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而主人夫妇却在没头没脑地互相问答,巡警似乎有些不耐烦,说:
“那么,是被盗时间不明?”
主人以老一套的腔调答道:“噢,是呀!”
巡警没有一丝笑容,说:
“那么,请你交一份失盗申报书。上写:‘明治三十八年某月某日,闭门就寝后,盗贼择下某某套窗,闯进某某室内,盗走某某物品。以上属实,特此申诉。’这不是一份报告,是申诉,最好不写收信单位名。”
“被盗物品一一列举吗?”
“嗳。短褂几件,价值几何,按这样的格式作表呈报。噢,进屋看看也无济于事,已经是失盗之后了嘛!”巡警说得怪轻松,转身走了。
主人将笔墨砚池拿到室中心,唤来妻子,几乎用吵架似的大嗓门儿说:
“立刻写失盗申诉书。你把被盗物品一件件地快说!喂,说呀!”
“哟,烦人!还赚了个‘快说’,你这么盛气凌人,谁还肯说?”女主人只把细带子缠在腰上,系也没系,便一屁股坐下。
“瞧你像什么样子!活像遇了个卖不出去的窑姐!为什么不把腰带子扎好再出来?”
“你若嫌这样难看,就给我买一条带子来!什么窑姐不窖姐的,既然失盗,有什么办法!”
“连宽幅腰带也被偷了去?可恶的东西!那就从腰带开始写吧!什么样的腰带?”
“什么样的?还能有多少条?就是那条黑缎子面、绸子里的呗!”
“好,黑缎面绸子里腰带一条!值多少钱?”
“六元左右吧!”
“扎这么贵的带子,太狂!今后要扎一元五角上下钱的!”
“哪有那么便宜的带子!就说你不是个通情达理的人嘛。不管老婆穿得怎么邋遢,你只要把自己打扮得好些就行。”
“唉,算啦!还丢了什么?”
“缎子褂。那是河野婶送给的纪念品,同样也是缎子,和今天的缎子可大不相同哟。”
“没工夫听你分辩!值多少钱?”
“十五元!”
“穿十五元的和服外褂,太不合身份!”
“这有什么,又不是要你花钱!”
“其次是什么?”
“黑布袜子一双。”
“是你的吗?”
“是你的呀,买价两角七分。”
“其次?”
“山药一箱。”
“连山药也偷去了?他是想煮了吃?还是熬汤喝?”
“谁知他想怎么吃,你到贼家去问一问吧!”
“报多少钱?”
“山药价钱我可不清楚。”
“那就写上十二元五角上下吧。”
“这不是胡诌吗,就算是从唐津刨来的,山药若值十二元五角,那还了得?”
“你不是说不知道吗?”
“是不知道,不过,若说十二元五角,那太过分了。”
“不知道价钱,可又说十二元五角太过分,这是怎么回事?简直不合逻辑。因此,才把你叫做奥坦钦·巴列奥略①呢。”
①奥坦钦·巴列奥略:本来是君士坦丁·巴列奥略(一四○四——一四五三)东罗马最后一个王朝。文中故意将君士坦丁念成奥坦钦,这是江户语“糊涂虫”的意思,即昏君。
“叫我什么?”
“奥坦钦·巴列奥略。”
“是什么意思?”
“管它是什么意思。其次,你的衣服怎么一件也没有提?”
“其次,爱是什么我不管。快告诉我‘奥坦钦·巴列奥略’是什么意思?”
“哪里有什么意思好讲!”
“告诉我有什么不好?你欺人太甚!一定以为我不懂英语,就张口骂人。”
“少说蠢话,快些接着往下说!不迅速交上申诉书,失盗的物品就找不回来啦。”
“反正立刻申诉也来不及。比这更急的是告诉我奥坦钦·巴列奥略是什么意思。”
“这娘们可真讨厌!不是告诉你什么意思也没有吗?”
“那么,失盗物品也只有这些。”
“真是胡搅蛮缠!随你的便好了。我不再写什么申诉了。”
“我也不再告诉你失盗件数。申诉书是你自己要写的。你不写,与我何干!”
“那就算了!”
主人照例忽地站起,走进书房。妻子进了客厅,在针线盒前落坐。大约十分钟,二人都什么也不做,只是呆呆地瞪着纸屏出神。
这时,寄来山药的多多良三平朝气蓬勃地推开大门,走进屋来。多多良三平原是这家主人的门生。如今,法政大学毕业,在某公司的矿山部供职。这位也是实业家的苗子,是铃木藤十郎的后进力量。三平君由于从前的老关系,常常来旧日恩师的草廬造访。碰上星期日,就玩上一整天再回去。他和这一家人相处是毋须客气的。
“师母,多好的天气呀!”他在女主人面前,支起腿坐着,好像是一口唐津口音。
“噢,是多多良君!”
“老师出门了吗?”
“没有,在书房。”
“师母!老师这么过度用功,会伤身子的呀!好容易赶上个星期天,师母!”
“跟我说也没用,去对老师当面说说吧!”
“不过……”刚说到这,三平将室内扫了一眼,说:“今天连小公主们都不见了?”
话音的一半是说给师母听的。刚说到这,敦子和骏子从隔壁跑了出来。
“多多良哥!今天带来饭卷了吗?”这是姐姐敦子想起前些天的约定,一见三平的面就讨起债来。多多良搔着头皮坦白说:
“记得清清楚楚,下次一定带来!不过,今天忘了。”
“不行!”姐姐一说,妹妹也立刻照着学:“不行!”
女主人渐渐心情好些,有了一点笑容。
“我没带来饭卷,可是送来过山药吧?小公主尝过了吗?”
“山药是什么?”姐姐一问,妹妹这回也照样学着说:“山药,是什么呀?”
“还没吃?快叫妈妈煮呀!唐津山药不同于东京的山药,可甜哪!”
三平夸完了故乡,女主人这才想了起来。
“多多良君,上次蒙你关心,送了那么多山药,谢谢!”
“怎么样?尝过了吗?我订做了个木箱,牢牢地包装,免得山药折断。大概还保持原来那么长吧?”
“不过,您好不容易送给的山药,昨天夜里失盗了。”
“贼?混帐东西!竟有人那么喜欢山药?”三平大吃一惊。
“妈妈,昨天晚上进小偷了吗?”姐姐问。
“嗳。”女主人轻声回答。
“小偷来……小偷来……来的时候是一张什么样的脸?”
对于这奇怪的发问,女主人也不知怎样回答才好,她说:
“进门时是一张吓人的脸。”说着,看了看多多良。
“吓人的脸,是不是像三平哥那样的脸儿?”姐姐毫不客气地反问道。
“不像话!失礼!”
“哈哈哈……我的脸那么吓人吗?糟了!”三平说着,搔起头来。
多多良三平的脑后有一块直径一寸上下的秃疮。一个月前出的。虽然找医生治过,但是很难治愈。第一个发现这块秃疮的是敦子。
“唉呀,三平哥的脑袋和妈妈的脑袋一样地发亮!”
“不是叫你们住口吗?”
“妈妈,昨晚那个贼,脑袋也发亮吗?”这是妹妹提问。女主人和三平都不由得失声大笑。孩子们太闹,说个话什么的都不便。
“喂,喂,你们到院子里去玩一会儿,妈妈立刻给你们做好吃的。”女主人好歹把孩子们撵了出去,便认真地问:“三平先生,您的脑袋怎么啦?”
“被虫子咬的,不容易好。师母也是?”
“乱弹琴,哪里是虫子咬的!女人嘛,发髻往下坠的地方都会稍有点秃的。”
“秃,就是有细菌呀。”
“我这可不是细菌。”
“那就是师母的固执了。”
“不管怎么说,反正不是细菌,可,英文把秃头叫做什么?”
“据说把头叫做‘包尔德’。”
“不,不是这么说。还有个更长的名字吧?”
“问问苦沙弥老师,立刻就会清楚的。”
“你的老师说什么也不告诉我,所以才问你哪!”
“我除了‘包尔德’,再就不知道。很长?怎么说的?”
“叫‘奥坦钦·巴列奥略’,大概‘奥坦钦’说的是秃,以下说的是头吧。”
“也许是这样。我立刻到老师书房去查查韦氏大辞典。不过,老师也够怪的了。这么好的天气,竟闷在家里。师母,这样下去。胃病可不会好啊!还是劝劝他到上野等地去观赏樱花吧!”
“你领他去吧!因为你的老师决不肯听女人的话。”
“近来还吃果子酱吗?”
“是的。老样子。”
“不久前老师还对我发牢骚哪。‘老婆总是说我果子酱吃得太贪了,愁人。可我没想要吃那么多呀!是不是计算失误?’我就说:‘那一定是令爱和太太合伙吃掉了……’”
“你这个讨人嫌的多多良!干什么要那么说呀?”
“可,就连师母,看样子也像是吃过的呀!”
“看样子怎么能看得出?”
“是看不出……不过,难道师母一点儿也没吃?”
“吃倒是吃了一点点。吃点又有何不可?自己家的东西嘛。”
“哈哈……不出所料……不过,说正经的,失盗,可是意外之灾呀!只偷走了山药吗?”
“若是只偷了山药,那就不发愁了。平时穿的衣服都被偷走啦。”
“岂不有了燃眉之急?又要借钱了吧?这个猫,如果是条狗就好了……真遗憾。师母,一定要养一条肥狗……猫可没有用哟,光知道吃……它还拿几只耗子吗?”
“一只耗子也没有捉过,真是个又懒又不知耻的猫!”
“啊,那可就毫无用处了。赶快扔掉!要不,我就拿走烀肉吃吧?”
“哟,多多良先生还吃猫?”
“吃过呀。猫肉可香哪。”
“真是英雄气概十足!”
咱家也曾听过这样的传说:在下等门生当中,有些野蛮人吃猫肉。但是,连素蒙关顾的多多良君竟也是一丘之貉,这是咱家迄今做梦都不曾料到的。何况,此公已不再是寄人篱下的穷学生。虽然出校时日尚浅,却是一名堂堂的法学士,在六井物产公司供职,那么,令人惊讶的程度,就更非同小可了。
“逢人要防贼。”这句格言已经由寒月二世——梁上君子的实践证实了。而“逢人要防吃猫鬼”这句话则是多亏多多良君才使我首次悟出的真理。“阅历深处见精明。”精明,固然可喜,但是,危险也逐日增多,自然就一天比一天含糊不得。人,不论变得狡猾、卑鄙、还是披上表里不一的伪装,无不是精明的结果。精明,又是年高的罪过。所谓“老好巨滑”,说的就是这个道理。像我等猫辈,说不定趁今日在多多良君的热锅里陪伴着葱花一同升天,倒为上策。我想着想着,在墙角缩成一团。而适才和妻子吵架、一度回到书房的主人,听见多多良的语声,又徐步踱进客厅。
“老师,听说失盗啦?真愚蠢!”多多良迎头就是一棒。
“闯来的贼才愚蠢哪!”主人任何时候都以圣贤自居。
“偷的愚蠢,被偷的也并不聪明。”
“还是顶数无物可失的多多良这号人最聪明吧?”妻子这回助了丈夫一臂之力。”
“不过,最愚蠢的还是这只猫。真是的,它安的什么心?不捉耗子,贼来也装不知道……老师,把这只猫给我好不好?留在家里也毫无用途。”
“给你也行。做什么用?”
“烀肉吃!”
主人听了这句恶狠狠的话,立刻隐隐作呕,流露出胃病患者的病态笑容,但却并未作任何明确答复,多多良也就没有表示一定要吃,这在咱家来说,真是万幸。隔了一会儿,主人话锋一转,说:
“猫么,不去谈它。可衣物失盗,冷得受不住呢。”主人显得十分沮丧。
的确,怎么能不冷?以前,主人身穿两件棉衣,而今天只穿了件夹褂和半截袖的衬衫,从清早就一动不动,一直闷坐斗室,本已不足的血液全力支持他的胃,至于手脚,可就滴血不进了。
“老师!教师嘛,毕竟是当不得的呀!稍一失盗,立刻就混不下去,莫如重打主意,当个实业家不好吗?”
“老师讨厌实业家,即使说那番话也等于白说。”女主人从旁插嘴回答多多良。当然,女主人是巴不得丈夫成为实业家的。
“老师,您毕业几年了?”
“今年是第九个年头吧。”女主人说罢,回头瞅了丈夫一眼,丈夫未加可否。
“已经九年,还不长薪水。怎么干,人家也不说个好。真是‘郎君独寂寞’①啊!”多多良将中学时期背熟的一句诗朗诵给女主人听,女主人却不懂,因此默不作声。
①鲍照诗《咏史》:君平独寂寞,身世两相弃……
“教员嘛,自然不爱当;实业家嘛,更不想干。”主人好像心里在盘算到底想干什么呢?
“老师讨厌一切,所以……”妻子说。
“不讨厌的只有师母吗?”多多良开了个不合身份的玩笑。
“最讨厌!”主人的回答极其干脆。
妻子转过脸去,沉默片刻,又扭过头来,望着丈夫的脸,想彻底治服主人,便说:
“恐怕你连喘气都厌烦了吧?”
“倒也不怎么稀罕。”主人回答得意外从容,妻子也就束手无策了。
“老师,您不如轻松些,散散步。不然,会搞坏身体的……并且,您当个实业家吧!赚钱,实在是轻而易举的事。”
“可你并没有赚到几个钱呀。”
“这,老师,我去年刚刚进了公司嘛。即使这样,也比老师有一点储蓄。”
“储多少?”女主人热心地问道。
“已经有五十块了。”
“究竟你月薪多少?”女主人又问。
“三十块。每月在公司存款五块。准备一旦有事时花用。师母,您也用零钱买点环城路电车股票吧?从现在起,只要三四个月,就能翻一番。稍有一点钱,很快就可以增到两倍,三倍。”
“若有那么多钱,即使失盗,也不至于犯愁了。”
“因此,最好当个实业家。假如老师是学法律的,在公司或银行里做事,如今每月会有三四百元的收入。太可惜了……老师,您认识工学士铃木藤十郎吗?”
“嗯,昨天来过。”
“是么。前些天在一次酒席上相逢。提起老师来,他说:‘原来你曾经是苦沙弥兄的门生?从前我也曾和苦沙弥兄在小石川寺一同起过伙。下次你去,给我捎好,就说我不久要去拜访他。’”
“听说他最近到东京来啦?”
“是的。以前他一直在九州煤矿,近来调到东京。混得很好。他拿我也当成朋友谈心……老师,您猜他每月挣多少钱?”
“不知道。”
“月薪二百五十圆。年中年末还分红,平均起来要挣四五百元哪。像他那号人都拿这么多的钱,可老师是教英语入门课本的专家,却混得‘十载一狐裘’①,太傻喽!”
①《礼记·檀弓篇》:“晏子一狐裘三十年。”
“是太傻!”
即使像主人这样超然物外的人,其金钱观念也与普通人毫无二致。不,说不定正因为穷困潦倒,对于金钱倍加渴求呢。
多多良为实业家的利益大肆吹捧了一通,再也没什么好讲,便说:
“师母!有个叫水岛寒月的人到老师这儿来过吗?”
“嗳,常来的。”
“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听说是个很有学问的人。”
“是个美男子吗?”
“嘿嘿……和您仿佛吧?”
“是嘛,和我仿佛?”多多良的态度很严肃。
“你怎么知道寒月这个名字的?”主人问道。
“不久前有人托我了解一下。可寒月是个值得了解的人物吗?”多多良不等问个究竟,早已摆出一副凌驾于寒月之上的派头。
“此人远远比你了不起!”
“是么,比我还了不起?”多多良一不笑,二不恼,这是他的特色。
“近日能当上博士吗?”
“据说目前正写论文哪。”
“又是个傻子。写什么博士论文!我还以为是个值得一提的人物哩。”
“你依然是所见不凡呀!”女主人边笑边说。
“有人说什么:只要当上博士,哪家姑娘就嫁他等等。岂有此理!为了讨老婆才当博士?我告诉他说,有姑娘与其嫁给那号人,还不如嫁给我更好些呢。”
“对谁说的?”
“对求我了解一下水岛寒月的那个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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