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忽然发现此时自己正站在光明与黑暗的交界边缘;光与暗纵横交错之际,饶是他极力镇定心神,也仍然忍不住一阵头晕目眩,似乎只要一不留神就会倒在眼前这仿佛滚热熔浆般煊耀奔腾的金色海洋上。这时候,正当他努力稳定住已经有些摇摇晃晃的身形时,忽然感觉到自己身边那小女娃正挨过来,双手死死扯住自己的衣袖——原来这样情景中即使那胆大包天的小女娃,此时在这样宏阔壮大的景象前也有些害怕。
也难怪她害怕;在这样生与死的神鬼战场上,一切温良谦恭都是无用废话。一线千里的光与暗边缘轮廓稳定前,光影模糊的交界上如开了锅般沸腾了数十下,眨眼间便是上百场剧烈的斗法完结。在千百个神鬼魂飞魄散之后,这光与暗的阵线才稳定下来,在醒言身前身后划下颜色鲜明的界限。战线甫一稳定,鬼怪们便将看到处涌起阴冷的白冰壁障,南海的神灵们则肆意燃起光辉万丈的火焰垒壁。直到这时,双方主将才有机会说话。
于是,就在这两军僵持之时,醒言对面那金色海洋中已奔出一将,骑着一头浑身披金戴焰的狻猊狮子来到阵前,无比威严地朝这边叫喊。和鬼方那些咿呀难明的鬼语不同,此时那神将正气凛然的话语醒言听得十分明白,稍听了几句,便发觉即使这样光辉璀璨的神兵灵将,到这样两军叫阵时也是满口老调重弹。那浑身吞吐着金白之气的神将话语里,翻来覆去也只是劝喻对面这些妖魔鬼怪们尽快束手就擒,这样便可获得他们龙侯大人地宽大。
在这位神将不遗余力的喊话之时,醒言听着听着,不知怎么就想起那次雪降罗浮之时,那南海的神灵也用着这样居高临下的神气,说着些自以为十二分宽厚仁慈的话。一时间,本来等着看鬼王鬼母如何处置的四海堂主,心里忽然怒火蒸腾;愤怒之时,回头看看,只见那豪迈的鬼王满脸鄙夷,一言不发,似是不屑跟敌手作口舌之辩;那烛幽鬼母,此时也是沉默如水,一脸柔婉地立在鬼王身旁,似乎只将他认作主心骨,不再露面抛头。
见得这样,醒言便回身一礼,道:
“鬼王兄,婴罗姐,便让我去会会那南海的神将!”
一言说罢,他便拔剑在手,脚下生风,飘然向前越过数十丈,来到两方冰炎壁垒之间大约数里方圆的缓冲地带上。
等到了光暗交错的中央,离得近了,醒言看得分明,原来这位在阵前跨狮叫喝的南海神将,身形健硕,凤目蚕眉,生得十分端正凛然;看他面相,大抵似是凡人三十岁左右模样。在他全身上下,则都是金袍金甲,光色鲜明灿烂;明光烁烁的甲胄鳞片中,又有许多股细小的金焰吞吐不定,将整个人衬托得金光灿烂。现在离得近了,仔细观看之下醒言才发现,原来那神将俊朗面容上煟然闪烁的金色浑芒,并不是因为身上金焰盔甲的映照,而是脸颊上确实流淌着一层稀薄的金色汁浆,如金汗般在脸上反复漫流。而他手上紧握的那柄流金巨镋,半月形刃口上雪光锃亮,整个镋柄上金焰纷流,十分绚烂。
就当醒言正留神打量时,对面那金面神将见有人奔来,也停了劝降之辞,愣了一下才高声喝道:
“来者何人?——看你面相,当为人道,为何跟那些鬼怪妖魔混在一处?”
听他问话,醒言也不多说,只简单回答一句:
“在下张醒言。你是?”
“张醒言?!”
醒言话音未落,那先前一脸傲然的南海神将忽的悚然动容,收起先前倨傲神色,又上下仔细打量了醒言几眼,便不觉微微点了点头,暗道:
“果然,没说谎。此人与祸斗城主所述那杀害无支祁将军之人,相貌倒是十分相像!”
原来这跨狮横镋的神将,正是南海龙域八大浮城之一焱霞关的副城主,名为须焰陀;这回前来征伐烛幽鬼方,拥有数万号称“妖火神兵”的焱霞关军众正是主力。说起这焱霞关部众,其实他们自成一族,都是城主祸斗神麾下的子民;传说中,祸斗神族天生属火,一向以烈火为食,十分勇悍。
再说焱霞关副城主须焰陀,听醒言报完姓名,也依礼报上自己姓名。于是这两军阵前,只因双方僵持,倒真个头一回出现少年以前常在茶馆评书中听过的场景:双方将领在两军阵前悠闲地互答。而这正气凛然的焱霞关副城主须焰陀,还似乎谈兴甚浓,只因见着眼前这传说中凶狠邪恶的少年一副清静平和的模样,便存了期望,开始不厌其烦地跟对手讲起道理来,期望少年有成的张醒言能够迷途知返,应该以天下苍生为已任,不再和鬼方恶鬼、四渎恶龙混在一起,为祸四方——
听得这威武神将这样絮絮叨叨,醒言倒觉得十分可笑;不过可笑之余,他倒还真有些感激,因为从须焰陀这些话语里,醒言至少觉着这神将禀着他自己认定的正义公理,在设身处地地帮他张醒言考虑。
只是,这样用心良苦的话语,听在自小机灵活脱的饶州少年心中,却觉得有好几分迂腐。依着礼貌忍了一时,听须焰陀终于说到那烛幽鬼魔如何邪恶,便终于忍不住,打断须焰陀的劝喻坚决说道:
“须焰陀将军,谢谢你好意——可是你曾否想过,我身后这些你口中‘沆瀣一气’、‘含沙射影’的‘阴毒’鬼灵,你可曾亲见过他们如何为祸南海生灵?倒是你们这些南海大神,为了一已之私为祸鬼方!”
激烈言语说到此处,不待须焰陀辩解,醒言便一口气说完:
“须将军,我看你应是不曾想过,那鬼灵渊对你们南海来说,只是区区一新辟之疆,最多只为你们所谓的主公英雄功劳簿上添上小小一笔;但这鬼灵渊,对烛幽鬼方来说却是他们维系族中精神传继的圣所;将别族圣地侵占改名为可以任意割刈的‘神之田’,只此一件,你们南海便可算为祸鬼方!”
“……”
所谓“居移体养移气”,虽然这常自谦抑的少年自己不知晓,经过近年来这些大事的磨砺,他那气度早与往年不同。此刻他将这心中所想娓娓说出,正是义正词严,颇有好几分威严气象。虽然他现在外貌仍是年轻,但这番驳斥话语说出,眼前聆听之人也只得揣摩其中有无道理,而根本不及去想这些话经这乳臭未干的少年之口说出,是否可笑无当。
于是,在醒言这番早已考虑多时的质问之前,那位本也颇为雄辩的焱霞关副城主却是哑口无言,口角嗫嚅一番,最终未能反驳。就这样满面尴尬地沉默小片刻,须焰陀将眼前少年重新打量一番,便知道今日这事万难善了。他在心中叹息一声,忖道:
“唉,以我数百年阅人经验,现下看这少年气度,虽然貌似谦恭温和,却实是百折不挠,不为言语所动,我还是勿庸置言了。”
这般想罢,须焰陀便准备开始和这少年在武力法术上一较高下——于是只见他忽然一笑,好像漫不经心般说道:
“呵,对了张堂主,鄙将听说,几月前你在那师门罗浮山上,心爱女人为了救你便被我南海杀死——怎么现在见了我南海天兵,你却丝毫不记报仇之事,反倒费力劳神去替鬼方外人说项?”
“……”
听得须焰陀之言,醒言胸膛中忽然剧烈跳动几下,稍稍停了片刻,才跟眼前问话之人答道:
“此刻骨仇,不必多话。”
淡淡答罢,他便振袖横剑于前,对须焰陀严阵以待。
“好!”
见少年这副神气,这焱霞关副城主不禁在暗地挑了挑大拇指,心中赞道:
“罢了!这少年果然不凡;我这般挑动,他却仍然心不浮气不躁,倒似是积年老手一般!”
心中这般想着,他便也不敢怠慢,猛然举起手中神镋朝上一格,奋力迎上那个已如流星赶月般执剑砍来的少年——
只听得“镗”地一声巨响,镋剑相接时电芒四溅火焰纷飞,顿时这方圆数十丈之内罩上一层金黄的烟尘,倒好像忽然下起金色的雨雾来。
再说须焰陀,等奋力接下醒言看似寻常地一击之后,却只觉得双臂发麻,手中大镋竟似是越来越沉重。
见得这样,须焰陀更加骇然,极力驱动胯下神猊,朝东南急退,以避开那少年锋芒——此刻那少年,一击而中,翛然远逝,正踞在数十丈开外的烟波中虎视眈眈,似是正瞅准机会再行攻来。
见得这样,须焰陀心中突地一跳,骇然想到:
“吓,这少年果是邪门!我等神人交战,不斗法术,却来近身拼搏!”
想到此处,这位南海数得着的悍将立即脑筋急转,心道不管那少年玩什么花样,他也不能落入圈套,真个和他如凡夫莽汉般搏斗;心中念及此处,他便催动胯下神狮,又朝后退得数丈,才将手中那柄两三丈长的神镋“呼”一声抛到空中——
只见这流金溢火的长镋飞到半空之时,一迎那扑面吹来的狂风便突然化作一头巨大的金色雄狮,肋生黑羽双翼,正是威风凛凛!
这插翼神狮化成之后,仰天长吼一声便从空中滑翔扑下,朝数十丈开外那少年啃噬而去。
“哈!”
见得自己神兵这样煊赫声势,须焰陀心中大为安定,心道今日这几乎从不失手的神兵灵器“幻象流金镋”出手,无论这少年再用什么邪术,也只是不敌!
只是……
正当须焰陀坐镇后方,紧盯着自己那头飞扑而去的幻象雄师,准备看它如何将那少年撕成碎片吃掉以增长神兵功力,却骇然发现,自己那只刚刚纵放出去的幻象神狮,不知何故竟突然返身朝自己扑来!
“呃……”
见得这样异常,久经战阵的龙神悍将心中警兆忽生,几乎不用思索便双腿一夹胯下狮骑,瞬间便硬生生闪到一旁!
于是,几乎就在电光石火的一瞬间,须焰陀懵懵懂懂之中只听得一声碎浪裂石般的巨响,紧接着就在自己刚才站立之处,一道光华灿烂的剑光有如闪电般裂空而过,原来风波涌荡的海面仿佛被天雷击中,顿时就硬生生裂开一个方圆数丈大洞;而自己那把神镋化成的黑翼神狮一个反应不及,转眼就窜入那大洞中消失不见!
前后这一系列变故发生如此之快,几乎就在须焰陀眼帘中映入这海水中分的画面之时,水洞旁边的海浪波涛中已“砉”地蹿出一人!几乎不待反应,这从海涛中跳出之人已又是人剑合一,如烛幽鬼魅般朝自己蹿来!
“恁地快!”
心中惊骇一声,须焰陀还是不及思索,仍似本能反应般将那柄没入海水深处的兵器迅速召回,又幻成一头摇头摆尾的巨大幻影毒蝎,朝那个飞速蹿来的少年扑去,希图即使不能伤敌,也能挡上一个回合。只是,就在目不及交睫之间,刚才那一幕又迅速重演;反应迅疾的幻象巨蝎,竟及不上那发狠拼杀的少年,还没来得及将他从中拦截便已在他身后海空中倏然扑过;紧接之后,一贯追逐既定目标的神镋幻象,便再一次敏捷地折回,朝须焰陀站立之地努力咬来——
于是,神镋自己再次下水,主人重新没命逃窜,正是双双狼狈不堪!
“罢了!”
见得这情形,根本摸不透那少年打斗路数的焱霞大将,心中已是战意渐去,惧意渐生。
又这样手忙脚乱地勉力乱斗了几个回合,那须焰陀心中忽然想到一事,便忽如堕入三九冰窟,从头寒到脚。百忙中须焰陀想道:
“这番真是念头想差!我还是先逃回大阵,否则又要重蹈无将军覆辙!”
心中这退念一生,须焰陀便再无丝毫战意;又奋力躲过那舍命少年两次三番险恶攻击,须焰陀便默念咒语,在自己身后退身之处忽然凭空立起一道红光流动的月洞圆门。
“赫……”
事态紧急,须焰陀也来不及说什么场面话,便驱动胯下神骑,和它心思一同,忙不迭地朝自己用秘术辟开的“烈光漩”中逃去。
于是,还没等醒言来得及反应,那原来看似神勇非常的南海神将便连人带骑消失不见,原地唯留一道红光流动的漩涡圆门;而这时不幸的是,实因那须焰陀逃命之心太过急切,便不免显得事出突然;当他逃入烈火漩涡瞬间传送到后方大阵中去时,那一力进攻追身而去的少年,竟也一时收势不住,连人带剑一起撞入那红波如漩的神秘光门中去。
片刻之后,当专心打斗的少年醒过神来,便发现自己已置身于一片金色的海洋。
第十五章 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
“坏了!!”
穿过那个神秘叵测的漩光之门,醒言就知道事情不妙了。
现在到了什么地方?不用四下东张西望,现在已经是“低头不见抬头见”了;那些神气逼人杀气凛凛的南海精锐神兵,就快碰到自己鼻子尖了!
“晦气啊!”
深陷重围之际醒言真是悔恨交加:
“轻率啊!还是自己最近疏了战阵放松警惕;那万军丛中第一个出阵的敌将,可是这般易与?自己却只顾一味狂攻猛打,这不,中敌人圈套了吧?”
话说万军重围里,这少年一边把大将须焰陀逃命的奇术当陷阱,悔恨不已,一边手底却毫不含糊,使尽浑身解数短兵相接,只想拼命杀出重围去。这时候真个已是挨上敌人鼻子尖了,这些南海神兵的模样尽收醒言眼底。等御剑厮杀一会儿,把这些火焰奇兵的样貌看完全,他便在心底倒吸了一口凉气:
“完了,这次八成是回不去了!”
原来这些近在咫尺的南海兵士,个个生得一副神人皮相,身形一丈有余,整个身躯好像都由烈火组成,以熔岩为铠甲,火焰为披风,大块裸露的健硕肌肤上焰光锃亮,随着身躯上下动荡,向四处散发着一圈圈的火焰光晕。若只是这样还罢了,偏偏那火焰纷飞的神兵脸面,个个如鹰脸一般,眼目深陷,鼻弯如钩,除去下巴上那撮金红闪耀的火焰胡须,活脱脱就和民间传说中的雷公一模一样。这样说不出诡异神异的鹰隼脸面,正是不怒自威,和两边披肩朝上腾耀飞扬的火焰一配,简直就是一尊穷凶极恶择人而噬的杀神!而所有这些中最晦气的是,这样凶神恶煞的诡异神灵,在醒言身边何止千万!
不过,刚开始,当醒言被须焰陀那毫无章法的列光漩传到万军丛中时,在他附近的妖火神兵也是一脸茫然,不知自己旁边怎么突然出现个眉清目秀的少年。作为在阵中严阵以待的中军部卒,他们并没瞧清刚才远在十数里开外两军阵前的详细情形。这些一直好整以暇的中军神兵,直等到醒言挥剑乱舞,似一头凶猛的困兽般左冲右突没命砍杀起来,他们才终于明白过来:
哦,原来这少年,是误入军阵的敌人啊!
等搞明白这一点,这些一直憋着劲要和那些鬼怪厮杀的妖火神兵,终于一窝蜂挥出两手间蓄势已久的烈火光团,朝那倒霉的敌人轰去。
不过,这样的猛击一时并不能伤了醒言;这时他已经运起“旭耀煊华诀”,全身布满一层中土闻名的上清大光明盾。遇上这些祸斗族的士兵扔来的烈光团,他一时还是不痒不疼。烈火光团打到身上时最多在那层明清如水的护身盾上激起一阵明亮的电芒,并不能伤他分毫。
因此,虽然深陷重围,醒言却没马上束手就擒;一阵狼奔豕突之下,竟被他在密密麻麻的军阵中撕出一小条缝口,神剑飞舞,流光闪耀,在浩荡如海的焱霞大军中暂时杀出一条血路来。
这时候,过了开始那一阵不要命的胡砍乱劈,已经给自己生生开辟出一小片运转冲杀的空间后,张堂主也稳定住心神,开始真正把所有学过的看家底本事从容使出,意图绝处逢生,说什么也不想把小命扔在此处。
要说,以醒言现在的法术功力,即使是在万军丛中,如果不求进取,只求脱身,还是不难。朝上便是无穷无尽的天空,他可以御剑飞出;朝下是深不可测的大海,他可以遁水游走。只是,看起来简单之事,在一阵前后左右冲杀之后,醒言却突然发现甚难。
原来,这些看似成千上万到处都是的普通士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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