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古人诚不我欺。”说到最后一句时,想起当日情景,转头朝苏曼如望去。
苏曼如的妙目也正凝视着他,撞见他的目光,脸上一红,掉过头去。
苏璎璎“咦”了一声,手指一比,叫道:“那是什么人?”
众人转头凝神望去,只见漆黑天幕下,那大金鹏鸟的背上站了一人,气宇轩昂,手中赫然握着那柄开阳神剑。相隔甚远,却仍可瞧见那雄健伟岸的身躯上伤痕遍布,触目惊心。
在他边上坐了一个女子,闭眼含笑,容貌绝美,竟和晏小仙长得一模一样。
“蚩尤!”楚易心中一沉,这魔头终于还是现身了!
就在同时,海上响起魔门群雄的欢呼呐喊声:“天帝重生,普天同庆!”远处的金母、方太臻等人纷纷临波拜倒。
白虎发出一声又是欢悦又是敬畏的呜鸣,乖乖地俯下身,匍匐浮冰之上,动也不动。
道佛群雄陡然大震,面面相觑,适才却后余生的喜悦顷刻又荡然无存。
大金鹏鸟怪啸低飞,波涛汹涌,蚩尤哈哈大笑道:“生死轮回,天地之道。纵然你长生不死,或是复活再世,故人不在,世界已殊,何喜之有?何庆之有?”
声音如奔雷滚滚,百余里外,众人仍听得耳膜欲聋,气血翻涌,心底无不大骇。
楚易高声道:“既知违反天地之道,为何还要逆天行事,苟活于世?何不回到你的天地里去,还世间一个太平清净!”
他运足真气,将声音远远地传了出去,虽不如蚩尤那般雄浑震耳,却也历历清晰。
魔门众人闻声大怒,纷纷叫骂:“臭小子竟敢冒犯天威!还不跪下受死!”
却听蚩尤哈哈狂笑道:“小子所言极是。轩辕六宝既已收齐,我也该回到我的世界里去了!”双臂一振,光芒四射。
天地洪炉、太乙元真鼎、乾坤元炁壶、河图龙幡、太古虎符、北斗神兵……纷纷冲天飞起,在那乌黑的日轮下团团飞转,蓦地合并为一个银白色的神器,竟像是两个圆盘对盖而成。
众人又惊又奇,议论纷纷,想不到轩辕六宝并在一处,竟成了这种形状。
蚩尤昂身长笑道:“你们这些道士僧侣,三教九流,不是梦寐以求,就想看看《轩辕仙经》吗?现在就睁大眼睛,看个清楚!”
右臂高举,指尖一点,哧!碧光如电,激射在圆盘中央。圆盘急速飞转,四周眩光离心飞甩,突然冲天耀射,投映在漫天乌云上。
众人心中狂跳,纷纷屏息凝神,翘首观望,生怕错漏了片刻。
只见空中碧光闪耀,渐渐清晰,形成了八个大字:“行善锄恶,替天布道”。
万籁无声,所有人尽数怔住,狂喜、惊愕、绝望、愤怒、怀疑、恐惧……诸多神情凝结脸上,张大了嘴,一动不动。
几千年来,道魔各派修真抛头颅、洒热血,争相斗得死去活来,所求的《轩辕仙经》竟然就是这八个字?
楚易呆了片刻,突然捧腹哈哈大笑,泪水都涌了出来,只觉得天下滑稽之事莫过于此。
众人大哗,均觉受了天大的愚弄。
玉虚子脸色涨紫,喝道:“魔头!少拿这假货蒙人,快将真经交出来!”附和声四起,就连魔门之中也有不少人跟着叫喊起来。
蚩尤哈哈狂笑道:“真经在前,犹不觉悟。世上痴人,何其可笑!”
大金鹏鸟尖声桀桀怪叫,似乎也在嘲笑众人,巨翅横展,载着蚩尤与那石女,朝那飞转的圆盘飞去。
玉虚子怒极大吼:“哪里走!留下真经!”银光一闪,御剑飞行,竟不顾一切地朝蚩尤冲去。
霎时间呼喝四起,近百条人影四面八方飞掠而起,剑光纵横破空,顿时将漆黑天海照得光怪陆离。
蚩尤大笑声中,金鹏双翼怒舞,气浪冲天,那些人登时翻身撞起,腾云驾雾似地抛飞出数十里外,重重摔落水中,生死不知。
众人大骇,再也不敢轻举妄动。
那飞盘越来越大,银光耀射,最终竟成了直径达百里的巨物,几将整个天空全都遮蔽。正下方突然打开一道门,光芒万道,直射海上。
蚩尤抱着石女,驾乘金鹏,向那飞盘直冲而去。
白虎喉中呜鸣,恋恋不舍地在楚易脸上磨蹭了几下,腾身飞舞,追随蚩尤而去。
楚易拦它不住,又奇又疑,忍不住高声叫道:“蚩尤!你当真要离开这里吗?要去哪里?”
蚩尤驾鸟冲入飞盘,光芒刺目,已经看不见他的身影了,只听他的声音哈哈笑道:“小子,你不是让我回到我的世界中去吗?何必多此一问?‘天地轮回,春秋更替,全在汝一念之间。覆水难收,务请三思而慎入’。这句话你也忘了吗?”
楚易和苏曼如对望一眼,突然记起那日曾在鲲鱼腹内瞧过这一句话,只是其中涵义,始终难以索解。
楚易心中一动,失声道:“难道这轩辕六宝所形成的神器,竟可以带着你穿梭古往今来,回到从前的大荒世界里去?”
蚩尤狂笑道:“四千春秋,刹那瞬息,九万宇宙,介子须弥。小子,这神盘飞转,天地轮回,岂止让我一个人回到四千年前?从此春秋倒转,乾坤挪移,一切仿佛没变,但又都全然不同了!”
群雄大凛,寒意遍体,待要追问,那飞盘突然金光怒爆,冲天飞起。
“轰”的一声,海浪冲天喷涌,随着那越飞越高的金盘漩涡怒转,形成一个巨大螺旋水柱。
众人大骇,纷纷飞退。
那道螺旋水柱扩散极快,霎时间便将所有人卷了进去,整个海面陡然隆起。
顷刻间浪花扑面,狂风呼啸,楚易紧紧抓住诸女,叫道:“大家抓牢,千万别冲散了!”凝神聚气,奋力冲天飞去。
但那漩涡力量之猛远远超过了人力所能承受的极限,仿佛万千山岳当头倾轧。
楚易接连冲出七道水墙,被铺天盖地的巨浪迎面一打,气血乱涌,喉中、鼻中满是腥味,分不清究竟是鲜血,还是海水……
耳畔风声怒啸,巨浪喧嚣,夹杂着无数的尖叫、悲号。接着眼前一黑,天旋地转,齐齐被卷入漩涡中央,向着深不可测的寒渊飞旋坠落。
他下意识地紧紧抓住晏小仙诸女的手腕,恐惧、绝望、悲凉……齐齐涌上心头。
远远地只听蚩尤笑声回荡,缭绕不绝:“小子,现在后悔了吗?如果早知道解救天下大劫,让我消失于世的法子只有这么一个,你还会这么做吗?”
楚易心中一震,想起那日在鲲鱼腹中与他的一番对话,反倒突然变得平定下来,纵声道:“千秋一场梦,世事一盘棋,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何独你我?既然是天意如此,又有什么后悔?若有来生,楚某一样会行善锄恶,替天布道!”
蚩尤哈哈大笑,反复道:“若有来生,若有来生!”
被他笑声一震,楚易头晕目眩,迷迷糊糊中,什么也瞧不见了,听不清了,但他紧紧抓着诸女素手,彼此十指交缠,连成一圈,心里却是说不出的喜乐安宁。
他知道,在那无边无尽的黑暗底下,将会有一个美丽而光明的未来。
这一刹那,他没来由地想起在鲲鱼腹中所看见的那段壁字。
“如果还有来生,即便天南地北,人海茫茫,我们一定会重新相遇。那时就算是天地裂,山河绝,我们也再不分开了。”
尾声 他生未卜此生休
昏昏沉沉不知过了多久,突然觉得一阵寒冷,“阿嚏!”他陡地一震,打了个喷嚏,醒转过来。
“快快快!公子醒了,公子醒了!”
“茗烟,叫你拿虎皮给公子盖上,你小子就是偷懒,现在公子着凉了,仔细你的皮!”
“紫砚,快去把佛像劈了,烧柴添火,别再让公子冻着了。”
耳边唧唧喳喳的全是叫声,他一皱眉头,睁开双眼,只见身旁篝火熊熊,几个锦衣裘帽的少年围在自己周围,满脸谄媚而又不安的笑容。
最边上跪了一个少年,手里拿着条色彩斑斓的虎皮,战战兢兢地看着自己,踌躇不决,不知道该不该给他盖上。
他睡眼惺忪,脑中混沌,还想着适才的奇怪梦境,一时间竟不知此身为谁,身在何地。
转头四顾,竟是在一个破庙之中。
外面黑漆漆的,也不知是白天还是黑夜,突然亮起一道闪电,雷声滚滚,周围雪亮一片,又迅即回归黑暗。
雨声哗哗,打在屋瓦上,淅淅沥沥地沿着檐角滴落,闪电亮起时,就像飘摇不定的珍珠帘;被寒风一刮,又飞花碎玉般地斜斜地打入。
庙殿年久失修,早已破旧不堪,大柱红漆剥落,蛀了好些虫洞。他斜斜靠在佛像底下,那尊佛像已被劈了一半,搭在篝火上,劈啪作响。
他坐起身,怔怔了片刻,皱眉道:“这是哪里?我是谁?怎么会在这里?”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个画面,失声道:“是了!我是进京赶考的福建书生,遇上雷雨,被毛驴给带到这破庙里来了!”
众少年一愣,面面相觑,突然哈哈笑了起来,你一言我一语地说道:“公子可真会说笑!福建是什么夷蛮之地,公子怎会在那里!”
“公子若想当进士,又何必进京赶考?直接让老爷给礼部打个招呼不就是了!”
“什么毛驴?公子买的马哪一匹不是西域名驹?就这庙外拴着的,随便牵上一匹,都够让那些将军眼馋的了。”
他听得更是云里雾中,脸色一沉,“一个一个慢慢说!我到底是谁?为什么会到了这里?”
被他一喝,众少年登时噤若寒蝉,只听不远处“哧”地一笑,传来一个清脆的声音:“天下都有这等糊涂虫,一觉醒来,连自己是谁都记不清了!可见这些纨绔子弟,脑满肠肥,装不下半点东西。”
众少年大怒,纷纷叫道:“臭丫头住口!敢辱骂我家公子,小心将你满门抄斩!”
他循声望去,只见殿角黑暗中还坐了三人,正中一个是位清癯挺拔的紫衣老道,八字白眉斜斜垂下,闭眼端坐,仿佛睡着了。
右边盘坐了一个冷峻挺拔的黄衣少年,背负长剑,也在闭目调息。
左边靠墙站了一个十二三岁的黄衣少女,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灵动异常,童稚未消,是个不折不扣的美人胚子,但额上偏偏贴着云母花钿,眉尾还描着斜红,妆化得老气横秋。
适才那番话便是从她口中说出来。
她格格一笑,拍着心口,道:“哎呀呀,好大的官威,吓死我啦。”
眼睛滴溜溜一转,笑嘻嘻地道:“小子,你家狗奴才不敢说你名字,那就由本姑娘告诉你好啦。你姓楚,名易,是本朝宰相楚朝禹的独生子,平日里就喜欢横行霸道,为非作歹,有个绰号叫‘楚小狐’。今天带着这帮奴才到山下打猎,射死了村民的两只鸡、一头猪,遭到天打雷劈,就躲到庙里来啦。没想到你死性不改,居然还劈了佛像当柴烧,当心一出门便被雷电打着……”
她的声音又是清脆又是响亮,任凭众少年七嘴八舌地怒骂不休,也压盖不住。
楚易怔怔地凝视着她,只觉得这张脸、这声音似曾相识,脱口道:“丫头,你长得这般眼熟,我是在梦中见过你吗?”
众少年一怔,哈哈大笑,极为淫猥暧昧。
那少女俏脸飞红,柳眉一竖,便想伸手拔背后长剑,手腕一紧,却被那黄衣少年拉住。
黄衣少年淡淡道:“楚公子,舍妹童言无忌,万莫见怪。”
楚易“咦”了一声,摇头道:“怎的这句话也这般熟悉?这位公子,莫非我也在梦中见过你吗?”
众少年相互使了个眼色,掩嘴偷笑。
黄衣少女气得脸都白了,顿足嗔道:“哥!和无赖有什么可说的,你这不是自取其辱吗?”
楚易浑然不觉,突然有些恍惚起来,环顾四周,喃喃道:“奇怪,奇怪,这些情景似曾相识,好像在哪里见过一般。像是在梦里,又像是在梦外……”
“何处是梦里?何处又是梦外?”那紫衣老道睁开眼睛,淡然道,“庄周梦蝶,黄粱一枕,人生不过一场大梦,公子又何必如此执著?”
楚易心中一震,喃喃沉吟道:“庄周梦蝶,黄粱一枕,人生不过一场大梦?”
似有所悟,眉尖一皱,抬起头道:“喂,老头儿,我家园子里奇花异草多了去了,蝴蝶没少见,可这‘庄周梦蝶’又是什么?我睡过的玉枕没有百儿也有八十,可没听说过拿黄粱作的枕头,这‘黄粱一枕’又是什么意思?”
黄衣少女一愕,格格大笑,揉着肚子喘气道:“舅舅啊,舅舅,和这‘金玉其外,黄粱其中’的草包公子说什么玄机道理?他若是能被点化,公鸡都变凤凰啦!”
紫衣老道微微一笑,起身道:“走吧。雷雨已小,那狐妖想必也该出逃了。”
黄衣少年点头起身,拉着那少女朝外走去。
少女边走边笑,出了门,还不忘回头作了个鬼脸,笑道:“大草包,有空少打猎,赶紧地看看书去吧。”
众少年义愤填膺,作势欲打,但对这三人又颇为忌惮,不敢当真动手,等他们出了庙,走得远了,才追到门口,叫道:“臭丫头,下回在京城里见着,瞧你家楚爷爷不剥了你的皮,抽了你的筋!”
楚易愣愣地站在殿内,听若罔闻,看着雨珠连串,篝火跳跃,思绪渐渐变得明白起来。
慢慢地,想起自己是谁了,想起今日如何在山脚下骑马驰骋,踩烂了村民的庄稼;如何射死了圈在院子里的肥猪和母鸡;如何被这小丫头撞见,被她训斥羞辱了一番;又是如何遇到惊雷暴雨,狼狈不堪地跑到这破庙里来躲避……
而适才那个原本瑰丽清晰的梦,此刻竟变得朦胧模糊起来,就像这混沌的暮色,逐渐看不分明了。
“公子,雷雨小了,咱们快走吧!天快黑了,再不回去,又该被老爷责罚了。”那几个童仆牵着骏马,在殿外叫唤。
楚易回过神,“哎呀”叫了一声,顿足道:“糟糕!今晚还要和爹去康王府呢!来不及了,快走,快走!”大步奔出庙殿,翻身上马,朝寺外狂奔而去。
众童仆慌忙上马追随,叫道:“山路泥泞湿滑,公子小心!”
“驾!”楚易策马扬鞭,早穿过树林,冲过斜坡,往山脚下奔去了。
乌云渐散,雨势转小,天色稍转明亮。但此时毕竟已近黄昏,暮色沉沉,山上又灰蒙蒙的满是云雾,看不分明。
楚易风驰电掣了片刻,突然瞧见一个白色之物从前方急冲而过,骏马惊嘶顿止,昂首踢蹄,险些将他从马背上掀了下来。
“畜生!山路也跑不好,养你何用!”楚易惊魂未定,抽了马儿一鞭,正想继续前冲,却瞧见一只白狐蜷缩树下,后腿上中了一支桃木袖箭。
“咦?那不是刚才那臭丫头的袖箭吗?”楚易大奇,哼了一声,怒道,“这臭丫头自己妄杀生灵,居然还敢数落我乱射村民的家猪、母鸡,真他奶奶的不要脸。”跃下马,走到白狐边,蹲下端看。
那白狐一尺来长,雪毛柔软,全身不住瑟瑟发抖,怯生生地抬起头,低声哀鸣,可怜至极。
楚易心中一跳,当头仿佛又被人敲了一棒,这景象极之眼熟,分明在哪里见过,但是细细追想,却又什么都记不起来了。
“好漂亮的狐狸!到底在哪里见过呢?”楚易喃喃自语,将它抱入怀中,手掌轻抚,白狐通体寒冷似冰,温驯地趴在他的怀里,簌簌颤栗。
楚易怜意大起,笑道:“我叫楚小狐,你是小白狐,咱们惺惺相惜,一见如故。”拉开裘衣,将它紧紧贴在胸膛,用体温烘暖。
而后握住袖箭,轻轻一抽,拔了出来,取出京城张太医亲手调治的金疮药膏,细细地涂在伤口上。
“嗯呜——”白狐黑漆漆的眼珠凝视着他,粉红色的小鼻尖蓦地轻轻颤抖起来,眼中矇眬,似乎有泪水泫然,将流未流。
楚易心中莫名地怦然一跳,突然想起腰囊内还有龙虎张天师赠送的仙丹药丸,急忙倒出几颗,用指尖捏碎了,塞入白狐的口中。
白狐温柔地呜鸣几声,像是撒娇似地往他怀里钻了钻,低着头,柔软的舌尖舔过楚易的指尖,弄得他又麻又痒,忍不住大笑失声。一连吃了三颗丹丸,白狐那寒冰似的身体才渐渐回暖。
“公子!公子!”后方马蹄声声,众童仆焦急的声音远远传来。
“小狐狸,走吧,到你哥哥家养伤去。”楚易在白狐鼻尖轻轻一吻,哈哈大笑,抱着它翻身上马,继续往山下急驰而去。
天边突然又亮起一道闪电,山林陡亮,雷声滚滚。
夜色渐渐降临了,山野荒凉漆黑,凄风冷雨。而十里之外的长安城,华灯初上,歌舞翩翩,好戏刚刚登场。
(第一部完)
后记,或者前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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