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亡于空间。空也,间也,呜呼!天然居士。”
读罢又说:“的确,写得好。与‘天然居士’这个名子很相称。”
主人眉开眼笑地说:“不坏吧?”
“应该把这个墓志铭刻在腌菜缸的压缸石上,再像‘试力石’一样扔到佛殿的房后去,高雅得实在是好!天然居士也该得道成仙了。”
“我也正是这个主意呢。”主人回答得十分虔诚。然而他又说:“暂且失陪,去去就来,你逗猫玩玩吧!”
不待迷亭答话,主人早已一阵风似地去了。
想不到咱家奉命陪伴迷亭先生。总不该板着面孔的,便笑容可掬地咪咪叫,跳上他的膝头。谁知迷亭先生竟粗暴地揪住咱家的颈毛,将咱家头朝下倒提着,说:“嗬,好肥呀!”又说:“后腿这么肥嘟噜的,可就捉不成耗子了。”
似乎捉弄我一个还不够,他又和隔壁的女主人攀谈起来:“这猫会捉耗子吗?”
“哪里会捉耗子,倒是会吃粘糕跳舞呢。”万不曾想,这娘们儿揭了我的短。我虽然表演的是空中倒立,可也怪不好意思的。然而,迷亭先生仍是不肯放手。
“的确。看这猫脸儿,就带有会跳舞的貌相。嫂夫人!对这副猫脸可不能含糊,很像从前通俗小说里描写的猫怪哪!”迷亭先生胡诌八扯,不停地和女主人搭讪。女主人怪为难的放下针线,便来到客厅。
“叫您久等,他快回来了吧?”女主人说着,重新斟了一杯茶送到迷亭面前。
“仁兄到哪儿去了?”
“他这个人,不论去哪儿,从来都不临走前告知一声,所以,不得而知呀!大约找医生去了吧!”
“是甘木先生?甘木先生被这样的病人缠住,真是活受罪!”
“嗯。”女主人不知怎样回答才好,只得虚应一声,而迷亭先生却根本没理会,又问:
“仁兄近况如何?胃病好些吗?”
“是好,是坏,压根儿不知道。任凭他找甘木先生瞧病,像他那样光吃果酱,胃病怎么会好呢?”
女主人竟把适才的满腹牢骚暗对迷亭发泄。
“他那么爱吃果酱吗?简直像个孩子!”
“不仅仅吃果酱,近来还胡乱吃起萝卜泥,说什么是治胃病的良药,因而……”
“多新鲜!”迷亭惊叹道。
“听说他是在报纸上读了一条消息,说什么萝卜里面含有淀粉酶。”
“怪不得!他是想借以弥补贪吃果酱的损失啊!亏他想得出。哈哈……”迷亭听了女主人的控诉,不禁眉飞色舞。
“近来他还叫孩子们也吃哪……”
“是果酱吗?”
“哪里,是萝卜泥呀!他说,‘宝宝,爸爸给你好东西吃,来呀!’我还以为他是突然喜欢起孩子了呢,谁知他净干那种蠢事!两三天前,他抱起二丫到衣柜上……”
“什么意图?”迷亭不论听说什么,总要抠问一下什么意图。
“哪里有什么意图。仅仅是为了欣赏女儿从高处蹦下来。小女孩不过三四岁,怎么会那么撒野?”
“是么,毫无意图!不过,他是个心眼儿不坏的好人呢。”
“倘若心眼儿又坏,可就无法忍受了!”女主人怒气不休地说。
“唉,何必发那些牢骚!只要长此以往,样样不缺,一天天地打发日子,也就够福气的了。像苦沙弥等人,既不吃喝嫖赌,又不讲究穿戴,省吃俭用,简直天生是过日子的人。”迷亭兴冲冲地进行着不合身份的说教。
“但是,您大错而特错了……”
“难道他背地里还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吗?这可是个含糊不得的世道哟!”
“他倒没有别的,只是胡乱买些根本不看的书。如果量力而行,倒也没什么。可他,想起来就去丸善书店,一拿就是几大本,到了月末就装糊涂。去年年底,月月拖欠书款,弄得非常拮据呢。”
“咳!书嘛,他要买多少就买多少,没关系!如果来人讨帐,就说:‘马上付钱,马上付钱!’他自然会走开的。”
“话是这么说,可不能长久拖欠下去呀!”女主人惨然地说。
“那就讲清道理,削减他的书费嘛!”
“唉呀呀,即使说,他也根本不听。近来又说:‘你他妈哪里像个学者的妻子!一点也不了解书籍的价值。从前罗马有这么个故事,为了开导你,讲给你听!’”
“这可有点意思。什么故事呀!”迷亭很感兴趣。与其说他是由于对女主人的同情,毋宁说是由于好奇心的驱使。
“据说古罗马有个皇帝名叫圾垃鞋……”
“‘圾垃鞋’?叫这么个名字。多新鲜。”
“外国人的名字太难懂,我可记不住。据说他是第七世皇帝……”
“是吗?第七世皇帝叫圾垃鞋?妙极啦。噢,那个七世皇帝圾垃鞋怎么样了?”
“哟,连您也这么取笑我,真就无地自容啦。您如果知道,就告诉我不行吗?坏!”女主人抢白了迷亭几句。
“取笑你?我可不干那种缺德事。只不过听说什么圾垃鞋皇帝,觉得怪新鲜罢了……噢,等等,是说罗马的七世皇帝吧?这个么……记不太准确,不过,大约指的是塔奎·杰·普劳德①吧?啊,是谁都无妨,那个皇帝怎么啦?”
①塔奎·杰·普劳德:罗马七世末代皇帝。
“据说,一个女人①拿九本书去见皇帝,问他买不买。”
①一个女人:指在丘马山洞里的巫女西比莱。
“皇帝问她要多少钱,她要了很高的价码。皇帝说太贵,能不能少算点儿?那女人突然从九本书里抽出三本,扔到火里烧掉。”
“真可惜!”
“据说那三本书里记载着预言什么的,人世上罕见。”
“嗬!”
“皇帝以为九本书只剩了六本,准能便宜些,便问了价钱。可是,还是那个价;一分钱也不让。皇帝说,这就太不讲理喽!可那女人又抽出三本书扔进火里烧掉了。皇帝还有点恋恋不舍,问那女人,剩下的三本书要多少钱。那女人还是要九本书的价钱。九本变成六本,六本变成三本,可是价码照旧不变,一分钱不少。如果再讲价,那女人说不定会把剩下的三本书也扔进火堆里呢。终于,皇帝花了大价钱,把幸免付炬的三本书买下……丈夫问我‘怎么样?这个故事。多少懂了点书籍的贵重吧?’他得意洋洋,可我觉得有什么贵重?真叫人纳闷儿。”
女主人说罢片面之词,便催促迷亭答话。好一个精明的迷亭先生也有些穷于应付了。他从和服长袖里掏出手帕来逗弄咱家。
“不过,嫂夫人,”他忽而好像想起什么似的,高声说,“就因为他那样胡乱地买书,胡乱地往肚子里硬塞,人们才称他一声学者。近来我看一本文学刊物,还登了一篇评论苦沙弥兄的文章哪!”
“真的?写了些什么?”女主人转身问道。她这么关心对丈夫的评价,可见,毕竟是夫妻嘛。
“唉呀呀,只写了二三行,说苦沙弥老兄的文章‘犹如行云流水。’”
“只这些?”女主人美孜孜的。
“还有什么‘忽生忽灭,灭则永逝忘返’。”
女主人懵头懵脑地问:“夸奖他吗?”
语声里流露着担心。
“噢,大概是夸奖吧!”迷亭若无其事地将手帕垂落在咱家的眼前。
女主人说:“书籍本是谋生的工具,怕是少不得的。不过,他也太犟啦。”
迷亭心想:女主人竟从另一条路冲杀过来了,便不即不离地绝妙回答:
“犟倒是犟一点儿。做学问的人毕竟都是那个样子嘛。”这既像为嫂夫人帮腔,又像为苦沙弥开脱。
“前些天从学校回来,说是立刻还要出门,换衣服太麻烦。我的好兄弟!他连外套也不脱,坐在饭桌旁就吃饭。他把饭菜放在火炉架上,我捧着个饭盆坐在一旁,看他那副可笑的样子……”
“很有点新式‘验明首级’①的味道呢!不过,那正是苦沙弥兄独有的特色呀……总而言之,他并非‘俗调’。”②迷亭恭维得令人作呕。
①验明首级:日本古时杀了敌方将领时,必由一人端盘,面对主子,验明首级。这里拿女主人端饭盆站在苦沙弥身前的情景比附验明正身。
②俗调:讽刺当时有一派诗人,月月聚会,多用陈词滥调。
“俗调不俗调的,女人可不懂。不过,再怎么说,他也太胡来了。”
“可,总比俗调好哟。”
迷亭的过分偏袒,使女主人话锋一转,以不满的口吻问起俗调的定义:
“人们常说俗调俗调的,可什么叫俗调啊?”
“俗调么,就是……是啊,不大好说……”
“既然那么模糊不清,就算是俗调,也没什么不好吧?”她以女人特有的逻辑步步逼近。
“并非模糊不清,而是了若指掌,只是不大好解释罢了。”
“大约是把自己讨厌的现象都叫俗调吧?”女主人不知不觉地一语道破。既然弄到这种地步,迷亭先生也就不得不对俗调作些交代了。
“嫂夫人!所谓俗调嘛,大约指的是那样一些家伙:一见‘二八佳人’、‘二九佳人’便不言不语,在相思中,辗转反侧;一到‘是日也,天朗气清。’准要‘携簞酒,墨堤①嬉游。’”
①墨堤:东京都墨田区隅田川大堤之别称。
“有这样的人吗?”女主人对此外行,只好不轻不重地问了一句;但终于甘拜下风:“那么乱糟糟的,我可不懂!”
“好比在曲亭马琴①的脖子上按了彭登尼斯上尉②的脑袋,再用欧洲的空气泡上一二年。”
①曲亭马琴:江户末期作家。本名解,姓泷泽,号曲亭。双目失明后,用二十八年写成《南总里见八犬传》。
②彭登尼斯:英国小说家萨克雷(一八一一——一八六三)同名小说中的主人公,是一个俗不可耐的人物。
“这样就会成为俗调吗?”
迷亭笑而不答。后来说:“哪要费那么大的手脚!只要把中学生和‘白木屋’①老板加起来,再用二除,就会得出俗调的结论,标准的俗调!”
①白木屋:东京的一家大百货商场。
“是呀!”女主人歪头沉思,一副不解的神色。
“你还没走?”不知什么工夫主人回来了,坐在迷亭身旁。
“‘还没走’?话说得多么刻薄!你不是说‘马上回来’,叫我等候吗?”
“他凡事都是这一套!”女主人回头瞧瞧迷亭说。
“你不在家这工夫,关于你的奇闻轶事,我可点滴不漏,都听说了。”
“反正女人多嘴是要不得的!假如人也像这只猫那样保持沉默,该有多好啊!”主人摩挲着咱家的头说。
“听说你给孩子们吃萝卜泥?”
“嗯。”主人笑着说,“别看是孩子,如今的孩子们可真乖。自从给她们吃了萝卜泥,如果问她:‘好宝宝,哪儿辣?’她准把舌头伸出来。多新鲜!”
“简直像教小狗练功,大残酷。可,寒月兄总该到了呀!”
主人吃惊地问道:“寒月也来吗?”
“来呀。我寄给他一张明信片,邀他下午一点钟到你家。”
“你这个人,也不问一声人家是否方便就自作主张,叫寒月来干什么?”
“唉,今日之约,可不是我的主意,是寒月本人的要求。这位先生据说将在物理学会发表演说,需要练一练,叫我听一遍。我说正好,叫苦沙弥兄也听一听吧。因此,才邀他到你家来的。怎么?你是个闲人,这样不是正合适吗?他这个人没说的,听听也好嘛!”迷亭是在自拉自唱。
主人似乎有点恼恨迷亭独断独行,便说:
“物理学的讲演,我不懂!”
“不过,这可不像镀镁玻璃管之类那么枯燥乏味哟!是个超凡脱俗的题目——《关于吊颈的力学》,因此,值得一听啊!”
“你是上过吊的人,听听也好。可我……”
“总不至于作出这样的结论吧——‘连看戏都打冷颤的人不许听!’”迷亭照例说着俏皮话。
女主人边咯咯地笑,边回头瞧瞧丈夫,到隔壁去了。
主人一言不发,抚摸咱家的头。只有这时的抚摸,才无限温存。
后来,大约不出七分钟,寒月先生果然如约出席。因为晚上要去讲演,他破例穿起漂亮的服装,刚刚浆洗过的雪白衬领峭然耸立,为他的男子气概平添两成风采,他从容致意说:
“来迟了……”
“我俩已经等候多时。请您快开始,嗯?老兄!”
迷亭说罢,看了看主人。主人无奈,只好含糊地应了一声:“嗯!”而寒月却慢条斯理地说:
“给我斟一杯茶吧!”
“啊,动真格的啦?接下来该要求我们鼓掌的吧?”迷亭在独自起哄。
寒月先生从内衣袋里掏出草稿,缓缓说开了头:
“这是演习,希望毫不客气地多多批评!”
接着,一场雄辩的预演开始了。
“对罪犯处以绞刑,这主要是在盎格鲁撒克逊民族中施行的一种刑罚。远溯上古,吊颈,主要用以自杀。据说犹太人的习惯是投石击毙罪犯。查《旧约全书》,所谓‘吊颈’的准确原意是:将人的尸体吊起来,喂野兽或食肉的飞禽。按希罗多德①的学说,犹太人在离开埃及之前,最忌讳夜里曝尸。而埃及人,据说罪犯被斩首之后,只将其躯体钉在十字架上,夜里则曝尸于野。至于波斯人……”
①希罗多得:公元五世纪古希腊历史学家。所著有关波斯历史的一书《右罗》,名气很大,被称为“历史之父”。
“寒月兄,这与‘吊颈’似乎越来越离题太远。无妨吗?”迷亭插了一句。
“立刻转入正题,请再耐心些……且说,若问波斯人如何?大约他们也是动用碟刑的。然而,是活活地钉在十字架上,还是死后再钉,这一点,不得而知了……”
“那些事,不知就不知!”主人闷倦地打起呵欠。
“还有许多事想讲,不过,各位要厌烦的,所以……”
“要厌烦的,不如‘会厌烦的’听起来顺耳。是吧?苦沙弥兄!”迷亭又在吹毛求疵。苦沙弥带搭不理地说:
“随他由着性说去吧!”
“那么,马上书归正传,听我道来。”
“听我‘道来’?这是说书先生的行话呀!但愿演说家还是用文雅些的语言。”迷亭又在插科打诨。
“如果‘听我道来’这话太俗,那可怎么说才好呢?”寒月先生问道,语声中夹杂着怒气。
“迷亭君,不知你是在听呢,还是打哈哈凑趣?寒月,随便他起哄,快些讲下去才是。”
主人是想尽快地跨过这一难关。
“惆怅久,恰似慢慢道来庭中柳。”①迷亭依然说些俏皮话,寒月也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
①江户中期俳人大岛的俳句:“惆怅久,恰似归来时刻庭中柳。”此处系依此仿制。
“据我调查结果,真正处刑时动用绞刑,见于《奥德赛》①第二十二卷,就是忒勒马科斯②绞死珀涅罗珀③的十二名宫女那一段。我本想用希腊语朗诵原文,但是难免有卖弄学识之嫌,因此作罢。请读四百六十五行至四百七十三行,自有分晓。”
①奥德赛:与《伊丽亚特》并称希腊二大史诗,传说为荷马所作。
②忒勒马科斯:奥德修斯的儿子。
③珀涅罗珀:希腊神话中的英雄,《奥德赛》的主人公奥德修斯的儿子。
“希腊语云云,还是免了吧。否则,等于对别人炫耀:看,我的希腊语多棒!是吧?苦沙弥兄。”
“这一点,我也赞成。还是免去那些炫耀之词,显得又文雅又好。”主人不知不觉袒护了迷亭,因为他二人都一句也看不懂希腊文。
“那么,今晚就把那两三句略去,听我继续道来……噢,不,听我继续演讲。”
“这种绞刑,今天想象,其执行方法有二:一,大概那位忒勒马科斯借助欧迈俄斯和菲力西亚斯的一臂之力,将绞绳的一端系在柱子上,然后处处打结,留出活扣,把宫女的脑袋一个个套进去,将绞绳的另一端狠狠地一拉、人就腾空了。”
“就是说,把宫女吊起来,像西方的浆洗房晾衬衫似的。这,没错吧?”
“正是。再说第二,玩的是这么个花样:如上所述,将绞绳的一端系在柱子上,而另一端上就高高吊在天棚上。然后从高处吊起的那条绳上放下几条绳来,系好绳套,套在宫女的脖子上。只待一声令下,将宫女们脚下的凳子一撤。”
“打个比方说吧,那情景就像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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