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似乎觉得幼稚的孩子完全能够听懂她的话:“孩子啊,快点成长吧!叔叔娘娘们将举起这面红旗,去参加战斗,还要亲手将红旗托付给你。孩子啊,你要记着:当你长大了,当你的孩子也从你手上接过红旗那天,你要面对红旗回答——你是否为保卫红旗而生,为保卫红旗而战,为保卫红旗而贡献了问心无愧的一生。”
江姐眼里盈盈地闪动着火热的泪珠。她让孩子的嫩手把红旗抱在胸脯上。又急切地说:“孩子,孩子,你听清我的话了吗?我们多想听见你的回答啊!”江姐的脸温存地靠近“监狱之花”,又低声嘱咐着:“不管是狂风暴雨,不管是惊涛骇浪,你们一定要把战斗的旗帜,指向共产主义啊!”
“孩子!”李青竹接过“监狱之花”,激动地问:“孩子,娘娘的话,你听见了吗?”
“梆梆梆……”
急促的梆声,突然出现了。
“梆梆梆!梆梆梆!”
连续不绝的梆声,惊扰着魔窟中的黎明,在浓雾弥漫的深山野谷中四面回响。
接着,又是一阵阵急驶的汽车狂鸣。那飞快旋转的车轮,像碾在每个人心上。
“要提人?”黑牢中传来一声惊问。
一阵杂乱的皮靴,沉甸甸地踏过三合土阶沿,来到女牢门边,粗暴的声音狂喊着:“开门!开门!”
特务颤抖着手,心慌意乱地提着钥匙,不去开锁,却抓住牢门硬推。孙明霞迎着特务的声音,走向牢门,轻蔑地说了一声:“推什么?钥匙在你手上。”
特务愣了一下,慌忙开了锁,探进身子,喊道:“江雪琴!李青竹!收拾行李,马上转移。”
“转移?”孙明霞立刻追问特务:“什么地方?”
“白公馆。”特务支吾着。
白公馆?不对!孙明霞暗暗怔了一下,向室内走了两步,回头又厉声制止特务:“不准进来!人家要换衣服。”
江姐一听见叫她的名字,心里全都明白了。她异常平静,没有激动,更没有恐惧与悲戚。黎明就在眼前,已经看见晨曦了。这是多少人向往过的时刻啊!此刻,她全身心充满了希望与幸福的感受,带着永恒的笑容,站起来,走到墙边,拿起梳子,在微光中,对着墙上的破镜,像平时一样从容地梳理她的头发。
孙明霞轻轻走过去,看见江姐异样平静的动作,不禁低声问道:“江姐,真是转移?”
江姐无言地点了点头。她这样作,只是为了暂时不让那年轻的战友过于激动。
“听说是白公馆,”孙明霞感到惶惑了,又试探着:“到了那边,代我们向白公馆的同志致意。”
江姐默默地点头。
“要是见着思扬……”孙明霞仍然心神不定。
“我知道。”
江姐梳着头发,回答了。语气是那么镇静,每个字都说得非常清楚。
听着江姐的话,孙明霞不禁感到一种痛楚的迷惘。她不相信江姐真会转移到白公馆去。
她痛苦地一再瞧着江姐梳头,不知道自己该做点什么。
江姐回过头来,仿佛没有看出她的心情似的,微笑着,用一句十分平常的话,有意把她从痛苦与迷惘中解脱出来。
“明霞,你看我头上还有乱发吗?”
孙明霞久久地凝望着江姐刚梳好的头发,心里涌出无尽的话语,要想一一向含笑的江姐提说,嘴里却简单地回答着:“没有,一丝乱发也没有……”
“男室也在提人!”有谁轻声报告着,声音里蕴藏着痛苦与激动。
江姐放下梳子,叫孙明霞替她从枕头下面取出被捕时穿的那件旗袍。
“要换衣裳?不冷么?”
孙明霞茫然地问,担心江姐脱下棉衣会受凉。
“不要紧。”
江姐换上了蓝色的旗袍,又披起那件红色的绒线衣。她习惯地拍拍身上干净的衣服,再用手熨平旗袍上的一些褶痕。
“明霞,帮我扯扯衣服。”
孙明霞知道,江姐素来爱好整洁,即使在集中营里,也一贯不变。所以平静的江姐,总是给人一种精神焕发的庄重的感觉,特别是在刚刚破晓的今天,江姐更是分外从容和认真。
孙明霞渐渐感到,江姐心里充满着一种庄严的感情,也许竟是一种从容献身的感情?她立刻蹲在江姐脚边,轻轻拉平她衣襟上的褶皱,禁不住滴下了眼泪。江姐似乎没有看见这些,又弯下身去,拭擦鞋上的灰尘。
孙明霞擦着泪水,转过头去,为江姐收拾行装。江姐再次对着镜子,照了一下,回头在室内试着走了几步,像准备去参加欢乐的聚会,或者出席隆重的典礼似的。她轻轻走到“监狱之花”旁边。孩子静静地熟睡着。江姐凝望了她一阵,终于情不自禁地俯身在脸蛋上吻了一下。
抬起头来时,看见孙明霞把她的衣物,收拾在一个布包里,递了过来。
“江姐,你的几件换洗衣服。”
江姐轻轻接过布包,看了看,又递还给孙明霞。
“我不需要了。”江姐微微一笑。
布包从孙明霞手上,跌散在地上,她忍不住眼泪涌流,放声哭倒在江姐怀里。
“江姐!江姐……”
胜利的欢乐和永诀的悲哀同时挤压在孙明霞心头,她从未体验过这种复杂而强烈的感情。“江姐,我宁愿代替你去……不能,不能没有了你!”
“明霞,别这样。你们要坚持到底,直到最后胜利。即使只剩下你一个人,也要坚持!”江姐略停了一下,又轻声说道:“如果需要为共产主义的理想而牺牲,我们每一个人,都应该、也可以做到——脸不变色,心不跳。”
孙明霞抬起泪眼,凝望着江姐,一动也不动。
这时,从男牢房的走廊上传来了一阵阵的脚步声。十来个男同志,从容地走了过来,一路上高呼口号,和每间牢房里伸出的手紧握着告别。敌人的屠杀提前了,他们来不及参加越狱斗争了,他们都是美蒋秘密屠杀计划的第一批牺牲者。
看见这么多同甘共苦的战友从窗前走过,女室里一个年轻的同志,抑制不住,倒在铺位上痛哭起来。
“不要用泪眼告别……”江姐轻轻取下了孙明霞攀在自己肩头上的手,转身扶起哭泣的战友,让她迎向路过门边的,男室战友们告别的目光。“你看他们,多么坚强的同志。”江姐像对自己,也像对着大家,坦然地讲说着深心里的感受——“美蒋反动派的屠杀,和一切垂死的挣扎,难道能够阻挡中国无产阶级的最后胜利吗?不,胜利属于我们,属于我们的党!”
李青竹点头微笑着,她衷心地赞美着江姐的话。她把江姐深夜写的纸条,交给身边的一个战友,在她耳边嘱咐道:“这封信,送到楼七室。”
李青竹低下头,亲了亲酣睡在身边的“监狱之花”。她仰起头来,拖着断腿,迎向江姐。她们并肩走向牢门。到了门口,她们又停下来,回头向牢房内看了一眼。熟悉的牢房,一张小小的条桌,一排干净的碗筷,墙头挂着一块破镜……一张张激动凝泪的战友的脸。
“同志们,再见!”
“江姐!李……”
人们红肿的眼睛,流露着深沉的悲痛,几个战友猛然清醒过来,向江姐她们扑了过去。
酣睡中的“监狱之花”,被人声和脚步声惊醒了。忽然哇哇地哭了。刚要跨出牢门的江姐,不由得停住脚步,深情地望着啼哭的孩子。孙明霞流着热泪,把孩子抱到牢门口。刚刚醒来的“监狱之花”带着泪水摇动双手,要江姐抱她。江姐迎上一步用脸温存地亲着“监狱之花”绯红的双颊。孩子伸手扯住江姐的头发,紧紫地抓着,不肯松手。幼稚的声音在静寂中一再重复着:“娘娘……娘娘……不走……”
“娘娘会回来的。”江姐笑了。又一次吻着孩子:“娘娘回来抱你!”
放开孩子,再一次告别了同志们,江姐转身跨出牢门。她看见,李青竹站在走廊上。特务递给了她一根手杖,她那贫血苍白的脸上,忽然浮起一阵愤激的红晕。
“我自己能走。”她将手杖一扔,怒声喝斥着。
江姐上前两步,扶着倔强地移动断腿的战友。她们在走廊上迈步向前,再也没有回头……
第二十六章
丁长发看了看伫立在铁窗边的老大哥的背影,猛然站了起来,神色严峻,黄泥巴烟斗捏在手上,焦黄的牙齿咬得紧紧的。他走到牢门边,面对高墙电网上闪闪发亮的机枪,心里翻腾着。越狱,暴动,他有过多次的经验,宣布了死刑,在执行的前夜,也逃脱过。可是目前的情况,却使他感到重重困难;江姐、李青竹和一批战友的牺牲,严重地影响着监狱党预定的越狱计划,特务随时可以开枪扫射,使人冲不出牢门;牢门外的高墙、电网、岗哨,又密密地封锁出路;而且,周围几十里,警戒线团团围困着集中营,一有警号,特务部队从四通八达的公路,几分钟以内,可以赶到任何地点!只有在解放前夕,敌人张皇失措之际,解放军、地下党,和集中营里战友的里应外合,才有可能粉碎敌人的屠杀阴谋。可是,时机尚未成熟,敌人已开始屠杀……
“要减少越狱的牺牲,必须地下党的游击队冲击中美合作所的边境,”丁长发咬紧牙关,担心地想:“越狱时的外援,只能奇袭,不能太向集中营接近。否则,游击队也会被特务包围。”
思路突然中断。丁长发锐利的目光,发现楼口边似乎有人影晃动,他立刻离开牢门,回到自己的地铺,一动也不动地坐着,监视着牢门附近的响动。
“女室有人来了。”余新江悄悄地说。
又是女牢的战友们趁放风的时机,到楼栏杆上来晾晒衣服。丁长发看出,孙明霞的目光,在牢门口暗示地闪了一下。
“看见了吗?”景一清悄悄走过来,小声说:“孙明霞刚刚捏了一下最左边那件衣服的口袋。”
“女室送信来了……”余新江点头会意:“你们继续注意。”
可是牢门的铁锁,早已锁死,女室藏在晾晒的衣服口袋里的秘密信件,一时不能到手,只有等到再次放风的时候,才能设法去取。丁长发有点不满,失去江姐和李青竹以后,女室的战友们,似乎变得群龙无首了。这种时候,特务对一切都分外多疑,为什么还用这种老方法直接送信?他转过头,猛地把烟斗插进嘴去。恰在这时,他的目光落到墙角挂着的一件衣服上。每间牢房左、右面的墙上,都被战友们钉上两排竹钉,整整齐齐地用来挂衣服和杂物,这是多时以来的老规矩了。可是敌人完全想象不到,这些竹钉中,却有两根是活动的:左边一根,右边一根。丁长发看见的正是右边通向楼六室的那根活动竹钉动了一下,因此,挂在那钉上的衣服微微动荡起来。
“小余!”丁长发低声说:“楼六室有信。”
余新江轻轻走到墙角,取下竹钉上的衣服,然后踮起脚尖,拔下竹钉,一个小纸团立刻从露出的小洞里落了出来。余新江接住它,展开一看,低声念着:“楼六室说……”
景一清忽然回头打断余新江的声音:“猩猩来了!”
余新江立刻把竹钉插还原处,又把衣服挂上。这时,特务的脚步声,已经愈来愈近。
“哼,晾衣服?”猩猩骤然在牢门外冷笑,“为什么偏偏到楼七室门口来晾?嗯,每件衣服都给我搜!”余新江心里一惊,立刻把手上的纸条塞进嘴里,囫囵吞下。
“是!”牢门外出现了跟随猩猩的值班看守员,高声答应着,动手搜查女室刚晾晒的衣服。
景一清脸上失色了。丁长发扫了他一眼,沉默着。如果敌特搜出了女室的来信,如果女室有关越狱的重要意见被敌特搜去,那么,接踵而来的,定是不堪设想的危险。丁长发举目四顾,看见了余新江的手已握成拳头,所有战友的目光,都惊惶地射向牢门口。只有老大哥没有什么反应。他早已离开了铁窗口,和更多的战友们一样,半坐半躺在他简陋的铺位上。
危险正在一步步接近。牢门外,值班看守员的手已经伸向晾在最左边的那件衣服。
余新江在丁长发耳边说了一句什么话,陡然站了起来。丁长发却抓住他的手臂,轻声说:“慢点!”
牢门外的搜查正在进行。每件衣服都被仔细检查。突然,一个清楚的声音,从牢门口传来:“报告所长!没有发现什么东西。”
满屋的人都感到诧异,惊惶的脸色却消失了。
“没有?”猩猩的声音里,显出他对这样的结果难以轻信。
“再搜!”
猩猩的头在风门口上晃了一下,又突然大声命令道:“把楼七室的门打开!”
“是。”
铁锁一开,猩猩冲进牢房,大喝一声:“搜!”
紧跟着的值班看守员,立刻四处搜寻。
猩猩在牢房内走了几步,看看这个人的脸色,又望望另一个人的表情,他阴险地狞笑着:“你们想干什么?嗯?共产党还没有打进中美合作所!”一转身,猩猩向门外大喊:“来人,彻底搜查楼七室!”
成群的特务看守员,立刻应声而至。
猩猩搜寻的目光突然转向墙头的衣服,他抢步上前,把挂在竹钉上的衣服扯了两件下来。
“我的衣服!”小宁张皇地叫了一声,就想冲上去保护秘密孔道。
余新江一把拦住他,用目光制止着学生们的激动。
猩猩闻声转过头来,眼里的凶光突然射在傲然崛立的余新江脸上。他慢慢向余新江逼近,一直逼到毫不退让的余新江面前,两对目光对峙着,猩猩忽然举手一指:“搜查他!”
跟随猩猩来的值班看守员,赶到余新江面前,动手便搜,他在猩猩犀利的目光监视下,解开余新江的衣扣,把每个衣袋都翻过来检查,接着,又搜寻衣领、袖口、裤腰,一切可能暗藏物品的地方。最后,他转身立正。“报告所长,没有发现东西!”
猩猩愣了一阵,不甘心地看完一无所得的搜查,最后,只好带领着特务,走出牢门。在牢门口,又站住脚,扫视着被硕大的铁锁锁得死死的楼七室,忽然,他收住冷笑,大声狂吼道:“从现在起,渣滓洞停止放风。敢于抗拒者,立刻处决!
企图逃跑者,立刻处决!“猩猩的手紧紧按住腰间的枪。”一遇越轨行动,马上开枪!“
四方八面传来成群特务的应声:“是,马上开枪!”
余新江扑到牢门口,盯着成群特务,直到猩猩下楼,走出高墙边通向特务办公室的铁门,他才转回身来。被特务翻乱了的衣物掷得满屋都是,一时也没有人去收拾。
余新江愤怒地将双手往衣袋里一插,大步跨到丁长发面前,“老丁!”他叫了一声,忽然停住了,因为他的手在衣袋里触到一点什么东西。余新江慢慢从特务搜查过的衣袋里抽出手来,竟摸出了一个不知从何而来的小纸团。余新江诧异地打开纸团一看。
“江姐亲笔写的!这,这从哪里来的?”
丁长发接过纸条看了一下,立刻敏感地低声说道:“刚才搜查你的值班看守员,先搜查过女室晾晒的衣服。”
“哦!”余新江的脸上出现了会心的微笑。要不是这位机智的“看守员”,今天会出多大的危险!过去,所有地下党的来信,都是由“看守员”送到女室去的,所以他们都不认识这位机警的同志。
丁长发立刻把纸条交给了老大哥。过了一阵,丁长发和老大哥耳语之后,目光又招呼着余新江。余新江走了过去,三个人在同室战友的保护下,聚在一起。
“女室知道值班看守员是自己人。”老大哥深思着说:“急切送信的心情,可以理解;但是,这种感情冲动的冒险,再不能允许。”老大哥慢慢把江姐的信展示出来。“江姐遗书,应该仔细读读。她建议和白公馆加强联系,争取提前行动。”
老大哥深思的目光,渐渐移向窗外,似乎想着更多的事情。
“为了党和阶级的利益,”老大哥像对自己,也像对丁长发和余新江,缓缓说道:“我们可以牺牲一切,甚至生命。江姐说得对:要真正作到这点,还要有进一步的思想准备。”
丁长发和余新江默默点头,聆听着老大哥微带激情的声音。
“每个人应该清楚地懂得,我们面前,有胜利的希望。也有牺牲的可能……”老大哥的手在空中挥了一下,“但是我们还有责任:为党保有更多的干部。正因为这样,当我们敬爱的同志,最亲近的战友不可避免地牺牲的时候,失去同志的悲痛当然使我们万分难受;可是,我们怎能因为感情冲动而失去冷静?怎能因为战友的牺牲而忘却党交给我们的任务?……”
“为阶级献身,”丁长发从深心里赞同着说:“江姐无愧是我们的榜样。”
“我们应该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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