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行重行行,白日薄西山
——汉末民谣
冬天,是死亡的季节,夕阳透着惨白,沉沦于西山。
孝桓皇帝永康元年(167)的冬天,是本朝世祖光武皇帝中兴以来的第一百四十三个冬天,大统延嗣了十一位君主。倘若上溯到高皇帝开辟大汉基业的那一年,这便是第三百七十个冬天了,大统之中,也得再上溯十三位君主。
对于一个帝国来说,单凭这样的年龄,就足以在历史学家的笔下赢得美好的声誉。这不仅是对在本朝之前只有十五年的秦帝国而言,就是对直至公元一千九百一十一年的中华帝国历朝历代而言,本朝也是享国最久的帝国。事实上,在史学家的心目中,能和本朝共享最高荣誉的帝国,仅仅是七世纪到十世纪的大唐帝国而已。本朝的国号“汉”,成了所有中国人的代称。
当然,久盛必衰,是中国哲学中丝毫不用证明的道理。先哲云:“天地尚不能久,而况人乎?”(《老子》)因而本朝的灭亡也在所难免。可是,对于每一个生活在本朝现实中的人来说,偌大一个帝国的衰亡,决非是一件人人都能承受得起的事件。
二百多年前,占星家们就预言本朝的灭亡了。那是在汉武帝崩后,刚刚达到极盛的王朝,因为和匈奴连年开战,又陷入了困顿之中,民间便开始怀疑朝廷的气数。有位叫路温舒的方士,从小跟他的祖父学天文历算之学,认为汉家有“三七之厄”,也就是说,汉家的天命只有三七的乘数,即二百一十年。宣帝朝,他做到了临淮太守,便向朝廷上了道密奏,汉家叫封事,将他的预言备案以为警戒。到了成帝朝,因为孝成皇帝的性欲很强,经常在后妃怀孕的时行房事,导致多次流产,所以一直没有皇子诞生,朝廷的统嗣出现了危机。此时,另一位叫谷永的文士再次提起这个预言。汉家的天子们对这些警告充耳不闻,但孝成皇帝的母亲也就是皇太后的一位娘家侄子王莽却铭记在心,他不仅要利用这一预言,而且刻意要使预言兑现。孝平皇帝元始五年冬天,在安汉公王莽的安排下,平帝开始生病,到十二月的一天,安汉公又安排了平帝驾崩归西。这一天,大汉帝国的年寿恰满二百一十岁。
预言实现之后,安汉公便成立了一个国号叫“新”的王朝,自己做了天子。但他谋杀汉家天子的事引发了地方大臣和民众的起义,人们似乎还是期望做大汉的臣民,于是,王莽的帝国几乎同秦帝国一样的短命。大汉帝国在世祖光武皇帝的手中得以光复,起死回生。史家郑重地将世祖以前的朝代叫做“前汉”,将世祖光复的朝代叫做“后汉”。至今,人们谈起世祖光武皇帝带兵收复长安时的情景,仍是绘声绘色,仿佛目睹亲历:
世祖光武皇帝和他的部下们穿戴整齐,大冠、宽衣、博带,朴素中显出无与伦比的高贵与庄重。那些年迈的前朝官吏们恭候在道边,流着眼泪庆贺道:“没想到今天又见到汉官威仪!”
时至今日,占星家们似乎不再公布耸人听闻的政治预言了,因此,永康元年的冬天,就被他们粗心地放过。可是,一切关心本朝命运的官吏和人民,都感受到了异样的寒冷。事实上,后代的历史学家们正是把这个冬天,当成了我们大汉帝国的最后一个季节,当作本朝寿终正寝倒计时的开始。
这一年的十二月二十八丁丑日,本朝帝都洛阳城中那座最大的宫殿,笼罩在不祥的氛围之中。不久,京城的吏民都被告知:天子崩于德阳殿。
有一个事实,是让任何朝代的吏民们都难以接受的,那就是天子年仅三十六岁。不过,对于本朝的吏民来说,已经不以为怪了。本朝列祖列宗皆不永年:世祖光武皇帝年六十二,孝明皇帝年四十八,孝章皇帝年三十三,孝和皇帝年二十,殇帝年仅二岁,孝安皇帝年三十二,孝顺皇帝年三十,冲帝年仅三岁,质帝年仅九岁。这些天子向世人显示着血脉基因的退化,此乃天命,非人力所能为也。
按照惯例,臣下们必须用道德的标准评价这位刚刚宾天的天子,为他上一个谥号。天子太年轻了。他十五岁登基,可直到他三十岁时,才从不可一世的大将军梁冀手中收回大政。然而,由他作主的六年,同样使人失望。
对此,天子生前不是没有自知之明。在他三十一岁那一年,有一天,为了不使臣下惊慌失措,他故意作出放松的姿态询问近侍大臣爰延:“依卿看来,朕是什么样的君主?”
爰延答道:“和我们大汉的列祖列宗相比,陛下算是位中等的君主。”
汉家的吏民品评事物,喜欢分上、上、下三等。每一等中还可再细分上、中、下三等,共为九等,或称九品。在本朝最伟大的史家班孟坚的不配之作《汉书》里,便将自有人类以来的历史人物依九品等第评论了一番。中等的人物,是在圣人之下,不肖小人之上的平常人。爰延的意思是说:像陛下这样的君主,自己不可能有所作为。如果被贤臣辅佐,天下就会大治;如果被小人包围,天下就会大乱。这个评价直切而不落阿谀之嫌,可更多的还是对天子的期望。天子是个聪明的年轻人,为此,他升迁了爰延的官职。
即使充当一位中等的君主,他还是显得心有余而力不足。他的精力更多地耗费在下等君主们常常关注的那些事情上了。史书记载他惟一过人的才赋是“好音乐,善琴笙”,这是史家指责他喜好声色的委婉叙述。他还被描写成是个有异端思想的皇帝,他破天荒地在宫廷中为佛教的祖师释迦牟尼和道家的祖师老子设立了祭坛。这一点,不仅违背了本朝以儒家学说为政教大纲的原则,而且,这两种信仰都俱有的清心寡欲的教条,还被他的臣下们信手拈来,作为指责他好色的矛头,令他陷入尴尬的境地。事实上,他的短寿正是由于他的信仰没有能够战胜他的欲望。
臣下们最终还是选择了一个“桓”字作为他的谥号,这是个不坏的称呼。“桓”有“大”的含义,按谥法:“辟土服远谓之桓”,在此之前,只有春秋战国的诸侯霸主们如齐桓公等拥有过这样的名号。这是因为近年来惟一值得提起的政绩是:本朝在与周边民族,特别是与西北羌族的冲突中,取得了战略上的优势。
和前汉的孝成皇帝一样,孝桓皇帝生前有很多女人,但也没有子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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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天子进全忠爵为“梁王”,赐号“回天再造竭忠守正功臣”。全忠留步骑兵万人宿卫长安,令其心腹分任要职,自己班师汴州。
朱全忠成功地完成了第二步后,紧接着开始远交近攻,消灭异己。七月,大破平卢节度使王师范;天复四年(公元904年)正月,又密令部下在长安尽诛崔胤之党,迫使昭宗迁都洛阳;八月十一日,弑杀昭宗,立昭宗十三岁的太子李祚为帝。第二年(公元905年)二月全忠又在洛阳宫苑的九曲池缢杀昭宗诸子共九人,投尸池中。
天祐二年(公元905年)五月初七--一个值得记住的日子--这一天,有一颗彗星出现在天空,由“轩辕”、“大角”二星宿一直拖弋到天市垣。天有星变,是灾非祥,占者有曰:“此君臣俱焚之相,宜诛杀以应之。”于是乎全忠大肆流放朝臣,贬逐无虚日。六月,将裴枢等朝士贬官者三十余人招到滑州白马县的白马驿中,一夜尽杀之。全忠部下的天平节度副使李振--就是当年在宦官幽闭昭宗时劝全忠抓住机会的那个人--早年屡举进士而不第,心里恨透了这些读书之人。三十余位缙绅人士被杀后,他还不解意,对全忠道:
“此辈不是自称‘清流’吗,那就把他们投入黄河,叫他们变成‘浊流’!”
全忠大笑:“就这样吧!”
当朝士们的尸体在浑浊的黄河水中随波浮沉的时候,帝国的一切道德准则、礼法规范也随之而被埋葬,帝国本身便再没有继续存在的理由了。
尽管李克用等势力还在顽强抵抗着朱全忠吞并天下的行动,但对帝国政权来说却已经是毫无意义。天祐四年(公元907年)三月,在全忠手中的帝国最后一位皇帝宣布“禅让”,全忠更名为“晃”,即皇帝位,建号“梁”,历史上称之为“后梁”。唐朝正式灭亡,中国随之进入了第二个大分裂时期。
世事东流水,乾坤一局棋。
古代中国的全盛是公元七世纪初到八世纪末一百五十余年间的唐朝,它的辉煌曾经如日中天,照亮了整个世界。可惜,这一轮灿烂的太阳并没有闪耀出持久的光辉,在九世纪一百年中,就慢慢地熄灭了。宛如一柱激昂的喷泉引回到死水般的池塘,再也不兴波澜。只剩下点缀其间的一片静谧的莲花,稍稍掩盖了一些沉沉暮气。
何时轮到它再度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