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就那么听他说。
很多年以前,一个18岁的陆军上等兵和一个40多岁的陆军上校就那么肩并肩地站在一个小山上。上校在说自己的往事。上等兵默默地听着。
后来这个上等兵对那个上校说:“你哭了。”
上校就是不承认,一直说:“没有没有。”
上等兵就再也没有问过,因为,已经不重要了。
第四章 裂变 20
兵歌(16)
直升机在丛林上空掠过,我坐在舱门边上,朔风再次吹拂我的脸。
我没有什么语言。
弟兄们都没有什么语言。
大家都在直升机里面坐着,有的弟兄睡着了。狗头高中队也睡着了,他个狗日的逮着哪儿睡到哪儿。
我摘下头盔和风镜,立即就睁不开眼睛了。
我闭着眼睛,让迎面的风麻木我的脸。
过了好一会儿,因为喘不过气来我才把自己的头缩回来。
马达递给我一支烟,我拿过来点着了,抽了一口,深深地吸进去。
在我的脚下,还是兵车行,只不过是撤回原来的驻地,没有来的时候那么多了。
我抽着烟,默默地看下面的兵车队伍,却不知道在想什么。
我们的编队还是以狗头001机为中心,我们在回程的路上。
我看着群山、丛林、河流……熟悉而又陌生,我觉得连自己都陌生了。我好像换了一个人一样,对什么都没有那么激动了。
这不太像我啊!
我觉得压抑,把烟扔下去,在机舱里跪起来抓着舱门,对着外面的群山、丛林、公路、兵车……
我的侧面是吹来的朔风,我睁不开眼睛。
我撕破自己的喉咙高喊:
“啊——”
机舱里的弟兄都被吓醒了,下意识地抓起手中的步枪;狗头高中队的反应最激烈,眼睛还没有睁开步枪的保险已经拉开了——虽然连空包弹都没有,但是职业反应就是职业反应,你有什么办法?
我还在高喊:
“啊——”
声音一出机舱就被螺旋桨的噪音吃掉了。
但是我还在高喊,脸都憋红了,直到用尽肺里的最后一点儿氧气。
我大口喘着气。
里面的弟兄都惊讶地看着我。
马达拍拍我:“龟儿子,你疯了?”
我没有说话,只是在喘气。
狗头高中队只是淡淡地笑了一下,显得自己很酷——我说过装酷是这孙子的本性,我也没有搭理他——他就又合上眼睛了。
弟兄们纷纷寻找刚才自己最舒服的姿势,嘴里骂着我“神经病”,又都睡去了。
马达没有睡,他在我边上担心地看着我,把嘴里刚刚点着的烟给我。
我坐回来,把他的烟叼在嘴里,又深深地吸了一口,淡淡地笑了。
急速吹散的烟雾中,我的笑容很奇怪。
马达打了个寒战。
“怎么了?不认识了?”我很纳闷儿。
马达看看我,又看看狗头高中队,不说话。
我纳闷儿地看他:“怎么了啊?拿我当外人啊?”
马达摇头,用不知道是难过还是高兴的语气说道:“你越来越像他了。”
谁?!我一激灵。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看见了狗头高中队。
我出了一脑门冷汗。
马达叹口气,离开我去睡觉了。
我还那么傻傻地坐着。
马达闭上眼之前,看了我一眼,眼光很复杂。
我又笑了,我怎么会像他呢?他狗头高中队就是个孙子啊!马达闭上眼睡觉了。直升机在丛林上空飞行。
我在回忆中看见自己奇怪的笑容,现在正在写作的我打了一个冷战。是的,我18岁时候的笑容和狗头高中队那个孙子简直是一模一样。
很多年以后,我喜欢一个人在山里开车转悠,找到个地方就下来,张望四周。我也不知道在寻找或者等待什么。我的脑子在很多年的奔忙中变得很迟钝。直到有一天,我才醒悟过来。原来,我每一次来的都是一个地方,就是上一次我碰见兵车队伍的地方。
我在寻找的,是他们。还是,我在等待的,是他们?
我也不知道。
第五章 融化 1
那些花儿(1)
故人故事故情只落得一场空,
回忆之前茫茫如梦醒,
忘记之后方知梦中还有梦。
——摘自汪峰音乐《回忆之前忘记之后》
看来世界上只有你最了解我,丫头。你看出来了,你真的看出来了。
电话响的时候,不能说是千钧一发,但我绝对是在边缘晃悠着。我不该说你傻,因为你真的很聪明。
我真的不是逼你和我联络,你知道我不是那种人,拿事情威胁别人的劳什子我绝对做不出来。只是当时我的心已经死了,我知道你不会看我后面的小说。
但是你还是看了。我不经意之间流露出来的内心独白,被你看出来了。不愧是导演系毕业的女孩,你真的开始在字里行间发掘人物的内心世界了。
有一次,你拿着《等待戈多》问我这个,问我那个。我本来想跟你显摆显摆,结果把剧本拿过来一看,我就发毛了。然后我就说了很深奥的一句话:“把剧本读烂。”
你真的读“烂”了,你从小背着唐诗三百首长大,记性好使得不行。结果你把《等待戈多》背得滚瓜烂熟,甚至都能倒背如流了,但也没明白是什么意思。你还是在那儿想啊想啊,我看着就想乐!你看不懂《等待戈多》,但你绝对能看懂我的小说。其实,谁都能看懂,只是不会像你一样看得那么仔细。
看来你一直记着“把剧本读烂”。我要是知道你会看,我就不会把自己的内心独白写在上面,我知道我可以瞒过所有人,但是瞒不过你—— 一方面你了解我,另一方面你确实聪明。
于是你看出来了。电话一响,我就听到你急冲冲的一句话。你说得太快了,我根本没有听清楚,也因为我太意外了,真的没有想到会是你。
于是你又问了第二遍,问得很清楚、很严肃,你也顾不上不好意思:“你告诉我!你写的那句‘我的时间不够了’是什么意思?”
我知道,我不该把自己的内心独白写出来,本来想创造一个永久的传奇,一个永久的遗憾。当然,我是要以自己的生命为代价的。我已经欠得太多了,我应该还给他们——也还给你。
但我不是想做什么海明威,我没有那么大的野心。我只是想让这个小说、这些故事、这些人物永远流传下去,我只是觉得人们不该忘记他们。如果能那样,我的生命算得了什么呢?
我一旦在这个狗日的世界上结束了自己的生命,人们就会在字里行间去寻找痕迹。他们那个时候才能看出来,才会明白:“哦,小庄原来早就打算好了!”
他们也许会被这个写小说的人物的这种举动震撼,于是这个小说里面的真实人物和某些真实的故事就会流传下来——我只能说,也许。就算没有什么震撼我也没什么的,因为,我越来越不能容忍这个狗日的世界上的丑恶和忌妒——对,是忌妒,有些话真的是一般读者说不出来的,这点常识我还是有的。
我准备远行,离开这个地方,到一个安静的地方去。我不知道他们是不是在那里等着我,这些不重要了,真的。
但是,你看出来了。你拿着电话气冲冲地说:“我问你话呢!你到底想干什么?你不是想听我说一句话吗?”
我一怔,我想听你说什么呢?
“我告诉你——”你拿着电话喊道,“你不能那么做!你是我的,你是我的!你不是你一个人的!你是我的,小庄你给我听清楚了!”
我还是没有听明白你想说什么。
“我告诉你,你现在就写上去!你要让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你更加大声地喊,“我爱你——”
泪水一点点从我干涸的眼角流出来。电话那端的你开始抽泣,什么话都不说了。
还需要你说什么呢?这个狗日的世界,还需要我的丫头说什么呢?还需要她一个柔弱的小女孩说什么呢?
我拿着电话坐在凌乱狭小的房间,坐在我度过了一个月的痛苦的心路历程的这样一个地方,坐在我准备结束自己27岁的微不足道的生命的这样一个地方。我闭上眼睛,开始流泪。
“你是我的!你是我的!”你哭着大声喊,“我告诉你——你死我就死!我做得出来!”
我当然知道,你做得出来,因为,你爱我。爱,就是唯一的理由。
我打开自己的笔记本电脑,我知道,这个传奇注定会被人遗忘了。遗忘就遗忘吧,因为,我不能再欠着活着的丫头什么。
我能够苦撑一个月如此疯狂码字的理由,就是一个字——爱。当然不光是爱情,只有爱情是爱吗?好像不是。
丫头,我记得你的话——我是你的。
我不会那么做的。所以,这个小说还会继续。
丫头,我告诉你:“我也爱你。”
酸吗?
呵呵,我说过,我活回去了。
第五章 融化 2
那些花儿(2)
我恍恍惚惚地回到了我们中转的澳大利亚军舰上,我们要转到一个地方换乘包租的波音飞机,具体是哪儿我忘记了,因为我根本就不可能记得别的什么。
我就那么一直站着,没有任何表情。在我的面前,那片热带丛林覆盖的岛国离我越来越远。没有人和我说话,也没有人愿意打扰我。我看着那个岛国的海岸线一点一点离我远去,好像,我们从来没有去过一样。
但是,小影没有了。她不像来的时候那样活蹦乱跳。她躺在我的身边,我也看不见她的脸。我们中间隔着的,是一个尘世和天堂的界线。
我不知道我当时在想着什么,我现在想起来了——我的联合国奖章去哪儿了?
我把那个奖章的盒子拿出来,把它抛向了无边的大海——我一生一世不要再见到这个奖章,永远不要。转瞬间,它就被大海吞噬了,甚至都没有犹豫一下就消失了,犹如小兵的生命。
我站在我的小影身边,我穿着迷彩服、戴着蓝色贝雷帽,但是我的手中没有步枪,身上也没有手枪。这些早就被狗头高中队下令收缴了,他倒不是怕我出去闹事杀人,我也不会那么做。他知道不能让我跟武器沾边儿,因为,我会自杀。每天都有一个弟兄看着我,但不敢和我说话,我当然也不会跟他说话——我有什么可说的呢?我不知道我该说什么。
那天以后我就一直没有离开小影,也没有吃什么东西,只是喝了一点儿稀饭,这还是小菲哭着求我吃的。我不想再让他们为我担心了,我只能这么做。
几天后,我接到命令,护送小影回国,当然我也不用再来了。小菲也在军舰上,她也被指派护送小影回国。其实我现在知道,干部怕我出事,他们都知道和小影关系最好的是小菲,她的话我好歹还听听,依照我的心态,关键时候就算是大队常委级别的干部也不管用。
我的脑子一片混乱,我就那么默默地看着大海,看着那个岛国一点一点消失在我的视野。还有谁知道,我们曾经来过这个地方?还有谁知道,小影倒在这个地方?
我也没有眼泪,早就哭干了。小菲走过来,什么都没说。她把手放在我握着栏杆的手上,她的手是冰凉的,海风很大,但是掌心的温度传到我的手背上。我们什么都没有说,能说什么呢?
过了很久,小菲才说:“无论如何,不要这么轻易地去见小影。你还什么都没有做,你不能这么见她,她会伤心的。其实,她一直对我们女兵说,你是个能办大事的男人,只是还没有长大。不要让她失望,好吗?”
我没说话。
“你真的要去见她,我们谁都拦不住你。”小菲说,“只是,你好好想想,该怎么去见小影,她才会高兴。”
我闭上眼睛,海风吹拂着我变得麻木的脸。波音包机机舱的门缓缓打开,我却什么都听不见。我知道有低沉的军乐,但是我真的听不见。
我们几个弟兄抬着小影,她安静地在那个木头盒子里面睡去了。我们缓缓地走下飞机,走在长长的红色地毯上。我知道有军乐队,有仪仗队,有迎接的首长和兄弟姐妹……但是我真的什么都看不见了,我的眼前一片空白——或者说,什么都记不起来了。国旗,军旗,敬礼,军乐,军刀……只剩这些记忆的残片,别的什么都不记得了。
我只记得,我的小影在我的肩上睡着了。我们走得很轻,我们都怕,把她吵醒了。因为我告诉过他们,小影喜欢睡懒觉,而且睡得很轻,她最不喜欢被打扰,一有动静就会醒。我们不能把她吵醒,她在某国维和期间没日没夜的,白皙的皮肤晒黑了,甚至有的地方被晒破了皮,苹果似的脸颊也瘦削下去了。她累了,睡着了,好久没有这样睡一个好觉了。
后面的交接、手续什么的我都记不得了,因为都不是我去办的——谁也不会让我去办,也没有谁让我见小影的父母,都不敢让我见,也不敢让他们见。
我坐在车上,任凭我的弟兄们带着我走。我摘下我的蓝色贝雷帽,我知道,我再也不想看见它了。我闭上眼,靠在车厢上,眼泪默默地滑出我紧闭的双眼。
小影睡着了,我再也不能吵醒她了。
小影只是睡着了,就是这样。
第五章 融化 3
那些花儿(3)
丫头,我准备送你一件礼物。你不许不要。
我知道你很想我把这件礼物送给你。我也知道,如果我在电话里面说送给你,你是绝对不会要的,不是不喜欢,不是不想要,不是瞧不上,是你不敢要。
我了解你,真的——你不敢要。
你曾经跟我要过,那是你唯一一次主动跟我张嘴要小礼物,但是我不但没有答应,还跟你发火了:“谁让你乱动我的东西的?”
你委屈地看着我,然后眼泪吧嗒吧嗒地往下掉。你不知道我怎么了,什么稀罕东西就那么金贵?骂人不算还发火!
你从小就没有被父母吼过一句,那些追你的男人更不敢对你吼。只有我,对你吼过那么几次,你还不敢还嘴——其实,女孩爱上谁了,都会这样。
于是你就把它放好了,从此再也不敢提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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