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体,缓缓走出了牢门。龙光华僵直的遗体,穿着一套整齐的解放军战士的军装,那套带着血迹的军装,疤上补疤,衣袖烂成了条条,仍然是鲜明的人民战士的服装。余新江似乎还看见,那顶军帽上缀着颗鲜红的五角星。
在他们后面,一副墨迹未干的挽联,高举了出来。挽联上面愤怒的笔写着两行出自人们肺腑的话:作千秋雄鬼死不还家楼八室出来的许云峰,默默地跟在楼七室的伙伴们身后,然后,长长的悲壮的行列,护着龙光华的遗体,缓缓向前移动……楼六室,楼五室,一间间牢房的人,依次走了出来。
每一间牢房的伙伴,都带着相同的东西:黑布褂子撕成的布条,成了男同志们佩在臂膀上的青纱;女同志们头上结着用衬衫撕成布条做的白花。悲愤的头低垂着,一个接一个,涌向牢房前的地坝。除了短促的脚步声外,没有一点声音,每个人的面孔,清晰地描绘出他们内心的无限悲愤。
狭窄的地坝,变成了悼念战友的庄严会场。
几百个战友,整齐地排列在警戒重重的地坝上。几百颗期待战斗和复仇的心,剧烈地跃动着。
监狱之花抱在孙明霞怀里。两只大大的,泪汪汪的婴儿透亮的眼睛,望着天空直转动,她还是第一次见到阳光,看见这么多疼爱着她,抚育着她的长辈的面孔。
高墙附近,牵起了一根根粗实的绳索。转眼间,上面悬挂起了一片挽联。挽联越挂越多,两幅宽大的涂写着反动标语的高墙,被密密的挽联完全遮没了。看得出来,那些都是每个牢房的同志们,用一小方一小方的草纸联结起来的。一幅幅挽联,迎着风,哗啦啦地奏着愤怒的哀乐。
挽联旁边,整齐地排列着一长列花圈。花圈的正中,都清晰地缀着“奠”字,旁边写着“×室敬献”的纸条。那些花圈,是用墙角的野草扎制成的。
院坝的正中,摆设着一张祭桌。祭桌上面,陈列着鞭炮,香,烛,祭物。写着“龙光华烈士之灵位”的灵牌,供在正中。
高墙口,敌人增加了几排机枪,正对着院坝里密集的人群。
沉默中,楼七室的战友们缓步从人群中移向祭桌,拈上一炷香,点燃了烛,香烟缭绕着……鞭炮震耳地响了起来。
祭奠的鞭炮声,惊动了幼小的乳婴。一阵阵的婴啼,冲破了沉重的气氛。人们的心更加悲愤:苦难中的孩子啊,这啼声,竟这么猛烈地震撼着人们的心!
人们垂着头,默哀着。庄严的歌声,渐渐在人丛中升起。
胜利的花朵,
在烈士的血泊中蓬勃开放。
去年今日——
满天乌云弥漫在祖国天空,
今年今日呀,
人民的军队早已飞渡黄河,扫荡着敌人的残兵败将。
不会等到明年的今天,
解放的红旗呀,
将飘扬在中国的每一寸土地,
飘扬在你的墓前,
飘扬在这黑牢的门口!
后代的人们,
将从不朽的烈士碑上,
记着你光荣庄严的名字:
中国共产党党员
人民解放军战士
——龙光华!
第十四章
明朗的太阳,在天空照耀着。正当农忙月份,才半下午时候,这座川北的小县城的集市,就渐渐冷落了。城里的街道上,空荡荡的,分外萧条。
街头巷尾,除了游动着一些“清剿指挥部”的匪兵以外,只有偶尔出现的,散市前给买主挑送柴草的农民,迈着大步,踩响街上的青石板,急匆匆地走过街头。
一大挑绿油油的鲜菜,从野外挑来,来到离城不远的一条静寂的小巷。挑菜的人换了换肩,露出一张黝黑的脸,前后看了看,走到一座半阳的黑漆门面的独院门前,叫了一声“老大爷”,不等应声就推开黑漆门,把菜挑了进去。
撂下菜担,脸色黝黑的华为揩了揩汗,看了看堂屋两边阶沿上,预作警号用的一排整齐的小花盆。直到判明没有危险以后,他才穿过院坝,进到里间。可是,他没有找到住守这院子的老大爷。
正厢房中间,摆着一张长长的条桌,桌上放着一把大茶壶。桌凳,四壁,地面都十分整洁,清爽。这地方华为来过好多次,他记得,江姐和妈妈曾坐在靠墙的两张凳子上,商谈过工作。后来,江姐就率领着一支工作队,沿嘉陵江上游向大巴山脉一带进发了。不久,从嘉陵江两岸,从大巴山脉,便传来了许许多多抗丁抗粮抗捐的消息。几天前,江姐带信说,上级要在华蓥山根据地召开扩大干部会议。后来又带信来,今天她先在这里找妈妈和几个同志,在会前交换一下情况。
江姐约定了时间,她总会准时到的。华为喝了一碗凉水,看看愈见西斜的太阳,心情却又有些烦躁不安起来。联络站的老大爷怎么老是不见回来?什么时候才能找到江姐呢?江姐还不知道情况已经发生了变化……
华为推开厢房里边的房门,一眼就看见,床上放着一个蓝布口袋。啊,江姐来过了。那口袋,正是江姐离开山区时,妈妈亲手缝好送给她的。经过日晒雨淋,蓝布已经褪色,发黄了。华为兴奋地拿起那只布袋看了又看。布袋口上,露出了两双沾满尘土的布鞋尖,华为认得,那也是江姐离开根据地时,妈妈亲手送给她的。鞋面还没有坏,可是随着江姐的千里跋涉,鞋底已补过多次,补过的地方又都磨穿了。
看见江姐的这些东西,像见着了江姐亲切的笑脸,华为放心了。也许江姐有什么急事,一回来又出去了,但她一定会回来的。也许,江姐还没有吃到东西。想着,华为打算到后面的厨房去看看。正在这时,厢房外面传来了江姐的声音。
不知什么时候,江姐已经悄悄走进院子来了。
“华为,你一个人来的吗?妈妈呢?”
“江姐,你好!妈妈没有下山。”华为边说边迎着江姐亲切的招呼,走上前去。
江姐点头微笑着,进了厢房。她鬓角上沁出的汗珠和尘土凝在一起,还没有干。
“重庆约定送来的军火,运到了吗?”
“没有。”华为赶紧汇报说:“重庆出了问题,余新江被捕了。妈妈叫我赶来接你回去!”
“余新江被捕了?”江姐吃了一惊。
这时,正是许云峰等同志被捕后不久。川北派到重庆联系运送军火的同志,按照江姐原来约定的地址去找余新江时,却发现余新江在前一天就被捕了。联系的同志无法找到地下党,也不敢久留,连夜赶回来报告情况。老太婆估计地下党最近会派人来详细说明重庆出事的经过,但她不肯坐视事态的发展,决定先把江姐接回去商量一下,以便迅速采取对策。
可是人们还不知道:徐鹏飞根据叛徒甫志高提供的线索,已经派了大批特务,赶到川北来了,领头的便是特务头目,西南特区副区长沈养斋。
听华为把情况讲完,江姐立刻把今天早上在河东听老蓝同志讲的,县城发现重庆来的便衣特务的情况,联系起来了。
她马上感到,有必要采取进一步的行动,警惕来自敌人的突然袭击。她自己更应该尽快结束城里的工作,赶回山里去,从老太婆那里直接了解更多的情况。
“啊,妈妈还叫告诉你,”华为补充着道:“情况紧急,原来约定今天在这里碰头的会议,她已经临时决定改期了。”
“哦,这就好了,”江姐早上听满脸胡须的老蓝同志在河东讲城里的情况时,还不知道出了什么问题,现在她已觉察到这里出现便衣特务,必然和重庆出事有关。虽然重庆地下党还来不及派人来说明全部情况,但是富有斗争经验的老太婆一遇风吹草动,便当机立断,是完全应该的。
“老大爷今天怎么不在家?”华为关心地问。
“华为,你来得正好,帮我一道转移联络站剩下的东西。”
原来,江姐一回到联络站,便听老大爷说,前两天曾有不明身分的人,在门口逗留。她一听,便觉得联络站应该马上转移,老大爷带着东西走后,江姐又出去观察了一下情况,才转回来处理剩下的东西。
华为立刻懂得了江姐的决定,马上找来了几根棕绳。
“这里用得太久了,容易被敌人发现。刚才我已经告诉老大爷不要回来。剩下的东西,我们带走。”江姐有些担心地说道:“情况发生了变化,我们更要提高警惕。”
华为点点头,便进里屋去收拾行李。江姐想进里屋去帮忙,华为阻止着她说:“江姐,你在路上辛苦了,休息一下吧。马上还要上山。”
华为的身影,转进里屋去了。江姐转过身,四边望望这座空旷无人的房舍。她从随身的口袋里,拿出一身蓝布旗袍换上,又梳理着自己略嫌纷乱了的头发。
华为把江姐要他带走的东西,捆在鲜菜里,江姐又从身上摸出一包文件,交给华为,要他先带走。江姐和他的装束不同,不便同行。就和他约好地方,叫他在那儿等她。华为走后,江姐又转身进去,以她特有的谨慎和细心,最后检查一下所有的房间。
几分钟以后,江姐确定没有丢失什么东西,才提起自己的布包走了出来,慢慢向黑漆大门走去。
“江姐!”
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江姐一转眼,便瞥见一个瘦长的人影,闯进门来。啊,这人是甫志高,穿着一件半旧的蓝布长袍,比送江姐上船时瘦了一些,装束也朴素了一些。
他一见到江姐,嘴角上便露出一种惊喜的笑意。
“江姐,我找了你好久。”甫志高四边望望,脸色略显慌张:“我有要事找你,这里没有外人吧?”
江姐犹豫了一下,便招呼对方走进堂屋。她不明白甫志高为什么到这里来了,更不知道他已成了叛徒。
“支援农村工作委员会派我秘密送来一批军火,要马上派人去下货,最好你也去检查一下。”
江姐沉默地听着,看看甫志高,没有答话。
“老许同志亲自派我送来的,余新江病了。”
“余新江病了?”江姐审慎地问。同时,她注视着对方回避躲闪的眼睛。
“他患了斑疹伤寒,进医院好久了。还没有脱离危险期。”
“唔……老许有信给我吗?”
“他怕路上不安全,没有写信,叫我口头汇报。”
“重庆最近的情况如何?”江姐忽然问。
“你离开重庆以后,各方面工作变化很大。”甫志高笑嘻嘻地回答着,仿佛他对情况十分了解,江姐想要知道的事,他都说得出来。“群众运动热火朝天,前些时候各厂举行五一联合大罢工,声势大极了,弄得敌人一筹莫展,毫无办法。”
“最近有同志被捕吗?”江姐打断了他的话。
“没有。”甫志高故作镇定地回答,并且反问:“你从哪里听到这样奇怪的消息?连我住在重庆都不知道,这完全是谣言!”
“哦——”江姐淡淡地说:“没有人被捕?我还担心同志们的安全嘞。”江姐又随口问道:“你怎么知道我住在这里?”
“老许亲口告诉我的呀!”
江姐问着,心里却在盘算,这处联络站的地址,是许云峰不知道的。李敬原知道这处地点,但甫志高和李敬原没有任何联系。她立刻联想起老大爷说的,前两天有人在附近逗留的情况,以及甫志高说余新江生病的假话。
“哦,你吃饭了吗?”
“不,工作要紧。”甫志高又急切地提出要求:“江姐,车上的同志们正等着我们的人去搬运哩!”
“好。”江姐应声道:“不过这里没有人手,麻烦你到根据地走一趟吧。”说着,她找出纸笔,一边写着纸条,一边说道:“你把这封信送上华蓥山,山上便会立刻派人来运军火。”
“上山的路,我不熟……”甫志高嗫嚅着,不敢接江姐递给他的纸条。
“你不是本地人吗?出城去一条大路,就上山了。”江姐心里已经完全明白了自己的危险处境。
“不过,”甫志高狡辩道:“新来乍到,我的行动容易引起注意。”
江姐不再勉强对方。这时,她只想着出门不久的华为,应该等他走得更远才好。
“江姐,你还是去检查一下运来的军火吧。”
“你等一下。”江姐走到旁边,拿起梳子静静地重新梳理她的短发。在这时候,她还想找个脱身的机会。可是她发现,敞开的黑漆大门外,已出现了几个陌生的人影。
甫志高心神不宁地在堂屋里走来走去。
“江姐!”
江姐没有理睬。甫志高又在室内踱上几步,用充满了感慨的声音说道:“这一次回到川北,我感到变化真大,到处在抗丁抗粮,到处有民变武装。江姐,你们在这里工作得真好,群众这样高的觉悟,搞得敌人日夜惊惶,听说华蓥山纵队现在牵制了敌人不少的军队,真是了不起……”
说着话,甫志高斜眼瞟了一下,江姐仍旧默然坐着,脸上毫无表情。他又把话题一转,十分诚恳地娓娓动听地谈起来。这时,便衣特务已经守在门边了。
“江姐,我真感谢你的帮助。你在重庆临走时教诲我的话,至今我也不敢忘怀。我一定永远遵循你的教导,为无产阶级光荣伟大的不朽事业献身……我记得,那时我们说过,胜利就要来了,雾散云开,阳光普照大地!可是真没有想到,我们敬爱的老彭同志,竟在胜利前夕,永远和我们分别了。江姐,我心里真是悲痛……”
“住嘴!”江姐脸色一变,鄙视着甫志高,知道脱身已不可能,华为已经走远,便不再和叛徒周旋,厉声问:“你到底来干什么?”
“你——”甫志高猛然后退一步,眼珠转了转,又露出伪装的奸笑,迎向前来。“我送军火来的呀!”
“你想骗谁?”
“老许亲自叫我来的。”
“老许根本不知道这个地址。”江姐一挺身,昂然站在甫志高面前。“你想搞什么鬼?”
“我好意来看你,请不要误会。”甫志高强自辩解着,一步步退向墙角。
“原来是你带领便衣特务……”江姐盯着甫志高陡然变色的脸,她缓缓地,但是斩钉截铁地说出几个清清楚楚的字:“无耻的——叛徒!”
“叛徒?我叫叛徒?”甫志高咬咬牙,阴森地冷笑着。干瘪的嘴脸,现出凌厉的凶相,一再后退的脚跟突然立定,声音迅速一变:“党给了我什么好处?凭什么要我为你们卖命?
哼!一天到晚担惊受怕,还要装出笑脸忍受无尽的批评指责!
许云峰,成岗……还有你,哪次见面不是斗争,斗争!……
可是现在,老实告诉你,我是专员了,军统局的中校专员!“
“住嘴!”
“哼!我要抓完……”叛徒一步步逼上前来,“为了找你,我吃尽了苦头,现在,你,你再教训我吧!”他伸手一摸,乌黑的手枪,突然对准江姐的心窝。“举起手来!江雪琴,我今天到底找到了你!”
江姐轻蔑地瞟了一下枪管,她抬起头,冷冷地对着叛徒狰狞卑劣的嘴脸,昂然命令道:“开枪吧!”
叛徒一愣,仓皇地朝后退了一步。江姐立刻迈步向前,一步,又一步,把紧握手枪的叛徒逼到墙角。江姐站定脚跟,慢慢抬起手来,目光冷冷地逼视着不敢回视的叛徒,对准那副肮脏的嘴脸,清脆地赏了一记耳光。
一群便衣特务,冲进门来,惶惑地张望着。叛徒躲在屋角,一手握枪,一手捧住热辣辣的瘦脸发怔。
江姐不再说话,伸手披拂了一下自己的衣襟,凛然跨出堂屋,迈开脚步,径直朝洞开的黑漆大门走去……
盛夏的田野,一片诱人的景色。
在一阵急骤的阵雨之后,和火红的太阳争艳的是条光芒万丈的彩虹,彩虹从华蓥山凌空而起,弯向远方的天空。
彩虹辉映着湛蓝的晴空,阵阵凉风吹来,美丽的嘉陵江两岸,风光更加动人。
一乘张着白布篷的滑竿,带着雨迹,一闪一闪地渐渐走近了。
高高的白塔尖插在碧空里,白云轻轻飘动,给人以一种平和、宁静的感觉。坐在滑竿上的老太婆,却感觉不到这些。
在她平静的脸色掩盖下,深藏着内心的焦虑:在这次行动中,可能遇到什么事呢?能够把江姐抢救出来么?掌握的情报是否可靠呢?滑竿均匀地闪动着,发出“叽卡、叽卡”的响声,这种单调的轻快的声音,无法解除她内心的焦躁与悲痛,要是江姐有了三长两短,怎样对得起党,对得起无数战友和死去的老彭啊!一想到江姐,她感到无穷的责任和内疚。回想起江姐温和坚定的笑容,回想起和江姐在一起的日日夜夜,她禁不住心痛难忍……
滑竿的移动变慢了。
抬滑竿的是两个青年狙击队员——其中一个是华为。他们走到河边,停住了脚步。前面是一道大石桥,联通
本文每页显示
6000字 共
57页 当前第
25页
首页 上一页 ← 25/57 →
下一页 尾页 转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