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上跳动的是母亲家的号码,她接起来,说话前先咳了一声,怕被母亲听出自己的异样。
"妈,什么事?"
"小智,你快回来一趟,安安发烧了,我刚才想抱她去医院,可下楼梯的时候扭了脚,现在动都没法动,家宁的电话又打不通。"母亲的声音在那头又急又快。
沈智赶到家的时候发现弟弟也赶回来了,安安是昨天半夜开始发烧的,沈智母亲在卫生所工作过,家里什么常备药都不缺,原本觉得小孩子发烧没什么,吃点药捂一捂就过去了,没想到到了早上反而温度更高了,想自己带孩子去医院看的,可抱着孩子下楼时却扭伤了脚,整个脚踝都肿了,不得已,只好给女儿打电话让她过来。
沈信有车,母亲固执地不肯去医院,说扭了一下自己在家冷敷处理就行,让沈智快带着安安去检查,沈智无奈,只好抱着孩子跟弟弟下楼走了。
车在路上的时候沈信的电话不停地响,他接了一次,说他马上到,然后就挂了,再来他就看一眼号码,不接了。
沈智抱着身上火烫的女儿,一边心急如焚一边还要关心弟弟,"怎么了?是不是公司里有急事?"
"在赶一个项目,客户特别麻烦。"
"那你别送我了,快回公司去吧。"
"没事,儿童医院就快到了。"沈信摸摸安安的额头,露出担忧的表情,"安安,不难受哦,舅舅带你去看医生。"
沈智叹口气,把头靠在弟弟的肩膀上,"辛苦你了,一会儿到了你就走吧。"
沈信点头,想想又皱着眉头说了句,"姐夫在干吗?刚才妈打了好多电话他都没接,要不你打一个给他,让他过来接你们。"
邓家宁不接妈妈的电话?他是不敢接吧。
沈智沉默,渐渐鼻梁酸涩,半张脸还靠在弟弟的肩膀上,闷声说了句,"知道了,一会儿再说吧。"
沈信觉得自己姐姐今天有点奇怪,肩膀动了动,问她,"姐,你没事吧?是不是姐夫又让你不舒服了?"
沈智知道自己弟弟对邓家宁的态度,但这个时候她实在不想多说什么,能说什么呢?跟自己还没结婚的弟弟诉苦,说邓家宁昨晚把她给强奸了?
算了,这种事情她实在说不出口,更何况就算说出来了,沈信又能帮上什么忙?难不成还真的替她把邓家宁给揍一顿?
沈智什么都不说,沈信也来不及多问,他公司里确实催得急,只好把她们放到医院就走了,临走还嘱咐沈智随时告诉他情况,自从父亲去世之后,沈信一直把自己作为家里唯一的男丁,一开始操心母亲和姐姐,后来又加上一个小侄女,男人的责任感哪,让二十出头还是单身的沈信像个上有老下有小的中年负重族。
沈智抱着女儿冲进医院挂急诊,挂号的地方排着长龙,医院里到处都是孩子的哭闹声,现在的孩子都是家里的宝贝疙瘩,一个孩子看病,身边往往老老小小围了一群人,只有沈智,孤零零地抱着个孩子,身上还背着一个沉重的大包,里面塞满了奶瓶尿布之类带孩子出门必需的应急物品。
轮到沈智挂号的时候她没法不手忙脚乱,又要抱孩子又要摸钱包,旁边有个老妈妈看她可怜,就伸手过来帮她抱了一下安安,沈智付过钱之后谢了好几声,可没走出几步就听人家在背后小声议论。
"看看,一个人带孩子到底吃力的吧?现在的小年青结结离离都很忙的,真的有事情了啊,还是得有个男人在身边。"
听得沈智欲哭无泪。
她不是不可以打电话给邓家宁叫他过来,但是经过噩梦一般的昨夜,沈智现在最不想看到与听到的人就是自己的丈夫,即使他是安安的父亲,她也不想他出现在自己的面前。
医生诊断的结果是急性扁桃腺发炎,没有床位了,安安只好在急诊室外的走廊里吊盐水,沈智一直守着女儿,她出来得匆忙,连早餐都没吃,到了这时候饿得眼冒金星,但安安身边只有她一个,她也没法离开去买瓶水或者买一盒饼干,只好硬挺着。
医院的走廊里挤满了人,阳光从尽头的长窗里落进来,只照到一小块地方,大楼已经老旧了,阳光照不到的地方灯光昏暗,安安哭闹累了,渐渐睡着,沈智沉默地看着药水在小小的塑料管中一滴一滴地落下来,脑子里一片空白,慢慢眼泪就下来了。
擦眼泪的时候沈智在心里骂自己,都几岁了,还一伤心就流眼泪,还是在公共场合,也不怕被人看到。
流眼泪这样奢侈的事情,如果要在人前,那一定得有人守着替你擦才好放肆的,否则就是徒惹笑话。
沈智想自己已经没这个特权了,邓家宁,她不想他碰自己,沈信,沈信是自己的弟弟,没有义务解决她的偶尔神伤,而她想要为自己擦眼泪的那两个男人,一个永远离开了她,一个永远被她离开,谁都没有留下。
3
唐毅迷路了。
他是开车去赴一个客户的约会的,荣立置地的老总,委托他们事务所负责新总部的设计,指名要见他,他和事务所里的一个上海同事一同过去,之后同事先离开了,他又与那位老总聊了一会儿,出来开过几条街之后就发现自己迷路了。
上海变得太快了,三五年没有回来而已,他已经不认识这个城市了,记忆里熟悉的地方一个个消失,就连他原先的家都已经被连根拔除,建起了最新的高档住宅区,过去的一切再不得见。
天阴着,像是要下雨了,路上车很多,红灯,他在路口停下,一边给同事拨电话一边往路边看,想弄清自己究竟在哪里。
十字路口人人形色匆匆,行人在车流中穿梭,许多人站在路边拦车,可能是许久都拦不到,个个神色焦躁,电话接通了,那头传来"喂喂"的声音,他却没有回答,一动不动地望着路口,整个人都静止了。
路口有个女人独自抱着孩子立在那里,背着个硕大的包,神色疲惫,眼睛一直望着车流过来的方向,也想拦车,但是车少人多,总是被人抢去,她也不出声,沉默着,后来慢慢把脸贴在孩子的脸上,头发落下来,遮去了半张脸。
那个女人,是沈智。
身后有喇叭声,声声尖锐,伴着大灯闪烁,跳转绿灯了,唐毅不能再停留下去,踩油门的时候他跟自己说,是沈智又怎么样?现在她跟他还有什么关系?但是眼睛不听使唤,他控制不住地看着反光镜里的那两个身影,渐远渐小,最后被人群以及车流吞没。
等唐毅再清醒过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已经从下一个路口转回了刚才的方向,生生绕了个圈子。
沈智快要累垮了。
她知道在儿童医院门口拦车是很难的,但从未像今天这样难过,开过来的永远是亮着红灯的载客车,偶尔有一辆空闲的,也总是有人先她一步拉开车门。为了避开医院门口的人群,她已经抱着女儿向前走了整整两个路口,但情况仍旧糟糕。
安安被包裹在温暖的薄毯中睡得香甜无比,她的一双手却已经在重负下变得麻木,当面前下客的空车再一次被人从后冲上来抢先把住车门的时候,沈智放弃了,退后一步,看了一眼仍在熟睡中的女儿,慢慢把脸与她的贴在一起,无限疲惫。
一辆车在沈智的跟前停下,然后车门开了,有人跳下来,走到她面前说话。
"上车吧,我送你。"
这声音!沈智猛抬头,满脸的不可思议。
这不是沈智第一次听到唐毅说这句话,事实上,这是沈智这么多年来最不能忘怀的句子之一。
送她回家后的第二天开始,唐毅又恢复了过去的样子。
也就是说,仍旧当她是那个与他毫无交集的普通同学,面对面走过也没有一句多余的话。
沈智有些沮丧,她没想到事情的发展会变成这样,她还以为即使唐毅没有立刻转变对她的态度,至少也会感谢她为他死守住了秘密——虽然那个秘密是她自己跑去发现的。
十七岁的沈智决定放弃坐两站公车回家的老习惯。
沈智与唐毅当然不是住在同一个小区里的,但是他们回家的方向是一样的,沈智之前一直是坐车回家,两人从未有所交集,所以当唐毅在路上突然发现独自走着的沈智时,最初的感觉是诧异。
唐毅没有很快做出反应,自从那次他将她送回家之后,就连他的母亲都注意到了那个女孩子,还问他。
"那是谁家的女孩子?"
"我同学,一个班的,普通同学。"唐毅加重了最后那几个字的语气,他母亲听完欲言又止,但到最后也没说出什么来。
唐毅知道母亲想说什么,沈智这样的女孩子,不是他应该与之交往的,他才十七岁,但生活让他比任何一个同龄人都想得更多,这么明显的事情,不用人提醒。
但不断在他面前出现的沈智让他烦恼,她一直是若无其事的样子,看着他一言不发地从她身边经过,还笑嘻嘻地跟他招手,等他离开之后却苦下脸来,捶捶腿继续独自向前走。
如是三两天之后,唐毅终于忍不住了,停下来问她,"为什么不坐车了?"
"不想坐了,想走路。"
他无语,继续向前骑,踩了几下再回头,正看到她苦下脸来的样子,经不住觉得头疼,心却软下来了,还很想笑,乱七八糟的感觉。
唐毅叹气,最后说了句,"上来吧,我送你。"
沈智的眼睛亮了,嘴里却说,"是你先说的哦。"
"坐不坐?"
"坐啊。"十七岁的沈智答得无比满足。
沈智坐上了唐毅的车子,SUV,车身高大,跟沈信的小凯越完全是两种概念,让她上车的时候不得不扶了一把车门,孩子被唐毅接过去了,坐定才交回她的手里。
这是唐毅第一次抱这么小的孩子,安安已经醒了,打了个呵欠,看到陌生的脸扁了扁嘴巴,回到妈妈怀里又安静下来。
他看这个小孩,小小的嘴巴,大大的眼睛,像沈智,浑身都是软绵绵的,也像沈智——过去的沈智。
现在的沈智,浑身都像是罩着一个伤痕累累的壳子,那个柔软的,爱牵着他的手的女孩子已经完全消失了,就像他过去曾经居住过的地方,再没有一丝影子留下。
"谢谢。"沈智低声说。
车窗外淅沥沥地下起雨来,透明的玻璃上蜿蜒如泪痕,她累了,过长时间的负重,久候的疲惫,持续的饥饿,这一切都在坐定的那一秒爆发开来,让她身心俱疲,连该在他面前戴起的面具都无法找到。
"孩子病了?"他看到她手里拿着的印着医院名字的塑料袋。
"恩,发烧,刚吊完盐水。"她低着头,摸摸安安的头发,借此掩饰自己的不自在。
为什么只有你一个人?唐毅想这样问,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最后说出来的是一句全不相干的问句。
"你……烫伤了?"
沈智愣住,手不由自主地捂住脖子,"你怎么知道?"
唐毅话一出口就后悔了,又不好收回,只能咳嗽了一声,看着前方说话,"聚会那天,我看到的。"
他看到了,朝夕相处的丈夫视若无睹的伤痕,他竟然看到了。
沈智猛地鼻梁一酸,安安却在这个时候哭闹起来,唐毅没有照顾小孩的经验,顿时有些紧张,"怎么了?她是不是又不舒服?"
沈智回过神来,抱着孩子不敢看他,她竟觉得害怕,唐毅的紧张带给她太多的回忆,让她恍惚间以为自己仍是那个被他紧张,被他关心的沈智,但现在已经不可以了,是她自己放弃的,这一切已经不再属于她了。
女儿的哭声在继续,沈智低头打开包,"不是,她是饿了,我带着奶瓶。"
唐毅看着沈智打开大包,里面全是五颜六色的奶瓶尿布,看得他眼花缭乱。
"就这样吃?"孩子哭声不绝,沈智在身边忙碌,唐毅握着方向盘不时看她们一眼,然后终于忍不住挑眉问了一句。
"不是。"沈智万分不好意思,"我得找点温水冲一下,你把我放下吧,我找个路边超市要点水,就街角那个可的便利好了,一会儿你先走吧,耽误你时间了,我们自己可以的。"
沈智一边哄孩子一边忙活,嘴里不知不觉说了一大串,没想到唐毅把车往路边一靠,然后从她手里把奶瓶接了过去,直接开门下车。
"我自己来就好了。"沈智急得在车里叫。
"你们等着,外面下雨。"他丢下这一句,然后笔直往超市里去了。
可的便利里只有热水,唐毅一个大男人拿着奶瓶的样子很好笑,阿姨冲水的时候都是笑眯眯的,还教他买那种矿泉水兑一下比较好,唐毅被她笑得尴尬,转头看到自己停在路边的车子,车膜是深色的,隔着阴冷细雨也看不清车内的一切,但他眼前却清晰浮现沈智抱着孩子的样子,脸贴着脸,头发落下来,疲惫到极点。
耳边还有超市阿姨絮絮叨叨的说话声,唐毅却立在货架前出神了。
被烫伤,独自带着孩子看病,身边没有一个人帮忙……
沈智,你这两年,究竟在过什么样的生活?
唐毅带着一大袋东西回到了车里,沈智接过奶瓶之后看得一愣,还问他,"你饿了?"
唐毅没说话,一样一样从袋子里把东西拿出来,"你吃过没有?要是饿了,吃一点。"
安安已经不哭了,抱着奶瓶喝得正香,沈智饿得两眼发花,反正今天已经是这样了,丢脸也好,尴尬也好,吃饱了再说,想到这里,她索性不再客气,接过来就吃,嘴里咬着面包,一口牛奶喝得急,差点呛到。
唐毅坐在驾驶座上,正准备拧开一瓶水,听到声音一侧头,来不及思考手就伸出去了,拍在她的背上,还情不自禁地说了一句,"慢点,小智。"
慢点,小智。
两个人同时沉默了,唐毅慢慢收回手,沈智僵硬地转过头去,车厢里只剩下安安的声音,咿呀奶语,也不知在说些什么。
4
唐毅第一次叫出这两个字,是在沈智父亲去世以后。
沈智的父亲是突然去世的,非常惨烈的车祸,还是在回家路上发生的,悲伤来势汹汹,沈智已经不记得那一天里确切发生了些什么事情了,只记得全家一直在医院里等待到凌晨,医生宣布死亡的时候她身边是突然垮下来的母亲,和一瞬间沉默下来的弟弟。
再怎么没心没肺的孩子,面对已经崩溃流泪的母亲的时候,都会一夜之间长大成人的,沈智就是这样。她害怕那个时候的妈妈,她让她和沈信都觉得,父亲去世之后,他们说不定也会同时失去母亲。
沈智不敢不坚强,她连哭泣都不敢,害怕自己的眼泪会加重母亲的痛苦,她蜷缩在床上,整夜整夜地听到母亲房里传出来的撕裂般的悲泣声,还有才十五岁的沈信,半夜偷偷到她房间里,哽咽着问她。
"姐,我们怎么办?"
她也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沈智也想有人安慰自己,想有一个人可以让她放肆地痛哭一场,想有人站在她身边对她说一切都会没事的,但是没有,父亲死了,母亲垮了,弟弟还小,家里一片愁云惨雾,还有走马灯般来去的陌生
本文每页显示
6000字 共
37页 当前第
11页
首页 上一页 ← 11/37 →
下一页 尾页 转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