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房里充满了白饭和肉汤的香气,任何人从小院的寒风中走进来,都会觉得温暖舒服。
在厨房里做事的是对夫妇,男的高大粗壮,却哑得像是块木头,女的又瘦又小,却凶得像是把锥子。除了他们夫妇外,厨房里还有五个人。
五个衣衫不整、头发凌乱的女人,脸上还残留着昨夜的脂粉和一种说不出的厌恶疲倦。她们的年龄大约是从二十到三十五,年纪最大的一个乳房隆起如瓜,一双肿眼中充满了堕落罪恶的肉欲。
后来阿吉才知道她就是这些姑娘们的大姐,客人们都喜欢叫她“大象”。
年纪最轻的一个看来还是个孩子,腰肢纤细,胸部平坦,但却也是生意最好的一个——
这是不是因为男人们都有种野兽般残忍的欲望?
看见阿吉走进来,她们都显得好奇而惊讶,幸好韩大奶奶也跟着来了。姑娘们立刻都垂下头。
韩大奶奶道:“有很多事只有男人才能做,我们这里的男人不是木头,就是龟公,现在我总算找到个比较像人的。”
她又在用力拍阿吉的肩:“告诉这些母狗,你叫什么?”
阿吉道:“我叫阿吉。”
韩大奶奶道:“你没有姓?”
阿吉道:“我叫阿吉。”
韩大奶奶用力敲了敲他的头,大笑道:“这小子虽然没有姓,却有样好处。”
她笑得很愉快:“他不多嘴。”
嘴是用来吃饭喝酒的,不是用来多话的。阿吉从不多嘴。
他默默地倒了盆热水,蹲下来洗脸,忽然间一只脚伸过来,踢翻了他的盆。
一只很肥的脚,穿着红缎子的绣花鞋。
阿吉站起来,看着那张皮肤绷紧的圆脸。他听得见女人们都在吃吃地笑,可是声音却仿佛很遥远。
他也听见大象在大声说:“你把我的脚打湿了,快擦干。”
阿吉什么话都没有说。他默默地蹲下来,用哑巴给他的洗脚布,擦干了她的肥脚。
大象也笑了:“你是个乖孩子,晚上我房里若是没有客人,你可以偷偷溜进去,我免费。”
阿吉道:“我不敢。”
大象道:“你连这点胆子都没有?”
阿吉道:“我是个没用的男人,我需要这份差事来赚钱还债。”
于是他从此就多了个外号,叫“没用的阿吉”,可是他自己一点都不在乎。
华灯初上时,女人们就换上了发亮的花格子衣服,脸上也抹了浓浓的脂粉。
“没用的阿吉,快替客人倒茶。”
“没用的阿吉,到街上去打几斤酒来。”
一直要等到深夜,他才能躲到厨房的角落里去休息片刻。
这时哑巴总会满满地装了一大碗盖红烧肉的白饭,看着他吃,眼睛里总是带着同情之色。
阿吉却从来不去看他。有些人好像从来都不愿对别人表示感激,阿吉就是这种人。
因为他既没胆子,也没有用。直到那一天有两个带着刀的小伙子想白吃白嫖时,大家才发现他原来还有另一面,他不怕痛。
带着刀的小伙子想扬长而去时,居然只有这个没用的阿吉拦住了他们。
小伙子们冷笑:“你想死?”
阿吉道:“我不想死,也不想被饿死,你们若是不付账就走了,就等于敲破了我的饭碗。”
这句话刚说完,两把刀就刺入了他身子,他连动都没有动,连眉头都没有皱,就这么样站在那里,挨了七八刀。
小伙子们吃惊地看着他,忽然乖乖地拿钱出来付了账。
大家都在吃惊地看着他,都想过来扶住他,他却一声不响地走了,直到走回后院的小屋后,才倒了下来,倒在又冷又硬的床上,咬着牙,流着冷汗在床上打滚。
他并不想要别人将他看成英雄,也不想让别人看见他的痛苦。
可是小屋的门布已被人悄悄推开了,一个人悄悄走进来,反手掩住了门,靠在门上,看着他,目光充满怜惜。
她有双很大的眼睛,还有双很纤巧的手。她叫小丽,客人们都喜欢叫她“小妖精”,她正在用她的小手替他擦汗。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因为这本是我应该做的事。”
他的回答很简单:“我需要这份差事。”
“可是你还年轻,还有很多别的事可以去做。”
她显得关切而同情。
阿吉却连看都没有看她,冷冷道:“你也有你的事要做,你为什么不去?”
小丽还是不肯放过,又道:“我知道你心里一定有很多伤心事。”
阿吉道:“我没有。”
小丽道:“以前一定有个女人伤了你的心。”
阿吉道:“你见了鬼。”
小丽道:“若你没有伤心过,你怎么会变成现在这样子?”
阿吉道:“因为我懒,而且是个酒鬼。”
小丽道:“你也好色?”
阿吉没有否认,他懒得否认。
小丽道:“可是现在你已很久没有碰过女人,我知道……”她的声音忽然变得奇怪而温柔,忽然拉起他的手,按在她小腹上。
她薄绸衣服下的胴体,竟是完全赤裸的,他立刻可以感觉到她小腹中的热力。
看着他的刀伤血痕,她的眼睛在发光。
“我知道你受的伤不轻,可是只要你跟我……我保证一定会将痛苦忘记。”
她一面说,一面拉着他的手,抚遍她全身。她平坦的胸膛上乳房小而结实。
阿吉的回答只有一个字:“滚!”一个字再加一耳光。
她仰面倒下,脸上却露出胜利的表情,好像正希望他这样做。
“你真壮。”
她说。
阿吉闭着嘴,他身上的刀伤如火焰灼烧般痛苦,他心里也仿佛有股火焰。
他一定要尽力控制自己。
可是她也像是已下定决心,绝不放过他,忽然用一只手拉住他的腿,另一只手掀起衣衫的下摆。
她低声呻吟,腰肢扭动。她已潮湿。
就在这时,一只手伸过来,抓住了她头发,将她的人揪了出去。
肥胖粗壮的手上,戴满了各式各样的戒指。
韩大奶奶走进来时就已醉了,但是手里还提着酒。
“那条小母狗天生是个婊子。”
她用醉眼看着阿吉:“她喜欢男人揍她,揍得愈重,她愈高兴。”
阿吉闭上了眼睛。他忽然发现这个半老的肥胖女人,眼睛里也带着小丽同样的欲望。他不忍再看。
“来,喝一杯,我知道酒虫一定已经在你咽喉里发痒。”
她吃吃地笑着,把酒瓶塞进他的嘴。
“今天你替我做了件好事,我要好好地犒赏犒赏你。”
阿吉没有动,没有反应。
韩大奶奶皱起眉:“难道你真是个没用的男人?”
阿吉道:“我是的。”
等到阿吉睁开眼时,韩大奶奶已走了,临走时还在床头留下锭银子。
“这是你应该赚的,不管谁挨了七八刀,都不能白挨。”
她毕竟已不再是个小姑娘。
“刚才的事,我知道你一定会忘记。”
阿吉听到她的脚步声走出门,就开始呕吐。这种事他忘不了。
等到呕吐停止,他就走出去,将银子留在哑巴的饭锅里,迎着冷风,走出了韩家巷,他知道自己已不能再留下去。
第十一章 落魄浪子
凌晨。
茶馆里已挤满了人,各式各样的人,在等待着各式各样的工作。
阿吉用两只手捧着碗热茶在喝。
这里有汤包和油炸儿,他很饿,可是他只能喝茶。他只有二十三个铜钱,他希望有份工可做。
他想活下去。
近来他才知道,一个人要活着并不是件容易事。谋生的艰苦,更不是他以前所能想象得到的,一个人要出卖自己诚实和劳力,也得要有路子。
而他没有路子。
泥水匠有自己的一帮人,木匠有自己的一帮人,甚至连挑夫苦力都有自己的一帮人,不是他们自己帮里的人,休想找到工作。
他饿了两天。第三天他已连七枚铜板的茶钱都没有了,只能站在茶馆外喝风。
他已经快倒下去时,忽然有个人来拍他的肩,问他:“挑粪你干不干?五分钱一天。”
阿吉看着这个人,连一个字都说不出,因为他的喉咙已被塞住。
他只能点头,不停地点头。直到很久很久之后,他才能说出他此时此刻心里的感激。
那是真心的感激。因为这个人给的,并不仅是一份挑粪的差使,而是一个生存的机会。他总算已能活下去。
这个人叫老苗子。
老苗子真是个苗子。
他高大、强壮、丑陋、结实,笑的时候就露出满口白牙。他的左耳垂得很长,上面还有戴过耳环的痕迹。
他一直在注意着阿吉。
中午休息时,他忽然问:“你已饿了几天?”
阿吉反问:“你看得出我挨饿?”
老苗子道:“今天你已几乎摔倒三次。”
阿吉看着自己的脚,脚上还有粪汁。
老苗子道:“这是份很吃力的工作,我本就在担心你挨不下去。”
阿吉道:“你为什么要找我?”
老苗子道:“因为我刚来的时候也跟你一样,连挑粪的工作都找不到。”
他从身上拿出个纸包,里面有两张烙饼,一整条咸萝卜。
他分了一个给阿吉。
阿吉接过来就吃,甚至连“谢”字都没有说。
老苗子看着他,眼睛里露出笑意,忽然问道:“今天晚上你准备睡在哪里?”
阿吉道:“不知道。”
老苗子道:“我有家,我家的房子很大,你为什么不睡到我家里去?”
阿吉道:“你叫我去,我就去。”
老苗子的大房子的确不算小,至少总比鸽子笼大一点。他们回去时,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妇人正在厨房里煮饭。
老苗子道:“这是我的娘,会煮一手好菜。”
阿吉看着锅里用菜和糙米煮成的浓粥,道:“我已嗅到了香气。”
老婆婆笑了,满满地替他添了一大碗,阿吉接过来就吃,也没有说“谢”字。
老苗子眼中露出满意之色,道:“他叫阿吉,他是个好小子。”
老婆婆用木勺敲了敲她儿子,道:“我若看不出,我会让他吃?”
老苗子道:“今天晚上能让他跟我们睡在一起?”
老婆婆眯着眼看着阿吉,道:“你肯跟我儿子睡一张床?你不嫌他?”
阿吉道:“他不臭。”
老婆婆道:“你是汉人,汉人总认为我们苗子臭得要命。”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8 0. c c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阿吉道:“我是汉人,我比他还臭。”
老婆婆大笑,也用木杓敲了敲他的头,就好像敲她儿子的头一样。
她大笑道:“快吃,趁热吃,吃饱了就上床去睡,明天才有力气。”
阿吉已经在吃,吃得很快。
老婆婆又道:“只不过上床前你还得先做一件事。”
阿吉道:“什么事?”
老婆婆道:“先把你的脚洗干净,否则娃娃会生气的。”
阿吉道:“娃娃是谁?”
老婆婆道:“是我的女儿,他的妹妹。”
老苗子道:“可是她本来应该是个公主的,她一生下来就应该是个公主。”
后面屋子里有三张床,其中最干净柔软的一张当然是公主的。
阿吉也很想见见这位公主。可是他太疲倦,滚烫的菜粥喝下去后,更使他眼皮重如铅块。
和老苗子这么样一个大男人,挤在一张床上虽然很不舒服,他却很快就已睡着。
半夜他惊醒过一次,朦胧中仿佛有个头发很长的女孩子站在窗口发呆,等到他再看时,她已钻进了被窝。
第二天早他们去上工时她还在睡,整个人都缩在被窝里,仿佛在逃避着一种不可知的恐惧。
阿吉只看见她一头乌黑柔软的长发丝绸般铺在枕头上。
天还没有亮,寒雾还深。
他们迎着冷风前行,老苗子忽然问:“你看见了娃娃?”
阿吉摇摇头。
他只看见了她的头发。
老苗子道:“她在一家很大的公馆里帮忙做事,要等人家都睡着了才能回来。”
他微笑着,又道:“有钱的人家,总是睡得比较晚的。”
阿吉道:“我知道。”
老苗子道:“可是你迟早一定会见到她。”
他眼睛里闪动着骄傲之光:“只要你见到她,一定会喜欢她,我们都以她为荣。”
阿吉看得出这一点,他相信这女孩子一定是个不折不扣的公主。
中午休息时他正在啃着老婆婆塞给他的大馒头,忽然有三个人走过来,衣衫虽褴褛,帽子却是歪戴着的,腰带上还插着把小刀。
他身上的刀创还没有收口,还在发痛。
三个人之中年纪比较大的一个,正在用一双三角眼上下打量着他,忽然伸出手,道:“拿来。”
阿吉道:“拿什么?”
三角眼道:“你虽然是新来的,也该懂得这地方的规矩。”
阿吉不懂:“什么规矩?”
三角眼道:“你拿的工钱,我分三成,先收一个月的。”
阿吉道:“我只有三个铜钱。”
三角眼冷笑道:“只有三个铜钱,却在吃白面馒头?”
他一巴掌打落了阿吉手里的馒头,馒头滚到地上的粪汁里。
阿吉默默地捡起来,剥去了外面的一层。
他一定要吃下这个馒头,空着肚子,哪来的力气挑粪?
三角眼大笑,道:“馒头蘸粪汁,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阿吉不开口。
三角眼道:“这种东西你也吃?你究竟是人还是狗?”
阿吉道:“你说我是什么,我就是什么。”
他咬了口馒头:“我只有三个铜钱,你要,我也给你。”
三角眼道:“你知道我是谁?”
阿吉摇头。
三角眼道:“你有没有听说过车夫这名字?”
阿吉又摇头。
三角眼道:“车夫是跟着铁头大哥的,铁头大哥就是大老板的小兄弟。”
他指着自己的鼻子:“我就是车夫的小兄弟,我会要你的三个臭铜钱?”
阿吉道:“你不要,我留下。”
三角眼大笑,忽然一脚踢在他的阴囊上。
阿吉痛得弯下腰。
三角眼道:“不给这小子一点苦头吃吃,他也不知道天高地厚。”
三个人都准备动手,忽然有个人闯进来,挡在他们面前,整整比他们高出一个头。
三角眼后退了半步,大声道:“老苗子,你少管闲事。”
老苗子道:“这不是闲事。”
他拉起阿吉:“这个人是我的兄弟。”
三角眼看着他巨大粗糙的手,忽又笑了笑,道:“既然是你的兄弟,你能不能保证他一拿到工钱就付给我们?”
老苗子道:“他会付的。”
黄昏时他们带着满身疲劳和臭味回家,阿吉脸上还带着冷汗,那一脚踢得实在不轻。
老苗子看着他,忽然问道:“别人打你时,你从来都不还手?”
阿吉沉默着,过了很久,才缓缓道:“我曾经在一家妓院里做过事,那里的人,替我起了个外号。”
老苗子道:“什么外号?”
阿吉道:“他们都叫我没用的阿吉。”
厨房里温暖干燥,他们走到门外,就听见老婆婆愉快的声音。
“今天我们的公主回家吃饭,我们大家都有肉吃。”
她笑得像是个孩子:“每个人都可以分到一块,好
本文每页显示
6000字 共
42页 当前第
9页
首页 上一页 ← 9/42 →
下一页 尾页 转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