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她并没有认真记忆。而自己的武功到底到了一个什么境界,她并没有认真思考。
这一切,仿佛又都与她没有什么真切的关系。
她只想这般生活在山林间,才能去在山林间,然后,死于山林间。
「嫣然……」是师姐在呼唤。
董嫣然回眸,淡淡一笑。闲闲地同她交谈,每一句对话,都清清楚楚,心却总在很遥远、很遥远的地方。
在说什么呢?似乎是米快用完了,要下山去买,似乎是大家都有事,所以……
她依然微笑,淡淡点头,忽然觉得下摆被人拉动,却见一群小孤女中,最最聪明,学武最快的青儿,闪着期盼的大眼睛,热切地望着她。
董嫣然微微一笑,俯下身望着那不过六七岁,却极之可爱的小小孩儿:「怎么了,小机灵兔儿,不跟着大家一起练功,拉着我做什么?」
青儿死死抓着董嫣然的衣服下摆不放,小小的脸上一片固执:「下山,我听到师叔要下山,带上青儿一起去,下山……」明亮眼睛里有灿亮亮的期盼,让人不由得一颗心都软做了春水。
董嫣然无法拒绝这等可爱小孩儿的请求,略一犹豫,也就答应下来。
好在青儿年纪虽小,却极是伶俐可爱,小嘴甚紧,并不曾把这消息泄露给其他的孩子,没有造成一堆小孩围着董嫣然耍赖使性子的结果。
董嫣然带了小小的青儿一起下山去。青儿虽小,轻功已然有了不算太弱的造诣,但却还脱不了稚儿喜爱撒娇的性子,缠着要师叔抱。
董嫣然喜她清纯可爱,便也轻轻将她抱起来,看她红扑扑的小脸蛋在眼前笑得花儿一般,不觉微微一笑,然后便觉一种莫名的奇痛入骨入髓。
小青儿茫然不知,只觉被最和气的师叔抱在怀里甚是舒服,伸着小手把玩起师叔那长长的白发,忍不住有些艳羡:「师叔、师叔,什么时候小青儿可以长得和你一样大?」
董嫣然强忍心间痛楚,微笑道:「小丫头,这么快就想长大了。」
「长大了,才能有师叔一样的白头发。」小青儿颇为感叹地说:「以前听大人说,人要很老了才会有白头发,本来小青儿很害怕的。可是看到师叔的头发,才知道原来头发白了会这么漂亮,小青儿也要这样的白头发。」
董嫣然微微苦笑,如许红颜白发,也只有这不知红尘凄苦的小小孩儿,才能用这样天真的语气来羡慕期待的吧!
她脸上犹自带着笑意,温柔地同小青儿闲闲把话题带开,脚下漫若流云地施展着轻功下山去,不多时,已到了山脚下。沿着山下的小路往前走些路程,转入官道,再前行一段路,便可进城了。
小青儿难得离开山林,一进城就东张西望,吵着闹着要下地来玩。只觉得满眼都是人,到处都是热闹,说不出有多么开心。
董嫣然却觉得城中情形有些特别,只见街市之上,行人无不行色匆匆,神色间极之兴奋,皆往同一个方向赶。两旁街道上,店铺、民宅、到处有人紧赶慢赶地关门落锁,明显也是要腾出身去向某一处的。似她这等青春年少,绝世姿容,却又有着苍然白发的女子忽然出现,居然没有被大多数人注意,所有人都满脸热切地飞快奔向前方,全然无心观察四周。
她轻轻放下小青儿,却又不放心的一手牵着她,随便拦住一个往前赶路的长者,轻声打听:「老人家,请问,大家这么匆忙地是要去哪里啊?」
老人看起来颇为厚道,虽然行色匆匆,但见这么一个绝美的女子柔声相询,怎好不答,只得飞快地说:「姑娘,你的消息如何这般不灵通,皇上、皇后从燕国回来了,龙舟眼看就要经过咱们这边的落雁江,全城的人,都要赶去江边,瞻仰圣驾呢!」
董嫣然身子一震,浑然不知已然松开手,任小青儿蹦跳着四下东张西望去了。
她只静静地站在长街中间,前后左右,多少人奔行趋走,多少人兴奋急切,可是,这一切却又仿佛与她没有关系。
她在人间最繁华处,却似被整个世界所遗忘。
百姓们兴奋的像一个方向蜂拥而去,有人三五成群,有人全家出动,一边行走,一边欢喜无比地说着话。
「听说皇上为人最是慈善仁厚的,还是皇后娘娘,那是天上仙女下凡。」
「皇上亲政之后,出了多少惠及百姓的德政啊,咱们的皇帝陛下,那是真正的真龙天子。」
「皇上和秦国结亲,秦楚两国已经好久没有动过兵了,皇上还和庆国结了盟,听说庆国女王啊,还要跟咱们这边结亲呢!咱们皇上又和魏国订了和议,两国水不相犯,前不久还在燕国跟燕王他们结下了很深的交情,听说燕人发了国书来,愿与我们大楚水为兄弟之邦呢!」
「这个乱世,能到处交朋友,不打仗多好啊!孩子他爹,我不用天天担心你和咱们儿子被征到军中去送命了。」
「咱们生为楚人,真是前世修了天大的德了,别的国家的老百姓可怜着呢,到处都是征战,人人过的是朝不保夕的日子,大哥,你记得那个总在我们那一带讨饭的残废吗?他就是不知道什么什么国的可怜人,好不容易逃出来的,他天天都说啊,宁可在咱们楚国讨饭,也不想回国啊!」
「是啊,咱们的日子能过得这么好,多亏了咱们的皇上和摄政王。皇上屡次出巡,从来不肯扰民的,从不叫地方上大修行宫,也不征我们老百姓去修胖路开河道……」
「这样的好皇上,咱们老百姓三生有福,好不容易有机会远远隔着河道磕一个头,怎么还能错过啊!」
虽说皇上不会在这里停留,叫咱们这边不用迎驾,可是别说地方官全赶去了,就是咱们老百姓,也得亲眼看看这次的盛景,将来对着儿孙也好夸耀。
大家说着笑着的向前去了,对于他们的帝王,大家都有着无限的好奇,自然的敬仰,纯朴的感激。
然而,这一切,也依旧与董嫣然无关。
那么多脚步声,那么多谈话声,她全都听不见。
她只听得见,在左胸的某一处,那样纷乱而激烈的声音。
她的心在跳,有血有肉有生命的心在跳跃,那个地方,空空荡荡了这么久,终于有一刻,如此充实地在跳跃。
那已经消失了的心,难道终于找回来了?
她怔怔地呆立着,直到那一声惊叫,传入耳中。
「妖怪啊,妖怪啊!师叔,妖怪啊……」
董嫣然攸然惊醒,抬眸望去,明眸一闪,皆是讶色。
小小的青儿飞一般逃到身边,缩到她身后,不敢看前方。
正前方一人遥遥隔着数步距离,淡淡笑道:「我的样子太丑,吓着孩子了。」
那人依旧雪衣不染片尘,只是那曾经如雪般高华的容颜,如今竟让人见之惊心。脸上满布着疤痕,十分狰狞恐怖,倒也怪不得小小孩儿会惊叫妖怪了。
若不是这满街行人都急着往河边跑,没有更多的闲暇注意身旁路人,只怕他这副长相能生生引来满街侧目。
他大大方方走过来,毫无一丝遮掩容颜的意图,便是被那小小青儿用惊恐的目光望定,也绝无在意。
董嫣然注意到他的目光明澈宁定,绝非故意强作镇定,勉强忍耐苦楚。董嫣然看到他举止从容如旧,那一派风华自在,仿佛天下人的惊恐目光,触不动他半点心神,仿佛他依旧是当年那猎场执剑,无对无匹的人中剑神……
或者……董嫣然微微一笑,他本来就仍是当年之人,依旧无对无匹,依旧天上地下,唯我独尊,依旧是人中的剑神,剑中的神剑。
她的目光在他腰间的佩剑,和脚下的土地上,分别凝了一凝。
他的剑由左腰改佩到右腰,他看似一步步行来,其实脚根本不曾沾地。
卫孤辰同样察觉她的目光,竟是淡淡一笑:「我的右手废了,现在只能用左手,脚也有些跛,那样走路难看,我就干脆御气而行了。」
他说起手残足废,语气轻得直似少了根头发一般简单,大大方方,从从容容,浑不在意,也绝不掩饰。
董嫣然微微一笑,她的面容丑陋吗?她竟是不曾注意,在看到他的那一刻,她便只见着一把剑,绝世锋芒,遗世独立,天地苍茫,雪剑寒锋。他是人中之剑,剑中之魂,叫人一见之下,便是身心震撼,便只感到那剑中雄浑,剑里锋芒,剑上寒霜,又哪里还分得出一丝一毫的精神,去看他的容颜若何。
当年的卫孤辰,今日的卫孤辰,又有什么区别。
所以,她轻笑:「好久不见,先生的武功倒似更加精进,是在可喜可贺。」
卫孤辰静静看着她,神色间竟有淡淡的欣然。
这女子也算是他的朋友了吧!见他如此情状,竟还能不惊呼,不悲痛,不露怜悯之色,不现同情之容,这般女子,这般女子……
他心中不觉激赏起来,也只有这样的女子,才能知他、识他,有资格做他的朋友或者敌人吧!
他笑看那躲在董嫣然背后的小女孩儿,这才道:「当初我的脸几乎给炸的烂了,找不到一片完整的皮肉。虽说性德费了好大功夫,把我这张脸弄得勉强能见人了,到底还是太难看了,我又不耐烦戴那闷气的人皮面具,也不喜欢戴着个唯恐别人不注意的大斗笠或面纱,所以出来行走总会吓着人。」
当年旧事,他说来淡如云烟,董嫣然却比任何人都要能感受到其中的惊险波折。然而,此刻她不愿想过往之创痛,却只为卫孤辰说起往事的轻松从容而庆幸。
也只有这样可以万事心无挂碍的人物,才能达到如此超绝的武学境界吧!
她微微一笑:「转眼我们也有三四年未见了,时光如水,物是人非。先生雪剑寒锋,一如当年,我却……!」她又是浅浅一笑,目光轻轻撩过自己肩上的白发:「却已经老了。」
这一次不待卫孤辰说话,一直因为胆怯而缩在后头的小青儿竟跳了出来,大声喊:「师叔没有老,师叔很漂亮,师叔的白发是世上最好看的。」她一边说,一边鼓起勇气,用力瞪着卫孤辰,唯恐他说师叔一个字不好!
见这小女孩如此着急,却又如此勇敢,卫孤辰眸中也不免带起淡淡笑意:「这孩子说的,正好也是我想说的。」
二人四目相视,不觉都是一笑。
多年不见,再相逢时,物是人非,你已憔悴,我已苍然,唯剑锋犹利,唯明眸犹净,唯此心如旧,明若琉璃,灿若水晶,未染片尘。
红尘间的成败是非,又岂能改变他与她身上那最根本的东西,也只有像他们这样的人,才会在那一眼之间,穿破俗世间的一切皮相,直见到对方身上最灿烂、最珍贵之处。
此时长街上人行如潮,千人万人,俱奔往河岸,俱一心朝拜他们的君王,只有他与她,长立不动,相视微笑,心中竟都有些知己相识的欣锐升起来。
君王的龙船队伍浩浩荡荡,顺水而来,浩大船队竟似仰望不到头。巨大的主舰龙船,宏大而华丽,四方龙旗迎着江风,招展飘摇。江面过于阔大,百姓们根本看不清龙船上的人,却已激动不已,三呼拜倒于地。两岸到处都是伏拜的人影,三呼万岁之声,随着江风,浩浩传向远方。
主舰上,似乎有衣着极华丽的人向四下挥手,然而,隔得太远,看不到面目,江风太劲,听不清声音。
即使是如此模糊的形象,如此匆匆顺水而去,却也足以让两岸百姓无限激动,把今日的荣幸,今日的排场,铭记一生,以便他日好向后人炫耀了。
满城的人几乎都聚到江边去瞻仰朝拜君王了,城里一派清寂。空空荡荡的街市,冷冷清清的市井,甚至于有人站在七层高的飞仙楼顶,凌风搅云,竟也无人发现,无人惊呼。
卫孤辰与董嫣然并立高楼风满袖,眼睛望着远方水面上的华丽龙船,轻轻问:「可曾后悔?」
「当然。」董嫣然淡淡道:「三年多以来,几乎每时每刻,都在后悔,都在怨恨。」
卫孤辰回眸,目光也是淡淡的:「但时光倒转,只怕,你依然会做相同的事。」
董嫣然沉默,良久,方轻轻一叹。依然会做相同的事情吗?卫孤辰何等高看与她。
卫孤辰见她不答,也不追问,只是目光复有遥望那眼看就要远去的龙船:「真的不告诉他吗?」
「为什么要告诉他?」这一次,董嫣然答得飞快。
「你付出的……」
「我做的一切,全是我自己的选择,与他又有什么相干!」董嫣然眉宇间,竟隐隐有傲岸之色:「我是女儿,不能负父亲之托,我是楚人,不能见楚君落入异族陷阱。我为当为之事,只需对得起自己的心就好。他事前不曾求我,事后,也不曾欠我。」
「如果他知道……」
「如果他知道,那么,哪怕他再三声称不负妻子,只怕也要娶我入宫。但先生难道以为,董嫣然是甘心为妾之人,是庆幸一生困于深宫之女子,是甘愿与旁人共事一夫的所谓贤良妇人吗?」
董嫣然浅笑,明眸之中,英华如练:「董嫣然何许人,何曾稀罕过这样的恩典,如此的赏赐。若有这般结果,我当日之所为,我当日之心肠,才真正被轻贱了。」
「他至少应该知情……」
「他是大楚的君王,他只要知道,怎么做对这个国家、对这些百姓更好,他是楚韵如的丈夫,他只要知道,如何可以让他的妻子快乐幸福。我与他,不过是朋友罢了,君子之交淡如水,何须牵绊太多。我做的,是我该做的;他行的是他该行的。他不曾负欠于我,我也不觉得曾施恩于他。又还有什么事,他一定必须知情。一个已经消失的生命,一件已经不可挽回的事,再对他提起,有什么意义?」
「可是,他会永远记得你……」
「我不以为,他是薄情无义之人,没有人告诉他那件事,他依然会永远记得我这个朋友,有人对他说起那件过往,他当然会更加记住我,从今以后,无论有再大的喜事,他都不能得到完全的快乐,任何时候,在他心中,总有一个位置是留给我的,那么,我是不是该安安心心的躲在我的世界里,好好去幻想,那个位置有青山、有绿水、有红花、有白云呢?」
董嫣然淡淡道:「先生当我董嫣然是什么人?我凭什么,就不能得到一个男子完整的心,我为什么要在乎,别人的丈夫,心里那小小的位置。」
卫孤辰连说四句话,连续被董嫣然抢白四次,他这一辈子,还从来没有人如此无礼地对待他。但他不慑反笑,目光深长看她一眼:「所以,我才说,便是重来一次,你依然会做你觉得该做的事。」
董嫣然怔了一下,过了一会儿,方才轻轻一叹:「也许你说得对。如今的楚国,没有了战争的威胁,政事清明,朝局平稳,有多少人可以安居乐业,好好地活下去。」
她的目光漫然望向远处江边那些自发伏拜的人:「我失去了一个孩子,可是我保住了容若,我让楚国逃过了可能与他国发生的战祸。我让很多母亲可以不必失去一个又一个的孩子。」
她的声音空空落落的,既没有骄傲,也没有自豪,有的,只是黯淡。
再伟大的成就,也不能让人忘怀牺牲时的痛苦。然而,再深刻的痛苦,人依然要活下去;再重的伤,总会痊愈。也许会留下最狰狞的疤痕,纪念着曾经的痛苦,然而,人总是要活下去的。这些年来,她即使没有再行遍天下,但偶尔下山来到小城,也可以见到一些从异国流浪而来的难民。
那些在战乱中,失去了家园,失去了亲人,眼看着丈夫、儿子、甚至老父都被拉到军中,再也没有回来的妇人,那些妻女都在乱世中离散、死亡、被凌辱,而自己也因为残疾才逃过兵役的乞丐们;那些大好家园,一朝变做飞烟,昨日家园,转眼沦为沙场的可怜。他们前路茫茫,他们没有与命运作战的力量,却仍然,坚持着、努力着活下去。
这几年,仪仪是长隐山间,她也看到过最悲惨的人,让她意识到,相比别人,她其实并不是最可怜,最不幸的,她也看到了最太平安乐的世界,让她可以知道,曾经做过的事,毕竟是值得的。
她怎么可能不继续坚强地活下去呢!依然会痛,依然会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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