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人都要低下头来。甘拜下风的。尽管他主观上是想大动声色地对主人予以轻蔑冷嘲,但在对方看来,他那大动声色,正表明了已经低头服输。主人倒未必是个“对镜知愚”的贤者;但却是个能够公平读懂刻在自己脸上的天花瘢痕的男子。承认自己的容颜丑陋,也许会成为认识自己灵魂卑鄙的阶梯。他是个前途有为的人!说不定这正是被那位哲学家批判的结果呢。
咱家心里想着,又观察一下主人的动态。主人对咱家这些想法一无所知。他尽情地玩“鬼脸吓人”的游戏,然后说:“好像严重充血;又是慢性结膜炎!”说着,他用食指的侧面连连用力地揉充血的眼睑。大概他眼睑发痒吧。然而,不揉,它都红得那么厉害,怎能受得住这么一探?用不了多久,一定要像咸加吉鱼的眼珠一样烂掉!
少顷,只见主人睁开眼睛,对镜瞧着。果然,他的眼睛好像北国的寒空,阴沉得混浊浊的。的确,他平日就不是一双清澈的眼睛,用一句夸大的形容词来说,两眼混浊,一片模糊,分不清白眼球和黑眼珠。如同他精神恍惚,一贯地极其不着边际;他的眼睛也暧昧不清地永远漂在眼窝深处。有人说这是胎毒所致;也有人说是痘疮的余波。听说小时候为他治病,倾害过无数柳树虫和蛤什蚂。然而,可怜母亲的努力却毫无希望,直到今天,两眼还像从前一样模模糊糊。咱家暗自思忖:这种状态决不是由于胎毒和痘疮所致。他的眼珠之所以彷徨在如此昏冥混浊的苦海,完全是由于他那不透明的头脑所决定;并且其影响已经达到了暗淡溟濛之极致,自然要呈现于形体之上,要给茫然不知的母亲带来不必要的忧愁!冒烟,就知道有火;眼球混浊,就证明是个糊涂虫。可见,主人的眼睛是他心灵的象征。他的心像天宝年间的铜钱一样有个空洞,那么,他的眼睛也一定像天宝铜钱一样,虽然大,却不中用。
主人又捋起胡须了。那胡须原就不太整齐,长得七扭八歪。虽说这是个人主义盛行的世道,但是,这样乱纷纷的,极端自由,给主人带来的麻烦可想而知。主人也有鉴于此,近来大肆操练,尽可能将根根胡须做系统化的安排。功夫不负苦心人,过来胡须稍微步调整齐些了。主人甚至很自豪地说:从前的胡须是自然生长,现在的胡须是叫它生长。愈有成效,就愈受鼓舞。主人认清自己的胡须前途光明,便朝朝暮暮,只要得闲,定要对它们进行鞭打。按他的野心,是像德国皇帝那样,长一撮向上心切的翘胡。因此,哪管毛孔是横还是竖,他毫不姑息,不管三七二十一,抓住就往上揪。料想那胡须活受罪了!连胡须的主人都时而觉得疼痛呢。然而,这是操练,管它愿意不愿意,硬是给它往上揪!局外人看来,这几乎是一种莫名其妙的闲趣,而本人却当成天经地义;正如教育家枉自违背学生的本性,却还夸口:“瞧我这两下子”,同样毫无责难的理由。
主人正满腔热情地操练胡须,女仆楞楞角角的面孔从厨房飘来,说:“来信了。”一如往常,将通红的手突然伸进书房。主人依然右手抓着胡须,左手拿着镜子,回过头来向门口望去,脸儿楞楞角角的女仆一见那奉命倒写成八字的胡须,急忙跑回厨房,趴在锅盖上哈哈大笑。主人可是个稳重的人。他悠然放下镜子,拿起信笺。头一封信是铅印的,全是些严肃的字句,读之如下:
敬启者。谨祝日益康绥。回顾日俄战争,以破竹连捷之势、获恢复和平之功,我忠勇刚烈之将士,大半已在“万岁”声中高奏凯歌,万民欢腾,其乐何如。忆自宣战大诏颁发,义勇奉公之将士久驻万里天外,茹苦含辛,竭诚战斗,为国捐躯。其至诚之心,必水刻不忘也。且勇士凯旋,本月即将告终。据此,本会定于十五日,代表本区全体居民,为区内千余名出征将士召开盛大之凯旋庆祝会,并借以抚慰军人家属,故特竭诚欢迎军属莅席,以聊表谢忱。如蒙诸位大力支援,盛典得以顺利召开,则本会无上光荣。为此,敬请赞助,踊跃捐款,不胜翘盼之至。
谨启
寄信人是一位贵族老爷。主人默读一遍,随即将来笺装进信封,若无其事。捐助嘛,怕是不肯为之的。前些天他拿出两元还是三元,作为赈济东北灾区的捐款,却逢人便大肆宣扬:“我被敲竹杠赈灾啦!”既然是赈灾,自然是主动掏钱,决不是敲竹杠。并非遇上了强盗,说什么“敲竹杠”,肯定是不稳妥的。尽管如此,主人却宛如遭抢一般。若是动点硬的,那又当别论;就凭这么一纸铅印信,任你说什么“欢迎军人”,“贵族募捐”,也看不出他会是个肯于掏钱的人。按主人的意思,希望欢迎军人之前,首先应该欢迎他。然后么,倒不妨欢迎其他的人。而他暂因日夜纷忙,欢迎一事,只好有劳贵族大人先生们分神了。
主人又拿起第二封信说:“啊?又是一封铅印信!”
当此寒秋.谨祝会府兴旺。
敬启者:敝校之事,一如所知,自前年以来,被二三名野心家所干扰,一时陷于极大困境。窃以为此乃不肖“针作”无德之所致,深以为戒。兹经卧薪尝胆,苦心筹划,我校将采取依靠自力、符合理想之新建校舍筹措经费方案。方案无他,即出版定名为《缝纫秘法纲要特刊》。本书乃不肖针作遵循工艺学之原理,多年来苦心研究之结晶,不愧为心血之作。深望一般家庭普遍购买,敝人只在成本费外略收薄利。但愿此举既可成为发展缝纫技术的绵薄之力,又能积薄利以应新建校舍经费之需也。回而不胜万分惶恐,特请购买敝人印行的《缝纫秘法纲要特辑》一册,不妨赐给女仆,以表赞助之意,权作对敝校新建经费之捐款。百拜求援,匆匆谨启。
大日本女子裁缝最高等大学院
校长 缝田针作
三拜九叩
如此郑重的书信,主人竟冷淡地揉成一团,啪的一声扔进废纸篓里。可怜!针作先生难得的三拜九叩与卧薪尝胆。全都枉费心机了。
主人又看第三封信。这第三封信散发着异样的光辉。信封是红白二色的横纹花样,花里胡哨,活像卖棒糖的招牌。当中用八分书大笔特书:“珍野苦沙弥先生帐下。”表面看来,十分华丽,至于书信里会不会蹦出个大人物的名字来,可就不敢说了。
假如由我管天管地,我将一口喝干西江之水;假如由天地管我,我不过是陌上的一粒微尘。当然要问:天地与我,可有何干?……最先吃起海参的人,其胆量可敬;最先吞下河豚的汉子,其勇气可嘉。食海参者,犹如亲鸾①再世;吞河豚者,恰似日莲②化身。如苦沙弥者流,惟有品尝葫芦干里的酸酱,便可以自称为天下名流乎?未之见也……
①亲鸾:(一一七三——一二六二)镰仓初期的高僧、净土真宗的开山祖,谥号见真大师。
②日莲:(一二二二——一二八二)亲鸾同时的高僧,日莲宗的开山祖,谥号立正大帅。
亲友也会出卖你,父母在你面前也有私心,爱人也会抛弃你。富贵从来没有指望,功禄也会一朝消失。你头脑中秘藏的学识会发霉。试问,汝将何所恃?俯仰于天地间,将何所依?其神乎?
神佛者,人类万般苦痛之余所捏造之泥偶而已,人类粪便所凝成之臭屎堆而已。相信渺茫希望,还说心安理得。嗟乎,醉汉!胡乱地危言耸听,蹒跚地走向坟墓。油尽而灯自灭;财竭而何所遗?苦沙弥先生!且进清茶,呜呼尚飨!
不把人看成人时,便无所畏惧。试问不把人看成人的人,却面对不把我看成我的社会而愤怒,那将如何?飞黄腾达之士,将不把人看成人视为至宝,只在别人眼里没有他时才勃然色变。管他色变不色变,混帐东西……
当我把人看成人,而当他人不把我看成我时,鸣不平者便爆发式地从天而降。此爆发式行动,名之日革命。革命并非鸣不平者之所为,实乃权贵荣达之士欣然造成者也。
朝鲜人参多,先生何故不用?
天道公平 再拜 于巢鸭
针作先生行了“九拜”之礼,而此人竟然仅仅“再拜”。只因不是募捐,便一笔勾销了七拜。此信虽非募捐,但却非常难懂。不论向任何刊物投稿,都有充分的资格遭到废弃,因此,以头脑不清而驰名的主人,定要将它撕得粉碎的。不料,他竟翻来复去地读个没完。说不定他认为这种书信有什么含义,决心要把其中的含义挖掘出来。盖天地间未知之事甚多,却无一不可对之信口雌黄。不论多么洁屈聱牙的文章,若想解释,也都不难。说人愚蠢也行,说人聪明也不费什么唇舌便可以说得清清楚楚。岂止于此!即使想证明“人是狗”、“人是猪”,也不是多么难解的命题。说山是洼地也可,说宇宙狭窄又有何妨。说乌鸦白、小町①丑、苦沙弥先生是君子,也都没什么讲不通。因此,即使这封毫无意义的信,只要绞点脑汁,给它安上点什么名堂,那就爱怎么讲就怎么讲去吧。尤其主人,一向对自己不懂的英文硬是胡乱地讲解,那就更是爱牵强附会了。学生问:“明天天气不好,为什么还说‘早安’?”主人一连思考了七天。又问:“哥伦布用日文怎么说?”主人又用了三天三夜苦思答案。尝了葫芦干里的酸酱味便自以为是天下名流,吃了朝鲜人参便以为要闹革命。像他这号人,随便想安点什么含义,自然都会左右逢源的。
①小町:小野小町,平安朝有名的美人。
隔了一会儿,主人就像对待“姑德毛宁”一样,似乎对这些难懂的名言也大有所悟。他十分赞赏地说:“意义非常深长。大概此人一定是个对哲理颇有研究的人。高见,高见!”从这一番话也可以看出主人多么愚蠢。不过,反过来看,也不无精辟之处。主人有个习惯,喜欢赞美那些没影而又不懂的事。恐怕不单主人如此吧。未知之处正潜伏着不容忽视的力量,莫测的地方总是引起神圣之感。因此,尽管凡夫俗子们把不懂的事情宣扬得像真懂了似的;而学者却把懂了的事情讲得叫人不懂。大学课程当中,那些把未知的事情讲得滔滔不绝的大受好评,而那些讲解已知事理的却不受欢迎,由此可见一斑。
主人敬佩这一封信,同样也不是由于看懂了信中内容,而是由于捉摸不透题旨何在,是由于忽而出现了海参,忽而出现了臭屎。因此,主人尊敬这封书信的惟一理由,如同道家之尊敬《道德经》、儒家之尊敬《易经》、禅门之尊敬《临济录》,只因大多一窍不通。然而,一窍不通又说不过去,于是,便胡乱注释,装成懂了的样子。不懂装懂,而且表示尊敬,自古以来都是一件快事。主人毕恭毕敬地将八分书的名家书法卷了起来,放在桌上,便袖起手,陷于遐思冥想。
“劳驾,劳驾!”这时正门有人高声求见。听声音像是迷亭,可又不像。他在不停地叫门。主人早已在书房听见了喊声,但他依然袖手,纹丝不动。也许他打定主意,迎接客人不是主人的任务,因此,这位主人从来不曾在书房里答话。女仆早已出门买肥皂去了。妻子要有所回避。于是,应该出去迎接客人的只有敝猫了。咱家也懒得出去。于是,客人从换鞋处跳上台阶,敞开屋门,大摇大摆地跨进。主人有千条妙计,来客自有一定之规。只听他刚一进屋,就把纸屏两三次拉开,又两三次关上,现在正向书房走来。
“喂,开的什么玩笑!干什么哪?来客人啦!”
“噢,是你呀!”
“还问什么‘是你呀!’你既然坐在那儿,就应该说句话呀!简直像到了废墟。”
“噢,我在想心事。”
“就算想心事,说声‘请进’,总还办得到吧?”
“说,倒是能说的。”
“还是那么沉得住气!”
“从前些天开始致力于修养精神哪。”
“多蹊跷!精神修养就不能答话,到了那一天,来客可就遭殃了!那么沉着,可受不了哟!老实说,不是我一个人来呀!还领来了好多客人哪!你出去见一见!”
“领谁来了?”
“管是谁来的,出去见一见!他们一定要见见你。”
“谁呀?”
“管他是谁,站起来!”
主人仍然袖着手,蓦地站起,说:“又是想捉弄人吧?”
他向檐廊走去,漫不经心地走进客厅。便见一位老人面对六尺壁龛正襟危坐。在等候主人。主人不由地从袖筒里抽出手来,稳稳地一屁股坐在彩糊隔扇旁。于是,他和老人一样面面而坐,双方谁也无法相对叙礼了。而从前的正人君子,总是讲究繁文溽礼的。
“噢,请到这边儿!”老人指着壁龛催促主人。主人在二三年前,认为在客厅里随便坐在哪儿都一样。后来听一位先生讲解,他才明白,原来壁龛一带是由贵宾席演变而来,原是钦差御使落坐的地方。其后,他就决不再靠近此地。特别是见到一位素昧平生的长老气呼呼地坐在那里,他不仅不敢坐在上座,连请安都难得说出口了。于是暂且低下头来,照抄对方一句话,重复地说:
“噢,请到这边儿!”
“不,那就不便请安了。还是您请到这边儿。”
“别,那么……还是您请……”主人信口学着对方的话。
“哪里。这么客气,那可不敢当。我怎么好意思。还是请您别客气。噢,您请……”
“这么客气……那可不敢当……还是……”主人满脸通红,呜呜噜噜地说,可见精神修养也并无功效。迷亭君站在纸屏后笑着观赏,觉得已经够瞧的啦,便从主人身后推了一下他的腚,硬是插嘴说:
“喂,滚吧!你那么紧靠着纸隔门,我就没有座位啦。不要客气,到前边去!”
主人迫不得已,往前蹭了几步。
“苦沙弥先生!这位就是我时常对你提起的从静冈来的伯父。伯父!他就是苦沙弥先生。”
“啊,初次相逢!听说迷亭常来打扰。老朽早就心想几时登门造访,走要当面聆听雅教。幸而今日从不远的地方路过,特来致谢,并拜会芝颜,今后尚请诸多关照。”一口古老的腔调,说得十分流畅。
主人既然是个交际不广、言语迟钝的人,而且不曾见过这样旧式的老人,一开始就有点怯阵。正畏缩不前,又听老人家滔滔不绝地讲了一大套,什么朝鲜人参,什么棒糖幌子似的信封,全都忘得干干净净,只得带着哭腔,说些莫名其妙的答话。
“我……我……本应登门拜访……请多海涵……”说罢,微微从床席上抬起头来,只见长老还在叩头,吓了一跳,慌忙又头拱床席了。
老人见机行事,抬起头来说:
“往昔寒舍也吞列此地,久居天子脚下。江户幕府倒台那年才迁居静冈。其后,几乎不曾来过。今番重游,完全迷失了方向。如不是迷亭带我来,那就一事无成了。真所谓‘沧海变桑田’啊!自德川家康①将军受封以来三百载,就连那样的将军府……”
①德川家康:(一五四二——一六一六)丰臣秀吉灭北条氏,封给德川家康关东八州,一六○三年任征夷大将军,开创江户幕府。
老人说到这里,迷亭先生觉得啰嗦:“伯父,德川将军也许值得感谢,但是,明治时代也还好嘛。从前并没有红十字会吧?”
“那是没有。压根儿没有红十字会。尤其能够瞻仰皇族仪容,这除了明治时代是做不到的。老朽幸而长寿,就凭这副样子也出席了今天的大会,并且恭聆皇族殿下的玉音,如此,死而无憾了。”
“啊,仅是久别后重游东京,这就够福气的了。苦沙弥兄!伯父嘛,因为这次红十字会召开全体大会,他特地从静冈赶来的呀。今天我陪他一同去过上野,刚刚回来。所以,你瞧,他还穿着我从白木裁缝铺订做的那身大礼服哪!”迷亭提醒主人说。
的确,他是穿着大礼服,但却一点儿也不合体。袖子过长,领口大敞着,后背凹了进去,腋下吊了上来。纵然故意往坏处去做,也很难煞费心机地做得这么邋邋塌塌。何况白衬衫和白衬领各自为政,一仰脸,便从空裆中露出了喉骨。甭说别的,那黑领结,就弄不清是打在衬领上,还是打在衬衫上。
大礼服总还算顺眼,可那个白发小髻,便是天下奇观了。至于那个驰名的铁扇怎样?一打量,正在老人的膝旁贴身放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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