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也是一向装酷的——“你看看!你看看我的这些弟兄们!你看看他们!你看看他们是怎么被俘的?我把自己往虎嘴里面送啊,你们是干什么吃的啊?啊?!”
参谋长居然也没有生气,我说过他也是个鸟人。
但是他真的没有生气,还低下了头。
我们的青年军官都低下了头。
我们弟兄还是没有明白——也许你们明白了,但是我们都是士兵啊,军官就是上级,我们是绝对服从上级的啊!我们怎么可能怀疑上级呢?
狗头高中队眼睛都冒火了,他一把把参谋长推开:“全他奶奶的完了啊!我们就白牺牲了啊!白被俘了啊!”
我慢慢地回过味道来。
我不知道弟兄们回过味道来没有,但是我是明白了。
我的寒意从后脖颈子就出来了啊!
我们是饵子啊!我们这十几个弟兄是饵子啊!就是故意往猫嘴里面送的小老鼠啊!让老猫光注意我们这些小老鼠,然后派别人来抓猫头啊!那个基地是假的,大队常委早就知道;我们被老猫盯着,他们也早就知道,他们是故意把我们往猫嘴里面送啊!
然后趁机派出精华中的精华,参谋长这个战斗英雄亲自带队的军官敢死队孤注一掷啊!来干吗?趁机抓猫头啊!猫头的真实基地他们早就一清二楚啊!
要是我们是饵子,用得着费那么大劲吗?当然用得着啊!因为老猫会轻易上当吗?你不付出点代价他会上当?你不把自己狼牙的牙尖子送他嘴里他会上当?舍不得孩子套不着老猫啊!这一点何大队是心知肚明啊!
于是就是两套方案,一真一假同时进行。
我们是假的,军官突击队是真的。
但是,假的当然是失败,真的也被老猫给看出来了。
全部都被俘了。
寒意真的是从我后脖颈子出来了啊。
我的爷爷啊!这是演习,我们还不至于怎么回事啊!要是战争呢?我们这十几个弟兄带上狗头高中队——他不算,他就是欠收拾——我们不就是来送死吗?我们就是来送死的命啊!
何大队——我脑子里面一激灵,那个像我们父亲一样的何大队!那个满嘴妈拉个巴子的老爷们儿!那个我们愿意为他去战死沙场的真汉子!——他在把自己的兵往死里面送啊!我的爷爷啊!可能吗?可能吗?可能吗?
我真的蒙了,现在也蒙了。
我的天,何大队……
我想起了和我去打兔子的大黑脸,想起了在我们授枪入队仪式上的大队长,想起骑着摩托带我们跑路的父亲一样开心的老爷们儿……
他会把自己的兵往老猫嘴里面送?
我不相信啊!我真的不相信啊!
但是眼前的一切告诉我,这都是真的。
而且,我们也确实死了白死,因为军官突击队——参谋长带队的精华突击队,都在这儿了,老猫不愧是老猫啊!全看出来了!
我们狗头大队真的是血本无归啊!
我现在明白为什么被俘的时候狗头高中队那么冷静一点儿都不发火了。
因为他早就知道这是应该的。
我们这些小兵呢?在我们浑然不知的情况下,我们这些小兵真的成了铁血战将手中的棋子,就那么被推上去了。然后对面的战将就不客气地吃掉这些小棋子,但是另外一手也被这个对手破获了。
这就是血本无归,这也是我们小兵的命运。小兵,就是最小的棋子。你再说自己精锐也罢,再说自己怎么也罢,你就是一个小兵。这个本质是改变不了的。
我站在那儿张着嘴,我的后脖颈子在发凉啊!
真的在发凉啊!
我不敢相信啊,但是确实是真的。
真的,我们被当成饵子丢出去了。
就是被那个父亲一样骑着摩托带我们跑路的大队长。
我的何大队,我的灵魂,我的上帝。
我从来没有怀疑过的一个人。
我像热爱父亲一样热爱的一个人。
你们知道,什么是战将和常人的区别了吗?
也许,你们真的还不知道,只是在纠缠一些所谓的人性、所谓的应该不应该。
我告诉你,天底下的战将都是一样的,都是一个德性。真的,不要相信什么宣传。和政治无关,因为战争就是战争,战将就是战将,小兵,也就是小兵。
小兵,就是战将棋盘上的小卒子。
18岁的时候,我第一次知道,小兵的本质是什么。
这还不是战争,只是一次演习而已。
第四章 裂变 16
兵歌(12)
我曾经是一个小兵。不用给我什么“特战精英”的狗屁称号,那一文不值。那根本改变不了我小兵的实质。
很多年后我在写这段过去的时候,心里还是会疼得要命。因为确实觉得自己的心口在滴血,这是很难受很难受的事情。因为,作为被自己最信任的人送上不归路的一群牺牲品中的一个,我不知道该怎么表达自己现在的心情。
你们相信是我的真实经历也好,觉得我是在编一个蹩脚的小说也好,我小庄的心情就是这样。因为,我曾经是一个小兵。而小兵的意思,就是一个无足轻重的棋子,地位类似于中国象棋中的“兵”或者“卒”,可以随时牺牲。但是,下过中国象棋的人都知道,千万的千万,记住一点:不要让对方的小兵过河。
是的,小兵绝对不能过河。你会死得很难看的,一定会的。因为他是小兵,所以你会忽视他的存在;而忽视的后果,就是把你的老窝捣掉。再牛的战将,也会死无葬身之地。中国象棋的道理,同样适用于战争。
真的记不清过了多久,我的脑子才从震惊和恐惧中渐渐缓过来。这个时候我才发现帐篷里面已经没有声音,月光从窗户洒进来,我看见大家都睡去了,沉默地睡去了。还能怎么样呢?
我们都知道,在这场狗头对猫头的特战角逐中,我们输了。
真正的血本无归,我知道狗头大队的损失是巨大的——最好的分队干部都在这儿了,你还能派出什么人带队呢?老士官吗?是可以,但是那干吗还要分队干部的编制呢?就是因为军官毕竟是军官啊!我们输了,我不得不指出在这场角逐中,我们的何大队犯了个战略错误,就是兵家大忌——“孤注一掷”,也就是不留后手。这和他当时的个性有关系,40多岁的军事主官,全军瞩目的特战老油子,自然希望能够独占鳌头啊!意气用事,真正的意气用事——这是我现在总结的,当时我是没有这个头脑的。
其实那回演习以后,何大队沉默了一段时间对自己进行总结。是个人就会犯错误,何大队也不例外。他的错误就是太想赢了,连着出手就是两招狠棋,一明一暗,一正一奇,确实是很难防范的。但是他还是忘记了,音乐学院指挥系毕业的猫头雷大队的战争指挥思维不是在军校养成的,是在交响乐的舞台上养成的——交响乐就有主调,有负调(名词我不是很懂),交响乐的“交响”两个字是绝对有含义的。猫头雷大队的思维不是战将的思维,是指挥家的思维,所以他看出来了。艺术和战争之间的关系,其实真的是很微妙的。猫头雷大队就是个真正的老猫,他仔细地看着鼠辈的来来回回,就是不动手,以不变应万变,绝对符合《孙子兵法》中的信条“不动如山”(谁再跟我说它是小日本的,我就骂人了啊,自己老祖宗的都不认识不丢人啊?还好意思说自己是军友?)。
高手对局,先出险招的,就是输家。于是何大队就输了。
是人就会输,我们的灵魂何大队也不例外。
自古就没有不败战将啊!
在这一点上,猫头雷大队绝对比何大队高出一筹。从军事技能和战术指挥上来说,客观地讲他不是何大队的对手,他毕竟是半路出家;但是从战略分析和冷静判断上来讲,何大队不是他这个专业素质的音乐家的对手。
我现在的反思就是这样的。艺术和战争,其实就是双生兄弟啊!而真正在这两个领域都有造诣的,就是猫头雷大队了。
他不得不赢啊,没有天理他不赢啊。因为他不出险招啊,他在等何大队出手,后发制人啊!所以他赢了啊!他现在就是敞开自己的基地大门,能抓捕他的分队还有几个有主官啊?所以接下来就是他收拾何大队了,谁让你先出手的呢?这就是结果啊!
但是当时我在想什么呢?
我一直在回忆,但是什么也想不起来。
我好像就那么穿着自己又脏又湿的迷彩服坐在床上出神。
我不知道在想什么。也许,什么都没有想?好像也不是,回忆中我看到自己眼中的火焰。我不由得心里一个哆嗦,那是我吗?18岁的我?那眼睛中的火焰是多么可怕,多么愤怒,多么伤心欲绝!那会是我吗?一个18岁的孩子?一个18岁的小兵?一个还没有完全长大的我?
是的,那就是我,不会是别人。那个德性不会是别人,我想不承认都没有用处了。
我只能承认,那是我。
我在恨,恨谁?——何大队。
我不能再恨别人了,因为当时的我不会有现在的头脑和分析能力。我总得恨什么人啊,不然我这个情绪怎么发泄啊,我那时候不会去恨战争恨军队,我只能去恨一个实际存在的人。
那个人就只能是我们的战神,我们的上帝,我们的父亲——何大队。
我恨他,恨得不行。因为他出卖了我们对他的信任,或者说,是我对他的信任。
我要报仇。我一定要报仇!
我知道怎么报仇,因为我了解何大队。
我们都了解他。
我的眼中的火焰在燃烧。
我的冰冷的躯体在发热。
我的骨骼在咔咔作响。
写到这里我自己都打了个寒战,这怎么会是18岁的我呢?怎么可能呢?那时候我还是个孩子啊,怎么会呢?
但是事实就是事实,你不承认都不行。
事实就是我要跟我们的何大队报仇。
我主意已定。
马达睁开眼睛:“你个龟儿子怎么还不睡觉啊?”
我的目光转向他,他吓了一跳:“怎么了你?”
我摇头,我知道我吓着他了:“没事。”
“怎么了?”马达披上外衣过来坐在我的行军床上,“你小子又想啥子呢?”
“咱俩是不是兄弟?”我认真地问他。
马达就摸我的脑袋:“你没发烧吧?”
我拨开他的手:“没有。”
“当然是啊!”马达纳闷儿地看我,“龟儿子你发神经啊?”
“是兄弟你就帮助我!”我看着他说。
“说。”马达问,“啥子?”
“我要脱逃。”我看着他说。
马达看看四周,低声地说:“都有这个主意,明天咱们跟干部商量一下。”
“不,”我说,“我一个人逃。”
马达看我:“你疯了啊?一个人你逃得出去吗?”
“是兄弟你就帮我。”我认真地说。
马达看着我:“成,你说吧,你怎么逃法?说不服我你就老实睡觉,明天咱们跟干部商量。”
我就对着他的耳边说了自己的法子。
马达边听边笑:“你个龟儿子还真有一套啊!这法子也就你想得出来,太他妈的鸟了!”
我们就准备。
半小时后,小庄的脱逃行动开始。
我捂着肚子嗷嗷乱叫,马达从床上爬起来:“龟儿子你怎么了?参谋长!高中队!你们快来看啊!”
然后大家都起来了,参谋长就摸我的头:“没发烧啊?”
我的脸上绝对是汗如雨下。
我的叫声绝对是嗷嗷可怜。
我的表演绝对是真听真看真感受。
大家都急了,不能不急啊,我是大队最小的兵啊!
参谋长就问:“他割过阑尾没有啊?”
马达就说:“他这么小肯定没有啊!”
参谋长就着急了:“是阑尾炎吧?”
狗头高中队也急了,我没想到这个孙子这么着急。
他冲到帐篷边喊道:“哨兵!哨兵!”
哨兵就赶紧跑步过来敬礼:“首长?”
“我们一个兵病了!快送你们医务室!”
狗头高中队一指我。哨兵就进来一个,拿手电照我。
“照他妈的什么照!”马达就吼叫,“没看见我兄弟什么样子吗?赶紧送医务室!”
哨兵在犹豫,他是不敢做这个主。
参谋长就急了:“我告诉你啊!他是我的兵,出事了你负责!”
哨兵就赶紧立正:“首长!我去找我们中队长!”
“赶紧去!”狗头高中队就喊——我还真的不知道这个孙子还有点儿人味道,但是我对他的观点始终就没有改变过。孙子就是孙子,谁让他一直锤我来着!也难说他是不是表演是吧?
我又嗷嗷叫了一会儿,猫头警通中队长来了。
我们参谋长就说话了:“你看看我们这个兵的情况!赶紧送医务室啊!”
猫头警通中队长就敬礼:“是!赶紧送医务室!”
俩猫头兵就来抬我。
狗头高中队就穿衣服:“我跟着去吧!他身边得有我们的干部吧。”
猫头警通中队长赶紧拦着他:“老高你就算了,我又不是不认识你!你那两下子我还真不一定弄得住你!换个人!”
参谋长就说:“我去。”
猫头警通中队长也为难。
我们狗头参谋长的大名也不是吹的啊!
“让我们班长去!”我艰难地说,然后又是嗷嗷叫。
“好好我去!”马达班长就穿衣服。
“好,那你去。”参谋长就说,“万一是阑尾炎赶紧报告我!”
“是!”马达就点头穿鞋子。
“放心吧。”猫头警通中队长就说,“如果是阑尾炎,我们就给他送医院。”
“要送就送军区总院。”我们一个弟兄冒出来一句,我们弟兄就哄笑。
“都什么时候了?还他妈的开玩笑!”参谋长就吼。
弟兄们都不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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