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他自己说不出,别人却能看得出。 甚至连谢掌柜都已看了出来,忍不住道:“你在害怕?怕什么?” 燕十三道:“夺命十三剑本来就像是我养的一条毒蛇,虽然能致人的死命,我却可以控制它,可是现在……” 谢掌柜道:“现在怎么样?” 燕十三道:“现在这条毒蛇,已变成了毒龙,已经有了它自己的神通变化。” 谢掌柜道:“现在难道连你都已无法控制它?” 燕十三沉默着,过了很久,才缓缓道:“我不知道,谁也不知道……” 就因为不知道,所以才恐惧。 谢掌柜仿佛已明白他的意思。他们同时凝视着远方,眼睛里同样带着种奇怪的表情。 又过了很久,燕十三才问道:“你特地为我送剑来,是不是希望我能击败他?” 谢掌柜居然承认:“是。” 燕十三道:“你不是他的朋友?” 谢掌柜道:“我是。” 燕十三道:“你为什么希望我击败他?” 谢掌柜道:“因为他从未败过。” 燕十三道:“你为什么一定要他败?” 谢掌柜道:“因为败过一次后,他才会知道自己并不是神,并不是绝对不能败的,他一定要受到过这么样一次教训后,才能算真正长成。” 燕十三道:“你错了。” 谢掌柜道:“错在哪里?” 燕十三道:“这道理并没有错,只不过用在他身上就错了。” 谢掌柜道:“为什么?” 燕十三道:“因为他并不是别人,因为他是谢晓峰,谢晓峰只能死,不能败!” 谢掌柜道:“燕十三呢?” 燕十三道:“燕十三也一样。” 燕十三又回到他的轻舟,轻舟已荡开。 谢掌柜默默地站在船头,目送着轻舟远去,心里忽然也觉得有种说不出的恐惧和悲伤。 这世上永远有两种人,一种人生命的目的,并不是为了存在,而是为了燃烧。燃烧才有光亮。 哪怕只有一瞬间的光亮也好。 另外一种人却永远只有看着别人燃烧,让别人的光芒来照亮自己。哪种人才是聪明人? 他不知道。他只知道他的悲伤并不是为了他们,而是为了自己。 还没有到黄昏,夕阳已经很红了,红得就像是已燃烧了起来。 夕阳下的枫林,也仿佛已燃烧。 谢晓峰就坐在燃烧着的夕阳下,燃烧着的枫林外。他的手里没有剑,甚至连用一根木头削成的剑都没有。他还在等。 ——是在等人?还是在等着被燃烧? 慕容秋荻远远地看着他,已经看了很久,现在才走过来。 她走路的样子真好看。 就算你明知道她走过来就要杀了你,你也一样会觉得很好看。 “一个女人天生下来就是为了要让别人看的。” 不管在什么时候,她都不会忘了这句话,只要她觉得有道理的话,她就永远不会忘记。 她走到他面前,看着他,忽然问:“就是今天?” 谢晓峰道:“就是今天。” 慕容秋荻道:“就是现在。” 谢晓峰道:“就是现在。” 他要等的人,现在已随时都会来。 慕容秋荻道:“那么你手里至少应该有把剑。” 谢晓峰道:“我没有剑。” 慕容秋荻道:“是不是因为你的心中有剑,所以手里根本不必有剑!” 谢晓峰道:“学剑的人,心中必当有剑。” 若是心中无剑,又怎么能学剑?谢晓峰道:“只可惜心中的剑,是绝对杀不了燕十三的。” 慕容秋荻道:“那么你为什么不去找把剑?” 谢晓峰道:“因为我知道你一定会替我送来的。” 慕容秋荻道:“你想要把什么样的剑?” 谢晓峰道:“随便。” 慕容秋荻道:“不能够随便。” 谢晓峰道:“为什么?” 慕容秋荻道:“因为剑也和人一样,也有很多种,每把剑的形式、分量、长短、宽窄,都不会绝对相同,每把剑都有它的特性。” 她叹了口气,又道:“所以一个人要选择一把剑,就好像是在选择一个朋友,绝不能马虎,更不能随便。” 谢晓峰当然也明白这道理。高手相争,连一点都不能差错,他们用的剑,往往就是决定他们胜负的因素。 慕容秋荻忽又笑了,很得意地笑了:“幸好你就算不说,我也知道你心里最想要的是哪柄剑。” 谢晓峰道:“你知道?” 慕容秋荻道:“我不但知道,而且已经替你拿来了。” 她真的已经替他拿来了。乌黑陈旧的剑鞘,形式古雅的剑锷,甚至连剑柄上那一道道已因时常摩擦而发的光黑绸子,都是谢晓峰永远忘不了的。 对他来说,这柄剑就像是一个曾经与他同过生死患难,却又远离了他的朋友。虽然他永远难以忘怀,却从未想到他们还有相见的时候。客栈里那个年轻的伙计,轻轻地将这把剑放在一块青石上,就悄悄地走了。 谢晓峰忍不住伸出手,轻触剑鞘。他的手本来一直在抖,可是只要一握住这柄剑,就会立刻恢复稳定。他紧紧握住了这柄剑,就像是一个多情的少年,紧紧抱住了他初恋的情人。 慕容秋荻道:“你用不着问我这柄剑怎么会在我手里的,你问了我也不会告诉你,因为我不想让你的心乱。” 谢晓峰没有问。 慕容秋荻道:“我也知道如果我留在这里,你也会心乱,所以我就要走了。” 她轻轻一握他的手,柔声道:“可是我一定会在客栈里等你,我相信你一定很快就会回来。” 她真的走了,走路的样子还是那么好看。谢晓峰看着她苗条的背影,却忍不住要在心里问自己:“这是不是我最后一次看见她?” 在这一瞬间,他对她忽然有了种说不出的依恋,几乎忍不住要将她叫回来。但他没有这么样做。 因为就在这时候,他已经感觉到一股逼人的杀气! 就像是一阵寒风,从枫林里吹了出来。 他握剑的手背上,青筋已凸起。他没有回头去看,也用不着回头,就知道他等的人已经来了。 这个人当然就是燕十三! 夕阳红如血,枫林也红如血,天地间本就充满了杀气。 何况天地间又有了这么样两个人! 满山红叶中,已出现了一个黑色的人影。黑色所象征的,是悲伤、不祥和死亡,黑色也同样象征着孤独、骄傲和高贵。它们象征的意思,正是一个剑客的生命。就像是大多数剑客一样,燕十三也喜欢黑色,崇拜黑色。 他行走江湖时,从来都没有穿过别的颜色的衣服。现在他又恢复了这种装束,甚至连他的脸都用一块黑巾蒙住。他不愿让谢晓峰认出他就是药炉边那个衰弱佝偻的老人。他不愿让谢晓峰出手时有任何顾忌。 因为他平生最大的愿望,就是要和天下无双的谢晓峰决一死战。 只要这愿望能够达到,败又何妨?死又何妨? 现在他确信谢晓峰绝对看不出这身子像标枪般笔挺的黑衣剑客,就是腰弯得像虾米一样的衰弱老人。可是谢晓峰认得出他就是自己平生最强的对手燕十三! 因为他的手里握着剑,漆黑的剑鞘上,镶着十三粒晶莹的明珠。这柄剑虽然并不是削铁如泥的利器,却久已名传天下。在江湖人的心目中,这柄剑所象征的,正是不祥和死亡! 谢晓峰一转过身,目光立刻被这柄剑吸引,就像是尖针遇到了磁铁。他当然也知道这柄剑就是燕十三的标志。 他的手里也有剑。两柄剑虽然还没有出鞘,却仿佛已有剑气在冲激回荡。 燕十三忽然道:“我认得你。” 谢晓峰道:“你见过我?” 燕十三道:“没有。” 他露在黑巾外的一双眼睛,锐利如刀:“可是我认得你,你一定就是谢晓峰。” 谢晓峰道:“因为你认得这柄剑?” 燕十三道:“这柄剑并没有什么,它若在别人手里,也只不过是柄凡铁而已。” 他慢慢地接着道:“上次我见到这柄剑时,它仿佛也已经陪着它的主人死了,现在一到了你的手里,就立刻有了杀气。” 谢晓峰终于长长叹息,道:“燕十三果然不愧是燕十三,想不到我们总算见面了。” 燕十三道:“你应该想得到的。” 谢晓峰道:“哦?” 燕十三道:“天地间既然有我们这么样两个人,就迟早必有相见的一日!” 谢晓峰道:“我们相见的时候,是不是就必定会有个人死在对方的剑下?” 燕十三道:“是的。” 他紧握着他的剑:“燕十三能活到现在,为的就是要等这一天,若不能与天下无双的谢晓峰一战,燕十三死不瞑目。” 谢晓峰盯着他露在黑巾外的眼睛,道:“那么你至少也该让我看看你的真面目。” 燕十三道:“你为什么要看我的真面目,你几时让别人看过你自己的真面目?” 他冷笑,接着道:“谢晓峰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江湖中从来就没有人知道。” 谢晓峰闭上了嘴。他不能不承认,他自己的真面目究竟是什么样子,连他自己都已淡忘了。 燕十三道:“不管你是个什么样的人都不重要,因为我已知道你就是谢家的三少爷,谢晓峰。”
第四十六章 大惑不解
谢晓峰道:“所以……” 燕十三道:“所以你只要知道我就是燕十三,也已足够了。” 谢晓峰又盯着他看了很久,忽然笑了笑,道:“其实我只要能看到你的剑,就已足够了。” 他看见过“夺命十三剑”。对这套剑法中的每一个细节和变化,他几乎都已完全了解。但是这并不足以影响他们这一战的胜负。因为这套剑法在铁开诚手里使出来,无论气势、力量和适度,都一定不会用完全。所以他希望能看到燕十三手里使出来的夺命十三剑。 可是他也知道,真正最重要的一剑,是永远看不到的。 最重要的一剑,必定就是决生死、分胜负的一剑,也就是致命的一剑。如果夺命十三剑已经有了第十五种变化,第十五剑就是这致命的一剑。 他当然看不到。 因为这一剑使出时,他已经死了!只要有这一剑,他就必死无疑。所以他这一生中最希望能看到的一剑,竟是他这一生中永远看不到的。 ——难道这就是他的命运? 造化弄人,为什么总是如此无情? 他不愿再想下去,忽然又道:“现在我们手里都有剑,随时都可以出手。” 燕十三道:“不错。” 谢晓峰道:“可是你一定不会轻易出手的。” 燕十三道:“哦?” 谢晓峰道:“因为你一定要等,等我的疏忽,等你的机会。” 燕十三道:“你是不是也一样会等?” 谢晓峰道:“是的。” 他叹了口气,又道:“只可惜这种机会绝不是很快就能等得到的。” 燕十三承认。 谢晓峰道:“所以我们一定会等很久,说不定要等到大家都已精疲力竭时,才会有这种机会出现,我相信我们一定都很沉得住气。” 他又叹了口气,道:“可是我们为什么要像两个呆子一样站在这里等呢?” 燕十三道:“你想怎么样?” 谢晓峰道:“我们至少可以到处看看,到处去走走。” 他的眼睛里闪出了笑意:“天气这么好,风景这么美,我们在临死之前,至少也该先享受一下人生。” 于是他们开始走动,两个人的第一步,几乎是同时开始的。他们谁也不愿占对方的便宜。因为他们这一战,争的并不是生死胜负,而是要对自己这一生有个交代。所以他们不愿欺骗对方,更不愿欺骗自己。 枫叶更红,夕阳更艳丽。 在黑暗笼罩大地之前,苍天总是会降给人间更多光彩,就正如一个人在临死之前,总会显得更有善心,更有智慧。 这就是人生。如果你真的已经能了解人生,你的悲伤就会少些,快乐就会多些。 枫林中已有落叶,他们踏着落叶,慢慢地往前走,脚步声“沙沙”地响,他们的脚步愈走愈大,脚步声却愈来愈轻,因为他们的精神和体能,都能渐渐到达巅峰。 等到他们真正到达巅峰时的一刹那,他们就会出手。 谁先到达巅峰,谁就会先出手。 他们都不想再等机会,因为他们都知道谁也不会给对方机会。 他们几乎是同时出手的。 没有人能看得见他们拔剑的动作,他们的剑忽然间就已经闪电般击出。 就在这一瞬间,他们肉体的重量竟似已完全消失,变得像是风一样可以在空中自由流动。 因为他们已完全进入了忘我的境界,他们的精神已超越一切,控制一切。 剑光流动,枫叶碎了,如血雨般落下来。 可是他们看不见。在他们心目中,世上所有的一切,都已不存在,甚至连他们的肉体已不存在。 天地间唯一存在的,只有对方的剑。 坚实的枫树,被他们的剑锋轻轻一划,就断成了两截。 因为他们眼中根本就没有这棵树。 茂密的枫林,在他们眼中只不过是片平地,他们的剑要到哪里,就到哪里。 世上已没有任何事物能阻挡他们的剑锋。 枫树一棵棵倒下,满天血雨缤纷。流动不息的剑光,却忽然起了种奇异的变化,变得沉重而笨拙。 “叮”的一声,火星四溅。 剑光忽然消失,剑式忽然停顿。燕十三盯着自己手里的剑锋,眼睛仿佛有火焰在燃烧,又仿佛有寒冰在凝结。他的剑虽然仍在手里,可是所有的变化都已到了穷尽。他已使出了他的第十四剑。 现在他的剑已经死了。谢晓峰的剑尖,正对着他的剑尖。 他的剑若是条毒蛇,谢晓峰的剑就是根钉子,已钉在这条毒蛇的七寸上,将这条毒蛇活活地钉死。这一战本来已该结束。 可是就在这时候,本来已经被钉死了的剑,忽然又起了种奇异的震动。 满天飞舞的落叶,忽然全都散了,本来在动的,忽然全都静止。 绝对静止。 除了这柄不停震动的剑之外,天地间已没有别的生机。 谢晓峰脸上忽然露出种恐惧之极的表情。 他忽然发现自己的剑虽然还在手里,却已经变成了死的。 当对方手里这柄剑开始有了生命时,他的剑就已死了,已无法再有任何变化,因为所有的变化都已在对方这一剑的控制中。 所有的生命和力量,都已被这一剑夺去。 现在这一剑已随时都可以刺穿他的胸膛和咽喉,世上绝没有任何力量能阻止。 因为这一剑就是“死”。 当“死亡”来临的时候,世上又有什么力量能拦阻? 可是这一剑并没有刺出来。 燕十三的眼睛里,忽然也露出种恐惧之极的表情,甚至远比谢晓峰更恐惧。 然后他就做出件任何人都想不到,任何人都无法想象的事。他忽然回转了剑锋,割断了他自己的咽喉。 他没有杀谢晓峰,却杀死了自己! 可是在剑锋割断他咽喉的那一瞬间,他的眼睛里已不再有恐惧。在那一瞬间,他的眼神忽然变得清澈而空明。 充满了幸福和平静。 然后他就倒了下去。 直到他倒下去,直到他的心跳已停止,呼吸已停顿,他手里的剑还是震动不停。 夕阳消逝,落叶散尽。谢晓峰还没有走。 他甚至连动都没有动。他不懂,他不明白,他想不通,他不能相信一个人,怎能会在胜利的巅峰杀死自己? 但是他非相信不可。这个人的确已死了,这个人的心跳呼吸都已停止,手足也已冰冷。死的本来应该是谢晓峰,不是他。 可是他在临死前的那一瞬间,心里却绝对没有恐惧怨恨,只有幸福平静。他并没有疯。在那一瞬间,他已经天下无敌,当然也没有人能强迫他。 那么他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他为什么? 为什么? 为什么?…… 夜已经很深了,很深很深。 谢晓峰还是动也不动地站在那里。 他还是不懂,还是不明白,还是想不通,还是不明白。这个人在倒下去的时候,脸上的黑巾已经翻了起来。 谢晓峰已经看见了他的脸。这个人就是燕十三,就是药炉边那个衰老的人,就是救过他一命的人。 这个人救他的命,只因为他是谢晓峰。 ——若不能与谢晓峰一战,燕十三死不瞑目。 谢晓峰并没有忘记简传学的死,也没有忘记简传学说的话。 ——那个人一定会救你,但却一定会死在你的剑下。 长夜漫漫。漫漫的长夜总算已过去,东方第一道阳光从枫林残缺的枝叶间隙照进来,恰好照在谢晓峰脸上,就像是一柄金剑。 风吹枝叶,阳光跳动不停,又仿佛是那一剑神奇的震动。 谢晓峰疲倦失神的眼睛里忽然有了光,忽然长长吐出口气,喃喃道:“我明白了,我明白了……” 他身后也有人长长叹了口气,道:“我却还是不明白。” 谢晓峰霍然回头,才发现有个人跪在他后面,低垂着头,发髻衣衫都已被露水打湿,显然已跪了很久。 他心神交瘁。竟没有发觉这个人是什么时候来的。 这人慢慢地抬起头,看着他,眼睛里满布红丝,显得说不出的疲倦和悲伤。 谢晓峰忽然用力握住了他的肩,道:“是你?你也来了!” 这人道:“是我,我早就来了,可是我一直都不明白!” 他转向燕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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