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们儿,怎么现在这么喜欢哭呢?不行,我还有事情没有做完,完了再哭也不迟。于是我重新打开电脑,继续我们的故事,继续那些湮没在尘世间的小人物的故事。
何大队走了以后,我有了心事。如果说我小庄以前没心没肺,由着自己的性子来的话,何大队把我当军官的问题一摆出来,我就知道事情的严肃性了,因为很明显,这不是由着我的性子来的事情,这是一辈子的事情。
当兵就那么两年啊,我又不签士官,过去了就过去了,该干吗干吗去。但是真的成为职业特战军官了呢?我倒不是怕死,只是当时我的脑子还没有那根筋。按照我对中国军队的理解,从军做军官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我大学本科四年(我不知道我这种情况大学期间算不算军龄,军校是算的。但我上的是地方大学,和军校八竿子打不着啊,谁知道上面怎么处理),算上我前面的两年军龄,就是六年军龄。我毕业回到狗头大队是正排,少尉军衔。三年一调的话,我到正连中尉要六年,到少校正营呢?十二年啊!十二年对我意味着什么呢?我的妈妈啊!我至少要熬十二年才能到狗头高中队那个级别啊!军队这种鸟地方是典型的官僚管理体制、金字塔结构,尤其是野战军正式带兵的干部,一个空缺下面多少人打破头啊!(文职技术干部不用这个,他们没有实权到时候就走技术级,该升就升)起码是1比4的比例啊!我小庄有这个耐心拉得下这个脸,挨个跑首长家吗?和平年代的军队就是这样啊!军队的升迁是太麻烦的事情!像我们何大队那样的有几个啊!而且他还是一等功战斗英雄,这么多年不也是一个正团上校吗?
就算我一切顺利升了正营少校,从正营到副团是一个大坎儿啊!你们以为给自己的肩膀上加一个校官的豆那么容易啊!到这一步的比例就是1比6啊!从六个正营军官才能挑出来一个副团啊!这个比例是多低啊!去年狗头大队几个中队长争副参谋长职务的事我还记忆犹新呢!不过这也没什么奇怪的,权力机构都这样,外军也一样。难道我小庄要在三十多岁的时候去蹚这汪浑水啊?
还有,你到了副团可以稍微安生一下,一般到正团不是什么太大问题——就算不能在狗头大队当大队长政委,相关部队单位也有位置,部队升迁不光靠本事,还要有位置啊!没有正团位置你升个球啊?——不过副团一般都能成为正团,这也不是什么难事。到处有位置,而且还有那么多仓库呢!当个主任什么的过渡一下没有多难。
但是下一步呢?
只有两条路。第一,转业。但是正团转业在地方算个球啊!地方单位哪儿要你啊?特种大队转业稍微好点,公安、安全这些相关单位还喜欢要,但是你要是去了县团级别,那要怎么安置你啊?人家一个市级局的局长也不过是县团级别啊!你一去就当局长政委?扯淡的事情啊!能混个处级就不错了,而且还不一定愿意给你啊!人家也有自己人啊!你来了能愿意要吗?再说要是你真的到下面当了办事的,你能心理平衡吗?你那么多年就白熬了啊?你在部队混的资历算什么啊?不就是废纸吗?
第二,升迁副师,再加个豆豆。
这是容易的吗?这又是一大坎儿啊!我就不用说多少人抢了,你们想都想得到啊!副师级就算是中高级军官了,换了你,你能不打破头往里面钻吗?我小庄真的要变成这样的人吗?
就算我小庄走狗头运,上面还有正师大校呢!这就更难了!像野战军的师长这种带兵的干部,是要一号首长亲自签字批准的——这不是什么秘密,很多年前的一个书摊上到处都可以买到的关于80年代的华北大演习的报告文学就说过这个,特此注明——我小庄,一个混进人民解放军的艺术院校毕业生会当师长?首长看了不也得好好合计合计吗?这小子是这块料吗?
再往上是副军,就是少将。这我就不用想了,那就不能算纯粹的军界了,是和政界挂钩的。全世界的军队都一样,将军就是将军,说话办事是有分量的。当然,不是你想当就能当的!要花多少心思你们自己想去吧!
……
这就是我18岁的时候考虑的事情。这种考虑来自我爷爷,一个老八路的政治浮沉,我不得不考虑。而且,狗头大队还是独立大队。我已经说过特战军官是没有什么特别好的仕途的,专业性太强、编制太小、面太窄了。人不能只考虑表面的光彩、青春和火暴吧,我还有未来,还有老婆孩子吧?特战大队长当野战军高科技步兵师的师长?玩传奇游戏啊!他就会那几套把式,说句不恰当的比喻,天生就是当贼的材料,你非得让他去拦路抢劫啊,是个上级都不会这么考虑!
而且,走仕途多累啊!这是我小庄能做得到的事情吗?你们真的以为当个青年军官跟电视剧里面一样简单啊,只用跟什么老的战略指导思想做斗争,全心全意把部队战斗力搞上去,然后军区级别的司令一重视就能一路绿灯?那也太简单了!你们太小看全世界军队的官僚管理体制了吧!任何斗争都是曲折的,过程是复杂的,能是一加一等于二那么简单吗?你有本事就能升迁啊?什么叫宦海沉浮?我还是一个18岁列兵的时候就知道这个道理,怎么现在那么多大人就想不明白呢?
当个职业军人,真的那么简单吗?
部队在改革,撤编了怎么办?那时候哪会管你什么优秀不优秀啊!百万大裁军的时候,难道里面没有优秀的青年军官是有抱负、要当将军的材料?国家军队大计,那时候顾得了那么多吗?你一个小庄,说给你裁掉就给你裁掉啊!你在部队晃悠了那么几年,回地方都要30岁了,难道还要重新开始啊?
这不是什么弊端,全世界的军队都是这个鸟样。老美也一样,你们以为鲍威尔能当五星上将那么容易啊?他不是多少残酷的竞争中的幸运儿吗?做个将军有那么容易吗?做梦吧!才华、斗志、关系、眼色、坚忍不拔的决心,还有很多我说不出来的东西,你一样都不能少,而且还未必是你啊,还要有机遇啊!
我小庄有个屁啊?除了鸟我还有什么啊?仕途是我可以鸟的地方吗?我鸟得起来吗?而我的梦想,是当作家、当导演、当艺术家啊!这个反差也太大了吧?我18岁的小脑袋里面天天转悠的就是这些。换了你,你受得了吗?真是头疼啊,现在都头疼得要命,更何况18岁的时候。
唉!我小庄18岁的时候多不容易啊!我翻来覆去地想,想不明白这些事情。若我不答应,对不起何大队的信任和期望;若我答应,我这辈子怎么办?小影是考虑不了那么多的,说实话是个女孩就考虑不了那么多。她天天陪着我,逗我开心。至于我为什么不高兴,她也不知道啊!她还以为是自己惹我生气了呢,所以就对我更好了,但我还是不高兴啊!
我在这种快乐的幸福和未来命运的折磨中煎熬着。有时候我会笑,但也是无奈的那种。小影这时候就眼巴巴地看着我,不知道怎么办。我只是出神,不知道看着哪儿。小菲有时候来看我,也看见我在出神。她就把小影拉出去,说让我自己安静安静。虽然小影不知道原因,但是小菲的话她还是听的。小影有时候会哭,小菲就安慰她。但是安慰的话我没有听清楚,我真的在考虑自己的命运啊!18岁的小庄,我容易吗?
现在回忆起来,小菲是知道我为什么发愁的。她是在什么环境长大的啊?!但是我当时是不知道啊!军官制服是那么好穿的吗?我小庄这个兵当的啊!要是我的农村兵战友,他们不知道多高兴呢!提干还不高兴?他们提干就是干部转业啊,就有工作了!在城市里面有家了啊!他们没什么可以挑剔的,他们本来的目标也确实没有那么高。
我呢?我满足于在城市里面随便找个干部职务吗?我是那种人吗?但是何大队就是认定我是特战军官的材料。我觉得这就是个误会,但是他认定了。要是打仗的话,当年的小庄不是吹的,绝对是个带兵的好材料;但是在和平年代,小庄不是那个材料啊!何大队是从战场上下来的,他不会考虑那么多,一切都从部队实际战斗力出发啊!说实话,他真的没有那根脑筋啊!他要有官场的脑筋,他那个资力能当正团那么久吗?
痛苦至极啊!我真的很烦,军官不是每个人都可以做的,尤其是我这种心比天高的人。我在痛苦中寻找答案,自然是没有答案的。18岁的小列兵,有个屁答案啊!我就不信你比我18岁的时候成熟,这些问题就算摆在现在那些已经成熟的军官面前都是难题,他们可能都吓一跳,我操!一个小列兵想他妈的这么多?是人吗?但是我真的想了那么多,这是事实。
我不断地想起我爷爷,一个政治命运多舛的老革命。他最喜欢跟我念叨的就是官场的险恶,也不管我听不听得懂,反正就是喜欢抱着我讲。我现在知道他是在倾诉。他最惨的就是彻底被打回老家务农多年。所以我的一家都是农村户口。就算政策落实了,我爷爷的心也死了,我大爷,我姑姑也都无所谓了,那么多年过来了,给孩子一个城市户口以后上学找工作容易就得了,自己还折腾什么啊?种地就种地呗!只有我爸爸参军提干,有了城市户口,我小庄才成为城市孩子。唉,我该他妈的怎么办啊?
小菲不断地找小影说话,时间越来越长,小影的眼泪越来越少。她的脸上有了一个20岁女孩通常没有的成熟,和她的个性不相符的成熟。她变得懂事了,不再缠着我让我笑了。她变得沉默了,不再缠着我让我讲故事了。但是她的眼睛里面的东西没有变。
终于有一天晚上,我对小影说:“我跟你商量一件事情。”
正在给我洗脚的小影笑了:“什么?这么严肃啊,不像你啊。”
我认真地说:“何大队上次跟我说……”
小影淡淡地一笑:“那你就别跟我商量了。”
我一怔。
小影叹口气:“你们男人(天地良心!她第一次用这个词啊!)的事,我不能瞎出主意。你自己拿主意吧。”
我还没有缓过劲儿来。
“你自己觉得想做,就去做;觉得不想做,就不做。”小影给我的脚打着肥皂,“反正,你自己觉得值得,觉得开心就成——臭脚放进去!”说完,“哗”的一声,她就把我按进去了。
我还是不明白她话里的意思。
小影抬头看我:“无论你是什么,你都是我的黑猴子小庄。这就够了。”
她又低头给我洗脚,洗得很仔细。
我傻傻地看她,张嘴又失语。外面的军号响起,是熄灯号——是个部队单位就会有军号,军区总院也不例外。虽然我每天都听,但是今天的感觉不一样,真的不一样。因为,军号在我的心脏里面回荡。我睁开眼睛,是穿着军装的小影;闭上眼睛,是我山沟里面的狗头大队;我再睁开眼睛,还是小影,她在给我擦脚。
她笑着看我,拍拍我的脚:“黑猴子给我上去!”
她起身去倒水,我拉住她。她回头看我:“干吗啊?”
她的脸上真的有变化了。是的,是成熟了。我其实想问,如果我真的听了何大队的话,你愿意跟我在山沟里面做家属,让自己的青春在山沟里面一点点枯萎,远离繁华和时尚吗?这其实是任何一个年轻都市女孩,尤其是漂亮女孩做不出来的事情。最后我没有问。
我只是说:“没事儿,看看你。”
她笑了:“松手!有什么好看的?让我倒水去!不然泼你身上了啊!”
她回来的时候,给我盖上被子,小心地掖好被角,关上台灯。我乖乖地看着她的影子在忙活。她做完这一切,低下头轻轻在我唇上吻了一下:“睡吧,晚上不要蹬被子!明天我给你送早饭。”我看着她悄悄地离去,轻轻地带上门。
我听着她的脚步小心地离去,她穿着护士鞋,但是在寂静的走廊,我还是能够听见她猫咪一样的脚步声。然后我再次听到第二遍熄灯号,我还是没有打定主意。
但是,我在梦中,梦到了我的狗头大队,梦到了我的黝黑憨厚的弟兄们,梦到了我的军旗,梦到了军旗下面一张张年轻而庄严的脸。他们无声,我也无言。我不知道,这个梦说明什么。真的,至今都不知道。我还梦见了小影。我们的迷彩方阵正步经过观礼台,番号震天。小影穿着军装,戴着列兵军衔,神色圣洁,敬着军礼。一个中国陆军的女列兵在检阅中国最彪悍、最精锐的陆军战士的方阵。我们向右看、向前踢正步,每分钟75步,每步75公分。我们向前看、向前踢正步,每分钟75步,每步75公分。我们持枪,我们喊番号,我们的声音嘶哑犹如狼嚎但是震天动地。这一切,都是为了一个漂亮的女列兵,都是为了我们的爱情,都是为了把自己的青春爱恋无怨无悔地留给我们大山里面的中国女兵。
我们不该接受她的检阅吗?
你们说呢?
第四章 裂变 4
告诉我永远到底有多远(4)
很多年以来,我最不想路过的地方就是军医院,尤其是陆军的军医院。我害怕见到那些穿着白大褂的女兵和女干部。如果是冬天,她们的白大褂下面总是有绿军装的衬托,里面还有各色的毛衣装点着她们青春的脖颈,短发的白皙脸庞上是那种你看了就想笑的鸟气,鸟气地走来走去,行色匆匆好像总是在忙着什么军国大事,其实也许只是去药房取药。但是你一点儿脾气都没有。
我在军区总院住院的岁月里,对军医院的女兵和女干部就是这种认识。没办法,第一印象是很难改变的。问题是现在我搬家以后,从大院出去没有100米就是一个总部的军医院。这是很令我头疼的事情,简直是上帝在故意捉弄我,不过好在我已经变得冷漠,还是抵挡得住的。所以有时候我外出路过这个总部医院的时候,也就那么过去了。
鸟气的小女兵们来来去去,在我的心里没有留下任何影子,什么都没有。谁也不知道在那辆匆匆路过的切诺基里面,有一颗曾经热烈的心。我就那么过去,那么回来。匆匆忙忙,来来往往,不在医院门口停留,也没有去试图结识里面的任何一个护士或者年轻的女大夫。这当然不符合我的个性,如果是地方医院,我不会这么消停的。你们骂也罢,轻谑也罢,我就是这个德性,我不相信你们没有想过去勾搭不同的漂亮女孩。我只是个毫不掩饰自己男性劣根的性情中人罢了,我也不需要伪装,伪装对于一个自由职业者有什么意义呢?
我一直没有往那个军医院多看一眼。因为,我知道她们都在鸟气地来来去去,和我记忆中那年深秋转初冬的青春岁月一样。女兵的鸟气,是天然的鸟,是一种在阳刚庇护下的阴柔。她们的鸟,是绝对的鸟,是一种男性军人们无限制容忍的鸟。因为,她们是女兵。在一个性别有极大悬殊差异、相对封闭的群体,女兵的鸟其实真的是男兵们惯出来的。但是,男兵们就是喜欢惯着她们。女兵,就应该鸟气冲天,谁都不放在眼里,这才是女兵。所以,我知道天下的总部医院护士都是一样的鸟。我就不去看了,一眼都不看。因为,我害怕见到她们那种青春朝气的鸟。
军区总院绝对是个鸟气冲天的地方,是女兵和女干部的天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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