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格。
他从客厅的柜子抽屉中拿出圆珠笔,在墙上月历当天这一格画上大大的×,这是他先到家的记号。他从本月开始记录,但并未告诉妻子记号的意义。他打定主意找机会告诉她,尽管自知这种行为并不光明正大,但他认为,有必要以某种形式客观地记录目前的状况。
本月才过了一半,×记号便已超过十个。
果然不该答应让她去工作,这不知道是诚第几次后悔了。同时,他又对自己怀有这种想法感到自我厌恶,认为自己是个气量狭小的男人。
和雪穗结婚已经两年半了。
正如他所料,她是一个完美的妻子,不管做什么都干净利落,结果无可挑剔。尤其是高超厨艺令他感动不已,无论是法国菜、意大利菜还是和式料理,她的每一道菜都足以媲美专业厨师。
“我很不想承认,可你的确是本世纪最幸运的男人。娶到那么漂亮的老婆就该偷笑了,她竟然还烧得一手好菜!一想到我跟你活在同一个世界上,实在很难不嫌弃自己。”说这番话的是婚后在家里招待的一群朋友之一。其他人也颇有同感,讲了一大堆酸溜溜的话。
当然,诚也夸奖了她的手艺。新婚时,他几乎每天都赞美她。
“妈妈以前经常带我去别人口中的一流餐厅,她说,年轻时没有尝过美味,就不能培养真正的味觉。还说,有些人到一些价格昂贵却一点都不好吃的店还沾沾自喜,就是小时候没有吃过美味的证明。因为妈妈有这种想法,我对自己的舌头还算自信。不过,能让你吃得开心,我真的好高兴。”对于诚的赞美,雪穗开心地回答。略带娇羞的模样让他生起一股想永远紧抱住她的冲动。
然而,餐餐都得以享用她做的佳肴的生活,才两个月便宣告结束。原因是她的这一句话:“亲爱的,我可以买股票吗?”
“啊?”
那时,诚无法意会“股票”这两个字,是因为这与雪穗的日常生活距离太遥远了。
当他明白后,疑惑甚于惊讶:“你懂股票?”
“懂,我研究过了。”
“研究?”
雪穗从书架上拿出几本书,都是买卖股票的入门书或相关书籍。诚平常不太看书,完全没注意到客厅的仿古书架上摆着这些书。“你怎么会想到要买股票?”诚改变问题的方向。
“因为光是在家里做家事,有很多空闲时间呀。而且,现在股票行情很好,以后还会更好,比放在银行里生利息好得多。”
“可是,也可能会赔啊。”
“没办法,这是一种赌注嘛。”雪穗爽朗地笑了。
这句“这是一种赌注嘛”,让诚第一次对雪穗产生反感,他生出遭到背叛的感觉。
她接下来的话更加强了这种感觉。“你放心,我有信心,绝对不会赔。再说,我只用我的钱。”
“你的钱?”
“我自己也有点积蓄。”
“有归有……”
“我的钱”这种想法让他心生排斥。既然是夫妻,还用得着分谁的钱吗?
“还是不行?”雪穗抬眼望着丈夫,看诚没有说话,便轻轻叹了口气,“也是,毕竟不行。我连家庭主妇都还不够格,没资格分心管别的事。对不起,我不会再说了。”她开始垂头丧气地收拾那几本书。
看着雪穗苗条的背影,诚不由得认为自己真是心胸狭窄,她至今从未提过任何无理要求。“我有条件,”他朝着雪穗的背影说,“不许太过投入,绝对不能借钱。这些你都能答应吗?”
雪穗回过头来,眼睛里闪耀着光彩。“可以吗?”
“我说的条件你都能做到?”
“一定做到,谢谢!”雪穗抱住他的脖子。
然而,诚双手环着她的纤腰,心里却生出不好的预感。
就结果而言,雪穗确实遵守了他开出来的条件。她通过股票顺利地增加资产。她最初投入多少资金、进行何种程度的买卖,诚一无所知。但听她与证券公司的电话对答,她动用的金额已超过一千万。
她的生活从此改以股票为中心。由于必须随时掌握行情,她一天到证券公司报到两次。因担心漏接股票经纪人的来电,她极少外出,即使迫不得已时出门,也每隔一小时便打电话。报纸最少看六份,其中两份是经济报与工业报。
“你最好节制一点!”一天,雪穗挂掉证券公司打来的电话后,诚忍无可忍。电话从早上就响个不停,诚平常在公司,并不在意,但那天是公司的创立纪念日,他放假在家。“难得的休假都毁了。为了买卖股票,夫妻俩连出个门都不行!为了股票,搞得生活都没办法好好过,干脆别再玩了!”
诚对雪穗粗声粗气,连恋爱期间算在内,这还是第一次。那时,他们结婚八个月。
不知是因吃惊还是受到惊吓,雪穗茫然伫立。看到她惨白的脸蛋,诚立刻感到心疼。
但是,还没等他开口道歉,她便低声说:“对不起。我一点都没有忽视你的意思,请一定要相信我。可是,因为股票有一点成绩,我好像有些得意忘形了。对不起,我没有尽好妻子的本分。”
“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明白。”说完,雪穗拿起电话,打到方才的证券公司,当即交代把所有的股票脱手。
挂掉电话,她转身面对诚:“只有信托基金没办法立刻解约。这样,能不能原谅我……”
“你真不后悔?”
“不会,这样才能断得一千二净。一想到给你带来那么多不愉快,我就觉得好难过……”雪穗跪坐在地毯上,低着头,双肩微微颤抖,眼泪一滴滴掉落在手背上。
“别再提这件事了。”诚把手放到她肩上。
从第二天起,与股票有关的资料完全从家里消失,雪穗也绝口不提股票。
但是,她显然失去了活力,又闲得发慌。不出门就懒得化妆,连美容院都很少去。“我好像变成丑八怪了。”有时候她会看着镜子,无力地笑着说。诚建议她去学点东西,但她似乎提不起兴趣。诚猜想,可能是因为从小就学习茶道、插花和英语会话,造成这种反弹。他也知道,生个孩子是最好的解决之道,因为养儿育女一定会占据雪穗所有的空闲时间。可是他们没有小孩。两人只在新婚后半年内采取了避孕措施,但雪穗全无怀孕迹象。
诚的母亲赖子也认为养儿育女要趁早,对儿媳完全没有怀孕迹象感到不满。一有机会她就会对诚暗示,既然没有避孕却生不出小孩,最好去医院检查一番。
其实他也想去医院检查,事实上他曾向雪穗提议过。但是,她少见地坚决反对。问及原因,她红着眼眶说:“因为可能是那时候的手术让我不能怀了,如果是那样,我一定会伤心得活不下去。”手术指先前的堕胎。
“所以彻底检查不好吗?也许治疗后就会好了。”
即使诚这么说,她仍然摇头。“不孕是很难治疗的,我才不想去检查不能怀孕的原因。况且,没有小孩不也很好吗?还是你不想跟一个不能生小孩的女人在一起?”
“什么话!有没有小孩都没关系。好吧,我不再提这件事了。”
诚知道,责备一个无法怀孕的女人是件多么残酷的事。事实上,从他们这番对话后,他几乎再没提过孩子的事,对母亲也用谎言搪塞,说他们到医院接受了检查,双方都没有问题。
只是,有时雪穗会自言自语般喃喃道:“我为什么不能怀孕呢?”紧接着,她必定又说:“那时候是不是不该打掉呢……”
诚只能默默聆听。
3
玄关传来开锁的声音,躺在沙发上发呆的诚爬起来。墙上的时钟指着九点整。
走廊传来脚步,门猛然打开。“对不起,我回来晚了。”身穿苔绿色套装的雪穗进来,两手都拿着东西。右手是两个纸袋,左手是两个超市购物袋,肩上还挂着黑色的侧背包。
“你饿了吧?我马上做饭。”她把购物袋放在厨房地板上,走进卧室。她经过的地方留下甜甜的香水味。几分钟后从房间出来的她已换上家居服,手里拿着围裙,边往身上系边走进厨房。
“我买了现成的回来,不用等太久,而且还有罐头汤。”略带喘息的说话声从厨房里传来。
诚本来正在看报,听到这些,不由得心头火起。究竟是哪里惹恼了他,他自己也说不上来。真要理论,应该是她活力十足的声音。
诚放下报纸,站起来,走向有收拾声音的厨房。“你要让我吃买来的?”
“你说什么?”雪穗大声说,抽油烟机的声音让她听不清楚,这让他更加暴躁。她正准备在煤气炉上烧水,不解地偏着头看厨房门口的他。
“你让我等了这么久,终归还是要让我吃偷工减料的东西!”
她的嘴巴张成O形,接着,她关掉抽油烟机。空气立刻停止流动,整栋房子静了下来。“对不起,你不高兴?”
“如果只是偶尔,我也没话说。”诚说,“但最近根本就是每天如是,你每天都晚归,端出现成的菜,一直都是这样!”
“对不起,可是,我怕让你等太久……”
“我是等了很久,都不想再等了。我还想干脆吃泡面算了,久等吃买来的,跟吃泡面有什么两样?”
“对不起。我……虽然不成理由,可是最近真的很忙……给你添麻烦,我真的很抱歉。”
“生意兴隆,真得恭喜啊。”诚知道自己的嘴角难看地歪向一边。
“别这么说。对不起,以后我会注意的。”雪穗双手放在围裙上,低头道歉。
“这句话我听过好多遍了。”诚双手插进口袋,丢下这句话。
雪穗只是低着头,没做声,大概是因为无可反驳。然而,最近每当遇到这种场面,诚都会突然产生一种感觉,怀疑她是不是以为只要像这样低着头,等到风暴过去就算了。
“你的生意还是不要做了,”诚说,“我看,还是没法兼顾家里。你也很辛苦。”
雪穗什么都没说,避免为此事争吵。未几,她的肩膀开始微微颤抖,双手抓起围裙的下摆蒙住眼睛,呜咽声从她手底传出。“对不起。”她又说了一次,“我真没用,真的好没用,只会给你添麻烦……你让我做我喜欢做的事,我却完全无法报答。我真没用,我真是个没用的人。诚,也许你不该和我结婚。”泪水让话语断断续续,还不时夹杂着抽噎。
听到她这一连串反省的话语,诚无法再责备她,反而觉得自己为了一点小事而大发雷霆,心眼未免太小了。“别哭了。”他就此收兵。既然雪穗一句反驳的话都没有,要吵也吵不起来。
诚回到沙发上,摊开报纸。雪穗却来问他:“那……”
“千吗?”他回头问。
“晚餐……怎么办?要做也没有食材。”
“啊……”诚感到全身懒洋洋的,倦怠不堪,“今晚就算了,吃你买回来的就成。”
“可以吗?”
“不然也没办法。”
“对不起,我马上准备。”雪穗回到厨房。
听着抽油烟机再度运转的声音,诚仍有种无法释怀的感觉。
“我可以去工作吗?”再有一个月便要迎来结婚一周年的那一天,雪穗提出了这个问题。由于毫无准备,诚愣住了。
雪穗的说法是她在服装界的朋友要独立开店,问她要不要一起经营。她们打算开设进口服饰店。诚问她想不想做,她说想试试。
自从不再碰股票,她那双黯淡无神的眼睛首次闪闪发光。看到她这样,诚说不出反对的话。诚只说别太勉强自己,便答应了她。雪穗十指在胸前交握,以无语表达她的喜悦。
她们的店面在南青山,诚去过好几次。店里全面玻璃帷幕,感觉华丽明亮,路过时便可看到店里琳琅满目的进口女装和饰品。后来才知,店面的装潢费用全由雪穗出资。
雪穗的合作伙伴叫田村纪子,脸孔和身体都圆滚滚的,有一股平民气质。正如外表给人的印象,那是个吃苦耐劳的人。照诚的观察,她们的工作似乎这样分工:雪穗负责招呼客人,取货、算账则是田村纪子的工作。
这家店完全采取预约制,也就是顾客预约好来店日期。这样,她们便能依照客人的尺寸与喜好备妥商品。这种做法可以节省无谓的商品陈列空间,可说效率甚高。这种经营方式的成败全看她们的人脉如何,但开张以来,客人似乎没有断过。
雪穗会不会因为热衷经营服饰店,便忽略了家事,诚多少有点担心,但那时还没有这种现象。雪穗多半也怕诚这么想,开店后,她做起家事比以前更卖力,不但做饭不会敷衍了事,也不会比诚晚归。
开店后约两个月,雪穗再次出人意表,她问诚愿不愿意当店东。
“店东?我?为什么?”
“房东为了交遗产税,急需一笔钱,问我们是否有意盘下。”
“你想买吗?”
“不是我想不想,只是觉得买下来绝对划算。那个地段以后一定只涨不跌。现在房东开的价钱,可以说是破盘价呢!”
“如果我不买呢?”
“那就没办法了,”雪穗叹气,“只好由我来买。”
“你?”
“我想,考虑到那个地段,银行应该愿意贷款。”
“你要去借钱?”
“对呀。”
“你那么想买?”
“是,而且我认为,不买恐怕以后会有问题。如果我们不买,房东一定会去找房屋中介,这样要是运气不好,可能就得退租了。”
“退租?”
“叫我们退租,好以更高的价把店卖掉。”
诚先是不置可否,然后开始认真考虑起来。他并不是买不起。高宫家在成城有好几块地,将来全归诚继承,只要卖掉一些就行了。如果说服得法,母亲应该也不会反对,因为他们家持有的地产实际上几乎都处于闲置状态。
他不赞成雪穗去向银行贷款,否则她很可能把所有心思放在事业上。况且,若以她的名义开店,总令人有家庭、工作无法分割的感觉。
“让我考虑两三天。”诚对雪穗说,其实当时他已下定决心。
一九八七年伊始,南青山的店便归诚所有。雪穗会从营业收入中定期将房租汇入他的账户。
不久,诚便领教到雪穗的先见之明。由于东京都中心的办公大楼需求增加,地皮创下天价,短期内连翻三四倍已不足为奇。频频有人找上诚,询问南青山的店面与土地是否打算出售。每次听到对方开价,他都忍不住怀疑事情的真实性。
此时,他开始因雪穗而产生淡淡的自卑感。他渐渐认为,论生活能力、经营管理能力和大胆果断这几点,他可能都比不上这个女人。他并不清楚她事业上的成绩如何,但可以肯定的是她们的服饰店业绩蒸蒸日上。目前她计划在代官山开第二家店。
相形之下,自己呢?每念及此,诚便郁郁不乐。自己根本没有开创的勇气,只以个性适合为人所用为由,赖在公司不敢走。得天独厚继承的地产也不曾好好利用,只能住在家里出资购买的公寓里。
还有一件事更让他觉得抬不起头,那便是当前的股票热。去年NTT股票一上市立刻掀起狂飙,而股市仿佛也顺势被拉抬,开始猛涨,甚至到了全民炒股的地步。
然而,高宫家与股票无缘,理由当然是他因此责备过雪穗。在那之后,她也绝口不提股票。但一想到她怎样看待这场空前的股票热,他便感到浑身不自在。
4
这天晚上上床前,雪穗提起一件令诚意外的事。
“高尔夫教室?”诚躺在加大的单人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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