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大队常委都一怔。
“出去。”他淡淡地说,“我和他单独待一会儿。”
政委先带头起来,出去了。
几个常委就都出去了。
帐篷卷着的门都放下了,但是我知道不隔音。
只剩下我和他两个人。
他还是那么看着我,没有什么表情。
我就那么看着他,脸上的肌肉在抽搐。
他什么都不说。
我也什么都不说。
就那么互相看着,一直看着。
我的呼吸越来越急促,我的火焰越烧越烈。
我拿起背囊、头盔、武器,高高举起然后恶狠狠地摔在地上,恶狠狠地摘下自己的臂章摔在地上,还恶狠狠地踩了一脚,最后再恶狠狠地脱下自己的迷彩服上衣、迷彩短袖衫摔在地上!
我恶狠狠地用尽全身的力气高喊:
“去你的狗头大队!我不干了!”
喊完我就哭了,泪水哗啦啦地流,不是哭自己,是哭小兵的命运。我现在回忆起来,其实我对战争、对军人,尤其是对小兵的认识就是那个时候开始逐渐形成的。
他还是那么看着我,但是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我就那么流着眼泪,光着膀子,露着一身黝黑消瘦的精肉,上面还有点儿伤疤,恶狠狠地看着他。
很多年前,我就这么对一个陆军上校怒吼。不是因为他是上校,我是上等兵,是因为我曾经把他当兄弟、当大哥。或者说,是当成自己的父亲。是的,“曾经”,这个词语很重要。因为在那一瞬间,我对他所有的感情都被他的出卖葬送了。
我说过,我是个重感情的人。但是很多年前,我第一次被自己信赖的人出卖,就是他干的。而他,对于我那么重要。
你们说,18岁的时候,我容易吗?呵呵,爱信不信,但是我就是这么一步步过来的。
是的,这是一个小兵的故事。
我没有强迫你们相信,但是也希望你们不要污辱我的青春。因为那个时候,我真的很纯。
第四章 裂变 18
兵歌(14)
有多少人真正做过小兵?
我不知道。
有多少人真正在军队的氛围待过?
我也不知道。
没有当过小兵,没有在军队这个牢不可破的金字塔最底层晃悠过的人,是不会理解我当年的感受的。小兵,在战将的战争棋盘上,是一个棋子;在你们看的报纸杂志上,是一个枯燥的数字或者是陌生的脸孔,不会引起你们的任何同情,或者你们还觉得杀得不过瘾;在这个人人都喜欢刺激新奇的世界,小兵就不足为奇了。
是的,战争中当然有牺牲,这都是可以理解的。
小兵自己都理解,也什么都不会说。
但是牺牲的,不是一个军装下面没有生命的躯壳。
而是人,活生生的人。
他们不是你们的亲戚朋友,不是你们的情人爱人,不是你们的哥哥弟弟,但是不证明他们没有这些。
我手头有一个很早的公益广告录像,画面都很糙了。它是一个电视台的朋友给我的,还是从最早的大4/3带子上转下来的,年代久远,搞得很有历史感,好像是刚刚从百年前的拷贝上扒下来的一样,发黄,发糙。
我不知道是哪个电视台拍的,但是我估计它算是中国最早的一批公益广告了。
画面上是一个小兵的脸,他戴着钢盔,看起来不过十七八岁,懵懂无知地看着镜头发呆,不知道这个家伙在干些什么。他在一辆军车的后车厢,从篷布中探出头,可以看见他身后背着的56冲锋枪的枪托。显然是当时的南方战线。
音乐我都听不清了,我也不需要音乐。
字幕是:当他们还是孩子的时候,就在为我们的共和国牺牲。我们不要忘记他们……
时至今日,我不知道还有多少人没有忘记他们?
不是在BBS上张贴当年的战争火爆杀戮照片,而是真的用你们作为一个人的心灵去感知这些年轻的生命。他们为了什么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他们的年轻的脸现在还有人记得多少?他们的笑容现在还怎么样活在亲人的心中?他们的亲戚朋友情人爱人是怎么度过一个个没有他们的日子?这些你们想过吗?
拍拍自己的心窝子,你们想过他们也是人吗?
我不能看这个广告,但是刚才又拿出来看了。
我不能不看这个广告,因为我知道,他们也是小兵,和我们当年一样。
呵呵,这好像是政治教育?其实是扯淡的事情,那跟我没有球子关系,我不关心那些。
我只是想说,如果换了被出卖的是18岁的你,而你把他当成父亲、当成上帝一样看待,你现在还会不知道当年的小庄为了什么万念俱灰吗?——出卖,就是出卖。
不论是战争,还是演习,还是和平年代,出卖的性质是一样的。
有人说当年的小庄不是一个好军人,连一个好士兵都做不了。但是将心比心地想一下,如果你是我,你也18岁,你会比我成熟吗?
在特种部队的培养养成中,始终在贯彻的就是一句话——人的因素是第一位的。为什么?特种部队不是战略导弹部队,不是装甲部队,更不是空军海军部队,在那里科技是第一战斗力,装备先进就是战争胜利的保障。但是在特种部队,不是这样的。人,人的因素是第一位的。战士的素质是第一位的。因为,特战是人打出来的,不是科技打出来的。
你还是要深入敌后,你还是要直捣虎穴——虽然我说过孤胆英雄不是很可能出现,你一旦落单最大的可能就是孤魂野鬼——但是,特种兵战士的精英精神、好战精神,甚至是某种程度上的逆反精神,就是最强悍的战斗力。
面对逆境,你不逆反,你能成吗?
为什么说特种部队鸟呢?其实就是个性。
必须有个性,特种部队必须是个性十足的部队。在铁的纪律的约束和艰苦的训练磨砺下,要极强地压抑战士的个性,甚至让他们觉得要爆炸,这样,一旦战争来临,一旦需要爆炸这种个性,那就是战士的核裂变了。
这就是特种部队。
这就是特种兵战士。
没有极强的个性,是不可能成为特种兵战士的。
好了,我缓了一会儿了,继续我当年当小兵的时候那点陈年往事。其实回忆起来真的是乱七八糟的,不过好在我小庄就是这么过来的,不用编故事。
其实,我当年废了那么大的劲儿脱逃然后冒着被锤的危险去“刺杀”老猫,其实就是等着骂这一句:
“去你的狗头大队!我不干了!”
我就是为了这一句,很简单的目的,没别的。
这就是我的报复——我不干了!
你让我大学毕业以后回来做军官?——我不干了!
而且我现在就走!我远远离开你这个狗头大队!我回我的步兵团侦察连去找我的苗连。他不是战将只是个连长,就是死他也会跟我在一起!不像你,把我们推出去,你还在指挥所的大帐篷里面对着地图和沙盘指手画脚。
我们为什么死的?
或者说,如果是战争,我们弟兄为什么死的?
诸位不要跟我扯什么别的好吗?你们希望小庄这个普通的18岁中国陆军上等兵是什么完美的士兵吗?是雷锋同志吗?问题是他不是啊!何必对一个18岁的孩子提那么高层次的要求呢?他还是个孩子啊!你18岁的时候比他成熟吗?他的眼中只有感情啊!只有这帮弟兄啊!
这就是真实的小庄啊,我要虚构一个完美的小庄你们喜欢看吗?你们喜欢看不就是因为小庄是活生生的人吗?是人就没有完美的啊——高大全的形象你们爱看吗?
所以,不要简单地说当年的我是不是个合格的士兵,我相信你们18岁的时候哲学思维、理性认识不会比我强吧?你们喜欢看高大全吗?我真的不明白了,难道说小庄当年就要念叨着“我要为国家牺牲!因为我是军人!”你们就喜欢看了吗?你们只会冷笑,说:“看,多假。”
但是真实的你们又会说:“看,他不是一个合格的士兵。”
人啊,我有时候真的搞不懂你们啊!
所以,我先告诉你们,18岁的小庄不是你们心中的合格的士兵。他是一个有缺陷的士兵。因为,他最看重感情,也有强烈的个性。我至今也不认为他是什么英雄、什么完美的士兵,更不是你们希望的那种所谓的中国士兵的化身。所以,不要拿你们自己的想法来看小庄好吗?
因为,小庄就是小庄,他不会是别人。他当年就是这样的一个感情用事的士兵。因为他是活人,是人就有感情——你们18岁的时候就那么冷血吗?
这是议论,也不针对谁,因为我早就说过了这只是我自己白话当年那点破事。我现在脑子很乱,我去休息一下。
因为,回忆这些是痛苦的,我不是超人。
第四章 裂变 19
兵歌(15)
我不得不把自己的心重新放到那个时空,回忆那个画面——这么多年来我从来就没有再提及过,因为有些事情总是你不想再提及的。
但是现在,我不能不提及这些。
不是为了我小庄,是为了小兵。
是的,为了小兵。
我想告诉人们,小兵是怎么过来的。
时间过去多久?
我真的不记得了。
我哭累了,变成抽泣。
但是我的眼睛没有放松,我还在看着他。
他也在看着我,还是没有表情。
如果一定要我拍这个画面,我的想法就是轨道车缓慢地移动,叠化成两张脸—— 一张没有表情的大黑脸,一张哭得稀里哗啦的小黑脸。
不需要音乐,因为没有人可以做出来这个音乐。
我们就那么看着,久久地看着。
他说话了:“你要走的话,我不留你。”
我没有说话,我的去意已决。我知道我的走对他意味着什么,我不是傻子,我虽然小但是简单的人情世故是懂得的。
他慢慢地把抱在胸前的手放下来,撑在桌子上,面无表情地看着我。
我还是那么恶狠狠地看着他的大黑脸。
那么陌生,那么冷静——那么冷血。
我第一次看到了另一个他,我不知道哪个是真实的他。
但是我一定要离开他,远远离开,我不想再见到他。
他看着我,还是没有表情:“我给你讲一个故事……”
“我不听!”我断然地打断他——我从来没有那么打断过他,这是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
“世界上第一次载员坦克空降,发生在苏联。”他不搭理我,自己就那么缓缓地、低沉地说,“苏联空降部队的司令员,一个上将亲自坐镇指挥。人们都很紧张,因为是历史上的第一次,坦克那个铁玩意儿下来不是闹着玩的。人在里面能不能受得了,很难说。那个上将就那么冷静地看着,看着,运输机过来了,坦克出来了,伞包打开了,就那么往下降,往下降。落到地面的时候人们欢呼,因为这是空降部队历史性的突破。一个年轻的空降兵中尉,坦克中唯一的成员脸色苍白地钻出来,在人们的簇拥下跑步到上将面前,敬了一个军礼。你知道他说什么?”
我不知道,我也不说话。
“他说:‘报告上将同志,报告我尊敬的父亲!我回来了!’”
他缓缓地说。
我一怔。
“第一个做试验的,是这位将军的儿子。”他慢慢地说,然后戴上自己的黑色贝雷帽。
我还在看着他。
“这就是军人。”他慢慢地说,“为了最高的军人荣誉,为了最高的军人义务——敢于牺牲,就是军人的天职。”
我默默地听着,看着他。
“我不强迫你留下。”他缓缓地说,“这只是一次演习,如果是战争,我也会这样做的——你怪我、恨我甚至是想报复我,我都理解。我也没有什么可以解释的,你自己选择——留下,我欢迎你;离开,我尊重你。”
他慢慢地走出去了。
我默默地站在大帐篷里面。
我光着膀子,什么都没有说。
我那么站着,什么都没有做。
天色渐渐黑了。
我还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外面,警通中队的弟兄在饭前高歌,狼嚎一样。
“说句心里话,我也想家,家中的老妈妈,已是满头白发;说句心里话,我也有爱,常思念那个梦中的她,梦中的她。来来来来来来——既然来当兵,就知责任大……”
一阵风从窗户吹进来,吹在我的光膀子上。
我打了个冷战。
阴暗的光线下,我隐隐约约看见了那面军旗。
我还记得第一次在军旗前发誓的时候眼中的泪水。
我还记得第一次在军旗指引下正步通过检阅台嘶哑的口号声。
我还记得我的陈排倒在10000米武装越野场上拉枪栓逼我走的嘶吼。
我还记得什么?
还记得苗连的一只掉进脸盆的假眼。
还有穿着军装的小影……
还有呢?生子他们……
我现在已经回忆不起来自己当时在想些什么。
我的整个思维过程,很乱,真的。
我什么都记得很乱。
天色全黑的时候,我又看见了他。
他站在基地旁边的小山上,看着远处的公路桥和群山出神。
桥上一会儿过去一辆车的灯光,一会儿过去一辆车的灯光。
群山都是黑色的,风中丛林枝叶瑟瑟。
我慢慢地走向他的身后。
我就站在他的旁边。
他也不看我一眼,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一样,指着群山和公路桥:“看!妈拉个巴子的跟老山那个地方一模一样!”
我看着群山和公路桥,什么都没有说。他却一直在说,在说老山,在说往事,话从来没有这么多过。虽然他在控制自己,但是我还是能够发现他的声音中隐约的颤抖。我站在他的身边,戴着我的黑色贝雷帽,穿着我的迷彩服,戴着我的臂章,一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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