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每次寒月先生到这儿来,我想知道他说了些什么,就委托车夫老婆事后一一向我报告。”
“好厉害哟!”主人大声说。
“哎呀呀,至于您干了什么,说了什么,我可一概不关心,我只是查访寒月先生的消息。”
“不管你是查访寒月先生还是别人,反正车夫老婆从来就是个‘万人嫌’!”主人独自恼火起来。
“不过,到你家篱笆墙下站站,难道这不是人家的自由吗?如果怕偷听,那就小声些说,或是搬到宽宅大第去住,岂不平安无事了吗?”鼻子夫人一点都不脸红。
“不单是车夫家,还从热闹街的二弦琴师傅那儿探听了好多信息哪。”
“关于寒月吗?”
“不仅仅是寒月。”话说得怪吓人。她以为主人一定会慌神儿,可他却骂道:
“那个琴师硬摆臭架子,只把自己当成个人,混帐王八蛋!”
“恕我冒昧,她可是个女人哟!‘王八蛋’?不免张冠李戴了吧!”
这句话的措词使她越发暴露出原形。这一来,好像她就是为了吵架才登门的。即使处于这种局面,迷亭先生到底不含糊,他对这场谈判听得津津有味儿,活像铁拐李①看斗鸡,泰然自若。
①铁拐李:中国传说中的八仙之一,指隋代仙人李洪水。
主人意识到交口对骂,他可不是鼻子夫人的对手,便不得不暂时沉默。但他终于想出了好点子:
“你口口声声说寒月先生似乎主动追求你家小姐,但据我所知,有些出入。是吧?迷亭君!”主人在向迷亭呼救。
“嗳,按那时候的传说,当初你家小姐玉体欠安……好像说过梦话……”
“什么?没有的事!”金田夫人干脆否认。
“不过,寒月确实说是听××博士夫人说的呀。”
“那是我的计策,是我托她试试寒月的心。”
“那位妇人答应了吗?”
“是的。虽说答应了,也不能叫她白干。左一样右一样,送给她好多礼物哪!”
“您是否下定了决心,如不把寒月的情况刨根问底地查个水落石出,就绝不肯走?”迷亭有些怏怏不快,一反常态,话说得十分粗鲁。“好吧,苦沙弥兄,说说也没什么害处。你就说说吧!噢,金田夫人,不论是我,还是苦沙弥兄,凡是有关寒月的事,只要无妨,都会讲的……对呀,最好请您按顺序一一提问。”
鼻子夫人总算点头,开始提问。虽曾一时语言粗暴,现在面对迷亭。又变得恭谨如初。
“听说寒月先生是个理学士,可究竟他学的专业是什么?”
“在一个大学的研究院研究地球磁力。”主人认真地回答。
不幸的是,鼻子夫人对于这话一窍不通,虽然“啊”的一声,却仍然大惑不解,便又问:
“研究这个,就能当上博士吗?”
“您是说,您的女儿非博士不嫁吗?”主人不悦,反问了一句。
“是的。若是个寻常的学士,那还不要多少有多少?”鼻子夫人面色不红不白地说。
“寒月能否当上博士,我们也无法保证。所以,请问下一个问题吧!”主人望着迷亭,越来越不高兴;而迷亭也有些神色不快。
“近来寒月先生还在研究地球什么的吗?”
“两三天前,他在理学协会讲演了关于吊颈力学的科研成果。”主人漫不经心地说。
“唉哟,讨厌!什么吊颈不吊颈的!这人可太怪了。研究上吊呀什么的,恐怕无论如何也当不上博士的吧?”
“若是他自己上吊,那就希望不大。不过,研究吊颈的力学,不一定当不上博士。”
“是吗?”鼻子夫人又对主人察言观色,可悲的是,她不懂什么是力学,因此放心不下。
大概觉得连这么点常识也要请教,这会伤了她金田夫人的面子,便靠观察主人的脸色摸底;偏偏主人的表情竟扑朔迷离。
“除此之外,莫非他没有研究点什么好懂的学问吗?”
“是啊,前个时期他曾经写过一篇论文:《栗子的安定性以及天体运行》。”
“栗子也是大学里要学的课程吗?”
“这,我也是个外行,不大清楚。不过,既然寒月研究它,可见有值得研究的价值嘛。”
迷亭在假装正经地耍笑鼻子夫人。鼻子夫人意识到进行学术性对话,她不是对手,于是自甘暴弃,调转话头说:
“谈点别的吧!听说今年正月,寒月先生吃蘑菇崩掉了两颗门牙。是吗?”
“是的,豁牙的地方塞满了年糕哪。”
迷亭立刻手舞足蹈起来,心想:“这下子她可掉进内行人的手心了。”
“这人,岂不有欠风雅吗?怎么,为什么不用牙签呢?”
“下次见面,对他提醒一下吧。”主人格格地笑了起来。
“吃蘑菇还崩掉了牙,可见牙齿不太结实。是吧?”
“不能说结实。是吧?迷亭君!”
“不算结实。但也怪撩人的。后来,他一直不肯填充,这才妙哩!那儿仍然是年糕的安乐窝,真乃一大奇观。”
“他是因为没有钱补牙才留下那个窟窿呢?还是由于喜欢这样?”
“反正他不会总这么自报‘缺个门牙’的。请放心。”迷亭的情绪逐渐恢复平静。可是鼻子夫人又提出新问题。
“假如府上有他的翰墨书笺之类,很想拜读一二。”
主人从书房里拿来三四十张明信片,说:
“明信片倒是很多,请过目。”
“用不着看那么多。只要看看其中两三张……”
“喂喂,我给您挑几张好的。”迷亭挑出一张明信片说:“这张,哇——蛮有意思吧?”
“啊!还有画哪,太有才啦!好哇,让我瞧瞧!”
她刚一上眼:“哟,烦人,画的是山狸子呀!画什么不好,干么偏画山狸子?”忽而又赞许地说:“可他居然画得叫人能够认得出是山狸子,了不起!”
“请念念文字。”主人边笑边说。
鼻子夫人用女仆读报的腔调念道:
“除夕之夜,山狸举办游园会,翩翩起舞,歌唱道:‘来吧!除夕之夜不会有人上山哟!嘿唷嗬,嘭嚓澎!’”
“这还像话吗?岂不是捉弄人?”鼻子夫人大为不悦。
“这位仙女,您喜欢吗?”迷亭又抽出一张。但见画的是一名仙女穿着霓裳羽衣,奏着琵琶。
“这位仙女的鼻子似乎小了一点儿。”鼻子夫人说。
“哪里,很正常嘛。不谈鼻子,还是把上面的题字念一下吧!”
画面上有这么几句:
从前某地有位天文学家。一夜,他依例登上高台,凝神仰观天象。这时,天空闪现一位美丽仙女,奏起举世罕闻的优美音乐。天文学家竟忘记了寒风刺骨,听得入迷。翌日清晨,只见那位天文学家的尸体落了一层白霜。一位专爱扯谎的老头说,这是个真实的故事。
“什么玩艺儿!一点意思都没有。就这样,还想当理学博士?够格吗?还不如读一段《文艺俱乐部》有趣呢!”寒月被好一顿抢白。
迷亭又拣出三张明信片,半开玩笑地说:
“这几张如何?”
有一张是铅印,印了一只帆船,照例在画下胡乱写道:
昨夜泊于船上的二八佳人,说她没有一个亲人,哭得像孤岛上的小鸟,像惊梦的小鸟。说她的爹娘乘船时葬身于浪下。
“好,是个动人的故事。难道不是很值得吟咏吗?”
“值得吟咏?”
“是呀。可以用三弦琴伴奏而歌唱的呀!”
“用三弦琴伴奏,那可就够上讲究了。再看这一张怎么样?”
迷亭又信手拈来一张。
“免了吧!拜读这几张足够了。已经了解清楚,此人并不那么胡闹。”她独自下了结论。
至此,鼻子夫人似乎结束了对寒月先生一般性的审查,便大胆要求说:
“今天太打扰了。关于我来过这件事,希望二位对寒月先生保密。行吗?”
可见她的方针是:对于寒月,要一切都查个水落石出。而有关自己,却丝毫也不许对寒月透露。迷亭和主人都带搭不理地应了一声:“嗯。”
“容后致谢吧!”鼻子夫人加重语气,边说边站起身来。
二人送客后落坐,迷亭说:“她是个什么东西!”主人也说:“是个什么东西!”双方几乎同时发问。忽听女主人在内室似乎忍俊不禁,哈哈大笑起来。迷亭高声喊道:
“嫂夫人,嫂夫人!‘俗调’的活标本来过喽。俗到那种程度,还很吃得开哪。好吧,不必客气,尽情地笑吧!”
“最不顺眼的是那张脸。”主人满腹牢骚,恶狠狠地说。迷亭立刻接起话茬补充道:
“鼻子盘踞中央,神气十足!”
“而且是带弯的。”
“有点水蛇腰。水蛇腰的鼻子,真是一绝!”迷亭忍不住大笑。
“那张脸,克丈夫!”主人依然忿忿不安。
“那副面相嘛,十九世纪没卖出去,二十世纪又赶上滞销。”迷亭总是怪话连篇。这时,女主人从内室走来。到底是女人,她提出警告说:
“坏话说得太多,车夫老婆还会去告密的哟!”
“有人告密才好哩,叫她认识一下自己。”
“不过,私下贬斥别人的相貌,那可太下流。任何人也不高兴有那么一只鼻子的。何况人家是个女人。你们的嘴也太刻薄了。”她在为鼻子夫人的鼻子辩护,同时,也是间接为自己的长相辩护。
“有什么刻薄的!那种人算不上女人,是个蠢货!是吧?迷亭君。”
“也许是个蠢货,不过,很不简单。我俩不是被她好一顿捉弄吗?”
“究竟她把教师看成了什么?”
“看成和后屋的车夫差不多。若想得到那种人的尊敬,只有当博士。一般来说,没能当上博士,这就怪你自己不争气了。嗯?嫂夫人,是吧?”迷亭边说边回头瞧瞧女主人。
“还博士呢,他毕竟当不上的哟!”连妻子都不理睬主人了。
“别看我这样,说不定眼下就能当上博士哩,可别小瞧!尔等之辈未必知道,古时候有个人叫埃斯库罗斯①,九十四岁才完成了巨著;索福克勒斯②的杰作问世、震惊天下时,几乎是百岁高龄。西摩尼得斯③八十岁写出了美妙的诗篇,我嘛……”
①埃斯库罗斯:古希腊三大悲剧家之一。代表作为《被缚的普罗米修斯》。
②索福克勒斯:古希腊三大悲剧家之一。相传写了一百三十部悲剧和笑剧。
③西摩尼得斯:古希腊抒情诗人。
“真糊涂!像你这样害胃病的人能够活得那么久吗?”妻子已经把主人的寿命断定了。
“放肆!你去问问甘木医生!原来就怪你让我穿这身绉绉巴巴的黑布长袍和补丁摞补丁的破衣烂裳,才被那种女人耍笑了一通呢。从明天起要穿迷亭穿的那样衣服,给我拿出来!”
“‘给我拿出来’?哪里有那么漂亮的衣服呀?金田太太对迷亭先生客客气气,是从她听了迷亭伯父的名字以后,怪罪不得衣服的。”女主人巧妙地开脱了自己的罪责。
提到迷亭的伯父,主人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问道:
“你还有一位伯父?头一回听说。你可一向不曾透露吁!真的有个伯父吗?”
“哼,我那位伯父么,他呀,是个老顽固,因为他也从十九世纪一直活到今天。”他看了看主人及其妻子。
“啊,哈哈,净逗乐子。他在哪儿住?”
“住在静冈。他的生活可不寻常。头顶挽了个发髻,令人肃然起敬。叫他戴帽子吗?他却夸海口:‘我老汉活了这么大岁数,还不曾冷到要戴帽子的程度。’告诉他天太冷。再多睡一会儿吧,他却说:‘人,睡上四个小时就足够,睡四小时以上,那是浪费!’于是,他早晨黑乎乎的就起床。而且他说:‘我之所以把睡眠时间缩短为四个小时,是由于长年锻炼的结果。’他吹嘘自己年轻时候总是贪睡,近来才进入了随遇而安的佳境,十分快活。他已经是六十七岁的人,当然睡不着,谈不上什么锻炼不锻炼。可他本人却以为完全是自己苦修苦练的结果。另外,他外出的时候,一定要带一把铁扇。”
“拿它干什么?”主人问。迷亭却脸朝着女主人说:
“谁知道他要干什么,可就是要拿。也许他是当做文明杖用吧。不过,不久前还闹出了笑话。”
“咦?”女主人不敢多嘴,生怕打岔。
“今年春天突然来了一封信,叫我把圆顶礼帽和燕尾服火速寄去。我有点吃惊,写信问他,他回信说,是他老人家自己穿。他下令说:速速寄来,要赶得上二十三日在静冈举行的祝捷大会。可笑的是命令之中还有这么一段:给我买一顶尺寸合适的帽子,西装也要估计一下尺寸,到大丸和服店去订做……”
“近来,大丸和服店也做起西装了吗?”
“不是的,老兄,是和白木西服店弄混了。”
“叫人估计尺寸去做,这不是有点难为人吗?”
“这正是伯父的个性!”
“你怎么办啦?”
“没办法,就估量着做一身寄去了。”
“你太胡闹啦。那么,来得及吗?”
“啊,好歹总算平安无事。后来看家乡的报纸有消息说:当天牧山翁破例地身穿燕尾服,手拿一把铁扇……”
“可见他说什么也不肯离开那把铁扇啊。”
“嗯,等他归西天时,那把铁扇一定给他放进棺材里。”
“尽管是估计,可是帽子和衣服还都穿得合体,总算好嘛!”
“您大错而特错了。我本来也认为一切顺利,完事大吉。但是不久,收到一个小包,还以为是送给我的礼品哪。打开一看,原来是大礼帽,还附了一封信,说:‘烦请特制之礼帽,因尺寸稍大,差你前去帽铺,予以缩小。改制用款,将如数汇去’。”
“真够迂腐的了。”主人发现天下竟还有比自己更加迂腐的人,显得十分惬意。隔了一会儿问:
“后来怎么样?”
“怎么样?没办法,只好归我把它戴上!”
主人笑嘻嘻地说:“就是那一顶?”
“那位是男爵吗?”女主人好奇地问。
“谁?”
“你那位手拿铁扇的伯父呀!”
“哪里!他是汉学家。自幼在孔庙里潜心于朱子学什么学的,即使在灯光下,也还毕恭毕敬地头顶一个发髻呢。真没办法。”说着,他胡乱地来回搓自己的下巴。
“可你刚才好像对那个女人提起过牧山男爵呀!”主人说。
“您是说过的呀。我在茶室里也听见了。”只有这一点,妻子赞同主人。
“是吗?哈哈哈……”难怪迷亭先生大笑起来,“那是扯谎。若是有个男爵的伯父,如今我怎么也弄个局长当当喽。”他说得倒很坦率。
“我就觉得奇怪嘛。”主人的神色中,既有欣喜,又有担心。女主人佩服得五体投地,说:
“哎哟哟,撒这种谎,装得那么像,说明您是个吹牛大王!”
“比起我来,那个女人更高明。”
“您也不甘示弱哇!”
“不过,嫂夫人!我吹牛,只是吹牛而已;而那个女人吹牛,却是句句有鬼,谎中有诈,性质恶劣。假如不把鬼魅魍魉与天赋幽默区别开来,可真就到了那种地步:连喜剧之神都不得不慨叹世人的有眼无珠了。”
“难说呀!”主人耷拉着脑袋说。
“还不是一回事!”女主人边笑边说。
咱家一向不曾去过对面那个小巷,当然没见过拐角处的金田老板是一副什么德行。今天才第一次听说。主人家从未谈起过实业家。就连咱家这个在主人家混饭吃的猫,也不仅与实业家不沾一点边儿,甚至十分冷淡。然而,适才鼻子夫人突然来访,咱家也曾暗地里领略了夫人的谈吐,想象着她家小姐的美貌,并对她家的富贵与权势浮想联翩,咱家虽然是猫,也不肯躺在檐廊下悠哉悠哉了。何况咱家对寒月君极为同情。对方竟把博士的太太、车夫的老婆,甚至琴师、天璋院公主都已收买,神不知鬼不觉的,连崩掉门牙都被侦查个一清二楚,而寒月君却笑嘻嘻地只顾担心外褂上的衣带,纵然是个刚出校的理学士,也未免太窝囊了。
可话又说回来,对手是个脸心安了一棵伟大鼻子的女人家,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接近的。关于这场风波,应该说主人漠不关心,何况他穷得叮当响。至于迷亭,虽然不缺钱花,但他既然是那么一位‘偶然童子’,支援寒月的可能性也很小吧!看起来,最可怜见的,只有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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