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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末,我走了,成岗,再见。”对方勉强说完最后一句。
“怎么?就这样算结束了?”旁边出现了特务的声音。
“注射剂的作用过去了。他睡着了。这一次,只能得到这些完全可靠的材料!”
“再给他打一针!”
“过量注射这种‘诚实注射剂’,会引起某些器官的抵抗,反而降低效果。Doctor,你不是这样讲授的吗?”
“It‘strue!”(是那样的!)
“这次注射效果良好,他讲了很多材料,从中可以分析出宝贵的情报。”
“他连半个地址也没有讲!”
“Silence!”(雅静!)
干瘪的嗓子提高了音量,不满地制止着令人难堪的,而且不谨慎的谈话。
恍惚中,成岗微微感到手臂肌肉有点肿胀。他用力睁开眼睛,便看见那黄麻头发正靠在他胸前,外国人又在给自己打针。
敌人又动手了?成岗有点惊诧,但立刻就镇定了。不管敌人怎样打针,他反正不讲话。
他的手臂出现了感觉……
“美国大夫给他注射镇静剂……否则他会昏迷……”是那老鼠眼睛在对特务解释,成群特务的影子,渐渐消失在门外。
成岗头脑中冰凉的感觉正在减弱……
成岗渐渐清醒过来,冷冷地怒视着那个黄麻头发的美国人。
“你对Penieillin发生过敏性反应。”老鼠眼睛闪着狡诈的光。“这种特殊现象,在国际医学界也是极少的病例,可能是你受刑过多,心脏衰弱……要不是美国大夫抢救及时,在休克中你随时可能停止呼吸。Doctor的高超技术和丰富经验,发挥了起死回生的作用!”
成岗满怀怒气,掉过头望着那已经拉开布幔的玻璃窗外的松林。那个美国医生,早已被成岗的目光逼到药物柜旁边,像被当场抓住的强盗,这时正在狼狈地调配药物。
“人在昏迷中,常常出现幻觉……你刚才看见什么幻象吗?喂,你看见了什么?”
“我什么也没有看见!”成岗怒吼起来:“除了在光天化日之下不敢露面的妖魔鬼怪!”
“Youfeelbetter?”(你觉得好一点了吗?)
灰蓝眼睛尴尬地微笑着,把一大包药棉和纱布包好的碘酒、红药水等递给成岗。
“Doctor十分同情你的遭遇。”老鼠眼睛赶快接过美国人送来的药物,薄嘴唇张合着:“他完全是义务地为你诊疗,并且免费赠送药品。这真是一种伟大崇高的人道主义!”
成岗按捺不住内心的极度愤怒,想猛然截断那唠叨的声音,痛斥这班美蒋野兽。但他突然又厌恶地不想开口,和这些刽子手争吵,无异于对牛弹琴,徒然耗费精力。他终于咬紧牙关,迸出一句冷冷的话:“告诉他,我永远不会忘记这种最卑鄙无耻的‘人道主义’!”
第二十章
最严格地执行着秘密工作原则,刘思扬作为成岗的助手,参加了集体的活动。
天气十分美好,和他的心情一样,像春风吹散层层密云,那张小小的纸条,完全解除了刘思扬心中的忧悒,现在,刘思扬胸怀舒畅地投入了新的战斗。
他站在窗前,把头伸在两条冰凉的铁栏杆中间,注意地了望着,丝毫没有感觉到铁栏杆的僵硬和冰冷。初次参加白公馆集中营里的秘密斗争,也许过分紧张了些,他不能抑制自己激动的心跳。
那张小小的纸条,出现在昨天。当放风的时候,成岗推说脚痛,独自留在牢房里,用破布缠他的脚镣;脚镣太重,脚胫已经被铁箍磨破了,又红又肿,不缠上布条走不动路。那天特务送的一大包药,早已被成岗丢到铁窗外面,根本没有用过。不过,刘思扬并不完全相信成岗要独自留在牢房的理由。他一定有什么秘密,要避开人干!刘思扬不愉快地想:成岗真是个多疑的人,连自己的同志也不信任。放风之后,刘思扬怀着委屈的心情,勉强踱回这间仿佛只属于成岗的牢房,低着头,掩上了门。他迟疑地慢慢转过身来,突然,发现面对着自己的,竟是一双友好而信任的眼睛;这种同志式的眼光,正是他一直期待着的。这种眼光,只能在朝夕相处,深深了解的可靠的同志之间才能得到。刘思扬没有想到他能这样轻易地在短短的时间里,就得到了解。
成岗已经变成另外一个人了。他的脸色年轻而热情,那种冷涩的眼光,完全消失了。他微笑着递给刘思扬一张纸条,用压低了的、激动的声音说道:“这是楼下送来的。”
刘思扬接过来一张小纸条,是谁写来的?写着什么?他听得见自己的心在跳。展开纸条,他看见几个用铅笔写的仿宋字:“来人可靠。”
啊!终子承认了自己。刘思扬兴奋地问:“是一个姓齐的同志写来的?”
“对,齐晓轩同志。”
“啊,我有个口信要带给他!”
“能带到。”成岗点头笑道:“我们先谈谈……”
把纸条揉成小团,吞了下去,刘思扬这时心里的兴奋和激动,简直无法形容。他终于在这里,在这表面上静如死水的魔窟里,找到了集体,找到了自己的同志。他的心里洋溢着刚入党时,最强烈地感觉到的那种巨大的温暖。
“成岗!”刘思扬忍不住叫了一声,“你知道吗,我们俩早就是朋友,早就通过信的。”
“啊——你是?”
“就是我。‘致以革命的敬礼!’”
“啊!‘紧紧地握你的手!’”
两个战友,紧紧地拥抱在一起,两颗赤热的心,火一样地温暖……
此刻,在他后面,成岗背着窗口,手里捏着一小截铅笔,正专心一意地写。过去,成岗一个人干,他只能断断续续,边写边用耳朵放哨,提防那些可能突然出现的危险;他只能拿自己的背,去遮住手腕轻微的动作……现在,情况变了,两个人干,比过去方便得多了。虽然成岗的双手在前两天又被敌人加上了一副冰冷的美国手铐。成岗今天要写的东西很多,从刘思扬来到以后,他已经谨慎地停止工作了许多日子。刘思扬曾把小余送的金星牌钢笔拿了出来,要成岗用,成岗没有接受。他说:“用钢笔太打眼,这里都是用铅笔来写。我用的这半截变色铅笔,还是罗世文、车耀先他们生前用过的……”
一个影子在楼梯口晃动,有人上楼来了。刘思扬转眼望着山峰,口里轻轻地吹起一阵鸟叫般的口哨。
一颗圆圆的头露出来了。刘思扬一看,正是那天和他说过话的,成岗没醒时,到牢门口来探望过的小孩。他一直记得小孩那句判断准确的话:“你在渣滓洞起码关过大半年!”刘思扬对这小孩很感兴趣,注意着这个受着特殊优待的小孩的行动。
“小萝卜头!你上课来了?”
是个经常站在楼口的看守特务在喊,那小孩就叫小萝卜头。
厚实的墙,遮住了刘思扬的视线,他只听见一些不很清楚的对话。
“小萝卜头,你想不想和谈成功,释放你们?”
“和谈?那是假的!报上都登了地址,杨伯伯还是没有放。”
“嘿,二天你爸爸出去了,做了大官,你就不叫小萝卜头了。”
“那,我叫啥?”
“那时你叫宋——振中,宋少爷!”
“我不叫少爷!”
“…………”
刘思扬听着孩子渐渐远去的脚步声,不由得又陷入了深思。他已经听成岗谈过:小萝卜头的爸爸就是杨虎城将军的秘书,原来西安《西北文化日报》社长宋绮云。国民党秘密囚禁杨将军之后,又逮捕了宋绮云夫妇。那时,小萝卜头还是个才出世的乳婴,也给带进了监狱。最初,关在息烽集中营。抗战胜利以后,又被押到白公馆,一家人住在一间潮湿的地下牢房里。宋绮云在地牢里关得太久,身体十分衰弱,无力教育自己的爱儿。小萝卜头六岁时,宋绮云曾经请求特务让孩子出去念书。特务不同意,怕孩子出去泄露了魔窟的秘密。后来,特务勉强答应让小萝卜头每天到楼上读书,由黄以声将军担任老师。黄将军教孩子识字、读书,教给他礼貌和正直。每天上午,学语文和算术,下午是俄文和绘画。在小萝卜头九岁生日那天,黄将军送了一盒水彩颜料给孩子。此后,小萝卜头的练习本,变得花花绿绿地涂满了各种颜色。
成岗还讲过:在到过苏联的黄将军的教导下,小萝卜头早就学会了俄文。遇到特务监视时,一老一少,就用俄文会话。不懂俄文的特务,干着急,没有办法。孩子的记忆力很好,字典上的字都能认能写,还能讲解,有时,还拿那本袖珍字典上的古僻字来考问白公馆里的成人哩。
山上的鸟叫,又唤醒了他。刘思扬抬起头,望见几只黄色的鸟,象画眉,互相追逐着,扑到颤袅的树枝上,扇动美丽的翅膀,吱吱地叫着,又一齐飞向远方。多自由的鸟儿啊,刘思扬忍不住羡慕起来。
身后,铁镣锵锵地响,刘思扬没有回头。但他感觉得到,成岗又坐了起来,重新用短短的变色铅笔,在薄纸上写字。刘思扬不敢多想,他的任务是监视窗口,监视可能出现的敌人。
这时候,只要他轻轻地咳嗽两声,发出信号,成岗就会在一瞬间,把那些写着密密字迹的纸片,塞进嘴里去。
成岗写的是流利而工整的仿宋字。正像过去编印《挺进报》一样,他的字写得很熟练。
最初,当他把《挺进报》白宫①版第一期送下楼去时,楼下就要成岗坚持用仿宋字来写,并且只用变色铅笔,不能更改。当时,成岗虽然不完全理解一定用仿宋字和变色铅笔的理由,但他执行了这个指示。在这一期上,他写了许多重要的内容,那是刘思扬带进来的淮海战役胜利的消息,天津、北平解放的消息,中共关于和谈条件的八条二十四款……过去,由于消息缺乏,成岗只能把自己编印《挺进报》的材料,在集中营里重复一次……叫刘思扬惊异的也正是这个,那些无休止的毒刑拷打,能损害一个人的健康,却丝毫不能影响成岗顽强的记忆能力。
①关在白公馆集中营里的同志们,称白公馆为“白宫”。
读完成岗写的《挺进报》以后,刘思扬兴奋地提出了一个建议:“成岗,我觉得应该在刊头上写上‘挺进报’几个字,这才意味着党,意味着战斗。”
“不。”
“为什么?”
“楼下不同意。”
楼下?谁不同意?是齐晓轩么?为什么不同意用地下党的《挺进报》几个战斗的字?刘思扬深深地感到诧异和遗憾。
“我原来也用刊头,还有期数和出版月日……但只用了一次,楼下就来信警告说,这里斗争条件特殊,不能有任何疏忽,不能用刊头,以免万一被敌人发现了,马上就能从刊头、期数、月日上发现我们的活动……”
刘思扬猛然得到一个鲜明的印象:这里,有一群坚强而谨慎的人,有着比他,一个新来的人更多,更深远,也更老练的考虑。
刘思扬走到窗前,想用点什么来表露自己的心情,写几句诗,或者唱一首歌?素常在情感激荡的瞬间自然流露的诗句,没有像泉水样源源流出,他的心,在谨慎有力的集体中沉醉了。阳光温暖地照耀着他的脸,照耀着他紧紧抓住窗口铁栏的双手,也深深地照在他的心上。
成岗正在做另一件事。他把《挺进报》折成小小的纸条,系在一根细麻绳上。这根麻绳,从靠近小窗口铁皮水管的盛水槽里放了下去,过不了多久,悬在绳上的纸条,就会被楼下的人取去。他把麻绳的一头挂在水槽深处。这条秘密的孔道,在白公馆里,已经存在多年,敌人从未发现。狡猾的敌人从来没有想过,天天都看得见的,用来积汇和导走雨水的水槽和水管,竟是楼上楼下常用的一条最安全的秘密通路。
快到吃饭的时候了。刘思扬看见楼梯边那道通向墙外的侧门,轻轻地开了。两桶稀饭被挑进集中营来。挑饭的人似乎不是每天送饭的那个态度善良的厨工,换了个满头白发的老人。
过了一阵,早饭送到刘思扬站着的铁窗口。他仔细看了一眼,送饭的人,深陷的双颊上,长满了胡须,毛茸茸的,像个刺猬。这正是前些日子里,沿着墙边跑步的癫癫疒间疒间的疯子。刘思扬对这个疯癫老头的印象很不好,他送的饭也比过去少。
疯子走了。看守特务又和小萝卜头出现在走廊上。
小萝卜头大概刚才下课。他把每天读的书放在楼栏杆旁,双手抓住比他还高半头的楼栏杆,踮起脚跟,看白公馆墙外的群山。
“你说,山那边是啥地方?”孩子问看守特务。
“磁器口。”
“磁器口我去耍过一回。”小萝卜头又问特务:“不是近处的山,我说的是那边,白云底下的山那边呀!”
“北方。”
“啊,爸爸说,我们家在北方!”
小萝卜头刚刚转回头,要说什么,突然又被什么新事物吸引住了。他追着,跑着,直跑到刘思扬靠近的铁窗附近,不住地挥着小手,叫着。
“哟,你看!”
一只长着光亮的翠绿翅膀的小虫,越过栏杆,飞到走廊上来。虫子的头上,长着一块美丽的透明的薄壳,像小姑娘披上了薄薄的蝉翼般的纱巾。这虫子纤细而温柔,透过薄壳还可以看见它红珠子似的小眼睛。入春以来,这种虫子很多,常常撞进铁窗,陪伴着长年没有呼吸过自由空气的人们。
又飞来一只,它们并排在一起,故意在人面前骄傲地爬着。
“哟,多好看的小虫!”小萝卜头尖叫了起来,伸手捉住了一只。当他去捉第二只时,它张开翠绿的翅膀飞走了。
小萝卜头两手轻轻捧着那只虫子,惟恐伤害了它。刘思扬摸了摸口袋,摸出一只偶然带来的,被特务没收了火柴的空火柴盒,丢出铁窗,送给小萝卜头。小萝卜头打开火柴盒,把虫子放了进去。他正要关上盒子的时候,突然瞥见那只虫子,在盒子里不安地爬动。啊,它失去了自由。小萝卜头若有所思地停住了手。他把盒子重新打开,轻声说道:“飞吧,你飞呀!”
虫子终于轻轻扇动翅膀,飞起来,缓缓飞出栏杆,一会儿就看不见了。小萝卜头高兴地拍着手叫:“飞了,飞了,它坐飞机回家去了!”
回过头来,小萝卜头把火柴盒还给铁窗里的刘思扬。
“解放了,我们也坐飞机回去!”
漆黑的夜,连星光也照不进地下牢房的铁窗。小萝卜头蜷曲在床头,早已进入梦乡。
……小萝卜头觉得自己在公路上走着,特务看守员正把他带进城去,就像抗战胜利那年,有一天带他到磁器口街上买菜一样。走了好久好久,才到了城边。小萝卜头从来没有进过城,他只是在读书的时候,学到了“城”字。黄伯伯告诉过他,城很大,城里有许多人,还有街。小萝卜头看见城渐渐近了,那个城真大,墙很高,还有城门:两扇厚实的铁签子门。
城墙上面有电网,电网烧得红红的,很是吓人。带他的特务把派司①给守城的兵看过,他们就钻进城去。那道城门好深,黑黝黝的,就像地洞。进了城门,他们到了街上。
①指特务用的特别通行证。
街道和白公馆楼下牢房之间的巷道一样,窄窄的,街上排列着特务。但是城里的街到底不是牢里的巷道,上面没有天花板,可以看得见天。街的两边一长串一长串的房间,都有门,门也是用铁条子钉起来的,中间有个方洞,可以伸出头来。街上的人很多,挤来挤去都在散步,他们的衣服上也有蓝色的“A”形符号。小萝卜头正在奇怪,为什么城里的人也穿着白公馆的囚服呢?
“抓人呐!抓人呐!”
小萝卜头听见有人在喊。他一看,街上的人都没有了。街两边的门也一齐锁上了,锁又大又亮。城里的人,都从门洞里伸出头来,望着天。小萝卜头抬头一望,天上蓝蓝的没有云,只有几只鹰在盘旋。突然,鹰扑下来了。唉呀,不是鹰,是特务长了翅膀!他们在街道上,比箭还快地飞来飞去,往地上投下一道道黑色的暗影。突然,一个特务扑下来,一伸手——手上的爪子又钩又尖,从门洞里抓了一个人出来。小萝卜头看见那个人的眼珠一下子掉出来了,大大的眼珠,黑白分明,落在地上滚了一阵,突然停住,死死地盯着他。小萝卜头忽然害怕了,心里通通直跳,不禁恐怖地狂喊起来:“妈妈!妈妈!”
紧紧地抱住妈妈,小萝卜头从噩梦中吓醒转来,浑身冷汗。妈妈轻轻地拍着他,过了好久,他才又渐渐睡去……
微弱的光线,从石墙上的小窗口透进房间,地下牢房厚厚的墙外已经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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