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负什么责任,即使造反的联名宣言书也敢签上名字的。何况在那么著名的学者珠联璧合的名单上哪怕只列上自己的名字,这对于还不曾有些殊遇的主人来说,真乃无上光荣。难怪他回答得那么干脆。
“请少候!”主人说着,进书房去取印章,咱家被咕咚一声摔在地上。
东风迅速将点心盘里的蛋糕抓住,一把塞进嘴里,嚼啊,嚼啊,一时似乎不大好受,这使咱家想起了早晨的年糕事件。
主人从书房取来印章之时,恰是蛋糕在东风君的皮囊里安居之刻。主人似乎并未察觉盘里的蛋糕一点没剩。假如觉察,第一个被怀疑的对象,肯定是咱家喽!
东风先生走后,主人跨进书房,往桌上一看,不知何时,迷亭先生寄来了书信,上写“恭贺新春”四个大字。主人心想:迷亭君居然也变得这么正经。他写信从来没有一封是严肃的。前些时来信甚至写道:
其后并无新欢,更无任何丽人投来艳笺,暂且安然度日,敬请释念。
与这类书信相比,刚来的这一封还算体面得多。
本拟趋府拜谒,但因愚弟心境与仁兄之消极情绪大相径庭,弟将极力采取积极方针,迎此千古未有之新春,故终日忙得目眩头晕,尚乞海谅。
主人暗暗同情迷亭先生,是的,他一到正月,定要为四处游乐而奔忙。
昨日聊事偷闲,拟宴东风君品尝“橡面坊丸子”,不巧材料售罄,事与愿违,实属憾甚。
主人默默地微笑,心想:“就要露出本色了。”
明日有纸牌赛,后日有美学学会之新年晏,大后日有鸟部教授欢迎会,大大后日……
“讨厌!”主人跳行往下看。
如上所述,因长期以来连连召开谣曲会、俳句会、短歌会、新体诗会等,日日出席,万般无奈,遂以书代足,且充趋访之礼,尚望莫怪,伏乞海涵。
“无事何须劳足!”主人对信答辩。
此次大驾光临,既是久别重逢,敬请共进晚餐。寒舍虽无珍馐,尚可品尝“橡面坊丸子”,现已开始筹措……
主人有些恼火:迷亭又来兜售“橡面坊丸子”,真真失礼!但他还是读了下去。
但“橡面坊丸子”因近日材料售罄,料想来不及烹调,届时将敬请品尝孔雀舌。
主人觉得这是脚踏两只船。他很想知道下文。
如仁兄所知,孔雀之舌,其重不抵小指之半。为填饱饕餐客仁兄之皮囊……
主人鄙夷地说:“扯谎!”
必捕二三十只孔雀。但虽在动物园与浅草花园零星见过孔雀,而在一般鸟店等处却一向难觅,可谓煞费苦心矣。
主人毫无谢意,心中怒道:“怪你自找苦吃!”
此孔雀舌珍肴,昔日罗马鼎盛时期曾风靡一时,极其风雅华贵,无不终生垂涎三尺,尚望见谅。
“鉴谅什么?混蛋!”主人对此十分冷漠。
直至十六七世纪,欧洲遍地,孔雀已成为宴席不可或缺之珍馐。记得莱斯特伯爵①宴请伊丽莎白②女皇于凯尼尔沃思城堡③时,就用过孔雀。著名画家伦勃朗④画《宴宾图》时,亦将孔雀开屏置于案头……
①莱斯特伯爵:英格兰女王伊丽莎白一世的宠臣,很可能是她的情夫。
②伊丽莎白一世:英女皇。在其统帅下,英国击败西班牙的无敌艦队,取得制海权,国威大震。女皇在位时期,出现了莎士比亚、培根等著名作家。
③凯尼尔沃思:英格兰沃里克郡沃里克区一教区和城镇。
④伦勃朗:(一六○六——一六六九)荷六画家。
主人愤愤地说:“既对孔雀菜谱史如此洞晓,又何劳那般奔忙?”
总之,像近日这样宴饮频繁,即使健壮之愚弟,不久亦必胃病如仁兄矣。
主人喃喃:“什么?如同仁兄?别把我当成胃病患者的典型!”
据史家之说,罗马人日宴二三次。倘一日二三餐,尽是酒池肉林之馔,恐怕任何健胃壮士,亦将消化机能失调,如同仁兄……
“又是‘如同仁兄’。放肆!”
然而,为使奢侈与卫生两全,他们大力钻研,认为有必要大量摄取美味之同时,必须保持肠胃之常态。于是,悟出一条秘诀……
“啊!”主人顿时意兴盎然。
他们饭后必入浴。然后用一种方法呕尽浴前下肚之全部食物,以清扫胃袋。胃袋既奏清扫之功,尔后就再进餐,饱尝美味之后再度入浴,再尽量呕之。如是,虽贪享美味,却无损于胃。愚以为堪称一举两得。
“是的,肯定一举两得。”主人已经心向往之了。
二十世纪之今日,交通发达,宴饮剧增,这自不必说。值此帝国多事之秋、征俄二载之际,愚自信吾等胜利国民必效罗马人,究其入浴呕吐之术,尔今恰逢其时矣。否则,窃以为虽有幸身为大国之民,不久的将来亦必如同仁兄,沦为胃病患者,思之令人痛心。
“又是‘如同仁兄’,这个家伙,真气人!”
迩来国人精西洋文明者,考证西方之古史传说,发现失传已久之秘方,如用之于日本明治之世,可收防患于未然之功,聊报平素恣意享乐之恩也……
“妙极了!”主人在摇头晃脑。
据此,迩来虽涉猎吉本、蒙森①、史密斯诸家之作,却未见所需之端倪,不胜遗憾之至。但如仁兄所知,愚弟一旦立志,不成功则决不罢休,坚信呕吐妙方,复兴在即。一旦发现,必及时报知,敬请释念。另,前此所述橡面坊丸子以及孔雀舌佳肴,亦必在上述发现事成之后完成,如此,不仅对愚弟有利,对苦于胃病之仁兄亦将大有裨益。匆勿草笺,不尽欲言。
①蒙森:(一八一七——一九○三)德国文学家和历史学家,一九○二年获诺贝尔文学奖金。
“哈,到底又被他捉弄了。”主人边笑边说:“只因他写得似乎严肃,这才正经地读完。新正大月,开这份玩笑!这家伙真是个浪荡公子!”
其后四五日风平浪静地过去了。白瓷瓶里的水仙花日渐凋零,而绿萼白梅却在瓶中陆续开放。咱家觉得整天地赏花度日怪闷的。曾去瞧看花子小姐两次,遗憾得很,都没有见到她。起初,还以为她是外出了。第二次去,才知道花子病卧在床。咱家躲在洗手钵①旁蜘蛛抱蛋②的叶荫下,偷听师傅和女仆在纸屏后对话如下:
①洗手钵:钵中置水,备做洗手用。
②蜘蛛抱蛋:植物名。
“小花吃东西了吗?”
“不吃。从早晨到现在滴水未进。现在让她躺在火炉旁暖暖身子哪!”
这哪里是猫,简直拿她当成了人。拿花子和咱家的境遇相比,虽然不无炉意,但是,想到心爱的花子小姐受到如此隆遇,又有些欣慰。
“不吃饭,这可不行,身体一定会搞垮的。”
“是呀,就连我们,一天不吃饭,第二天就干不动活呢。”
听女仆答话的口气,仿佛比起她来,猫是更高级的动物。实际上在这户人家,说不定猫就是比女仆更高贵呢。
“带她去就医了吗?”
“是呀。那位医生可太绝啦!我抱着小花到了诊所,他问:‘是受了风寒吧?’说着就要给我切脉。我说:‘不是我,是它。’我把小花放在腿上。医生却笑眯眯地说:‘猫病,我也看不懂。别理它,就会好的。’这岂不太狠心了吗?我生气说:‘那就不看也好吧!它可是一只珍贵的猫呀!’我把猫抱在怀里,便匆匆地回来了。”
“可真是的。”
“可真是的”这词儿毕竟不是猫族中听得到的,除非‘天障院的什么人的什么人’是说不出来的。高雅得很,令人钦佩。
“说得多么悲悲切切呀!”
“听说小花抽抽嗒嗒直哭……”
“是呀,一定是受了风寒,嗓子疼啦。一受风,也要咳嗽的……”
难怪是天障院的什么人的什么人的女仆,真会拍马屁。
“而且近来又流行起什么肺病了。”
“可不,听说近来闹什么肺病啦,黑死病啦,新鲜病越来越多哪。这个时令,可半点也大意不得哟!”
“除了从前幕府时期有过的,当今就没有好玩艺儿,所以你也要当心点。”
“可不是么!”女仆十分感动。
“说是受了风寒,可她不大出门呀!”
“哪里,告诉你吧,近来它有了坏朋友啦!”
女仆就像谈起国家机密似的,好不洋洋得意。
“坏朋友?”
“是呀!就是临街教师家那只脏里脏气的公猫呀!”
“所谓教师,就是每天早晨吱哇乱叫的那一位吗?”
“对,就是他。一洗脸就喊叫,活像大鹅快被勒死似的。”
“像大鹅快被勒死?”这可是绝妙的比喻。我家主人有个毛病,每天早晨在卫生间刷牙时,牙刷往喉咙里一捅,就由着性发出怪腔怪调。不高兴时他哇哇地大声叫,高兴时劲头足,更要哇啦哇啦地喊。总之,不论高兴不高兴,都蹩口气声势浩大地号叫。据他老婆说,没迁到这来以前并没有这个毛病。有一天他忽然号叫起来,直到今天,一向不曾间断过。真是个糟糕的习惯,干么要坚持不懈地干这种勾当呢?我等猫辈怎么也无法想象。这倒也罢了。还说什么“脏里脏气”,嘴也太损了。
咱家竖起耳朵,且听下文。
“那么号叫,真不知念的是什么咒。明治以前,从武士的侍从到纳履仆人,都懂得怎样做才算得体。在我们这个住宅区,没有一个人像他那样洗脸刷牙的。”
“可不是么。”女仆稀里糊涂地赞同,稀里糊涂地唯唯称是。
“猫有了那么个主人,难怪是一只野猫。下次再来,揍它几下子!”
“一定揍它。小花所以害病,没错,肯定完全怪它。一定要给小花报仇!”
竟然遭到如此不白之冤。万万去不得!可不能轻易接近。于是,咱家终于没能拜会花子小姐,便回家去了。
到家一看,主人正在书房里握管沉思。假如将在二弦琴师傅家听到的话据实以告,他一定要恼火的。俗语说:“耳不闻,心不烦。”那就压下不表吧!主人正哼哼呀呀的,硬装神圣大诗人。
这时,声称“刻下繁忙,碍难趋访”的迷亭先生竟飘然而至。
“写新体诗吗?有何佳作,拿来我看!”
“噢,我认为是一篇好文章,正想翻译过来哪。”主人庄重地说。
“文章?谁的文章?”
“不知是谁的呀!”
“无名氏,无名氏的作品也有很好的佳作,可不能小瞧哟!究竟刊在哪儿?”
主人不慌不忙地说:“《第二读本》。”
“《第二读本》?”
“就是说,我要翻译的名作登在《第二读本》里呀!”
“开玩笑!你是打算在紧要关头报孔雀舌的仇吧?”
工人捻着小胡十分稳重地说:“我可和你那种胡吹乱嗙不是一回事。”
“有这么个故事:从前有人见山阳①先生,问道:‘先生,近来有何大作?’山阳先生拿出马夫写的讨债单说:‘近来妙文,当首推此篇。’所以我想,说不定你的审美观还很准确呢。哪一篇?念一下,我来评评。”迷亭说的仿佛他就是审美专家似的。
①山阳:即赖山阳,江户末期思想家。
主人以和尚读大灯国师①遗训的腔调开始念道:
①大灯国师:即妙超和尚,日本名僧,临济宗大德寺创始人。
“巨人,引力……”
“什么?巨人,引力?”
“标题是《巨人引力》。”
“这标题够怪的。我可不懂。”
“意思是说,有个巨人,名叫‘引力’。”
“意思可有点勉强。好在这是标题,就先让你一步吧!接下来快点念正文。你的嗓音很好。听起来蛮有趣的。”
“乱打岔可不行哟!”主人有言在先,便又读了下去。
凯特从窗口向外眺望,小儿在投球玩耍。儿等将球抛向高空。那球愈飞愈高,少顷落了下来。儿等又将球抛了上去。一连三次,每投必落。凯特问:“为什么坠落?为什么不永远上升?”“因有巨人居于地下,”母亲回答说,“他便是巨人‘引力’。他很强大,将万物引向自己身边,也将房屋引向地面,否则,房子就会腾空,小儿也会飞了起来。看见过落叶吧?那也是由于巨人‘引力’在召唤。你们的书本掉过吧?那是因为巨人‘引力’命令书本掉下去的。皮球一上天,巨人‘引力’就呼唤。他一呼唤,皮球就落地。”
“就这些?”
“嗯。多么动听!”
“得!领教啦。出我不意,竟然遭到了对‘橡面坊丸子’的报复。”
“不是报复不报复。因为真好,才想翻译过来。贤弟不以为然吗?”主人说着,盯住对方金边眼镜后面的一对眼睛。
“太令人吃惊啦!想不到你竟然有这么两下子。这一回算彻底被你捉弄了。认输,认输。”
迷亭自拉自唱;主人却一直糊涂。
“并没有要你告饶的意思,只是觉得文章有趣,才试译一下罢了。”
“是的,的确有趣,否则就算不上一本书。了不起呀,佩服!”
“何必客气。我近来不再画水彩画了,想写写文章。”
“那可不是远近无别、黑白不分的水彩画所能比拟的哟!不胜佩服!”
“如此过奖,我也就干得起劲儿啦。”主人总是爱闹误会。
这时,寒月先生跨进门来,口称:“上次失礼了!”
“噢,失迎!适才正洗耳恭听盖世名著,以便驱除‘橡面坊丸子’的幽灵。”迷亭是在打哑迷。
“啊,是吗?”寒月的应答也是个哑迷。
惟有主人并不那么兴致勃勃。他说:“前些天你所介绍的越智东风君到寒舍来过。”
寒月说:“噢,来过啦?越智东风君是个非常正直的小伙子。不过,有一点古怪。我想一定会给你添麻烦的。可他一定要我把他介绍给您……”
“没什么麻烦的。”
“他到贵府,没有为自己的姓名进行辩解吗?”
“没有。好像没有提起这些呀!”
“是么。他有个习惯,不论去哪儿,都要对新结识的人讲解一番自己的姓氏。”
“讲解什么?”唯恐天下不乱的迷亭先生插嘴说。
“他十分担心把东风二字用拼音方法来读。”
“唉呀呀!”迷亭从金色皱纹皮的烟包中捏出些烟草。
寒月又道:“他说,我首先声明,越智东风不读成‘越智TOHU’,而是‘越智KOCHI’。”
“妙!”迷亭几乎把云井牌香烟的烟雾深深吸进腹部。
寒月说:“这完全来源于文学热。把东风读成KOCHI,就成了‘远近’这一成语,而且押上了韵,他非常得意。因此他说:‘如果把东风二字用拼音方法来读,我的一片苦心,就付之东流了。’他就是这样发牢骚呢。”
“这可够古怪的。”迷亭先生乘机又将云雾从肺腑中喷向鼻孔。那缕烟雾半路上徘徊,又被喉咙吸了回去。他握着烟管,吭吭的不住咳嗽。
主人边笑边说:“前些天他来时说,他在朗诵会上扮演船老大,遭到了女学生们的嘲笑。”
迷亭用烟管敲打着膝盖说:“噢,是么……”
咱家觉得危险,便稍微离开主人一些。
迷亭说:“朗诵会么,前几天请他吃‘橡面坊丸子’时,他曾提起过。他说无论如何,第二次集会时也要邀请知名的文人开一个大会。还说届时希望先生务必光临。后来我问他下次集会还打算演出近松作品中现实题材的剧本吗?他说:‘不,下次要选个更新颖的剧本,叫《金色夜叉》①。’我问他扮演什么角色,他说他扮演女主角阿宫。东风扮演阿宫,多有意思!我一定出席,为他喝彩。”
①《金色夜叉》:日本作家尾崎红叶(一八六七——一九○三)的长篇小说名。
寒月阴阳怪气地笑道:“真有意思!”
主人说:“不过,东风君不论到哪儿总是那么诚恳,毫无轻薄之处,这很好,与迷亭之流大相径庭哟。”
这分明是对安德利亚、孔雀舌以及橡面坊丸子三项仇口的全面复仇,但迷亭却毫不介意地笑道:
“如我者流,横竖是些‘行德镇的菜板’,八面光①嘛!”
①行德镇的菜板:日本千叶县的行德镇盛产蛤蜊,因此,当地住户的菜板都被蛤蜊壳磨坏。日文蛤蜊叫做“马鹿贝”,马鹿是蠢的意思,被它磨破的菜板,象征世故。
“说得不差。”
老实说,主人并不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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