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怜虫。“几声枪响,就吓疯了!他能帮我们送信?这个人绝对不可靠!”
“我们观察了几年……”齐晓轩谨慎地深思着。“没有发现他有什么异常的表现。”
“他被捕前是否党员?”
“查不出来……”
成岗觉得,老齐的话更加证实了自己平时的看法,便毫不犹豫地进一步说道:“我看他一定是个普通群众,敌人没弄清楚,误捉来的,绝对不能把党的机要任务交给他。”
“你的根据?”
“在特殊条件下,尽管一个人也可以战斗,但是,任何人决不会认为孤军奋战有什么可取。对我们来说,最痛苦的莫过于和党失去联系。我曾经尝过这种滋味。中共办事处撤退了以后,老许没来接上关系时,那一个多月,真是度日如年。
华子良被捕已经整整十五年了,然而,大家看到的是,他和谁都没有联系,也从来不想和谁联系。甚至,直到现在,解放军即将向西南进军的前夕,他也并不想和谁联系。“
“还有什么根据?”
“他一直疯疯癫癫,行动反常。”
“你认为他的行为反常?”
“为了蒙蔽敌人,我们的人可以忍辱负重。”成岗断然地说。“但是他,当老厨工遭枪杀,胡浩受毒打,大家非常难过的时候,他仍然那么冷酷,毫无同情心!不,他和我们的思想感情完全不同,毫无共同之处。”
“成岗,”齐晓轩摇摇头,他有不同的看法:“我觉得……”
楼板外面传来一阵诵诗的洪亮声音。成岗脸色一变,他听出,这是危险的警号。
“老齐,你躲一下!”
成岗抓起一块石头,准备着。黑暗的瓦砾堆,亮了一下,楼板被揭开了。一个满头白发的人,突然出现在成岗面前。微光中,看得见他满脸刺猬一样的胡须,一对眼睛,在黑暗中闪闪发光。
“华子良!”成岗心里一惊,立刻扑上前去,要除掉这个不该出现的人。
“慢着。”华子良迎着扑上前来的成岗,挥了挥手,疯疯癫癫的神经质,从他身上一扫而光,他露出被拔光了牙齿的牙龈笑了一下,明亮的眼睛转向齐晓轩:“我有事情找你。”
“你找老齐?”成岗一把抓住华子良,想卡他的脖子。
“等一等。”齐晓轩在旁边轻声招呼。成岗转头一看,正碰上老齐的目光。齐晓轩点了点头,示意成岗松手。
“你是什么人?”
迎着老齐的问话,华子良上前一步,不慌不忙地说:“共产党员。”
“为什么到这里来?”
“党需要我现在发挥作用。”
“你找谁?”
“特支书记齐晓轩同志。”
“谁告诉你的?”
“罗世文同志。”
“什么时候?”
“1946年8月18日。罗世文、车耀先牺牲那天,我陪杀场的时候。”华子良冷静地回答着:“十五年前,我是华蓥山根据地党委书记。省委书记罗世文同志,是我的上级。
可是在敌人面前,我只是个嫌疑分子。在去刑场的路上,罗世文同志估计到敌人押我去,只是陪杀场,为的是再考察一下我到底是不是共产党员。因此,他指示我伪装疯癫,长期隐蔽,欺骗敌人。枪声一响,我就变成了疯子。“
成岗紧捏着的手松开了。齐晓轩继续问道:“为什么现在才来联系?”
“省委书记给了我特殊任务,非到必要时刻,不准和任何人发生关系。”
“如果我不在了,你怎么办?”
“你牺牲后,找继任书记老袁同志。”
“你的任务?”
“让敌人确信我神经失常。然后,第一,与地下党建立联系;第二,完成越狱突围任务。”
成岗激动地望着华子良,面前这位多年来伪装疯癫的人,真是深谋远虑,卧薪尝胆,善于长期坚持斗争的老同志。
齐晓轩突然提出新的问题:“你的联络口号?”
华子良应声答道:“让我们迎接这个伟大的日子吧!”
一听见这个口号,齐晓轩的眼睛突然潮湿了。这口号,正是罗世文同志牺牲前夕,指定他担任特支书记时,告诉他和老袁的。这口号是从当时地下党秘密送来的《论联合政府》中,摘选下来的最后一句。为了在这复杂困难的绝境里,保护党的最大利益,华子良正确地执行了上级的指示,长期未和组织联系,是完全可以理解的。这种忍辱负重的毅力和胆识,多么可贵!
“同志,你来得太好了!好多年来,你不停地练习跑步,你一直在作越狱的准备。”
华子良紧握着齐晓轩伸给他的手说:“我知道你和老袁,几年来一直注意着我。可是,直到现在,我才有了和地下党建立联系的条件……”华子良摸出一张折叠起来的纸,交给齐晓轩说:“这是地窖里的同志给党的信。”
“你和地窖里的同志联系上了!”齐晓轩沉毅的声音里,也带着稀有的激动。“他是谁?”
“许云峰。”
“老许!”一瞬间,成岗惊喜交集了。“他关在地牢里?”
华子良微微地点了点头。
齐晓轩没有马上拆开许云峰的来信,却对着华子良问:“此刻,你需要什么?”
“地址。”
齐晓轩转眼看看成岗。成岗立刻低声说道:“林森路三一八号,安平人寿保险公司。”
一片漆黑的地窖里,冰冷潮湿,层层岩块和巨石,堵绝了阳光、空气和一切人间的声响,恰似一口密封了的棺材,深埋在阴暗的地底。成年累月,只有那缓慢得无法察觉的浸水,从石缝中渗出,不时地带着单调微弱的滴答声,落进这无人知晓的洞穴。
在这使人绝望的,秘不可知的活棺材里,许云峰已经被“埋葬”了许多日月。可是,尽管与世隔绝,他的光辉的名字却从未被人遗忘,不论是自己的同志,或者敌人。即使白公馆的战友们长期不知道他的姓名,但只要一提到“地窖里的同志”——每天一次的送饭,证明他仍然顽强地活着——人们心头便充满庄严崇敬的感情。只有最坚贞的战士,才使敌人如此害怕:不敢公布他的姓名;不敢让他和任何人见面;关进布满高墙电网的集中营里,敌人也还不能放心。
没有白天,没有夜晚,漫长的时间,一秒一分地在黑暗中逝去。许云峰从昏迷中醒来到现在,已经好几个月了。无边的黑暗,与世隔离的孤独,一直困扰着他。没有战友,没有任何战斗的条件,甚至,很长时间,连自己被囚在什么地方和经过了多少日子,也不知道。可是,他却清楚地记得:离开渣滓洞那天,正是1949年元旦,狂热的庆祝胜利的联欢场面,永远比后来再次遭受的毒刑拷打,更能留下色彩鲜明的记忆,并且激励着他独自战斗。
在这无声的、阴暗的地窖里,他有了许多时间来沉思默想。他想过去,也想将来。想到自己怎样从一个受尽迫害的工人,变成一个革命者;想到党,想到在延安学习时住过的窑洞,和第一次见到毛主席时的激动。也想到即将到来的胜利,和胜利后建设社会主义的壮丽事业。但他想得更多的,还是当前的战斗,艰苦复杂的战斗……
为了熟悉战斗的环境,他仔细摸索过这地窖里的每一块石头,反复设想过有关这里的一切。现在,这间地窖的每一个角落,他都完全熟悉了。在黑暗中长期生活,触觉和听觉渐渐代替了视觉,使他能“看见”黑暗中的环境。这地窖不算小,过去也许关过很多不屈的人。
当他有一次从腐朽潮湿的稻草堆里,摸到一副锈蚀了的脚镣时,他更肯定了自己的估计。那副早已锈坏了的铁镣,有着明显的在石棱上磨损折断的痕迹。这里,曾经发生过人所不知的战斗。一种亲切的感觉,像阳光一样,照亮了这战斗的环境。
地窖,也许是敌人认为最“安全”的地方,没有特务来日夜看守。许云峰一开始就觉得:对敌人的这种疏忽、若不充分利用,那是一种软弱和错误。世界上没有奇迹,但是坚定顽强的战士,却可以做出常人认为无法做到的事。能不能在这毫无希望的地底,挖出一条脱险的通道呢?这个大胆的想法,看来几乎是不可能的,但他却有决心试一试。虽然他不知道四壁的岩石之外,还有什么更多的障碍?在黑暗中,他反复探测着这地窖的位置,他坐在稻草堆上,朝着进入地窖的铁门,久久地思索。脚下,是整块的岩层,谁也无法挖透,右面,峭立着的也是凸凹不平的岩墙,背后,和右墙相连的岩石,向下倾斜,到接近左壁的地方,便没入地下,变成地面的岩层,而对面和左壁,却没有岩壁,全是用不太整齐的条石砌成的。
这就清楚地说明了地窖是傍岩修建的,从对面和左面,都有可能找到出路。可是对面有着铁门,那是敌人进出的隧道,剩下来的,只有左面的石墙,是唯一可以尝试的方向。不过,他不知道,在左面的条石墙壁之外,会是什么地方?也不知道那条石砌成的墙壁是单层的还是多层的。
许云峰在左面的石墙上反复探索,终于找到了一处条石接缝较宽的地方,那是在靠近墙脚的角落,从左面数过去的第三块条石。他用手指在接缝间用力挖了一下,湿润的石灰粉屑掉下了一点。新的发现,给他很大的启示,他拿定了主意。
许多日子过去了,他的手指早已磨破,滴着鲜血,但他没有停止过挖掘。石灰的接缝,愈挖得深,他的进度愈慢。脚镣手铐妨碍着他的动作,那狭窄的接缝也使他难于伸手进去。
困难,但是困难不能使他停止这场特殊的战斗。
他确信自己被囚的地方,必然是中美合作所内的一处集中营,也许,正是敌人威胁地宣布过的那座“魔窟”白公馆?
不管是什么地方,被囚禁的决不止自己一人。不断挖掘的这条通道,不仅可以自己使用,还以可给更多的战友使用。如果可能,他宁肯自己不用,也要为将来战友们的越狱,准备一条备用的通道。愚蠢的敌人,将他囚禁在这样的地方,对他来说,真是意想不到的幸运。
虽然他并不知道,挖开第一块条石之后,还会遇到什么障碍。
从拾得的那副锈蚀了的铁镣上,他取下了半截铁箍,当作挖掘的工具。渴望着为战友们贡献一分力量的愿望,使他永不停息,尽力挖掘着。
每天,他只有很短的时间停止工作,那就是当满面胡须、身穿囚服的白发老头,送饭进来的时候。神经质的老头,每次总是目不转睛地望着自己,一言不发。奇怪的是,他每次进来开亮了狱灯,出去时常常忘记关上。许云峰不知道他是无意的疏忽,还是有意让自己多接触一点稀有的光线?
此刻,什么都清楚了,许云峰心里从来没有过像现在这样的高兴。昨天,他已和送饭来的华子良接上了关系。成岗在这里,刘思扬在这里,还有许许多多不认识的,然而互相深深了解的战友在这里,他再也不感到孤独的了。许云峰在激动中给白公馆党组织写了一封短信,由华子良带了出去。被捕以前,他便知道白公馆有党的组织——特支。因为很早以前,白公馆便和市委有秘密的,不很经常的联系。可是,他不知道原有的联系已经中断,新的联系尚待建立。这里的一切情况,他正等待着党组织在回信中告诉他。
许云峰斜躺在腐朽发霉的稻草堆里,手里用半截铁箍不断地挖掘,心里却展现着明朗宽广的远景:为党保存力量,这是监狱党组织的重大责任,在中美合作所里,除了越狱,没有任何生还的可能,这是他早就想过的了。在渣滓洞时,他和老大哥秘密地交换过意见。可是他最担心的是:重庆是个交通方便,军警密布的大城市,中美合作所更是美蒋特务的大本营,过早的行动,只会遭到敌人的强力镇压。因此,越狱的时机,必须认真选择,他觉得,最好的时机是在解放前夕,解放军重兵压境,敌人张皇失措,首尾不能相顾的时候。
但是这样的时机,是不容易掌握的,过早不行,过晚又有遭受敌人溃逃前的有计划屠杀的危险。而且,仅仅有了越狱时机的选择,还不能保证胜利。渣滓洞和白公馆的越狱,应该同时动作,应该得到地下党武装的支援,只有在内应外合的条件下,才能为党保存更多的战友。因此,整个越狱计划,不仅要由监狱党组织提出,并且须经地下党审查批准,组织力量,作好全面的准备。许云峰反复地考虑过,要在美蒋特务最大的集中营里实现越狱,决不是轻而易举的事,更不能随便冒险,打草惊蛇;而且,计划中的每一个环节,都不是容易实现的,偶一不慎,便会付出无数的鲜血。
在黑暗中,许云峰分外兴奋地期待着华子良的到来,他决定把自己长期以来,对越狱问题的全部考虑,尽快报告给特支,并且希望特支将他的意见,转告给地下党。
远处,终于轻微地传来了脚步声,在寂静的地窖里听得十分清楚,大概是送饭来了。心情舒畅的许云峰完全忘记了地窖生活的痛苦,在黑暗中,他停止了挖掘,又用稻草遮掩着挖过的石缝,慢慢地坐直身子。这时,他听见了吱吱的开启铁门的声音,听得出来,在通向地窖的隧道中,敌人设置了不止一道铁门。一会儿,电灯亮了,在锁死了的牢门之外,出现了人影,华子良布满胡须的脸,从风门口露了出来,他的手上,端着一碗饭……
磁器口正街上,爆竹噼啪地响,烟雾弥漫中,成群的大人和小孩,围在一家新开张的杂货店门口。
老板是个大块头,穿一身对襟黑绸衫裤,手里拿一把全棕黑纸大折扇,红光满面的黝黑脸上,摊开笑容,说一口带湖北语音的四川话,忙着指点店员,招呼顾客。他对着门口成堆的人群,不断点头哈腰。
“里面坐,随便参观……”
红漆柱头上挂着一副撒金对联:“生意兴隆通四海,财源茂盛达三江。”门檐正中挂着金字横匾:“鑫记杂货店”。
新开的杂货店,铺面很大,顾客拥挤,十分热闹。货物的花色品种齐全,油、盐、酱、醋,外加金钩,海带,香烟,醇酒。老板到处周旋,指着墙上的红绿纸招贴,让顾客看:“货真价实,童叟无欺!”
街头上,白公馆的看守特务,带着华子良,正在采购油盐。从鑫记杂货店传来的阵阵喧哗,吸引着顾客。
“照码八折!有假包换!”
听见老板洪亮的喊声,特务望了一下新开的门面,便从人丛中挤了进去。他想买点便宜货。
华子良挑着一担青菜,也从人丛中硬挤进去。
“慢点挤!”有人回头骂:“你是哑巴?郎个不喊一声?”
“衣服碰脏了,挑子上尽是泥巴!”
“他是疯子。”特务回头把华子良带进铺门。
心广体胖,满面春风的老板,放开笑脸迎上前来。
“官长,请这边坐,泡茶!”
一个伙计送上盖碗茶,又捧烟。
“本店生意虽小……今天开张,八折欢迎三天!”
“老板贵姓呀?”特务笑嘻嘻地抽燃烟。
“兄弟姓何,人可何,何正鑫。义字五排。初到码头,多承官长照应。小店价钱公道,货色齐全……”老板满口袍哥话,像个久跑江湖的,又豪爽又讲交情的生意人。一边说话,老板顺眼看了看特务旁边站着的白发苍苍的老头子,他的衣襟上有明显的蓝色三角形符号。
“班长,您家也请坐哇!”
华子良抱着扁担,在那挑青菜旁边规规矩矩地坐下来。
“官长,多承您家维持。”老板笑哈哈地说:“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二天有空,定要陪你哥子吃茶。”
特务也眉开眼笑。
“头回生,二回熟嘛!”
“哈哈!您家说得对,对!今天,官长办点货回去?”
“百十个人开伙,只要价钱公道,当个老买主也行……”
特务说到“价钱公道”几个字时,声音故意拖得长长的。
“好说,好说!”老板笑道:“开张就交朋友,八折之外,格外再打个折扣!伙计们,快来给官长办货!”
不到几分钟,华子良的挑子里,油罐,盐巴全压在青菜上面。
老板从货架上又取下一条华福香烟,塞进挑子里去,笑嘻嘻地说:“条把烟,小意思,官长带回去抽着玩。”回头过来,老板又把一叠钞票,十分自然地塞进特务的衣袋。“官长,您家和我兄弟一见如故。咱们拉个交情,百十个人的伙食,包给小店负责。”
特务忙着点头,嘻嘻笑。“没问题,没问题。”
老板又殷勤,又周到,把特务从拥挤的顾客丛中送出铺门,又握手道别。回转身来,他笑嘻嘻地顺便和担着挑子挤在人丛中的华子良也拉拉手
本文每页显示
6000字 共
57页 当前第
46页
首页 上一页 ← 46/57 →
下一页 尾页 转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