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道:“因为我也不想死在你手里,至少现在还不想。” 慕容秋荻本来绝不会留他的。她当然很了解他的脾气,他要走的时候,无论谁也拉不住。 如果你拉他的手,他就算把手砍断也要走,如果你砍断他的腿,他爬也爬着走。 可是今天她却拉住了他,道:“今天你可以安心睡在这里。” 她又解释:“就算我以前曾经恨不得要你死,可是今天我不想,至少今天并不想。” 谢晓峰笑了:“难道今天是个很特别的日子?” 慕容秋荻道:“今天的日子并不特别好,却有个特别的人来了。” 谢晓峰道:“谁?” 慕容秋荻慢慢地坐起来,将乌云般的长发盘在头上,才轻轻地说道:“你应该记得我们还有个儿子。” 谢晓峰当然记得。 在这段日子里,他已经学会要怎么才能忘记一些不该想的事。 可是这些事他并不想忘记,也不能忘记。 他几乎忍不住要跳了起来:“他也来了。” 慕容秋荻慢慢地点了点头,道:“是我带他来的。” 谢晓峰用力握住她的手,道:“现在他的人呢?” 慕容秋荻道:“他并不知道你在这里,你也绝不会找到他的。” 她忽然轻轻叹息:“就算找到了又有什么用?难道你不知道他恨你,恨你从来没有把他当作自己的儿子,从来没有尽到做父亲的责任?” 她盯着谢晓峰:“难道现在你已有勇气告诉他,你就是他的父亲?” 谢晓峰放松了她的手。他的手冰冷,他的心更冷。 慕容秋荻道:“可是你只要能击败燕十三,我就会带他来见你,而你可以告诉他,你就是他的父亲。” 她眼中忽然露出痛苦之色:“一个男孩子如果永远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不但他一定会痛苦终生,他的母亲也一样痛苦。” 谢晓峰道:“所以你也一直都没有让他知道,你就是他的亲生母亲?” 慕容秋荻承认:“我没有!” 她的神色更痛苦:“可是现在我年纪已渐渐大了,我想要的,大多数都已得到,现在我只想能够有个儿子,像他那样的儿子。” 谢晓峰道:“难道你已决心将所有的事全都告诉他?” 慕容秋荻道:“我甚至还会告诉他,你并没有错,错的是我。” 谢晓峰不能相信,也不敢相信。 他忍不住要问:“既然,你已下了决心,为什么又要等到我击败燕十三之后才告诉他?” 慕容秋荻道:“因为你若不胜,就只有死。” 谢晓峰不能否认。只有战死的谢晓峰,没有战败的谢晓峰。 慕容秋荻道:“你若死在燕十三剑下,我又何必让他知道自己有这么样一个父亲?又何必再增加他的烦恼和痛苦?” 她一字字接着道:“我又何必再让他去送死?” 谢晓峰道:“送死?” 慕容秋荻道:“他若知道自己的父亲是死在燕十三剑下的,当然要去复仇,他又怎能会是燕十三的敌手?不是去送死是什么?” 谢晓峰沉默。他不能不承认她说的话有道理,他当然也不希望自己的儿子去送死。 慕容秋荻又笑了笑,柔声道:“可是我相信你当然不会败的,你自己也应该很有把握。” 谢晓峰沉默着,过了很久,才慢慢地说道:“这一次我没有。” 慕容秋荻仿佛很惊讶:“难道连你都破不了他的夺命十三剑?” 谢晓峰道:“夺命十三剑并不可怕,可怕的是第十四剑。” 慕容秋荻道:“哪里还有第十四剑?” 谢晓峰道:“有。” 慕容秋荻道:“你是说他的夺命十三剑,还有第十四种变化?” 谢晓峰道:“不错。” 慕容秋荻道:“就算真的有,只怕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谢晓峰道:“就算他以前不知道,现在也一定知道了。” 慕容秋荻道:“可是我相信这第十四剑,也未必能胜你。” 她对他好像永远都充满信心。 谢晓峰沉默着,过了很久才回答:“不错,他也未必能胜我。” 慕容秋荻又高兴了起来:“我想你说不定已有了破他这一剑的方法。” 谢晓峰没有回答。他又想起了那闪电一击。 ——燕十三的第十四剑,本来的确是无坚不摧,无懈可击的,可是被这闪电一击,立刻就变了,变得很可笑。这是那天他对铁开诚说的话,他并没有吹嘘,也没有夸大。 ——一个人在临死前的那一瞬间,想的是什么事? ——是不是会想起他这一生中所有的亲人和朋友,所有的欢乐和痛苦? ——他想到的不是这些。 他在临死前的那一瞬间,还在想着燕十三的第十四剑。 他的这一生都已为剑而牺牲,临死前又怎么会去想别的事? ——就在那一瞬间,他心里好像忽然有道闪电击过!那就是灵机。 诗人们在吟出一首千古不朽的名句时,心里也一定有这一道闪电击过。 只不过这种灵机并不是侥幸得来,你一定要先将毕生的心血全都奉献出来,心里才会有这一道闪电般的灵机出现! 看到谢晓峰脸上的神色,慕容秋荻显得很愉快:“我想你现在就已有了破他这十四剑的方法。” 她看着他,微笑道:“你用不着瞒我,你瞒不过我的。” 谢晓峰道:“不错,我可以破他这一剑,只可惜……” 慕容秋荻道:“还可惜什么?” 谢晓峰道:“可惜这一剑还不是他剑法中真正的精粹。” 他的表情严肃而沉重,慕容秋荻也不禁动容:“这一剑还不是?” 谢晓峰道:“绝不是。” 慕容秋荻道:“那么他剑法中真正的精粹是什么?” 谢晓峰道:“是第十五剑!” 慕容秋荻道:“明明是夺命十三剑,怎么会又有第十五剑?” 谢晓峰道:“他这套剑法精深微妙,绝对还应该有第十五种变化,那就像是……像是……” 慕容秋荻道:“像是什么?” 谢晓峰道:“就像是一株花。” 他的眼睛里发着光,因为他终于已想出了恰当的比喻来。 他很快地接着道:“前面的十三剑,只不过是花的根而已,第十四剑,也只不过是些枝叶,一定要等到有了第十五种变化时,鲜花才会开放,他的第十五剑,才是真正的花朵。” 好花固然要有绿叶扶持,要有根才能生长,可是花朵不开放,这株花根本就不能算是花。 谢晓峰道:“夺命十三剑也一样,若没有第十五剑,这套剑法根本就全无价值。” 慕容秋荻道:“如果有了第十五剑又怎么样?” 谢晓峰道:“那时非但我不是他的对手,天下也绝没有任何人会是他的对手。” 慕容秋荻道:“那时你就必将死在他的剑下?” 谢晓峰道:“只要能看到世上有那样的剑法出现,我纵然死在他的剑下,死亦无憾!” 他的脸也已因兴奋而发光。只有剑,才是他生命中真正的目标,才是他真正的生命!只要剑还能够永存,他自己的生命是否能存在都已变得毫不重要。慕容秋荻了解他,却永远无法了解这一点。 她也并不想了解。 ——要了解这种事,实在太痛苦,太吃力了。 她只关心一件事:“现在燕十三是不是已创出了这一剑?” 谢晓峰没有回答。这问题没有人能回答,也没有人知道。 夜已渐深,月已将圆。 虽然是不同的地方,却是同样的明月,虽然是不同的人,有时也会有同样的心情。 月下有河水流动,河上有一叶扁舟。 舟头有一炉火、一壶茶、一个寂寞的老人。 老人手里有一根木棍、一把刀——四尺长的木棍、七寸长的刀。 老人正在用这把刀,慢慢地削着这根木棍。 ——他想把这根木棍削成什么,是不是想削成一柄剑? 刀锋极快,他手里的刀极稳定。无论谁都看不出像这么样一个衰老的人,会有这么样一双稳定的手。 木棍渐渐被削成形了,果然是剑的形状。 四尺长的木棍,被削成了一柄三尺七寸长的剑,有剑锷,也有剑锋。 老人轻抚着剑锋,炉火闪动在他脸上,他脸上带着种奇怪的表情。 谁也看不出那是兴奋?是悲伤?还是感慨?可是如果你看到他的眼睛,你就会看出他只不过是在怀念。 怀念以往那一段充满了欢乐兴奋,也充满了痛苦悲伤的岁月。他握住剑柄,慢慢地站起来。 剑尖垂落着,他佝偻的身子,却突然挺直。他已完全站了起来,就在这一瞬间,他整个人都变了。 这种变化,就像是一柄被装在破旧皮鞘中的利剑,忽然被拔了出来,闪出了光芒。 他的人也一样。就在这一瞬间,他的人好像也发出了光。这种光芒使得他忽然变得有了生气,使他看来至少年轻了二十岁。 ——一个人怎么会因为手里有了柄木剑就完全改变? ——这是不是因为他本来就是个闪闪发光的人? 河水流动,轻舟在水上漂荡。 他的人却像是钉子般钉在船头上,凝视着手里的剑锋,轻飘飘一剑刺了出去。 剑是用桃木削成的,黯淡而笨拙。可是这一剑刺出,这柄剑却仿佛变了,变得有了光芒,有了生命。 他已将他生命的力量,注入了这柄木剑里。 一剑轻飘飘刺出,本来毫无变化。可是变化忽然间就来了,来得就像是流水那么自然。 这柄剑在他手里,就像鲁班手里的斧,羲之手中的笔,不但有了生命,也有了灵气。 他轻描淡写,挥尘如意,一瞬间就已刺出了十三剑。剑法本是轻灵流动的,就像是河水一样,可是这十三剑刺出后,河水上却仿佛忽然有了杀气,天地间仿佛有了杀气。 第十三剑刺出,所有的变化都似已穷尽,又像是流水已到尽头。 他的剑势也慢了,很慢。 虽然慢,却还是在变,忽然一剑挥出,不着边际,不成章法。但是这一剑却像是吴道子画龙点的睛,虽然空,却是所有转变的枢纽。 然后他就刺出了他的第十四剑。 河上的剑气和杀气都很重,宛如满天乌云密布。这一剑刺出,忽然间就将满天乌云都拨开了,现出了阳光。 并不是那种温暖和煦的阳光,而是流金铄石的烈日,其红如血的夕阳。这一剑刺出,所有的变化才真的已到了穷尽,本已到了尽头的流水,现在就像是已完全枯竭。他的力也已将竭了。 可是就在这时候,剑尖忽然又起了奇异的震动。剑尖本来是斜斜指向炉火的,震动一起,炉火忽然熄灭!剑锋虽然在震动,本来在动的,却忽然全都静止。绝对静止。就连一直在小河上不停摇荡的轻舟,也已完全静止。就连船下的流水,都仿佛也已停顿。 没有任何言语可以形容这种情况,只有一个字,一个很简单的字——死! 没有变化,没有生机!这一剑带来的,只有死! 只有“死”,才是所有一切的终结,才是真正的终结! ——流水干枯,变化穷尽,生命终结,万物灭亡! 这才是“夺命十三剑”真正的精粹!这才是真正夺命的一剑! 这一剑赫然已经是第十五剑! “啪”的一声,木剑断了!
第四十五章 对手相逢
河水又复流动,轻舟又复漂荡。他却还是动也不动地站在那里,满身大汗如雨,已湿透了衣裳。 他脸上带着奇怪之极的表情,也不知是惊?是喜?还是恐惧! 一种人类对自己无法预知,也无法控制的力量,所生出的恐惧!只有他自己知道,这一剑并不是他创出来的。 根本没有人能创出这一剑,没有人能了解这一剑的变化的出现,就好像“死亡”本身一样,没有人能了解,没有人能预测。这种变化的力量,也没有人能控制。 大地一片黑暗。他木立在黑暗中,整个人都好像在发抖,怕得发抖。 他为什么害怕?是不是他知道就连自己都已无法控制这一剑? 河水上忽然传来一声长长的叹息,一个人叹息着道:“鬼为什么没有哭?神为什么没有流泪?” 河水上又出现了一条船,看来就像是烟雨湖上的画舫。船上灯火明亮,有一局棋、一壶酒、一张琴、一卷书,灯下还有块乌石。 磨剑石! 一个人站在船头,看着这老人,看着这老人手里的断剑。他眼睛里也带着种说不出的悲伤和恐惧。老人慢慢地抬起头,看着他。 “你还认不认得我?” “我当然认得你。” ——翠云峰,绿水湖上的画舫,画舫上有去无归的渡人。 这些都是老人永远忘不了的。就在这条画舫上,他沉下了他的名剑,也沉下了他的英雄岁月。就是这个人,曾经叹息过他的愚蠢,也曾经佩服他的智慧。他那么样做,究竟是聪明?还是愚蠢? “谢掌柜。” “燕十三。” 他们互相凝视,黯然叹息:“想不到我们居然还有再见的一日。” 谢掌柜的叹息声更重:“仓颉造字,鬼神夜泣,你创出了这一剑,鬼神也同样应该哭泣流泪。” 老人明白他的意思。这一剑的确已泄了天机,却失了天心。天心唯仁。这一剑既已创出,从此以后,就不知要有多少人死在这一剑之下。 老人沉默着,过了很久,才缓缓道:“这一剑并不是我创出来的!” 谢掌柜道:“不是?” 老人摇头,道:“我创出了夺命十三剑,也找出了它的第十四种变化,可是我一直都不满意,因为我知道它一定还有另一种变化。” 谢掌柜道:“你一直都在找!” 老人道:“不错,我一直在找,因为我知道只有将这种变化找出来,才能战胜谢晓峰。” 谢掌柜道:“你一直都没有找到?” 老人道:“我费尽了心血都找不到,谢晓峰却已死了。” ——神剑山庄中漆黑的布幔,漆黑的棺木。 老人黯然道:“谢晓峰一死,天下还有谁是我的对手?我又何必再去寻找?” 他长长叹息,道:“所以我不但沉剑,埋名,同时也将寻找这最后一种变化的念头,沉入了湖底,从那天之后,我连想都没有再想过。” 谢掌柜沉思着,缓缓道:“也许就因为你从此没有再想过,所以才会找到。” 这一剑本就是剑法中的“神”。 “神”是看不见,也找不到的,它要来的时候,就忽然来了。可是你本身一定得先达到“无人、无我、无忘”的境界,它才会来。这道理也正如禅宗的“顿悟”一样。 谢掌柜又道:“现在你当然也已知道三少爷并没有死。” 老人点头。 谢掌柜道:“现在你是不是已有把握能击败他?” 老人凝视着手里的断剑,道:“如果我能有一柄好剑。” 谢掌柜道:“你是不是还想找回你的剑?” 老人道:“我还能找得到?” 谢掌柜道:“只要你找,就能找得到。” 老人道:“到哪里去找?” 谢掌柜道:“就在这里。” 船舷边的刻痕仍在。 谢掌柜道:“你应该记得,这是你亲手用你自己的剑刻出来的。” ——当时的名剑已消沉,人呢?如今人已在这里。 有些人也正如百炼精钢打成的利器一样,纵然消沉,却仍存在。 老人忍不住长长叹息,道:“只可惜这里已不是我当年的沉剑之处。” 谢掌柜道:“刻舟求剑,本就是愚人才会做出来的事。” 老人道:“不错。” 谢掌柜道:“你却并不是愚人,你刻舟沉剑,本不是为了想再来寻剑。” 老人承认:“我不是。” 谢掌柜道:“你那样做,本就是无意的,无意中就有天机。” 他慢慢地接着道:“你既然能在无意中找到你剑法中的精粹,为什么不能在无意中找回你的剑?” 老人没有再说话,因为他已看到了他的剑。漆黑的湖水中,已经有柄剑慢慢地浮了起来,已经能看见剑鞘上的十三颗明珠。 剑当然不会自己浮起来,也不会自己来寻找它昔年的主人。剑的本身并没有灵性。如果剑有灵,只不过因为握剑的人。这柄剑能够浮起来,也只不过因为是谢掌柜将它提起来的。 老人并没有吃惊。他已经看见了系在剑锷上的线,也已看见这根线的另一端就在谢掌柜的手里。世上有很多不可思议,无法解释的事发生,就因为每件事都有这么样一根线,而人们却看不见而已。 在经过许多次痛苦的经验之后,老人已渐渐明白了这道理。 谢掌柜却还是在解释:“那一天你走了之后,我就已替你捞起了这柄剑,而且一直在为你保存着。”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谢掌柜道:“因为我知道你和三少爷迟早还会有相见的一日。” 老人忽然叹息,道:“我也知道这本来就是我们的命运。” 谢掌柜道:“不管怎么样,现在你总算已找回了你的剑。” 剑已在他手里,剑鞘上的十三颗明珠,依然在发着光。 谢掌柜又问:“现在你是不是已经有了击败他的把握?” 燕十三没有回答。现在他的剑已回到他手里,还是和以前同样锋利。 他凭着这柄剑,纵横天下,战无不胜,他一向无情,也无惧。何况,现在他已找到了他剑法中的精粹,必定已将天下无敌。可是他心里却反而有了种说不出的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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