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要的东西取出之后,再重新把要的东西放整齐。果然,取出来的多半是些便宜货,是些值不得带走的物品,全部有价值的物品装了两大箱。只有装地毯的木箱合不拢盖。可以再稍微取几件出来,可象娜塔莎想坚持己见。她放来放去,压紧,让听差和被她吸引也来收拾的彼佳一齐压紧盖子,她本人也作出最后的努力。
“行了嘛,娜塔莎,”索尼娅对她说,“我知道你是对的,就把面上的一个拿掉吧。”
“我不,”娜塔莎大叫,一只手拢拢披散在汗湿的脸上的头发,另一只手抻紧地毯。“快压,彼季卡,使劲压紧!瓦西里奇,压啊!”她又叫道。地毯压下去,箱盖关上了。娜塔莎拍拍手掌高兴得尖声叫喊,同时,眼里涌出了泪水,但这只过了一秒钟。她马上去干另一件事,现在她已获得了信任,连伯爵听人说娜塔莎娅·伊利尼什娜改变了他的命令时,也并不生气,家奴们有事也去请示娜塔莎;要不要装车,或者,如无车可装,便向那辆车装得够不够?多亏娜塔莎的指挥,事情进行得很顺当;不须要的东西留了下来,把最贵重的东西装得紧紧的,收装得稳妥牢靠。
但是,不管全家人如何忙碌,到深夜都还没有把一切收拾停当。伯爵夫人睡着了,伯爵把行期推延至早晨,也去睡了。
索尼娅、娜塔莎没脱衣服就在起居室睡了。
当晚,又一名伤员被车子拉着走过波瓦尔大街,站在大门口的玛夫拉·库兹米尼什娜把伤员让进罗斯托夫家。这一伤员,照玛夫拉·库兹米尼什娜看来,是极有身份的人。载着他的是一辆轻便马车,车厢关得严严实实,车篷也放下了。同驭手一起坐在前座上的,还有一名可敬的老仆人。后边跟着一辆大车,由医生和两名士兵乘坐。
“请到我们家里来,请吧。老爷夫人都要走了,整个府上空了。”老太婆向着老仆人说。
“只好这样了,”老仆人叹口气说,“赶不回去啦!我们自个儿的家也在莫斯科,远着哩,也没人住着哩。”
“请赏光住我们这儿吧,我们老爷夫人的东西可多哩样样都齐全,请吧。”玛夫拉·库兹米尼什娜说,“怎么,不舒服?”
她再问了一句。
老仆人摆摆手。
“我们不指望送他到家啊!应该问医生。”老仆从前座下来到大车那儿去。
“好的。”医生说。
老仆回到四轮马车旁,朝里面望了一望,摇摇头,吩咐驭手把车马拐进院子,他则停在玛夫拉·库兹米尼什娜身旁。
“主耶稣基督!”她喃喃地说。
玛夫娜·库兹米尼什娜建议把伤员抬进屋里去。
“老爷夫人不会反对的……”她说。但应该避免上楼梯,因而把伤员抬进了厢房,安置在肖斯太太过去住的屋子里。这位伤员是安德烈·博尔孔斯基公爵。
15
莫斯科的末日来临。时在秋天,天气晴和。那天是星期日。像往常的星期日一样,各教堂响起了作礼拜的钟声。看来,谁也不会明白,等待莫斯科的将是什么。
只有两项社会状况的标志说明了莫斯科的处境:下等人,即贫民阶层,和物价问题。工人,家奴和农夫的大队人马,其中也有些小官,中学生和贵族,这天一大早便涌向三座山。当他们到达那里不见拉斯托普钦,并证实莫斯科将要放弃后,于是就散了,回到莫斯科各处,涌进酒店和饭馆。这天的物价也显示着事态。武器、黄金和车辆马匹的价格不断上涨,纸币和城市生活用品价格不断下跌,以至中午出现这样的情况:名贵商品,如呢绒,要与搬运的车夫对半分,买一匹农夫的马要付五百卢布;家具,镜子和铜器则白送。
在罗斯托夫气派古老的府邸,生活的原貌略显衰败。人事方面,众多的奴仆中只有三人夜里逃亡,但没偷走任何东西;财宝方面呢,从庄园赶来的三十辆大车,倒成了一宗巨大的财富,很多人羡慕这些车辆,愿出巨款向罗斯托夫家洽购。不仅有人斥巨资想买车辆,而且从傍晚到九月一日清晨,不停地到罗斯托夫府邸院子来的有负伤军官派来的勤务兵和仆人,住在他府上和邻近住宅的伤员们则亲自挣扎着走来,向他的家人央求,分给他们车辆以便离开莫斯科。被央告的管家虽也怜悯伤员,仍坚决地拒绝,他说他去禀告伯爵的胆量都没有。无论怎样同情这些留在这里的负伤官兵,显然,给了一辆,就没理由不再给一辆,给完了——又还要给自家乘坐的轻便马车。三十辆大车救不了所有伤员,大家虽说受难,可也不能不替自己和自己家人着想。管家就是这样替老爷想的。
睡到凌晨,伊利亚·安德烈伊奇伯爵悄悄走出卧室,以免惊醒到凌晨才入睡的伯爵夫人,他就穿着淡紫色的绸睡衣出现在室外的台阶上。收拾停当的大车停在院子里。阶下停的是载人马车。管家站在大门门廊里,同一位老勤务兵和一位手上裹着绷带的年轻的苍白的军官在交谈。一看到伯爵,管家向军官和勤务兵作了一个明显而严厉的手势,要他俩走开。
“呶,怎么样,都搞好了吗,瓦西里奇?”伯爵搔搔自己的秃顶说,和蔼地看看军官和勤务兵,向他们点头致意。(伯爵爱结识生人。)
“马上套车走都成,爵爷。”
“呶,那了不起,夫人这就醒来,上帝保佑!你们怎么呀,先生们?”他对军官说。“住在我家里的吧?”军官靠近了些。
苍白的脸刹那间有了血色。
“伯爵,借您的光,允许我……看在上帝份上……在您的大车上随便什么地方立个脚,我随身没带什么……让我上行李车都行……”军官还没有来得及把话讲完,勤务兵替自己的老爷也向伯爵提出了同样的请求。
“噢,好,好,好,”伯爵连忙回答,“我非常非常高兴。瓦西里奇,这事归你管了,呶,那边腾一辆或二辆车出来,就在那边……没关系……需要的就……”伯爵表达不怎么明确地吩咐着说。可军官就在这一瞬间表示的热烈感谢,使他的命令落实了。伯爵环视周围:院子里,大门门廊里,厢房的窗口,都出现了受伤官兵和勤务兵。他们望着伯爵,向台阶走来。
“爵爷,请到绘画陈列室去:您看那些画怎么办?”管家说。于是,伯爵同他一齐进到屋里,边走边重复自己的命令,不要拒绝请求搭车的伤员。
“呶,没什么,有些东西可以收起来就是,不必带走。”伯爵悄悄地神秘地补充说,好像怕有人听见一样。
九点钟,伯爵夫人睡醒了,她做姑娘时的侍女,现在则执掌她夫人的宪兵司令职务的玛特廖娜·季莫费耶夫娜,前来禀报自己的小姐,说玛丽亚·卡尔洛夫娜·肖斯太太感到很委屈,小姐的夏季服装不可以留下来。伯爵夫人查问肖斯太太委屈的原因,原来她的箱子从车上被卸了下来,所有车辆已捆好的绳索也在被解开,财物在往下卸,伤员在往上抬,他们是伯爵出于纯朴之心吩咐带着走的。伯爵夫人发话请丈夫来见她。
“这是怎么回事,我的伙伴,我听说装好的东西又在往下搬?”
“你知道,ma chère①,我正要对你说……ma chère伯爵太太……有个军官来找我,他们请求拨几辆大车载伤员。那些东西都是搞得回来的;他们留下来会怎样呢,你想想!……的确,是在我们院子里,是我们自己把他们召进来的,这些军官……你知道,我想,对了,ma chère,这个,ma chère……就捎上他们吧……你急什么嘛?……”伯爵难为情地说,每当涉及钱财的事,他就是这样地欲言又止。伯爵夫人则早已听惯了他的这种腔调,它总是预示着使孩子们破产的事要发生,如盖绘画陈列室和花房啦,搞戏班子或音乐啦;因此,也就习以为常地认为,每当用这种难为情的腔调表示要干什么事情时,便有责任加以阻止。
①朋友。
她现出逆来顺受的人欲哭的样子对丈夫说:
“听我说,伯爵,你把这个家闹到一钱不值的地步,现在咱们的全部财产毁灭了——你又要把·孩·子·们·的家产全毁掉。你自己不是说,家里有十万卢布的财物吗?我的伙伴,我不同意你的作法,不同意。你看着办吧!管伤兵的有政府,他们知道。你看看:对门的洛普欣家,前天就把全部东西运走了。人家就是这样干的。只有咱们是些傻瓜。不可怜我,也得可怜孩子啊。”
伯爵摆摆双手,再没说什么,离开了房间。
“爸爸!你们谈些什么呀?”跟着他走进母亲房间的娜塔莎问。
“没谈什么?关你什么事!”伯爵生气地连珠炮似地说。
“我,我听见了,”娜塔莎说。“妈咪干吗不愿意?”
“关你什么事?”伯爵吼了起来。娜塔莎转身朝窗户走去,在那里沉思起来。
“爸爸,贝格到我们家来了。”她望着窗外说。
16
罗斯托夫的女婿贝格已经是拥有弗拉基米尔和安娜两枚勋章的上校了,职务仍然是第二集团军第一支队参谋部副参谋长。
九月一日,他从部队来莫斯科。
他在莫斯科无事可干,但他发觉大家都在请假去莫斯科办点事。他也认为有必要请假去办点家务私事。
贝格乘坐自己漂亮的四轮马车,由两匹喂饱了的黄骠马(像某一位公爵的马一样)拉着,驶到他岳父的府上。他注意地朝院子里的那些车辆望了一望,然后登上台阶,这时他掏出一条干净手帕来打了一个结。
他飘逸地小跑着经过前厅走到客厅里,拥抱伯爵,吻娜塔莎和索尼娅的手,急切地问岳母的健康。
“现在谈什么健康哟?呶,你说说看,”伯爵说,“部队怎么样了?要撤离,还是要打一仗?”
“只有永恒的上帝,爸爸,”贝格说,“才能决定祖国的命运。军队的士气旺盛,头头们,这么说吧,在开军事会议。结果如何,不知道。但我概括起来跟您说吧,爸爸,在二十六日那次战役中,俄国部队,”他又更正说,“整个俄军所表现或者显示的英雄气概,和俄军自古以来的勇敢精神,是无法用恰当的词汇来描写的……告诉您吧,爸爸(他拍着胸脯说,就像一位在他面前讲话的将军拍过胸脯一样,但拍得早了一点,应该是在说到‘俄军’时捶胸),坦白地告诉您吧,我们做长官的不仅不用督战什么的,我们还能奋力保持住这种,这种……这个,勇敢的自古以来的功勋,”他急不择言地说。
“巴克莱·德·托利将军处处奋不顾身,身先士卒,跟您说吧。我们军团就守在山坡上。您想想看!”这样,贝格把他记得起的这段时间听到的各种传闻,——讲述完毕。娜塔莎目不转睛地望着他,似乎想在他脸上找出某个问题的答案,看得他不好意思起来。
“总而言之,俄国军人所显示的英勇气概,是难以想象的,值得赞扬的!”贝格说,看了看娜塔莎,像是要邀赏,并对其专注的目光报之以微笑……‘俄国不在莫斯科,她在她子女们的心中!’是吧,爸爸?”贝格说。
这时,从起居室里走来了面容疲倦、情绪不满的伯爵夫人。贝格急忙起身,吻伯爵夫人的手,问候她的健康,摇头叹息地表示同情,侍立在她身旁。
“对了,妈妈,说真的,这对所有俄国人都是艰难而忧郁的时刻。您干吗如此不安呢?您还来得及走……”
“我不明白,人们都在干些什么,”伯爵夫人对丈夫说,“刚才有人告诉我,什么都还未准备就绪。可是,总得有个人来料理呀。真教人痛惜米坚卡。这种局面还不会结束哩!”
伯爵想谈一谈,但显然忍住了。他从椅子上起身朝门口走去。
贝格这时好像要擤鼻涕,掏出手帕,看到打的结,忧郁而沉重地摇了摇头,默想了片刻。
“啊爸爸,我有件大事求您。”他说。
“嗯?……”伯爵止住了脚步,说道。
“刚才我经过尤苏波夫家,”他笑着说,“管家我认识,他跑出来问我要不要买点什么。您知道,我出于好奇进去了,看到一个小衣柜和一个梳妆台。您知道,薇鲁什卡要这两件东西,我们为此还吵过嘴。(贝格谈到梳妆台和衣柜时,语调便由于对室内陈设的兴趣而快活起来)。还真奇妙哩!梳妆台可以抽出来,还带有英国式的机关哩,您知道吗?薇洛奇卡早就想要了。我想让她大吃一惊。我在你们这儿看到这么多农夫在院子里。拨一辆车给我用吧,我会出大价钱的,并且……”
伯爵皱起眉头,清了清喉咙。
“向伯爵夫人要,我是不管事的。”
“如果为难,那就不要了,”贝格说。“我只是很想为薇鲁什卡买下来。”
“咳,都走开,都见鬼去,见鬼去,见鬼去,见鬼去!……”老伯爵大声叫着,“脑袋都晕了。”接着走出了屋子。
伯爵夫人哭了。
“的确,妈妈,是很艰难的时刻!”贝格说。
娜塔莎同父亲一道走了出去,好像很费力地在思索什么事情,跟着走了几步,然后从台阶跑到院子里去。
彼佳在台阶上给那些离开莫斯科的人发放武器。院子里仍然停着装载好了的车辆。其中有二辆已经打散,一个勤务兵托着他的军官正往车上爬。
“知不知道为什么?”彼佳问娜塔莎(娜塔莎明白彼佳所指的是父亲和母亲吵嘴。)她没有回答。
“是为爸爸想把大车拨给伤员乘坐,”彼佳说,“瓦西里奇对我说的。我认为……”
“我认为,”突然,娜塔莎几乎叫了起来,把愤怒的面孔朝着彼佳,“我认为,真可耻,真可恶,真……我不知道了。难道我们是一些德国人吗?…”她的喉咙哽咽得发颤,他怕她的凶狠无处发泄而白白消失,便又回转身来,飞快登上台阶。
贝格坐在伯爵夫人身旁,愉快地恭敬地安慰着岳母。伯爵手提烟斗在室内踱来踱去,这时,娜塔莎,脸都气得变了样,一阵风一样冲进客厅,快步走向母亲。
“这是耻辱!这是作恶!”她喊叫着。“您那样下命令不行。”
贝格和伯爵夫人不解而又惊吓地望着娜塔莎。伯爵则呆在窗旁听着。
“妈咪,这样不行,您瞧瞧院子里的情况!”她大声说,“他们要留下来!”……”
“你怎么啦?他们是谁呀?你要什么?”
“伤兵,就是他们!这不行,妈咪;这太不像话……,不,妈咪,亲爱的,这不是那么回事,请您原谅,妈咪……亲爱的,那些要运走的东西对我们有什么用嘛,您只要看看院子里面……妈咪!……这样不行啊!……”
伯爵站在窗户旁听着娜塔莎说话,脸也没有转过来。他突然鼻子哼了一下,把脸贴近窗户。
伯爵夫人望着女儿,看到她为母亲感到羞耻的脸,看到她的激动,明白了为什么丈夫现在连看都不看她一眼,因此张皇失措地环顾周围。
“噢,你们想怎么办就去办吧!难道我妨碍谁了!”她说,还未一下子认输。
“妈咪,亲爱的,请原谅我。”
伯爵夫人却推开女儿,朝伯爵走去。
“Mon cher,你来管事吧,该怎么……我可是不知道这事啊。”她说,悔恨地垂下目光。
“鸡子……鸡子教训母鸡……”透过幸福的泪花,伯爵说出了这句话,然后拥抱妻子,妻子则高兴地把羞愧的面孔藏在丈夫怀里。
“爸爸,妈咪!可以由我来管吗?可以吗?”娜塔莎问。
“我们就只带上最要紧的……”她说。
伯爵赞同地向她点头,娜塔莎随即像玩逮人游戏一样,飞快跑过客厅,穿过前厅,跑下台阶到了院子里。
人们聚拢在娜塔莎身旁,一直不敢相信她传达的那道奇怪的命令,直到伯爵亲自出来以妻子的名义肯定那道命令,即把车辆拨给伤员,而把箱子搬回贮藏室,他们才相信。弄清楚命令后,人们高兴地匆忙地担负起这项新的任务。现在,奴仆们不仅不觉得奇怪,相反,还觉得不能不这样;就像一刻钟以前,不仅谁也不觉得留下伤员带走东西奇怪,而且还觉得正该如此。
所有的家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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