃他而逃,已是该死,还敢偷内府的宝物!”黑摩诃大笑道:“果然你也是偷来的。哈,你还是什么大内总管吗?好,吃我一杖!”天魔杖法一展,有如天风海雨,逼人而来,倏地便下杀手,康超海施展平生本领,使尽吃奶气力,挡了五招,第六招再也招架不住,马刀给黑摩诃一杖打飞,杖头下戳,眼看就要插进他的丹田要穴。张丹枫心有不忍,叫道:“饶他一命,废了他的武功吧!”黑摩诃一杖下戳,杖头一偏,便在他的肩头重重击了一记,可怜康超海肩上的琵琶骨已被敲碎,所练的金钟罩也给破了,武功尽废,只能像常人一样的了。
张丹枫笑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你今幸而不死,算是天大的造化,以后好好做人吧。”康超海得饶了性命,哪里还敢说话,急急落荒而逃,他从怀有重宝变成身无一文的穷汉,武功又废,后来只好在牧场替人做工,劳碌一生,郁郁而死。
康超海走后,黑白摩诃重与张丹枫施礼相见,彼此大笑。张丹枫道:“你们从哪里来?”黑摩诃道:“我刚从印度做了一趟买卖回来,前日才经过唐古拉山。”张丹枫心头一动,道:“那是愕罗族的地方啊,你们有见着酋长吗?”白摩诃笑道:“我们是买卖人,哪有闲功夫去拜会酋长。倒是另有一些贵人去拜会他了,酋长这几天正忙着呢。”张丹枫道:“什么人去拜会他?”黑摩诃道:“听说是也先的使者。”张丹枫道:“嗯,是也先的使者吗?”白摩诃道:“听说也先要收买他,共同对付阿剌,我也是在路上听得朋友说的,看来瓦剌将有内乱,我们的同行怕战乱之中会有损失,都准备南下。呀,你的父亲是瓦剌宰相,这事情你还不知道吗?”
张丹枫道:“听到一点风声。”眼珠一转,忽道:“你们将那两件宝物,图章和玉簪让给我吧。家父在瓦剌京城还有点产业,都折价与你交换吧。”黑摩诃大笑道:“不卖,不卖!”这两样东西,一件是国宝,一件是皇后的东西,张丹枫想赎回来将来送还正统皇帝,听黑摩诃说不卖,甚是失望。只听得黑摩诃又笑道:“卖是不卖,但可以送给你,反正是拾来的。好,不止是那两件宝物,这黄布包袱里面的都送与你!”张丹枫道:“什么,这怎么行?”黑摩诃又大笑道:“天下就只许你仗义疏财吗?上次蒙你发还我们输掉的地下宝藏,这几件东西你既合用,就一定要请你收下了。”张丹枫眼珠一转,笑道:“好,既然两位这样慷慨,那我也就不再客气,全收下了。我还要请你们兄弟代做一事。”
黑白摩诃平生对谁都不买账,唯独佩服张丹枫,当下说道:“你说吧,天大的事情,我们兄弟也能为你担当。”张丹枫微笑道:“也不是什么大事情,请你们顺便替我带一封信。”黑摩诃道:“送给谁的?”张丹枫道:“你们此行,大约要经过阿剌知院管辖的西部部落吧?”白摩诃道:“不错,你是要送信给阿剌吗?”张丹枫道:“正是。”旅途没有纸笔,张丹枫就用宝剑在一块羊皮上刺出字迹,“写”好了一封信,又取了两件珍宝,交给黑摩诃道:“就烦你将这封信和这两件珍宝,送给阿剌。”黑摩诃随手收下,当下与张丹枫告别,分头赶路。
云蕾问道:“大哥,你写的是什么信?”张丹枫道:“替愕罗酋长与阿剌相约联盟的信。”云蕾诧道:“你怎么知道愕罗酋长会与阿剌联盟?”张丹枫笑道:“此事已在我安排之中,三日之后,你就知道了。”
两人的坐骑,都是世所罕见的宝马,虽风雪路滑,每日仍能走三四百里,三日之后,果然赶到了唐古拉山的山南,两人放缓绳缰,慢慢走进峡谷。
云蕾放眼旧游之地,童年情事,依稀尚能记忆,云蕾指点沿途景物,说是在那棵大树下曾和邻家的女伴捉迷藏,那个大石边,曾是她经常坐卧的地方,说着说着,不觉滴下泪来,显得既是兴奋,又是悲凉。张丹枫道:“就要见着妈妈了,还哭什么?”云蕾揩了眼泪,道:“我是太高兴了。嗯,你说我好不好和你一同去见她?”张丹枫道:“有什么不好,怕妈妈笑话你吗?”云蕾道:“呀,就怕她知道你是我家的仇人。”张丹枫道:“只要你不把我当作仇人,伯母也一定会将我当作侄子看待。”云蕾一想母亲是个极慈祥的心地善良的女人,如果把和张丹枫的事详细给她说个清楚,她一定不会怪责,只要母亲允许,就不怕哥哥阻挠,想到此处,不觉展眉一笑。张丹枫道:“你笑什么?”云蕾道:“就要见着妈妈了,难道还不高兴吗?”忽而想起妈妈现在正在酋长家做饲马的佣妇,不知受尽多少委屈辛酸,又不觉悲从中来,笑容顿敛,愁锁眉端。
张丹枫作了一个怪脸,笑道:“忽哭忽笑,何苦来哉!”云蕾给他逗得又是展颜一笑,道:“你也是这样的啊。”张丹枫道:“那么咱们是越来越相像了。”云蕾杏面飞霞,道:“油嘴滑舌,不再和你说笑了,咱们快去见酋长。”
张、云二人骏马雕鞍,举止不凡,早就引人注意,走进峡谷,便有人跑去报告酋长,说是有如此这般的两个陌生人进来。云蕾在前带引,到了酋长门前,说出来意,立刻有人进去通报,酋长门前,张灯结彩,显然是招待着贵宾。张丹枫等了一阵,酋长便派人唤他们进去。
张、云二人将马匹交给下人料理,便随着“哈那”(替酋长管事的仆人)进去。哈那将他们带进一间房子,房中烧着两个“火炕”,暖融融一室如春,哈那请他们“上炕”(北方习俗,每到冬天在土炕之下烧火,燃料或是马粪或是煤炭,此炕可作睡床,有客人来时,便请他们坐在炕上取暖),说道:“酋长现正在前厅招待宾客,吩咐你们在此等候,他叫‘吹忠’来接待你们,有什么事情,可以和‘吹忠’说。”吹忠乃是一个部落中的“法师”,权力仅在酋长之下,酋长派吹忠来接待他们,已算是十分看重。
云蕾急于想见酋长问母亲的消息,听说酋长不能接见他们,甚是失望,听到外面马嘶之声,正是张丹枫和自己那两匹马的叫声,不觉想道:“不知这两匹马是不是我母亲去照料?呀,我们在这暖和的房子里做酋长的宾客,她却在马厩里替我们饲马。”心中郁郁不乐,坐在炕上,不发一言。
张丹枫却在有一搭没一搭的和招待他们的那个“哈那”聊天,张丹枫问道:“酋长招待什么宾客?”哈那道:“听说是也先的使者。”张丹枫道:“他们不是早就来了吗?”哈那道:“是呀,他们已经来了七天。”张丹枫道:“那么为何现在才盛筵招待?”哈那支支吾吾,欲说不说。张丹枫微微一笑,摸出一锭金子,道:“你在这里辛苦了,这锭金子送给你买酒喝。”哈那替酋长管事,平时所得的赏赐最多是一两锭小银,几曾见过这么大的一块金子?禁不住眉开眼笑,接过金子,连连道谢,不待张丹枫再问,便自行告诉他道:“听说今天酋长准备和也先订盟,现在外面盛筵招待,恐怕就要举行仪式了。”
张丹枫心中一惊,暗道:“幸喜来快一步。”酋长指定来接待他们的那位“吹忠”还未见到,张丹枫忽然站起来说道:“那么真是巧极了,我们也是太师派来的人,正好赶得及见见他们。我们的太师见他们久不回来,所以派我们来问讯呢。”又掏出两锭金子,道:“请你代我们献给吹忠,作为敬神的礼金。请他不必等候我们了。明日我再去拜会他。”哈那见张丹枫出手阔绰之极,心道:“敢情他们真是也先派来的人,要不然哪有这样阔气。”便道:“那么我请示酋长,叫他派人带你进去。”张丹枫道:“不必再惊动这么多人了,我们自己会进去。你还要在这里等候吹忠呢。”问明前厅所在,不待分说,便和云蕾跨出房门。哈那受了张丹枫的金子,又被他拿话唬着,竟然不敢拦阻。
张丹枫和云蕾走出房间,急奔向前厅,酋长家中的仆人不知他们的来历,只道是酋长请来的,都没有阻拦。两人一直走进客厅,只见里面烛光明亮,酋长正在向两位贵人敬酒。
骤然之间,见张丹枫与云蕾走进,厅上诸人,无不相顾诧异,也先的使者见这两人衣服华丽,器宇不凡,以为是酋长邀请来的宾客,被张丹枫眼光一扫,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点首为礼。酋长因此也误会他们是贵宾的友人,走上前去迎接。
张丹枫微微一笑,将一封信递给酋长,未待酋长发问,又将那件碧玉珊瑚与宝石狮子取了出来,放在桌上,这两件东西是皇帝随身所携带的大内奇珍,一取出来,毫光四射,端的非同小可,酋长眼都定了,只听得张丹枫微笑说道:“这点薄礼,敝主人请酋长一定要赏面收下。”酋长道:“怎敢当太师再赐重礼。”他还以为送礼的是也先,一看那信,只见具名的乃是阿剌知院,吃了一惊,尴尬之极。张丹枫朗声说道:“敝上请王爷即签盟约,共击也先!”
此言一出,也先的两个使者又惊又怒,登时跳起来道:“你是何人?”张丹枫笑道:“咱们都是同行,你们是也先的使者,我是阿剌的使者。”也先的使者怒道:“你敢来破坏咱们的盟约。请王爷发令,将这两人擒下,献给太师。”酋长踌躇不决,张丹枫笑道:“请王爷三思而行。也先虎狼之性,吞并了阿剌之后,你焉能独存?”也先的使者喝道:“你这厮好生大胆,竟敢公然挑拨,诋毁太师,王爷请速下令,将这两人擒下。”酋长见那两个也先使者跋扈非常,再三催促,心中不悦,冷冷说道:“我自有分数。不劳两位费神。”张丹枫又微笑说道:“目下情势,也先兵强,阿剌力弱,助强抑弱,事情甚易;不过呀,王爷可有否想到:力强者难以抗衡,力弱者易于相处?”酋长心中一怔:这正是他七日以来,迟迟未答复也先订盟的原因。这时一听张丹枫这两句话,有如被利针刺了一下,冷汗直流,暗自思量:“此话说得当真不错!也先兵力比我强数倍,事成之后,他若一旦反脸,我是毫无办法抵挡。阿剌兵力与我差不多,他要联合各族酋长共抗也先,那么事成之后,彼此还可相安,各保疆土。”
也先的两个使者见酋长眼光闪烁,显是心思不定,又急又怒,生怕有变,这两人都是也先帐下的武官,刀法甚精,一时气起,不待思量,便双双拔刀来斩张丹枫,张丹枫做了一个鬼脸,把手一引,轻轻一闪,闪到酋长背后,两口刀收势不及,几乎砍到酋长身上,酋长勃然大怒,喝道:“拿下这两个凶徒!”也先的两个使者怒喝道:“谁敢拿我?”呼呼两刀将酋长卫士的兵刃打飞,就想闯出厅去,陡然间忽觉腿弯一麻,不由自已地屈膝跪倒在张丹枫面前,张丹枫笑道:“何故如此前倨而后恭?”酋长的卫士抢上前来,一下就把这两名使者踢翻,绑个结实。这两个使者糊里糊涂,被人擒了,还不知道这是张丹枫的暗算。
酋长命令卫士将也先的两个使者带下,关禁起来,毅然说道:“好,我与你们的知院订盟。”他虽然畏惧也先,但事到如今,势成骑虎,也不由他不与阿剌联盟,以图自保了。
张丹枫与酋长当下歃血为盟,云蕾在旁边看得暗暗发笑,心道:“丹枫真是神妙莫测,古怪之极!他假冒阿剌的使者,居然骗得酋长这么相信。”其实张丹枫早已料到有今日之事,在托黑摩诃带信之时,已将计划写在羊皮之上,托他交给阿剌了,这盟约阿剌将来必然承认,所以他这个使者倒并不是纯然假冒。
订盟之后,酋长就用原席招待他们。云蕾心急如焚,想起母亲,酒难下咽,客套一番之后,急忙问道:“请问王爷,有没有这样一位饲马的老大娘?”将母亲形貌,凭自己的记忆,约略描述。酋长见贵客忽然问起一位饲马的大娘,十分惊诧,想了一想,说道:“好像有这么一个人,我也记不清楚了。待我问问管理马房的哈那。”
片刻之后,管理马房的哈那已被酋长传来,云蕾又问了一遍,哈那搔首思索,过了许久,才缓缓说道:“不错,是有这样的一位老大娘。”云蕾大喜,急道:“请那位老大娘出来,我们渴欲与她一见。”云蕾本想说明这老大娘就是她的母亲,但话到口边,却又忍着,想等到相认之后,再向酋长说明原委,免得酋长难以为情。
那管马房的哈那又搔了搔头,半晌说道:“这位老大娘到府中饲马,那是七年前的事了,嗯,她现在——”云蕾心头一跳,叫道:“她现在怎么了?”哈那惊异之极,看了云蕾一眼,道:“她现在已不在这儿了。三年前她离开这儿,听说还是住在原来的地方。嗯,她的境遇很是悲惨,不过嘛,现在听说倒好了点儿。”
哈那絮絮不休地还待说那老大娘的事情,云蕾站起来道:“好啦,我们现在就想去见那位老大娘,王爷,咱们告辞了。”酋长和哈那都是惊诧之极,格于礼节,不便向贵宾盘问,酋长道:“要我派人给你带路吗?”云蕾道,“我自己认得。”匆匆一礼,便与张丹枫告辞出门。待他们去了之后,管马房的那位哈那才想起云蕾的面貌和那位老大娘甚为相似。
云蕾和张丹枫取了马匹,觅路前往,一路上云蕾默不作声,神情兴奋之极,泪珠滴了下来,揩干了一次又滴一次,走了一阵,云蕾猛地勒住马缰,道:“转过这道小溪,前面那家黄土泥房就是我家了。呀,门前的梅花还是像旧时一样。山坡后的松树也还没有斩伐,小时候,妈妈常在松林里唱歌给我听。”张丹枫跳下马来,一笑说道:“苦尽甘来,伯母今天见到你,不知该多高兴呢!”
云蕾望见家门,心中无限辛酸,倏时间,儿时情事,都一一涌上心头,不自觉地唱起小时候母亲教她的牧羊小调:
我随着妈妈去牧羊,
羊儿吃草吃得欢,
山坡的花儿开得香,
妈妈的歌儿唱得响,
我的小心儿真欢畅。
哎呀,天边盘旋着大兀鹰,
它要抓去咱们的小绵羊,
小绵羊躲躲闪闪真可怜。
不要怕呀,我的小心肝,
小绵羊靠在母羊身旁,
你也靠着亲娘,
哪一处地方都没有母亲的身边安全。
兀鹰抓不去小绵羊,
也没有谁能抢去我的小心肝。
云蕾一边唱一边走近家门,张丹枫眼角也不觉润湿了,忽听得呀的一声,那两扇破门忽地打开,一个包着头巾的蒙古大娘走了出来,颜容憔悴,两只眼睛眯成一条缝,衣裳虽然还算干净,但却钉上无数补钉。云蕾泪如泉涌,飞奔上前,抱着那个大娘。那老大娘泪下如雨,揽着云蕾,颤声叫道:“我等了十年了,真的是你吗?我的小心肝!”云蕾咽泪笑道:“娘,是我呀,你看不见我吗?”那老大娘道:“凑近一点,让我瞧瞧,啊,果然是我的小宝贝,小心肝!”可怜云蕾的母亲,当年因为她的丈夫和女儿突然失踪,哭得泪都几乎干了,视力模糊,虽然尚未全盲,但在三尺之外,便只见一团黑影,她连女儿的面容都看不清楚了。
张丹枫心中无限难过,想道:“将这位善良的老大娘累成这个样子,呀,这都是我家的罪过。”他一路来时,所想好的千言万语,所想好的安慰她们母女的说话,竟然一句也说不出来,只是茫然地走上前去,可是云蕾和她的母亲正在抱头相哭,好像竟然忘记了身边还有张丹枫这个人。
这一瞬间,张丹枫只觉得比云蕾还要加倍酸苦,忽听得那老大娘叫道:“阿蕾的爹,你听见了吗?”屋内又走出一个人来,云蕾抬头一看,不觉呆了。
只见这人面上交叉着几道伤痕,一跷一拐地走了出来,原来是跛了一足,头发稀疏,一半斑白,衣裳也是破破烂烂,神气极是骇人。云蕾骤眼之间,几乎认不出他是谁来,听得母亲喊他做“阿蕾的爹”,心头卜通一跳,这才从丑陋的颜容隐约看出她父亲当年的面貌。正是:
艰难历劫余生在,父女重逢最断肠。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七回恩怨难忘 豪情化飞絮情痴不悔 魔窟缔知交
原来云蕾的父亲云澄,当年护送云靖回国,在雁门关外的山头,遇着追兵,他拼死断后,受了重伤,跌下深谷,当时潮音和尚等人在黑夜之中,听到他凄惨的叫声,又见他从悬崖跳下,都以为他必死无疑,即云蕾兄妹,亦断断料不到他们的父亲尚在人世。
谁知云澄并没有死,他跌下之时被树杈一挡,虽跌破了一足,面容也给尖利的乱石划毁,但却保全了性命。可是他虽没死,所遭遇的却比死还难受!他受了重伤,在山谷之中又无人相救,只好吃死尸身上的干粮(在格斗之中,亦有许多蒙古兵被打死而跌落下面的),渴了就饮雪水,这样的养了几日,气力居然渐渐恢复,爬出谷去,在雁门关外乞食流浪,不久就打探到云靖在雁门关遇难的消息,他心灰意冷,只觉天地茫茫,更无一处是自己立足之地。
他幸而未死,但脚跛容毁,武功尽失,几乎成了废人,在雁门关外流浪。又因云靖惨被处死,自己亦是“叛逆”之后,万万不能通过雁门关重回中国,要不是他还有两个儿女,心中尚有一点挂念,他早就在雁门关外的荒野之中自尽了。
他流浪了年余,想来想去,只有重回瓦剌,就这样的再踏遍万水千山,有时给人做短工,没人请时就乞食,经过无数辛酸痛苦,又从雁门关外回到了蒙古北边唐古拉山南面的峡谷,找到了他妻子的部落。
这时云蕾的母亲已在酋长家中做饲马的仆妇,云澄又费了许多心力,托人将自己回来的消息传给她,夫妻重逢,恍如隔世。云澄的妻子辞了饲马之职,回到老家,与他同住,她视力消失,已经不能替人放羊,幸喜云澄武功虽失,到底是练过武的人,气力尚在,还可以替人做工,就这样丈夫做工,妻子替人缝衣服,勉强支撑,度过艰苦的日子,但这样已比流浪之时好得多了。云澄白天干活,晚上重练武功,心如槁木,过一天算一天,起初还想念儿女,还存着希望,渐渐连希望之火亦已熄灭,自忖此生终归要无声无息地死在异乡了。
哪知还有这一天,还有重见女儿之日。
云澄的突然出现,云蕾真是做梦也没有想到。她怔怔地望着父亲,望着面容丑陋、跛足苍老的父亲,“呀,还未到五十,就头发斑白了!”从父亲憔悴的颜容,斑白的头发,跛了的足,伤了的面,云蕾不消他说一句话,已看出了他十年来辛酸痛楚的经历,所受的种种难以想象的折磨。云蕾叫了一声,扑到她父亲的身上,女儿的眼泪滴在父亲的心上,父亲的眼泪也湿透了女儿的衣裳,父女的眼泪混在一起,也不知是欢喜还是悲酸!
此景此情,任是张丹枫如何洒脱,也不禁触目凄怆,想好的万语千言,都说不出口。他知道云蕾这时十分难过,要人安慰;但却又有谁知道,他心中的难过,比云蕾更胜万分,而且天地之间,更无一人能给他安慰。
两父女抱头痛哭,良久良久,眼泪渐收,云澄这才发觉,旁边还站着一个少年,这少年是和自己的女儿同来的。云澄望了张丹枫一眼,只见这少年一身华服,英俊之中透着儒雅之气,但却两眼无神,呆若木鸡,不禁问道:“阿蕾,他是何人?”
云蕾听这一问,恍如在恶梦中初醒过来,却又突闻惊雷疾响。她父亲虽是低声说话,但每一个字都如一个焦雷,劈在她的心上。许久以来,她就想好一番话要向母亲解释,可是如今见了母亲,又意外地见了父亲,想好的话语,也像张丹枫一样,说不出来。
云蕾的母亲用力睁开眼睛,眼前依稀看见一个白衣人影,她含泪微笑道:“阿蕾,那小伙子是和你同来的吗?告诉妈妈知道,他是谁?”话语说得十分温柔,可以想见她母亲正是期待“双喜临门”,以欢迎女儿的心情,欢迎女儿的男友。
她哪能想到,这温柔的话语却变成一根根利针,刺在女儿心上,云蕾忽而离开了父亲的怀抱,双手掩面,低声说道:“他,他姓张!”
“什么,他姓张?”云澄不自觉地喊了出来,这十年来,他对张宗周恨之入骨,只听到一个“张”字,已是难以自制,感到无限憎恶。云蕾喊了一声,又扑到父亲身上,只见父亲好像石像一样的立着,面上毫无表情,身子微微向后退缩,手指也不碰她。
张丹枫再也忍受不住,低声说道:“不错,我姓张,我是张宗周的儿子,如今向老伯请罪来了!”这霎那间,只见云澄面上肌肉抽缩,牵动面上的伤痕,神气更是难看,默不作声,忽然像火山爆发一样,咬着牙根,举起拳头,一手推开云蕾,就要跑上前去。
云蕾又不由自已地嚷了一声,手臂一抬,托住了父亲的手。云澄只觉虎口发疼,不能往前移动半步,这一瞬时,他什么也明白了,这小伙子是自己最最痛恨的仇人的儿子,也是女儿心中最欢喜的人!
云蕾猛然醒起,敢情是自己不知不觉之间,用力用得太过了,急急松开双手,轻轻地拉她父亲的衣袖,只见父亲又是用力一摔,那破烂的衣袖登时扯断了一截,父亲盯了女儿一眼,忽地把破烂的外衣一把撕开,向着云蕾兜头一摔,呸了一口,冷冷说道:“你走吧,我这里破户穷家,不敢招待你们少爷小姐!”
这一瞬间,云蕾有如触电一般,全身震抖,爱恨恩仇,羞惭自疚,百般情绪,倏然之间,都涌上心头,她茫然直立,看看父母,又看看张丹枫,脑中空空洞洞的,好像神经全都麻木,知觉也消失了。张丹枫面色惨白,凝望着她,只见她慢慢地伸出手来,忽地把身上穿的那件紫色的罗衣,用力一撕,也摔到地上。张丹枫清清楚楚地记得,这件紫色的罗衣,正是云蕾露了女儿本相之后,第一晚所换的衣裳,记得那时和她在古墓的密室之中,在烛光掩映之下,他还啧啧称赏过她的美丽。这件紫罗衣在他们两人的心头,都曾经占过一个位置,有一段美好的回忆。然而这件紫罗衣如今已被云蕾亲手撕成碎片,所有的美好的回忆,也好像这件罗衣一样,被撕碎了,随风而逝,永不复回!
张丹枫叫了一声,只见云蕾头也不抬,左手拖着父亲,右手拖着母亲,走进柴门,接着“砰”的一声,柴门也关上了,两扇破门,将两人分开,门里门外,已隔绝成两个世界。张丹枫绝望之极,云蕾走进门内,将他关在门外之时,竟然没有回头望他一眼!
云蕾走进屋内,气力全都消失,从门外踏进门内,只不过是仅仅的一步距离,然而跨过这一步,却比走过万水千山还要困难,云蕾几乎是竭尽平生的气力,才跨过了这一步。踏进门内,她再也支持不了自己,颓然倒在地上,只听得门外马嘶,悲凉之极,这是云蕾那匹宝马的叫声,听这叫声,似乎它也正在恋恋不舍地离开它的好友,从中原走到蒙边,万里同行,这两匹马也好像结成不可分开的好友了。云蕾的马在悲鸣,远处张丹枫的那匹宝马也在悲鸣,“马鸣风萧萧”,风声传送马鸣之声,更好像两个好朋友在生离死别之时,悲歌酬答,马犹如此,人何以堪?云蕾在门内惨叫一声,晕倒地上,耳边隐约听得母亲叫道:“呀,好可怜的孩子!”
但还有人比云蕾更要可怜,那是张丹枫。云蕾此际,尚有父母在身旁抚慰着她,可是张丹枫的满怀凄楚,却连找一个人诉说也不能够。他绝望到了极点,如痴如狂,天地茫茫,孤身只影,竟不知该走到何处?
他信马所之,只见唐古拉山高耸云霄,他依稀记得,自己的师父曾约过他在北高峰相会,好像是要去拜会什么魔头。张丹枫本来是聪明绝顶,记性过人,然而心灵上的重创,竟使他陷入了半疯狂的状态,除了云蕾和她的事情之外,其他的事情,都只能记得一鳞半爪,连那老魔头是谁,师父为何要去拜会他,他都记不起来了。还幸他尚记得有一个师父,他心头的郁积,正要找一个人倾吐,于是他沿着唐古拉山策马而行,走了两天,把马放在山下,让它自行觅食,自己单独登山。
山高入云,杳不见人,张丹枫越走越觉得孤寂,越走越怀念和云蕾并马同行的情景。他和云蕾曾在春暖花开之日,踏遍山温水暖的江南,也曾在朔风怒号的日子,穿过风沙漠漠的北方原野,然而不论是山温水暖的江南或是风沙漠漠的塞北,现在回想起来,都是美到极点,甜到极点,他好几次在沉思之际,还以为云蕾尚在身边,高声地叫:“小兄弟,小兄弟!”可是荒山深谷之中,只听到自己的回声,“小兄弟”再也不见了。
张丹枫就这样如痴如狂地独自走上唐古拉山,第一日还有点清醒,记得自己此来是要找师父,第二日就迷迷糊糊,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单独在这荒山之中。见着山花枯树,怪石奇峰,眼前都幻出云蕾的形象,听到流泉山涧的声音,也好像云蕾在呼唤他,然而这“呼唤”之声倏忽又变成了那“砰”的一声关门的声音,张丹枫永远忘不掉这个声音,这声音在追逐着他,他不敢下山,茫无目的地向山上跑,好像这样就可以躲开那个声音,避开那个令人厌烦的山下的世界。
第二日傍晚,他走到了山顶,停下足来,忽觉腹中饥渴,这才记得自己随身携带的干粮在登山的第一日已经吃完,这一天竟然没有吃过半点东西,饥饿使他稍稍清醒,想起自己该去找点吃的东西,抬头一看,只见山上一间石屋,隐隐冒出炊烟。
张丹枫哪里知道这正是自己师门的大对头,上官天野所居的石室。这时他只知道要找吃的东西,他跑去推门,那两扇石门关得紧紧的推它不动,这两扇石门在他眼中倏又幻成云蕾家的那两扇破门,“嗯,我要走进门内!”门内好像便有云蕾,他也不知是从哪儿来的气力,猛地运用金刚大力手的功夫,在石门上重重地击了两掌,那石门竟然给他的金刚掌力震开了。
忽听得门内一声怪笑:“什么人这样大胆,敢毁坏我的门户!”隔着石门,那笑声却像利刃一般刺进他的耳鼓,张丹枫凛然一惊,这可怖的笑声和云蕾的笑声简直有如夜莺之于枭鸟,“这里面没有云蕾,呀,我来到这里是做什么呢?”这霎时间,张丹枫的神志又转模糊,饥饿亦已忘却。倏忽之间,忽见几条黑影向自己奔来,张丹枫本能地运用武功相抗,伸指出掌,竟在黑漆漆的石室中,施用上乘的点穴功夫,只听得“咕咚咕咚”几声疾响,那几条黑影都扑倒地上。就在此际,只见里面的一间密室,石门一开,一条黑影现出身来,人还未到,劲风先到,张丹枫忽感地转天旋,一交跌倒,人事不知。
这几个被他点倒的人是上官天野的侍者,上官天野这时正从密室之中走了出来。
上官天野武功盖世,且有“魔头”之号,几十年来,隐居此山,武林高手,不敢从他居处的附近经过,却不料被张丹枫震塌了他的石门。上官天野初时还以为是玄机逸士,但转念一想,以玄机逸士的身份,绝不会这样无礼,心中极是奇怪,到他遥用“一指禅”的功夫,点倒了张丹枫之后,便急急点燃灯火,要看这个胆敢在太岁头上动土的究是何人?
这一看更令上官天野惊诧,只见倒在地上的竟是一个面如冠玉的美少年,只是形容憔悴,似病非病,看样子不过二十来岁的样子。上官天野所学甚广,医卜星相,无所不能,一见情状,便知其中定有蹊跷,试替张丹枫把脉,一把之下,具有绝世武功的上官天野,也不禁大为奇怪。
要知他的一指禅功,已练至出神入化之境,所点者又是张丹枫胁下的软麻穴,按理来说,附近的血流受到阻滞,脉搏必然迟缓,但张丹枫的脉象却是如常,只是微微现出虚弱的迹象,深通医理者一探便知这乃是因饥饿所致,而并非是受了点穴的影响。
上官天野心中想道:“若然是绝顶的高手,像玄机逸士这样的人,还可以闭穴法来防御我的一指禅功,但若用闭穴法,虽被点中,亦不至于晕厥,而且在脉象中亦没有闭穴的迹象,此人既被点倒,却又并无伤损,不知是何缘故?难道世上还有另一种我所不知晓的神奇的内功么?”
上官天野当真没有料到,世上果然还有一种他所不知晓的神奇内功,那就是彭和尚所著的《玄功要诀》里所载的功夫。上官天野所习的内功,走的乃是怪异的一路,厉害是厉害到了极点,但却远远不及彭和尚的“玄功”来得纯正。故此张丹枫的功力虽尚远远不及上官天野,但被他的一指禅功遥遥点中穴道之时,却自然能运功与之相抗,所以虽然晕厥,却无伤损。
上官天野又想道:“这少年年纪青青,又在饥饿之中,居然能在举手投足之间,便将我的四个侍者一齐制服,这等本事,非有二三十年的功力,绝难做到,难道他是在娘胎里便练武功的么?”猛地心中一惊:莫非他是大对头玄机逸士的弟子?但转念一想,即算是玄机逸士的弟子,年纪青青,亦不应具有如此武功。而且他应付“一指禅”的功夫,也不像玄机逸士这一路的功夫。
上官天野百思不得其解,他虽有“魔头”之号,却亦有“怜才”之念,当下将张丹枫点醒。张丹枫迷迷糊糊,眼睛也不睁开,竟不知自己曾做过何事,一有知觉,便嚷道:“小兄弟,小兄弟。”上官天野倒了一碗茶放在他的口边,只听得张丹枫又嚷道:“呀,呀,小兄弟,你不欢喜马奶酒,我也不喝这马奶酒。”
上官天野心道:“这人神思纷乱,怪不得脉象之中,有心火郁结之象。”道:“好,你不要马奶酒,用酸葡萄酒来送乳酪吧。”另外取过一奶酪,仍将那碗香茶移开了又再拿回给他。张丹枫迷迷糊糊,将奶酪和香茶都一齐喝了,叫道:“小兄弟,小兄弟,这才是我的好兄弟,我踏进门来,你不再赶我了?哈哈,你不再赶我了!”蓦地向长椅一倒,呼呼熟睡,他委实是太疲倦了。
上官天野不知怎的,只觉这少年与自己甚是投缘,想道:“我这碗香茶内有此山特产的雪参,可以养气活血,加上这碗乳酪,他便再睡一天不吃东西也是无妨。”当下将张丹枫抱回自己的书房,便让他在自己平时睡午觉的温玉榻上安歇。
张丹枫一觉醒来,已是第二日的下午,只觉隐隐幽香,沁人心脾,睁眼一看,只见阳光透过窗户,窗口供着一盆芝兰,窗户两边挂着一副对联,联道:“难忘恩怨难忘你;只为情痴只为真。”房中布置精雅,壁上还有一幅画图,画中一片紫竹林,林中一个紫衣少女,长眉入鬓,似喜似嗔。张丹枫心中一动:画中的景象,好像在哪儿见过一般,连画中的少女,那身材体态,也像曾和自己有一面之缘。张丹枫重读联语:“难忘恩怨难忘你;只为情痴只为真。”如醉如痴,只觉云蕾的影子在眼前浮晃,紫竹林中的少女突地化成了云蕾,好像要从画图中跳出来,转眼之间又消失了。张丹枫自言自笑道:“天地之间哪还有人比得上我的小兄弟,画中少女虽美,也难及她万一。”不知不觉拿起书案的纸笔,画了一张又一张,画的都是云蕾的肖像,有含羞的云蕾,有带笑的云蕾,有薄怒的云蕾,有佯嗔的云蕾,有惹怜的云蕾,种种神情,种种体态,一一描绘纸上,兴犹未已,又画了一幅她和自己并马奔驰的图画,题上一首小词道:“掠水惊鸿,寻巢乳燕,云山记得曾相见,可怜踏尽去来枝,寒林漠漠无由面。人隔天河,声疑禁院,心魂漫逐秋魂转,水流花谢不关情,清溪空蕴词人怨。”画完掷笔长笑,忽地又呜呜痛哭起来。
忽觉有人在自己肩上轻轻一拍,抬头一看,只见一个头发斑白的老人,相貌虽然凶恶,眼光中却似乎对自己透露着无限的同情与关切,只听他微微笑道:“你是谁?你哭什么?”张丹枫道:“你是谁?你又笑什么?”那老头哈哈大笑,道:“真想不到天地之间,竟然还有你我两个痴人!”两人相对,哭了一阵,又笑了一阵,那老头道:“你昨晚叫了一晚小兄弟、小兄弟,你的小兄弟在哪里?”张丹枫不理不睬,拿起自己所画的十几张云蕾的图像,逐一细看,又呜呜地痛哭起来。
那老头道:“哈,这就是你的小兄弟吗?”张丹枫嚷道:“你怎敢瞪着眼睛看我的小兄弟,哼,哼,我要打你这个没礼貌的糟老头子。”一掌扫去,那老头竖起一指,轻轻一点,张丹枫的金刚掌力,被他指头轻轻一触,全都消解,忽地又像一个泄了气的皮球,对着一张云蕾的图像哭道:“呀,呀,我不许别人瞪着眼睛看你,为什么你却又瞪着眼睛看我?”那一张正是云蕾发怒的图像。
那老头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几十年前,若有人敢多看我的芝兰一眼,我也会打他。”这一瞬间,只觉眼前这少年,就是自己当年的形象。不觉问道:“你的小兄弟为什么离开你呢?”张丹枫瞪了那老头一眼,道:“你都知道了,还问我作什么?”老头诧道:“怎么?”张丹枫吟道:“难忘恩怨难忘你;只为情痴只为真。这不是你写的么?你若不知道我和云蕾的事情,又怎么写得出这副联语?”
那老头听他这话,也不觉痴了,心道:“原来恩怨难忘,相思情孽,都是一般。”忽地拍案大笑道:“三十年前是我,三十年后是你,彼此彼此,且让天下情痴同声一哭!”笑声未停,就与张丹枫抱头痛哭,这一哭声传林野,惊得石室中的侍者面面相觑,个个奇怪,他们都以为上官天野会杀了那个少年,哪料到他们竟像多年的知己,一见面就哭呀笑呀地闹个不休。那几个侍者服侍上官天野多年,虽然都知道他喜怒无常,但却从无今日之怪绝!
两人大哭一声,那老头大叫道:“今日这一哭真是痛快极了,哈哈,三十年来郁积,今日得遇同病相怜之人!”哭声转为笑声,张丹枫也不知不觉地跟他笑了起来,但觉这一哭之后,心中舒服许多,脑筋渐渐清醒,不觉问道:“我怎么会来到这儿?”
那老头笑道:“是呀,我也正要问你,你怎么会来到这儿?”张丹枫苦苦思索,兀是想不起自己为何会来到这儿,只记得自己和云蕾之间的事情,记得云蕾的家,就在这山的南面峡谷,好像是自己被她关在门外之后,就跑到这儿,为的就是要找这个老头来一诉衷曲似的。张丹枫自自然然地觉得,这个老头是愿意听自己的心事,而自己又是愿意将心事告诉他的人。
于是张丹枫絮絮叨叨,把自己和云蕾之间的恩怨情孽,东扯一段,西扯一段地告诉了那个老头,叙述的次序有时颠倒,有时又漏了一段,说了一大片之后,然后再补述,东鳞西爪,一个片段一个片段的情节都几乎连串不起来,那老头听了,问道:“你和她的武功是何人所授?”张丹枫道:“我和她是同门,她和我是同门,我的师父是谁?她的师父是谁?”苦苦思索,一下子却记不起来。那老头道:“你听过玄机逸士的名字么?”
张丹枫猛地一拍脑袋,叫道:“是了,我记起来了,我的师祖叫做玄机逸士,玄机逸士就是我的师祖。玄机逸士传下两套剑法,分开传授,所学之人,只准知道自己这套剑法,不许知道另外那一套剑法,偷学半招,就要被罚面壁一十五年。我是在瓦剌京城学技的,呀,我是跟谁学的,不知道,不知道,她在小寒山面壁十二年,两套剑法彼此不准偷学,呀,然后忽然相遇,双剑一合璧就配合得妙到毫巅,天下无敌,哈哈,天下无敌!”
那老头始而色变,继而大笑,心道:“这少年真是疯得厉害,静养了一天一夜,神智还是如此迷糊。他若是玄机逸士的徒孙又焉能在瓦剌京城习技?他的爱侣比他还小,怎地又忽然会跑到四川的小寒山去面壁一十二年?学成武艺又面壁十二年才与他相遇,岂不是半老徐娘了么?天地之间,又怎会连对方的一招剑法都未见过,而又能配合到妙到毫巅的?还说天下无敌,那岂不是在说梦话么?再说以他的功力,若说是玄机逸士的徒弟,我还有点相信,玄机逸士的徒孙,岂能挡得我的一指?大约他的师父是一个不露名姓的武林异人,大约他听过玄机逸士的名字,糊里糊涂就把他说成自己的师祖。”上官天野哪里料想得到,张丹枫说的竟是实情,只是他记忆不清,说话不明,他本来记得是云蕾的师父被罚在小寒山面壁十二年的话说得不清楚,却令上官天野误会他是说云蕾了,更加上他昨晚所显露的内功,并非玄机逸士一派,故此上官天野越发不信。
张丹枫说完之后,道:“你又是谁?你为何住在这里?难道是你的小兄弟也抛弃了你么?”上官天野道:“不错,我的小兄弟宁愿在紫竹林中面壁三十年,也不愿到这雪山见我一面。呵,小兄弟,我给你说一个故事。
“三十年前,有一个绿林大盗和一个武林剑客,两人都自夸是天下无敌,不,不是自夸,你所说的双剑合璧天下无敌,那是假的,他们两人的天下无敌,那是真的。”张丹枫道:“那究竟谁方是天下无敌?”上官天野道:“现在也还不知道呀,你若要知道,可在这里多住几天。话说这两人都自负是天下无敌,却偏偏都一同爱上了另一位也自负是天下无敌的女子,这女子和那绿林大盗吵架的时候多,谈笑的时候少,大约是她嫌那大盗名声不好,所以她虽然和那剑客性情不投,却常常去找他。呀,那剑客真坏,他因为和那大盗作对,就故意折磨那个女子,好叫那大盗伤心。那大盗一生气,就与他在峨嵋之巅,比了三日三夜,不分胜负,约期在三十年后再比,这期限还有几天就到了。比武之后,那大盗金盆洗手,遁迹蒙边,他本意是英雄重英雄,有意将他所心爱的人,让与那位剑客,哼,哼,谁知那剑客却是坏到透顶。”
张丹枫道:“怎么坏法?”上官天野道:“比武之后,那剑客就抛弃了那个女子,怎样说也不理她,让她独自到紫竹林中痛哭。”张丹枫道:“呀,这剑客真要不得,怎么可以抛弃一个钟情自己的人。”他可不知道那老头所说的剑客便是他的师祖玄机逸士,大盗是上官天野自己,那女子则是前时在紫竹林中所见的那个老婆婆,姓萧名唤韵兰,上官天野书房中所供的那盆芝兰,就是纪念她的。
但上官天野说的也有不尽不实之处,上官天野爱萧韵兰,玄机逸士可没有爱她,他两人性情不投也是事实,原因却不是由于爱情上的纠纷。萧韵兰少时武功极高,人又美貌,因此她有一种奇怪的欲望,希望天下英雄都拜倒自己的石榴裙下。她并不欢喜上官天野,但却因上官天野的追逐而感到满足;玄机逸士就因为不欢喜她这种品性而疏远她,她却偏偏要去招惹玄机逸士。她这种需要“自我满足”的欲望越来越强烈,竟希望两个自负是“天下无敌”的人都为她而死,最少也要为她而作生死的决斗,因此她有意无意地制造纠纷,促成两人为她而决斗。上官天野一意爱她,自然中计,玄机逸士本想避开,但被上官天野所迫,他又不愿在上官天野面前,说萧韵兰的坏话,即揭破她的用心,因此变成了有苦难言,避无可避,这才有峨嵋山巅那三日三夜的比武。比武之后,玄机逸士只觉天下女人,都是祸水,性情大变,对萧韵兰更不假辞色,干脆就拒绝她再上门求见,避之有如蛇蝎。萧韵兰为了满足她那一点虚荣之心,反而弄到两个武林奇士都离她而去,自尊心更是受到极大的打击,因此也就绝迹江湖。
张丹枫不知内里情由,只是觉得一个人不应抛弃一个钟情自己的人,就像云蕾不应抛弃他一样,故此顺着上官天野的口气,大骂那个剑客,两人说话甚是投机,上官天野就留他在石室中住下,要他每日用内功自疗,希望他经过几日的静养之后,可以慢慢恢复记忆。
上官天野去后,张丹枫突然想起峨嵋比武的故事,好像自己以前曾听人说过,但一再思索,却又想不起来,只是隐隐觉得,在比武的两人之中,有一个和自己大有关系。
上官天野所学甚广,诗词歌赋,亦曾涉猎,每日他都进书房与张丹枫倾谈一番,两人都自认“情痴”,说到伤心之处就抱头大哭,说到快意之处,又大笑一场,如此这般地闹了几日,张丹枫心头的郁结,有一个人可以诉说,渐渐渲泄,神智比初上山时清醒许多。这一日在书房中独自思索,忽然记起是自己的师父约自己上山来拜会一个“魔头”的,这“魔头”是谁,名字一时还想不起来,正想去找上官天野,问问他这山上可有什么武功极厉害的“魔头”,忽听得上官天野在外面高声说话,似乎正在对什么人大发脾气。
张丹枫在书房中只听得上官天野在外面骂道:“乌蒙夫,你还有胆来见我吗?”一个中年汉子的声音说道:“自离师门,无日或忘,师父所授的一指禅功夫,我日日练习,也没有间断,求师父许我重列门墙。”上官天野道:“练这种最上乘的功夫,终生不许结婚,你却有情欲之念,犯了你进门之时所发的大誓,我岂能再收留你。你学不到上乘功夫,比不上玄机逸士的弟子,我的面皮岂非也要给你丢尽?”那汉子道:“今后我发誓不再动情,并愿将功赎罪。”上官天野道:“你有什么功?”那汉子道:“我已探得玄机逸士武功的奥秘。”上官天野道:“什么奥秘,你说说看。”声音虽很平淡,内心却是激动。那汉子道:“我和玄机逸士的门下在雁门关外已先见过一阵,他们也不见得比弟子强到哪里,只是他们有一套极厉害的武功……”上官天野急道:“什么武功,比得上我的一指禅么?”那汉子道:“这武功和一指禅不是同一路数,他们有一套两人合使的剑法,双剑合璧,厉害无比!”上官天野“噫”了一声,道:“什么,双剑合璧?真的有双剑合璧,我就不相信它天下无敌!”声音中显出诧异的心情,张丹枫听了,亦觉奇怪,突然间好像被拨去一层迷雾,心道:我的师祖是玄机逸士,这双剑合璧就是我和云蕾所得的绝技。呀,原来这老头就是我师父所要拜会的那老“魔头”!
张丹枫想起这几日的情形,心道:“原来我和这老魔头同住了几天,但这老魔头其实也并没有什么可怕呀!”又想道:“师祖不知是为什么和他结怨的?呀,莫非他所说的那个故事,那两个自负天下无敌的武林奇士,就是他和师祖?”张丹枫本来心性灵敏,而今神志渐渐恢复,所料果然不差。正在跟着这条线索,苦苦追思自己平生的经历,忽听得外面上官天野又骂道:“是谁引你上山的,是不是仙韵这个丫头?”那汉子道:“不错,是师妹。师父放心,我绝不会和师妹再谈婚嫁之事。”上官天野厉声叱道:“你在见我之前先约见师妹,这已经犯了戒条,你知过么?现在罚你在静室之中思过,非得我的吩咐,不准擅自离开。”骂得虽然厉害,其实已是准他重列门墙,乌蒙夫大喜,叩头谢恩。张丹枫却在书房中想道:“这老魔头果然不近人情,他自己自命‘情痴’,却不许门下弟子谈婚论嫁。”
上官天野将乌蒙夫关在静室之后,吩咐侍者道:“现在我也要进静室练功,除非是玄机逸士的门下到来,否则不许进来打扰。”说完之后不久,外间一片寂静。
张丹枫越想越替那汉子不值,他生就一副打抱不平的脾气,竟然走出书房,拉着一个侍者,就问他适才那汉子关在哪里。侍者知道他是上官天野近年来最相谈得来的人,虽不知他的来历,但不敢不告诉他。
侍者将张丹枫带到静室,叩门说道:“师父的一位朋友前来见你,这是你的机缘,你有什么为难之事,可以请这位客人替你向师父求情。”乌蒙夫在里面听得侍者如此说话,心中惊诧之极,想道:“师父辈分之高,除了玄机逸士之外,当世无与伦比,有谁配称得上是他的朋友?而且听侍者的口气,好像还是师父所尊敬的朋友。”房门打开,张丹枫一脚跨进,顺手掩上房门,乌蒙夫抬头一看,不禁呆了。
只听得乌蒙夫颤声问道:“你,你,你不是谢天华的徒弟张丹枫么?”张丹枫猛地一拍脑袋,哈哈笑道:“不错,我的师父叫谢天华,谢天华是我的师父!”乌蒙夫见他神态大异常人,好像忘记了什么事情,忽然有人提起,显出又惊又喜,有如大梦初醒的神气,不禁又问道:“你我师门结有大仇,你是我的对头,你知道么?”张丹枫道:“不错,你们是我们的对头,哈,我记起来了,你和我交过两次手,一次是在山寨,一次是在雁门关外。”记虽是记了起来,但心中还隐隐觉得,他和乌蒙夫交手,又不似仅是因为师门仇怨这样简单。乌蒙夫道:“那你为何来到这儿?”张丹枫道:“是呀,我为何来到这儿?”忽然昂首吟道:“难忘恩怨难忘你;只为情痴只为真。喂,你是不是情痴?”乌蒙夫道:“你说什么?”张丹枫大声道:“我说你不是情痴,你为何要抛弃你的师妹?”张丹枫似疯非疯,话语却触动了乌蒙夫的心事,不禁大声说道:“谁说我抛弃了她?”张丹枫道:“那你为何不敢与她谈婚论嫁?”乌蒙夫道:“你知道什么?我们这一派的上乘功夫,须要保持童子之身,一结了婚,功夫就学不成了。”张丹枫大笑道:“哪有这样的道理?除非你学的不是正宗的玄门内功。哪,我且让你开开眼界。”从怀中取出那本《玄功要诀》,道:“我把这书借与你,你用这种玄功做基础,再练你的一指禅去。上官老魔若还禁你谈婚论嫁,你就将这本书拿给他看,若还不准,我就替你打他一顿,还要将他亲手所写的联语一把撕掉。”
乌蒙夫久已想得这本《玄功要诀》,见了大喜,又见张丹枫状类疯痴,生怕他就会反悔,忙道:“好,好,我多谢你啦。你快回去吧,免得师父知道了责怪。”
张丹枫哈哈大笑,走回书房,得意之极,他思索往事,甚是伤神,不觉纳头便睡。也不知睡了多久,外面忽然传来了兵器交击的声音,张丹枫一下跳起,跑到外面,一个侍者都不见,打开静室,乌蒙夫也不见了。张丹枫走出石室,只见外面山头,大树之下,有一男一女,手持长剑,与上官天野打得正烈,男的是他的师父谢天华,女的他也记了起来,乃是云蕾的师父飞天龙女叶盈盈,乌蒙夫和几个侍者站在旁边。谢天华与飞天龙女见张丹枫突然从石室中跳出来,都不禁大为奇怪。正是:
恩怨无端谁与解?且看逸士斗魔头。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八回万里远来 异乡寻老母卅年重会 逸士斗魔头
张丹枫走出石室,见大树之下,一男一女,手持长剑,与上官天野打得正烈,张丹枫神志渐渐清醒,觉得这对男女的面貌好熟,猛然想起:男的乃是自己的师父谢天华,女的乃是云蕾的师父叶盈盈。心中暗惊,自言自语道:“嗯,他果真是我们的大对头!”一阵迷惘,呆立观战。
只见谢天华与叶盈盈一左一右,双剑联攻,剑势快捷无伦,有如长江浪涌,大漠沙扬,而且招里有招,式中套式,变化奇幻,却又配合得妙到毫巅,张丹枫识得个中奥妙,尚自目眩神迷,旁观的乌蒙夫等人,更是矫舌难下。但那上官天野,武功之高,已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他竟然以一双肉掌,抵挡双剑合璧的攻势,每一举手投足之间,都是攻敌之所必救,所以在表面看来,他虽似在双剑威力笼罩之下,有如一叶孤舟,在银光波涛之中挣扎,但张丹枫却已看出,双剑合璧的神奇招数,都被他轻描淡写地一一化开,比起那紫竹林中的老婆婆,又不知高强几倍!心中暗暗替师父担忧。
上官天野也是吃惊非小,这才相信张丹枫所说的不是虚言,世间果真有这样一套神奇的剑法,若不是自己的功力深厚,难保不会落败。心中想道:“弟子如此,师父可知。”对玄机逸士不由得暗暗佩服。正在吃紧之际,谢天华与叶盈盈见张丹枫突然从大对头的石室中走出,怔了一怔,他们本已处在下风,这微一分神,更给上官天野连连反击,上官天野连劈三掌,将二人逼退几步,忽地叫道:“张丹枫,原来你也是玄机逸士门下,好吧,你也一并来吧!”
张丹枫这时已记得清清楚楚,师父约自己与云蕾到此山中,合力斗这个老魔头来的。但他虽然神志渐复,心中仍是一片茫然。只觉上官天野与自己气味相投,并不似一个“老魔头”,心中只是想道:“他说的那个故事,那负心的剑客是谁呢?是他还是师祖?”
听得上官天野这么一叫,张丹枫手抚剑柄,踌躇未决,瞠目不知所对,乌蒙夫见他失魂落魄的样子,上前一拍他的肩头,道:“咱们来比一场吧。嗯,多谢你借那本玄功要诀与我。”在乌蒙夫心中,实是怕张丹枫功力尚浅,挡不了他师父的拳脚,故此想假意与张丹枫比斗一场,让他交代过去。
张丹枫道:“好端端的我和你打做什么?喂,你师父的出身是剑客还是强盗?”乌蒙夫见他说话疯疯癫癫,不禁一愕,张丹枫正想再问,忽听得山后又是一阵兵器交击的声音,两男一女边打边走,渐渐逼近。那两个男子,光头的是潮音和尚,面如锅底、一头乱发的是震三界毕道凡,他们被一个左手持金钩,右手持银剑的女子一路追击,正杀得难分难解,气喘吁吁。
原来那日在雁门关外,潮音和尚怀疑谢天华变节投敌,追之不上,在草原上徘徊之际,却遇见了震三界毕道凡,两人到也先的太师府又闹了一场,后来被董岳找到,向他们细细解释,说明谢天华的用心,潮音和尚才知是一场误会,好生后悔。董岳约他们依期到念青唐古拉山,他们比谢、叶二人落后一步,上山之时,却遇了回山拜见师父的金钩仙子林仙韵,一言不合,便生恶斗。上官天野门下,以金钩仙子的武功最为精妙,足可与谢天华、叶盈盈旗鼓相当,比潮音和尚却高出许多,左钩右剑,奇招迭出,潮音和尚虽然有震三界相助,以二敌一,仍是稍处下风。
上官天野叫道:“你们都是玄机逸士的门下吗?好,一并上来,你们合力与我相斗,只要能打成平手,我就让玄机这老头儿做武林盟主了。”林仙韵一口气连进三钩,连追二剑,将毕道凡与潮音和尚杀得只能招架,忽然双钩一松,两人收势不及,气喘吁吁,险险跌倒,林仙韵笑说道:“这两个不须师父打发了,让他们再歇息一会,然后再招呼他吧。”潮音和尚与毕道凡都是火爆的性子,勃然大怒,一齐跃起,忽见张丹枫走到面前,定着眼神注意他们,面色非常古怪,自言自语道:“这是二师伯,这是,这是……”毕道凡叫道:“张丹枫,你干什么?你不认得我们吗?我是……”张丹枫一拍脑袋,突然大呼道:“不错,你是震三界毕道凡!”潮音和尚道:“我已明白你师父的用心了,你以前犯上之事,我亦不追究你了,你怎么还不上去助你师父?”张丹枫这时正在用心思索,想道:“我师父有什么用心?”隐隐记得师父是在瓦剌京城一间大屋里居住,那人家有一个大花园,师父就是在花园中传授自己的剑术的,这时他已依稀记起了自己的身世,记起了明朝与瓦剌两国交兵之事,正在跟着这条线索追忆,忽听得叮叮当当一片响声,斜眼一瞥,只见上官天野长袖挥舞,把谢天华与叶盈盈的两柄长剑,拂得彼此相撞,双剑合璧的奇妙招数,登时被他打乱,潮音和尚不禁惊叫一声,喊道:“丹枫,你还不快去!”他自己也举起禅杖,正拟一跃而起,却被金钩仙子左手一钩右手一剑,轻轻拦着。
张丹枫突然问道:“二师伯,我们的师祖是强盗还是剑客?”潮音和尚气得暴跳如雷,喝道:“你疯了吗?”张丹枫手抚剑柄,心意未决,忽见山坡曲径,又转出两个人来,这一看顿时令他心弦颤抖,血脉沸腾。原来是一个少女扶着一个跛足老人,走到山上,正是云蕾父女!张丹枫几乎疑心自己是在恶梦之中,不由自已地大叫“小兄弟,小兄弟!”只见云蕾花容变色,眼角挂着泪珠,眼光似是向自己望来,却紧闭朱唇,不发言语。
云蕾的父亲持着拐杖,一跷一拐,在女儿扶掖之下,走上山来,目光如剪,向张丹枫一扫,眼光中充满鄙夷憎恨的神情。张丹枫只觉一股寒意直透心头,忽听得潮音和尚大叫道:“喂,你、你是谁?呀,你不是云澄师弟吗?你没有死!”一跃而前,抱着云澄,两师兄弟相对流泪,云蕾站在旁边,也禁不住以袖拭泪,张丹枫目光一到,她又急忙扭头避开。
潮音和尚性情暴躁,却是一副热肠,抱着云澄,叹道:“十年不见,你怎么弄成这个样子?”潮音和尚本来比云澄年纪还大几岁,而今云澄头发斑白,形容憔悴,看起来却比潮音和尚苍老许多!
潮音和尚絮絮不休地问长问短,原来云澄从女儿口中得知同门兄弟相约在此山相会,他虽知张丹枫也定然会到,但为了一见同门,所以不辞艰苦,叫女儿扶上山来。这十多天来,他父女俩都极力避免谈及张家,云澄从那天的情景,也知道了女儿对张丹枫的情意,虽然当日发作,过后便绝口不提,也不对云蕾责备,但云蕾从他的神色,已知道此生再也无望与张丹枫重聚。此际她心如刀绞,一半是为了父亲的遭遇而伤心,一半却也因为自己的境遇而落泪。
正是各自伤心,各有怀抱,忽听得呛啷啷一片兵刃交击之声,只见上官天野长袖挥舞,又把谢天华与叶盈盈的两柄长剑拂得互相碰击,双剑合璧的威力,全在它配合的妙到毫巅,一招半式,都不能有丝毫错乱。而今被上官天野强以最上乘的空手入白刃的功夫,利用了两条长袖,就如多了一双手一般,竟在双剑笼罩之下,强将剑势打乱,登时险象环生,越来越见吃紧。
云蕾耳听潮音和尚惊呼之声,眼见师父仓皇之色,忽地一跃而起,拔出青冥宝剑,就冲入阵中,叶盈盈惊呼道:“快退!”上官天野一袖拂来,道:“小妞儿,你也要来趁热闹吗?”这一拂手下留情,只用了三成力量,叶盈盈的长剑被他一拂拂开,余势未尽,卷到云蕾剑上,云蕾只觉虎口麻痛,长剑几欲脱手飞去。就在此际,忽见白光一闪,张丹枫冲了入来,上官天野笑道:“你也来了吗?”谢天华长剑平削,上官天野左袖飞扬,右袖未撤,忽听得嗤的一声,上官天野的一只衣袖,竟被张丹枫的宝剑削了一截。
按说张丹枫的武功尚不如他的师父,比起上官天野差得更远,怎能削断他的衣袖?一者是因为上官天野适才那一拂用意不过想夺云蕾的宝剑,仅用了三分力量;二者是受了谢、叶二人的牵制;三者是张丹枫的宝剑削铁如泥,吹毛立断,衣袖虽不受力,但他却藉着上官天野将撤未撤这际的那一拂之势,借力打力,一削奏功。
上官天野也不禁吃了一惊,用足劲力,双袖一挥,将四柄长剑拂得叮叮作响,赞道:“好一把削铁如泥的宝剑呀!”张、云双剑突地由合而分,云蕾使出一招“流星赶月”,张丹枫使出一招“白虹贯日”,一点面门,一刺胸膛,青光白光,上下晃动,交叉穿插,上官天野进退三步,长袖一伸一缩,忽地轻飘飘地拍出三掌,招数刁钻古怪之极,张丹枫不敢接连进攻,斜身一让,上官天野已在一转身之间,又将谢天华与叶盈盈双剑合璧的招数化解开了。
这一战激烈之极,谢、叶、张、云四口剑分成两对,前后左右,织成一片光网,使到疾处,四口剑就像化成千百口剑,把上官天野围在当中,风雨不透,上官天野沉着应战,或挥袖或出掌,所使的都是最上乘的功夫,竟在剑光笼罩之下,连连反击,战得个难解难分。
潮音和尚忘了说话,扶着云澄全神观战;乌蒙夫与林仙韵二人,也看得张目结舌,不知不觉地偎倚在一起。正在全神贯注,看得紧张之际,忽似听得人声,乌蒙夫回头一看,只见一个年约五旬,状如乡下老头的汉子,双手捧着一件东西,疾奔而上。乌蒙夫吃了一惊,认得这老汉乃是玄机逸士的首徒,金刚手董岳,玄机逸士门下,若论功力,数他最高。乌蒙夫还未看清楚他捧的是什么东西,只道他也是上前助战,心念一动,想道:师父力战四人,堪堪打个平手,若再加上董岳,只恐难逃一败,折了盛名。董岳从他身边掠过,乌蒙夫不假思索,反手就是一掌,其中杂以铁指禅的功夫,董岳喝道:“休得无礼!”这一瞬间忽觉得林仙韵也扯了他一下,乌蒙心中一震未及缩手,双掌已交,他一指禅的劲力未透指尖,被金刚手一震,登时跌出一丈开外。
只见董岳疾奔而上,忽地屈了半膝,朗声说道:“家师差遣弟子向前辈请安。”原来他手中捧的乃是玄机逸士的拜匣。照江湖规矩,替像玄机逸士这样一位武林大宗师捧拜匣前来拜山的人,乌蒙夫绝不应阻挡,而上官天野也必须亲接拜匣,只是上官天野正在四口剑包围之下,如何能腾出手来?
忽听上官天野哈哈大笑,道:“不必多礼!”只见他双袖飞扬,蓦地双手从袖中伸出,晃眼之间,就向谢、叶、张、云四人指了四指,这正是他最厉害的一指禅功,四人都不由自已地退了一步。上官天野飞身一起,长袖下垂,恍若长蛟吸水,眨眼之间,就把拜匣从董岳手中卷去,董岳不禁骇然,这手功夫利落干净之极,从绝不可能的情况之下取到拜匣,真是难以思议。董岳施了一礼,刚刚站过一边,忽听得乌蒙夫、林仙韵同声尖叫,张丹枫的宝剑已插到了上官天野的肩头。
原来张丹枫熟习《玄功要诀》,《玄功要诀》讲的是武术的原理,一理通,百理融,所以熟习《玄功要诀》之后,学什么功夫都可以无师自通,事半功倍。张丹枫适才旁观,看上官天野运用各种上乘功夫力压谢天华与叶盈盈双剑合璧的威力,对他的武功门路,已略知梗概,到自己亲自接招之后,更进一步,摸到了攻守应对之道,只因功力差太远,要不然早就可以反攻。如今上官天野逞强好胜,在四剑围攻之下硬接拜匣,瞬息之间,硬用一指禅功,接连逼退四人,精妙是精妙极了,可是左肩却露出一丝破绽,张丹枫觑个正着,乘虚即入,剑尖一动,点到了上官天野左边的肩井穴。双剑合璧,配合得不差毫厘,张丹枫的剑招方出,云蕾的青冥剑也自然跟着刺出,刷的一声,剑尖触到了上官天野右边的肩井穴。
“肩井穴”乃人身三十六道大穴之一,与琵琶骨相连,被人点中,只须以指头之力,重则残废,轻亦瘫痪,谢天华大喜,与叶盈盈双剑急进,便要迫上官天野作城下之盟。哪知上官天野的功夫确已练到了出神入化的境界,张丹枫剑尖触及他的肩头,正想道声“得罪”,忽觉他的肩头蓦地下沉,一股力量往下牵引,白云宝剑竟被黏着,抽不出来,只得用劲下刺,可是剑尖所触,软绵绵的,竟刺不破他的衣裳;看云蕾时,亦是如此,那口青冥宝剑,钉实上官天野右边的肩头,也似牢牢附着一般。
谢天华与叶盈盈尚未知道其中已生变化,见徒儿得手,心中大喜,双剑急进,他们二人双剑合璧的功夫又比张丹枫与云蕾强了几倍,但见剑光霍霍,剑气如虹,倏地合成一个光环,拦腰便斩。上官天野叫声“来得好!”双袖一抖,谢、叶二人的双剑,被他的长袖包着,长袖挥动,竟发出一般劲力,随着剑势,左右移动,将之化解。
这一来,双方成了僵持之局,上官天野用双肩承接张、云二人的双剑,用双袖抵挡谢、叶二人的双剑,即是以一人的内劲来抵御四个人的两对双剑合璧的威力,上官天野的武功虽已练到了通玄的境界,也感吃力非常。但谢、叶、张、云四人也被他的内劲牵引,四口长剑都摆脱不开。
这形势险恶之极,端的是势成骑虎,谁有半点不慎,都有性命之危,两家弟子都惊心骇目,看得冷汗直流,可是谁也没有那样高的功夫,敢上前化解。
正在极端紧张之际,忽见上官天野退了一步,右肩一沉,云蕾身躯颤抖,剑尖在他肩上跳动,但谢天华与叶盈盈却跟着迫前一步,面色凝重,显得甚是用力,云澄担心爱女,不由自已地叫出声来,声犹未歇,忽听得哈哈的大笑之声,山鸣谷应,场中突然多了一个老头。
这老头相貌清矍,须眉皆白,但面色红润,形如满月,却似婴儿,端的是童颜鹤发,道骨仙风,在场诸人,个个都有一身惊人的武功,却不知他是怎么来的。
这老头正是玄机逸士。潮音和尚与云澄喜不自胜,刚叫得一声师父,只见玄机逸士已飘然进入斗场,哈哈笑道:“老朋友,为小辈动了真气有什么意思?”他手提拂尘,蓦然出手,在四口长剑上各拂一下,只听得铮铮几声,四口剑登时都反弹起来,玄机逸士喝道:“你们对长辈休得无礼,退下去听我吩咐!”
五人都如释重负,原来刚才正到了最紧要的关头,云蕾的功夫最弱,被上官天野右肩的牵引之力所吸,几乎就要抵挡不住,但谢、叶二人乘机进逼,却占了上风。若然玄机逸士不来,很可能两败俱伤!
上官天野叹了口气,道:“三十年重会,你果然练到了通玄妙境,有徒如此,为师可知,这武林盟主的宝座,我也不再与你争了!”玄机逸士笑道:“老兄何必太谦,说来还该我甘拜下风。”玄机逸士穷一生心力,创了双剑合璧的剑法,自以为天下无敌,哪知谢、叶二人双剑合璧,竟被上官天野克住,再加上了张、云二人,才能和他打成平手,故此玄机逸士对他也是真心佩服,并非客套。
两人正在惺惺相惜,互道佩服之际,忽听得一声清啸,隐若龙吟,霎忽之间,场中又多了一个人,张丹枫一看,正是紫竹林中的那个老婆婆,这霎那间,只见上官天野面色倏变,低声吟道:“难忘恩怨难忘你;只为情痴只为真。”张丹枫脱口问道:“你们谁是剑客,谁是强盗?”谢天华大吃一惊,心道:“张丹枫聪明绝顶,何以在两位老前辈面前,出此无礼之言?”见他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莫名其妙,甚是惶恐。
只听得上官天野大笑道:“庄主晓梦迷蝴蝶,短梦由来最易醒。何必再问谁是剑客,谁是强盗?今日强盗与剑客不打不成相识,我在这厢赔礼啦!”蓦然拢掌一挥,十指暗暗运劲,使出最厉害的一指禅功。
原来上宫天野虽然渐悟,但心中还有一点好胜之念,他本来已愿拜下风,忽见三十年前的意中人突然来到,似笑非笑,目光好像看着他的对头,不由得心中一酸,争胜之心忽起,竟然还要再试一试玄机逸士。
玄机逸士微微一笑,合掌一揖,只见上官天野的衣袖好像一湖春水被风吹刮,荡起微波,飘飘欲起。玄机逸士突然晃了两晃,拱手说道:“老兄的武功天下第一,我甘拜下风啦!”一转身便要下山。
旁人看不清楚,那老婆婆和上官天野自己却是心中明白:那是玄机逸士故意让回一招。上官天野出指在先,却被玄机逸士的掌力完全化解,余势未尽,掌力震荡,故此能将上官天野的衣袖掀起,而后来玄机逸士的身形晃动,状似不胜指力,那却是故意装出来的。
玄机逸士让回一招,转身欲走,那老婆婆忽然一跃而前,竹杖一勾,勾住了玄机逸士的衣襟,玄机逸士苦笑道:“我已经服输啦,你还缠我作什么?”上官天野叫道:“玄机老儿,我不领你这个人情,该走的是我,你留在这里,但愿你好好地看待她吧!”
那老婆婆伸手一招,上官天野欲走又停,只听得那老婆婆笑道:“你们两人都是不必走,论起武功,你们两人都是天下第一,不必再争,也不必再让啦。”这老婆婆所说的倒非偏袒,须知上官天野恶斗了半日有多,内劲自是有所损耗,要不然以他苦心所练的一指禅功对抗玄机逸士的金刚掌力,鹿死谁手,实是尚未可知。
玄机逸士眉头一皱,心中暗道:“要不是你立心要看我们相斗,谁愿意惹这麻烦。”只听得那老婆婆忽而叹了口气说道:“晃眼之间便过了三十年,咱们三个人都老啦。年轻时候的胡闹,现在想来,实在甚是好笑。人寿几何?再胡闹下去,徒为后世所笑。少年时解不开的结,老年时总可解开。玄机哥哥,上官弟弟,咱们三人从今之后不再分开,共研最上乘的武功,留一点心得给后辈,岂不甚好?”玄机逸士听她说得极为诚恳,禁不住心中一动,三十年来讨厌她的心情,竟被这一场说话完全消解;上官天野更是心情激荡,听她“哥哥、弟弟”叫得甚是亲昵,仿佛还是当年的小妮子萧韵兰,忍不住心中想道:“她说的果然比我要悟得彻底,少年时解不开的结,这个时候根本就不成为问题啦。”他明白萧韵兰所说的“结”,那自然是指他们三人之间的爱恨纠缠,而今大家都已到了古稀之年,绝不会再谈婚论嫁,那么三个人若都成为知己同参武学,不分彼此,这种感情的境界,岂是当年所能企及?
你道萧韵兰何以能突然说出此种“悟道”之言,原来她在紫竹林中三十年,经历尽各种心情的波动,始而对玄机逸士愤恨,对上官天野失望,终而也渐渐想到这种种纠纷,都是因自己虚荣一念而起。到了三十年的期限将到,悔恨之念更浓,想起不应因为自己致令两个武林异人终生结怨,故此急急赶来,却又目击了他们互相谦让的一幕,更为感动,因而立心替他们化解。
上官天野正在心思如潮,忽见女徒弟林仙韵上前禀道:“师尊请你看看蒙夫师兄。”上官天野斜眼一瞥,只见乌蒙夫盘膝坐在地下,头上冒出热腾腾的白气。
上官天野吃了一惊,迅即又现出诧异的神色,道:“原来他是中了金刚掌了。”董岳甚为惶恐,半屈着膝,禀告玄机逸士道:“是弟子呈递拜匣,一时不慎,打伤了他,弟子愿以本身功力,助他复原。”玄机逸士摇了摇头,忽而说道:“上官老兄,这回俺是真的服了。想不到你的徒弟也有这样精妙的内功,这才是真正上乘的功夫,比将起来,我以前所学的只能算是野狐禅了。”
此言一出,两派门下弟子无不骇异,不知玄机逸士说的究是什么功夫?上官天野苦笑道:“若然你的是野狐禅,我的就连旁门左道也谈不上。”缓缓走到乌蒙夫面前,伸手探脉,脸上神色越发惊奇。须知金刚掌力,非同小可,乌蒙夫硬接了一掌,以他的功力,最少要七日方能复原,而现在上官天野探他的脉息,发觉他气血运行,自然舒畅,竟是即将复原。细察之下,乌蒙夫所运的气功竟然不是自己所传的心法,他功力并没有突然加深,只因运气得法,而就自然而然能把金刚掌力震荡的五脏调整复原,这真真是不可思议!
上官天野苦笑一声,猛地伸掌在乌蒙夫背心拍了一下,喝声“起!”乌蒙夫果然应声而起,行动如常,上官天野用本身的功力,助他即刻复原之后,立即问道:“是哪位高人指点你的?你可以另投明师,不必再在我的门下了!”乌蒙夫惶恐之极,道:“弟、弟子运用外派功夫,求师尊恕罪。弟子并无别人指点。”上官天野冷笑道:“没人指点,你无师自通吗?”张丹枫闪身越众而出,先向师祖叩头请安,玄机逸士问道:“这是谁收的弟子?”谢天华道:“这是我收的弟子张丹枫。”玄机逸士笑道:“你收的弟子比我收的弟子强得多了。将来他的成就,不但在你们之上,连我也不如他。”谢天华又惊又喜,道:“师父太夸奖他了。”张丹枫向师祖叩了个头,又向上官天野施礼说道:“我知道是谁指点他的。”上官天野道:“谁?”张丹枫道:“那人是百多年前的古人。”上官天野道:“胡说。”向玄机逸士道:“你的徒孙在我的石室七日,我给他看了脉象,似是患有心病,神志未清,你得好好地给他治一治。”张丹枫忽而哈哈笑道:“谁说我神志未清?我知道你是情痴,三十年前是个强盗。但你只顾自己痴情,却不理你的门徒死活,硬生生要拆散他们,我心有不服,所以请那位古人指点他了。”此言一出,众人又是大惊失色,想不到张丹枫对上官天野如此无礼,玄机逸士却不说话,似是正在用心猜度,不把张丹枫的说话当作戏言。上官天野心中一动,忽道:“乌蒙夫,他说的话是真的吗?”乌蒙夫道:“一点不错。”在怀中取出一本书来。
上官天野接过那本小书一看,只见上面题着《玄功要诀》四字,下面的署名是:“彭莹玉著”。张丹枫哈哈笑道:“我骗了你没有?此人岂不是百余年前做过两位皇帝师父的古人?你自己揭开看看吧,看你还会不会坚持必须以童子之身才能学你那劳什子的一指禅功夫?”上官天野惊呼道:“原来彭和尚的遗著在你的手上,是你借给他的?”张丹枫微笑不语,忽而朗声吟道:“愿求一滴杨枝露,洒作人间并蒂莲。凡是天下有情人,本来都该成眷属。”上官天野心情激荡,须知这本《玄功要诀》乃是武林中的无价之宝,张丹枫为了要玉成乌蒙夫与林仙韵的一段姻缘,竟肯借给他看,实属难得。这一瞬间,恩怨情孽都已在上官天野心头化解,忽而哈哈笑道:“小兄弟,真有你的,你才是天下第一的情痴。”揽着张丹枫大笑。玄机逸士笑道:“上官兄,你真是未脱赤子之心,与三十年前一模一样。”
上官天野放开了张丹枫,面色一端,对乌蒙夫、林仙韵道:“你们都是我的好弟子,我误了你们十多年啦。现在我将不许婚嫁的戒律取消,这间石室也留给你们了。”乌蒙夫与林仙韵大喜过望,双双跪在地上,谢师尊恩典。上官天野笑道:“你该谢他才是。”乌蒙夫狂喜之中,更无暇顾到辈分,果然向张丹枫施了一礼,并将《玄功要诀》送还给他。他资质虽不如张丹枫之聪慧,但这几日之中,已将《玄功要诀》中练气之法熟记于心,不必再看了。
上官天野仰天大笑道:“我平生大战小战,不下千数百场,以今日这一战最为痛快了!天下第一的名头虽争不到,恩怨罪孽都已全消。玄机老兄,是咱们该走的时候了!”忽而向山下一瞥,向乌蒙夫道:“你的大师兄也来了,他来的正是时候。”
澹台灭明走上山来,见师父跟玄机逸士并肩而立,甚为惊异,他本来是受张宗周之托,怕上官天野误伤了张丹枫,请他来关照的。而今见此情形,想是两家已言归于好,心中放下一块石头,转眼一看,只见被逐出师门的乌蒙夫与师妹林仙韵相依相偎,站在师父身旁,状极亲热,澹台灭明更是奇异万分。
澹台灭明是张丹枫自幼即和他在一起的人,张丹枫神志本来就恢复了六、七分,一见了澹台灭明,幼年情事,一一在心头涌起,也记起了自己的身世与国恨家仇,跑上前去拉着澹台灭明道:“澹台将军,我的父亲没事么?”澹台灭明道:“他正盼望你回去。”上官天野道:“你们是早就认识的?”澹台灭明道:“禀告师父,他是我的小主人。”上官天野哈哈大笑,道:“玄机老兄,看咱们的门下早就是一家人,咱们还争斗做什么?”
上官天野将澹台灭明招到跟前,道:“我已决意离开此地,仙韵跟了我这么多年,这间石室,我就留给她作嫁妆,让她与蒙夫在这里静修。从今日起,由你做我派的掌门弟子,你要好好督促师弟、师妹们勤练武功。”林仙韵眼圈一红,道:“师父在这里住得好好的,何必要走?让我们多服侍你几年,以报师恩吧。”上官天野一笑说道:“三十年前,我因为打不赢玄机老头,逃到此地,现在恩怨全消,我还不回到中原去做什么?你有了伴儿,我也要找两个老伴啊!”澹台灭明跪下领命,林仙韵给他说得脸泛红潮,忸怩笑道:“只要师父晚年快乐,我也就放心啦。”与乌蒙夫一同跪下谢恩。
玄机逸士道,“看来我也要交代一些事情了。”将门下弟子都招到眼前,说道:“董岳老成持重,跟我最久,此后本门一切事情,都由他执掌。天华与盈盈,资质最佳,各得了我的半套剑法,从今以后准许你们互相传授,剑可合璧,人亦可以合璧,就由你们的大师兄主婚好了。”谢天华与叶盈盈十几年来的心愿得偿,自是欢喜无限,但在小辈面前,却不好意思表露出来,只是淡淡地相视一笑。董岳上前向师弟、师妹道贺,心中极是高兴,却也微微感到一点辛酸。原来他对师妹也早有心意,只因知道师妹心向天华,所以二十年来,从无表露。今日见师弟、师妹双剑合璧,确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这一点点辛酸也就升华,好像淡淡的轻烟,在阳光之下消失了。
玄机逸士又道:“云澄在我门下日子最短,武功亦未练成,本身又历尽劫难,若说我心中还有未了之事,那就是记挂他了。我走了之后,你们都要好好地照顾他。董岳,你可以将本门的内功心法,代我传授给他。只要勤修苦练,将来还可有成。”云澄不禁嚎啕痛哭,张丹枫难过非常,竟不敢向云蕾再瞧一眼。
董岳道:“师弟死里逃生,而今父女重会,又蒙师恩,苦尽甘来,不必太伤心了。”玄机逸士轻抚云蕾的头发,道:“你有这样一位如花似玉的孝顺女儿,比我强得多了。人生一世,只求问心无愧,便来得安乐,去得安乐,你是忠臣孝子集于一身,又有佳儿佳女,虽然际遇坎坷,细想起来,亦无缺陷,不必再哭了。”
云澄收了眼泪,虽感师门温暖,心中的悲愤仍未稍减。想起自己仇人的儿子又正是自己的师侄,而且是师父最赞许的人,这仇恨不但不能报,而且不便在师兄们的面前说出来,心中抑郁更甚。只听得玄机逸士又笑道:“最令我欢喜的是咱们一代强过一代,天华的弟子张丹枫将来定能光大我门,只要慎戒误用聪明,成就不可限量。你们要好好看待他。”
日影西斜,天渐黄昏,那老婆婆手持竹杖,轻轻挥了半个圆圈,道:“推开尘世事,跳出五行中。偏你们有这么多交待不清的事!”上官天野拍手笑道:“说得好,说得好!从今野鹤闲云伴,不悔情痴不悔真。玄机老兄,是咱们该走的时候了!”玄机逸士向众弟子挥手一笑,也朗声吟道:“参透华严真妙谛,菩提非树镜非台!”三人一同拍掌大笑,健步如飞,在黄昏残照之中,飘然而去。两派弟子都跪下送行,只见这三个老人羽衣飘飘,倏忽之间,没了踪迹。
董岳心中暗暗叹息,澹台灭明也有许多感触:想不到这两个大对头竟是如此这般的言归于好,比将起来,世上有多少事情都只是鸡虫蝼蚁之争。猛一抬头,忽见张丹枫跪在后边,兀未起身,目光呆滞,凝视前山,眼泪似欲夺眶而出却又哭不出来,一副失神落魄的样子,如痴似呆。澹台灭明吃了一惊,走过去将张丹枫轻轻扶起,问道:“你怎么啦!”
张丹枫此时正是悲从中来,不可断绝!他眼见乌蒙夫与林仙韵、自己的师父与云蕾的师父都已了却心愿,只有自己与意中人却是咫尺天涯,可望而不可即,这其间就像隔着一道无形的门户,门外的人走不进去,门内的人没勇气走出来。澹台灭明连问了两声,张丹枫忽然仰头吟道:“难忘恩怨难忘你;只为情痴只为真。枉你是老魔头的弟子,这两句诗都不懂得,问我作什么?哈哈,你是谁?我是谁?她又是谁?天若有情天亦老,摇摇幽恨难禁。我欲问天天不应,你来问我我何知?”张丹枫被触起心事,忽觉一片迷惘,神志又渐失常态。
这霎那间,云蕾也是伤心无限,只见张丹枫的眼光慢慢地移动,凝视着她的面庞,这目光中含有多少幽怨,多少爱怜!回头一瞥,只见父亲的眼光也在盯着自己,这目光中又是含有多少愤恨,多少伤心!父亲憔悴的颜容渐渐在面前扩大,遮过了张丹枫的影子,云蕾在张丹枫的目光与她接触的那一刹那,几乎要叫出声来,然而迅即又压了下去,她回避了张丹枫的目光,又回避了父亲的目光,这两人都是她最最心爱的人,她不忍令这两人伤心,然而她又不能不令他们伤心,她咽下了自己的眼泪,她不敢看这两个世上最爱惜自己的人,她不敢想象这两人的心中感触如何,她自己的心却先自碎了。
此情此景,不说自明。董岳、谢天华和叶盈盈都低下了头。这种难以分解的恩怨,即算师徒之亲,也不知如何排解。山风吹来,每人都觉得一股冷气直透心头。正是:
这般幽怨难分解,才下眉头,又上心头。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九回触景伤情 穷村嘶骏马神机妙算 泥沼陷追兵
寒风飒飒,张丹枫与云蕾相对而立,各自无语,各自凄凉。澹台灭明摇了摇头,轻轻叹息,忽而在张丹枫的耳边低声说道:“你抛得下大明九万里的锦绣河山,难道就抛不开一个女子?”张丹枫心头一震,道:“什么?”澹台灭明道:“你的父亲指望你重光大周,你为了不让中华九万里的锦绣河山沦于夷狄,冒了多少艰危,献宝献图,挽救了大明天下。你帝王之业尚自可弃,还有什么恩怨不能抛开?”张丹枫怔了一怔,道:“我视帝王如粪土……”澹台灭明紧接着道:“祖国河山待你回。”张丹枫面色倏而一变,由白转红,澹台灭明的声音虽然不大,却如在他的心上响起了一个焦雷,这霎时间,他想起了自己从漠北赶往江南,又从江南重回漠北,历尽万水千山,经过无穷劫难,所为的是什么?还不是为了自己一番壮志,为了保全中华的锦绣河山,为了要使中国和瓦剌永息干戈,四邻和睦。这番理想,而今即将实现,自己却这样颓唐!张丹枫本是聪明绝顶,极能分辨是非之人,如此一想,顿觉胸中热血沸腾,不能自已,神志立即清醒,咬一咬牙,忽而说道:“澹台将军,多谢你来接我,咱们走吧。”向师父、师叔伯们行了一礼,眼光从云蕾面上一掠而过,急急转身便走。背后传来了谢天华与叶盈盈的叹息之声。云蕾颓然坐在地上,眼泪流不出来。好在张丹枫不敢回头,若然回头,只要望她一眼,两人只恐就要痛哭相拥,谁也不忍走开。
张丹枫与澹台灭明走到山下,日头已落,星星正在天边睐眼,两人就在山脚的猎户人家借宿一晚。第二日一早,张丹枫在山脚寻到了他的那匹照夜狮子马,那匹马真是宝马,张丹枫在山上逗留了差不多十日,它在山下自觅水草,竟然一直等着主人,没有离开,一见主人,便嘶叫跳跃,欢欣之极,张丹枫揽着马颈,想起了与云蕾并马驰驱的情景,又不禁凄然泪下。
澹台灭明道:“有此宝马,咱们不须十日,便可赶回都城。”张丹枫道:“瓦剌京城近事如何?”澹台灭明道:“外表虽然平静,其实却是山雨欲来。”张丹枫道:“怎么?”澹台灭明道:“阿剌知院联络各部,欲起义兵。也先急欲与中国讲和,我离开都城之日,听说大明朝廷已派出讲和的使者了。但愿这使者能在他们两方交兵之前来到,否则仍恐有变。”张丹枫道:“我父亲呢?”澹台灭明道:“他已辞了宰相职位,现在专候大明的使者到来。”张丹枫道:“他还没有决心回国?”澹台灭明摇了摇头道:“现在谁也不敢劝他。他留在瓦剌都城,虽说已无职位,也先仍是不放心他。久住此间,只恐必有危险,看来只有你能劝他了。”
张丹枫听了,想起自己这几日失魂落魄,几乎误了大事,心中暗呼惭愧,跨上宝马,立即赶路。
一路之上,澹台灭明都不敢和他提起云蕾,马行迅速,中午时分,经过唐古拉山南面峡谷愕罗族的聚居之地,十多天前,张丹枫曾与云蕾拜会过该族的酋长,草原上有些牧人还认识他,远远跟他招呼,张丹枫急忙快马加鞭,疾驰而过,累得澹台灭明赶了好一会子才赶得上。
澹台灭明不知就里,笑道:“丹枫,你的人缘倒很好啊!”张丹枫黯然不语,忽听得马嘶之声,那匹“照夜狮子马”突然放慢脚步,嘶鸣相应。张丹枫举头一看,只见道旁一间破破烂烂的泥屋,屋子外边的枯树上,正系着云蕾那匹红马,原来正经过云蕾的家,云蕾因要扶持老父上山,乘马不便,所以将它留在家里。两匹马相对嘶鸣,四蹄跳跃,澹台灭明好生奇怪,笑道:“这是谁人所居?瞧不出这间破屋的主人倒养有一匹千里良驹。丹枫,怎么,怎么你的马儿……”正想说“怎么你的马儿倒好像与它是多年的老友似的?”忽见张丹枫面如灰土,眼中含泪欲滴,澹台灭明大为惊骇,急忙停口不语,只听得张丹枫长长叹了口气,仰天吟道:“那堪重过伤心地,黄叶西风总断肠。呀呀,马犹如此,人何以堪?”破屋内忽然传出人声,似是屋内的主人正要赶出来,张丹枫忽地重重一鞭,打在白马背上,这匹马相随张丹枫多年,未尝受过主人如此鞭打,立刻放开四蹄疾跑,势如奔雷逐电,把澹台灭明远远甩在后面。澹台灭明摇了摇头,叫道:“丹枫,你心里不痛快,何苦作践畜生?”张丹枫痛哭失声,轻抚马背,这马一放开了脚步,哪收得住,片刻之间,跑出了十多里路,待得澹台灭明赶上来时,只见张丹枫已收了眼泪,停在一间道旁的酒肆门前。澹台灭明虽然见惯张丹枫的狂态,也为他今日的大失常态而担心,停马问道:“丹枫,你怎么啦?”
张丹枫大声道:“来来,咱们且在这里痛饮一场。”澹台灭明道:“咱们还要赶路。”张丹枫笑道:“有酒便当一醉,醉了正好赶路。澹台将军,你今日怎的这么不爽快?”不由分说,将澹台灭明拉入酒肆,叫道:“有马奶酒么?”马奶酒是蒙古最普通的贱价酒,酒肆主人翻起一双白眼,道:“马奶酒有的是,你要多少,请先付钱。”张丹枫大声叫道:“打六、七斤来。”啪的将一锭大银丢到酒柜上,道:“这是酒钱,都把给你,休得啰唆,俺不喜欢你白眼看人,你知道么?”酒肆主人吓了一跳,赶忙换了一副笑脸,心中却道:“这小伙子原来是先在别处喝醉了。”
这间小酒肆的马奶酒酿得又酸又涩,澹台灭明喝了两口就皱起眉头,只见张丹枫如长鲸吸川,一连尽了六、七大碗,连连叫道:“好酒,好酒!”醉眼迷离中云蕾的影子不住晃荡。
张丹枫记起初与云蕾缔交之时的情景,那时自己亦曾饮了一大葫芦的马奶酒,狂歌痛哭,披心相见。而今回首前尘,伊人已杳,禁不住悲从中来,不可断绝。
澹台灭明只喝了几口,看看那六、七斤酒都快要被张丹枫一人喝完。澹台灭明连连催道:“好啦,应该走啦。”张丹枫苦笑一声,放下酒盅,忽听得外面又有马嘶之声,有人叫道:“翠凤,你瞧,真是张丹枫的那匹照夜狮子马!”
只见一男一女飞步入来,走在前面的是周山民,后面的是石翠凤。周山民道:“丹枫我找得你好苦,却想不到在这里相见。”石翠凤却“咦”了一声,惊诧说道:“丹枫,云蕾姐姐呢?她怎么不和你一道?”
张丹枫摇摇晃晃,吟道:“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你留不住她,我又怎能留得住她。呀,呀,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石翠凤只道张丹枫拿她的旧事来开玩笑,取笑她以前误将云蕾当作男子,痴缠云蕾之事,双颊通红,啐了一口道:“人家有正经事找你,你却胡说八道!”
张丹枫霍然一惊,酒意醒了几分,问道:“你们怎知到此地找我?”石翠凤笑道:“我们到了云蕾姐姐家中,见到云伯母了。你和云蕾姐姐是不是闹了别扭?伯母说你本来是和云蕾一同来找她的,后来却独自走了。她又说蕾姐姐前几天刚和她父亲出门,我还以为他们是找你呢。”张丹枫道:“怪不得我适才路过之时,好像听得里面有几个人说话的声音,原来是你们。”石翠凤道:“我们刚刚寻到,才坐得一会儿,就听得你那匹宝贝马儿的叫声,我们赶出来,你已经去得远了。我们急急追赶,赶到现在才追上你们。咦,说来我倒要问你了,你就算和云蕾姐姐闹了别扭,也不该如此无礼,怎么过其门而不入?云伯母多可怜,你也该去看看她。”
张丹枫倏然变色,眼如定珠,垂首胸臆。石翠凤好生奇怪,道:“云蕾姐姐性情最为和顺,一定是你得罪了她,所以她才不理你。什么事儿,说给我听听,我替你向她赔罪。”格格地笑个不休。澹台灭明急忙插口道:“你先说正经事吧,你还没有告诉我们,是谁告诉你云蕾的住址?”石翠凤笑个不休,道:“这不是正经事吗?”犹待取笑,忽见张丹枫面色惨白,久久不语,怔了一怔,急忙收口。
周山民道:“明朝已派出使臣,就将到瓦剌来谈和了。”澹台灭明道:“这个我早已知道。”周山民道:“你猜使臣是谁?”张丹枫定了定神,忍不着问道:“是谁?”周山民道:“就是云蕾的哥哥!”张丹枫呆了一呆,想起云重素来对自己含有敌意,如今一来,自己和云蕾的事情更绝望了。石翠凤道:“怎么,你不高兴吗?”张丹枫道:“我高兴还来不及呢!云重做使臣,那是最好不过了!”
张丹枫说的倒非虚伪之语,而是出自肺腑。须知云重的爷爷当年出使瓦剌,牧马胡边,受尽折磨,而今中国由弱转强,由他的孙儿再来出使,这真是最痛快之事。何况云重一心为国,刚强能干,比他的爷爷犹胜几分,由他出使,可见于谦知人之明。张丹枫虽觉云重对自己的误会之深,甚是遗憾,但那是私事,故此听得云重出使,虽禁不住呆了一呆,却为国家深庆得人。
周山民道:“云重经过雁门关之时,曾与我们相见,是他托我去向他的母亲报信,请她老人家到瓦剌京城相会的。想不到他的父亲还活着。伯母说,她等到云蕾回来时,再和他们父女一同上京。不必我陪了。”张丹枫听到“云蕾”二字,身躯微微颤抖,周山民瞧了他一眼,又道:“云重带了十八名御前侍卫做随从,另外还有几位女子随行。”澹台灭明奇道:“什么,还有娘儿们随行?”周山民笑道:“澹台将军,听说随行的就是你的妹子,芳名叫做澹台镜明的。”澹台灭明喜道:“哈,她也来了。想是我的堂叔,她的父亲洞庭庄主叫她来接我的。”周山民道:“一点不错,恭喜你们,你们都可以回国了。”歇了一歇,又道:“那几个女子都是你们澹台村的人,是你的妹子叫她们同来作伴的。”澹台灭明心道:“镜明这小妞儿倒想得周到,想是不愿孤身与云重一起,以免贻人口实。呀,丹枫如此郁闷,若然将镜明许配与他,倒是两全其美。”正自遐思,只听得周山民又道:“他们是天朝的使节,一路有人接待,每天只能走五六十里。也许还要十多天才能到瓦剌京城呢。我倒是为他们担心。”张丹枫道:“怎么?”周山民道:“两国在战乱之后,到处都有黑道的人物崛起。云重虽然带了十八名御前待卫,也得提防发生意外。在雁门关内,有我们传下了绿林箭,可保无事。到了雁门关外,那就非我们之力所及了。”澹台灭明道:“这次是也先有心向明朝谈和,明朝的使臣若在瓦剌境内出事,他也难以下台。”周山民道:“话虽如此,但也先奸狡,中外咸知,心腹难测。何况瓦剌也在四分五裂之中,未必都听也先号令,瓦剌的绿林大盗那更不用说了。还是小心提防的好。我就是想和你们商量,要不要派几个得力的人去接他们?”
张丹枫一直默默不语,听说至此,忽然叫道:“周大哥,石贤妹,我敬你们一碗酒!”端起大碗,一饮而尽。周山民、石翠凤愕然看他,只见张丹枫喝完之后,将碗一摔,哈哈笑道:“周大哥,我的马快,先走一步了。你放心,我担保云大哥平安到达瓦剌京城!”飞身上马,那马一声长嘶,放开四蹄,立刻绝尘而去。澹台灭明的坐骑是蒙古最佳的马种,犹自赶它不上,周山民与石翠凤的马那就更不用说了。
三日之后,张丹枫回到瓦剌京城,但见街道行人熙来攘往,纷纷扰扰,争购粮食,原来是他们闻得风声,生怕也先太师与阿剌知院开战,故此先把日常所需要的物品囤积起来。张丹枫心中叹道:“若然天下升平,永无战事,那可多好!”又想道:“战氛弥漫,战机紧迫,也先更要急于与中国谋和了。看来云重的运气要比他的爷爷好得多,这次他定可不辱使命,顺利缔和,并将他们的皇帝老儿接回去了。”回到家中,只见家人禀道:“少爷,你现在才回来,老爷日日都在盼望你呢。老爷这几日都躺在床上,不住地叫人出去探望,看你回来没有。”
张丹枫吃了一惊,急忙赶往书房,只见父亲独自一人,坐在书桌旁边写字,听到人声,问道:“是谁?”张丹枫松了口气,应道:“是我。爹,你没事么?”张宗周回过头来,道:“澹台将军呢?”张丹枫道:“他的马慢,大约要明天早上才能到家。听家人说,你老人家有点不舒服,是什么病?请的是哪位大夫?”张宗周道:“难得你这样挂念我。也没有什么,是老毛病,这半月来天气不好,落了十几天雨,前日才放晴,我的膝盖关节又作痛了。”张丹枫道:“为何不请大夫?”张宗周笑道:“我正要说给你听,你在石室中带回的那几本彭和尚的札记,真是有用,原来其中还有医治关节疼痛的疗法,据书上说,就算手足跛了,也可以用柳枝接骨之法配以针灸治疗,将它医好呢。”彭和尚当年每到一处地方都写下随笔,其中有风土人情,有就着山川形势而谈到用兵的议论,有各地的见闻和收集的各种民间验方,林林总总,所记甚杂。留在石洞之中的本来是断简零篇,张丹枫拿了回来之后,加以整理,辑成专书,留在家中,给父亲阅览,如今听父亲说起,这才记得其中果然是有这一条,心中一动,问道:“爹爹,你试过没有?”张宗周站起来走了几步,又伸脚踢了几下,道:“我是昨天才试用他的疗法,叫人在脚板的穴道上刺了几针,果然今日便能走动了。”张丹枫道:“这样灵验,可真是了不得。这本书我可得再仔细地读一读。”张宗周道:“彭和尚是我们大周的国师,做过两个天子的师父,学究天人,当然是非同小可,你是应该仔细地读读。”在书案上抽出那本书,交与了张丹枫,叫他在自己身边坐下,喝了口茶,笑道:“听说明朝的使者就要到来,我可放下心了,但不知来的是谁?若然能像当年的云靖,那就好了。”说着,说着,声调忽转苍凉,张丹枫知他是想起当年之事,心中内疚,这霎那间,云澄憔悴的颜容,云重倔强的形貌,云蕾楚楚可怜的样子,一一在心头泛起。想道:“我爹爹虽然欲解前仇,但这冤仇却如何解得?”
张宗周道:“丹枫,你想什么?”张丹枫勉强一笑,道:“没什么,我也在猜明朝的使臣是谁呢。”他起初本想把云重出使之事告知父亲,但转念一想,云澄父子对自己一家的怨愤如此之深,只怕将来难以相谅,若然如实告知父亲,他定更为伤心,更多自疚,故此忍住。
两父子沉默一阵,张丹枫忽道:“爹,你的心意还没改么?”张宗周自是知他所指,苦笑道:“到明朝的使臣来后,你就跟他回国吧。但不准你作明朝的官。”张丹枫道:“大人你呢?”张宗周道:“我此生只有梦中回到江南了。唐词人韦庄说: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我是老亦不还乡,皆因怕断肠。丹枫,你休得再提!”张丹枫打了一个寒噤,感觉到父亲心如槁木,纵是春回大地,东风吹拂,也难以发芽,一低头,只见书桌上的一张词笺墨迹未干,那是陆游《沁园春》词的前几句:“孤鹤归飞,再过辽天,换尽旧人,念累累枯冢,茫茫梦境,王侯蝼蚁,毕竟成尘。”想是因为自己进来打断,所以没有写完。父亲心情如此衰飒,张丹枫不禁在心中叹了口气,欲说还休。
这一晚张宗周断断续续地做了好几个梦,梦中游遍江南……天亮醒来,乡思更浓,悲思更甚,忽听得家人敲门报道:“澹台将军和少爷向大人请安。”张宗周立即披衣而起,走进书房,只见澹台灭明已在那里相候,张丹枫立在一边。张宗周道:“澹台将军,你回来了?丹枫真不懂事,就是他急着要回来见我,也不迟在这一日半日,他恃着马快,把你撇在后面,实是不该。”张丹枫心内一酸,心道:“爹呀,你哪知道我匆匆回来,就是为的要再匆匆离去。”
澹台灭明道:“启禀主公,公子想与我赶到南边,马上就走,特来向主公告辞。”张宗周吃了一惊,道:“什么?才回来了又要走?”澹台灭明道:“听说明朝的使臣已进入瓦剌,我们意欲前去接他。”张宗周道:“你认得明朝的使臣吗?”澹台灭明早得了张丹枫的嘱咐,摇了摇头道:“虽不认得,但上次公子回国,我随阿剌出使,都曾得到明朝于阁老于谦的招待,听说这位使臣是于谦亲自挑选的人,礼尚往来,我们似该前去接他,以免他在途中发生危险。”说话之时,只见张丹枫眼中隐有泪珠,澹台灭明知道小主人的心事,也正是为了小主人,这才第一次向主公说谎。澹台灭明看了张丹枫一眼,心中亦感辛酸难过。
张宗周缓缓站起,手捋斑白的胡须,叹了口气道:“我已老了,不能再为中国尽力,你们年轻,自有抱负,好吧,你们走吧!”张丹枫泪珠滚下,平时虽觉父亲与自己有所距离,但这一霎那,两父子却是心意相通,张丹枫抱了父亲一下,道:“爹爹,你自己珍重!”转身便走出书房。
背后隐约听得父亲吟道:“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张丹枫不敢回头,与澹台灭明急急走出大门,跨上马背便走。
他们心急如焚,要赶往南边迎接明朝的使者。明朝的使者云重也是心急如焚,要赶到瓦剌京城会见他们。
云重他们是新年的第二天离开北京,这时走了一个多月,已深入瓦剌国境。冬去春来,积雪初融,山野间已有了一点绿意,这日他们走过山岭绵亘的荒原,数十里不见人家,山头上只偶然见有几只兀鹰低飞觅食,山坡一片黄土,只偶而见有几枝稀稀疏疏的榆树,抽出新芽。澹台镜明叹道:“想不到蒙古地方荒凉如此,不说江南,即在北京,桃花也已开了。”一个到过蒙古的随从笑道:“这地方还未算荒凉,到了北边,雪地冰天,那才荒凉呢。苏武牧羊的北海边,别说人烟,连鸟儿也见不着,渴了只能喝雪水,饿了就只有一味烤羊肉吃。”云重听他提起“苏武牧羊”,不禁想起爷爷,心中悲愤,黯然不语。澹台镜明温柔地望了他一眼,笑道:“这里还有一些野草和山涧,马儿可以歇息,我看咱们今夜只能在此地扎营了。”云重忙道:“对啦,反正今日不能走过这个荒原,明日再走吧。你初到蒙古,定是很不惯了。早点休息。”澹台镜明道:“也没什么,就是手脚长了冻疮,有点麻烦,慢慢也习惯了。”其实她对蒙古的气候还未习惯,对云重的脾气,却已慢慢习惯了。云重是个硬直的汉子,虽然没有张丹枫那一份风流潇洒,但对她却是体贴入微,关心之处,毫不掩饰地表露出来。
云重选了一处背风的山坳地方安下帐幕,与随从拾了一些枯枝生起火来,吃过晚餐之后,云重走进澹台镜明的帐幕陪她谈话解闷。澹台镜明忽道:“张丹枫与你的妹妹若然是知道了咱们到来,不知多欢喜呢!山民哥哥前去报信,想来已见着他们了。咱们到了瓦剌,总有几天耽搁,才递国书,你看要不要先到张家去找他们?”云重“哼”了一声,道:“你到张家找谁?张丹枫或者会在家中等你,云蕾若住在张家,那就不是我的妹妹。”澹台镜明噗嗤一笑,用小指头戳了他一下,笑道:“你这个牛脾气几时才改?有什么不共戴天之仇值得如此耿耿于心?这次若不是亏了张丹枫,于阁老也不会知道瓦剌的内情,两国之间,也不会这样快便同意谈和,全亏了他,才有你这个议和的使者呢!”云重给她说得低下了头,想起张丹枫果然是一片丹心,为了中国,默然不语。但心中仍是不希望妹妹住在张家。澹台镜明又道:“这次到了瓦剌,你实在应该先见见丹枫,谢一谢他。”云重道:“于阁老有书信与他,我当然与他相见。只是我两家仇深如海,看在他这次为了大明江山奔波出力的份上,我可以不计前仇,但要我与他化敌为友,那可办不到!”
澹台镜明微微一笑,竖起小指头又在他的额角戳了一下,道:“亏你是大丈夫,气量如此狭小,还不及我等女流之辈,我们与你的朱家天子也是世仇,我们守了几代的珍宝,结果还不是都拿了出来献给朝廷。张丹枫若是记仇,他也不会设谋划策,要于阁老去接皇帝老儿回来了。”澹台镜明心直口快,侃侃而谈,云重心头一震,思潮动荡,心道:“难道我就不如张丹枫?”这霎那间,羊皮血书的阴影又遮上来,云重心绪紊乱,苦恼非常,低下头只顾把烤熟的羊腿撕开来吃。
澹台镜明正欲再说,忽见云重伏在地下,面色大异,澹台镜明奇道:“你做什么?”云重一跃而起,道:“有大队的军马向这边来!”话犹未了,只听得呜呜的号角之声,接着是尖锐的羽箭破空之声,掠过帐篷。侍卫进来报道:“前哨发现有一队人马,向咱们这里散开,四面包围,黑夜之中,不知人数多少,也不见旗帜番号。请云大人下令如何对付!”云重道:“荒山野谷,来的定然是劫营的强盗,你们十八人离开帐幕,两个一组,各自掩蔽,一见人影,立刻就用弓箭射他。”侍卫应命而去。澹台镜明道:“你呢?”云重道:“你们都到我的帐幕中。”澹台镜明道:“你不出去吗?”云重道:“我手持使节,身怀国书,帐幕中有致送瓦剌国君的礼物,如何能擅离此地。你所带的几位女兵,在黑夜之中也不便外出御敌,不如与我一同镇守帐中,谅这些山野草贼,也没有什么能耐。”澹台镜明听了,心中暗暗感激,云重说的要保护帐中的朝廷礼物固是实情,但还有一个原因他未明言,而澹台镜明自己知道的却正是为了她们。一者怕澹台镜明的女兵在外面走散,被贼人掠去玷辱;二者是澹台镜明这几日冻疮发作得很厉害,手脚关节也隐隐作痛,行动不很利落,故此云重要她留在帐中,祸福与共。
布置方竣,贼人已大举袭来,只听得外面流矢嗤嗤之声,不绝于耳,接着是一片冲杀的声音,四处响起了金铁交鸣之声,接着是呼号奔跑之声,云重笑道:“这些贼人尝到厉害了。”云重伏地听声的本领甚是高明,听外面的声音,已知是贼人受了挫折。
云重正在与女兵说笑,忽听得“嗤”的一声,一蓬蓝火,在帐幕外面烧燃起来,云重叫道:“不好!”急忙出去扑火,帐幕一揭,外面骤的一股劲风刮进,四、五个蒙面人一同闯了进来。这几个人借蛇焰箭的响声作为掩护,居然教云重不能事前发觉,轻身的功夫,确是不同凡俗。
这几个蒙面人身手矫捷,一冲进来,立刻向云重施展杀手,云重大喝一声,反手一掌,将一个蒙面人打得飞出帐外。
云重的大力金刚掌左右开弓,左掌一发,右掌继出,忽然一掌打空,正面的那个蒙面人十指一屈,搂头便抓,竟是大力鹰爪的功夫,云重吞胸吸腹,左掌一收,往里一切,那人“噫”了一声,沉掌一截,在帐幕的牛油烛烛光之下,只见这人的手掌幻成暗紫的颜色,云重吃了一惊,一个飞身旋步,腾的一脚将侧面一个蒙面人踢了一个筋斗,避开了那一抓之势,这时澹台镜明也已拔出佩剑,与另外那几个蒙面人混战。
云重叫道:“提防他们的爪子,狗爪子有毒!”正面的那个蒙面人似乎是个老者,嘿嘿冷笑,与另一个使锯齿刀的家伙,夹攻云重。云重边打边瞧,只见澹台镜明与那两个蒙面人也斗得正烈,其中一个身材好熟,似乎在哪儿见过一般,甚为了得,所用的也是赤砂掌夹以鹰爪功,但掌法怪异,似乎比面前这个老者还胜几分。澹台镜明使开家传的南岳剑法,轻灵沉稳,兼而有之,也尽抵挡得住,只是她行动不大方便,跳跃之际,微显呆滞。那两个蒙面人迅即看出了她的弱点所在,双掌一刀,专攻下盘,战到分际,那个蒙面人突然使了一记怪招,掌袭面门,澹台镜明横剑一封,他突然向地下一倒,双掌一伸,就拿澹台镜明的纤足。澹台镜明飞脚便踢,被他抓着左足足跟,猛地一送,澹台镜明凌空飞起,说时迟,那时快,他的同伴手舞单刀,摸出飞索,向前一抖,立刻上前,意欲生擒。
云重这一惊非同小可,奋起神力,大喝一声,呼的一掌扫去,不惜与那蒙面老者的毒掌硬碰,这一掌有开山劈石之势,若然硬碰,云重最多中毒,那老者的手臂非折断不可,那老者不敢硬接,退后一闪,另一个蒙面人的锯齿刀刚到,被云重左手抓着刀柄,硬拖过来,右掌一劈,立刻将他劈得头颅碎裂。
两边动作都是快如闪电,云重摆脱了那两个蒙面人,正欲奔前,忽听得惨叫一声。原来澹台镜明虽因冻疮发作,关节作痛,轻功受了影响,但根底还在,她被那个蒙面人抓着足根一送,就借这一送之势,一触帐顶,立刻在半空中一个翻身,凌空下刺,这一剑有如鹰隼俯啄,又狠又准,使单刀的蒙面人竟被她一剑刺穿了咽喉。飞索抛出,也刚好绊在她的身上。
施暗算的那个蒙面人刚刚站起,云重的掌势已如排山倒海般地攻来,那蒙面人哪里敢接,吓得面无人色,连连后退。那蒙面老者急忙在后夹攻,掌挟腥风,硬抓云重的肩头,云重呼的一掌,正要得手,忽觉肩头微痛,迫得缩肩沉肘,掌锋一偏,虽是仍然打中那个蒙面人,但掌力已卸了一半,但饶是如此,那蒙面人也几乎爬不起来。
云重跃出两步,无暇追击那个被自己打伤的蒙面人,先来察看澹台镜明。那蒙面老者“哼”了一声,抓起那个受伤的同伴,立刻冲出帐幕。
澹台镜明已自行解了绳索,笑盈盈地站了起来,笑道:“好险!”云重道:“没什么吗?”澹台镜明道:“没什么。”云重眉头一皱,道:“你把靴子脱了,嗯,将袜子也脱了,让我看看你的脚板。”澹台镜明面上一红,道:“干什么?”云重道:“前次我在太湖山庄,受了红发妖龙的毒掌所伤,是你服侍我,现在该轮到我来服侍你了。”澹台镜明道:“我隔着靴袜,被他抓了一下,就受伤了么?”意颇不信,脱开靴袜一看,只见脚板上果然有金钱般大小的红印,云重道:“好厉害。幸好有靴袜隔着。”拿起澹台镜明的佩剑,在红印周围划了一个圆圈,将毒血挤出,敷上了行军所用的消毒散,道:“你且歇歇,明儿看伤势如何,再替你治。”云重说得甚似轻描淡写,其实心中却是焦急非常,他用的不是对症的解药,虽然毒血已经挤出,这药也有消毒之功,但到底放心不下,生怕残留的毒气,会在里面作怪,虽不致死,也可能令她足跛残废。
澹台镜明却似毫不在乎,眉眼盈盈,芳心正自无限欣慰。云重的小心服侍,关切之情,溢于辞表。澹台镜明大为感动,禁不住心中想道:“比起张丹枫来,他虽然稍为粗鲁。但对我的一片真诚,却也不在张丹枫对云蕾之下。”笑对云重说道:“你不要只顾我,你也被那蒙面老贼抓了一下呢。”云重道:“我穿有护身的锁子黄金甲,不妨事的。”将战袍脱下一看,只见护身甲也被抓裂了一处,幸而未伤皮肉,澹台镜明咋舌道:“这蒙面人好厉害,功力比暗算我的这个高得多。”
谈话之间,女兵已把被蛇焰箭引起的小火头扑灭,过了片刻,只听得厮杀之声渐渐静止,只有在空中呼啸的羽箭之声,还在此起彼落。卫士进来报道:“托云大人的洪福,贼人已经退了。”云重道:“都退了吗?”卫士道:“他们似乎是扼守着四面的高地,只向我们放箭,却不冲过来了。”云重道:“他们强攻不逞,想是要困毙我们,你们仍要小心,不可松懈。有人受伤没有?”卫士道:“只有两人受了箭伤,一人受了刀伤,都不严重。”云重道:“将他们扶进帐来,叫女兵替他们包裹伤口。”云重所带的十八个侍从,都是御前的一、二等侍卫,个个武功高强,一可当百,所以比对之下,损失甚微。
女兵们手忙脚乱,刚刚替三个受伤的战士扎好伤口,只听得卫士又进来报道:“贼兵在山头上烧起火堆,黑烟冲天,不知何故?”话犹未了,又听得外面尖锐的号角之声响了起来。
号角急响,但却并无贼人冲来。云重道:“不好,他们点燃烽火,吹起号角,定是招集援兵,只怕拂晓之前,还有一场恶斗。”叫随从们仍按以前的战斗部署,两人一组,散在帐幕四边。
贼兵的号角响了一阵又停下了,只有火烟随风飘来,外边一片寂静。云重上前仔细察视澹台镜明,问道:“好一点么?”澹台镜明道:“舒服多了。”秀眉一竖,忽道:“我看这些贼兵,不是普通的强盗。”云重道:“怎么?”澹台镜明道:“若然是志在偷营劫物的普通强盗,他们也不必蒙着面孔了。”云重道:“你以为是蒙古兵么?休说也先不敢如此胆大妄为,那三个被我们打死的蒙面人,我已叫人检查过了,都是汉人。”澹台镜明道:“那他们为何要蒙着面孔?蒙古境内,又怎会有这许多汉人强盗?”云重眉间一皱,忽地说道:“他们是怕被我们认得,用毒手伤你的那个蒙面人身形好熟,我似乎是在哪里见过似的。”澹台镜明道:“你再想一想。”云重道:“哦,我记起了,那是我在校场比武,夺武状元之时,所见过的。只是那时来比武的举子甚多,我又没有和他交手,却想不起他到底是谁。”
歇了一歇,云重叹息道:“可惜刚才没有将他擒着。”刚刚说到此处,帐篷忽然如受重物所压,凹陷下来,云重大惊跃起,只见帐篷陡地裂开一个大洞,一个人丢了下来,正是那个伤了澹台镜明的蒙面家伙。云重叫道:“哪位高人与我相戏?”忽见从裂口处又跃进一人,哈哈笑道:“我替你将恶贼擒来,怎说相戏?”澹台镜明喜极而呼,原来来的竟是张丹枫!
云重睁大了眼,做声不得。心道:“张丹枫端的神出鬼没,不可思议。”张丹枫道:“你将他的面具拉下一看。”那蒙面人似乎是被张丹枫点了穴道,摔倒地上,动弹不得。云重拉下他的面具,原来却是沙无忌,云重记得他在校场比武之时是被铁臂金猿的师侄陆展鹏打下擂台的,当时只以为他是一个普通的举子,却料不到他是纵横两国边境的大贼。
云重怒气冲冲,道:“张兄,你把他穴道解开,待我审问他。”张丹枫一笑道:“他们已来了援兵,还有高手相助,就要再来进攻,哪有时间容你细细审问?”澹台镜明知道张丹枫智计多端,沙无忌又是他所擒来,必知底细,立刻说道:“张大哥,咱们人少,只恐不耐久战。还要请你设法。”张丹枫道:“云兄,那就请恕我毛遂自荐,借箸代筹了。”云重此时对张丹枫亦是甚为佩服,道:“请你施令便是。”
张丹枫道:“立刻撤走!”云重道:“黑夜之中,不知敌人虚实,又有妇女,撤走岂不更为危险?”澹台镜明微微笑道:“张大哥必有高见。”云重默不作声。张丹枫道:“你将要交与瓦剌的礼物,都放在一匹马上。叫其他的人都弃了马匹,随我冲出,保你毫无伤损,而且可立大功。”
云重半信半疑,瞧了澹台镜明一眼,澹台镜明道:“你不必为我担心,我能走路。”一跃而起,张丹枫道:“原来是澹台妹子受了伤么?既能走动,便走无妨,过一个时辰,我替你治。”叫女兵选了一匹好马,将厚绒包着马蹄,把要带的东西都放在马背上。云重也叫侍卫出去传令,一个传递一个,不一会,十八名随从都集中起来,卷起帐篷,背起伤者,悄悄地随着张丹枫撤走。临走之时,张丹枫叫他们在每匹马的屁股上都插上一刀,那些马负痛狂嘶,齐向敌人的阵地冲去,威势极是吓人,黑夜之中,敌人只以为他们反攻偷袭,慌忙迎敌,张丹枫趁着敌人混乱之时,已带着众人蹑手蹑脚地排成一条散兵线从西边的一条小路冲出。
每个人都有轻功的底子,马蹄包上厚绒,走路也无声音,又是在混乱之中,敌人竟没发觉。走了一阵,云重奇道:“这条路怎么没有敌人把守?”张丹枫笑道:“这条路没有出口,是个绝地,有十来个哨兵给我结果了。小心,下面一段路越来越险了。”两旁山石嶙峋,荆棘遮道,张丹枫手挥宝剑,牵着马儿,领先开道,众侍从都是一身武功,披荆斩棘,不一刻就到了外面,月黑风高,只有几点疏星,黑黝黝的看不清外面的地形,但觉得外面是一大片宽阔的草地,似乎是两山之间的峡谷。
云重嘘了口气,道:“冲是冲出去了,但纵马之计,只能骗过一时,前面有大山挡路,黑夜之中如何越过?终须给他们发觉。”张丹枫笑道:“我正要引他们到此地来。”指挥众人抢上高地埋伏,过了一刻,只见火光蜿蜒,有如长龙,果然是贼兵发现,追踪前来,张丹枫待敌人踏入草地,忽地哈哈大笑,笑声一发,四面山鸣谷应,黑夜之中,敌人不知道他们躲在何方,四处乱扑,骤然间,忽听得呼号救命之声四起,张丹枫喝道:“将石头滚下,打这些王八羔子!”山上多的是磨盘大的岩石,寻常人数人推之不动,云重的侍从却个个都有数百斤气力,一声令下,大石纷纷向山下滚去。火把光中,只见贼兵在草地上挣扎乱滚,十之八九都好像矮了一截似的,站不起来。乱石一滚,压在身上,更是惨不忍睹。
云重仔细看时,只见草地上泥浆有如沸了的水一般,层层涌起,原来下面竟是一个大沼泽,上面覆着绿萍,黑夜望去就像一大片毛茸茸的草地。贼人陷在沼泽之中,已是难于挣扎出来,给石头滚中的更是断手折足,立遭没顶。云重大吃一惊,原来他们刚才竟是从沼泽边缘通过,要不是张丹枫熟识地形,黑夜之中,定然失足。
澹台镜明道:“饶了他们吧。”张丹枫下令停止滚石,却对云重笑道:“喽兵可恕,首恶难饶。我和你去捉他们一两个人。澹台妹子,你在这里稍待片刻。”
张丹枫带云重从山坡绕出,这时从沼泽中挣扎得脱的贼兵已是溃不成军,纷纷逃走,张、云二人悄悄掩出,只见适才那蒙面老汉和另一个蒙面人殿后,一路吆喝,要乱军聚合,张丹枫与云重陡地跳出,张丹枫向那蒙面老者一剑刺去,疾若飘风,那老者向旁一闪,呼的一掌横扫,岂知张丹枫身法比他更快,似是早已料定他的退路,剑锋一偏,恰恰刺中他的肩头,那老者一掌劈空,早已失了重心,又中了一剑,立刻一个倒栽葱跌在地上,张丹枫一把抓着他的衣领,像麻鹰捉兔一样将他提起。云重扑向那蒙面人,反手一掌也正打着,却听得声如败革,那人晃了一下,竟未跌倒,原来他里面穿有护身的犀牛皮套,云重一掌将他的皮套震裂,左右开弓,第二掌跟着连环疾扫,那人哼了一声,骈指向云重腰间一戳,迅即反身一脚,脚尖上挑云重的手腕,这两招用得狠疾非常,竟是西藏天龙派的上乘武功,那一戳一踢本不稀奇,但连接而用,却教人非闪避不可,云重只得撤掌防身,那人溜滑之极,立刻逃跑。
张丹枫擒了那个蒙面老者,转过身来对个正着,那人猛发一拳,张丹枫将蒙面老者往前一挡,一个闪身,左手一扬,只听得那蒙面老者杀猪般地喊将起来,中间杂有尖锐的叫声,却是那逃走的蒙面人所发,张丹枫哈哈大笑,看那蒙面老者,却已经被同伴的拳头打得晕死去了。
云重指着那逃人的背影道:“这人的武功最强,只稍逊于我辈,在今晚来暗袭的敌中,以他最为高明了。张兄何故放他逃走?”张丹枫笑道:“当捉便捉,当放便放,这个人嘛,还是放他逃走的好。”云重觉他故弄玄虚,颇为不悦,但又怕他另有神机妙算,只有不再诘问。
两人回转原来的地方,还未到一顿饭的时刻。澹台镜明赞道:“好快!关公杯酒斩华雄亦不过如斯!”张丹枫道:“好啦,今夜没事了,他们可以安安静静地睡一觉啦。至于你我,可还有些未了之事,云兄,现在是该你升堂审问了。”叫众人搭起帐篷,各自歇息,他和云重、澹台镜明三人却用冷水喷醒那个蒙面老汉,扛进帐幕。
张丹枫早料到是谁,拉下面具一看,果然是沙无忌的父亲沙涛。张丹枫冷笑道:“你叛友求荣,通番卖国,百死不足以蔽其辜,今夜之事,幸早在我的意料之中,否则两国之间,岂不是又给你搅起一场战事?”云重也喝道:“大明的使者与你何冤何仇,你何故要将我们杀害?快快从实招来,否则有你苦吃。”沙涛叫道:“我完全无意将你们杀害,更非想挑起两国干戈。”云重道:“那你为何带领喽兵,前来偷袭?”沙涛道:“这,这……”讷讷不敢出口。张丹枫冷笑一声,道:“你说不说?”骈起双指,向沙涛胁下一戳,沙涛顿感有如千百银针刺体,痛苦难当,道:“你饶了我吧,我说,我说。”张丹枫向他的相应穴道一拍,解了这独门点穴的功夫,道:“若有半字虚言,再叫你挨我一指。”沙涛道:“都是也先指使我的。”云重吃了一惊,道:“胡说。”沙涛道:“也先本意叫我们将你掳去,然后再由他派兵救回。伪作是官军打贼,这样你便落在他的掌握之中,不由你不对他感恩戴德。”云重一时之间尚想不通,张丹枫笑道:“这计策好毒,真是一石三鸟之计。第一是先折你天朝使者的威风,叫你扫尽颜面。”澹台镜明说道:“他将你救回,你落在他的手中,等于是俘虏的身份,说话也不响啦。”张丹枫道:“这样,在缔和之时,他便可占尽便宜,提出屈辱的条件,你在他的掌握之中,硬也硬不起来啦。当然,这都是他的一厢情愿。”云重仔细一想,自叹脑筋迟钝,不及张丹枫和澹台镜明的心思灵敏。
张丹枫道:“也先派来的官兵,和你们在什么地方相约碰头?”沙涛道:“就在前山山口。”张丹枫笑道:“果然你并无虚言,好吧,饶你不死。”在他身上拍了两下,将他的琵琶骨震碎,把他的气功全都破去,叫他终身残废,纵有毒掌,也不能运用伤人。又将沙无忌提来,也依法炮制,将他们二人推出帐外,叫他们自己觅路逃生。
云重道:“明儿如何应付瓦剌的官兵?”张丹枫笑道:“你先好好地睡一觉,养足精神,自能应付。总之你绝不会丢脸便是。”澹台镜明道:“张大哥神机妙算,真是人所不及,怎么事事都像在你的意料之中?你难道有未卜先知的本领?”云重也有许多疑惑,想请张丹枫解释,张丹枫一笑摆手道:“天机不可泄漏,明儿一早,你们全都知道,何必急急。云兄,你们都该睡啦。”
云重满肚皮纳闷,正想去睡,张丹枫忽道:“我几乎忘了一事,你且等一会儿。澹台妹子,你的脚感觉如何?”澹台镜明试走两步,道:“好像有点不能用劲。”卷起裤脚一看,云重惊呼道:“腿肚子都红肿啦,丹枫,你不是说有办法包她治好?”张丹枫道:“不错,但要你给她来治。”取出一枚银针,道:“你在她脚跟的涌泉穴刺两针,再在尾闾的凤尾穴刺两针,明儿一早,红肿便消。好,你不必着忙,我再详细教你针灸之法。”指手画脚地说了一遍,又道;“瓦剌气候不好,许多人都会得关节疼痛之症,我这针灸之法,不但能治筋骨麻痹,连脚跛了都能治好,云兄,你不可不学。”云重心道:“她又不是脚跛,要你这样啰唆?”对张丹枫的絮絮不休,甚感心烦,道:“改日再学也不迟。”张丹枫道:“非学不可!你怕麻烦是不是?好,我将这秘本都交给你啦。澹台妹子,你非督着他学不可。”摸出一本书,将其中之一章撕下,硬塞到云重手中。云重大为奇怪。正是:
深心君不识,好意后来知。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三十回力抗金牌 舍生救良友身填炮口 拼死护檀郎
澹台镜明心思灵敏,见张丹枫一定要将那几页医书塞到云重手中,料知其中必有缘故,笑道:“既然是张大哥一番好意,你就接下吧。”云重最听她的话,见她这么一说,也就拿了过来,心中却是暗暗奇怪。
张丹枫道:“好啦,你替澹台妹子治伤,我不打搅你们啦。”一笑掀帘而出。
第二日一早,张丹枫便把云重唤醒,问道:“澹台妹子伤势如何?”云重笑道:“你所传的那针灸之术,真是神奇极了,下针之后,不过半个时辰,她已能行走如常了。”张丹枫道:“那么咱们现在便可拔队出发,还有一场好戏在后头呢。”云重满肚皮纳闷,不知张丹枫何以会知道他们昨夜遇难,更料不到他还有什么神机妙算,只好任从他来摆布。
十八名跟随云重出使的卫士,在昨晚那场激烈的战斗中,只是轻伤了三人,都能骑马。沙涛的贼兵,一半陷在沼泽之中,早已惨遭没顶,丢下的马匹,遍地都是,云重叫随从选了二十多骑好马,列队走出山谷。
刚出前山,便听得远处有马队奔驰,还隐隐杂有呼叫之声。云重奇道:“好像是一队溃兵。”张丹枫笑道:“好戏就要登场了,你等着瞧便是。”转过一个山坳,忽见前面尘头大起,一队蒙古兵迎面而来,只有二三十骑的样子,衣甲不全,马嘶人喘,军容凌乱,显然是曾打了一场败仗。
云重惊疑不定,只见前面的一名蒙古军官,依着中国武士的礼节,在马背上抱拳说道:“云使臣驾临敝国,我们有失迎迓,请使臣恕罪。”云重问道:“你们是些什么人?”那军官道:“我们是奉太师之命,接使臣到敝国京城的。呀,张公子也在这里?那好极了。”这军官正是也先帐下的第一名武士额吉多,他见着了张丹枫,不由自已地显出尴尬的神色,虽然寒冷,额上却沁出汗珠。
张丹枫微微一笑,道:“你们的太师照料得真是周到。”策马上前,蓦然伸手一抓,将额吉多旁边的一名军官硬生生地从马背上倒拽过来,那军官也好生了得,被张丹枫出其不意地从马背上抓起,身子腾空,还居然踢出两脚,但迅即被张丹枫点了麻穴,不能动弹。
这一下大出众人意外,额吉多喝道:“张公子,你岂可如此无礼!”张丹枫双手一撕,将那名军官的军衣撕下,又剥开了他里面所穿的护身皮套,将他一旋,露出背脊,只见背脊上刺着一个草书的“贼”字,张丹枫大笑道:“是谁无礼?你也曾读过中国之书,这个贼字你认得吗?哈,幸亏我早就做下记号。”将那军官一抛,云重身边的卫士急忙接过。张丹枫道:“云使臣,这厮就是昨晚脱逃的那个蒙面贼人,名叫麻翼赞,又是瓦剌太师帐下的武士,你带着他,送回给也先吧!”
额吉多大吼一声,拔刀便斫,张丹枫举剑相迎,挡了几招,忽而纵声大笑道:“你昨晚受的苦头还不够吗?你愿落在我的手中还是愿落在你太师仇家的手里?”额吉多怔了一怔,骂道:“昨晚的事情原来都是你这小子从中捣鬼!”一招“力劈华山”,刀锋直落,一副拼命的神气,张丹枫暗运内劲,借力反削,举起白云宝剑向上一撩,只听得叮当一声,刀剑相交,额吉多的厚背斫山刀刀头竟然断了!额吉多拨马便走,张丹枫笑道:“你走也走不掉啊,你瞧是谁来了。”
只听得一声马嘶,马蹄急响,远远望去,只见一团白影,转眼之间,便到了面前,端的是声如奔雷,势如闪电,澹台镜明一声欢呼,大叫“哥哥”,原来来的乃是澹台灭明,他的坐骑正是张丹枫的那匹照夜狮子马。
额吉多吓得魂飞魄散,刚叫得一声:“澹台将军……”澹台灭明大笑道:“贼厮乌,今日叫你识得俺澹台灭明!”劈面一拳,将额吉多击倒。澹台灭明在也先下令围困张宗周的府邸之时,曾受够了额吉多的气,而今他辞了官职,无所顾忌,这才泄了心头之愤。
额吉多的残兵虽然还有二三十骑,但谁不知道澹台灭明乃是瓦剌国中的第一员虎将,被他一喝,胆子小的有几个竟然倒撞马下,其他全都逃了。澹台灭明将额吉多绑个结实,澹台镜明正待和他叙话,忽见前面又是尘头大起,云重惊道:“也先居然敢如此妄作胡为,派了大军来吗?”澹台灭明笑道:“这不是也先的兵。”片刻之后,那队人马来到,经过澹台灭明引见,原来是瓦剌一个部落的酋长,这个部落的老酋长被也先所杀,强迫现在的酋长归附,至最近也先与阿剌互相争权,这个部落自然而然地投了阿剌。额吉多本来带有五百名精锐骑兵,昨晚被这个部落偷袭,几乎全军覆没,刚才逃走的二三十骑,也都给他们活捉了。
两下一说,云重这才知道其中的原委。原来张丹枫与澹台灭明南下迎接云重,在半路上见着额吉多这支军队移动,张丹枫夜探营帐,恰巧碰着额吉多与沙涛商量计谋,传达也先的密令,叫沙涛劫持中国的使臣,再由额吉多出头相救。张丹枫正愁人少,难以一面抵挡额吉多的五百精兵,一面抵挡沙涛的贼众,与澹台灭明一说,知道附近的部落就是也先的仇家,于是定下妙计,由张丹枫去引沙涛的贼兵陷入沼泽,由澹台灭明乘他的宝马去说服那个部落的酋长出兵。两下凑合,果然一举奏功。
至于那个武士麻翼赞本和额吉多一伙同来,他是在沙涛初次偷袭云重的帐幕失利之后,看到信号烟火,前来相助的。不料却被云重一掌震裂他的护身皮套,张丹枫乘机用飞针从裂口打进,在他身上刺了大大的一个“贼”字。而今被当场拆穿,将他捉获,自是无话可说。
那部落的酋长和云重相见,互献“哈达”(一种丝绢手帕,表示对客人的尊重)。双方协定,除了额吉多和麻翼赞由云重带走之外,其他掳获的人马武器,都归那个酋长。云重随从的马匹,这时也都已截获,所有物资无一遗失。那酋长得澹台灭明之助,打了一个大大的胜仗,又获得数百良马与及许多武器,非常满意,一再道谢,并自动护送了云重一程。
送出山口,那酋长领兵回去,云重一行,继续赶路。这时已是中午时分,阳光普照,寒气顿消,云重揽辔扬鞭,意兴甚豪,对张丹枫道:“昨晚全亏了你,也先想给咱们一个下马威,岂知反给咱们拿着了他的把柄。”张丹枫微微一笑,澹台镜明道:“云大哥,昨晚你指挥若定,咱们得免灾难,你的功劳也不小呀。”策马傍着云重,并辔而行,澹台灭明看在眼里,心中笑道:“原来这小妮子早已选中了心上之人了。”看他们二人亲密的样子,想起张丹枫失意的遭遇,不禁暗暗为少主伤心。
张丹枫也自有点黯然神伤。云重正在兴头,忽然问道:“蕾妹呢?她怎么不和你同来,独自一人留在瓦剌城吗?”这话他早已想问,只因昨晚一夜纷扰,直至如今,才有时间闲话家常。
张丹枫呆了一呆,强自抑着心头的激动,淡淡说道:“嗯,她没有同来,她回家探望母亲去了。”云重大喜,道:“不知我的母亲可还在世吗?”澹台灭明道:“听说令尊也早已回家去呢。云大人,这次你们合家团圆,真是喜上加喜呀!”云重喜极若狂叫道:“真的?”澹台灭明道:“这还能有假?只是——”忽见张丹枫向他瞟了一个眼色,下面的话立刻咽住。云重道:“只是什么?”澹台灭明道:“只是路途遥远,他们不知能否赶来和你相见。”云重笑道:“我就是在瓦剌京城多留几天,也要等候他们。”见张丹枫神情冷漠,颇为不悦,心中想道:“是了,我们云家与他们张家本来就是世仇,他听说我父亲还在人世,自然不高兴了。呀,这人胸襟气度,本来豪迈,但在这关节上头,也未免显出气量狭窄了。也好,这样我就可少担一重心事,他和阿蕾不分开也得分开了。”
经过了这一场灾难之后,云重对张丹枫的憎恨又减了几分,甚至可以说,他已经根本不将张丹枫当作仇人看待了。只是对两家的仇恨,还有点看不开,不愿云蕾和他结合。经过了这一场灾难之后,一路上也就平安无事,不必细表。走了十多天,到了瓦剌京城,云重停下马来,遥望瓦剌京城,心中无限感慨,想起自己幼年,曾在瓦剌度过最辛酸的岁月,而今贵为使臣,衣锦重来,在扬眉吐气之际,想起自己三代在瓦剌的遭遇,不自觉地落下泪来,也不知道是欢喜还是悲伤。
只听得三声炮响,城门大开,瓦剌国王早就接到了中国使臣到来的消息,派出专使郊迎。也先也派出人来迎接,他们不见额吉多的那队骑兵护送,大为奇怪。他们做梦也料想不到,额吉多和麻翼赞早变成了俘虏,现在正被囚在密不通风的骡车之中。至于张丹枫与澹台灭明,一听到迎宾礼炮,早就飞马跑开,避开正门,从第二个城门进城,回家去了。
也先等候明朝使臣的消息,正是坐卧不安,听得回来的人报道,明朝的使臣带了十八名随从,还有几名女眷,个个人强马壮,袍甲鲜明,全不似预料中的受到袭击,衣甲不全,马疲人倦的样子。至于额吉多连同他的五百骑兵,更是连一个影子也见不到。也先吃了一惊,大感莫名其妙,心道:“额吉多与麻翼赞,武功高强,人又精明,还有五百骑兵与沙涛的喽兵相助,绝无失手之理。纵算失手,也总该有人逃回报信,怎的却一个也不见!难道这明朝的使者是天神不成?”百思不解,整晚无眠,第二日一早,便派人到宾馆请使臣到太师府中相会。
也先是瓦剌的太师,又自己委任自己做这次议和的全权大臣,依照礼节,云重也当去拜访他。于是带了四名随从,还带了一辆骡车,前往拜会。
也先一早起来相候,好不容易,等到将近中午时分,才得到卫士的报告,说是明朝的使臣已经来到,还跟有一辆骡车。也先心中暗暗纳闷,想道:“难道他们带了一骡车的礼物来,这些礼物一定是笨重的东西了。”立刻打开中堂,将侍从留在阶下,请使臣登堂相见。
云重相貌轩昂,意态凝重,在两行卫兵的刀枪剑戟丛中穿过,傲然不惧,一步一步,踏入中堂,也先一见,不觉呆了。这人的相貌,好似在哪儿见过一般!这刹那间,另一个明朝使臣的影子突然从心头掠过,那是三十年前的云靖,在瓦剌牧马二十年的明朝使臣,那不屈不挠、傲然挺立的影子,和眼前这个少年简直一模一样。
云重上前相见,送上中国皇帝的礼物,无非是玉如意汉白玉之类,那是两国往来的礼节,作为对别国大臣的一种敬意,虽然也是贵重之物,但却并非特别的珍宝。不亢不卑,完全适合大国使臣的身份。也先请教姓名,听说也是姓“云”,心里先吃了一惊,强笑说道:“真巧极了,三十年前来的那位使臣,也是姓云。”云重笑道:“还有更巧的呢!三十年前是爷爷出使,三十年后是他的孙儿出使,请教太师,这也算得是个佳话吧。”也先面色倏变,急忙干笑几声,道:“佳话,佳话!”惊惶失色,手足无措的神情,都露了出来。云重得意之极,哈哈一笑,逼紧一句道:“我这次出使,事先也学会了养马的本事,必要之时,也准备在贵国久留呢!”
也先尴尬之极,连连干笑道:“云大人真爱说笑话,哈哈,云大人真爱说笑话!”咳了一声,捻须说道:“云大人此次出使,敝国有失迎迓,老夫在此告罪了。云大人远涉关山,一路上辛苦了,辛苦了!”也先说此番话,一来是想扭转话题,二来是想侧面试探他路上有否出事。云重冷冷一笑,道:“也没什么,只是踏入贵国国境之后,偶而遇过几个小贼。”也先吓了一跳,随即想道:“若是几个小贼,那就不会是额吉多他们了。”连忙说道:“在什么地方遇的贼人?云大人记得么?那些地方官有亏职守,待我立刻将他们撤职查办。”云重笑道:“不必了,反正我也没有丝毫损失,我私人还有一点不成敬意的礼物要孝敬太师。”也先眉开眼笑,道:“云大人何用这样客气。”云重道:“请太师准我的随从将车上的礼物拿上厅来。”也先心道:“我所料不差,车上装的果然是礼物。这些粗重的礼物,谅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但这到底是中国使臣的礼物,自己正愁此人倔强,难以对付,难得他竟先对自己表示敬意,那自然是大增光彩。因此也先对礼物的贵重与否,倒在其次,满怀高兴地一面谦让,一面叫人闪开一条道路,让云重的侍从将礼物扛上厅来。
云重微微一笑,也先放眼看时,只见云重的四个随从,扛着两个麻袋,走上厅来。也先还以为里面装的乃是中国的土产,暗笑云重出手寒酸,麻袋在地上重重一顿,忽听得“哎哟”一声,在里面传了出来,袋口一开,两个被捆缚得像粽子一样的人滚在地上,其中一个还袒胸露背,背脊上露出一个草书的“贼”字。云重笑道:“就是这一点不成敬意的礼物,请太师笑纳!”
这两个人不问可知,自是被俘虏的额吉多与麻翼赞,他们被囚在麻袋之中多日,头昏脑胀,忽被解开穴道,骤见光亮,急忙跳起,第一眼就瞧见也先,还以为是自己人解救的,不禁狂喜叫道:“太师——”
也先骤吃一惊,但他乃一代奸雄,瞬即之间,便猜到了这是怎么一回事情,面色一沉,立刻喝道:“你们这两个小贼居然敢冒犯天朝使者,来人呀,先拉下去打三百大板,再打进天牢,让我裁处。”额吉多、麻翼赞吓得魂飞魄散,只听得同伴卫士轰然大喝,将他们的声掩盖过去,连拖带拽地把他们拉进后堂。
云重又是微微一笑,道:“太师日理万机,值不得为两个小贼费神,所以我敢于越俎代庖,将他们擒献。”也先面色涨得通红,道:“这两个小贼,真是丢了我的面子。咳咳,一定要重重处罚,重重处罚!”云重一言不发,只是冷冷地看他,让他自说自话。也先越说越慌,须知这二人是他帐下数一数二的武士,还带有五百铁骑,尚有沙涛协助,竟然给云重轻描淡写地全都解决,还活捉了来,也先怎得不惊?更兼云重看着他的那副神气,就像审问一般,也先自说自话,说到后来,面色由红转白,简直不知所云。
云重见也先窘态毕露,心中暗笑道:“今日已弄得他够受的了,且罢,不必再逼他了,也免得他老羞成怒,反而横生枝节,误了和谈。”于是微微一笑,道:“一国之内,良莠不齐,有几个小贼,亦是寻常之事,太师不必介怀,咱们还是商谈和约吧。”也先松了口气,道:“云大人说的是。”云重取出一本小折,递过去道:“这是我们的和约草案,请太师过目。”那是于谦拟定的和约,主要内容很是简单,无非各保疆土,平等相待,双方永不再动干戈之类。附款是留在瓦剌的中国“太上皇”(即被俘的明英宗祈镇),必须立即送回。也先略略一看,沉吟不语。他本来另外订有一份草案,仿以前宋朝和辽金两国所订的和约前例,要明朝国君居于小辈,与瓦剌缔为“叔侄之国”,并要每年缴纳三百万两银子,五万匹绸缎,总之想占中国的便宜。却想不到弄巧反拙,他费尽机谋,原欲把明朝的使臣弄于股掌之上,却反而被明朝的使臣拿着了他的把柄。这时被云重的威仪镇慑,也先有如被斗败了的公鸡一样,自己所拟订的草案,放在袋中,竟不敢摸出来。云重正容说道:“中国是礼义之邦,而今意欲与贵国缔为兄弟之国,以往之事,一概不咎,这和约两不吃亏。若太师尚有三心两意,以为中国可欺,那么我们边关亦有十万雄兵,也可以和太师周旋一下。”云重的说话有柔有刚,极为得体。也先上次侵入中国,虽然在土木堡大获全胜,俘虏了明朝的皇帝,但接着就在北京吃了一个大败仗,被赶出雁门关外,说起来这场战事,互有胜败,谁都不能以战胜国自居。明朝提出的和约实是公允之极。也先盛气已折,心中想道:“这使臣难以对付得极,简直比当年他的爷爷还要厉害,再拖延也讨不了便宜。”更兼又要顾虑到阿剌的内忧,于是只好接过云重的草案,约好待瓦剌国王过目之后,再定期商谈。
和议谈得甚为顺利,不过十天,双方都已同意签字,就以中国所提出的和约为依据,只不过改了些个别的字句。双方谈妥:在和约签订之后的第二日,就由明朝的使臣迎接他们的“太上皇”回国,这时被俘的皇帝祈镇亦已迁出囚房,被安置在瓦剌皇宫之中,待以国君之礼了。在和议商谈的期间中,张丹枫曾派人送信给云重,邀云重到他家中一叙。云重记着世仇,虽然对张丹枫已无恨意,但亦不愿前往。张丹枫也没有来看他。
转瞬便到了明朝使臣离开瓦剌的前夕。这一晚云重兴奋非常,在宾馆中踱来踱去,睡不着觉。在另一处地方,也有两个人兴奋非常,睡不着觉。这两个人便是张丹枫和他的父亲,不过他们父子的心情又各有不同。张宗周是在兴奋之中又带有极深沉的悲凉,这时,正在花园里倚着栏杆和张丹枫说话。
这几日来,张宗周似枯槁的树木一样,春风虽已吹拂大地,但枯树上却没有一枝新芽,一片绿叶。他把自己关闭在书房之内,连儿子也很少说话,对明朝使者到来的消息,他也绝口不提,这反常的沉默,家中的人都为他担心,张丹枫本来想去拜会云重,也为了父亲,不敢离开家门半步。
这一晚,张宗周突然将儿子唤来,父子俩在花园中徘徊漫步,久久不语,看看月亮已升至中天,张宗周叹了口气,吟道:“今夜园中月,明年只独看。”斜倚栏杆,遥望云海,似乎想透过云海,看到他梦中游遍的江南。张丹枫泪咽心酸,叫道:“爹爹。”张宗周凄然一笑,忽然问道:“听说和约已签,明朝的使者明天便要回国了,是么?”这还是第一次问及明朝的使者。张丹枫道:“是的。”张宗周道:“这位使臣也是姓云的,是么?”张丹枫道:“是的。”他心中已想过千遍万遍,云重既不愿见他父亲,他也不敢将云重的身份告诉老父。张宗周道:“这位使臣不辱使命,比当年的云靖还强!”他还未知道这位使臣就是云靖的孙子。张丹枫含笑点了点头,张宗周忽道:“枫儿,那么你明天也该走了!”
张丹枫心中一震,这愿望他已想了多年,但而今从他的父亲口中说出来,他的心头却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他知道得很清楚,若然自己明天一走,那就是和父亲永无再见之期了。生离死别,昔人所悲,何况是自己的生身老父!张丹枫抑住了心头的颤动,明知父亲不会答应,仍然问道:“爹,那么你呢?”张宗周面色一沉,忽而又笑道:“你的东西我都已替你收拾好了,这是最后一次照料你了。”张丹枫心情激动,冲口说道:“爹,你不走,那我也留在这儿伴你。”张宗周柔声说道:“不,你要走!你年纪还轻呐。澹台将军和你一同走,我已经告诉他了。”
张丹枫道:“澹台将军也走?……”下面的一句“那么你岂不是更孤单了?”说不出来,张宗周微笑道:“是的,澹台将军——”忽见面前人影一闪,澹台灭明奔到面前。张宗周笑容未敛,正想说道:“话说曹操,曹操便到。”只听得澹台灭明气喘吁吁,颤声说道:“主公,不好了!”张宗周从来未见过澹台灭明这样慌张,问道:“什么事情?”澹台灭明道:“咱们的府邸已被人包围了!”张丹枫凝神一听,果然听出了外面的人声。张宗周还是神色如常,道:“那么咱们就出去看看。”
张丹枫与澹台灭明跳上墙头,只见府邸四周围了几层,对着正门,还有一尊红衣大炮!蒙古人最先把火药运用到战争上,当年横扫欧洲,就仗着火器之力不小,想不到而今竟用来对付张家。在红衣大炮的后面,一排并列着三骑健马,那是额吉多、麻翼赞和青谷法师的师兄白山法师。
蒙古兵点着松枝火把,一见张丹枫站了出来,轰天价的大声吆喝,张丹枫力持镇定,向下面发话道,“你们来做什么?”他运气传声,有如龙吟虎啸,将蒙古兵嘈嘈杂杂的声音都压了下去。额吉多拍马上前,对着墙头,大声笑道:“张丹枫,今日看你还有什么手段?你要死还是要生?”张丹枫道:“怎么?”额吉多道:“若然要生,你就自己动手,把家中的人全都缚了。只留下你的父亲可以不缚,然后打开大门,让我们将你们父子带去交给太师,由太师发落。”张丹枫“哼”了一声,道:“若然不呢?”额吉多道:“我留点时间,让你们想个清楚。这尊大炮,你该看见了吧。任你武功再强十倍,也难抵挡。限你们五更答复,若然敢道半个不字,还想抵抗的话,那么对不住,天一亮,我就向你们开炮!”
张宗周道:“枫儿,下来。”张丹枫和澹台灭明走到张宗周面前,张宗周道:“看来也先这厮非得我而不甘心,就由我跟他们走吧!你和澹台将军一身武功,相机可以逃走!”张丹枫道:“不能!我们绝不能让你受也先之辱!”张宗周想了一想,忽而朗声笑道:“好志气,好志气!咱们两三代以来,在瓦剌屈辱求生,气也受够了。而今中国已强,是不能再受他的侮辱。好吧,那就让我和家人死在这儿,你们从后门杀出!”张丹枫斩钉截铁地道:“不能!”澹台灭明也道:“要死我也和主公死在一处。”张宗周含泪笑道:“你们都是我的好儿子、好部下,呀,只是我累了你们了。”张宗周想起他和他的父亲两代,为了一念之差,想借瓦剌的兵力与明朝再争夺江山,不惜在瓦剌为官,替瓦剌整军经武,费了多少心力,把瓦剌变成强国,不料到头来反自食其果,不但自己的国家几乎被瓦剌所灭,而今连自己一家,也要毁在也先的炮火之下!
外面又传来了额吉多的叫声:“想好没有?最迟天亮我们就开炮了!”张丹枫枉有一肚皮智计,这时也想不出办法对付,看着父亲那悲愤的神情,心中无限焦急!
这个时候,在另一处地方,也有一个人焦急非常,这个人却是也先的女儿脱不花。
脱不花自然知道和约已经签了的消息,知道明朝的使臣明天一早便要离开,也料到张丹枫必然会跟随明朝的使臣回国,心中悲苦,愁眉不展,她父亲也看了出来。这日晚间,也先喝了几杯酒,意兴甚浓,对女儿笑道:“你不必伤心,我看张丹枫明天未必会走,我有法子将他弄回来。我只有你一个女儿,你要天上的月亮我也会给你拿下来。花儿,你瞧爹多疼你!”脱不花又惊又喜,再问父亲之时,也先却只顾喝酒,不再说了。
这晚,脱不花满怀心事,不知父亲弄的是甚玄虚,午夜时分,忽听得外面客厅有人说话,脱不花忍不住悄悄起来,躲在屏风后面偷听。
客厅内有两个人,一个是她的父亲也先,另一个则是他们太师府的总管窝扎合。脱不花屏息呼吸,凝神静听。只听父亲问道:“明朝的使臣天一亮就出城,咱们的礼物都齐备么?”窝扎合道:“都齐备了。”也先道:“姓云那小子真不好对付,谢天谢地,他去了我可安乐了。”窝扎合道:“太师是不是也要去送行?”也先道:“你代表我去,推说我有病吧。反正有国王送他们出城,也够隆重的了。”
脱不花见他们说来说去,都是关于明日送行的事,不感兴趣,正想回去睡觉,忽听得父亲问道:“那尊红衣大炮,威力极大,你看炮声会不会传出城外?”窝扎合道:“张宗周的府邸离城门十里有零,这炮声可传十里,天亮之时,他们已经出城,又隔着一堵厚厚的城墙,就是听见,也不过像爆竹一样的声音,不会起疑的。”脱不花吃了一惊,只听得窝扎合又道:“而且不一定要放炮,他们在炮口之下,还不乖乖地自己绑来听太师发落么?”也先道:“张宗周父子都是一副硬性子,尤其是张丹枫,更是吃软不吃硬,我瞧他们是宁死不屈。”停了一停,叹口气道:“张丹枫文武双全,倒真是个人才,可惜他不肯为我所用,还处处和我捣乱。这样的人若放他回国,终是瓦剌心腹之患呀,但愿他如你所言,降顺于我。要不然也只有不顾脱不花的伤心,将他除了。”原来也先在那日事后,盘问额吉多与麻翼赞,知道计救云重,活捉沙涛,消灭也先派去的五百铁骑,等等事情,都是张丹枫干出来的。也先又惊又怒,早就定下今日炮轰之策。但在明朝的使臣未离开之前,却不能行,所以一定要等到天亮之时,明朝的使臣离城之后。
脱不花听得毛骨悚然,心中焦急之极,听得外面敲了三更,父亲吩咐窝扎合一些事情之后,才回去安歇。也先的房间正在脱不花的房间对面,脱不花躺在床上,只见父亲房中灯火未灭,人影在窗帘上移来移去,想是他心情紧张,故此深夜不眠。脱不花比她父亲还要紧张百倍,苦苦思索,盘算救张丹枫之计,但父亲未睡,她怎敢走出房间。
好不容易等到父亲房中灯火熄灭,脱不花嘘了口气,一跃而起,忽地醒起外面还有人守卫,自己出去,他们固然不敢拦阻,但必然惊动父亲。脱不花想了一想,悄悄地将睡在里房的侍女唤醒,叫她烫了两壶热酒,送给在花园值夜的两个卫士喝,就假说是因为天寒地冻,太师特别赏赐的,酒中暗暗下了麻药。
脱不花心中七上八落,生怕那两个卫士不上圈套,听外面铜壶滴漏之声,恨不得有什么办法把时间留住。好不容易盼得那侍女回来报道:两个卫士不疑有假,果然醉了。脱不花早已换了夜行衣服,急忙悄悄溜出,奔入花园,从墙头上一跃跳出。这时太师府中已敲了四更了。
这时云重在宾馆之中,也是兴奋非常,睡不着觉。瓦剌国王已与他约好,明日一早,就以送天朝国君之礼,将明朝被俘的皇帝祈镇,送到城门,与云重会齐,一同归国。这是最尊敬的礼节,不必云重到瓦剌朝上去辞行。
外面星月交辉,天空一片明净。云重倚栏遥望,心道:“看这光景,明日该是个风和日丽的晴天。冬去春来,重归故国,皇上不知该多么高兴呢!”想起自己此行,幸而不辱使命,不但缔了和约,还将羁留异国的皇帝接回,这样的事情,几千年来,史册所无,云重为被俘的皇帝而欢欣,也为自己的幸运而庆幸。
但在高兴之中,却也有哀愁。在就将离开瓦剌的前夕,云重自然而然地更加想起了自己的父母和妹妹,难道他们还不知道自己已经到来的消息?周山民不是已经见了他们么?为何还不到京城来和自己相会?种种疑虑,都在心头涌起。云重本意要多留几日,等待家人团聚的,可是想不到和约缔结得那么顺利,而祈镇又急不及待地日日派人催云重起行,这个被俘的皇帝心中所想的无非是早日赶回,重登大宝,他哪里会知道云重的心事。
在离开的前夕,云重也自然想到了张丹枫,这次出使的成功,大半是靠了张丹枫之力,可是为了两家的世仇,他不愿到张家拜会自己祖父的仇人,而张丹枫也不来看他。云重不知怎的,一想起来,就觉心中怅惘,这期间澹台镜明也曾劝过他不下数十次,劝他和张家释嫌修好,可是羊皮血书的阴影还重重地压在心头,他怎肯踏入仇人的家门?但虽然如此,他对这不久之前还视为仇人的张丹枫,却有了一种舍不得分开的感情了。
“张丹枫明早会不会赶来和我同行呢?”云重想起了这个问题,心情矛盾之极。他心底里似乎是盼望他能赶来,但又似乎不想他赶来,若然他真的赶来,和自己重归故国,那么将来自己的父亲怎样看法,他对云蕾的纠缠,又肯不肯就此割开?自己的父亲会不会骂自己和妹妹是一对不肖的儿女?
欢欣、忧虑、恩怨、愁烦,种种情绪,打成了一个个结,结在心中,剪不断,理还乱,云重还是有生以来第一次体验到这种心情,他独倚栏杆,思来想去,不知不觉地已听得外面打了四更了。
云重正想回房稍睡片刻,忽听得下面人声嘈杂,随从上来报道,宾馆里跳进了一个蒙面的夜行人,口口声声说要立即谒见使臣,不知是否刺客,请云重处置。云重大为奇怪,想了一想道:“好,让他进来。”过了一阵,卫士将一黑衣少年推了上来,是蒙古武士的装束,但身材苗条,却与一般蒙古武士的粗豪,大不相类。
云重好生奇怪,道:“你深夜求见,有何事情?是谁人遣你来的?”那青年武士面上蒙着一块黑巾,露出一双明如秋水的眼睛,只见他眼波一转,低声说道:“请大人屏退左右。”云重的侍从怀疑他是刺客,一人上前禀道:“请大人小心。”另一人便待上前搜他的身子,那武士陡地闪开两步,眼光中露出又羞又恼的神情,云重心中一动,挥手说道:“你们都下去,咱们天朝使者,以诚待人,何须戒惧。”待随从走开,云重随手关上房门,笑道:“现在可以见告了吧?”
只见那年青武士将面巾撕下,脱了斗篷,却原来是个俏生生的蒙古少女。她第一句话便道:“我是也先的女儿!”云重吓了一跳,那武士女扮男装,早已被他看出,不足惊异,但她竟是也先的女儿,此事却是云重万万料想不到!云重不知也先耍什么花招,急忙起立让座,道:“尊大人有何见教?为何要你前来?”
脱不花摇了摇头,表示并非父亲遣来。云重更是奇怪,只见脱不花神色仓皇,冲口说道:“云大人,你和张丹枫是不是好友?”云重道:“怎么?”脱不花道:“如今已敲了四更,只要天色一亮,张丹枫全家老幼,都要化为飞灰!他的性命如今悬在你的手中,你救他还是不救?”云重惊骇之极,急忙问道:“这是怎么回事?”脱不花道:“我父亲恨他助你,更怕他回到中华,将来永为瓦剌之患,所以已派兵围了他的府邸,只待天色一亮,就要用炮来轰!”云重道:“我如何可以救他?”脱不花道:“立刻到张家去!”
云重亦是聪明之人,惊惶稍定,心中一想,便知其理,自己是中国的使臣,若然赶到张家,也先正急于与中国媾和,他纵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开炮。他要等待天亮动手,那自然也是避免给自己知道。
这一瞬间,云重心头有如平静的海洋突然被风暴激起千重波浪,这一去不但要踏入仇人的家门,而且要误了行程,而这日期又是瓦剌的国王和明朝的“太上皇”与他早约定了的!
脱不花双睛注定云重,几乎急得要流下泪来,忽地颤声叫道:“你到底救他还是不救?”云重心中烦乱之极,脑海中陡地闪过张丹枫那丰神潇洒的影子,闪过在自己遇难之时,张丹枫揭开帐幕,笑吟吟地突如而来的神情。这样的人,谁能忍心让他死去?
不待脱不花再问,云重已蓦然跳起,打开房门,高声叫道:“派两个人立刻飞赶去瓦剌皇宫,通知黄门官,叫他立即转达瓦剌国王,说我明天不走!”随从们一拥而进,纷纷问道:“怎么?”云重道:“你们立刻整装,随我出发,我要去拜会张宗周!”这时他把誓死不入仇人之门的誓言早已抛之脑后了。
刚才那阵一骚动,澹台镜明亦已惊起,这时正站在云重的卧室门前,瞥见一个蒙古少女,脸上带着笑容,眼角却挂着泪珠,而且还紧紧地握着云重的手,心中正在莫名其妙,忽闻得云重说出要去拜会张宗周的话,更是惊诧。云重叫道:“好呀,澹台妹子,你也去!”澹台镜明心中欢喜无限,无暇再问情由,含泪笑道:“是呀,咱们早就该去了!”这时她才和脱不花互相请问姓名。
宾馆离皇宫不远,离张家却有六、七里路,云重一行乘着快马,在深更夜静,冲出街头,自然引起骚动,但他们打着明朝使者的大红灯笼,却也无人敢予拦阻。云重为了避免经过皇宫,抄过僻静的街巷,绕道而行,刚刚转出葡萄大街,这是瓦剌京城中心的大街,走到尽头,再转过西边,就可望见张宗周的丞相府。横街里突然奔出一骑健马,拦在前面,云重喝道:“我是大明使者,谁敢拦阻?”马上人身手矫捷,给云重的马头一冲,一个筋斗翻在地上,仍然端端正正地跪在地上,双手高举一面金牌,朗声说道:“明朝天子御旨,请云大人接诏。”
云重吃了一惊,随从上前,把灯笼一照,云重定晴一看,认出那是在土木堡明兵大败之时被瓦剌军俘去的大内侍卫之一。那次皇帝身边的侍卫,除了战死与自杀之外,还有四五个人,同皇帝一齐被瓦剌所俘,初时本是分开囚禁,至云重到来谈和之后,瓦剌国王将祈镇接到皇宫,待以君主之礼,拨了一座宫殿给他居住,这几个卫士也就被释放出来,仍然让他们侍候他们的故主。
用金牌命令大将,乃是中国皇朝的惯例(宋代的岳飞就是被皇帝一连发十二道金牌召回的)。祈镇在目前严格说来,实在还是俘虏的身份,他却仍不忘“祖制”,这金牌自然是借来的了。祈镇似乎怕云重还不相信,金牌之外,尚有诏书,诏上写着一行草字:“宣使臣云重进宫朝见。”金牌加上诏书,而且是深夜相召,可以料想,那一定是极紧急的大事,所以才如此郑重。
云重把诏书接过一看,那上面还盖有明朝天子的私章,字迹也确是祈镇手书,那自然是不会假了。云重吃了一惊,不知所措!现在距离天亮只有一个时辰,若然去朝见皇上,只恐时辰一到,张丹枫全家老幼就要在炮火之下化成飞灰!但若不去,这不接圣旨的罪名可是非同小可!云重拿着诏书,踌躇难决,澹台镜明叫道:“到了张家之后再入宫朝见。”云重道:“好,就是这样。”那捧金牌的卫士仍然跪在马前,不敢起身,云重道:“你回去禀告皇上吧,明早暂不动身,最迟午间,我一定进宫朝见。”那卫士仍然直挺挺地跪着,不肯拿回金牌。忽听得后面马铃之声急促地响,又是一骑骏马奔了上来,马上人一跃而下,又跪在云重的前面。
这人也是伺候祈镇的卫士,像先前那个卫士一样,也是一手高举金牌,一手掏出诏书,诏书上写道:“宣使臣云重立即进宫朝见。”字句与上一封诏书相同,只是多了“立即”二字,云重捧着诏书,手指颤抖,没了主意。脱不花叫道:“理它什么诏书,咱们还是照刚才的说法。”话声未了,又是一骑快马追来,大声叫道:“云大人接诏!”这是云重旧日的同僚,皇帝贴身的侍卫,樊忠之弟樊俊。只见他也是一手高举金牌,一手递过诏书,诏书的字句与前一封完全相同,但在那“立即”两字旁边,又打了两个圈圈,表示十万火急之意。云重问道:“樊侍卫,究竟是什么事情?”樊俊道:“咱也不知是甚事情,只是皇上亲口吩咐,一定要云大人立刻进宫朝见。不得稽延。”
云重叹了口气,须知这金牌召唤,实是最严重的圣旨,昔日宋朝的名将岳飞,尚自不敢违抗,何况云重?而且他也怕宫中有变,功败垂成,两相权衡,自是皇帝更为重要。云重接了三面金牌,只得拨转马头,对澹台镜明道:“好,你们先去。”立刻策马飞奔,与祈镇的三个卫士同进皇宫。
澹台镜明已从脱不花口中知道张家之事,焦急非常,心中恨道:“张丹枫挽救了明朝的江山,这倒霉的明朝天子却要累张丹枫送了性命!”但云重决意要去,她自是难以阻拦,只好率领云重的十八名随从,快马疾奔。
哪知在大街的西边,瓦剌的京师太尉(武官名,相当于明朝的九门提督)早已严阵相待。云重的卫队长上前叫道:“咱们奉云大人之命,前往拜访你们的右丞相。”那蒙古太尉道:“那你们的云使臣呢?”随从道:“云大人刚刚奉诏进宫,就要赶来。”蒙古太尉道:“既然如此,那就等云使臣来了再说。我们奉命保护明朝使节,你们的使臣不在,这担子我们可挑不起。”
脱不花悄悄说道:“咱们冲过去。”只是那边蒙古太尉早已下了命令,铁骑横列,弓箭手、绊马索都已准备停当,严阵相待。澹台镜明与云重的随从识得大体,知道若然硬冲,事情就不可收拾,两国邦交,也许因此破裂,何况敌众我寡,亦未必冲得过去,急忙止着脱不花,仍然和他们说理。可是蒙古太尉,下了命令,便退入阵中,任云重的侍从叫嚷,他竟毫不答理。
两边僵持不下,澹台镜明和那十八名随从都急得有如热锅上的蚂蚁,空自心焦,毫无办法,看来只得等候云重赶回了。可是他们可等,张丹枫却不能等。只听得城楼上敲起五更,再过些时,天色就要亮了!脱不花忽然大叫一声,驰马向前冲去!澹台镜明想拉也拉不住!
蒙古兵忽见一个本族的少女冲来,怔了一怔,弓箭手拉着弓弦,不敢放箭,挠钩手的绊马索也不敢抛出去,黑夜之中,初时本看不清楚,但到了阵前,在松枝火把照耀之下,却有过半数的军官认得是也先的女儿脱不花!蒙古的男女之防,本不如中原严谨,脱不花又好骑马射箭,与许多军官都很熟识。
那蒙古太尉急忙上前说道:“我们奉了太师之命,不许闲人通过。”脱不花柳眉倒竖,斥道:“我是闲人么?我也是奉了我爹爹之命,一定要过!”拍马直冲。蒙古太尉见脱不花从明朝使者那边冲过来,虽觉极为奇怪,但谁都知道她是太师的爱女,见她发起泼来,横冲直闯,无人敢加拦阻,只好两边闪开。脱不花冲过了重围,抬头一看,只见东边天际,已露出一线曙光!
此时张家被围,合家上下,都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只有张宗周神色自如,似乎对生死都已不放在心上。张丹枫亦是甚为镇定,但想起临终之前,不能见着云蕾一面,心中却是无限悲痛。
这家人团坐在围墙之下,围墙外面时不时传来了蒙古兵叫嚣的声音,那是死亡的威胁,围墙内一片静寂,只听得敲了三更,不久又敲了四更,北国的冬夜甚长,但在这群在死神阴影下的人们,却感觉到“寒宵苦短”!
时间慢慢过去,死亡的阴影越来越来重,围墙外面叫嚣的声音也越来越大,好像四更刚敲了不久,城楼上又传来了五更的声音。张丹枫叹了口气,跪在父亲面前,说道:“大人还有什么吩咐吗?”张宗周轻轻抚摸儿子的头发,含笑说道:“若是一年之前死了,我将死不瞑目。如今呢,你总算为中国做了一些事情,我呢,也出过一点点力,虽然还未能赎罪,心中却也无憾了。”笑得甚是凄凉。张丹枫见他父亲面色奇异之极,禁不住心头一动,但此时此际,还有什么可问?张丹枫只是觉得,在临死之前,他父亲的心意和自己特别相通,他感到有生以来,从来未曾与父亲有过像此刻的接近!
澹台灭明也笑一笑,道:“主公,咱们今日互相告辞了!”向张宗周拜了三拜,他心意已决,要在敌人的炮弹来到之前就横钩自刎。这时已敲了五更,再过片刻天色就要亮了!
忽听得外面一阵叫声,澹台灭明道:“天还未亮,他们就要炮轰了?”双钩一横,张丹枫道:“呀,不像!”澹台灭明停下双钩,道:“什么不像?”张丹枫道:“好像是有什么人来了?咦,来人正在和他们厮杀!”跳上墙头一望,只见半里之外,有三匹健马冲入后阵,围在前面的蒙古兵也禁不住骚动起来,只是那尊红衣大炮还对准自己的家门。
额吉多带来的武士都是百中选一的精锐,个个能拉五石强弓,一声令下,千箭如蝗,纷纷向那三骑健马射去,只听得呼喝声中,战马狂嘶,远远望去,只见那三匹马跳起一丈来高,马腹马背都被利箭洞穿,马身全被鲜血染红,狂嘶跳跃,忽然四蹄一屈,跳翻地下。那三个骑士骑术精绝,只见他们一个筋斗,在马背上凌空飞起,倏忽之间,飞起一片绿光,跟着一团白光,一道青光也交叉飞起,利箭一近,便纷纷堕地,张丹枫这时才看得清楚,来的三人正是轰天雷石英和黑白摩诃!黑摩诃挥动绿玉杖,白摩诃挥动白玉杖,石英挥动青钢剑,舞到急时,便只见绿光、白光、青光三个光球,直冲敌阵。
蒙古武士纷纷堵截,黑白摩诃一声怒吼,挥杖乱打,打得人仰马翻,有些轻功较好的,跌翻之后,仍然冲上,却又被石英剑戳掌劈,简直近不了身,这三个人横冲直撞,锐不可当,看看就冲到中央。白山法师大怒,抢上前去兜拦,第一个碰着石英,白山法师一招“独劈华山”,碗口般粗大的禅杖当头扫下。这白山法师乃是青谷法师的师兄,武功在额吉多之上,这一杖之力,足有千斤,剑杖相交,当的一声,飞起一蓬火星,白山法师大喝一声“倒下!”禅杖力压,石英身躯微微一晃,忽地笑道:“不见得!”手腕一翻,青钢剑突然脱了出来,扬空一闪,转锋便戳白山法师的肩背。白山法师自恃气力过人,却不料适才那一杖并未将敌人打翻,剑杖相交,自己的虎口也隐隐发疼,正在吃惊,突然间只见剑光,不见人影,敌人竟已转到了自己的背后发招。石英以飞蝗石、惊雷掌、蹑云剑三绝驰名武林,尤其以蹑云剑法,飘忽异常,最为难敌。白山法师闪开两剑,正在倒转杖头,想挡开他的第三剑,只听得石英大喝一声:“着!”青钢剑在禅杖上一碰,骤地反弹起来,反手一剑,在白山法师的肩头划了一道伤口,白山法师练有一身“铁布衫”的功夫,中了一剑居然不倒,禅杖在地上一点,跃出一丈开外,抡杖翻身,尚欲厮杀,石英早已冲入阵中去了。
白山法师怒吼如雷,忽听得一声骂道:“贼厮乌鬼叫讨厌,吃我一杖!”白山法师正自发火,见黑摩诃疾奔而来,大吼一声,禅杖拦腰便扫,哪知脚步刚起,黑摩诃已到了跟前,绿玉杖一挑,有如铁棒击钟,嗡的一声巨响,白山法师的禅杖脱手飞到半空,吓得魂魄齐飞。他自以为气力惊人,哪知黑摩诃比他还要厉害,眼见黑摩诃第二仗又已打下,白山法师哪里敢接,急忙斜跃数步,恰恰撞到白摩诃面前,白摩诃骂道:“贼厮乌,阳关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撞进来,你既撞到我的跟前,且吃我一杖!”呼的一声,顺手一杖,将白山法师打翻,两条腿都齐根断了。
石英冲入阵中,大声叫道:“黑石庄世袭龙骑都尉石英求见主公!”原来石英的先祖是张士诚的亲信卫士,被封为“龙骑都尉”之职,而今石英来到,仍然按照以前皇室的主仆之礼通名禀报,求见张宗周。张宗周热泪盈眶,扶着儿子的肩,走上围墙,说道:“枫儿,你叫他快走吧!”黑白摩诃也叫道:“张丹枫,为什么不冲出来?老朋友来了,你也不出来接么?”
张丹枫一声苦笑,正欲说话,陡然间,忽见包围他家的武士分开两边,现出一条通道,那尊红衣大炮适才被人墙挡住,而今也显露了出来。石英见了大吃一惊。只听得额吉多大叫道:“你们再上前一步,我就开炮!”额吉多听他们的称呼,知道他们与和张丹枫父子的关系,料他们不敢让张家毁于炮火,故此立施恫吓。
其实那红衣大炮,转移不便,绝不能打到黑白摩诃他们;而其时刚打过五更不久,天尚未亮,额吉多亦不敢向张家开炮,只要黑白摩诃与石英冲上,张家之围立解。可是张丹枫与石英等人都不知道其中的微妙关系,尤其是石英,见那尊大炮对准张家,更是不敢动手。
黑白摩诃气得哇哇大叫,用印度方言叽里咕噜地乱骂,可亦不敢向前移动半步。额吉多哈哈大笑,马刀一指,喝道:“都给我退到百步之外,否则开炮!”石英与黑白摩诃无可奈何,只好依言退出百步之外,额吉多立刻命人在空地上撒下尖角毒蒺藜,留下一百名弓箭手搭好弓弦,对准他们,石英等三人本事再好,也不能同时上挡弓箭,下挡蒺藜,眼睁睁地看着敌人布置,心中七上八落。
皓月西沉,疏星渐隐,东方天际,先是露出一线曙光,不久就从黑沉沉的云幕中透出光亮,浮云四展,从黑色变为灰白,不久又从灰白色的云朵中透出一片橙色的光芒,黑夜已逝,朝阳初升,天色已经大亮了。
额吉多昂头睁目,对着墙头,大声喝道:“如何?”张丹枫神色自如,冷冷一笑,道:“有甚如何?我虽死犹生,你生不如死!”额吉多道:“张丹枫,你若执迷不悟,我只有开炮了!”张丹枫道:“尽管开炮,不必多言!”额吉多道:“我现在从一数至十,到了数至十时,立即开炮。蝼蚁尚且贪生,你仔细想想。”张丹枫鄙夷一笑,跳下墙头,根本不予理会。
霎时间墙外墙内一片静寂,额吉多高声数道:“一、二、三、四——”张丹枫紧紧握着父亲的手,澹台灭明倒转吴钩,尖刃对准了胸口,沉重凝冷的空气中继续传来数目字的呼声:“五、六、七、八——九——”澹台灭明吴钩一拉,他以大将的身份,只能自杀,不能被杀,钩尖嵌入肉内,只要再用力一拉,立刻便要膛开腹裂。“九”字之后,久久无声,忽听得外面一声尖叫:“不准开炮!”
澹台灭明道:“咦,是一个女子!”与张丹枫跳上墙头,只见在红衣大炮的旁边,一个蒙古少女正用刀指着炮手。张丹枫低低叫了一声:“是脱不花!”脱不花抬起头来,嫣然一笑,只见她花容不整,云鬓蓬乱,头上的玉钗摇摇欲坠,显见是皇仓赶到。
额吉多圆睁双目,道:“不准放炮,是谁说的?”脱不花道:“你耳朵聋吗?听不清楚?是我说的!”额吉多是也先的家将,平时对脱不花奉承得唯恐不周,脱不花自以为可将他镇住,哪料额吉多早得了也先的吩咐,谁也不许阻拦。只见他恭恭敬敬地对脱不花施了一礼,道:“听清楚了,请郡主闪开!”陡地大声喝道:“放炮!”
脱不花气得柳眉倒竖,喝道:“谁放炮我就把谁砍了!额吉多你敢不听我的话?”那炮手一阵迟疑,拿着火绳的手颤颤抖抖,不敢燃点。额吉多淡淡一笑,说道:“我要听太师的话!”脱不花道:“我父亲叫我赶来,就是要吩咐你们这一句话:不准放炮!”这句话若然是脱不花一来到便如此说,也许能将额吉多骗过,此际额吉多听了她颤抖的语调,看了她惶急的神情,却绝不相信,只见他又对脱不花施了一礼,恭恭敬敬地说道:“那么太师的手谕呢?”脱不花斥道:“我是他的女儿,要什么手谕?”额吉多弯腰鞠了个躬,道:“不见手谕,恕我不敢接旨,请郡主闪开。”大声喝道:“放炮!再不放我就先把你斫了!”
那炮手手颤脚震,擦燃火石,向火绳一点,忽见一条黑影,突然扑至,喝道:“你道我不敢斫你!”手起刀落,那炮手还未叫得出声,竟被脱不花一刀斩了。脱不花随手捻熄火绳,将身子堵着炮口,气呼呼地叫道:“谁敢上来,我就把谁斫了!”
额吉多万万料想不到脱不花竟然如此撒泼,当真做了出来,一时间倒没了主意。他武功虽比脱不花高得不知多少,但脱不花究竟是金枝玉叶,他怎敢去碰她一下!
正在僵持,忽见一骑马如飞奔至,马上一人跳下来,就大声喝道:“为何还不放炮?”这人正是太师府的总管窝扎合。额吉多道:“郡主不许!”窝扎合满面杀气,大声说道:“太师亲口吩咐,不论是谁,若敢阻拦,都可以把他杀掉!这是手令!”手令上写得分明,即使把他的女儿杀了,也是有功无罪。
额吉多胆气顿壮,道:“麻翼赞,你上去把郡主请开!”脱不花狂叫道:“谁敢上来?”披头散发,玉钗横坠,如疯如狂。窝扎合迈前一步,冷冷说道:“郡主你听清楚了,赶快离开,不可固执,太师叫你与我回家。”
脱不花突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她伤心已极,不单是为了张丹枫,而是第一次知道了父亲是怎样对她。她是也先的独生女儿,也先平素对她千依百顺,几乎是她要天上的月亮他也答应为她拿下,哪知到了这个关头,她父亲竟然吩咐家将,还当众宣布,说是可以将她杀掉。她万万料不到父亲这样狠心,原来父亲的爱也竟然是假的!天地间有什么事情比这个更令儿女伤心?尤其是像脱不花这样娇纵惯了的女儿?
窝扎合道:“你哭也没有用,你再不离开,我们就不客气了,快随我回家吧。”脱不花伤心到了极点,反而哭不出来,举袖抹了泪痕,身子仍然堵着炮口,神色十分可怕,额吉多道:“麻翼赞,你把她拉开。”麻翼赞因被张丹枫在身上刺了一个“贼”字,恨不得把张家全都毁灭,这时得太师的手谕,大了胆子,走过去便拉脱不花的衣袖。
脱不花举袖一拂,“呸”的一声,唾涎吐到麻翼赞身上。麻翼赞怔了一怔,反手擒拿,把脱不花双手扭转背后,麻翼赞武功比她高强数倍,这一把擒拿手又用得十分刁毒,脱不花动弹不得,突然和身一扑,扑到麻翼赞身上,张开樱桃小口,狠狠地向麻翼赞肩头一咬。麻翼赞料不到她有此一着,蒙古地方虽然不比中国,男女之间,并无“授受不亲”的礼教存在,但麻翼赞与脱不花究竟是奴才之对主子,骤然被脱不花扑在身上,吓得手足无措,这一口咬下,入肉三分,麻翼赞又惊又痛,擒拿手自然解了。窝扎合大叫道:“不必顾忌,将她击晕!”麻翼赞纵身一掌,忽听得“嗤嗤”两声,原来是脱不花藏在身内的两枝袖箭。适才双手被扭,放不出来。这袖箭乃是她平日打猎所用的毒箭,相距既近,麻翼赞猝不及防,两边心房,竟被毒箭射入,但脱不花也被他的掌力震得倒在地上。
窝扎合大惊,急忙抢上,只见脱不花一跃而起,尖声叫道:“张哥哥,不是我不救你,我已尽了力了!”倒转刀柄,一刀插入胸膛,回身倒下,双手犹自紧紧抱着炮身。
张丹枫在城墙上看得呆了,脱不花竟然为他而死!这霎那间,张丹枫只觉一阵心酸,平素厌恶她的心情全都消了,不觉哭出声来,叫道:“脱不花妹妹,我领你的情了!”可是脱不花已死,张丹枫第一次叫她做“妹妹”的充满感情的声音,她已听不见了。
麻翼赞毙命,脱不花自杀,全都出人意外,在场的蒙古武士个个怔着,噤不敢声。窝扎合叫道:“把她拉开,开炮!”额吉多用力扯开脱不花抱着炮身的双手,只见炮口已被染得通红,鲜血还在汩汩地流入。正是:
拼把娇躯填炮口,香魂犹自护檀郎。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三十一回剑气如虹 廿年真梦幻柔情似水 一笑解恩仇
额吉多咬一咬牙,扭转了头,不敢看脱不花可怕的脸孔,反手一甩,将脱不花的尸身抛到一旁,擦燃火石,一下子就把火绳点着,迅即跳到一边。
张丹枫也不敢再看,跳下城墙,左手拖着父亲,右手拖着澹台灭明,凄然笑道:“爹、澹台将军,咱们今日一同走了!”澹台灭明虽然不见外面情形,但听到是额吉多亲自放炮,早已不作幸存之想,吴钩一举,亦向心房插去。
云重被祈镇三道金牌,召去朝见。祈镇被瓦剌国王安置在皇宫内右进的一座偏殿,云重随着三个卫士,唤开宫门,走过弯弯曲曲的通道,好不容易走到了那座宫殿的门前,守门卫士进去通报,过了好一会子,那卫士出来说道:“云大人,请你在这里等候召唤。”云重心急如焚,道:“皇上召我立刻面见,怎么还要等候?”卫士道:“皇上正吃着燕窝,还未吃完呢!”云重又急又气,想不到皇上接二连三地用金牌催促,却原来还有这样的闲情逸致,在吃燕窝。
又过了一会,借用的蒙古小太监才出来道个“请”字,云重三步并作两步,跑入宫中,只见祈镇坐在一张安乐椅上,四个瓦剌国王遣来伺候他的小太监正在替他捶背,祈镇神色悠闲,丝毫不像有急事的样子。
云重忍着一肚子气,跪到地上,三呼万岁。祈镇拉长嗓子,慢吞吞地道:“卿家平身,赐坐。”云重爬了起来,并不就坐,先自问道:“皇上有何紧要事情,召唤微臣?”
祈镇咳了一声,道:“是呀,是有紧要的事情。朕忽然想起,咱们明日虽然归国,到底在瓦剌一场,受他招侍,他们是主,咱们是宾,他们敬重咱们,咱们也不可废了礼节,瓦剌国王要亲自送朕出城,咱们若安然受之,似乎有些过份。不如由你接我出宫,咱们递表辞行,瓦剌国王若要来送,咱们在城外等他,这样才合彼此相敬之礼。”
原来是这个“急事”,云重几乎气得说不出话来,祈镇在瓦剌被囚期间,所受的是何等“招待”,云重亦早已从张丹枫口中知道,想不到他而今反而不顾大明天子的身份,要递表辞行,要讲什么“相敬之礼”。
云重斜眼一瞥,只见那四个小太监在偷偷地笑,云重心念一动,忽然问道:“这真是皇上的意思吗?”祈镇面色一端,斥道:“云重,你知道失言之罪吗?这当然是寡人的意思。”其实这是也先发觉脱不花偷走之后,早料到她要去邀请云重的一着,所以一面派人阻拦,一面派窝扎合向额吉多传令,一面派人入宫威胁祈镇,要他如此如此,三管齐下,无非是想阻挠云重,使得他没法救张丹枫父子。
皇宫早就在也先势力控制之下,他当然可以操纵自如,祈镇生怕也先不放他归国,被他一吓,心中想道:“不必为这礼节之事致生变卦。”果然听也先所指,将云重召了进来。而且还要在臣子面前维持自己的面子,一口咬定是自己的意思。
祈镇责了云重几句,面色一转,说道:“姑念你此次出使有功,朕不罪你。朕而今就派人递表给瓦剌国君。你在此等我,待我赏赐了宫中的仆役之后,天亮之时,咱们就走。”云重忽地抗声说道:“皇上你不必派人递表了,我已通知瓦剌国王,明儿不走!”
祈镇大惊色变,厉声斥道:“你,你,你怎敢擅自作主?”云重道:“我要去拜会张丹枫。”祈镇更惊,拍案叫道:“什么,你要去拜会张丹枫?你知道他们是张贼张士诚的后裔么?朕不将他们押解回国,处以极刑,已是宽厚无比,你还要去拜会他们!哼,哼,真是岂有此理!”云重神色不变,说道:“皇上,你知道么?这次两国谈和,要迎接皇上回国,这固然是于阁老的主张,但也是张丹枫的主意。要不是张丹枫探知瓦剌虚实,禀告于谦,咱们还不敢对也先这样的强硬呢!”祈镇面色苍白,“哼”了一声道:“依你说来,张丹枫倒是忠心为朕了?”云重道:“不错,他是忠心为国!”祈镇道:“你为反贼说话,得了他什么好处?”云重满腔悲愤,几乎说不出话来,忽听得宫中打了五更,心中一急,冲口说道:“也先要炮轰张家,微臣与张家仇深如海,但亦甘愿受陛下处罪,必然要去救出张家。说到好处,陛下受了他的好处,却还不知,于阁老为陛下召集天下义师,击败也先,其中的军饷,占了一半,就是张丹枫捐出来的!”祈镇两眼翻白,连连说道:“这,这是什么话?你,你,你是食我大明俸禄的臣子么?你,你,你替他说话,居然违抗君命?”云重热泪盈眶,抬头一看,曙色已现,把心一横,侃侃说道:“微臣知道违抗君命罪当处死,我去了张家之后,当自尽以报皇上知遇之恩,让皇上再请于阁老派第二个使臣来迎接皇上回国。”
祈镇这一惊非同小可,要知他日盼夜盼,好不容易盼到今日得以重回故国,再为天子,若然云重真是一意孤行,舍他而去,不知何时才能派第二个使臣;第二个使臣也未必能有他那般本事,夜长梦多,只怕皇帝梦也终于破碎。祈镇想至此处,不觉冷汗直流,声调一转,急忙言道:“卿家有话好说。”云重道:“也先狼子野心,对陛下并无好意。他如今实是被迫与我国谈和,不得不尔。皇上,你与其相信也先,不如相信张丹枫。我而今走了!”祈镇急忙叫道:“卿家且住!”
云重焦急之极,但听到皇上呼唤,不得不回过头来,道:“皇上有何吩咐?”祈镇颤声说道:“朕与你一同去。”原来祈镇见阻拦不住云重,生怕自己留在瓦剌皇宫,会遭也先迫害(其实也先急于求和,只敢对他恐吓,万万不敢加害于他。)在患得患失的心情之下,考虑再三,觉得还是和云重一道,较为安全可靠。
这一要求,颇出云重意外,云重回头一看,见祈镇神情,好像害怕猎人的兔子一般,与适才装模作样的怒狮神态,前后判若两人。云重心中不自觉地泛起一种厌恶与怜悯的混合情绪,觉得这个“万人之上”的皇帝,其实十分渺小,但还是恭恭敬敬地屈了半膝,承接“圣旨”。
曙色渐显,晓寒逼人,祈镇道:“且待朕加一件衣裳。”走入内室,打开衣柜,当眼之处,一件白色的狐皮披肩摆在当中,这正是祈镇被也先囚于石塔之时,张丹枫从身上解下来送给他的。祈镇一见,触起当日情景,不觉拿起披肩,摩挲一下,心情激荡,自己也分辨不出是恼恨还是羞惭,摩挲一下,又把披肩抛开,心中烦躁,挑来拣去还是选不到合意的衣服。
曙色一开,晨光渐渐透入窗户,云重叫道:“皇上,请恕微臣不能再等候了!”这一声令祈镇在迷茫之中惊醒过来,手足无措的随便抓起一件,披在身上,叫道:“我就来啦。”到他与云重出了皇宫之时,才发觉自己随手拿起,披在身上的,就是张丹枫送给他的那件狐皮披肩!
云重的随从还被困在街心,至云重与祈镇到时,那个蒙古太尉才许通过,这时已经是天色大亮了。
云重跨马疾驰,张丹枫亲切的笑容现在马前,似是正在向他招手。什么羊皮血书,什么家仇世恨,这时全都被张丹枫的影子驱逐,只有一个念头占据在云重的心头:“必须尽快的赶到张家,将张丹枫在死神的手中救出!”
“是不是太迟了呢?天已亮了,朝阳也升起来了!”云重放马飞奔,恨不得把时间拖住,好在一直听不到炮声。但这却令云重更是紧张,更是心惊胆战,好像一个待决的死囚,时间已到,却是迟迟不见刽子手的刀斧斫下,每一秒钟的等待,就像一年那么长久,谁知道炮弹在什么时候打出,也许就因为迟了半步,铸成了终生悔恨的过错。
云重狂鞭坐骑,把皇帝也甩在后面,一口气赶到了张家门前,只见蒙古兵伏在地上,一尊红衣大炮对准张家,炮口正在冒烟。云重大叫一声,刷的一鞭,抽得那匹战马跳了起来,向那尊大炮飞奔过去。十八名随从一齐大叫道:“大明使者到!”
张丹枫正在瞑目待死,忽听得围墙外面的叫声,这一喜非同小可,陡的一跃而起,正瞥见澹台灭明横钩自刎,急忙将他的吴钩抢下,叫道:“你听,是云重来啦!”一跳跳上围墙。张宗周徐徐张开眼睛,道:“是谁来啦?”澹台灭明道:“咱们命不该绝,是明朝的使臣来拜会你啦。”这时张宗周也听清楚了,外面传来的果然是替“天朝使者”喝道的声音。明朝的使臣竟然会来到他的家门,此事比受也先炮轰更出乎他意料之外,张宗周眉宇之间掠过一丝笑意,但随即又低下了头,长长地叹了口气。
张丹枫跳上围墙,一眼看见云重快马奔来,再看一眼,只见对准他家的那尊红衣大炮,炮口正在冒出白烟。张丹枫眼前一黑,刚获得希望之后的绝望,几乎令他也支持不住。
澹台灭明见张丹枫在墙头上摇摇欲坠,叫道:“喂,你怎么啦?”张丹枫定一定神,大声叫道:“云重兄,快快走开,休要送死!”在最危险的时候可以见到最真挚的友谊。张丹枫与云重都把自己的生死置诸度外,一个仍然是马不停蹄,一个在大声呼叫,就在这一瞬间,忽听得“呜”的一声,白烟四散,炮弹打出来了。
云重尖叫一声,心头像被一座大山突压下来,一切绝望!忽听得炮声暗哑,完全不像那在战场上听惯的大炮之声,张目一看,只见那炮弹冒着白烟,只打到距离炮口的三丈之地,在地上滚了几滚,滚下水沟,竟然没有爆炸!
原来那尊红衣大炮的炮口,被脱不花的热血注入,炮膛润湿。现代的大炮,在数千发之中,也偶而有一两发是打不响的,何况是古代的大炮,火器绝对没有现在的精良,火药受了潮湿,打了出来也不能爆炸。
云重大喜如狂,立刻飞身下马,赶紧拍门,十八名随从也跟着鱼贯而入。额吉多这时纵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再放第二炮!
张丹枫跳下围墙,迎上前去,大门一开,就与云重抱在一起,两人都是满面泪珠,互相凝望,久久说不出话来。
忽听得张丹枫叫道:“爹……”云重扭头一看,只见张宗周颤巍巍地朝着他们走来,云重心中一沉:原来这人便是张丹枫的父亲,是自己出了娘胎,一有知觉之后,便无日无时不在切齿痛恨的仇人!这仇人现在正望着自己,嘴唇微微开阖,似乎是有千言万语,要说又说不出来,布满皱纹的脸上现出光彩,带着一种奇特的表情,似乎是在等待一件渴望已久的事情,又似父亲在迎接自己久未归家的儿子。这神情令云重其后在一生中也永远不能忘记。
云重痛苦地叫了一声,这形容枯槁、满头白发的老人,哪有一点像自己想像中的那个阴毒险狠的奸贼?难道自己能忍心把利刃插入这垂死的老人的胸膛?张宗周一步一步,来得更近了。云重触一触十几年来藏在贴身的羊皮血书,狠狠地向张宗周盯了一眼,忽然又把头转过一边,一摔摔开了张丹枫紧紧抱着自己的手臂。
张宗周心痛如割,这眼光,这倔强憎恶的眼光,与三十年前的云靖竟是一模一样啊!张宗周什么也明白了,颓然地坐在地上,只见云重转过了身,颤声叫道:“事情已了,咱们走吧。”
张丹枫呆若木鸡,看看父亲,又看看云重,什么话也说不出来。澹台镜明正与哥哥相叙,跑过来道:“什么,才来了又要走了?”平素只要澹台镜明说话,云重无有不依,但此际却如失魂落魄,听而不闻,仍然是朝着大门直走。
忽又听得外面蹄声得得,奔到门前,戛然而止,好几个声音同时叫道:“大明天子驾幸张家。”原来祈镇马迟,现在才到,他虽然尚未脱俘虏的身份,仍未忘记摆皇帝的架子。
园内无人理会,张宗周坐在石上,动也不动;澹台灭明横目怒视,瞪了他一眼,又回过来,仍然和妹妹说话;只有云重和他的随从,止住了脚步。
祈镇好生没趣,喝道:“谁是张宗周,为何不来接驾?”张宗周昂首向天,好像根本就看不见祈镇这一个人,祈镇认不得张宗周却认得张丹枫,朝着张丹枫喝道:“你父亲呢?你父子乃叛逆之后,朕今特降洪恩,免予追究,你等尚不来接驾么?”张丹枫冷冷一笑,祈镇只觉他的眼光射到自己的狐皮披肩上,不觉面上一红,心中气馁,本来是大声说话,越说越弱,说到后面几个字时,简直只有他自己才听见了。
张丹枫冷冷一笑,忽地从怀中掏出一包东西,掷于地上,道:“这两件东西你好生保管,休要再丢失了!”早有卫士将它拾起,呈到祈镇面前,解开一看,里面包着的两件东西,一件是刻有“正统皇帝之印”的龙纹汉玉私章,那是仅次于国玺的宝物;另一件则是皇后送给祈镇的碧玉头簪。这两件东西都是祈镇在土木堡战乱之时,被他的大内总管康超海盗去的。张丹枫从康超海手中抢回,现在才有机会还他。
祈镇更为羞怒,皇帝的面子竟被丢尽,但心中虚怯,想发作又发作不出来,正欲拿云重出气,忽见三个怪人,如飞跑进,前头两个,相貌相同,一黑一白,手舞足蹈,大呼小叫,更似旁若无人。
这三个人乃是轰天雷石英和黑白摩诃,蒙古兵撤走,他们立即扫尽蒺藜,赶来相会。祈镇的卫士喝道:“何来狂徒,惊动圣驾!”上前拦阻,石英睥睨斜视,扫了祈镇一眼,双手一伸,把两个卫士夹领提起,摔出丈外,黑白摩诃哈哈大笑,双杖齐伸,也将两个卫士摔得四脚朝天。祈镇大惊,急忙后退,只见黑白摩诃拉着张丹枫欢呼跳跃,石英则跪倒张宗周跟前。
张宗周扶起石英,自己却摇摇晃晃,好像站立不稳,仍然坐下。石英泪咽心酸,叫了一声:“主公。”张宗周道:“石将军,这几十年来亏了你了。”石英先祖是张士诚的龙骑都尉,故此张宗周以“将军”称他。石英道:“国宝(指那幅画)已归回少主,可惜江山仍非大周。”张宗周摇手苦笑,低声说道:“我都知道了,不必说啦。人生但愿心无愧,夺霸争王底事由!”
祈镇心中一怔,指着云重说道:“蛮野鄙夫,不可相处。云状元,你快保驾回朝。”云重仍然是那副失魂落魄的样子,不言不语。祈镇怒道:“你们都疯啦!”云重闪过一边,带着随从,闷声不响地护卫两旁,刚刚走到园门,云重忽然又停了脚步,面色刷地变得惨如白纸!
只见一个美貌如花的少女,扶着一个形容憔悴、头发稀疏斑白的老头,走入门来。这老头面上交叉着几道伤痕,跛了一足,在少女的扶持之下,一跷一拐地走着,面上神气极是骇人,祈镇不觉打了一个寒噤。只听得云重突然颤声叫道:“爹!”跑上前去,抱那老头。
云澄理也不理,竟然一手将儿子推开,目不转睛地盯着张宗周,一步一步,朝他走去。这可怕的神气,令石英也吓得闪开一边。石英抬头一看,只见在云澄父女之后,还有自己的女儿、女婿:石翠凤和周山民,石英急忙撇开张宗周,上去迎接女儿,周山民和石翠凤也噤不敢声,面色沉暗。
原来云澄因为跛了一足,难以走路,所以今日才到瓦剌京城,至宾馆一问,始知云重竟然到了张家。云澄这一气非同小可,立刻逼女儿将他带来,这时他重见儿子的欢欣,早已被面睹仇人的痛恨所遮盖了。
这霎那间,张丹枫如受雷击,面色也刷地一下变得惨白。眼前就是自己魂牵梦萦的“小兄弟”,可是云蕾却看也不看他一眼。只有云澄的眼光像利刃一样,在割着他的心。
张丹枫叫了一声,天不怕地不怕的他,这时也感到难以言宣的战栗,云澄的神气比起将云蕾强迫离开他时还更令人骇怕。只见他一步一步走到了张宗周面前,看样子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
张宗周抬起眼睛,只见云澄站在他的面前,冰冷的眼光,冰冷的面孔,狠狠地盯着他,动也不动,就如一尊用大理石雕成的复仇魔鬼!张丹枫和云重同时叫了一声,奔上前去,云澄头也不回,反手一掌,就打了云重一记耳光,云重跪倒地上,哀声叫道:“爹,离开这儿吧,离开这儿吧!”张丹枫也上去扶着张宗周的肩头,道:“爹,你回去歇歇吧!”张宗周也是头也不回,手臂轻轻一拨,将张丹枫推开。云澄和张宗周二人仍然是面对面地站着,谁也不先说话。云蕾也忍不住了,掩面哭泣,低低叫了一声“爹!”云澄仍似听而不闻,好像整个世界上就只剩下了一个张宗周,他狠狠地盯着张宗周,那眼光竟似是包含了人间所有的怨恨!
张宗周忽地淡淡一笑,道:“我早料到了今日,我而今就去找你的父亲云靖云大人亲自道歉,这样,你我两家的冤仇总可以消解了吧!”话声越说越弱,说到最后一个字,忽然翻身跌倒,耳鼻流血,寂然不动,竟是死了。原来张宗周早萌死志,见了云重之后,就偷偷吞下了早已准备、随身携带的毒药,这毒药含有“鹤顶红”所炼的粉末,恰恰就是云靖当年被王振假传圣旨毒死的那种毒药,纵有金丹仙药,亦难相救。
张宗周突然自杀身亡,在场的人谁都没有料到。张丹枫面色如死,眼睛发直,哭不出来。云蕾惨叫一声,跌倒地上。云澄也像泄了气的皮球,颓然坐下。澹台灭明和石英高叫“主公”,云重跳上前去想扶张丹枫,张丹枫忽然掩面狂奔,一跃跃上正在园中草地上吃草的白马,那匹照夜狮子马一声长嘶,驮着主人,箭一般地射出园门,倏忽不见。
园中静寂如死,只有云蕾的低低啜泣之声。
两个月后,正是江南初夏,风光明媚的时节,苏州城外,有一个少年,骑着一匹白马,单骑独行。这少年便是张丹枫。
两个月的时光不算长,但世局又已起了一番变化。云重将祈镇接回之后,祈镇的弟弟,现任的皇帝祈钰(明代宗)不肯让位,祈镇一回来就被他囚在皇城里的南宫,名义上尊为“太上皇”,实际上是个囚犯。祈镇的皇帝梦落了个空,于谦整顿国家的美梦也落了个空,因为祈钰现在已不必倚仗于谦了,祈钰剥夺了于谦的权柄,只叫他做一个挂名的“兵部尚书”,不许他再干预朝廷的“施政大计”。
王振等一班旧时的权贵都已倒下,但很快就有一班新的权贵爬起来,“君臣醉乐庆太平”,昏昏然纷纷然,简直忘记了“土木堡之变”,国家险被灭亡的惨痛了。
张丹枫失意情场,惨遭家难,更加上伤心国事,他悄悄的在北京躲了几天,连于谦也不去见,就单骑独行,回到江南。
江南明媚的风光,并没有解除他心中的悲痛,他策马慢行,走到苏州城外,忽地仰天吟道:“天道无常人事改,江山历劫剩新愁!”从怀中掏出一纸染满泪痕的信笺,信笺上的字句,他早已读了数十百遍,不用看也背得出来。那封信是他父亲在临死的前一夕,偷偷放在他的衣袋中留给他的。那封信是这样写的:
“吾以当年一念之差,误投瓦剌,结怨云家。我虽不杀伯仁,伯仁由我而死,云靖子孙,恨吾如仇,理所当然。吾今决意以死赎罪,非为云家,亦为无颜重归故国也。人生必有死,吾以衰暮之年,得见大汉使臣,威播异国,死亦无恨。你见识胜我百倍,有子如此,我可无牵挂矣。我死后你当立即归国,与云家释嫌修好,赎我罪愆。你与云靖孙女相爱相怜之事,澹台将军亦已告与我知。此事若成,我更无憾矣。”
父亲的影子在张丹枫心中泛起:父亲做过错事,也做过好事,他帮助了瓦剌强大,也暗中帮助祖国打击了也先。张丹枫年轻时觉得不可理解的父亲,而今已完全可以理解了。父亲像他一样骄傲(可惜这骄傲却引他走入歧途),父亲也像他一样,血管中流的是中国人的血液。
张丹枫在心中重读了这封信一遍,另一个影子又泛上来,这是云蕾,是父亲希望他能够与之结合的云蕾!可是经过了那一场伤心惨痛的事件之后,此生此世,只恐已是相见无期,还说什么谈婚论嫁?张丹枫这两月来愁肠寸断,几乎又到了如痴如狂的地步。这次归来,本欲借江南景色,聊解愁烦,哪知不到江南,还自罢了,一到江南,却不由自已地更想起云蕾,想当年并辔同来,也正是这个梅子黄时,榴花初放的季节,一路上曾留下多少笑声,多少泪痕,到而今却真像李清照词所说的“物是人非事事休,无语泪先流。”更伤心的是:“柔肠已断无由断”,“泪已尽,那能流!”
古城如画,景色还似当年,云蕾的影子,已像当年的浅笑轻颦,不住地在眼前摇晃,张丹枫禁不住低低地叹了一声:“小兄弟,一切都太迟了!”
忽听得一声娇笑,张丹枫的耳边就似听得云蕾说道:“谁说太迟?你怎么不等我呵?”张丹枫回头一望,只见一匹枣红马上,骑的正是云蕾,浅笑盈盈,还是当年模样。
这是梦境,还是真人?张丹枫又惊又喜,只见云蕾策马行来,低眉一笑,招手说道:“傻哥哥,你不认识我么?”呀,这竟然不是梦境!张丹枫大喜若狂,叫道:“小兄弟,真的是你来了?真的还不太迟?”云蕾道:“什么迟不迟啊?你不是说过任凭路途如何遥远,总会赶到的么?你看看,不但我赶了来,他们也赶来了!”
张丹枫抬头一看,只见云蕾的父亲云澄也在马背上含笑地看着他们,面上虽然仍有刀痕,但却是一派慈祥,毫无怨毒的神色了。他勒住了马,一跃而下,矫健非常,原来他的跛脚已经被云重用张丹枫所教的法子医好了。经过了那场事变之后,他的怨气已消,又从儿女口中知道张丹枫的苦心,连他的残废也是张丹枫预先安排,假手云重医好的,上一代的事情,上一代已经了结,还有什么好说呢?
云澄后面还有几匹坐骑,那是云重和他的母亲,澹台灭明和他的妹妹,一齐看着他们,微微含笑。澹台镜明策马上前两步,与云重同行,扬鞭笑道:“丹枫,快活林已布置一新,园林更美,你还不进城么?”张丹枫如在梦中初醒,低声说道:“小兄弟,你也进城么?”云蕾盈盈一笑,种种恩仇,般般情爱,都尽溶在这一笑之中。正是:
盈盈一笑,尽把恩仇了。赶上江南春未杳,春色花容相照。
昨宵苦雨连绵,今朝丽日晴天,愁绪都随柳絮,随风化作轻烟。
——调寄《清平乐》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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