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们一帮人一出现,这个老人也远远躲到一边,尽量把全身缩成一团,以免引人注意。
听了容若这一声叫,老人不得不站起来,走过来。他努力要走快一些,却又一边走,一边哆嗦,远远地就冲容若跪下:“给大爷请安,小人这里实在没有什么好东西,怕不能让大爷满意。”
他的声音里,有抑制不住的颤抖。
容若怔了一怔:“我只是想吃点东西,你这是……”他一边说,一边站起来。
莫名天的阻挡,让他无法过去把人扶起来。
容若皱了皱眉,苏侠舞在旁低声道:“我们一看就知道不是卫国人,他们受异国人的欺负太多了,你去扶他,他更吓得厉害。”
容若沉了沉气,尽量让声音柔和:“老丈,你别担心,我从不挑嘴,你有什么吃的、喝的,拿出来就好,快快起来吧!”
老人颤抖着起身,转身到茅篷里手忙脚乱一番,才颤巍巍端出几样东西──一碗稀得简直可以照出人影的粥,一小盘乾乾瘪瘪的花生米,一瓶光闻味道,就知道不是什么佳酿的劣酒。
容若却并没有注意端上来的东西,他只看老人的手。所谓皮包骨头,以前只当是书上的字眼,现在真的看到,倍觉触目惊心。容若心里有些难过,低头,看看桌上的食物。这已是这路边小摊能拿出的最好的东西了,可怜的老人,唯一能做的,只是找个边角没破的碗和盘子,然后拚命擦乾净一些。
容若吸了一口气,喝一口粥,然后挟一粒花生米,在嘴里嚼一嚼,不知道是不是花生米烂了,有点苦味。
容若尽力很自然地笑笑:“很好吃啊!”
老人垂下了头,脸上满布的每一条皱纹,渐渐松弛下来。
容若看看苏侠舞:“给他赏钱。”
苏侠舞笑道:“你身上总还有值钱的东西吧!”
“我的钱袋早被你们搜去了,衣服上的饰物的确贵重,但正因为太贵重,给了他,只怕不得益,反招祸。”
苏侠舞没料到,他想得这样深,看他一眼,也不说话,掏出一大锭银子。
容若一伸手,拦住她的手:“我知道你不缺钱,也不小气,不过,这样一大锭,在这个贫穷的地方,只怕还是害人,他可能连用都用不出去,你掰碎了吧!”
苏侠舞笑一笑,双手一合,再松开时,已把十几个散碎银团子扔在桌上:“你拿去吧!”
老人全身颤了一颤,不敢正视桌子,小心地偷眼看着。
容若轻声说:“拿去吧!当赏你的。”
老人猛得又跪下磕头:“小人不敢。”
苏侠舞悠悠道:“他们被贵人们戏弄怕了。”
一股无名火猛得往容若头上冲,他把桌上的碎银抓起来,绕开郑三元,对莫名天的冷脸狠狠瞪一眼,然后走到老人身边,把碎银往他怀里揣:“叫你收着,你就收着,再这样我就生气了。”
粗劣破烂的布料传到指间的感觉,让人一阵心酸。
容若坐回位子,拿起酒瓶,也不倒,直接喝了一口。火辣辣的感觉从心口,一直升上来,害得他猛然剧烈地咳嗽起来,老人吓得又趴下去磕头。
容若挣扎着说:“你……别……”强烈的咳嗽,让他语不成声。
苏侠舞站起来,走到容若身旁,温柔地帮他拍背抚胸,姿态亲切,如妻子侍夫郎,却低声在他耳边说:“看到这种情形,你有什么感觉?强大楚国的君王,你可知道,你国家的强大、百姓的富有,是建立在多少人的痛苦上的?”
容若咬咬牙,正要说什么,耳边却听得马蹄声响。
容若抬头看去,见前方大道上,五匹马正慢吞吞的过来。
马上的人锦衣华服,挥鞭谈笑,隔得老远,就听得到他们说笑的声音。
趴在地上的老人颤抖得更加厉害了,而苏侠舞悠然笑问:“看得出他们是什么人吗?”
容若凝视着那些渐渐接近的人,衣服的式样异常眼熟,慢慢道:“是楚人?”
“对。”
“楚使?”
“错,楚国使臣出行,前呼后拥,清道扰民,至于极点,岂是这般等闲。这些,不过是楚国使臣府中,听使唤的下人罢了。”
正说话之间,几匹马已经到了近前。
马上男子看到趴在地上的老板,不知是谁哈哈大笑一声,一不下马,二不掉头,忽的纵马奔腾。
老者惊得抱头滚躲,霎时间四周桌翻椅倒。
容若眉头一轩,一按桌子就想站起来。
莫名天在旁边冷笑一声:“自身难保,还管什么闲事?”
郑三元把手按在容若肩上:“你不是想闹事,然后脱身吧!”
容若咬咬牙,忽的扬脸对坐在远处角落喝酒的风振宇大声喊:“你不管吗?”
风振宇无声地把一杯酒倒进嘴里,依旧连头也没抬。
苏侠舞轻轻叹息一声:“遥想先生当年,笑傲云天,持浩然气,管不平事,而今落寞至此,实在令人浩叹。”
几个楚人本是想取取乐就走的,没想到老人翻滚躲避之间,怀里的碎银子落了一地,让一人错眼间瞧见,忽的冷笑一声:“好个老贼头,开家店也不老实,哪里偷来的钱财。”
其他几人也都下了马,围了过来。老人颤抖着想要避开,却哪里闪得开去,眼看着被人一把揪了起来,抡圆了胳膊,对着他苍老的脸打下去。
容若猛得大叫一声:“住手。”腾的站了起来。
莫名天冷笑一声:“自身难保,还要管闲事。”
苏侠舞但笑无言。
那几个楚人闻言纷纷回首,见容若衣服华丽,倒也没有太无理,只是领头的冷哼了一声:“你是什么人,敢管我们的闲事。”
容若脸色铁青:“我是从楚地来的客商,他的银子是我给的,你们不要胡乱冤枉人。”
几个人哈哈大笑起来,那领头的拾起一块碎银子,在手里慢慢抛玩着:“原来是有钱得没处花的客商啊!这么有钱,怎么不见接济接济我们这些远在异国为使,日子紧巴巴的本国人?”
旁边一人笑着用马鞭的柄轻轻敲敲老人的头:“这么说,是我们冤枉你了,要不要我们给你赔罪?”
老人浑身战栗,软倒在地上,不断磕头:“小人有错,小人有错,求大爷们大人大量饶了小人。”
他自然是有错的,错在他的国家软弱无力,错在他贫穷低贱,这已是大错特错,无论遭遇什么,除了叩头请罪,哀叫求饶,还能再做什么?
容若脸色青白,双拳紧握,不知不觉把牙关咬紧。其实这种情形并不陌生,电视里、小说中,不知见过多少回。当日离开楚京,还整天张大眼睛,盼着多见些以强凌弱的不平之事,好让他行侠仗义,风光一把。
可如今亲眼见到这种情形,容若心中只觉一片愤慨,大喝出声:“楚王让你们到卫国来,就是为了让你们欺凌这些无助百姓,让他们视楚人为仇吗?”
“你也太多管闲事了。”领头那个华服男子,恶狠狠瞪了容若一眼:“怎么,看样子,你们也有好几个人,就为了这个老头,想过来跟咱们过不去,是不是?”
莫名天冷笑道:“你们要干什么是你们的事,不要扯上我们。”
苏侠舞悠然道:“这里有着名侠客,尚且袖手旁观,我这等弱女子,自是不敢乱管闲事的。”
她巧笑倩兮,眼神温柔看着容若。自认识容若以来,他一向是胡作非为,飞扬跳脱,仗着的,无非是有保镖在侧、官府助力,想干什么都不用担心后果,不必害怕应付不了。而今他孤寂一人,阶下为囚,武功又是微末之流,到底还有没有勇气肆意而行。
容若却根本连犹豫也没有,猛得一掌拍在桌上,大喝一声:“你们不管,我来管!”
他内力并不高,但这一声喝,确实是用尽全力发出来的,竟是震得诸人俱神色微动,那几个围着老人调笑戏弄的楚人,动作微微一僵。
本来在角落里喝酒的风振宇手上微微一顿,杯中酒溢出大半。
这一声喝,有多少少年的激越、少年的热血、少年的凛然风骨。
恍惚中,熟悉得好像在昨天,他也曾这般为不平之事,振剑而起,朗声而喝:“你们不管,我来管!”
彷彿,一切都在昨天,彷彿……
残霞满天,清风徐来,恶少施虐,英雄振臂。
那样的年少,那样的锋芒,那样的慷慨激昂,简直就是一个可以永留青史的英雄姿势了。
可是,这种震撼只保持了一瞬。因为下一刻,容若已经猛得捧起刚才拍下去的右掌,哀哀呼痛,面青唇白,额上还冒出一层冷汗。
风振宇目瞪口呆,这种和英雄过份不协调的姿势,实在有些刺激正常人的思维。
几个楚人,开始还是一愣,见容若这般模样,不免哈哈大笑。
笑声还未绝,忽觉眼前一黑,劲风入耳。
反应快的,惊慌后退,反应慢的,根本连应该干什么都不知道,就觉得脸上一阵火辣辣,一时天旋地转,头晕目眩,整个身体往外飞了出去,砰然落下,灰尘四溅。
原来是容若藉着他们大笑轻敌的一瞬间,猛得急掠而来。他功夫虽谈不上最好,但比这几个仗势欺人的恶徒,倒是只高不低。
容若一跃扑进,那领头的动作快一些,连忙后退,其他人根本还来不及有任何动作,容若已是一脚踢出,踹得一个家伙惨叫一声,跌出好几步去;右手一抓,抓住一人,猛然一甩,甩过近一丈的距离,才重重跌下;左手一伸,擒住一人的腕子,轻轻一送,把人推出三四步,同时也夺过他手中的马鞭,猛然一挥,两个人都被鞭子抽倒。
那领头的人,才退了一步,定了定神,就见四个伙伴,两个远远跌开,动弹不得,两个被马鞭打得趴在地上,摸着脑袋,蜷作一团。
这家伙原本无比嚣张,鼻孔朝天的脸,立刻变得一片惨白。连装腔作势地大吼几句“你好大胆”或是“知不知道得罪我们的后果”这样的话都没有,他第一时间,转过头,向他自己的马跑去。倒也算得随机应变,灵活聪明了。
容若一肚子闷气,哪里容得他跑,大喝一声:“哪里走?”样子倒还真像小说里的大侠客。
他把鞭子一抖,鞭梢稳稳地缠住那家伙的脚,那人即时跌个狗吃屎。
等到他挣扎着爬起来,容若已经到了他面前,脸上带着冷笑,右手的鞭柄,慢慢在左手心里敲着:“你跑得好快啊!”
出乎容若意料,这家伙即刻矮了半截,对容若死命磕头:“少侠,小的知错了,全是小的不知天高地厚,得罪了少侠,求少侠饶了小人,小人再也不敢了。”
容若知道这一类的恶人一向是没什么骨气,用拳头或权力都可以压倒,可是真没想到,这家伙跪得这么利索迅速,没有一点挣扎,一句撑场面的话也不说,还真让人佩服。
容若虽然一肚子气,面对一个只会趴着磕头的人,终究还是发作不出,心里一阵郁闷,不免冷笑了起来:“好一位能屈能伸的大人物啊!”
那人听他语气不善,打个寒战:“小人只是使臣府中一个小小管事,您大人不记小人过……”
容若暗自冷笑,这人先是自贬为奴仆,若是与之计较,倒是自己轻贱了,他又点明了身为楚使的身分,让自己考虑和楚使为敌的后果。再怎么说,自己也是楚人,多少也得给楚使一点面子,算起来,这家伙还真是个精灵机变的人物啊!
容若哼了一声,拿马鞭敲敲他的脑袋:“你以后还做不做这种事了?”
“不敢了,不敢了,小人再也不敢了。”
容若叹口气,一脚踹在他肩膀上,看了看那缩在地上的老人,有心想让他道歉,心念一转,又恐他此时受辱,他日找回场子,这位老人又要受难。
有了这一层顾虑,他只冷哼了一声:“记住你们的话,否则你们一定会后悔,现在……”他把马鞭往地上一抛:“滚吧!”
领头的家伙,急急忙忙从地上爬起来,跳上马就跑了。
其他几个人,也是嗷嗷痛叫着,手忙脚乱爬起来,各自去寻马匹。
容若俯下身,把碎银子重新捡起来,扶起老人,把银子塞到他手中:“对不起,是我思虑不周,连累你了。”
老人怔怔地望望他,又低头看看银子,讷讷地张张口,却没说话。
容若心里也并没有痛打恶霸、为弱者出气的快慰感觉,心中一片怅然地走回桌边,给自己倒了一碗劣酒,一饮而尽,火辣的感觉呛得他再次张开嘴猛咳嗽。
第四章忽得奇援
莫名天冷嘲热讽:“好威风啊!大碗喝酒,大侠行径。”
容若不知道是因为酒意,还是因着愤怒,眼睛有些红:“我知道你们看不起我,我没有办法从根本上解决问题,就算打走这几个无赖又有什么用?我无法帮助这些被秦楚两国压得抬不起头来的卫国百姓,却要做出一副悲天悯人状来假惺惺是不是?我的确不是圣人,我的确不认为我可以做救世主,可以毁掉一切不平不公,可以还天下一个太平。我所能做的,仅仅是在我眼睛可以看到的地方,手可以构到的地方,尽力帮人。就算明知不会有大的益处,但既然我见到了,就无法袖手旁观,既然事情发生在我的面前,我就不能当做不知道,没看见。你们想笑,自管笑就是了。”
苏侠舞淡淡道:“人家着名大侠,都袖手旁观,你却肯挺身而出,我们又怎么会嘲笑你呢?”
莫名天接着她的话头,冷冷道:“所谓的名满天下,所谓的侠肝义胆,所谓的铁骨丹心,原来都不过如此。”
他有意提高声音,可是风振宇却是听而不闻,迳自饮酒。
莫名天彷彿天生对所谓侠名甚着的人看不顺眼,冷笑一声,正要再说些什么,容若已是接口道:“你对别人的痛苦,也一样是冷然相待,又有什么资格,去指责其他人。”
莫名天冷冷道:“我本来就不是大侠,我没有义务为别人挺身而出,我不过是个可止小儿夜啼的恶人,可是,看起来,所谓大侠的行径,也并不比我高尚许多。”
容若冷笑一声:“你又以为,大侠是什么?大侠就活该当圣人,大侠就活该没有自己,大侠就非得吃着自己的青菜白饭,硬管天下的不平之事?大侠的性命就不是性命,大侠就必得要在其他人受难时,第一时间冲出来?他一不支饷,二不为官,为什么一定要管?”
莫名天被他这一番说词,说得眉头连皱。
苏侠舞也是面露异色望着他:“我以为你既肯挺身而出,又曾期盼旁人出手救难,那对于袖手旁观,冷然视之的人,必是要鄙视痛责的。”
“我挺身而出,不代表别人一定也要出面。一个人如果自己愿意当英雄、当圣人,应该是可敬的,可是如果他自己这样做的同时,也勉强别人一定要这样做,否则就是不仁不义、天理不容,那么,这个人就是可鄙的。我敬重英雄,也提倡侠行,并希望全天下的人,都乐于助人,有兼济之风,但没有权利,硬性苛求别人一定要这样做,并指责没有这样做的人。”
苏侠舞眉眼微微一扫那彷彿已有些醉意,半坐半躺在树下的人,笑道:“可是,他是大侠,久享侠名……”
“既是大侠,久享侠名,那么想必已经为别人做过许多事,甚至可能牺牲了许多,他可以继续做下去,但也该有权为他自己而活下去吧?为什么见事,要光看表面呢?他久在卫国,所知必多,不出手救人,或许别有隐衷、另有原因,又何必逼人太甚?”
风振宇终于抬头,遥遥看了容若一眼。
那个少年,还有着热血的眉眼,还有着充满光明的眸子,仿似他当年。
这么多高手,对无辜者受难漠然而视,他却挺身而出。
最奇怪的是,他救人之难,却并不自骄自矜,也不指责其他人,反而做此持平之论,深切地站在别人的角度为人着想。
这一番见解历练,原以为,就算在风尘中打滚数十年的人,也未必能有,而他却还这般年少。
他这样朗朗然反驳同伴的话,却从不曾回头看过自己一眼。
他不是在收揽人心,也不是在讨好自己,而是真真正正,发自内心的,表达他的看法,坚守他自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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