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让日月暗淡。只要营地一响起马蹄声,拉吉米就会像猎犬一样支棱起耳朵,分外警觉,以为接马伊堪的人来了。
伊万回来的那天,大家喝了很多酒。那天晚上我是那么想和瓦罗加在一起。达吉亚娜已经是大姑娘了,我怕我们在深夜制造的风声会吓着她,虽然说她就是听着这样的风声长大的。但是那个晚上不一样,因为酒像火苗一样,把我和瓦罗加的激情点燃了,热情相撞的风声,一定会比平时更加的强烈。我依偎在瓦罗加的怀里,我们企图用谈话来克制激情。我问他,你愿意到山下定居吗?瓦罗加说,那得问问驯鹿,它们愿意下山吗?我说,驯鹿肯定不会愿意。瓦罗加说,那我们就要服从驯鹿。不过他说完之后叹息了一声,说,山里的树如果这么伐下去,早晚有一天,我们不下山,也得下山了。我说,山上的树多着呢,砍不光的!瓦罗加又叹息了一声,说,我们迟早有一天要离开这里的。我问他,如果我留在山里,驯鹿下山了,你怎么办呢?瓦罗加温柔地说,我当然要跟你留在一起了。驯鹿是大家的,你是我唯一的!他的话更加激起了我的渴望,我们拥抱得更紧了,我们互相亲吻着,激情终于像浓云背后的雷声一样轰隆隆地爆发了。瓦罗加伏在我的身上,他就像一片醉人的春日阳光,把我融化了。我得感谢那晚上大自然的风声,当我们开始畅游我们那条隐秘的生命之河、享受着那独有的快乐的时候,希楞柱外刮起了一阵狂风。风声是那么的响亮,好像是特意为我们的激情做掩护和伴奏的。当我被欢乐浸透,软绵绵地躺在瓦罗加的怀抱中的时候,我觉得瓦罗加就是我的山,是一座挺拔的山;而我自己轻飘得就像一片云,一片永远飘在他身下的云。
我们度过了相对平静的两年时光。到了一九六四年的夏天,妮浩又生下一个男孩,鲁尼给他起名为玛克辛姆。他四方大脸的,宽额头,阔嘴巴,手大,脚也大,他生下来的哭声震撼了整个营地,如同虎啸。依芙琳已经耳背了,但是这个孩子降生时的哭声她还是听到了,她说,这个孩子的哭声这么响,看来他在人间的根基深,狂风暴雨也吹不走!她的话使鲁尼感动得流下了泪水。玛利亚的死,使依芙琳回到了过去的依芙琳,不过回去的是她那颗善良的心,她的身体是回不到从前了。搬迁时她必须骑在驯鹿身上,在营地行走时,她离了拐棍一步也走不了。坤得说,依芙琳现在很少躺着睡觉,她总是坐在火塘旁打盹,白天黑夜都是如此,好像她是火的守护神。 ,
玛克辛姆的到来给我们带来的快乐,还没有持续三个月,死亡的阴云再一次凝聚到我们乌力楞的上空。
每年九月,是森林中的野鹿发情的季节。这时的雄鹿性情暴躁,它们喜欢单独行动,常常是在清晨或者傍晚时,独自站在山坡上,呦呦长鸣,呼唤它的 伴侣。听到它的叫声前来的,有的是被它雄壮的声音所吸引的雌鹿,也有的是满怀着嫉妒之心的雄鹿。前者是来求欢的,而后者是来决斗的。
我们的祖先利用雄鹿长鸣的习性,发明了一种鹿哨。以一段自然弯曲的落叶松的根部为材料,中间镂空,用鱼皮粘合,制成鹿哨。它头粗尾细,两面均可吹响。吹响的声音恰似鹿鸣。我们叫它“敖莱翁”,常人则叫它“叫鹿筒”。
任何一个氏族的乌力楞都有几只叫鹿筒,它们多数是我们的祖先传下来的。在秋天,我们用它来引诱野鹿。小男孩八九岁的时候,大人们就教他学吹叫鹿筒了。在秋天,我们这些留在营地的女人有时听到“吱噜吱噜”的叫声,真的分辨不出那是真正的野鹿在叫呢,还是叫鹿筒在叫。
玛克辛姆两个多月的时候,我们又搬迁到金河流域。因为那一年野鹿在这里活动格外频繁。我们没有住在旧营地,远远地避开了列斯元科山。
男人们出猎的时候,一般分成两三个小组。通常三四个人一组。那时伊万跟依芙琳差不多,走路需要拐棍了。哈谢自玛利亚死后,精神越来越不济,眼睛也花了,所以他们俩是不出猎的,跟我们女人一样留在营地,做些轻松的活儿。行猎的男人,是那些年轻力壮的。瓦罗加喜欢跟维克特、坤得和马粪包一组,鲁尼则喜欢跟拉吉米、达西和安道尔一组。
鹿哨吹得好的,是马粪包和安道尔。马粪包自残后,有时在隆冬时节,也要吹几声叫鹿筒,仿佛在呼唤已经远离他的雄性气息。他吹的叫鹿筒很哀怨,非常动听。安道尔呢,他吹出的声音是柔美的。谁能想到,这两种声音相互吸引,不过它们最终不是融合在一起,而是哀怨的一方消灭了柔美的一方。
秋天的时候,树叶被一场场霜给染成了黄色和红色。霜有轻有重,所以染成的颜色也是深浅不一的。松树是黄色的,桦树、杨树和柞树的叶子则有红有黄的。叶子变了颜色后,就变得脆弱了,它们会随着秋风飘落。有的落在沟谷里,有的落在林地上,还有的落在流水中。落在沟谷里的叶子会化作泥,落在林地的落叶会成为蚂蚁的伞,而落在流水中的叶子就成了游鱼,顺水而去了。
那天黄昏,我正在金河和柳莎起鱼网。柳莎站在水中央,我则站在岸边。那天的运气实在糟糕,我们接连下了三片网,一无所获。九月那时正领着安草儿在岸上玩沙子,他们筑起一座又一座沙塔,在上面插上一根根草棍。太阳已经落山了,我对柳莎说,今天运气不好,鱼儿都潜在水底不出来,我们回去吧。柳莎就从水里走上岸来。她下水时穿着防水的鱼皮裤子,那裤子被水和夕照映得发出湿润的黄色亮光,好像她挎着两条肥美的金鱼上岸了。我们一边收网一边聊天。我对柳莎说,九月都八岁了,再要一个吧,我想有个孙女。虽然瓦霞和柳莎都是我的儿媳,但是我跟瓦霞是不会说这样的话的,安道尔不和瓦霞睡在一起,是众所周知的事情。柳莎的脸红了,她对我说,要了,可是老是没有,真是怪,看来九月不招弟妹。我说,早知道这样就学汉族人了,不叫他九月了,叫他招弟或者招妹。柳莎笑着说,我看他喜欢玩沙子,叫他招沙倒不冤枉他。她的话把我也逗笑了。噩耗就是在笑声中传来的,前来报丧的是杰芙琳娜。我们还没笑完,就见她哭着朝我们跑来。她的身上有一股浓烈的盐味,那几天她一直在晾晒肉干,要时常用盐揉搓肉块的。杰芙琳娜到了我跟前只说了一句,安道尔去喝天上的水去了!就瘫软在河滩上,放声大哭起来。
那天凌晨,晨星还没有隐退,男人们就分成两组,带着叫鹿筒,扛着猎枪,去打野鹿了。他们走的时候,我们还没有起来。瓦罗加带着维克特、马粪包朝东南方向去了,鲁尼带着安道尔、达西和拉吉米向西南方向去了。按理说他们是不会碰到一起的,然而事情就是蹊跷,那天双方在山中寻觅了一天,都没有打到野鹿,在向回返时,他们都改变了方向,期待能在归途中与野鹿相遇。当瓦罗加他们走到列斯元科山脚下时,听见山上传来鹿鸣,以为山顶有野鹿,就停了下来。马粪包吹起了叫鹿筒,很快,山上传来了野鹿回应的长鸣。瓦罗加一行就边吹鹿哨边朝山上走去。而先前的鹿鸣声也与瓦罗加他们越来越接近。这时维克特已经端起了猎枪,随时准备射击闪现的野鹿。猎人的眼睛应该说是雪亮的,风吹草动都瞒不过他们。瓦罗加说他从没听过那么悠扬的鹿鸣,双方的鸣叫有起有伏,就像音乐,又热烈,又纯净。他说他不想让那么美好的声音在刹那间消逝,甚至不想让维克特开枪了。然而在距离目标有三四十米的时候,对面的鹿鸣更加的热切了,只听树丛发出“嚓嚓”的声响,树叶一阵乱晃,一团棕黄的影子闪现出来,维克特毫不犹豫地把子弹射了出去,他打了两枪。枪声过后,只听对面传来“天啊——天啊——”的呼唤,那是拉吉米的声音,维克特叫了一声“不好”,他第一个跑过去,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打中的竟然是自己的弟弟——安道尔!原来,在返回的路上,鲁尼他们经过列斯元科山的时候,想起了耶尔尼斯涅。鲁尼说想到山上看看,拉吉米、达西和安道尔就陪他上去了。他们一直爬到山顶。那时太阳已经偏西了,鲁尼很忧伤,他叹息了一声对拉吉米说,不知太阳里有没有鹿?安道尔说,我给你叫叫你就知道了,于是他就对着夕阳吹起了叫鹿筒。吹着吹着,山下竟然有了回应,鲁尼很高兴,说是太阳确实是神灵,它知道我们想要野鹿,就把它给我们送来了。安道尔他们一边吹着叫鹿筒一边往山下走,而瓦罗加他们则是一边吹着叫鹿筒一边往山上来。其实两股鹿鸣都是叫鹿筒发出的,只因为马粪包和安道尔吹得太像了,大家都以为对方的鹿鸣是野鹿发出的。悲剧在那个瞬间不可避免地发生了。如果说安道尔不是喜欢在吹叫鹿筒的时候躬着身子,把自己伪装成野鹿,而他那天又恰好穿着一件野鹿皮缝制成的衣服,眼尖的维克特会及时发现破绽,而不会贸然开枪的。
维克特的枪法很准,一枪打在安道尔的脑壳上,一枪从他的下巴穿过,打到他的胸脯上,安道尔没等到维克特来到面前,就没了气息。我可怜的安道尔,他在最后的时刻,一定以为夕阳中躲着猎手,子弹是从那里飞出来的。被夕阳里的猎手所击中,也许是一件值得骄傲的事情吧,所以安道尔走的时候面貌很安详,唇角还挂着笑容。
我们把安道尔风葬在列斯元科山上。大兴安岭有许多座山,但惟有这座山我是刻骨铭心的,因为它收留了我的两个亲人。从此以后,我们不再接近这座山,也不再使用叫鹿筒了。
葬了安道尔后,我们开始了三天的搬迁,那是一次大搬迁。我们不想再看到金河,它在大家的心目中就像一条毒蛇,我们要把它远远地甩掉。搬迁途中,雪花来了,冬天总是说来就来。昨日还有红有黄的森林立刻就变了色,是银色的了。我们和驯鹿就好像是雪花的奴隶,被罩在白茫茫的雪花中,它们不停地用冰凉的身体鞭打我们的脸。那次搬迁是那么的沉闷,骑在驯鹿身上的人无精打采的,而走在地上的人也是垂头丧气的。拉吉米大约想冲淡这哀愁的气息,他取出木库莲,吹了起来。琴是有灵性的,人有什么样的心情,它也会是什么样的心情。琴声虽然动听,但它的音色是凄凉的。琴声没有吹散大家 脸上的阴云,反倒是吹下了我们的泪水。
不哀愁的人只有瓦霞。杰芙琳娜对我说,当她把安道尔死亡的消息告诉给她时,瓦霞正嗑着松子。她把紫红的碎壳“呸”的一声从嘴里吐出去,挑着眉毛,说:我真的有这么好的运气吗?瓦霞的父母让她到列斯元科山去最后看安道尔一眼,她说:那个傻瓜我早就看够了!
她真的没有去送别安道尔。葬安道尔的那天,她在营地一边悠闲地嚼着肉干,一边对在她面前玩耍的安草儿说,大傻瓜没了,小傻瓜什么时候走啊?你们都走了,我就自由了!她甚至对杰芙琳娜说,以后她要把叫鹿筒当作神灵,供奉起来,叫鹿筒给她的生活带来了光明。
我盼望着瓦霞离开我们。我想她会早早改嫁,绝对不会为安道尔守满三年孝的。我对她说,你随时可以走你的路,你不用担心安草儿会成为你的累赘,你不爱他,把他留给我吧。
瓦霞对我说,你不用提醒我,该走的时候,我就会走的。她带着讥讽的口气对我说,嫁两个男人也不是什么可耻的事,哈达莫额尼不就是这样的吗?
我们管婆婆叫哈达莫额尼。柳莎和维克特结婚后,一直这样叫我,但瓦霞却不是这样。她唯一叫我那么一次,也不是出于尊敬,而是为了羞辱我。我对她说,安道尔走了,你自由了,我不是你的哈达莫额尼了。
我们到新营地驻扎下来后,打灰鼠的季节到来了。男人和女人都忙碌起来,但维克特和瓦霞却是不忙的。维克特打死了安道尔后,就像被雷电劈过的人一样,看上去木呆呆的,他终日沉默着,跟我们不说话,跟柳莎也不说话。他除了喝酒,就是睡觉,眼睛总是红肿着。他尤其不能看见安草儿,一看到他,就像得了沙眼的人遇见了风,眼泪就会哗哗地流下来。我想他消沉一段时间后,自然会恢复过来,世界上没有哪一道伤口是永远不能愈合的,虽然愈合后在阴雨的日子还会感觉到痛。维克特酗酒的时候,我们并不劝阻。维克特把那杆杀死了安道尔的猎枪给了瓦罗加,他说他就是饿死,也不再打猎了。他也不碰肉食了,下酒时嚼的是稠李子干果和鱼干。我们打灰鼠的时候,他就跟老人和孩子们留在营地。瓦霞呢,虽然她心中根本没有装着安道尔,但她在寻找不打灰鼠的理由时,说的却是安道尔刚死,她很难过,没心思打灰鼠。有一天傍晚,我和柳莎提着几只灰鼠回来的时候,维克特来到我的希楞柱,他对我说,额尼,安道尔死了也许是幸福的,他活着会很苦的。我对他说,你能这样想当然好了。维克特吞吞吐吐地对我说,他独自在希楞柱喝酒的时候,瓦霞去找他了,瓦霞见他醉了,就搂着他的脖子亲他,说想和他睡觉。维克特推开了她,她竟然说,你跟我睡过觉后,尝到了好滋味,就会忘了那个傻瓜!维克特愤怒了,他揪着瓦霞的头发,说如果她再敢说安道尔是傻瓜,就割下她的舌头!瓦霞骂他们兄弟是一对傻瓜,哭着跑了。
我怕瓦霞对维克特会纠缠不休,那件事情发生后,我就让柳莎留在营地。不过我的担心是多余的,十几天后,我们营地来了一个马贩子,他带来了四匹马,想要跟我们换两只驯鹿。我们没有跟他做这笔交易。我们不需要马,马给我们带来了痛苦的回忆。再说他换驯鹿是为了吃肉,他听说驯鹿肉很鲜美,我们怎么会把心爱的驯鹿交到这样的人手里呢?马贩子在营地住了一夜,第二天一大早就赶着他的马走了。他不是自己走的,他带走了瓦霞。
从此安草儿就和我们生活在一起了。
一九六五年的年初,有四个人来到我们那里。他们中有一名猎民向导,一名医生,另两名则是干部模样的人。他们一来是为我们普查身体,二来是动员我们定居的。他们说山上居住环境恶劣,医疗条件差,政府经过多次考察,也征求了一部分猎民的意见,已经在贝尔茨河和下乌力吉气河交汇的地方,为我们设立了一个乡——激流乡,开工建造定居点了。
激流乡所处的位置我们都很熟悉,那一带林木茂盛,风景优美,适宜居住。但是有一个问题,就是驯鹿怎么办?所有乌力楞的驯鹿如果都跟着去那里,它们不可能总是在贝尔茨河流域采食苔藓。它们去哪里,我们最后还是得跟着去哪里,瓦罗加说长久地在那里定居是不可能的。那两名干部说,你们养的四不象跟牛马猪羊有什么大区别?动物嘛,它们就不会像人那么娇气,它们夏天可以吃嫩树枝,冬天吃干草,饿不死的。他们的话让大家格外反感。鲁尼说,你们以为驯鹿是牛和马?它们才不会啃干草吃呢。驯鹿在山中采食的东西有上百种,只让它们吃草和树枝,它们就没灵性了,会死的!哈谢也说,你们怎么能把驯鹿跟猪比,猪是什么东西?我在乌启罗夫也不是没见过,它是连屎都会吃的脏东西!我们的驯鹿,它们夏天走路时踩着露珠,吃东西时身边有花朵和蝴蝶伴着,喝水时能看着水里的游鱼;冬天呢,它们扒开积雪吃苔藓的时候,还能看到埋藏在雪下的红豆,听到小鸟的叫声,猪怎么能跟它相比呢!那两名干部看出大家生气了,他们赶紧说,驯鹿好,驯鹿是神鹿!所以从一开始,很多人因为驯鹿,对定居是有顾虑的。
那个挂着听诊器的男医生在给我们检查身体的时候遇见了麻烦。他让男人解开胸口还比较顺利,让女人这样做,除了依芙琳外,遭到了大家的抵制。杰芙琳娜说,她的胸口,除了达西外,这辈子谁也别想看。柳莎也说,让别的男人看了自己的胸,就太对不起维克特了。我呢,我是不相信那个冰凉的、圆圆的铁家伙能听出我的病。在我看来,风能听出我的病,流水能听出我的病,月光也能听出我的病。病是埋藏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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