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干枯的树枝做烧柴。瓦罗加就说,耶尔尼斯涅长大了会是一个非常好的男人,温和又勤恳。耶尔尼斯涅非常喜欢驯鹿仔,马粪包和拉吉米给驯鹿接羔的时候,他总是跟着看,鹿仔一降生,他就跟小鹿一样欢蹦乱跳的,挥舞着手臂欢呼。有的时候驯鹿觅食走得远了,鹿仔挨了饿,女人们就要出去寻找母鹿,把它们抓回来,哺乳鹿仔。耶尔尼斯涅这时会跟着我们去找母鹿,他找到它们会说:你们也是你们的鹿妈妈喂大的,它们当年要是不喂你们,你们现在早就成了灰了。
妮浩他们走后的第三天,瓦罗加为维克特和柳莎主持了婚礼。由于婚礼的前一天下了一夜的雨,空气非常的清新,林中的鸟儿叫得也格外地欢。
婚礼是在金河畔的一座山脚下举行的。纤细的柳莎穿着我为她缝制的礼服,头上戴着用野花编成的花环,脖子上挂着维克特精心为她打制的鹿骨项链,看上去是那么的俏丽。马粪包那天穿扮得很干净,他还刮了脸,看得出他对这桩婚事是满意的,他的脸上始终挂着笑容。他自残以后,声音变得沙哑了,脸上的肌肉也懈松了。拉吉米对马粪包说,应该给这座山起个名字,纪念维克特和柳莎的婚礼。那座山长满了郁郁葱葱的松树,马粪包说,就叫它列斯元科山吧。列斯元科,也就是松树林的意思。
这山一旦有了名字,瓦罗加立刻就把它用上了,他在主持婚礼时对维克特和柳莎说:我们聚集在驯鹿的接羔地,为你们的婚姻祝福。滔滔的金河水是你们爱的雨露,雄壮的列斯元科山是你们幸福的摇篮,愿金河水永远环绕着你们,愿列斯元科山永远伴你们入梦!
看着英姿勃勃的维克特,我想起了拉吉达,想起了我在迷路和饥饿的时候遇见的那个我生命中的第一个男人,我的眼睛湿了。尽管瓦罗加那么温存地望着我,但是在那个时刻,我还是那么热切地想念拉吉达。我蓦然明白,在我的生命之灯中,还残存着拉吉达留下的灯油,他的火苗虽然熄灭了,但能量一直还在。瓦罗加虽然为我注入了新的灯油,并用柔情点燃了它,但他点燃的,其实是一盏灯油半残的旧灯。
婚礼仪式结束后,大家开始吃肉喝酒,唱歌跳舞。婚礼的菜肴是杰芙琳娜操办的。她灌制的香肠大受欢迎。她把狍子肉剁碎,然后掺上老桑芹和山葱,兑上盐,搅拌以后灌进肠衣里,放到铁锅的沸水中,轻轻煮它个三五分钟,将它捞出,用刀子切成段,吃起来鲜美无比。她还用吊锅煮了几只野鸭,汤锅里放了切碎的野韭菜,鸭子吃起来肥而不腻。此外,还有清煮狍头、驯鹿奶酪、烤鱼片和百合粥。可以说,我经历过的婚筵,那是最丰盛的一次了。瓦罗加几次赞叹杰芙琳娜的手艺,把她夸得脸都红了。
玛利亚跟依芙琳一样,腰完全弯下来了。她们虽然都坐在篝火旁喝喜酒,但两个人一句话也没有,甚至连看都不看对方一眼。玛利亚那时终日咳嗽着,一咳嗽大发了就要气喘。依芙琳一听到玛利亚的咳嗽声,就像听见了福音,眉毛会得意地挑起来,脸上现出不易察觉的微笑。
如果说篝火在白昼的时候是花苞的话,那么在苍茫的暮色中,它就羞羞答答地开放了。黑夜降临时,它是盛开,到了夜深时分,它就是怒放了。篝火怒放时,马粪包喝醉了,坤得也喝醉了。坤得喝得手直哆嗦,他切香肠时把手切着了,鲜血从指缝间流出来。马粪包硬着舌头安慰坤得说,你别害怕,你把我揉碎了,撒在你的伤口上,你的血就止住了。他的醉话让跳舞的人笑了起来,而坤得却感动得落泪了,他说,我身上到处是伤口,亏得你这个大马粪包在,要不那血怎么能止得住呢!
安道尔从不喝酒,但他为哥哥的婚礼而高兴,也端起一碗酒来。马粪包拍着安道尔的肩膀说,唉,我要是有两个姑娘就好了,一个大柳莎,一个小柳莎。一个许给维克特,一个许给你!让你们兄弟俩同一天结婚!
安道尔很认真地问,那我是娶大柳莎呢还是娶小柳莎?
尽管安道尔也快到了结婚的年龄了,但他身上痴愚的性情丝毫未改,他那一问带给大家的快乐可想而知了。
就在举行婚礼的那个晚上,留在营地的最后那只待产的母鹿产仔了。不过谁也没有料到,它产下的是一只畸形鹿仔。一般来说,黑色的驯鹿不生畸形仔,而白色的则喜欢生畸形仔。如果畸形仔是母鹿象征着吉祥,而公鹿则象征着灾祸。畸形仔是活不长的,一般超不过三天,它自己就会死掉。依芙琳就曾把畸形仔形容为驯鹿中的“小鬼”。畸形仔死后,是不能像死去的小孩子那样随随便便丢弃的,要在它的耳朵上,尾上,腰和脖子下,系上红蓝色的布条,选择一棵笔直的桦树,把它挂上去,请萨满来为它跳神。
那只产下畸形仔的母鹿并不是纯白色的,而是白中泛灰的颜色。它产下的畸形仔是只小公鹿,雪白雪白的。它有头无尾,只有三条腿,脸是扭歪的,一只眼大,一只眼小。乌力楞的人听说拉吉米在河畔接生了一只畸形仔,都顾不得跳舞了,纷纷跑去看。凡是大人看了的,没有不变脸色的。那只畸形仔还不会站立,它蜷在母鹿脚下,就像一堆残雪。玛利亚只看了一眼就“哼唷”叫了一声,颤着声说,妮浩什么时候回来啊?玛利亚来看畸形仔的时候虽然摇晃着,但还不用人搀扶,而她离开河畔的时候,却得由达西扶着了。
瓦罗加怕畸形仔的降生会冲淡维克特婚礼的喜庆气氛,他就给大家讲了一个神话。当时我还不知道,那个神话是他即兴编的。
很久以前,有一只美丽的白天鹅,孵化了一窝天鹅。破壳而出小天鹅都是雪白的,但有一只看上去却非常丑陋,它脚短,脖子也短,一身灰黑的杂毛,别的小天鹅都不理睬它。但白天鹅没有嫌弃它,仍然精心给它喂食。小天鹅一天天地长大了,它可以跟着妈妈去河里捉鱼吃了。有一天,白天鹅正带着它的孩子们在河面上戏耍,一股狂风袭来,从空中俯冲下一只凶恶的老鹰,直冲白天鹅而去,把它叼了起来。小天鹅都吓得逃散了,只有那只丑陋的黑天鹅去救它的妈妈,可它的能力太微弱了,还是眼睁睁地看着妈妈被老鹰给叼走了。河面风平水静了,小天鹅们又聚集在一起嬉戏,只有那只丑陋的小天鹅伤心欲绝,它站在河岸哀鸣。它的叫声引起了一个过 路猎人的注意。猎人问它,你为什么哭泣啊?小天鹅说,我妈妈被老鹰叼走了,就在河对岸的岩石上。我的翅膀不硬,救不了它,求求您去救我的妈妈吧。猎人说,要救你妈妈的话,你可能就要失去性命,你不怕吗?小天鹅说,只要我的妈妈能从鹰嘴下逃生,我愿意替她去死。猎人就渡过河,到了山脚下,冲岩石上的老鹰射了一箭,老鹰一个跟斗栽下来,白天鹅得救了。而那只最丑的小天鹅果然死在了河岸边。猎人把这一切告诉给白天鹅后,它哭了,它请求猎人,救救它那个最丑的孩子吧。猎人说,如果它活的话,你就要失去河面上那众多的小白天鹅,那时它们正在水面悠闲而快乐地戏水呢。天鹅妈妈说,只要这只最丑的小天鹅能复活,我情愿失去其它的孩子。猎人笑了笑,没说什么,返身走了。他走以后,河水突然暴涨,那些雪白的小天鹅被汹涌的波浪拍打得发出惊恐的叫声,而岸上那只死去的小天鹅,它的翅膀又能动了,它慢慢站了起来,活了!令人惊叹的是,丑陋的黑天鹅竟然变成了一只浑身雪白、脖颈长长的美丽的小天鹅!而河面漂浮着的那些死去的白天鹅,都变成黑灰色的了,看上去像是一片四散的垃圾。
这个故事打动了在场的所有人,大家不再忧心了。耶尔尼斯涅尤其高兴,他指着畸形仔说,我知道,明天早晨你也会变成一只可爱的小鹿!你的眼睛会比星星还明亮,你缺的那条腿也会像雨后的彩虹一样长出来!
大家正为耶尔尼斯涅的话而欣慰的时候,他接着又说的一句话,让在场的所有人都变了脸色:要是我的额尼遇见危险了,我也愿意像那只丑陋的小天鹅一样,替她去死!
维克特和柳莎的新婚之夜,因为这只畸形鹿仔的降生,而蒙上了一层阴影。我们知道它活不过三天,盼着妮浩能及时回来,好为死去的它跳神。
午夜时,天又落雨了。雨开始时很小,后来越下越大。一般来说,婚礼的日子有雨,是吉兆。所以我回到希楞柱后,听着雨声,那颗被畸形鹿仔所扰乱的心也渐渐平静下来。
雨足足下了一夜,清晨时才停止。走出希楞柱,如同走入了仙境,远山近山都被笼罩在白雾中,营地上也雾气缭绕,看对面的人都影影绰绰的,让人觉得自己仿佛已经离开土地,飘荡在大气中了。瓦罗加比我起得更早,他对我说,他去了河边,金河水暴涨,岸边的一些柳树已经被淹没在水中了,河面上弥漫着浓重的雾。他说如果雨再下一天,恐怕水会溢出河床,营地怕是呆不住了,要随时准备着向上游的高处搬迁。
我惦记着那只畸形鹿仔,问瓦罗加它是否还活着?瓦罗加笑着告诉我,它不但活着,而且看上去很精神。它不仅能叼母鹿的奶头吃,还能趔趄着走几步路呢。我很吃惊,对他说,一只三条腿的鹿仔怎么走路呀?瓦罗加说,你不信,过去看看就知道了。
我来到金河畔,河面上的雾气比山上的更大,能听得见哗哗的水声,却看不见水光。拉吉米正在给母鹿拴笼头,那只畸形鹿仔果然在歪斜着走路。拉吉米说,它似乎特别喜欢河上的雾,总想往河里走。不过它走不远,试探着走个三步五步就要倒下。我对拉吉米说,一定要看好它,如果它死了,要抱回营地,等着妮浩回来,千万不能让乌鸦啄食了它。
雾气的敌人一定是太阳了。中午的时候,太阳终于撕破了阴云的脸。如果说雾气是一群游走着的白象的话,那么阳光就是一支支锋利的箭,它们一旦射出来,雾气没有不被击中的,它们很快就被阳光所俘虏,消失了踪影。天一晴,大家的心也跟着晴了。只要不下雨了,我们还可以留在原地,不必搬迁。因为那一带山上的苔藓丰厚,驯鹿不需要走太远的路,就能找到吃的。这对处于接羔期刚刚结束、需要不断把母鹿找回哺育鹿仔的我们来说,要少走许多弯路,旧营地无疑就是一块宝地了。
孩子们很喜欢那只畸形鹿仔,雾气一散,他们纷纷跑到金河畔去看它。达吉亚娜带着贝尔娜和马伊堪,用碧绿的青草编了一个草圈,套在它的脖子上,说是这样它就不丑了。耶尔尼斯涅笼起一堆火来,给它驱赶蚊虻。
耶尔尼斯涅和畸形鹿仔出事的时候,是黄昏时分了。当时我们正在营地忙着晚饭。只见达吉亚娜和贝尔娜一路哭着从河畔跑来,她们说鹿仔和耶尔尼斯涅都让河水给卷走了,已经看不见影子了,维克特划着桦皮船去追他们了。
原来,太阳偏西的时刻,马伊堪说她饿了,拉吉米就抱着她回营地给她弄吃的。走前他嘱咐达吉亚娜他们,一旦鹿仔有问题,就去喊他。
达吉亚娜和贝尔娜先前跟耶尔尼斯涅一起,围在鹿仔身边玩耍。后来她们看见维克特握着鱼叉来了,知道他这是要给爱吃鱼的柳莎叉鱼,就跑去看。涨水以后,鱼会比平时多。维克特选择的是转弯处的一段水域,那里有回流,鱼就像刚被关进笼中的鸟一样,上蹿下跳着,很好叉。维克特站在水中央的一块大石头上,每叉上一条鱼,就把它甩在岸上,让达吉亚娜和贝尔娜用柳条把它们穿起来。那鱼有的没被叉中要害,上岸后仍然摇头摆尾的,达吉亚娜和贝尔娜穿这样的鱼时,就要穿出一串串的笑声。因为鱼往往用它们的尾,扫着了她们的脸,给她们的脸涂上一层白色的黏液。
叉鱼是个眼疾手快的活儿,维克特做起来是那么的轻松,他叉得又稳又准,岸上的鱼也越聚越多,达吉亚娜和贝尔娜几乎忙不过来了。达吉亚娜跟贝尔娜说,有这么多的鱼,应该给那只畸形鹿仔做个鱼圈戴上,把草圈换下来。贝尔娜说,好啊,它戴了鱼圈,兴许脸就端正过来了!她们嬉笑着。就在此时,岸上传来耶尔尼斯涅的呼喊:回来啊——回来啊——
维克特那时是在金河的上游叉鱼,而畸形鹿仔和耶尔尼斯涅在他们的下游,离着有一座山的距离,所以还能清楚地看到下游的情景。只见那只畸形鹿仔飞快地从岸上跑过,眨眼间就跳入水中。那个瞬间,鹿仔好像化作了一条大鱼。耶尔尼斯涅一路呼喊着,奔跑着,追到金河里。到了河中央的时候,鹿仔和人好像遭遇了漩涡似的,团团转着,起起伏伏着,分不清哪是人哪是鹿仔了。维克特叫了一声“天啊——”,赶紧跳到岸上,扔下鱼叉。他们三个朝下游跑去的时候,耶尔尼斯涅和鹿仔已经被上涨的洪流给卷走了。维克特连忙把放在岸边柳树丛里的桦皮船拖出来,放在水上,迅捷地跳上去,驾着它去救耶尔尼斯涅。而达吉亚娜和贝尔娜则跑回营地报信。
我们纷纷跑到金河岸边。太阳已经落了一半,它把向西的水面染黄了。所以那条河看上去好像一分为二了,一面是青蓝色的,一面是乳黄色的。多年以后我来到激流乡的商店,看到卖布的货架上竖着的那一明一暗两匹布的时候,我蓦然想起子那个瞬间所看见的金河。的确,那时的金河就像两匹摆在一起的一明一暗的布。不过布店的布是紧束着的,而河里的布完全打开了,一直铺展到我们看不见的地方。
瓦罗加和马粪包抬来另一条桦皮船,去寻找耶尔尼斯涅。
我们在岸边焦急地等待着,大家都默不做声。惟有贝尔娜,她一遍一遍地对达吉亚娜说,那只鹿仔一定又长出了一条腿,我们都看见了,它跑得比耶尔尼斯涅还快,你说它要是没有四条腿的话,怎么能跑 那么快,是不是?她说这话的时候打着哆嗦,而听这话的我们也打着哆嗦。
夕阳尽了,它把水面那明媚的光影也带走了,金河又是纯色的金河了。不过因为天色的缘故,它看上去是那么的灰暗和陈旧。那哗哗的流水声听上去好像是谁在使刀子,每一刀都扎在我们的心上,是那么的痛。
星星出来了,月亮也出来了,寻找耶尔尼斯涅的人没有回来,但鲁尼和妮浩却静悄悄地站在我们身后了。妮浩见到我们说的第一句话就是:你们不用等了,我的耶尔尼斯涅已经走了。
妮浩的话音刚落,河面上出现了两条桦皮船的影子。它们就像两条朝我们游来的大鱼。两条船共有四个人,三个人站着,一个人躺着。躺着的人永远躺着了,他就是耶尔尼斯涅。
虽然耶尔尼斯涅已经被河水尽情地冲刷过了,妮浩还是用金河水又为他洗了身子,换上了衣服。我和瓦罗加把他装在白布口袋里,扔在列斯元科山的南坡上。这座为了纪念维克特和柳莎的婚礼而命名的山,在我心中就是一座坟了。
妮浩说,耶尔尼斯涅是为了救她而死的。她和鲁尼骑着驯鹿向回返时,实在太想早点看见孩子了,为了尽快到达营地,他们抄了近路,走了很难走的白石砬子。白石砬子的小路窄窄的,弯弯曲曲。它的一侧贴着石壁,另一侧就是深深的沟谷了。一般来说,没有特别急的事,我们都不走这条路。驯鹿到了这条小路上,腿都要打哆嗦。
由于接连下了两场大雨,地表非常湿滑,他们放慢速度,走得很小心。但是那条路实在太狭窄了,再加上雨把路的边缘的泥土浸泡得松软了,在一个转弯处,走在前面的妮浩骑着的驯鹿一脚踏掉了一块路边的泥土,身子一歪,带着妮浩翻下幽深的沟谷。鲁尼说,他眼见着妮浩和驯鹿转眼间不见了,他的心一下子就凉了,那么深的沟谷,人和驯鹿跌下去是不会有好结果的。然而奇迹出现了,驯鹿沉入谷底死了,而妮浩却被挂在离路面只有一人多远的一棵黑桦树上。鲁尼顺下一根绳子,把妮浩拉了上来。妮浩一上来就哭着对鲁尼说,耶尔尼斯涅一定出事了,因为那棵黑桦树拦住她的时候,她看见那树在瞬间探出两只手来,那手是耶尔尼斯涅的,而耶尔尼斯涅的名字正是黑桦树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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