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 主人这时才神志清醒,将精神修养的功夫充分应用在老头儿的服装上,不免令人吃惊。他认为老头儿的大礼服总不至于像迷亭说得那么不成体统;然而,见面一看,事实却比说的更严重。假如自己脸上的麻子可供做历史研究的材料,那么,这个老头儿的小髻和铁扇,确实有更大的价值。他本想打听一下铁扇的来历,又不便刨根问底;谈话中断吧,又有些失礼,于是,便极其随便地问道:
“去了很多人吧?”
“噢,人山人海!并且,那些人都死死地盯着我……唉,如今的人越来越好奇了。从前可不是这样……”
“是的,从前可不是这样。”主人说得很像个长者。主人未必是假充行家,只当作他昏沉中信口冒出那么一句也就是了。
“还有,人们都盯住我这把铁扇。”
“那把铁扇很重吧?”
“苦沙弥君!你拿一下试试!重得很呢。伯父!让他试试!”
老头儿吃力地拿起铁扇,递给主人说:“您受累!”
主人接过铁扇,就像在东京黑谷神社参拜的人接过莲生和尚①当年用过的大刀似的。他拿了一会儿,只说了声“的确是”,便还给了老人。
①莲生和尚:(一一四一——一二○八)原名熊谷次郎直实,源平时代武将,后出家京都黑谷的金戒光明寺,改名莲生。
老人说:“都把它叫做‘铁扇’‘铁扇’的,其实,这玩艺儿本来叫做‘劈盔刀’,和铁扇完全是两码子事儿……”
“唔?这玩艺儿是干什么用的?”
“用来砍敌人的盔甲……当年趁敌人两眼昏花的工夫得到了这件宝,听说从楠木正成①时期一直用到今天……”
①楠木正成:(一二九四——一三三六)南北朝时期的武将。
“伯父,是楠木正成用过的劈盔刀吗?”
“不是!不知是什么人的。不过,年久月深,说不定是建武时代①的产品呢。”
①建武时代:即南北朝时期(一三三四——一二三八)的年号。
“也许。不过,寒月君可大吃苦头喽!苦沙弥兄!今天开会回来,路过大学,真是个绝妙的好机会,就顺便去了理学部,刚刚参观过物理实验室。因为这把劈盔刀是铁的,害得试验室里的磁力装置全部失灵,惹了个大乱子哪。”
“且慢,此话无理!这是建武时代的优质铁,绝不会有如此风险的!”
“再怎么是优质铁也不行。寒月兄刚刚说过,有什么办法!”
“寒月,就是磨玻璃球的那个人吗?年轻轻的,真可怜!总该干点什么正经营生嘛。”
“可怜哪!那也算‘科学研究’!只要把那个玻璃球磨光,就能成为了不起的学者哪!”
“若是磨光了玻璃球就能成为一个非凡的学者,那么,谁个不成?老朽也可。玻璃铺掌柜更办得到。这种行当,在汉人的天下,叫做‘玉石匠’,身份极其低下。”老头儿边说边面对着主人,暗暗地盼着主人赞同。
“这话不假!”主人虔诚地说。
“如今的一切学问都是形而下学,好像不错,然而一旦有事,却毫不顶用。从前就不同。武士们干的都是玩命营生。他们平素就在养心,一旦有事,绝不慌张。您大概也知道,这可绝不是磨个球啦、搓根铁丝啦等等不费吹灰之力的小事!”
“说得对!”主人依然虔诚地说。
“伯父!所谓养心,就是用不着磨球,袖起手来打坐吧?”
“叫你这么一说,可就糟了。绝不是那么轻而易举。孟子甚至说:‘求其放心’①。邵康节②说过:‘心要放二。’还有佛门有个中峰和尚,他告诫人们说:‘绝不退缩!’都是很不容易懂的。”
①求其放心:《孟子·告子篇上》说:“学问之道无他,求其放心而已矣。”
②邵康节:北宋儒者,名雍,字尧天。“心要放”与孟子的“求其放心”相反,重视心灵的驰骋。
“说到归终,还是没懂!到底该怎么办呢?”
“你读过泽庵禅师的《不动智神妙录》吗?”
“没有,听都没有听说过!”
“心也,置于何处?置于敌人之体力活动,则为敌人之体力活动所收;置于敌人之长剑,则为敌人之长剑所取;置于杀敌之念,则为杀敌之念所摄。置于我之长剑,则为我之长剑所吸;置于我不会被杀之念,则为我不会被杀之念所得;置于他人之风姿,则为他人之风姿所溶。总之,心也,无处留存。”
“一句不漏地全背下来啦?伯父的记性可真好。多么长啊!苦沙弥兄,听懂了吗?”
“的确。”主人又是用一句“的确”遮掩了过去。
“喂,问你哪,是这样吧?心也,置于何处?置于敌人之体力活动,则为敌人之体力活动所收;置于敌人之长剑……”
“伯父!苦沙弥兄对这种事很内行哟!近来常在书房里养心哪!连客人来,都不去迎接,把心搁在什么地方了。所以,他没事儿。”
“啊,佩服,佩服……你也一同修炼就好啦!”
“嘿嘿,没那么大的工夫啊。伯父自己一身轻闲,所以认为别人也都在玩吧?”
“实际上,你不是在玩吗?”
“不过,‘闲中有忙’呀!”
“看,你太粗心,就凭这点儿,我说你非修养不可。成语说的是‘忙里偷闲’,没听说过‘闲中有忙’。”
“是的,未之闻也。”主人说。
“哈哈哈,这下子我可招架不住啦。伯父,好久没尝啦,偶尔去吃一顿东京的鳝鱼怎么样?再请你吃几杯。从这儿坐电车,转眼就到。”
“吃鳝鱼倒是好事,不过,今天约定去见杉(读沙)原,我就不能奉陪了。”
“是杉(读山)原吗?那老爷子还硬实吧?”
“不是杉(山)原,是杉(沙)原嘛。你竟胡诌八扯,真糟糕。念错别人的姓名是失礼的。今后要很好地注意!”
“可,不是明明写的杉(山)原吗?”
“写的是杉原,可念的时候要念成杉(沙)原。”
“怪啦。”
“这有什么怪的?习惯读法,自古有之嘛,蚯蚓的和式读法是‘咪咪兹’,这就是习惯读法,与‘瞎眼睛’读音相同;把癞蛤蟆读成‘卡衣路(蛙)’,道理也是一样的。”
“嘿?高见!”
“把癞蛤蟆打翻在地,它就仰颏,仰颏的读音是‘阿欧牟气尼卡衣路’,因此习惯上就叫癞蛤蟆为‘卡衣路’。把篱笆叫做竹篱,把莱茎叫做菜杆,也都一样。把杉(沙)原念成杉(山)原,那是乡巴佬的话。不谨慎些,可要被人家笑话。”
“那么,现在去杉(沙)原家吗?真麻烦。”
“怎么?若是你不想去,那也行,我一个人去。”
“你一个人能去吗?”
“走去困难。给我叫个车,从这儿坐车去吧!”
主人唯唯称是,立刻派女仆向车夫家跑去。老头儿没完没了地道别,将圆顶礼帽戴在小髻上。他走了,剩下迷亭。
“他是你的伯父吗?”
“是我的伯父!”
“好嘛。”主人复又在坐垫上打坐,袖着手陷入沉思。
“哈哈哈,是个豪杰吧?我也以有这样一位伯父而感到荣幸。不论带到什么地方,总是那副风度。吃惊吧?”迷亭觉得让主人吃惊,他非常开心。
“哪里?没怎么吃惊。”
“连这都不吃惊,你可真够沉着啦。”
“不过,你那位伯父有些地方似乎很了不起。诸如提倡精神修养等等,非常值得敬佩。”
“值得敬佩吗?你如果现在是六十岁上下,说不定也和伯父一样成为时代的落伍者呢。加油吧!若是轮着班当个落伍者,那就太死心眼儿了。”
“你总担心落伍。但是,在一定的时空,落伍者反倒了不起哟!首先,如今的学问,只有向前向前,绵绵无尽,永不满足。如此看来,东方学问虽然消极,却富于韵味,只因讲求精神修养。”主人把以前从哲学家听来的话语仿佛自己的学说似的陈述下去。
“你可真了不起哩!怎么,好像讲起八木独仙的学说了。”
听了八木独仙这个名字,主人蓦地一惊。说起来,前此造访卧龙窟,说服主人后飘然而去的那位哲学家,正是八木独仙。主人刚才一本正经宣传的那一套,正是从八木独仙那里现买现卖的。迷亭以为主人不知道那位哲学家,在千钧一发之际指出这位先生的名字,不消说,这暗暗地使主人临时乔装的假相受挫了。
“你听过独仙的讲演吗?”主人心慌意乱,叮问了一句。
“听没听过?他的学说,从十年前在学校直到今天,毫无改变。”
“真理不是那么乱变的,也许正因为不变,才值得信赖哩!”
“噢,正因为有人捧场,独仙才混得下去啊!首先,八木的名字就起得好。他的胡须,简直就是一头山羊;而且自从寄宿求学以来,一直是照老样子长起来的。独仙这个名字也够带劲儿的。从前,他到我那儿去投宿,照例是大讲特讲精神修养。因为他总是重重复复,说个没完没了,我就说:‘你也该休息了吧?’这位先生真够幽闲:‘不,我不睏!’他还是那么装腔作势,讲他的消极论,够烦人的。还好,我几乎央求他睡下。我说:‘怎么办!你大概不睏,可我睏极了。面子事儿,睡吧!’可是,那天夜里老鼠出洞,咬了独仙先生的鼻尖。深夜里他大喊大叫。这位先生嘴皮上讲什么超越生死,但似乎依然惜命,十分担心哪!他责怪我说:‘鼠疫染遍全身,那可了不得!你要想个办法呀!’我一听,真是服了。后来,我没什么办法,就到厨房去,在纸片上粘些饭粒来唬弄他。”
“怎么唬弄?”
“‘这是洋膏药,最近德国的一位名医发明的。印度人一被毒蛇咬伤,用上这贴膏药就立见功效。’我对他说:‘贴上这帖膏药,保你平安。’”
“你从那时起,就对唬弄人深得其妙啦?”
“……后来,因为独仙先生是个大好人,认为我说得有理,便安心地酣然大睡了。第二天起来一看,膏药下边郎当着一些线头,原来是把那撇山羊胡给粘住了,真有意思!”
“但是,现在的山羊胡可比那时候更神气了。”
“你最近见过他吗?”
“一个星期以前他来过,谈了很长时间才走。”
“怪不得!我说你怎么卖弄起独仙的消极论来了!”
“说真的,当时我非常感动,也立志发奋要修养一番呢。”
“发奋倒是好的。不过,过于把别人的话当真,可要上当哟。你总是太相信别人的话,这不行。独仙也不过是嘴上的把戏,到了关键时刻,和你我一样。喂,你知道九年前的大地震吧?当时,从宿舍二楼跳下去以至摔伤的,只有独仙一人。”
“那件事,他本人不是振振有词吗?”
“是呀!若叫他本人说,那件事他非常幸运。‘禅机玄妙呀!到了十万分火急之刻,能够惊人地迅速地做出反应,其他的人一听说是地震,都懵头转向,惟独自己从二楼窗户跳下去,这正表明了修炼的功效。真高兴……’说着,他一瘸一拐,笑盈盈的。真是个嘴硬的家伙!说到归终,再也没有那些叫嚷什么禅呀、佛呀的人更阴阳怪气的了。”
“是么!”苦沙弥先生显得有些颓唐。
“前些天他来的时候,一定讲了些和尚道士们常说的鬼话吧?”
“唔,他告诉我说:‘电光影里斩春风’,言罢而去。”
“‘电光’这一套,那是他十年前的拿手戏,真好笑。那时候,一提起无觉禅师的‘电光’,宿舍里几乎无人不晓。而且,这位先生一着急,就把全句错念成‘春风影里斩电光’,真逗!他下次再来,你不妨试试,单等他慢条斯理地宣讲时,你从各方面进行反驳。瞧好吧,他立刻就会颠三倒四,说得驴唇不对马嘴。”
“碰上你这样的捣乱鬼,谁受得了?”
“真不知道是谁捣乱!我非常讨厌那些禅和尚,以及什么‘得道的’。我家不远有个南藏院,南藏院有个八十来岁的和尚。前些天下暴雨,一个暴雷落在院内,把和尚院前的一棵松树劈倒了。不过,听说那位和尚却安然无恙,若无其事。仔细一打听,原来他是个十足的聋子。那自然会泰然自若的喽。大抵是这么回事。独仙只管自己悟道算了,可他动不动就勾引别人,所以很坏。眼下就有两个人在独仙的影响下变成了疯子。”
“谁?”
“谁?一个是里野陶然呗。托独仙的‘福’,潜心于禅学,去到镰仓,终于在那儿变成了疯子,丹觉寺门前有一个铁路的岔路口吧?他跳进去,在路轨上打坐。张牙舞爪地要挡住对面驰来的火车。不错,火车刹住了闸保住了他的一条小命。可是从此,他自称是水火不入、铁打金刚的身子,又跳进寺内的荷花池里,灌得咕噜噜的直打转。”
“死啦?”
“这时又万幸,赶巧参加道场的和尚从这儿路过,救了他。后来他回到东京,终于患腹膜炎死了。致命原因是腹膜炎,但是造成腹膜炎的原因,是由于在佛堂里吃大麦饭和咸菜。归根结底,等于独仙间接杀害了他。”
“看来,死认真,也好也不好啊!”主人有些沮丧地说。
“就是嘛!被独仙坑害的,还有一名同学。”
“危险哪!是谁?”
“立町老梅呗!此人也完全在独仙的怂恿下张口就是什么‘鳝鱼升天’,最后,成了真事儿。”
“什么真事儿?”
“终于,鳝鱼升天,肥猪成仙了。”
“这是怎么回事?”
“既然八木是独仙,那么,立町便是猪仙了。没有人像他那样没脸没皮地贪吃。因为是贪吃加上出家人坏心肠的合并症,这就没救了。起初,我们也没大留神,现在回头一想,当时,净是些蹊跷事儿!他一到我家,嗬!说什么:‘那棵松树下没有飞来炸肉排吗?’‘在我家乡,鱼糕坐在木板上游泳咧!’他不住嘴地说些奇谈怪论。光说还好,还催我说:‘到门外的脏水沟去挖地瓜面馒头吧!’这一来,我算告饶啦。过了两三天,他终于成了猪仙,被关进巢鸭疯人院。本来毛猪之类没有资格发疯的,全是托独仙的‘福’,他才流落到那儿去了。独仙的力量十分强大哟!”
“哦?现在还在巢鸭吗?”
“不仅在,而且狂妄自大,气焰十分嚣张哩!近来说什么立町老梅这个名字没意思,便自号天道公平,以替天行道为己任。可凶啦,喂,你去瞧瞧!”
“天道公平?”
“是天道公平呀!别看他是个疯子,可起了个漂亮的名字。有时他也写成‘孔平’。他说世人多半陷于迷津,一定要普渡众生。于是,他给朋友们胡乱写信,我也收了四五封,其中有的写得又臭又长,因超重而被罚款两次呢。”
“这么说,邮给我家的也是老梅寄的喽!”
“也给你家寄啦?那才叫绝哪!也是红色信皮吧?”
“嗯。中间红,两边白,别具一格。”
“那种信皮,听说是特意从清国进口的,体现了猪仙的格言:‘天道白,地道白,人在中间放光彩’……”
“原来那信皮还大有来历呢!”
“正因为发疯,才非常考究。不过,尽管发疯,惟有贪吃似乎依然未改,每信必写用餐之事,真是出奇!给你的来信里也写过这些吧?”
“唔,写了海参。”
“老梅喜欢吃海参。难怪呀!还有呢?”
“还写些大概是河豚和朝鲜人参等等。”
“河豚配朝鲜人参,妙哇!他的意思大概是如果吃河豚中了毒,就煎朝鲜人参汤喝!”
“好像并非如此。”
“不是也无妨,反正他是个疯子。就这些?”
“还有这样的句子:‘苦沙弥先生!聊备清茶,呜呼尚飨!’”
“哈哈哈……‘聊备清茶,呜呼尚飨’,这太刻薄啦!他一定是成心要治你一下。干得好!要喊天道公平君万岁的!”
迷亭先生兴致勃勃,大笑起来。而主人,才知道他以极大敬意而反复捧读的书信,发信人原来是个地地道道的疯子,总觉得先前的热诚与苦心都已付诸流水,因而有气;并且,想到自己竟把疯人的文章那么煞费心机地玩味,又有些脸红;最后,既然对狂人作品那么赞许,自己是否也有点神经异常?因而又有些怀疑。愤怒、羞惭与疑虑,三者迸发,总有些如坐针毡。
这当儿,有人大开房门,沉重的脚步声两步就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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