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右,四面八方都有人飞奔而来,脚步虽急促,次序却是丝毫不乱,霎时间已将这辆镖车围住。 就凭这种临危不乱的章法,已可想见红旗镖局的盛名,得来并不是侥幸。 张实也渐渐恢复镇定,护镖的四十三名镖师趟子手,都在等着他,只要他一声令出,就要乱刀齐下,血溅当地。 小弟反而笑了。他并不怕死。他本就是找死来的,刚才虽然还有些紧张恐惧,现在心里反而觉得说不出的轻松解脱。 ——世上所有的荣辱烦恼,恩怨情仇,现在都已将成过去。 ——我是个疯子也好,是个没有爹的小杂种也好,也都已没关系了。 他索性在车顶上坐了下来,大笑道:“你们的刀已出鞘,为什么还不过来杀了我?” 这也是大家都想问张实的,在镖局中,他的资格最老,经历最丰,总镖头不在时,镖师们都以他马首是瞻。 张实却还在犹疑,缓缓道:“要杀你并不难,我们举手间就可令你化作肉泥,只不过……” 他身旁一个手执丧门剑的镖师抢着问道:“只不过怎么样?” 张实沉吟着道:“我看这个人竟像是存心要来送死的。” 丧门剑道:“那又怎么样?” 张实道:“存心送死的人,必有隐情,不可不问清楚,何况,他背后说不定还另有主使的人。” 丧门剑冷笑道:“那么我们就先废了他的双手双腿再说。” 他的长剑一展,第一个冲了上去,剑光闪动,直刺小弟的环跳穴。 小弟并不怕死,可是临死前却不能受人凌辱,忽然飞起一脚,踢飞了他的丧门剑。这一脚突然而发,来得无影无踪,正是江南慕容七大绝技中的“飞踢流星脚”,连流星都可踢,其快可知。 可是除了这柄丧门剑,还有二十七把快刀,十五柄利器在等着他。 丧门剑斜斜飞出时,已有三把刀、两柄剑直刺过来,刺的都是他关节要害。 刀光飞舞,剑光如匹练,突听“叮”的一响,三把刀、两柄剑,突然全都断成两截,刀头剑尖凭空掉了下来,两颗圆圆的东西从车顶上弹起,滴溜溜地滚在地上,竟是两颗珍珠。 车顶上已忽然多了一个人,脸色苍白,手里还拈着朵妇人鬓边插的珠花,眼尖的人已看出上面的珍珠少了五颗。 五件兵刃被击断,声音却只有一响,这人竟能用小小的五颗珍珠,在一刹那间同时击断五件精钢刀剑。在镖局里混饭吃的,都是见多识广的老江湖了,可是像这样的功夫,大家非但未闻未见,简直连想都不敢想象。 又是一声惊震,大雨倾盆而落。 这个人却动也不动地站在那里,脸上也仿佛全无表情。 小弟冷冷地看着他:“你又来了。” 这人道:“我又来了。” 大雨滂沱,密珠般的雨点一粒粒打在他们头上,沿着面颊流下,他们脸上的表情是悲是喜?是怒是恨?谁也看不出。 大家只看出这个人一定是武功深不可测的绝顶高手,一定和这个折断镖旗的少年有密切的关系。 张实先压住了他的同伴,就连满心怨气的丧门剑也不敢轻举妄动,只问:“朋友尊姓?” “我姓谢。” 张实的脸色变了,姓谢的高手只有一家:“阁下莫非是从翠云峰,绿水湖,神剑山庄来的?” 这人道:“是的。” 张实的声音已颤抖:“阁下莫非就是谢家的三少爷?” 这人道:“我就是谢晓峰。” 谢晓峰!这三个字就像是某种神奇的符咒,听见了这三个字没有人敢再动一动。 忽然间,一个人自大雨中飞奔而来,大叫道:“总镖头到了,总镖头到……” 二十年前,连山十八寨的盗贼群起,气焰最盛时,忽然出现了一个人,一人一骑,独闯连山,以一柄银剑,二十八枝穿云箭,扫平了连山十八寨,身负的轻重伤痕,大小竟有一十九之多。 可是他还没有死,居然还有余力追杀连山群盗中最凶悍的巴天豹,一日一夜马不停蹄,刺巴天豹的首级于八百里外。这个人就是红旗镖局的总镖头,“铁骑快剑”铁中奇。 听见他们的总镖头到了,四十多位镖头和趟子手同时松了口气。他们都相信他们的总镖头一定能解决这件事。 谢晓峰心里在叹息。他知道这件事是小弟做错了,可是他不能说,他不愿管这件事,可是不能不管。他绝不能眼见着这个孩子死在别人手里,因为他在这世上唯一对不起的一个人,就是这孩子。 雨珠如帘。 四个人撑着油布伞,从大雨中慢步走来,最前面的一个人,白布袜,黑布鞋,方方正正的一张脸,竟是在状元楼上,和曹寒玉同桌的那老实少年。 铁中奇为什么不来?他为什么要来? 看见了这年轻人,红旗镖局旗下的镖师和趟子手竟全都弯身行礼,每个人的神色都很恭谨,每个人都对他十分尊敬。 每个人都在恭恭敬敬地招呼他:“总镖头。” 难道红旗镖局,竟换了这看来有点笨笨的老实人? 红旗镖局上下两千多人,其中多的是昔日也曾纵横江湖的好手,也曾有过响当当的名声,就凭这么样一个老老实实的年轻人,怎么能服得住那些慓悍不驯的江湖好汉? 这当然有理。 镖旗被毁,镖师受辱,就算张实这样的老江湖,遇上这种事都难免惊惶失措。 可是这少年居然还能从从容容地慢步而来,一张方方正正的脸上,居然连一点惊惶愤怒的神色都没有,这种喜怒不形于色的修养和镇定,本不是一个二十左右的年轻人所能做到的。 大雨如注,泥水满街。 这少年慢慢地走过来,一双白底黑布鞋上,居然只有鞋尖沾了点泥水,若没有绝顶高明的轻功,深不可测的城府,怎么能做得到? 谢晓峰的心沉了下去。他已发现这少年可能比铁中奇难对付,要解决这件事很不容易。 这少年却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他明知镖旗被毁,明知折旗的人就在眼前,竟好像完全不知道,完全看不见,手撑着油布伞慢慢地走过来,只淡淡地问道:“今天护旗的镖师是哪一位?”张实立刻越众而出,躬身道:“是我。” 这少年道:“你今年已有多大年纪?” 张实道:“我是属牛的,今年整整五十。” 这少年道:“你在镖局中已做了多少年?” 张实道:“自从老镖头创立这镖局时,我就已在了。” 这少年道:“那已有二十六年。” 张实道:“是,是二十六年。” 这少年叹了口气,道:“先父脾气刚烈,你能跟他二十六年,也算很不容易。” 张实垂下头,脸上露出悲伤之色,久久说不出话来。 听到这里,小弟也已听出他们说的那位老镖师,无疑就是创立红旗镖局的“铁骑快剑”铁中奇,这少年称他为“先父”,当然就是他的儿子。 父死子继,所以这少年年纪虽轻,就已接掌了红旗镖局,铁老镖头的余威仍在,大家也不能对他不服。奇怪的是,此时此刻,他们怎么会忽然叙起家常来,对镖旗被毁、镖师受辱的事,反而一字不提。 谢晓峰却已听出这少年问的这几句家常话里,实在别有深意。 张实的悲伤,看来并不是为了追悼铁老镖头的厚爱,而是在为自己的失职悔恨愧疚。 这少年叹息着,忽又问道:“你是不是在三十九岁那年娶亲的?” 张实道:“是。” 这少年道:“听说你的妻子温柔贤惠,还会烧一手好菜。” 张实道:“几样普通家常菜,她倒还能烧得可口。” 这少年道:“她为你生了几个孩子?” 张实道:“三个孩子,两男一女。” 这少年道:“有这样一位贤妻良母管教,你的孩子日后想必都会安守本分的。” 张实道:“但愿如此。” 这少年道:“先父去世时,家母总觉得身边缺少一个得力的人陪伴,你若不反对,不妨叫你的妻子到内宅去陪伴她老人家。” 张实忽然跪下去,“砰、砰、砰”磕了三个响头,对这少年的安排仿佛感激已极。 这少年也不拦阻,等他磕完了头,才问道:“你还有什么心愿?” 张实道:“没有了。” 这少年看着他,又叹了口气,挥手道:“你去吧。” 张实道:“是。” 这个字说出口,忽然有一片血沫飞溅而出,张实的人已倒下,手里的一柄剑,已割断了他自己的咽喉。 小弟的手足冰冷。直到此刻,他才明白这少年为什么要问张实那些家常话。 红旗镖局的纪律之严,天下皆知,张实护旗失职,本当严惩。 可是这少年轻描淡写几句话,就能要一个已在镖局中辛苦了二十六年的老人立刻横剑自刎,而且还心甘情愿,满怀感激。 这少年心计之深沉,手段之高明,作风之冷酷,实在令人难以想象。 地上的鲜血,转眼间就已被大雨冲净,镖师脸上那种畏惧之色,却是无论多大的雨都冲不掉的。对他们这位年轻的总镖头,每个人心里都显然畏惧已极。 这少年脸上居然还是全无表情,又淡淡地说道:“胡镖头在哪里?” 他身后一个人始终低垂着头,用油布伞挡住脸,听见了这句话,立刻跪下来,五体投地,伏在血水中,道:“胡非。” 这少年也不回头看他一眼,又问道:“你在镖局已做了多久?” 胡非道:“还不到十年。” 这少年道:“你的月俸是多少两银子?” 胡非道:“按规矩应该是二十四两,承蒙总镖头恩赏,每个月又加了六两。” 这少年道:“你身上穿的这套衣服加上腰带靴帽,一共值多少?” 胡非道:“十……十二两。” 这少年道:“你在西城后面那栋宅子,每个月要多少开销?” 胡非的脸已扭曲,雨水和冷汗同时滚落,连声音都已嘶哑。 这少年道:“我知道你是个很讲究饮食的人,连家里用的厨子,都是天价从状元楼抢去的,一个月没有二三百两银子,只怕很难过得去。” 胡非道:“那……那都是别人拿出来的,我连一两都不必负担。” 这少年笑了笑,道:“看来你的本事倒不小,居然能让人每个月拿几百两银子出来,让你享受,只不过……” 他的笑容渐渐消失:“江湖中的朋友们,又怎么会知道你有这么大的本事,看见红旗镖局里的一个镖师,就有这么大的排场,心里一定会奇怪,红旗镖局为什么如此阔气,是不是在暗中与绿林豪杰们有些勾结,赚了些不明不白的银子。” 胡非已听得全身发抖,以头顿地,道:“以后绝不会再有这种事了。” 这少年道:“为什么?是不是因为替你出钱的那个人,已给别人夺走?” 胡非满面流血,既不敢承认,又不敢否认,这少年道:“有人替你出钱,让你享受,本是件好事,镖局也管不了你,可是你居然眼睁睁地看着你的人被夺走,连仇都不敢报,那岂非长了他人的威风,灭了我们镖局的志气?” 胡非眼睛亮了,立刻大声道:“那小子也就是毁了我们镖旗的人。” 这少年道:“那你为什么还不过去杀了他!” 胡非道:“是。” 他早就想出这口气了,现在有总镖头替他撑腰,他还怕什么,反手拔出了腰刀,身子跃起。 忽然间,剑光一闪,一柄剑斜斜刺来,好像并不太快。可是等到他闪避时,这柄剑已从他左胁刺入,咽喉穿出,鲜血飞溅,化作了满天血雨。 他甚至没看见这一剑是谁刺出来的。 可是别人都看见了。胡非的人刚跃起,这少年忽然反手抽出了身后一个人的佩剑,随随便便一剑刺出,连头都没有回过去看一眼。 这一剑时间算得分毫不差,出手的部位更是巧妙绝伦。但是真正可怕的,并不是这一剑,而是他出手的冷酷无情。 小弟忽又笑了,大笑道:“你杀你自己属下的人,难道还能教我害怕不成?就算你将红旗镖局上上下下两千多人全都杀得干干净净,也跟我没有半点关系。” 这少年根本不理他,直到现在都没有看过他一眼,就好像根本不知道镖旗是被他折毁的,又问道:“谢晓峰谢大侠是不是也来了?” 一直站在他身后,为他撑着油布伞的镖师立刻回答:“是。” 这少年道:“哪一位是谢大侠?” 镖师道:“就是站在车顶上的那一位。” 这少年道:“不对。” 镖师道:“不对?” 这少年道:“以谢大侠的身份地位,若是到了这里,遇见了这种事,早该仗义执言,评定是非,怎么一直不声不响地站在那里?谢大侠岂又是这种幸灾乐祸,隔岸观火的人?” 谢晓峰忽然笑了笑,道:“骂得好。” 镖车远在四丈外,中间还隔着十七八个人,可是等他说完了这三个字,他的人忽然就已到了这少年眼前,只要一伸手,就可以拍上他的肩。 这少年脸色虽然变了变,但立刻就恢复镇定,脚下居然没有后退半步。 谢晓峰道:“总镖头也姓铁?” 这少年道:“在下铁开诚。” 谢晓峰道:“我就是谢晓峰。” 镖师们虽然明知这个人武功深不可测,虽然明知谢晓峰也到了这里,可是听他亲口说出这三个字来,还是不禁耸然动容。
第三十二章 胸有成竹
铁开诚躬身道:“先父在世时,晚辈就常听他老人家说起,谢大侠一剑纵横,天下无敌。” 谢晓峰道:“你的剑法也不错。” 铁开诚道:“不敢。” 谢晓峰道:“能杀人的剑法,就是好剑法。” 铁开诚道:“可是晚辈杀人,并不是要以杀人立威,更不是以杀人为快。” 谢晓峰道:“你杀人通常都是为了什么?” 铁开诚道:“为了先父开创镖局时,就教我们人人都一定要记住的六个字。” 谢晓峰道:“六个字?” 铁开诚道:“责任、纪律、荣誉。” 谢晓峰道:“好,果然是光明磊落,堂堂正正,难怪红旗镖局的威名,二十六年来始终不坠。” 铁开诚躬身谢过,才肃容道:“先父常教训我们,要以镖局为业,就得要时刻将这六个字牢记在心,否则又与盗贼何异?” 他的神情更严肃:“所以无论谁犯了这六个字,杀无赦!” 谢晓峰道:“好一个杀无赦!” 铁开诚道:“张实疏忽大意,护旗失责,胡非自甘堕落,操守失律,所以他们虽是先父的旧人,晚辈也不能枉法徇私。” 他目光灼灼,逼视着谢晓峰:“神剑山庄威重天下,当然也有它的家法。” 谢晓峰不能否认。 铁开诚道:“神剑山庄的门人子弟,如是犯了家法,是否也有罪?” 谢晓峰更不能否认。 铁开诚道:“无论哪一家的门规家法,是否都不容弟子忽视江湖道义,破坏武林规矩?” 他的目光如刀,比刀锋更利:“闹市纵酒,无故寻事,不但伤了人,还折毁了镖局中誉鉴复命所系的镖旗,这算不算破坏了江湖规矩?” 谢晓峰的回答简单而直接:“算的。” 铁开诚目中第二次露出惊讶之色,他手里已有了个打好了的绳圈,正准备套上小弟的脖子,谢晓峰应该明白他的意思,为什么不将小弟的脖子挡住?不管怎么样,这机会都绝不能错过,他立刻追问:“不顾江湖道义,无故破坏江湖规矩,这种人犯的是什么罪?” 谢晓峰的回答更干脆:“死罪。” 铁开诚闭上了嘴。 现在绳圈已套上小弟脖子,他也已明白谢晓峰的意思。 小弟的生命虽重,神剑山庄的威信更重,若是两者只能选择其一,他只有牺牲小弟。 现在张实和胡非都已伏罪而死,小弟当然也必死无赦。 红旗镖局的镖师们,无一不是目光如炬的老江湖,当然也都看出这一点,每个人的手又都握紧刀柄,准备扑上去。 铁开诚却又挥了挥手,道:“退下去,全都退下去。” 没有人明白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可是也没有人敢违抗他的命令。 铁开诚淡淡道:“罪名是谢大侠自己定下来的,有谢大侠在,还用得着你们出手?” 小弟忽然大声道:“谁都用不着出手!” 他盯着谢晓峰,忽又大笑,道:“谢晓峰果然不愧是谢晓峰,果然把我照顾得很好,我心里实在感激得很。” 他大笑着跃下车顶,冲入人群,只听“喀叱”一响,一名镖师的手臂已被拗断,当中的剑已到了他手里,他连看也不再去看谢晓峰一眼,剑锋一转,就往自己咽喉抹了过去。 谢晓峰苍白的脸上全无表情,全身上下好像连一点动静都没有,大家只听见“嗤”的一声,“格”的一响,小弟手里已只剩下个剑柄,三尺的剑锋,已凭空折断,一样东西随着剑锋落下,赫然又是一粒明珠。 谢晓峰手里珠花上的明珠又少了一颗。 小弟的手虽然握住了剑柄,整个人却被震退了两步。 他身后的三名镖手对望一眼,两柄刀、一柄剑,同时闪电般击出。 这三人与那手臂折断的镖师交情最好,本就同仇敌忾,现在谢晓峰既然又出了手,也就不算违抗总镖头的命令了。 三人一起击出,自然都是致命的杀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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