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戏子吗。
程凤台给丈母娘请安的时候,商细蕊被范涟带进客厅里吃吃喝喝,听听管弦乐队演奏的西洋音乐。范涟跟在他身边不断与他说话打趣,介绍他尝尝这个,尝尝那个,把其他客人都暂时丢下不管了。商细蕊将所有的甜点布丁统统品尝过一遍,端着一杯奶茶坐到沙发上慢慢喝着等吃正餐,反正他今天来也不为了别的,就为了吃点好吃的。
范涟在身边坐下来,感觉商细蕊虽然依旧没有多少好脸色,但是经过一番美食的洗礼,现在正处在一个比较甜蜜满足的心情之中,便轻轻悠悠地终于问道他:“蕊哥儿,我们认识好多年了,彼此的脾气还是清楚的,我对你一直都很仰慕。”
商细蕊喝一口茶:“哦!”心想谁都很仰慕我,我听着都不稀罕了。
“可是,蕊哥儿。”范涟可怜兮兮的:“我这阵子究竟怎么得罪你了,你对我这么没好气儿。”
商细蕊也不看他,只顾喝茶:“哦,你自己说呢?”
范涟可急了:“我说……我说什么呀我?”
商细蕊看他怎么死不知悔改,把茶杯往茶碟里一顿,手指头戳着他的胸膛,压低声音威胁道:“你再敢勾搭二爷,把二爷勾搭坏了!我就打死你!”
范涟都给气乐了:“什么?我把姐夫勾搭坏了?他用我勾搭吗?他已经够坏了!你都不知道他……”
商细蕊可听不得有人说程凤台的不好,哪怕程凤台确实不好,眉毛一立,范涟立刻讨饶:“蕊哥儿,好好说,你这话什么意思,我真的不明白。”
商细蕊冷声道:“东交民巷!跳舞的小姐!”
范涟这下就全明白了。真叫是哑巴吃黄连。如果他敢给商细蕊解释内情,那不用等他勾搭坏了程凤台,程凤台就先来把他打死了。就是没有想到,首先来追究这桩风流韵事的居然不是他姐姐,而是商细蕊,这名不正言不顺,狗拿耗子的算个什么事儿!范涟沉默了一阵,自暴自弃地说:“是啦,我下流坯!养女人养到了姐夫的眼皮底下!这就把她弄走!以后绝不敢把什么跳舞的小姐唱歌的小姐往姐夫眼前带了!”越说越觉得委屈,简直要哭了。
商细蕊点点头:“这还差不多!”
两人静默了一阵喝着茶。范涟打量着商细蕊的神色,觉得事态发展到今天这一步,这俩人往玩火自焚的道路上越走越远,越走越真,有些话今天是非说不可了,踌躇地说:“蕊哥儿,有些话我一直想对你说,怕你不高兴。”
商细蕊隐隐料到他要说什么:“你讲吧。”
范涟很难开口似的又默了一阵,最后下定决心侧过身子向着他,郑重道:“蕊哥儿,但凡能捧你捧到眼前的票友都是非富即贵,你也算我们这一个圈子里混大的。你最知道我们这群少爷。自在一点的吧,荒唐的荒唐,贪玩的贪玩。有家累的都非常现实非常务实。总的来说,都不是感情用事的老实人。”
商细蕊恩一声表示赞同,这班青年富家子弟无所不为,外香里臭。如果父母对他们的管教松弛一些,那就更不得了,一般百姓家的道德观念根本无法约束他们。私下劣迹斑斑的,说出去都没人敢信,还不如唱戏的干净呢。
“我和姐夫和……”范涟想说常之新,话到嘴边及时收口:“我们几个要好的人以群分,都算是心肠善的。但是比方我,我就很实际,只管把弟妹老人们赡养好,这是第一要紧的事情。如果一个女人不能管家事,不能调和大家庭的人际关系,我再喜欢也不会娶她——是不能娶她。”
商细蕊以为他指的是和舞女小姐这一段,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我活到二十七岁,这个阶层里只见过一个真情痴,就是当年在平阳差点被你打死的那一位。就说他,还是亲妈死在前,和父亲兄弟没有多少亲情,和老婆貌合神离。就算没有萍嫂子,他父亲死后,他也早晚会和原配离婚。萍嫂子是让他措手不及,走得狼狈了。可是换个情况来说,如果常家其乐融融父慈子孝,萍嫂子还有没有和他深交的可能性,我想那是很不好确定的。”范涟留心商细蕊的神色,看他听到常之新也不像是要发怒的样子,继续口吻轻松地说:“至于有的人品质还不错,做朋友很仗义,做生意也不坑人,但是假如和他们当真相好,做情人,就不妙了。”
“这不还是在说你自己吗?”商细蕊装傻。
“包括我吧!”范涟干笑着拍拍大腿:“当然,也包括我姐夫。”
总算把话绕到正题上了。商细蕊与范涟相识多年,就烦他这个要么不说话,一说话就绕弯子的毛病,能把急脾气的活活给急死。不像程凤台,开口三句话,句句是重点,痛快!换成范涟这样的,商细蕊发起急来真能一巴掌拍死他。
商细蕊坚定道:“我觉得二爷很好!”
范涟笑道:“你们现在闲的时候在一起玩一玩,当然觉得他很好,他多会哄人啊!”
“那不就够了嘛!”商细蕊奇怪了:“还要怎么样?我又不要嫁给他,也不要娶他。你和我说这些做什么?”
范涟温和地开导道:“蕊哥儿,我想告诉你,我们这批人的想法和顾虑都是大同小异的,毕竟形势摆在那里。你和有家有业的人这么认真厮混下去,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怎么办?我是看着你和萍嫂子反目成仇的,看你受罪,我心疼你啊!”
范涟撒谎了,在当年的事情上,他明显是偏向常蒋夫妻,对商细蕊的那套疯劲儿非常头痛。要不是商细蕊实在戏骨一枚人皆称罕,天性又有两分纯然,范涟现在根本也不要搭理他,苦口婆心地向商细蕊剖析了一下前景,毕竟还是太委婉了,对商细蕊而言,那是“以其昭昭使人昏昏”。范涟不敢直接告诉商细蕊,程凤台有着所有富家子弟的坏毛病。要自在,要玩乐,心思从来不放在家庭里。当年和二奶奶结婚不多久就闹得鸡飞狗跳,一会儿带二奶奶去郊外骑马,使二奶奶坠马受伤;一会儿又传说要娶一位红颜知己做小,二奶奶气都给气死了。现在是长大了收着点了,坏得不那么明显了,知道让着老婆了。可是那又怎么样,坏料就是坏料,根儿还在呢就秉性难移!而商细蕊本人也不是吃亏受屈省油的灯,说不出这个唱戏的是哪里有点傻,脑子好像很不开化,即便对蒋梦萍感情深厚,发生矛盾了居然一点转圜的手段都没有,只懂得爱的时候一味地爱,爱不下去了就一味地恨。以范涟看来,这两个人一个浑一个疯,厮混在一起不但毫无前途,而且一有冲突,很容易就翻船结仇了,就像当年平阳。
“我的事情你不懂。”两个人扯了半天的皮,商细蕊慢慢地摇摇头:“二爷同我是什么样的感情,你不懂。”
范涟心想我是不老懂的,你们两个神经病我懂不了。
商细蕊眼睛里燃着了两簇小火苗子,盯着前方某个虚无飘渺的地方,轰轰地烧着一股劲儿:“我们不是为了谈情说爱,才在一起的。”
范涟本来想打趣他说:哦?你俩不是为了姘居在一起,倒是为了什么呢?为了世界革命啊?转头看见商细蕊这个梦呓似的表情和眼睛里执着的光,不禁呆了一呆,然后从头皮到脊椎蹭地冒出一阵寒意,让他都坐不住了。直觉这个商细蕊是有哪里比正常人缺了点儿什么,又多了点儿什么,一点儿使他起起伏伏生生死死的东西。
一场谈话稀里糊涂地沉默下来,范涟是人精里掐了尖儿的,自觉话说三分点到为止。可是遇见商细蕊这个傻人,那就跟耳边风一样一阵过耳云烟。范涟觉得商细蕊愚蠢至极不可点化,难怪和师姐闹到这般田地。商细蕊觉得范涟絮絮叨叨不知所谓,难怪受人辖制,沦落为同治光绪之流。
门口几人笑语喧哗,是薛千山到了,范涟趁机结束谈话,站起来笑道:“蕊哥儿自己找个地方玩玩,二楼右手第三间是休憩室,里面有唱片可以听,等吃饭了我来叫你。”一边弯腰在他耳边压低声音道:“今天来的有不少是你的戏迷,被他们缠上你就不得闲了。”
商细蕊顿感惊恐,什么吃的也不顾了,也不等程凤台了。范涟看他像只兔子似的,避着人就跑上了楼。
第63章
程凤台从老太太们的屋里告辞出来找商细蕊,商细蕊早已躲得不见踪影了。外面草坪上都是小孩子在玩,底楼大厅里,先生太太们端着酒杯吃着小点心,低声谈着话。其中范涟与薛千山谈得尤为投机,两人坐在一张长条沙发上,薛千山抽着一支雪茄烟,眯着眼睛频频点头,一手揽着范涟的整个儿肩膀;范涟则把手搭在人家的膝盖上拍拍打打,眉飞色舞。瞧这俩资本家要好的跟一个娘养的似的,显然有诈,不知又达成了什么狼狈为奸的阴谋。
一般在场面上,若非逼到眼前,程凤台连招呼都懒得同薛千山打一个。远远地站在楼梯口,叫一个端酒盘的侍应给范涟递个音儿。那侍应做惯了这样的事情,侧着身子把酒捧到范涟面前,悄悄往楼梯口凝望了一眼,点一下头。范涟收到暗示,意犹未尽地搁下薛千山来见程凤台。
程凤台靠在扶手上抽着烟,挺不满意的:“和他说什么呢那么开心?悠着点儿啊!那可不是个好东西!”
范涟不知道程凤台对薛千山抱有的情敌一般的仇视态度,笑道:“那你说说谁是好东西?哪有好东西?捞钱这回事,就是看谁坑得过谁!”又道:“当然我也没想坑他,一块儿发发财嘛!”
程凤台听他这志得意满的口气,好像已经把钱捞到口袋里了,不由猜测道:“又是办厂的事?”
范涟知道他这姐夫时刻准备着举家移民,一直不赞同办厂,立即压低了声音,神秘兮兮地解释道:“这回和上海的纱厂不一样,这回是上面吃肉,我们分着喝喝汤。”
程凤台马上心里有数了,掐掉香烟数落范涟胳膊肘往外拐,有好事瞒着自家人。然后也不问他办厂的规模和销货渠道,只说见者有份,他也要掺上一脚。
范涟捶一拳他胸膛,笑道:“我就知道你准会跟着做!你多精啊!这不,都不急着来找你了,先把外人整妥了再说!”
此时节上层已经腐败得相当厉害,与民夺利的事情不好自己出面,就指使门生子弟开厂子经商,他们在幕后给予便利。范家在南京有族人当高官;薛千山是个嘴甜手硬,办事漂亮的;程凤台作为行商,手头资金最活便,货源也足。三个人一个出权,一个出力,一个出钱,很快能把厂子办起来,到时候日进斗金不是问题。
程凤台瞥一眼那边的薛千山:“这么一会儿就把他整妥了?”
范涟笑道:“别人求都求不来的好事,他有什么不妥的?我这一大家子都在北平,他也不怕我坑了他!”说着一叹气:“哎,我们两个是好日子过懒了,爱偷闲。不然勤苦点儿自己做,还轮不到他发这趟财呢!”
程凤台也笑着叹道:“有工夫多潇洒潇洒,要说钱,这辈子挣的也够花了,犯不着还累得跟条狗似的,得知道保重。”说着胳膊肘一撞范涟,淫笑道:“你还没娶老婆,更得好好保养了。”
范涟下巴往薛千山的方向一抬:“这位仁兄跟我们想的就不一样,这位仁兄丢下亲妈小老婆,拼了老命的捞啊!你说他家财也不少了,怎么还见着仨瓜俩枣就不远万里长途跋涉的呢?”
程凤台道:“真正穷苦出身的就是他这样,哪怕地下掉了一粒芝麻也要弯腰拣了吃了,看见钱可比跟亲妈亲。穷怕了嘛!”
范涟感叹地摇摇头:“有时候我挺佩服他,白手起家又没有后台,挣到这份家业真不简单,是个人才了。有时候呢,又真看不惯。为了挣点儿钱,日子也不要过了!我看他一房接一房娶的那些姨太太,都不见得有工夫睡!”
程凤台坏笑道:“这怕什么呀?我不是帮他出力了嘛?”
范涟想到程凤台过去和薛家八姨太苟且过一段时候,便也也跟着不厚道地嘿嘿笑了。笑完之后,这两个号称吃过些世态苦头的少爷,脸上带着怜悯和鄙夷一齐遥望着薛千山。少爷就是少爷,哪怕真的吃过些苦头,骨子里也是少爷的思想,享受生活,图个舒服是顶要紧的。对底层爬上来,挖空心思多挣一点是一点的劳苦人,多少有一种居高临下看不起的态度。
范涟还想领着程凤台同薛千山把计划好好谈一谈。程凤台左顾右盼道:“今天你家闹哄哄的,人又多,不是说事儿的地方。你先跟他说定了,回头我们再约再谈吧。”范涟一想,也行,转身刚要走开,程凤台喊住他:“哎!那个谁!唱戏的那个呢!”
“哪个唱戏的?今儿来了好几个唱戏的,唱生的唱旦的,唱文的唱武的,喜欢哪样我介绍给你。”这问的是谁,范涟一听就明白了,偏要跟他装糊涂:“唱的怎样另说,模样身段保证不比那一个差多少!”不等程凤台踹他,叹道:“是,我知道,姐夫现在心里也容不得别的唱戏的了。人给你搁在楼上有的那间屋,我这都快成了王婆的茶铺了!”
程凤台两手插在裤兜里,悠哉悠哉地走上阶梯,对范涟笑笑:“小子,识相!”
范涟忽然拽住程凤台的手臂,隔着华丽的楼梯扶手仰望着他。这个姿势使范涟的白脸儿在灯光下一览无余,像一张铺平了的白布,因为没有笑,一丝不苟的显得分外平整严肃。他的声音果然也是严肃的:“刚才我和他谈过两句话。我不知道你是不是真有那么喜欢他,至少他是那么那么的喜欢你。”
这句话里含有太多的隐忧,程凤台全听出来了,而且无端觉得心惊。范涟是旧式大家庭中培养出来的特有的人才,周旋人情世故的高手,看事看人非常精准,他就是靠着看这份清醒和敏锐才安身立命到今天的。程凤台面对着他这一句质问似的话,仿佛被商细蕊那么那么喜欢,将是一件可想而知不言而喻的大大的恶果。
眼下显然不是说这个的好场合,但是程凤台想了一想,他和范涟要好了那么多年无话不谈,但是在商细蕊的事情上,还不曾剖心,便简单说道:“我对他的喜欢和你以为的喜欢可能有点不一样。你不要问我哪里不一样,这说起来就太深了,我和你说不着,说了你也未必就能懂。”刚才商细蕊差不多也是这么回答的,反正他们就是不肯和范涟说个明白话:“我和他是相好了,但我不是你以为的在玩戏子。”
范涟道:“我没有以为你在玩戏子,我知道你动了真感情,在谈恋爱。”
他们郎舅携手混迹风月场多年,范涟深知程凤台的爱好。商细蕊又憨又愣的一个男青年,完全没有性感,不是程凤台一贯以来会起兴的对象。如果说是尝个新鲜吧,那也太耐心费时了,以程凤台喜新厌旧的性格,饶是怎样的珍馐佳肴,吃个两三年也该吃腻了,冷待了,比方他对舞女小姐。可知他对商细蕊,怀有的还不是一般两般的真心。然而这一句谈恋爱,却是含有打趣的意思。因为范涟认为恋爱必须是缠绵悱恻纠葛缱绻的事情,他怎么也想不出两个男人是如何谈恋爱的。尤其商细蕊直来直往,愣头愣脑,缺少那种细腻婉约的情致。程凤台就更不像了。他真不能想象这俩人说情话、闹别扭时候的样子——代入他自己和女朋友的状态到这俩人身上想一想,觉得怪恶心的。
程凤台没有听出来他的讽刺含义,道:“不能说是恋爱这么简单,要谈恋爱我哪会找他?跟他有什么可谈的!……我说你怎么满脑子情情爱爱,要不就床上那档子事?龌龊!”范涟瞪起眼睛要反驳,程凤台拍拍他胳膊:“得了,这事儿你就别操心了,我有分寸。”说完,轻轻挣开他就上楼去了,把范涟心里这个郁闷的,忿然想道你们口径这般统一,肯定是私下里串过供了,专门来糊人嘴的。现在问你们两句,你们嫌我多事,以后闯了祸,可别哭着来找我帮忙!
先前程凤台还夸过范涟是个“很好很仗义”的人,想必日后真有什么难事,他并不至于会像现在预想的这样冷酷无情。但是现在范涟怀着满心的冷酷无情坐回到薛千山身边,薛千山见他面色不虞,便向远处张望了一下,笑道:“程二爷?”范涟笑了笑:“这哪儿是我姐夫,整个儿一冤家!”
薛千山点头:“不提不提的,我都快忘了你们是亲戚。那么说,商老板今天也来啦?”
范涟心里一突,竟连薛千山都知道这俩人的奸情了!支支吾吾笑笑答应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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