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从来就……而现在……又是这个样子……”
“嗨,你这个人真可笑!一个人不是因为漂亮才可爱,而是因为可爱才显得漂亮。只有马尔维纳斯之类的女人才靠姿色迷人。要是问我爱不爱妻子?!我说不爱吗?唉,真不知道怎么能跟你说清楚?!当你不在时,或者我们之间有什么不愉快的事,我就变得六神无主,什么事也做不下去。你说,我爱自己的手指吗?如果说我不爱,你把我的手指割掉试试……”
“不,我可不会那么做,但我心里是明白的。那么说,你并没有生我的气喽?”
“生气得要命。”他笑着说,站起来掠掠头发,开始在屋里踱步。
“你知道吗,玛丽,我在想什么?”他们和解了,他立刻把自己的打算和想法告诉妻子。他也不问她爱不爱听,听不听他都无所谓。他如有了一个新的想法,自然也就是她的想法。他告诉她,他想劝皮埃尔在他们家待到开春。
玛丽亚伯爵夫人听丈夫说完之后,讲了自己的意见,然后讲她的打算。她想的是孩子们的事。
“她现在已经像个大人了,”她指着娜塔莎,用法语说,“你们总是责备我们女人缺乏逻辑性。她就是我们这儿的逻辑专家。我说,爸爸要睡觉,可她说:‘不,他在笑呢!’还是她说得对,”玛亚丽伯爵夫人快活地笑着说。
“对,对!”尼古拉用强壮的手臂抱起女儿,把她举得高高的,让她坐在肩上,抓住她的两只小腿,扛着她在屋里踱步。父女俩脸上都露出无限幸福的神情。
“要知道,你也许有点不公平。你太宠她了。”玛丽亚伯爵夫人用法语低声说。
“是的,可是有什么办法呢?……我已经竭力不表现出来了。……”
这时,门廊和前厅里传来了门的滑轮声和脚步声,好像有人来了。
“有人来了。”
“那准是皮埃尔。我去看看。”玛丽亚伯爵夫人说着就走出屋去。
尼古拉趁她出去,就扛起女儿在屋里飞快地兜圈子。他气喘吁吁,一下子把乐不可支的女儿放下,紧紧地搂在怀里。他这一蹦蹦跳跳,使他想起跳舞来。他望着女儿圆圆的快乐的小脸,心里想,等他自己变成老头子,他要带女儿去参加舞会,跳玛祖尔卡舞,就像当年他已故的父亲带女儿跳丹尼拉·库波尔舞那样,到那时自己的女儿又会长成什么样子呢?!
“是他,是他,尼古拉,”几分钟后,玛丽亚伯爵夫人回来说。“这一下咱们的娜塔莎可高兴了。你该看看她多开心,而皮埃尔因为姗姗来迟,挨了多少骂。好了,快点去吧,快去!你们也该分手了。”她含笑望着偎依在爸爸身上的小女儿说。尼古拉拉着女儿的手走出去。
玛丽亚伯爵夫人待在起居室里。
“我从来都不相信,我会这样幸福。”她低声自言自语。她脸上露出了笑容,但随即叹了一口气,她那深邃的眼神里流露出淡淡的哀愁。仿佛除了她此刻体验到的幸福之外,她不禁又想到今世不可能得到的另一种幸福。
10
娜塔莎是一八一三年初春结婚的,到一八二○年已有三个女儿和一个儿子,这个儿子是她盼望已久的,现在由她亲自喂儿子的奶。她发胖了,身子变粗了,从现在这位身强力壮的母亲身上,已经很难找到当初那个苗条活泼的娜塔莎来了。她的面部轮廓已定型了,神情娴静、温柔而开朗,她的脸上已没有先前那种赋予她特殊魅力的洋溢着热情的青春活力了。现在只能看到她的外貌和体态,完全看不到她的灵魂了。她只是一位强壮、美丽和多子女的母亲,难得看到她从前的热情的火焰。现在,只有当丈夫回家,孩子病愈,或者跟玛丽亚伯爵夫人一起回忆安德烈公爵(她在丈夫面前从不提安德烈公爵,认为他会吃醋),或者偶而兴致突发唱起歌来(她婚后已不再唱歌),只有在这些时候,她才会重新燃起热情。而当昔日的热情偶尔在她美丽丰满的身体里重新燃烧时,她就显得格外富有魅力。
娜塔莎婚后同丈夫一起在莫斯科、彼得堡、在莫斯科郊外的村庄和她自己的娘家,也就是尼古拉家里住过。年轻的别祖霍夫伯爵夫人很少在交际场中露面,见到她的人对她也没有好感。她既不可亲,也不可爱。并不是娜塔莎喜欢孤独(她自己也不知道是不是喜欢孤独,她觉得是不喜欢)。她是因为接二连三地怀孕,生育,喂奶,时刻参与丈夫的生活,只得谢绝社交活动。凡是在娜塔莎婚前就认识她的人看到她这种变化,无不像看到一件新奇事那样感到吃惊。只有老伯爵夫人凭着母性的本能懂得,娜塔莎的热情都出于她需要家庭,需要丈夫。她本人在奥特拉德诺耶曾经一本正经地而并非开玩笑地说过这样的话,老伯爵夫人,作为母亲,看到人家不了解娜塔莎,大惊小怪,也感到惊奇,她总是说娜塔莎是个贤妻良母。
“她把全部的爱都用到丈夫和孩子们身上,”伯爵夫人说,“爱到极点,简直有点傻了。”
聪明人,特别是法国人,都一直在宣扬:一个姑娘在出嫁后不应当就不修边幅,疏于打扮,埋没自己的才华与丰采,而应该更加注意自己的仪表,使丈夫像婚前一样还对自己倾心。但娜塔莎却没有遵守这条金科玉律。她却恰恰相反,她一出嫁就抛开了原先姑娘时所有的迷人之处,尤其是她最迷人的歌唱。她不再唱歌,就因为唱歌最能使人入迷。她变得满不在乎,既不注意自己的言谈举止,也不向丈夫献媚,更不讲究梳妆打扮,不向丈夫提出种种要求,以免他受拘束,她于是一反常规。她认为以前向丈夫施展魅力是出于本能,目前在丈夫眼里再这样做就会显得可笑,要知道她一开始就将自己整个身心毫无保留地奉献给他。她觉得维系他们夫妻关系的已不是过去那种富于诗意的感情,而是另一种难以说明的、牢固的东西,就像自己的心灵同肉体的结合体。
她认为,梳上蓬松的卷发,穿上时髦的连衣裙,唱着抒情的歌曲,以此来取得丈夫的欢心,就像自得其乐地把自己梳妆打扮一番一样可笑。现在,为讨人喜欢而梳妆打扮,也许会给她带来乐趣,但她实在没有工夫。平时她不唱歌,不注意梳妆打扮,说话时不斟酌词句,主要是因为她根本没有时间去那么做。
当然,人能把全部精力贯注于一件事,不管这件事是多么微不足道。而一旦全神贯注,不论什么微不足道的事就会变成极其重要的大事情了。
娜塔莎全神贯注的就是家庭,也就是她的丈夫和孩子们。她要使丈夫完全属于她,属于这个家。另外,她还要生育、抚养和教育孩子们。
她投身于她所从事的活动,不仅用全部智慧而且用了她整个心灵,她陷得越深,那件事就显得愈大,她就更感到势单力薄,难以胜任,因此,即使她全力以赴,还是来不及做完她应该做的事。
有关妇女权利、夫妻关系、夫妻的自由和权利的议论,当时也已存在。不过,没有像现在一样看成那么重大的问题。不过,娜塔莎对这些问题不仅不感兴趣,而且一点也不能理解。
这些问题在当时也同现在一样,只对那些把夫妇关系纯粹看成某种满足的人才存在。他们只看到婚姻的开端,而没有看到家庭的全部含义。
这些议论和现在存在的一些问题就像从吃饭中获得最大满足一样,但对那些认为吃饭的目的是取得营养,结婚的目的是建立家庭的人来说,当初和现在一样,这种问题是不存在的。
如果吃饭的目的在于使身体得到营养,那么两顿饭一起吃的人也许会感到很大的满足,然而不能达到吃饭的目的,因为胃容纳不了两顿饭的饭量。
如果婚姻的目的是建立家庭,那么希望娶许多妻子或嫁许多丈夫的人也许能获得许多满足,但决不能建立家庭。
如果吃饭的目的在于得到营养,结婚的目的在于建立家庭,那么要达到目的,吃饭就不能超过胃的容量,一个家庭里的夫妻也不能超过需要,就是说只能是一夫一妻。娜塔莎需要一个丈夫,她有了一个丈夫,丈夫给了她一个家庭。另外再找一个更好的丈夫,她不仅认为没有必要,而且由于她全心全意为丈夫和家庭操劳,她不能想象另一种情况,对此也毫无兴趣。
一般说来,娜塔莎不喜欢交际,但她很重视亲戚的来往,珍惜同玛丽亚伯爵夫人、哥哥、母亲和索尼娅的来往。她会穿着睡袍、披头散发、喜形于色地从育儿室大步跑出来,把不再沾着绿色屎斑,而是沾着黄色屎斑的尿布给他们看,听他们安慰地说孩子身体好多了。
娜塔莎不修边幅,她的衣着、她的发型、她那不合时宜的谈吐、她的嫉妒心(她嫉妒索尼娅、嫉妒家庭女教师,嫉妒每一个女人,不论她美或丑)都成了她周围人们的笑柄。大家都认为皮埃尔对他老婆的管教服服贴贴,事实上也是如此。娜塔莎婚后一开始就提出了她的要求。她认为他丈夫的每一分钟都应该属于她和家庭。娜塔莎的这一崭新观点使皮埃尔大吃一惊。皮埃尔对妻子的要求虽然感到不胜惊讶,但也十分得意,完全照她的话去做。
皮埃尔对妻子言听计从,这表现在他不仅不敢向别的女人献殷勤,而且不敢露出笑容同别的女人谈话,不敢去俱乐部吃饭作为消遣,不敢随便花钱,不敢长期出门,除非去办正经事。妻子把皮埃尔的学术活动算作正经事,尽管她对此一窍不通,都很重视。作为交换条件,皮埃尔在家里有权处理自己的事,也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思安排全家的事。娜塔莎在家里甘当丈夫的奴隶。皮埃尔工作时,也就是当他在书斋里读书写作时,全家人都踮着脚尖走路。只要皮埃尔表示喜欢什么,他的愿望总能得到满足。只要他一提出什么新的要求,娜塔莎立即全力以赴,加以实现。
全家都遵照实际上并不存在的皮埃尔的吩咐,也就是按照娜塔莎竭力猜测的丈夫的愿望行事。全家的生活方式、居住地点、社交活动、娜塔莎的工作、孩子的教育,无不遵照皮埃尔的心意,而且娜塔莎还竭力从皮埃尔的言谈中揣测他的意思。她总是能相当准确地揣摩皮埃尔的真实意图,一旦猜透,她就坚决去办。如果皮埃尔违背自己的意愿,娜塔莎就以他原来的想法反驳他,同他作斗争。
有一个时期,他们生活非常困难,皮埃尔永远不会忘记。当时,娜塔莎生下第一个瘦弱的孩子后,不得不先后换了三个奶妈。娜塔莎都急出病来了。有一天,皮埃尔把他信奉的卢梭思想讲给她听,说请奶妈喂奶违反自然规律,而且对母子都有害。于是娜塔莎在生第二个孩子后不顾母亲、医生和丈夫的反对,违反当时的风俗习惯(这在当时闻所未闻,而且认为有害),坚持自己喂奶,而且从此所有的孩子都由她亲自喂奶。
常常有这样的事:两口子在气头上争吵起来,但在争吵过一段时间后,皮埃尔常常又惊又喜地发现,不仅是妻子的言论,而且是她的行动中都反映出他原来的想法,而这种想法是她原来反对的。在她所讲的话里,皮埃尔不仅发现自己原来的想法,而且发现,她已避而不提他在争吵中说过的偏激话。
过了七年夫妻生活后,皮埃尔高兴地深信自己不是一个坏人,他之所以有这种想法,是因为他从妻子身上看到了自己。他觉得自己内心有善有恶,两者互相遮掩。但在妻子身上只反映出他身上真正善的一面,而那些不完善的东西都被扬弃了。这种情况不是通过逻辑思维,而是通过某种神秘的渠道直接反映出来的。
11
两个月前皮埃尔已经在罗斯托夫家住下,他接到费奥多尔公爵的信,信中说彼得堡有个协会将讨论重要问题,要他去参加,因为皮埃尔是这个协会的主要创办人之一。
娜塔莎经常看丈夫的信件,她也看了这封信,尽管丈夫不在家会给她带来负担,她还是主动劝他去彼得堡。尽管她对丈夫所从事的抽象的脑力劳动一窍不通,但她还是很重视他的专业工作,唯恐对丈夫的工作有所妨碍。皮埃尔读完信,胆怯地用探询的目光看了娜塔莎一眼,娜塔莎同意他去,但要他把归期明确地定下来。皮埃尔获准四星期的假期。
两星期前,皮埃尔的假期就满了,在这两周里,娜塔莎一直处于心情烦躁,提心吊胆的状态,有时还有些忧郁不安。
杰尼索夫现在已是一位退役将军,对现状不满,正好这时来到他们家中。他看到目前的娜塔莎与当年曾一度心爱的人已大不一样,就像看到一幅不同的画,感到十分忧悒、惊讶和无限感慨,原来像天仙般可爱的她,现在向他投来的却是悲伤而无神的目光,谈起话来答非所问,还有无穷无尽的关于孩子的唠叨。
这段时间娜塔莎一直心情郁闷,烦躁不安,特别是母亲、哥哥或玛丽亚伯爵夫人宽慰她,为皮埃尔迟迟不归找借口,尽力替他辩解时,她心情更坏。
“都是胡说,都是废话,”娜塔莎说,“他的胡思乱想不会有什么结果,那些协会都愚蠢透顶,”现在她对那些自己原来认为很重要的事下了这样的断语。随后她就到育儿室去喂她自己的唯一的儿子佩佳去了。
她抱起出生刚满三个月的小东西感到他的小嘴在翕动,小鼻子在呼哧,她从他身上获得的东西超过了任何人的启示和安慰。这个小东西仿佛在说:“你生气了,你妒忌了,你要向他算帐,你又害怕了,可我就是他,我就是他……”她无言以对,因为他说的是实话。
在这烦躁不安的两星期里娜塔莎常常跑到孩子那里去寻求安慰,不断摆弄孩子,结果奶喂多了,把孩子也弄病了。孩子一病,她惊慌失措,但又希望孩子生病。因为孩子一病要照顾,就会减轻对丈夫的牵挂。
那天,娜塔莎正在给孩子喂奶,门口传来皮埃尔的雪橇声。保姆知道怎样来讨好女主人,就欢喜得容光焕发,悄悄地快步走进来。
“是他回来了吗?”娜塔莎连忙低声问,身子不敢动弹,唯恐吵醒刚睡着的孩子。
“回来了,太太。”保姆低声说。
血涌上娜塔莎的脸,她的脚不由自主地动起来,但她不能立刻跳起来跑出屋去。孩子又睁眼看了一下。“你在这儿,”
他仿佛这么说,随后又懒洋洋地咂起嘴来。
娜塔莎轻轻地抽出奶头,摇了摇孩子,又把他交给保姆,快步向门口走去。但她在门口站住,似乎由于太高兴而匆忙地放下孩子有点内疚。于是她又回头看了一眼,保姆正抬起臂肘,把婴儿放到小床上去。
“您去吧,去吧,太太,您放心好了。”保姆含笑低声说,主仆之间的关系显然很融洽。
娜塔莎轻快地跑进前厅。
杰尼索夫衔着烟斗从书斋来到大厅,这里他才第一次认出娜塔莎的本来面目。她又容光焕发,喜气洋洋。
“他回来了!”她一边跑,一边说。杰尼索夫并不怎么喜欢皮埃尔,但这时他也因皮埃尔的归来而感到高兴。娜塔莎一跑进前厅,就看见一个穿皮大衣的体格魁伟的人正在解下围巾。
“是他!是他!真的,就是他!”她自言自语,跑过去拥抱他,把他的头贴到自己的胸前,然后又把他推开,瞧了瞧他那结着霜花的红润快乐的脸。“对,是他,真使人高兴,真使人开心……”
突然,娜塔莎想起等待他两个星期的苦恼和委屈,脸上的喜色顿时烟消云散。她眉头一皱,就向皮埃尔发起火来。
“哼,你倒开心,玩得挺美……可我在家呢?!你也得想想孩子啊。我自己喂奶,可是我的奶坏了。佩佳差点没死掉。
是啊!你多开心,你多舒服!”。
皮埃尔觉得自己没有错,因为他不可能提前回来。他知道她这样发脾气是不对的,也知道过两分钟她就会消气,但主要是他心里觉得很高兴,很得意。他想笑,又不敢笑,就装出一副怯生生的可怜相,弯下腰来。
“我实在没办法早回来,真的!佩佳怎么样?”
“现在没什么了,我们走吧!你真不害臊!你该亲眼看看,你不在时我遭的那个折磨啊!
“你身体好吗?”
“走吧,走吧,”她说着,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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