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洋过海,乃怀陆根,我虽不往,一往情深。
“光宗耀祖”是中国入向往的主题思想,它有点封建,但在追远寻根的意义上,
却又不无可取,至少有这种思想的人,它不忘本,也很念旧,自己发达了,不忘记
使祖宗也跟着发达一下。糟糕的是,很多人在使祖宗发达时却为了体面,硬替自己
换了祖宗,例如窃国大盗蒋介石,高攀自己是周公之后,但其手下何应钦却技高一
筹,高攀自己是周武王之后,而周武王是周公哥哥,是老大,是嫡系,光耀起来,
显然我比你大。其实周武王、周公绝不会跟国民党这两个瘪三沾亲带故,只是他们
死后倒霉,被瘪三抓住不放而已。
至于我李敖,对祖宗问题却正常得多,不但正常,并且涉嫌低攀,且有扶弱抑
强的味道,因为我把祖宗锁定在少数民族及被压迫民族身上。我首先根据我家藏的
《李氏宗谱》,声言我是苗族之后;接着根据学理,又声言我跟高山族同源。
关于我是苗族之后,已获大陆学术界的认同,从苗学研究的书刊上,已经一再
把我作为样板。四川民族出版社出版伍新福、龙伯亚著的《苗族史·苗族远祖量尤》
等书已开苗族与蚩尤历史的先河;而贵州民族出版社出版龙伯亚写序、田玉隆编注
的《蚩尤研究资料选》,更是光扬此道不绝。一九九七年三月二十九日,在贵州大
学执教的田玉隆(苗族)还托台湾的黄彼萝、杨尔琳教授间接转苗蚩之书来,认同
之情,不可掩也。事缘我在大陆出版的《李敖文集》扉页上,早题反诗如下:
落落何人报大仇?明珠岂肯做暗投?
信手翻尽千古案,我以我血荐蚩尤。
大陆本来是一片鲁迅“我以我血荐轩辕”天下的,忽然台湾传来荐轩辕死对头
的妙诗,自然足为少数民族及被压迫民族张目。而在海峡这边,我也没闲着,我排
斥了高山族绝对南来的说法,而采取了高山族是苗族论的新说。在台湾大学教过我
考古人类学导论的凌纯声教授,曾综合日本学者金关丈夫、国分直一、鹿野忠雄等
教授的见解,益以己说,发表《古代闽越人与台湾土著族》论文。他的结论是:高
山族“在古代与原来广义的苗族为同一民族,居于中国大陆长江以南,……远在纪
元以前,……移居台湾,海上早有往来,自秦皇汉武三次迁沿海越民于内地,彻底
实行海禁以后,台湾孤悬海外,乃与大陆隔绝”。凌纯声此说,是本诸日本学者鸟
居龙藏教授的发现。乌居龙藏在一九0三年到中国西南各省调查苗族,发现高山族中
的曹族与布农族,与苗族酷似,所以提出此说。凌纯声研究苗族多年,到台湾后,
“入山工作,所至之处,见土著之民情风俗,与大陆上西南民族相若,大有;日地
重游之感。”这一印证,最引起我的注意。根据《李氏宗谱》,我的远籍是云南乌
撒。五百年来,我的祖先由苗族一变为山东人,再变为东北人,变得与我们苗族老
乡高山族愈分愈远,相逢如不相识。如今我东渡台湾,重来认同,大家自属真台湾
人无疑。那些假台湾人想搞小圈子吗?那我就告诉你,台湾是属于苗族的,而不属
于汉族的,你们这些来自闽粤的假货,不管来了几代或十几代,不管是小番薯或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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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所有斗争中,总是以人不可及的大人格、大节操、大头胁、大才华、大手笔、
大刀斧、大有为和大不敬,去斩将搴旗,外加踹走狗、小卒一脚。——李敖的敌人
是不分大小的,从外省人民族救星到台湾人民间乩童,只要看不惯,都可成为我嫉
恶如仇的敌人,然后动用大量的资料与黑资料,笔力万钧,把死人鞭尸、把活人打
倒。在这种得理不饶人的作业中,我是独行侠,我“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
武不能屈”之外,又“时髦不能动”。画饼楼主在《台北日记》中说:“对整个知
识界、思想界来讲,李敖才当得起真正的孤星,因为他耐得住寂寥,忍得住高处不
胜寒。”正因为有这种气魄,所以我不为“时髦”所动,“虽千万人,吾往矣”,
在往矣以后,口头以先知姿态,作弄别人。别人永远跟不上我。别人是羊的时候,
我是老虎;别人变成了老虎,我又是武松。这样的外省人,在这样的孤岛上,岂不
是怪事么?
亚历山大大帝见到思想家狄阿杰尼斯,自负他说:“如果我不是亚历山大,我
愿我是狄阿杰尼斯。”而我的自负是:
“如果我不是李敖,我愿我是李敖第二。”五十年在台湾,我自负得不做第二
人想,虽然如此,作为一个来自白山黑水的人、作为一个午夜神驰于人类忧患的人、
作为一个思想才情独迈千古的人,我实在生不逢时,又生不逢地。严格他说,我根
本不属于这个时代、这个地方,就好像耶稣不属于那个时代、那个地方一样。我本
该是五十年后才降世于大陆的人,因为我的境界,在这个岛上,至少超出五十年。
我同许多敌友,不是“相见恨晚”,而是“相见恨早”。今天的窘局,只是他们妈
妈小产和我妈妈早生的误差。这一误差,凑合了许多根本不该碰面的人碰在一起。
也许,只有从这个谑画的角度来看我难以见容于这个岛,大家才舒服一点、开展一
点,才少一点怒容、多一点苦笑。
耶稣说没有先知在自己乡土上被接受,大陆是李敖的乡土,但我不在其内;台
湾是李敖的乡土,但我被见于外,不过,对我说来,在内与见外,皆属过眼烟云,
总归中国是我的乡土,在这乡土上,大陆也好,台湾也罢,对我都是一样,我的终
极是在无何有之乡、在广漠之野、在中国与人类的历史上定位。在那定位深处,我
英灵不泯,也会蓦然回首、回首“向来萧瑟处”的台湾、回首“也无风雨也无晴、
的台湾,而有以浑然一笑。——我会自语:“那个孤岛吗?我曾经住过五十年,从
青春到老去,我都在那儿.那是一个奇怪的岛,不论我住多久、不论我多少快意恩
仇,总觉得只有我一个人在那儿。虽然如此枯寂,我还是忘不了它!”
一九九八年八月七日清早,在中回台湾写(最后附告:我已跟台大医学院骨科
主任韩毅雄医师、法医学科主任陈耀昌医师初步谈好,我死以后,将捐出遗体,做
“大体解剖”,然后做成完整骨骼标本,永远悬挂子台大骨科,除嘉惠医学教学及
研究外,恨我入骨者亦可髑髅相见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