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一幕,就会想起沈从文的小说。这是不同的文化对孤独感的詮释。
希腊神话裡的普罗米修斯(Prometheus)甘犯奥林匹克山上眾神的禁忌,将火带到人间,因此受到宙斯的惩罚,以铁链将他锁銬在岩石上,早上老鹰会用利爪将他的胸口撕裂,嚼食他的心肝肺;到了晚上,伤口復元,长出新的心肝肺,忍受日復一日遭到猎食的痛苦。这是希腊神话中悲剧英雄(hero)的原型,但在现实社会中,我们从来不会觉得一个因為特立独行而被凌迟至死的人是好人。
在鲁迅的小说〈药〉裡,写的是秋瑾的故事。当时村子裡有个孩子生了肺病,村人相信医治肺病唯一的方法,就是以用馒头蘸了刚刚被砍头的人所喷出来的血,吃下去。强烈的对比是这部小说惊心动魄
之处,一方面是一个希望改变社会的人被斩首示眾;另一方面是愚昧的民眾,拿了个热馒头来蘸鲜血,回去给他的孩子吃。我相信,五四运动所要对抗的就是这一种存在於群体文化中,愚昧到惊人的东西,使孤独的秋瑾走上刑场,值得吗?她的血只能救助一个得肺癆的孩子?
鲁迅的小说如〈狂人日记〉、〈药〉等,都是在触碰传统社会所压抑的孤独感;他的散文更明显,如〈孤独者〉、〈酒楼上〉等,皆是以孤独為主题。鲁迅是一个极度孤独的人,孤独使他一直在逃避群体,所以我们看到他作為一个作家、文学家,最重要的是他要维持他的特立独行、维持他的孤独感,因為他成名了,影响了那麼多人。他最早发表作品在《新青年》杂誌上,所以《新青年》这一批人便拥护他為旗手。可是孤独者不能当旗手,一旦成為旗手,后面就会跟着一群人,孤独成了矛盾,他必须出走。他走出去了,却又被左翼联盟推為领袖,共產党并认為他是最好的文学家,他害怕被捲入群体之中,只好再次出走……
他一直在出走,因為作為一个社会心灵的思考者,他必须保有长期的孤独。
破碎的孤独感
前述是广义的儒家文化,因為重视伦理之间的相互关系,会压抑个体的孤独感,使之无法表现。而汉武帝独尊儒术以降,儒家文化就
是正统文化,為歷代君主所推崇,祭孔成為君主的例行性行程,儒家文化不再只是一种哲学思想,因為政治力的渗入成為「儒教」,而成為维持群体架构的重要规范,连孔子也莫可奈何,在这样的情况下,孤独感是破碎的,个体完全无法与之抗衡。
幸好,我们还有老庄。老庄是比较鼓励个人孤独、走出去的思想,在庄子的哲学裡,明言「独与天地精神往来」,一个人活着,孤独地与天地精神对话,不是和人对话,这是在巨大的儒学传统中的异端,不过这个了不起的声音始终无法成為正统,只成為文人在辞官、失意、遭遇政治挫折而走向山水时,某一种心灵上的瀟洒而已,并没有办法形成一种完整的时代氛围。
歷史上有几个时代,如魏晋南北朝,儒教的势力稍式微,出现了一些孤独者如竹林七贤,可是这些时代不会成為如汉、唐、宋、元、明、清等「大时代」。我常对朋友说,读竹林七贤的故事,就能看见中国在千年漫长的文化中鲜少出现的孤独者的表情,但这些人的下场多半是悲惨的。他们生命裡的孤独表现在行為上,不一定着书立说,也不一定会做大官,他们以个人的孤独标举对群体堕落的对抗。我最喜欢魏晋南北朝竹林七贤的「啸」,这个字后来只保留在武侠小说,因為「侠」还保有最后的孤独感,「士」则都走向官场了。
武侠小说裡也有巨大的孤独感,所以许多人喜欢阅读。你看黄药师可不是一个怪人?所有金庸的人物都是如此,他们是孤独的,闭关苦练着一个没有人知道的招式,像古墓派的小龙女,何尝不是一个「活死人」?所谓「活死人」就是要对抗所有活着的人,当活人不再是活人,死人才能活过来。这是一种颠覆的逻辑。我们都曾经很喜欢读武
侠小说,因為当小说中的人物走向高峰绝顶时,其实就是一种精神上的孤独和荒凉。
卷一 情慾孤独(4)
中学时代大概是我情慾最澎湃的时候。当时班上虽然也会流传着一些黄色照片、黄色小说,但是不多。班上男同学一边吃便当一边看的是武侠小说,武侠小说远比黄色小说多得多,很少有老师会知道这件事情。情慾是会转换的,在极度的苦闷当中,会转换成孤独感,否则很难解释这件事情,因為情慾的发洩很容易,看黄色照片、读黄色小说可以轻易解决生理上的衝动,孤独却依旧在。我们常忽略了一件事:青少年时期情慾的转化是非常精采的过程。
我比较特别,那个时候不是读武侠小说,受姊姊的影响,读了《红楼梦》,读了《简爱》,读了一些比较文学的作品,但情慾转化的本质是相同的。情慾最低层次的表现就是看A片、看黄色小说,诉诸感官刺激,而感官刺激往往会使自己愈孤独,所以转為阅读武侠或其他文学小说。
记得班上同学常常在研究要去哪裡拜师、台湾哪座山上可能有隐居高人、什麼样的武功可以达到《达摩易筋经》的程度……有个同学还真的写了一本厚厚的「达摩易筋经」出来。那是不可思议的情慾的转换,他们在积极寻找生命的另一个出口。
女性的身体构造与心理和男性有很大的不同,我不太了解,但是如果我们能把那个时候流行看的《窗外》等小说,做个整理,应该也可以发现情慾转换的端倪。
《窗外》说的是一个女子学校的学生爱恋老师的故事,通俗的剧情却让许多人落泪,这不是文学价值的问题,而是读者心裡不可告人的孤独感得到了初步层次的满足。我讲的是「初步层次」,它可以更高的,当我们面对孤独的形式不一样时,得到的答案也会不一样。
所以谈情慾孤独,青少年是一个很重要的阶段。如果说情慾孤独是因為受到生理发育的影响,那麼传统经典中有哪一些书是可以使情慾孤独得到解答?《论语》吗?《大学》吗?《中庸》吗?或是「十叁经」的任何一部?也许《诗经》还有一点,「关关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求」,借用鸟类来比喻男女的追求,可是到末了却说:这是「后妃之德」,不是情慾。
传统经典裡没有情慾孤独的存在,都被掩盖了,那麼处在这个文化下的青少年,该如何解决他的孤独?我现在回想起来,我的青少年时期就是在背《论语》、背《大学》、背《中庸》,这些绝对不是坏东西,但是和青春期的对话太少了。
反而是《红楼梦》比较贴近当时的自己。当我看到十叁岁的贾宝玉也有性幻想,甚至在第六回裡写到了梦遗,我吓了一跳,「宝玉怎麼会发生这种事?」即使现在看起来,很多人还是会觉得耸动。但这是一个诚实的作家,他告诉你宝玉十叁岁了,一个十叁岁的男孩发生这样的事一点也不意外。然而,这是一部小说,一部在很长一段时间
裡大人禁止小孩阅读的小说。更有趣的是,我们看到十叁岁的宝玉、黛玉偷偷看的书,是古典文学裡的《牡丹亭》、《西厢记》,他们两个人偷看《西厢记》,后来闹翻了,林黛玉说:「我去告诉舅舅,他一定会把你打个半死。」因為那是不能看的禁书。
若连最古典、最优雅的《牡丹亭》、《西厢记》都是禁书,我们就能窥见在传统文化中情慾孤独受到压抑的严重性。
竹林七贤裡的孤独
然而,歷朝歷代不乏有人对儒家教条提出反击,如前面提到的竹林七贤,他们做了很大的颠覆,但是痛苦不堪;我提到了「啸」这个字,口字边再一个严肃的「肃」,那是一个孤独的人走向群山万豁间,张开口大叫出来的模样。我们现在听不到阮籍和其他竹林七贤的啸,可是《世说新语》裡说,当阮籍长啸时,山鸣谷应,震惊了所有的人,那种发自肺腑、令人热泪盈眶的吶喊,我相信是非常动人的。很多人以為「啸」是唱歌,其实不然,就像鲁迅的集子取名「吶喊」一样,都是从最大的压抑中,狂吼出来的声音。而这些孤独者竟会相约到山林比赛发出这种不可思议的啸声,大家不妨看看《世说新语》,便会了解「啸」其实是一个极其孤独的字,后来保留在武侠小说《啸傲江湖》中,但后人都以谐音字讹传為「笑傲江湖」,不復见从心底嘶叫吶喊出的悲愤与傲气。
竹林七贤一生没有完成什麼伟大的事业,他们没有达成儒家文化
的要求,「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继绝学,為万世开太平」,这句话从我五岁时开始背诵,但到了十叁岁情慾混乱时,读这些会让内心翻搅的慾望沉淀吗?当然不会,这些经典是伟大的思想,但不是一个青春期的孩子所需要去感受的。
没有人告诉我们為什麼阮籍会跑到山林裡大叫?父母师长都不觉得阮籍在歷史裡是重要的人物。
特立独行等於大逆不道
阮籍还有一则故事也很有趣。有一次他到朋友家,朋友不在妻子在,而这妻子长得特别美丽,阮籍没有马上告辞反而跟她聊得很开心,最后趴在桌上睡着了,因而闹得沸沸腾腾,流言四起。后来这起流言传到竹林七贤之一的耳裡,他不以為然地说:「阮籍哪裡遵守你们这些人的礼教啊?」
这裡面有一个很好玩的现象,到今天还是如此。美如果加上特立独行,就会变成罪,记得小时候头发稍跟别人不一样,就会受到指责,因為大家应该遵守共同的标準。例如我家有鬈发的遗传,常被误会是烫发,爸爸还曾经写了一封信让我带给教官,证明鬈发不是烫的,但教官把信揉了,大声说:「你们还说谎。」那是我记忆中很深刻的事,為什麼头发不一样有这麼严重?
大家有没有发现,要求群体规则的社会,第一个害怕的歧异就是
头发,不管是军队或是监狱,第一个要去除的就是头发,犹如神话中的大力士参孙,一剪了头发就没有力气,头发是一种象徵,是个体追求自由最微末的表现。所以清兵入关时,公告「留头不留发,留发不留头」,发竟然和头有同等的重要性。
高中时,女生流行穿迷你裙,我们经常在校外看到一个女生的裙子好短好短,可是一接近校门,她把宽皮带解开,裙子竟然变长了!这是我第一次发现原来女生有这麼多祕密。
头发和装扮是自己的事,但在群体社会裡,却变成眾人之事。当群体思想大到一个程度时,没有人敢跟别人不一样;女孩子想要展露自己美丽的大腿,却不愿违反学校的规则,情愿麻烦一点在进校门前解开皮带。因為在这样的规则下,特立独行就是大逆不道。
然而,一个成熟的社会应该是鼓励特立独行,让每一种特立独行都能找到存在的价值,当群体对特立独行做最大的压抑时,人性便无法彰显了。我们贡献自己的劳动力给这个社会,同时也把生命价值的多元性牺牲了。
文化对情慾的压抑
我最常讲阮籍的四件事,除了登高长啸、穷途而哭以及在朋友妻子前睡着了,还有一件事,是母亲过世时,他不哭;按儒教传统,即使要用锥子刺自己都是要哭的,不哭是不孝,真的哭不出来,也得请
五子哭墓,但阮籍不哭,宾客弔丧时哭成一团,他无动於衷,等到宾客散尽,他突然吐血数升……这是他表现忧伤的方式,他认為母亲过世是我自己的事,為什麼要哭给别人看?
但如果你仔细观察,便会发现在群体文化中,婚礼丧礼都是表演,与真实的情感无关。
当中国传统儒教的群体文化碰到个体(individual)就產生了竹林七贤,他们是特立独行的个体,活得如此孤独,甚至让旁人觉得悲悯,而要问:「為什麼要这麼坚持呢?」
这个社会上的阮籍愈来愈少,就是因為这句话。我当老师的时候,也曾经对一个特立独行的学生说:「你干嘛这样子?别人都不会。」说完,我突然觉得好害怕。
回想我在大学时,也曾经特立独行,我的老师对我说过一样的话。我不知道这句出於善意和爱的话,对孤独者有什麼帮助?或者,反而是伤害了他们,让他们的孤独感无法出现。
近几年来,我常在做懺悔和检讨。在大学任教这麼久,自认為是一个好老师,却也曾经扮演过压迫孤独者的角色。有一次看到女学生為了参加舞会,清晨两点鐘在围墙铁丝网上迭了六床棉被,一翻而过;我告诉她们要处罚背诗、写书法,但不会报告教官。其实我心裡觉得她们很勇敢,但还是劝她们回去了,我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虽然后来她们还是跳出来了)。更有趣的是,这个铁丝网曾经让校长在校务会议上得意地对我说,这是德国进口犹太人集中营专用的圆形铁
丝网,各面都可以防范——可是二十岁上下的女孩子,你关都不关不住。
《牡丹亭》说的也是同样的故事,十六岁的杜丽娘怎麼关都关不住,所以她游园惊梦,她所惊的梦根本是个春梦。
卷一 情慾孤独(5)
无法仰天长啸
后来如何大彻大悟呢?因為一个学生。学运刚刚开始,有个学生在校园裡贴了张布告,内容是对学校砍树的事感到不满,这个人是敢做敢当的二愣子,把自己的名字都写了上去。认同的抚掌叫好,说他伸张正义,敢跟校长意见不同,还有人就在后面写了一些下流的骂校长的话,但他们都没有留名字,只有二愣子被抓去了。
学校决定要严办此事,当时我是系主任便打电话给校长,校长说:「我要去开会,马上要上飞机了。」我说:「你给我十分鐘,不然我马上辞职。」后来我保住了这个学生,没有受到处罚。但是当我把这个学生叫来时,他对我说:「你為什麼要这样做?你為什麼不让他们处罚我?」我到现在还在想这件事。
在群体文化裡,二愣子很容易受到伤害,因為他们很正直,有话直说,包皮括我在内,都是在伤害他。我用了我的权力去保护他,可是对他来讲,他没有做错,為什麼不让他据理力争,去向校长、向训导单位解释清楚,让他為自己辩白?
不管是爬墙的女孩,或是这个贴海报的学生,都是被我保护的,但是,我自以為是的保护,其实就是在伤害他们的孤独感,使孤独感无法完成——我在设法让他们变得和群体一样。
如阮籍等人都是被逼到绝境时,他们的哭声才震惊了整个文化,当时如果有人保护他们,他们便无法仰天长啸。
活出孤独感
竹林七贤之嵇康娶了公主為妻,是皇家的女婿,但他从没有利用駙马爷的身分得名得利,到了四十岁时遭小人陷害,说他违背社会礼俗,最后被押到刑场砍头。他究竟做了什麼伤风败俗的事?不过就是夏天穿着厚棉衣在柳树下烧个火炉打铁。这不是特立独行吗?这不是和群体的理性文化在对抗吗?而这是法律在判案还是道德在判案?
嵇康被押上刑场的罪状是:「上不臣天子,下不事王侯,轻时傲世,无益於今,有败於俗」,这个罪状留在歷史裡,变成所有人的共同罪状——我们判了一个特立独行者的死刑。
嵇康四十岁上了刑场,幸好有好友向秀為他写了〈思旧赋〉,写到他上刑场时,夕陽在天,人影在地。嵇康是一个美男子,身长八尺,面如冠玉,当他走出来时,所有人都被惊动,因為他是个大音乐家,在临刑前,叁千太学生还集体跪下求教,然而,嵇康弹了一曲〈广陵散〉后嘆曰:「广陵散於今绝矣!」
有人说,嵇康怎麼这麼自私,死前还不肯将曲谱留下?但嵇康说,不是每一个人都配听〈广陵散〉。如果活不出孤独感,如果做不到特立独行,艺术、美是没有意义的,不过就是附庸风雅而已。
每次读向秀写的〈思旧赋〉总会為之动容,生命孤独的出走,却整个粉碎在群体文化的八股教条上。
竹林七贤的孤独感,毕竟曾经在文化中爆放出一点点的光采,虽然很快就被掩盖了,在一个大一统的文化权威下,个人很快就隐没在群体中,竹林七贤变成了旁人不易理解的疯子,除了疯子谁会随身带把锄头,告诉别人,我万一死了,立刻就可以把我给埋葬?
然而,孤独感的确和死亡脱离不了关系。
生命本质的孤独
儒家的群体文化避谈死亡一如避谈孤独,一直影响到我母亲那一代腊月不谈「死」或谐音字的禁忌。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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