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还好,那位被藏在深闺的女子,虽然整天被丫环婆子环绕,甚是热闹,却已是尝尽相思之苦。就在这样含羞带怯又望眼欲穿的矛盾心情里,五月十五这天终于到了……
亲迎之刻,定在黄昏。古经有云,婚以昏为期,阴来阳往,男以昏迎女,女因男而来,是为婚姻。故此哪怕许多人再是激动,也要耐心地看着那日头落下,等到黄昏。
五月十五的饶州,天气正是大好。到了日暮之时,夕阳西下,月儿东升,饶州城的大街小巷都笼罩在昏暗的暮色里。一层层微湿的暮雾,取代了往日的炊烟,袅袅氤氲在街头巷尾;蒸腾的夜雾中,一座座的房屋陷落,渐渐沉埋在朦胧的雾气里。喧闹一天的小城,到这时忽然沉寂,似乎所有人都在等待那个时刻的到来,个个翘首盼望,凝息屏气。
渐渐的,当余晖散尽,天空变成纯净的冰蓝时,那驮着娇客的高头白马终于缓缓走进了饶城。
哒,哒哒。
哒,哒哒……
清脆的马蹄声中,披红挂彩的队伍一路走过;当他们经过后,那青石街道边家家户户,按着习俗,点亮门前对对的红烛。暮色沉寂,烛影摇红,千百朵摇曳的烛光连在一起,便点亮一条温暖融融的路线,向那座红灯高挑的深宅大院渐渐蜿蜒……
第二十六章 蕊结同心,花开莲房有子
<p >结就来生双绾带,写成今世不休书!
<p >——佚名
当暮色中的饶州城亮起更多的烛火,那迎亲队伍也到了季府所在的细柳巷前。
到了巷口,端坐在高头大马上的醒言看到分明,整个狭长的细柳街巷满街都高悬着大红灯笼。不仅每家每户门前彩灯高悬,便连沿街的杨柳树枝上都系着许多红彤彤的灯球。眯缝着眼睛,从那满目的红光中向街尾眺望,便见那座高大的府第门前正是张灯结彩,人影幢幢,灯火辉煌。
本来,这些天来醒言张罗着筹办婚事,种种的琐事自己亲手置办安排,忙前忙后之余,倒仿佛有些错觉,好像自己是在忙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这种感觉,甚至一直持续到自己从马蹄山家门前出发,穿红挂彩地骑在高头大马上被簇拥着向饶州行进,他还只顾回想诸般安排是否周到。这般镇静淡然,到这时终于被打破;当他到了细柳巷前,望见那灯火通明处晃动的人影,一刹那他突然激动起来。心跳加速,脸上发烫,一颗心狂跳,真似快要从胸膛中蹦出来。正下意识手捂住胸膛,忽听那巷内传来一声拉长了的高喊:
“新郎到!——”
刹那间,沿街遍地的鞭炮都被点燃,烟花爆竹蹦到半空,轰然炸响。转眼后,整个街巷沉浸在震耳欲聋的鞭炮声中,到处都弥漫着火药的焦香。鞭炮的余音稍稍落定,迎亲队伍中的吹鼓手们卖力地奏起喜歌来。喇叭唢呐滴溜溜地吹着《相见欢》,锣鼓手震天价敲打着《时月令》,之前矜持着缓缓前行的队伍,霎时丢了庄重,个个踩着唢呐鼓点奔跑上前,从醒言马前一涌而过,奔到那细柳巷尾季府大宅前,和那些送亲的季府家人闹成一片。那季府大门前顿时人生鼎沸,嘈杂一片!
当这样带着古时抢亲遗俗痕迹的欢闹稍稍安定,驮着醒言的白马也终于行到了季府近前。当他一靠近,仿佛许多人同时得到了号令,刚才还在互相揶揄厮闹的人们霎时朝两边散开。洞开的季府院内有两对歌女从明烛高烧的内院对对舞来,踩着铺地的红毡,袖带飘飞,仰首低徊。快舞到门口时,便都妖娆了腰肢,欢喜了容颜,齐声高唱那祝福婚姻的《子夜四时》:
“春林花多媚,春鸟意多哀。春风复多情,吹我罗裳开。
朝登凉台上,夕宿兰池里。乘月才芙蓉,夜夜得莲子。
仰头看梧树,桐花特可怜。愿天无霜雪,梧子解千年。
渊冰厚三尺,素雪复千里。我心如松柏,君子复何似。”
歌声婉转妩媚,春意盎然。歌舞之中,马上便有一位绫罗满身的壮实老妈儿,背着凤冠霞帔、遍体金红绸裳的新娘从内院走来,在众人瞩目之中颤巍巍走向大门。当新娘子被从内宅背出,分列喜毡两旁的歌女之间又立时奔出七八位唇红齿白的小厮女童,挎着花篮,在新妇前后左右欢笑奔跑,一边笑闹一边不停地将篮中鲜花花瓣洒向空中,顿时这灯火通明的季府中便宛如下起一阵缤纷的花雨。
当光彩照人的新娘被脚不沾地地送入花轿之后,那临时出借宅院的季老爷子夫妇也同那些婚嫁中女方父母一样,跟着来到花轿前。当眼睁睁看着罩着红盖头的女孩儿被送入轿中,最近已将表字改作“明言”的季老爷子,也不管自己是当地望族的族长,不顾形象,只抓着花轿的横杆死不放手,老泪纵横。看他伤心模样,落在不知情的人眼中,还以为真是他珍爱非常的亲生小女离家远嫁。
老先生涕泪横流之际,直等旁边有人提醒,说是眼前这轿中的女孩儿是要嫁给他最得意的门生张醒言,老先生这才恍然大悟,迅速放手,催轿子快行!
当季老先生放手,迎亲队伍便从季府转出,簇拥着骏马花轿吹吹打打向马蹄山张宅回转。
这时又有季府派出的上百人送亲队伍加入其中,声势更加浩大,一行人浩浩荡荡地便直奔东城而去。因为排场隆重,刚才一番折腾下来便比别人家迎亲耗时。等他们这行队伍走到东城门时,已是暮色浓重。要是在平时,这城门早已关闭,无法通行。
不过,幸好那当地太守早听说张醒言种种事迹,况这又是近在咫尺的上清道门中事,他这一小小太守哪有不奉承之理。当即,这平时早该闭锁的城门今早只不过虚掩;等醒言迎亲队伍一到,守城官兵们便忙不迭地开门,一个个挤上前来,跟白马上这位名声遐迩的新郎官道喜。所有的兵丁恭敬神色发自心底,倒好像是自己上司娶妻一样。
见军爷们这般凑趣开朗,醒言心下也十分感激。当即便下马,从怀中掏出之前给撒花小厮们送剩的红包,亲手分给守城的官兵。
等告别东城官兵,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这时在娶亲队伍回返的方向上,一轮明月挂在东天,柔柔地发着橘黄色的光芒。十五月中的圆月,正仿佛温柔的笑脸,在天边和蔼地看着这些喜气洋洋的人们。而出了城,行走在荒郊野外,队伍中此起彼伏的锣鼓唢呐声便传的更远,一声声在空旷辽阔的清夜饶州大地上回响。
“呵呵……”
“想不到我张醒言也有今日!”
走在这样无比熟悉的饶州东郊路上,看着身前喜气洋洋的队伍,听着耳边的吹吹打打,醒言心中忽然有万千感概。
仍记得当年穷困,为衣食奔波,每次从城里回家,根本不能雇车。一二十里的郊陌山路,全靠自己一步步走过。因为往来的遍数太多,那道旁杨柳的棵数都被自己数得一清二楚,山路边稍有特征的石头也都让自己起了名字。很长时间里,自己踩着一双捡来的破烂草鞋,踢踢踏踏花了大半个晚上返回家睡觉,虽然顶着同一轮月光,却哪能想像自己还可能有今日的光景!
想到这些,醒言便有些出神。正在马上低着头感慨,他却忽觉天上的月光好像有些异样,似乎刚刚变亮了一些。正当他还有点懵懵懂懂,身前的队伍渐渐停了下来,人们也开始窃窃私语,指指点点。
“发生何事?”
醒言在马上抬起头,朝他们指点谈论的方向一看,顿时便呆住了!
原来,就在那浩阔的天南,大约东南马蹄山脉上,一处背着月光的黑黝黝山坡,竟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火光闪烁的“喜”字,笔划巨大鲜明,火光耀耀,直布满那处广大的山坡,和这边遥遥相对!
“呃……”
醒言一用心,顿时神目如电,马上便看清那处山丘草丛中有许多手执口衔火把之人,样貌奇特,差不多正是他以前熟识的玄灵教那些山川草泽的异兽妖灵。
看清面目,醒言顿时便明白了他们的心意,心内一热,当即便在马上向那边遥施一礼,暂作感谢。
而这山川火字,可能并不是玄灵妖族独处心裁。又行得一时,道路弯曲,略近鄱阳大湖时,他们这行人又看到,就在那烟波浩淼、水光粼粼的鄱阳湖面,竟也飘荡闪烁着八个荧荧放光的金色大字。看到眼中每字都有数亩大小,写的是:
芝兰百世
鱼水千年
不用说,这定是鄱阳水族的心意;略看清时,乃是无数条游鱼口衔着发着金光的藻苔,在水中浮游成字。当即,醒言又在马上拱手遥遥一拜,暂作谢仪。
当然,这两样水族妖族奇特的祝福,放在醒言心中只有感激,没太多惊奇;但那些随行的众人眼里,却一个个惊呆,都以为是神迹。于是今晚这场奇特的娶亲典礼,后来衍生出不知多少传说事迹。
大约在戌时之中,去往饶州迎亲的队伍终于回到马蹄山前。当浩浩荡荡的娶亲队伍到达山口,那巍然高耸的马蹄山主峰上便燃起无数的烟火。五彩缤纷的烟花,在澄澈空明的夜空绽放,金蛇乱舞,牡丹开绽,一条条银色的流光嘶嘶飞蹿,宛如游鱼一样;花落花开,云卷云舒。梦幻的花火流离弥漫,看它们升起来又落下,只觉得人生若梦,缤纷似花。喜悦的心儿偶尔沉静,又如同苍穹中的烟花怒放,随在那碧澄澄水月天心中浮起又沉下。
良辰吉日,花好月圆;新人迎入,唱礼拜堂。高朋满座,置酒高轩;珍馐满席,佳肴四放。金罍注以香醴,玉盘鲜以白鲢,羽爵交错,丝竹缭乱,歌女弹弦,高士击节,萦长袖而舞,转歌喉而唱,合樽促席,乐饮今夕,飞觴醉月,直至中夜方散。
曲终人散,夜阑人息;当闹洞房的人们略略走完过场,张家后宅便陷于沉寂。月光下,薄醉微醺的娇客歪斜着身子,吱呀推开了房门,便走进春意融融的洞房。红烛高烧,映得自己脸上如烧火光;睁着朦胧的醉眼,寻到那支金枝子,便没来由觉得一阵心慌。饶是知道那儿是位千娇百媚的大姑娘,挨到近前时,心中却还是七上八下。颤抖着手,慢慢地、紧张地挑落那块红盖头——
当红绸落下,看到确是自己那位熟悉的玉人儿,醒言便长出了一口气。
也不知经过多少大风大浪,为什么现在会这般紧张?连他自己都觉得有些莫名其妙。
一阵头晕目眩眼花缭乱之后,终于可以定睛打量这位含羞带怯的新娘。这时他忽然发现,原来这清柔如雪的女孩差不多也和自己一样,如同醉酒,粉洁的脸儿红得如同三月的桃花一般。天地自然孕育的精灵,本已艳绝;再被这房中的龙凤烛光一映,便更加媚然。
“……”
星眸微张,春波摇漾;见着烛光中的梅灵这般模样,醒言的身子忽如化了一样。往日里,也见过千般艳色,万种风华,却从没想像到过眼前这般动人的模样。幸福的光辉笼罩,欢愉的心意蒸腾,本就逸态绝世的女子焕发出惊心动魄的容光,动婉含颦,冶态横发,掩盖了一切房中富丽堂皇的陈设光芒。
醒言的眼中,已没有了其他一切;色授魂与之处,只有这位羞涩可怜的梅花仙魄。
而幽意暗香的女子,多年的心愿一朝了偿,在这时头面上的盖头终于被如期揭去;如此羞人之际,不知自己的容光让眼前之人如何惊艳的女孩儿还按着往日的习惯,努力挣起身子,低着螓首,赧着容颜,轻声细语地说道:
“堂主,请让雪宜为你宽衣……”
“哦?”
听得雪宜这一句,失魂落魄的堂主才蓦然清醒过来。
“哈……”
见着雪宜到这时还这般卑屈守礼,醒言好笑之余,却也在心中大起怜意。当即他便伸出臂膀,将这傲雪偏宜的人儿横腰抱起。
“哈!”
在这样无限娇羞的梅灵面前,醒言也不得不诞着面皮,心中跟三清祖师告了声罪,便摆出一副惫懒模样,跟她调笑:
“雪宜,你方才叫我啥?堂主……莫非忘了今晚我们已拜过天地!你再叫我一回,看这回对不对!”
“呜……”
被醒言这般一逗弄,女孩儿更加羞急,涨红了颜面,却不敢违逆,细若蚊蝇地叫了一声:
“相公……”
然后便羞得埋首在醒言怀中,泫然欲泣!
“诶!”
听得雪宜改口,醒言也是心魂俱颤,满心欢乐,重重地应了一声!
此后那春宵一刻千金,如何云飞水宿,弄吭清渠,激哀音于皓齿,发妙声于丹唇,种种人伦乐事鱼水欢愉,都只是细枝末节,不必细提!正是:
玉镜人间传合璧。
银河天上渡双星!
第二十七章 立地风波,啼来谁家乳燕
雪宜归嫁,自是有情人终成眷属,种种绸缪缱绻不必细述。除去他俩,最开心的还得数醒言的父母。老张头夫妇,到这时终于觉得熬出了头,每日见着堂前美妇佳儿,便笑得合不拢口。雪宜性情又最是温婉贤淑,自归后,事醒言父母至恭,每日针织女红、侍奉夫婿的空闲便去山中采药,不论深沟险壑,都摘来灵花异草熬煮给二老饮服,望他们延年益寿。
一月之中,烟媚仙丽的女子如此恭敬勤谨,倒让那二老过意不去;几番劝说不过,只得装出不耐,硬作主张,将爱儿新妇撵去马蹄山中,由他们辟庐别居,以成全他们燕尔新婚的好事。不过,即使如此,那雪宜隔三差五也仍会同醒言一道,携着诸样佳果珍馈去向家中跟二老问好,十分尽孝。
略去这些世俗之事,马蹄山中隐居的日子,也自快乐遣遥。山深径迷,吹不到凡世半点红尘;饰蕙佩兰,每日只与山花林草为伍。所居之处,山谷中遍生青竹,合卺新居便藏于竹林深处。每有山风吹来,翠竹成涛,清息如海,居于其中,正是意气怡然,十分舒适。每日晨昏,有山鸟依檐,不用鸡鸣;荆门蓬扉夜不闭户,不虞匪盗。每日伙食,虽无市间那些腌菜卤肉,却有野菜供厨,间以野味,由雪宜烹来,清淡陶然,正是别有风味。
居家之余,若得空闲,醒言便与雪宜携手去附近山川游历。越近垄,寻远峦,步青苔,攀藤萝,倚怪石,瞰平原,扪青萝而入谷,照寒潭以正冠,听风入松而成曲,阅泉绕石而成章,倦了便憩于高冈,偎于云岸,合怀屏气,存神忘形,双看鸟归鱼宿,望月出于东山。如此种种,以前从未经历,真个是难得的神仙生涯。
悠游之余,让醒言没想到的是,他和雪宜在饶州马蹄山隐居的这段日子,后来竟留下种种的传说轶闻。其中最出名的,便是两则,分别为“邀雨”、“入画”。
话说那年大旱,骄阳赛火,连月未雨,田中禾苗干枯,民不聊生。大旱之中,饶州百姓拜神求雨,诸般祷告不得,便上门告之张家小仙人。小仙人一听,当即一笑,焚符一道,说虽然今年自己禁咒,行不得水法,但可邀南海仙人旧友前来一叙,应能遗下几滴余沥。当时听他这话,众人皆摸不着头脑,只得怔怔看他作法。等符箓烧过,转眼便见风云异色,东南上空有一铜钱大的阴云飞来,转瞬到得饶州上方时,己变成阴云满天,天昏地暗。昏沉沉中,满天的云彩中忽有一白衣秀士飘下,面如冠玉,神采飞扬。及落地时,听他自称“小弟骏台”,告罪来迟,便与张小仙人一道去松下亭中下棋去。就在他俩下棋时,刚才白衣仙人云路之中忽然风雷阵阵,不多久便大雨倾盆,降下甘露。这便是“邀雨”。
“入画”,则说的是张小仙人一日去城中书斋拜访旧日的塾友,这些往日的同窗听说他已得道,便纷纷恳求能否带他们入仙境一游。仙人听罢,含笑不语,只抬手一挥,士子们便发现自己已置身于幽翠深山里。松郁郁,竹森森,路迷夏草,径惑春苔,四望溪山如画,烟岚四起,看神韵分明便是个真仙境。略跺足,果然生云,无翼自翔,转眼盘旋于岩上,徘徊于虹边,去到绝峰古寺访老僧,寻到水瀑清潭遇游女,寒江方钓雪,春溪忽系舟,须臾万象,如醉如痴!
痴迷之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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