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小时之后,吉洪来喊公爵小姐玛丽亚。他喊她去见公爵,并且补充说瓦西里·谢尔盖伊奇公爵也在那里。正当吉洪走来的时候,公爵小姐坐在自己房里的长沙发上,拥抱着嚎啕大哭的布里安小姐。公爵小姐玛丽亚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公爵小姐那对美丽的眼睛炯炯发光,像从前一样十分恬静,含有温存的爱抚和惋惜之情,注视着布里安小姐那美丽的小脸蛋。
“Non,Privncesse,jesuisperduepourtoujoursdansvotrecoeur.”①布里安小姐说道。
“pourquoi?Jevousaimeplus,quejamais.”公爵小姐玛丽亚说道,“etjetacheraidefairetoutcequiestenmonpouvoirpourvotrebonheur.”②
“Maisvousmeméprisez,voussipure,vousnecomprendrezjamaiscete’garementdelapassionAh,cenéstquemapauvremère…”③
“Jecomprendstout,”④公爵小姐玛丽亚一面愁闷地微笑,一面答道,“我的朋友,您放心。我到父亲那里去。”她说完这句话,就出去了。
①法语:公爵小姐,我永远丧失了您的欢心。
②法语:究竟为什么?我比以前任何时候都更爱您,我要为您的幸福竭力地做到取决于我的一切。
③法语:可是您会蔑视我的,您如此纯洁,您永远不能明白这种强烈的情欲的诱惑。啊,我可怜的母亲……
④我明白一切。
公爵小姐玛丽亚走进屋里来的时候,瓦西里公爵脸上流露着深受感动的微笑,坐在那里,高高地架起一条腿,手中拿着鼻烟壶,好像他深深地动了感情,好像他对自己的多愁善感表示遗憾,付之一笑。他连忙抓起一撮烟,搁进鼻孔里。
“Ah,mabonne,mabonne,”①他说道,站立起来,一把抓住她的两只手。他叹口气,补充说了一句:“Lesortdemonfilsestenvosmains.Decidez,mabonne,machère,madouceMarie,quej’aitoujoursaimée,commema
fille.”②
①法语:啊,亲爱的,亲爱的。
②法语:您掌握我儿子的命运。我的可爱的、亲爱的、温柔的玛丽,您拿定主意,我总是像爱自己的女儿那样爱您。
他走开了。汪汪的泪水真从他的眼睛里流出来了。
“呸……呸……”尼古拉·安德烈伊奇公爵发出鼻嗤声。
“公爵代表他培养的人……儿子,向你求婚。你愿意还是不愿意做阿纳托利·库拉金公爵的妻子?你开口说:嫁还是不嫁!”他高声喊道,“然后我保留发表我的意见的权利。是啊,我的意见也只是我的意见,”尼古拉·安德烈伊奇公爵把脸转向瓦西里公爵,补充说一句,藉以回答他那央求的表情,“嫁还是不嫁?”
“monpéve,我的意愿是——永远不离开您,永远和您共同生活,不分家。我不想出嫁。”她睁着一对美丽的眼睛望望瓦西里公爵和父亲,坚定地说。
“胡说八道,蠢话!胡说八道,胡说八道,胡说八道!”尼古拉·安德烈伊奇公爵蹙起额角,大声喊道。他一把抓住她的手,拉到自己身边来,没有吻它,只是把他自己的前额凑近她的前额,碰她一下,他握紧他正握着的那只手,她皱起眉头,尖叫一声。
瓦西里公爵站立起来。
“Machere,jevousdirai,quec’estunmonentquejen’oublieraijamais,jamais,mais,mabonne,est-cequevousnenousdonnerezpasunpeud’esperancedetouchercecoeursibon,sigénéreux.Dites,quepeut-être…L’avenirestsigrand.Ditespeut-être.”①
①法语:亲爱的,我告诉您,我永远不能忘记这个时刻,但是,我的最慈爱的,让我们即令怀有一线希望去触动这颗仁慈而宽厚的心吧。您告诉我,也许……前途无量。您告诉我,也许。
“公爵,我所说的就是我心里要说的一切。我感谢您的诚意,赐予我荣幸,可是我永远不会做您儿子的妻子。”
“我亲爱的,得啦吧,要说的话说完了。看见你我很高兴,看见你我很高兴。到自己房里去吧,公爵小姐,去吧,”老公爵说道。“看见你我很——很高兴。”他一面拥抱瓦西里公爵,一面重说这句话。
“我的使命是另一种使命,”公爵小姐玛丽亚想道,“我的使命是借助另一种幸福,借助仁爱和自我牺牲的幸福使自己成为幸福的人。无论我付出何种代价,我都要替可怜的阿梅莉缔造幸福。她是那样酷爱他。她是那样沉痛地懊悔。我要竭尽全力为他们安排婚事。假如他不富裕,我就给她金钱,我要乞求于父亲,乞求于安德烈。假如她会成为他的妻子,我是何等幸福。她那样不幸,身居异地,孤立无援!我的天啊,既然她会把自己遗忘,可见她多么爱他。说不定,我也会做出同样的事!……”公爵小姐玛丽亚想道。
6
罗斯托夫一家人许久没有获得尼古卢什卡的消息,时值仲冬,伯爵才收得一封来信,他从来信的地址上认出了儿子的笔迹。伯爵接到这封信之后,惊恐万状,极力地做出不被人发现的样子,他踮起脚尖跑进自己的书斋,关上房门,念起信来。安娜·米哈伊洛夫娜知道家里接到一封信(家中发生什么事,她全知道),就悄悄地移动脚步走到伯爵跟前,碰见他手中拿着一封信,又哭又笑很狼狈。
安娜·米哈伊洛夫娜虽然景况有所好转,但她还继续住在罗斯托夫家中。
“monbonami?”①安娜·米哈伊洛夫娜忧愁地问道,无论发生什么事,她都愿意同情他。
①法语:我的好朋友。
伯爵哭得更厉害了。
“尼古卢什卡……一封信……负伤了……macherve,……负伤了……我亲爱的……伯爵夫人……他升为军官了……谢天谢地……怎样对伯爵夫人说才好?……”
午宴间,安娜·米哈伊洛夫娜不断地谈到战争的消息,谈到尼古卢什卡的情况,虽然她早就心中有数,但还接连两次问到是在什么时候接到他的一封最近的来信,她说,也许不打紧,就是今日又会接到一封信。每当公爵夫人得到这些暗示总觉得心慌意乱、惶恐地时而望望伯爵,时而望望安娜·米哈伊洛夫娜的时候,安娜·米哈伊洛夫娜就不引人注目地把话题转到无关紧要的事情上。娜塔莎在全家人之中最富有才华,她善于体会人们的语调、眼神和面部表情的细微差别,午宴一开始她就竖起耳朵,她了解她的父亲和安娜·米哈伊洛夫娜之间发生了什么事情,发生了什么涉及哥哥的事情,安娜·米哈伊洛夫娜正在筹备什么事情。娜塔莎虽然很有胆量(她知道她的母亲对涉及尼古卢什卡的消息的一切都很敏感),但是她不敢在午宴间提出问题,并且因为焦急不安,在午宴间什么都不吃,在椅子上坐不安定,也不去听家庭女教师的责备。午宴后她拼命地跑去追赶安娜·米哈伊洛夫娜,并在休息室跑着冲上去搂住她的颈项。
“好大妈,我亲爱的,说给我听,是怎么回事?”
“我的朋友,没有什么事。”
“不,我的心肝,我亲爱的,不说的话,我决不罢休,我知道您所知道的事。”
安娜·米哈伊洛夫娜摇摇头。
“Vousêtesunefinemouche,monenfant.”①她说道。
①法语:嘿,你真是个滑头啊。
“尼古连卡寄来的信吗?想必是的!”“娜塔莎从安娜·米哈伊洛夫娜的脸色看出了肯定的回答,她于是大声喊道。
“不过看在上帝份上,你要小心点儿,你知道这可能会使你妈妈感到惊讶的。”
“我会小心的,我会小心的,可是,说给我听吧。您不说吗?也罢,我马上去说。”
安娜·米哈伊洛夫娜三言两语就把这封信的内容讲给娜塔莎听了,不过有个附带条件:不要告诉任何人。
“决不食言,”娜塔莎一面画十字,一面说道,“我决不告诉任何人。”她立即跑去见索尼娅。
“尼古连卡……负了伤……有一封信……”她激动而高兴地说。
“尼古拉!”索尼娅刚刚开口说话,脸色顿时变得苍白了。
娜塔莎亲眼看见哥哥负伤的消息对索尼娅产生影响,她才头一回感到这个消息充满着悲伤。
她向索尼娅挤过去,把她抱住,大哭起来。
“负了一点伤,但是升为军官了,他自己在信中写道,目前身体很健康。”她透过眼泪说道。
“由此可见,你们这些妇女都是哭鬼,”彼佳说,一边迈着坚定的脚步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哥哥出类拔萃,我很高兴,说真的,我很高兴。你们都哭哭啼啼!什么都不懂得。”娜塔莎透过眼泪,微微一笑。
“你没有看过信吗?”索尼娅问道。
“我没有看过,可是她说,一切都过去了,他已经当上军官了……”
“谢天谢地,”索尼娅用手画十字时说道。“可是,她也许欺骗你了。我们到妈妈那里去吧。”
彼佳沉默地在房里踱来踱去。
“如果我处于尼古卢什卡的地位,我就会杀死更多的法国人,”他说,“他们多么卑鄙啊!我真要把他们杀光,让那尸骨堆积成山。”彼佳继续说道。
“彼佳,你住口,你真是个傻瓜啊!……”
“我不是傻瓜,而那些因为一些小事而哭的人才是傻瓜。”
彼佳说。
“你记得他吗?”沉默片刻之后娜塔莎忽然问道。索尼娅微微一笑。
“我是不是还记得尼古拉么?”
“不,索尼娅,你记不记得他,要记得清清楚楚,什么都要记得清清楚楚,”娜塔莎做个亲热的手势说,很明显,想使她的话语赋有最严肃的意义。“我也记得尼古连卡,我记得他,”她说道“可我记不得鲍里斯。根本记不得。……”
“怎么?记不得鲍里斯吗?”索尼娅惊奇地发问。
“不是说我记不得,我知道他是什么模样,可是不像记得尼古连卡那样记得一清二楚。我闭上眼睛都记得他,可是记不得鲍里斯(她闭上眼睛),真的,不记得,一点也不记得啊!”
“唉,娜塔莎!”索尼娅欣喜而严肃地望着她的女友时说道,仿佛她认为她不配去听她想说的话,又仿佛她把这件事告诉另外一个不能打趣的人似的。“既然我爱上你的哥哥,无论是他还是我发生什么事,我一辈子永远都会爱他的。”
娜塔莎睁开一对好奇的眼睛,惊讶地瞧着索尼娅,沉默不言。她觉得,索尼娅说的是真心话,索尼娅说的那种爱情也是有的,可是娜塔莎毫无这种体验。她相信,这种事可能会有的,但是她不明白。
“你要给他写信吗?”她问道。
索尼娅沉默起来。要怎样给尼古拉写信,有没有写信的必要,是个使她苦恼的问题。现在他已经当上军官,是负伤的英雄,她要他想到她自己,好像他对她担负有那种责任似的,这样做是否恰当呢。
“我不知道,我想,假如他写信,我也写信。”她涨红着脸,说道。
“你给他写信就不觉得羞耻吗?”
索尼娅微微一笑。
“不觉得。”
“可是我觉得给鲍里斯写信是可耻的,所以我不写给他。”
“究竟为什么会觉得可耻呢?”
“是这么回事,我不知道。我觉得可耻,不好意思。”
“可是我晓得,为什么她会觉得可耻,”娜塔莎的开初的责备使得彼佳受委屈,他说,“因为她爱上这个戴眼镜的胖子(彼佳这样称呼他的同名人——新伯爵别祖霍夫),现在又爱上这个歌手(彼佳说的是那个教娜塔莎唱歌的意大利教师),所以她觉得可耻。”
“彼佳,你太傻了。”娜塔莎说。
“亲爱的,我不比你更愚蠢。”九岁的彼佳像个年老的准将似的,他说。
午宴间安娜·米哈伊洛夫娜作了暗示,伯爵夫人在精神上有所准备。她回到自己房里以后,坐在安乐椅上,目不转睛地望着镶嵌在烟壶上的儿子的微型肖像,泪水涌上眼眶,安娜·米哈伊洛夫娜携带信件踮着脚尖走到伯爵夫人门口,她停步了。
“请您不要走进来,”她对跟在安娜后面走的老伯爵说,“一会儿以后。”她随手把门关上了。
伯爵把耳朵贴在锁上,谛听起来了。
开先他听见冷淡的谈话声,之后听见安娜·米哈伊洛夫娜一个人的冗长的说话声,接着是一声喊叫,然后是鸦雀无声,然后又是两个人都用欢快的语调谈话,接着他听见脚步声,安娜·米哈伊洛夫娜给他打开了房门。安娜·米哈伊洛夫娜脸上流露着骄傲的表情,就像施行手术的医师完成一次困难的截肢手术后,把观众带进手术室来赏识他的技术似的。
“C’estfait!”①她用激动的手势指着伯爵夫人对伯爵说,伯爵夫人一手拿着嵌有肖像的烟壶,一手拿着书函,把嘴唇时而贴在烟壶上,时而贴在书函上。
①法语:成了。
她看见伯爵之后,便向他伸出手来,抱住他的秃头,她隔着秃头又看看书函和肖像,她轻轻地把秃头推开,又吻吻书函和肖像。薇拉、娜塔莎、索尼娅和彼佳走进房里来,开始念信了。信上简略地描述行军的情形、尼古卢什卡参与的两次战斗,他被提升为军官,还提到他吻双亲的手,请他们祝福他,还吻薇拉、娜塔莎、彼佳,除此而外,他向谢林先生致意,向肖斯太太、保姆致意,除此而外,他祈求代他吻吻亲爱的索尼娅,他至今还是那样爱她,还是那样惦记她。索尼娅听到这句话,涨红了脸,泪水涌出了眼眶。她没法忍受向她投射的目光,跑到大厅里去了,她越来越快地跑起来,旋转得头晕目眩,连衣裙鼓得像气球似的,满面通红,微露笑容,在地板上坐下来。伯爵夫人悲痛地啼哭。
“maman,您哭什么呀?”薇拉说道,“从他写的信来看,应当高兴,不要哭啊。”
这是完全对的,但是伯爵、伯爵夫人和娜塔莎都带着责备的神态望望她。“她这副模样究竟像谁呀!”伯爵夫人想了想。
尼古卢什卡的信被念了几百遍,那些认为自己理应前去细听来信内容的人,都走到那个把信拿在手上不放的伯爵夫人面前来。家庭教师、保姆、米坚卡,几个熟人都来到她跟前,伯爵夫人反复多次地念信,每次都感到一种新的快慰,每次都从信上发现尼古卢什卡的新美德。她觉得多么奇怪,多么不平凡,多么令人欢快,她的儿子——二十年前在她腹中微微移动细小的四肢的儿子,为了他,她和胡作非为的伯爵多次发生口角,他就是那个先学会说“梨”,后学会喊“婆婆”的儿子,现在他身居异地,环境生疏,他居然是个英勇的战士,独自一人在既无援助又无指导的条件下做出了一番须眉大丈夫的事业。亘古以来全世界的经验表明,儿童自幼年开始,就不知不觉地逐渐地长大成人,对伯爵夫人来说这个经验是不存在的。对她来说她的儿子每个时期的发育成长都不平凡,正像千千万万人从来没有这样发育成长似的。二十年前她怎么会相信那个在她心脏下面的什么地方生存的小生物,竟会啼哭起来,竟会吸奶和说话,现在从这封信来看,她同样不会相信那个小生物现在竟成为身强体壮的勇敢的男人,竟是众人和子孙的楷模。
“他叙述得多么动人,多么优美的·文·体!”当她念到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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