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抬头。
“你瞧,我不是问了。”娜塔莎对小弟弟和皮埃尔轻言细语地说,她又向皮埃尔瞥了一眼。
“冰激凌,只是人家不给你。”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说道。
娜塔莎明白,没有什么可害怕的,因此她也不害怕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
“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什么样的冰激凌?我不爱吃奶油冰激凌。”
“胡萝卜冰激凌。”
“不是的,什么样的冰激凌?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什么样的冰激凌?”她几乎叫喊起来。“我想知道啊!”
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和伯爵夫人都笑了起来,客人们也都跟着笑起来。大家不是对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的回答觉得好笑,而是对这个女孩百思不解的大胆和机智觉得好笑,她居然有本事、有胆量这样对待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
当人家告诉娜塔莎,快要摆上菠萝冰激凌时,她才不再纠缠了。端出冰激凌之前,先端出香槟酒。乐队又开始奏乐,伯爵吻了一下伯爵夫人,客人都站立起来,向伯爵夫人道贺,隔着桌子跟伯爵碰杯,跟孩子们碰杯,并互相碰杯。堂倌忙碌起来了,又跑来跑去,可以听见椅子碰撞的响声,客人们的两颊显得更红了,又依照原先的顺序走回客厅,走回伯爵的书斋。
17
玩波士顿纸牌的大牌桌摆开了,牌局也都凑成了,伯爵的客人们在两个厅里就座,一间是摆有沙发的休息室,一间是图书室。
伯爵把纸牌铺成扇面形,好不容易才改变午睡的习惯,他对着大家露出一张笑脸。伯爵夫人诱使年轻人聚集在击弦古铜琴和竖琴的近旁。朱莉在大家的请求下头一个用竖琴弹奏了一首变奏短曲,她和其余的女孩一块邀请素以音乐天赋出名的娜塔莎和尼古拉唱一首什么歌。大家像对待大人那样对待娜塔莎,她因此显得十分高傲,但同时有几分胆怯。
“我们唱什么?”她问道。
“《泉水》。”尼古拉答道。
“喂,快点。鲍里斯,到这里来吧,”娜塔莎说道,“索尼娅究竟到哪里去了?”
她向四周环顾,看见她的朋友不在房里,便跑去寻找她了。
娜塔莎跑进索尼娅房里,找不到她的女友,便跑到儿童室去了,那里也没有索尼娅的人影。娜塔莎明白,索尼娅呆在走廊里的箱笼上。走廊里的箱笼是罗斯托夫家年轻妇女们倾吐哀愁的地方。诚然,索尼娅呆在箱笼上,俯卧在保姆那张邋遢的条纹绒毛褥子上,她身上穿的粉红色的薄纱连衣裙都给揉皱了。她用手蒙着脸,哽噎得大声痛哭,赤裸裸的肩膀不住地颤抖。娜塔莎整天价因为过命名日而喜形于色,这时分脸色突然变了,她的视线呆滞不动了,之后她的宽大的脖子颤抖了一下,嘴角松垂下来了。
“索尼娅,你怎么样?……您是怎么回事?呜——鸣——
呜!……”
娜塔莎咧开大嘴哭起来了,样子变得十分难看,她像儿童似地嚎啕大哭,不知为什么,只是因为索尼娅哭泣的缘故。索尼娅想要抬起头来,想回答她的话,可是没法这样办,她把头藏得更深了。娜塔莎哭着,在蓝色的绒毛褥子上坐下,一面拥抱着女友。索尼娅鼓足一股劲,欠起身子,揩掉眼泪,开始述说起来。
“过一个礼拜尼古连卡要去打仗了,他的……公文……下达了……他亲自对我说了……我并不想哭哩……”她让娜塔莎看看她拿在手里的一张纸条,那是尼古拉写的诗句,“我并不想哭哩,可是你没法了解……谁也没法了解……他的心肠多么好啊。”
她于是又哭起来,哭他的心肠太好。
“你觉得挺好……我不妒嫉……我爱你,也爱鲍里斯,”她聚精会神地说道,“他是个可爱的人……对你们毫无妨碍。可是尼古拉是我的表兄……有必要……总主教本人允准……即使那样也不行。而且,若是妈妈(索尼娅认为伯爵夫人是母亲,把她称呼为母亲)……她说我断送尼古拉的锦绣前程,我没有好心眼我忘恩负义,说实话……真的……”她在胸前划了个十字,“我这样爱她,也爱你们大家,唯独薇拉……为什么?我有什么对她过不去呢?我十分感谢你们,我乐于为你们牺牲一切,但是我没有什么可以……”
索尼娅不能再往下说了,又托着头,埋进绒毛褥子里。娜塔莎安静下来了,但是从她的脸色可以看出,她心里明白她朋友的苦衷是何等沉重。
“索尼娅,”她忽然说道,仿佛猜中了表姐伤心的真实原因,“薇拉在午饭后大概对你说过什么话?是吗?”
“是的,尼古拉本人写了这些诗,我还抄了一些别的诗;她在我桌上发现了,还说要把它拿给妈妈看,说我忘恩负义,说妈妈决不会容许他娶我为妻,他要娶朱莉为妻。你看见,他整天价同她在一块吗?……娜塔莎!这是为什么?……”
她又哭了起来,显得比原先更悲伤了。娜搭莎帮助她欠起身来,拥抱她,透过眼泪微露笑容,开始安慰她。
“索尼娅,我亲爱的,不要相信她,不要相信啊。你总还记得我们和尼古拉三人在摆满沙发的休息室里说的话吧,是在晚饭后,你还记得吧?我们不是拿定了主意,把日后的事情划算好了吗?我已经记不清了,可是你总还记得事事都美满,事事都亨通。你看申申叔叔的兄弟娶他的表妹为妻,而我们不就是堂表子妹嘛,鲍里斯也说过完全可以这样做嘛。你知道,什么事我都对他说了。他既聪明,而又善良,”娜塔莎说道……“索尼娅,我亲爱的,你不要哭,索尼娅,我的心肝。”她一面吻她,一面发笑。“薇拉真凶恶,去她的吧!事事都会好起来,她也决不会告诉她妈妈的。尼古拉倒会亲口把话说出来,至于朱莉嘛,他连想也没有想过她。”
她于是吻她的头。索尼娅稍微抬起身子来,那只小猫也活跃起来了,一双小眼睛闪闪发光,它好像就要摇摇尾巴,伸出四双柔软的脚爪霍地跳起来,又要去玩耍线团,好像它适宜于这种游戏似的。
“你是这样想的吗?说的是实在的话?真的?”她说道,一面飞快地弄平连衣裙和头发。
“说实话吗?真的吗?”娜塔莎答道,一面给她的朋友弄平辫子下面露出来的一绺粗硬的头发。
她们二人都笑了起来。
“喂,我们去唱《泉水》这首歌吧。”
“我们去吧。”
“你可知道,坐在我对面的这个胖乎乎的皮埃尔多么滑稽可笑!”娜塔莎停步时忽然说道,“我觉得非常快活!”
娜塔莎于是在走廊里跑起来了。
索尼娅拍掉身上的绒毛,把诗藏在怀里靠近突出的胸骨的脖子旁边,她两颊通红,迈着轻盈而快活的步子,跟在娜塔莎身后沿着走廊向摆满沙发的休息室跑去。年轻人应客人之请唱了一首人人喜欢的四人合唱曲《泉水》之后尼古拉还唱了一首已经背熟的歌曲:
在令人欣悦的晚上,
在皎洁月色映照下,
你想象这该是多么幸福:
有个什么人在这尘世上,
她心中暗自把你思念!
她那秀丽的巧手
拨弄着金色的竖琴,
竖琴激越的和音
把你召唤
召唤到身边!
还有一两天,
幸福的生活就要来临……
唉,你的朋友
活不到那么一天!
他还没有唱完最后一句歌词,青年人就在大厅里准备跳舞,乐师们按照霍拉舞曲的节奏,把脚儿跺得咚咚响,这时传来他们的咳嗽声。
皮埃尔坐在客厅里,申申和这个从外国归来的皮埃尔谈论起使他觉得索然无味的政治范畴的事情,还有其他几个人也和他们攀谈起来,当乐队开始奏乐时,娜塔莎步入客厅,她向皮埃尔身边径直地走去,两脸通红,含笑地说道:“妈妈吩咐我请您去跳舞。”
“我怕会搞乱了舞步,”皮埃尔说道,“不过,假如您愿意当我的老师……”
于是他低低地垂下他那只肥胖的手,递给苗条的少女。
当一对对男女拉开距离站着、乐师正在调音律时,皮埃尔和他的小舞伴一同坐下来。娜塔莎觉得非常幸福:她和国外回来的大人跳过舞了。她在大家眼前坐着,像大人那样和他交谈。她手里拿着一把折扇,一位小姐让她拿去扇扇的。她装出一副地道的交际花的姿态(天知道她是何时何地学到的本领),她扇扇子,隔着折扇露出微笑,和她的舞伴交谈。
“她是啥模样?她是啥模样?你们看吧,你们看吧。”老伯爵夫人走过大厅,用手指着娜塔莎,说道。
娜塔莎两颊通红,笑了起来。
“妈妈,怎么啦?您何苦呢?这有什么奇怪的呢?”
第三节苏格兰民间舞曲奏到半中间时,客厅里的坐椅被移动了,伯爵和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大部分贵宾和老年人都在这里打纸牌,他们久坐之后伸伸懒腰,把皮夹和钱包放进衣袋里,一个个向大厅走去。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随同伯爵走在最前面,二人都现出喜悦的神色。伯爵诙谐地装出拘礼的样子,有点像跳芭蕾舞似的,把他那圆圆的手臂伸给玛丽亚·德米特罗耶夫娜。他挺直身子,神采奕奕,流露出特别洒脱的机智的微笑。一跳完苏格兰民间舞,他就向乐师击掌,面对第一提琴手,向那合唱队吼叫:
“谢苗!你熟悉《丹尼拉·库波尔》么?”
这是伯爵青年时代喜欢跳的一种舞蹈。(《丹尼拉·库波尔》其实是英吉利兹舞的一节。)
“瞧我爸爸吧。”娜塔莎朝着整个大厅嚷道(根本忘记了她在和大人一同跳舞),她把长有鬈发的头向膝盖微微垂下,非常洪亮的笑声响彻了厅堂。
诚然,大厅里的人都含着欢快的微笑打量那个愉快的老人,一个比他高大的显赫的女士——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站在他身旁,他那手臂蜷曲成圆形,合着拍子摇晃着,舒展开双肩,两脚向外撇开,轻盈地踏着拍子,他圆滚滚的脸上越来越眉开眼笑,让观众准备欣赏将要出现的场景。一当听见欢快的、引人入胜的、与快乐的《特烈帕克》舞曲相似的《丹尼拉·库波尔》舞曲,大厅的几个门口蓦然堆满了家仆的笑脸,一旁是男仆,一旁是女仆,他们都出来观看尽情作乐的老爷。
“我们的老爷!真是苍鹰啊!”保姆从一道门口高声地说道。
伯爵跳得很棒,而且心中有数,不过他的女舞伴根本不擅长跳舞,她也不想把舞跳好。她那硕大的身段笔直地站着,把两只强而有力的手臂低垂下去(她把女式手提包转交给伯爵夫人),只有她那副严肃、但却俊美的面孔在跳舞。伯爵的整个浑圆的身体是他外表上的特点,而越来越显得愉快的眉开眼笑的脸庞和向上翘起的鼻孔却是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的外貌特征。如果认为,伯爵跳得越来越痛快,他那出乎意料的灵活转动和脚步从容的轻盈跳跃会使观众心神向往,那末,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在转身或踏拍子时,肩膀一动或者手臂一卷曲,就可轻而易举地产生同样良好的印象;虽然她的身躯过分地肥胖,态度素来严厉,每个观众仍然赞赏不已。舞跳得愈益热闹了。他们对面的别的舞伴一刻也没有引起观众的注意,而且也不介意这件事。伯爵和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吸引着全体的注意力。在场的人们本来就目不转睛地望着跳舞的伴侣,可是娜塔莎却拉拉这个人袖子,扯扯那个人的连衣裙,要大家都来看看她爸爸。跳舞暂停时,伯爵吃力地喘气,向乐师们挥手喊叫,要他们快点奏乐。伯爵围绕着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疾速地旋转,时而把脚尖踮起,时而把脚跟跺地,越来越矫捷,越来越勇猛,终于把舞伴领到她的坐位上,他把一只脚向后磴起来,低垂淌着热汗的头,这样才跳完了最后一个舞步,在洪亮的掌声和笑声中,尤其是在娜塔莎的哈哈大笑声中,他用右手挥动一下,腾空画了一个圆圈。两个跳舞的人停步了,吃力地喘气,用麻纱手巾揩汗。
“我们那个时代就是这样跳舞啊,machère,”①伯爵说道。
“《丹尼拉·库波尔》真不错!”玛丽亚·德米特罗耶夫娜卷起袖子,久久地、吃力地喘气,说道。
①法语:老大娘。
18
当人们在乐师因困倦而弹奏走调的音乐伴奏下正跳第六节英吉利兹舞、疲乏的堂倌和伙夫正准备晚膳的时候,别祖霍夫伯爵第六次罹患中风病。大夫们宣布,他已经没有痊愈的希望了,有人给病人做了忏悔仪式和圣餐仪式,并且还做了涂圣油仪式的准备。平素在这种时刻,这所住宅里的人总是乱哄哄的,惶恐不安地期待。卖棺材的人都聚集在住宅大门外,遇有马车驶近,便躲到一边去,他们等着承做安葬伯爵的棺材,赚一笔大钱。莫斯科军区总司令不断派遣副官来打听伯爵的病情,这天晚上他亲自乘车前来和叶卡捷琳娜时代的大官别祖霍夫伯爵作临终告别。
华美的接待室挤满了人。当军区总司令独自和病人一起呆了半小时左右,走出门来的时候,大家都肃然起敬地站立起来,他微微鞠躬答礼,想尽快地从凝视他的大夫、神职人员和亲戚身边走过去。这些日子里,瓦西里公爵显得消瘦,脸色苍白,他伴送着军区总司令,轻声向他反复地说着什么话。
瓦西里公爵送走军区总司令后,独自一人在大厅的一把椅子上坐下来,他把一条腿高高地架在另一条腿上,用臂肘撑着膝头,用手捂住眼睛。他这样坐了片刻,便站立起来,用惊恐的目光向四下环顾一番,不像惯常那样,他迈着急急匆匆的脚步,经过走廊,到住宅后院去找公爵的大小姐了。
在灯光暗淡的房间里,人们彼此窃窃私语,声音若断若续,每当有人从通往行将就木者的寝室门口进出,房门发出微弱响声时,人们就寂然无声,用那洋溢着疑问和期待的目光,望望那扇房门。
“人的命运,”一个年老的神职人员对坐在他近旁、稚气地听他说话的女士说道,“命是注定的,不可逾越的。”
“我想,举行涂圣油仪式为时不晚吧?”这位女士补充说出神职人员的头衔,问道,仿佛她在这一点上毫无意见似的。
“大娘,这种圣礼仪式是很隆重的。”神职人员答道,一面用手摸摸那盖有几绺往后梳的斑白头发的秃顶。
“他究竟是谁?是军区总司令本人?”有人在房间的另一端问道,“他显得多么年轻啊!……”
“六十多岁了!据说,伯爵已经认不得他了,是吗?大家想举行涂圣油仪式吗?”
“有个人我可知道哩,他受过七次涂圣油礼了。”
公爵的二小姐从病人寝室里走出来,两眼泪痕斑斑,她在罗兰大夫身旁坐下,这位大夫用臂肘撑在桌子上,姿势优美地坐在叶卡捷琳娜画像下面。
“Tr’èsbeau,”大夫在回答有关天气问题时,说道,“trèsbeau,princesse,etpuis,àMoscouonsecroitàlacomBpagne.”①
“N’est—ce—pas?”②公爵小姐叹息道,“可以让他喝水吗?”
罗兰沉思起来。
“他服了药吗?”
“服过了。”
大夫看了看卜列格怀表。
“请您拿一杯开水,放进unepincée(他用那纤细的指头表示unepincée是什么涵义)decremortartari……”③
①法语:很好——公爵小姐,天气很好,而且,莫斯科和乡下很相像。
②法语:是真的?
③法语:一小撮酒石。
“没有患了三次中风还能幸存的事,”德国大夫对副官说道。
“他从前是个精力多么充沛的男人啊!”副官说道。“这份财产以后归什么人?”他轻言细语地补充一句。
“自愿当继承人的准会有的。”德国人面露微笑,答道。
大家又向门口望了一眼,门吱呀一声响了,公爵的二小姐依照罗兰的指点做好了饮料,送到病人那里。德国大夫向罗兰面前走去。
“大概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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