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了,后面的人继续衝上去。
这份作业对当时的学生而言很重要,藉由採访对谈,使他们对此一社会现象有所思索,而不是立刻下判断说:「你看,他们都是些坏孩子。」我相信很多父母会这麼说,但这个说法对於整个事件没有发生检讨性的作用。
如果孩子只是坐在妈妈的车上,被告知:「你不要学他们。」这个小孩不会有思维。如果他走出车子,和飆车的孩子对话,思维就產生了。我的意思是说飆车的孩子应该有机会受更好的教养和教育,而这个坐在车裡的孩子也应该要有一点飆车的生命力。因為它变成两极了,在两极状态之间,愈向中间靠近,思维愈有可能发生。
结论让思维失去意义
从极端的两边向中间靠近,就是黑格尔说的「正反合」,正与反是两极,你提出一个最右边的看法,我提出一个最左边的看法,最后两者相合。正反合是一种辩证法,从希腊的逻辑学慢慢演化出来,是我们的教育中非常缺乏的一种训练。当前的教育仍是以考试為导向,而试题上是非题、选择题愈来愈多,学生不需要思辨,整个教育系统也没有耐心让一个受教育的人不立刻下结论。
所有的考试都是立刻要有结论的。可是这个结论本身没有任何意义,就像前面讲的,邱逢甲到邱逢丁,没有意义,没有思辨的过程。
思辨的过程是什麼?就是一个人在做周密的思考前,不会立刻下结论,他会从各种角度探讨,再从推论的过程中,整理出自己的想法跟看法。
相较於儒家的结论式教条,庄子提供了较多的思辨可能。庄子是一个喜欢玩的人;喜欢玩的人,思辨能力都比较强。所以现在西方教育常常要儿童在游戏裡学习,因為游戏本身就是思辨的。解开九连环是一个游戏,游戏的过程非常让人着迷,最快乐的不在最后解开的时刻,而在思辨怎麼解开的过程裡面。这种让小孩在玩游戏的过程裡,培养思辨能力的教育方式,也是我们所缺乏的。
给孩子结论不见得不好,可是当结论太过急迫的时候,这个结论就失去了意义。
思维孤独的来源
再回到暴力这个问题,如果我们只是下一个结论:暴力是不好的,该如何解释同样是杀人,在波斯湾战场上开槍会成為英雄,在华盛顿街上开槍却成為暴徒?我们也不要忘记,在南京大屠杀的时候,屠杀了中国人的日本人,回到国内可能是天皇颁授勛章的英雄。何谓「合法暴力」,何谓「非法暴力」,恐怕要去做这麼多细微的思辨,我们才能发现,暴力问题不是那麼容易解决。
不同文化对「暴力」的解读亦有不同。前面提到的非洲原住民成年礼,父母会在子女的脸上、身上割出一道一道的伤痕,又例如台湾的泰雅族的黥面文化(黥乃是中国古代刑罚,為避免带有隐含的贬意,有些人已开始改称之為纹面),或是年轻人的刺青流行,这些对身体的暴力,是一般人很难了解的,但对刺青的人而言,却是在唤回一种原始的记忆。
我记得小时候跟爸爸去泡温泉,看到刺青的人,我爸爸就会小声地说:「那是黑道或兄弟什麼什麼‥‥」接着就不敢讲了。可是现在不一样了,在欧美国家,有些非常优雅的家庭出来的孩子也会去刺青,以对抗自己没有生命力的这件事情。中国古书裡也有断发纹身的纪录,在过度文明之后,有人会渴望自己再变成断发纹身的一员。
有一天我上网站,看到一个年轻人用假名发表的文章,说他在妈妈看不到的地方都穿了环。他讲了叁个地方,你听了也会和我一样吓一跳:乳頭、肚脐,还有生殖器。在身上穿环最常见的就是耳环、鼻
环、唇环,我在欧洲常常看到,尤其英国最多,英国的庞克区裡,可以看到一身都是环的人。但是他讲的这叁个地方,是「妈妈看不到的地方」,也是一般人看不见的,那麼他穿环的意义何在?
穿环是一种比刺青更明显的,对自己身体的暴力回忆。绝对会痛,為什麼长久以来保留在人类的行為中?不只是在非洲部落、澳洲部落,而是在最文明的纽约、伦敦、巴黎,这些最好的家庭、最有教养的家庭,最文明的年轻人也开始穿环,意义是什麼?当我们从美学、从人类行為学的角度看暴力问题时,真的不敢随便下判断、下结论。
我想,很少会有父母师长鼓励孩子,去跟飆车的人、刺青的人、穿环的人进行对话。我们的思维没有办法进行,有一部分原因是我们在族群与族群之间,划了一道难以跨越的鸿沟。不一定是代沟,同年纪不同领域的人也有很远的距离,互相不了解。领域跟领域之间的不能沟通,使得社会没有办法进行思辨。因為思维的起点,就是大家对一件事物有「共识」,即使角度不同,但焦点是在同一件事上,而不是各说各话。
例如在我这个年龄层的人,工作生活都很少需要用到网路,而我不上网的话,就不会看到在BBS站裡,年轻人发表的文章。当我读到这些过去完全不知道的资讯时,我已经跨到另一个领域了。如果我不上网,我不会知道我的学生裡,是不是也有人在「妈妈看不到的地方」穿了环、刺了青?他们不会告诉我,因為我作為「教师」的角色,已经被他限定為「反对者」,所以他们不会找我讨论。如此一来,我和他对於刺青这件事的思维就不能进行。
在台湾,这种现象很普遍,因為角色被限定了,而失去讨论的空间。我觉得这不完全是代沟的问题,而可能是因為我们不重视思维的过程,直接下了结论,这种切断性的鸿沟是造成思维孤独一个很大的原因。
哲学的起点是怀疑
哲学在检视思维,但不是读哲学的人就叫作有思维。我一直觉得,在大学裡面读哲学系,可能读了中国哲学、印度哲学、基督教哲学、西洋哲学‥‥这些只能称為读书,不叫哲学。
我们会觉得庄子读了很多前人的哲学吗?好像不是。他只是在思考到底是爬在泥土裡的乌龟比较快乐,还是被抓起来杀掉后,装在黄金製成的盒子裡,摆在皇宫裡供着的乌龟比较快乐?我觉得这才是哲学。
哲学是面对现象的思考。如果你读很多庄子的寓言故事,却不能分析你当前的现象,我不觉得这是哲学。希腊所谓的philosophy,哲学,是「爱智」的意思。热爱智慧、热爱思辨叫作哲学,如果你只是读别人讲过的东西,本身没有思辨,只是继承或模仿别人的想法,就不能称之為哲学。
因為,哲学的起点是怀疑。
孔子说:「己所不欲,勿施於人」这句话对不对?我应该想想看,从正面想、从反面想,最后即使我同意孔子说的是对的,可是我有过一个思辨的过程,如果没有这个过程我就照做,它就不叫哲学,也不叫作思维。
在台湾,每一天都有许多事件挑战着我们的思维能力。新闻报导某署长在KTV裡疑似亲吻了另一个人,你是否开始去思维这个事情?还是媒体已经暴力到你觉得理所当然就是如此。如果人人都觉得「理所当然」,它就是一个暴力,而这个暴力没有思考。等到真相水落石出,所有人都不敢讲话,吓了一大跳,心想:「我那天怎麼会相信这个人一定做了这件事情?」
我们很容易被媒体牵着鼻子走,因為我们的判断力和思考力都愈来愈弱,甚至到最后乾脆说:「大家都这样讲的话,我就这样讲吧,我就是缺乏思维。」
我在巴黎读书时,交了一个经歷过文化大革命的朋友,他说:「文化大革命其实也没有那麼难过,有人讲说要怎麼样怎麼样的时候,你先不要动,先观察,然后发现有一半以上的人都这样讲的话,你就开始这样子讲,然后你千万不要变成那最后的几个和最前面的几个,因為都可能倒楣。靠错边就不好了。」听了这段话,我心想,海峡两岸最统一的地方,应该就是都没有发展思辨能力吧!
卷五 思维孤独(3)
最大的孤独
当百分之九十九点九的人说暴力是不好的,剩餘的百分之零点一才说了:「暴力‥‥」大家已经开始骂他了:「你没有人性,怎麼会赞成暴力?」他可能不是选择赞成或反对,而是选择思考。
所以,我认為思维孤独,是六种孤独裡面最大的孤独。作為一个不思考的社会裡的一个思考者,他的心灵是最寂寞、最孤独的。因為他必须要先能够忍受,他所发出来的语言,可能是别人听不懂的、无法接受的,甚至是别人立刻要去指责的。作為一个孤独者,他能不能坚持着自己的思维性?是很大的考验。
把自己的声音变成唯一的声音
前篇提到庄子与惠施讨论「子非鱼,安知鱼之乐」,他们两个人的对话就是思辨的过程。可是如果你下次看到鱼的时候,对旁边的人说:「鱼很快乐。」他大概不会发展出「子非鱼,安知鱼之乐」的问题吧。甚至可能在你的朋友问了这句话后,你还会觉得他今天是怎麼了?我们的社会,像这样的问话愈来愈少,意谓着哲学和思辨愈来愈少。
大家都在讲一样的话,电视裡面的东西一直重复,既没沉淀也没有思维。通常对立会產生思辨,但台湾社会对立有了,思辨却无法產生,我们的对立只是為了打败对方,得到一个一致的结论,结果就是
两败俱伤。
当我说,解严以前没有思维可言,很多朋友会说解严以前至少还有秩序,我不表认同,因為一个命令一个动作不叫秩序。秩序应该是大家各自有各自的意见,但彼此尊重。harmonious,和谐,是源於音乐的概念,将各种不同的声音融合成最美的「和声」(harmony),而不是只有一种声音。
只有一个声音的社会是有问题的。大陆文革时期,整个社会的声音最一致,毛泽东讲什麼,底下就讲什麼,但那不叫作秩序,也不叫作和谐。
我一直期待解严后的台湾,会从一个声音变成很多声音,可惜到现在都还没发生。只有对立,没有思辨,都想把自己的声音变成唯一的声音,这是非常危险的事。
没有一种声音是绝对百分之百的好。任何一种声音都有其存在的价值,有其存在的理由,可是它也必须与其对立的声音,產生互动,那才是好的现象。
新符号是思维的起点
思维,不应该是学院裡空洞的理论,而是生活在一个城市、一个岛屿上的人,对一个事件有不同角度的思考。
七○年代,我刚回台湾的时候,写过一篇文章谈凤飞飞。有些年轻朋友已经不太知道这位「帽子歌后」了。在七○年代她每次出现都会戴顶帽子,和她之前所有歌星的造形不一样;如果大家仔细回忆,那个时候,正是台湾慢慢从农业走向加工出口业,经济转变的时期,在男梓等加工出口区,许多的农村女孩都变成工厂女工,这时候凤飞飞的形象受到认同,她的帽子便成為一个代表「转变」的符号。
我们常常觉得流行文化不是哲学,我们的哲学系也不会去照顾流行文化,可是在流行文化裡,保持了最大的思考的可能性。凤飞飞是一种流行文化,邓丽君也是一种流行文化。军队裡面很多老兵喜欢邓丽君,她代表的是温柔女性的形象,老兵一生的流亡和苍凉,好像都可以从她的声音中得到安慰。為什麼是邓丽君而不是凤飞飞的声音呢?这就是符号的差异。后来邓丽君在大陆大红,因為文革后的大陆人和台湾老兵的经验是相似的,经歷长年的颠沛流离,需要一个温柔女性的声音安慰。
分析当前流行的现象,非常有趣。不过,当我分析到现在当红的男子偶像团体F4时,我就不知道该怎麼办了。好像距离太远了,但我没有放弃,我在想的是:為什麼这几张脸会变成流行?作為一个讨论审美的人而言,我要讨论巴黎罗浮宫的「蒙娜丽莎的微笑」多美多美,太简单了,因為每个人都说美。可是对於当前的现象,為什麼大家会崇拜这个偶像?这个偶像為什麼在这个时间点窜红?就是要用功的地方。
我最近常看到公共汽车上,贴着周杰伦拿着手机的海报。我觉得好奇怪,还尝试素描好好研究,这张脸為什麼会变成流行?在我们这
个时代,他的脸绝对不构成美的条件,也不符合我过去的审美标準,他对我而言是个功课,我要做这个功课,否则没办法跟他的群眾沟通--我想我的学生大概都是他的群眾。
研究周杰伦到最后,也许我会妥协,在吃饭时说:「周杰伦好帅!」来讨好我的学生。也或许我不会,而是用我的角度跟他们对话,让他们也来了解我当年的偶像JamesDean,那个头发梳在后面、皮夹克领立起来,一副别人欠他好几百万的模样。还要躺在冰块上睡一个晚上,起来的时候看着冰块上面的人形,说:「好棒喔!」这是《天伦梦觉》、《养子不教谁之过》这些老电影裡,关於我的那个年代叛逆年轻人的符号。
每一个时代都会有新的符号出现,可能一样,可能完全不同,而这就是思维的起点。
放下成见才能进行思辨
城市裡的艺术家,是社会裡面的一个现象,也可以是一种思维。艺术家在不同社会裡创造出来的审美价值,往往是检查思维最有趣的东西。不要小看审美,审美本身是种意识形态,真正的意识形态,这意识形态会藉着审美去筛选出它所认為的价值。如果我把唐朝美女的画像跟现代的美女照片摆在一起看,那是非常不一样的审美标準,為什麼唐朝的人觉得肥胖是美?為什麼现代人觉得瘦才是美?背后有一定的原因。
我们觉得青春是美,健康是美,可是有些朝代就会流行「病态美」,不要忘了长达六百年以上,中国女子会把脚缠到骨头都变形(这也是残害身体的可怕暴力);现在我们觉得烟燻妆很美,可是在李商隐的朝代,流行的是「八字宫眉捧额黄」。什麼是八字宫眉捧额黄?就是书两道下垂的八字眉,再用如鹅腹般的浅黄色粉,涂满额头,如果现代人画出这种妆,你一定会觉得好恐怖!但那是当时最流行的妆。
审美随着不同的时代、不同的意识形态,不断改变,一直在变。因此要对审美进行思辨时,首先要放下的是「成见」,也就是你原本具有的那个审美标準。
值得注意的是,成见包皮括你既有的知识,你的知识就是你思维的阻碍,因為知识本身是已经形成的观念,放在思维的过程中,就变成了「成见」。我们说这个人有成见,就是指他已经有预设立场,已经有结论了,所以他的思维也停止了。
不妨检视一下,打开电视看看,有多少东西是有成见的?
其实大部分的人,对大部分的事物都已经有了一个固定的成见。所以我说要扮演不同於百分之九十九点九的人,坚持百分之零点一的角色会非常非常辛苦,他可能是伤风败俗,他可能眾所嘱目,也可能是眾矢之的。但我相信,社会裡的思考者可以承担这种孤独。
卷五 思维孤独(4)
孤独是思考的开始
在本书裡,我一直说着一件事:这个社会要有一个从群眾裡走出去的孤独者,他才会比较有思考性,因為他走出去,可以回看群眾的状态;如果他在群眾当中,便没办法自觉。我自己也是一样,当我在群眾中,我根本没有办法思考。所以孤独是思考的开始,可是我们為什麼不让自己孤独?就像大陆朋友所说,「不要做前面几个,也不要做后面几个」。在群眾裡面,我们会很安全;跟大多数人一样,就不会被发现。
大凡思考者都是孤独的,非常非常非常孤独。例如庄子,他孤独地与天地精神往来,不与人来往。他从人群裡面出走,再回看人间的现象,所以他会思考:爬在烂泥裡的乌龟比较快乐,还是被宰杀后供奉在黄金盒子裡的乌龟快乐?(是走出人群的人快乐,还是努力追求名利做官的人快乐?)他在思考,也在悲悯着这些汲汲管营的人。
庄子其实讲得很清楚,他愿意做在烂泥巴裡爬来爬去活活泼泼的乌龟,因為那是他真正的自己,而不是用黄金装起来供奉在皇宫。别人觉得那意谓高贵,却与他无关,被供奉表示已经没有生命,已经不是活着的了。庄子寧愿活着,以他自己的状态活着,即使别人觉得活着很穷困、很卑微,在烂泥巴裡爬来爬去,却是他真实活着的状态。
这则寓言所阐述的,正是一个真正好的哲学家,应具备的縝密思维,也教给其民族了不起的人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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