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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提炼 10
把铁从矿石里面取出来,叫作提炼(1)
我到了军区侦察业务比武的集训基地,才知道侦察兵到底是怎么回事。如果说我以前凭自己的小聪明可以糊弄一下的话,集训真不是那么回事了。先说说我们的居住环境吧。
集训基地在一个大湖泊的边上,我们都住在临时搭的步兵班帐篷里面。当时已经是五月了,初夏将至,水边的树林里蚊虫之多是不可想象的,我长这么大没见过这么多、这么大的蚊子。怎么说呢?你上厕所的时候(所谓厕所就是在林子里的空地挖个大坑,上面盖几块木板作为踩的地方,这是我从未见过的),臭就不用说了,你解手的时候蚊子就在你的屁股上猛咬,提上裤子时屁股已是奇痒难比了,总觉得被咬了一万多口。
我就是在那个时候学会抽烟的,为了熏蚊子。虽然我们受训队员是严禁抽烟的,但是还是有很多受训的干部和士官抽烟,好使不好使总是有点儿作用。这种蚊子的威力我是第一次见到,就是你穿着迷彩作训服,它们也可以咬穿。所谓的花露水之类的根本不管用。我最害怕的就是晚点名,苗连不光声音大,训人的功夫也是一流的,能变着花样骂你。这时间可长了,没有个把小时你是别想解散的。这个时候蚊子就开始忙活了,你又不敢打,就听它们一窝一窝地在耳朵边上转悠。你不用“窝”这个词是不能形容的,因为它们从来就是以窝为单位活动的,而且窝的数量极多。每个弟兄都被咬得要命。蚊帐也不管用,我实在不知道它们是怎么进来的。我在家的时候从来没有睡蚊帐的传统,因为有杀蚊剂,有电蚊香。城市里的蚊子也没有这么肆无忌惮,不会仗着自己个子大、数量多就对人类进行各种各样的轰炸。这儿我每天起来整理完内务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把蚊帐先掖好。
然后是训练。训练不光是强度大,难度也大。除了传统的侦察科目以外,还有许多技术性很强的技侦科目,内容就不多说了。很多士官也是第一次接触,我就更不用提了。咱们先说强度的概念。就说几个我印象最深的科目吧。
一般在部队跑武装越野,我们实际上跑的是有道路的山地,也就是说你天天跑就有路了,而且越来越平,原来的坡度也不高。我们侦察连一般的考核是5000米和10000米两种,新兵不要求跑10000米,但是我都参加了。武装越野的概念就是带着枪、弹匣、手榴弹、水壶什么的跑,没有背囊。我的个人武装越野5000米的成绩是17分15秒,在连里是第五,最快的是三排的那个班长,16分就下来;10000米的成绩是44分10秒,这在我们连是第一的,第二名是陈排,44分27秒,只比我慢一点点,我想是他的腿抽过筋的缘故,大运动量不是很舒服,而我是比较流畅的,路越长越带劲儿。
但是侦察兵集训准备比武就不是这样了,绝对的羊肠小道不说,路面之崎岖是常人无法接受的,起伏的坡度也很大,经常是60度上60度下,而且要求戴钢盔,就是那种蒙着迷彩布的80式钢盔,在团里考核我都是戴作训帽,实在不行就把帽子摘下来,掖在兜里光头跑。但是戴钢盔就不一样了,带子一会儿就勒你了,你还不敢松,一松就晃悠,更不敢摘下来,一是不知道往哪儿放,二是不知道哪儿随时埋伏着军区机关某部的长官。因为规定不许摘下来钢盔,被抓住就是事儿了。这种体力消耗可想而知。我第一次10000米山地越野,居然有了疲劳和喘不上气的感觉,跑了1个小时20分钟。当然别人也好不到哪儿去。
然后是攀登。我在团里只攀登过四层的攀登楼,成绩是7.07秒。这个成绩只比苗连当年的纪录差一点儿,他爬攀登楼是6.49秒。我的成绩在我们团的侦察营估计是最快的,师里我就不知道了,这回见了几个师部侦察营的所谓高手的攀登架势,我心里有数了,不是那么害怕。
但是集训没有楼让你爬啊,某部的机关干部开着吉普车带队,就像山谷里面找一面悬崖,爬吧。我抬头一看,乖乖,足有30米高,而且很光滑,可以作为休息支点的悬崖上长的小树什么的极少,而且有很多天花板——这是我们的行话,就是悬崖上突出来的岩石。这是非常危险的,不管是不是徒手攀岩,都要身体悬空才能过去,对臂力、腰力和身体的协调能力是极大的考验。加了保护绳也危险,因为随时有可能掉石头下来,就是戴了钢盔,砸一下也够受的。
而考核的标准是50米高的悬崖,这才是刚刚开始。真不知道是谁出的主意。我后来看电视上有什么攀岩俱乐部的画面就只想笑,如果认识我,我给他们推荐几个地方,保证放弃这个爱好,从此老老实实做人,不再说自己是什么冒险运动的爱好者。尤其是那个劳什子教练,老是教MM的时候动手脚,我更想笑了:你算个屁攀岩高手啊?解放军的习惯是只做不说,其实没有几个人知道侦察兵集训是怎么回事儿的,没人觉得有什么。你问问任何野战部队的侦察兵弟兄,攀岩是什么科目?基础科目。
我们当时集训和比武的地方,就是后来参加某著名国际军事比赛的那帮小兄弟训练攀岩的地方,连教官都一样。我们给那里起了个诗意的名字,有点儿俗气,但是非常贴切:青山峡谷。至今回想起来,笑意仍然会浮现在脸上,因为攀登上去以后,风景太美了!两边绿绿的悬崖,中间一条峡谷,石子路,路两边是齐腰深的高高的草丛,不是一般的诗情画意。我一会儿找找,看有没有留下“青山峡谷”的风光照,实在是记忆犹新。想起来就想笑,太美了!这回非常时期过去了,找个一直没有得手的漂亮MM,开辆敞篷吉普去野游去!如此之诗情画意加上篝火浪漫,再诌几句歪诗,绝对拿下了!又没有正形了。
接着是障碍。不是传统的400米步兵障碍,是修在上坡的山地的特种障碍,修得极好,一个工程兵连一天一夜拿下的。我至今感叹的就是部队的令行禁止,办事效率之高,现在的人说话都没准,但是在部队,一就是一,二就是二,没有商量的余地。今天首长说这儿修个障碍,第二天早上起来就一定有。工程兵弟兄修得好啊!我们看了以后都吸冷气,坡地多少度我记不清了,但是真的是陡峭的山坡路上给你修上长达几百米、各种各样的障碍,具体有些什么我就不说了,太浪费激情,因为我已经发现自己爱跑题的毛病了。反正难度的增加是成倍数的。我要说这有多苦,苗连一定牙齿一龇,挤出俩字:“扯淡!”
还有就是各种各样的小的基础科目了,繁多得我也不知道怎么下嘴。
下回说吧,有点儿累了。
第一章 提炼 11
把铁从矿石里面取出来,叫作提炼(2)
我现在发现了一个写作的难题,就是点和面的痛苦抉择。虽然几百万军人你们看着都一样,但是如果进入他们的内心世界,你都会发现是一本很厚的书。譬如苗连,就可以写一部很畅销的小说了,陈排的故事也是很典型的。还有老炮,这种货色要是落在刘震云和阎连科的手里都是不错的揭露农民劣根性的有力中篇。这二位我非常尊敬的前辈的《新兵连》和《黄土地,黄军装》都是令我触目惊心的力作。
也就是说,人物众多,线索众多,故事众多,好像猫对着一屋子老鼠,不知道先咬哪个。我在部队前前后后认识的人不下数百,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个性,都值得写一写。
但是这么写下去确实很难写完,我写一年都写不完。所以,我只能忍痛割爱,丢掉好多东西,譬如上个章节对“青山峡谷”的描述,直接进入一些人物故事的推动和发展。
我们每天5点钟就被叫起来,眼睛还没有睁开就要去训练。当然先是来个10000米武装越野开开胃口,然后赶紧划拉几口早饭,有时候我就抓着油条、兜里装着鸡蛋,跳上卡车后厢。后来就不这样了,因为训练的强度是被科学地逐步加大的。我一直很恨拟订这个计划的参谋,让你总是很难受,但是就是倒不下去,一直在极限的临界点晃悠。真是干什么的就是干什么的,但是苦的就是我们这帮弟兄。后来一上车我们就把枪丢一边,四仰八叉地躺下睡觉,也不分兵还是官。虽然我是唯一的列兵,再怎么颠簸照睡不误,实在是太累了。
一下车就开始今天的训练科目,有时候是射击,有时候是攀岩,有时候是爆破,有时候是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侦察兵的集训科目多得不可胜数。真的不是电影上那么简单啊!你们以为特种兵就是电影里面老美拿着枪一脚踢开门喊什么“Clear!”那么简单吗?我说的还只是一个小小的例子啊!所以,那时候我老是鼓励那些参加集训的来自农村的侦察兵战友好好学习去考军校,或者回家以后再补习补习,然后考大学。我在部队的一个热衷就是鼓励大家考大学,但是总是没人能考上,因为性子野了坐不下来了,或者家里穷不敢考要去当民工。唉,辜负了这么多好脑子啊!
武装泅渡是我最害怕的科目。湖泊中间有一个小岛,在我眼里是遥不可及的,具体多少千米我忘记了,时间太久了。要我们带着枪弹、手榴弹和装满水的水壶游过去,我当时就恨不得上子弹先把那个说这个规则的少校给突突了。可惜是空包弹。对于我,空手游过去都是难事,何况背着这么多铁家伙!但是命令一下还是要在水里扑腾,当然也不是什么都不带,腰上还是用绳子拴了个游泳圈的。不过极小,能保证你不行的时候赶紧扒着,然后保障的大飞就过来救你,就是香港走私电影里的大飞。靠!他担任保障还不如不保障呢,每次一过来掀起的巨浪能让所有的弟兄大喝几口水,起伏半天找不着北,赶紧踩水怕淹下去。所以我说我们军队的胶鞋是很可爱的,别看它不起眼,你们都讨厌,但是泅渡的时候把它一脱拴在腰带上就过去了,过去再穿上快得很。过去不算完,还有科目呢!要是一双大牛皮靴子呢?你还能穿吗?胶鞋湿了没啥,一会儿就干了,但是军靴要是湿了可真的麻烦了,你的脚就在里面泡着吧!别跟我说老美的军靴怎么怎么好,我都穿过。军靴是好东西,要看什么地方用,巷战我当然用军靴,踢门格斗什么的都方便,沙漠地形也要用,因为沙子太热,但是在山地丛林、泅渡的时候,我干吗用它?找死啊!
我开始游得十分费力,这时候我们就玩点小猫腻了。陈排水性好,他是长江边长大的,大风大浪见得多了。每次一出发,我就在水底下拽着他的腰带。当然我自己也游,不过开始心里没底啊!陈排真是个好哥们儿,搞得我激动得不行,每天多累都要帮他写封情书。当然,他替我打手电赶蚊子。后来我渐渐地不害怕了,就不用他带我了。身体底子好的话,克服了恐惧心理,其实就没有做不到的。而且我渐渐发现泅渡的快乐,就是克服极限以后的舒畅,和跑路一样的感觉。回忆起来真是感慨万千,什么叫作“以苦为乐”,这就叫以苦为乐!大家都在骂中国军队这个不行、那个不行,但是你们知道他们每天在干点啥吗?那个时候的快乐就这么简单。唉!
克服了泅渡,其他的科目就不是什么太难的事情了。我也就不细讲了。
我们集训即将结束,正式开始考核的时候,我发现了陈排的一个秘密。
我和陈排是住一个帐篷的,帐篷里面七个弟兄,苗连长和另外连队的一个连长住在双人的那种帐篷里。部队是个等级森严的地方,对于这点,开始我有意见,后来就没了,习惯成自然。
那时候训练特别累,晚点名完了后都不想洗漱,赶紧放倒。但是不行啊,同志们!还有政治学习,有时候还要给放一场电影号称慰问。我们当时差点把中国搞电影的骂死,敢情什么烂片卖不出去就卖部队啊!片子之烂回忆起来令人不寒而栗啊!就是不让你闲着,部队这点最让人受不了。看电影对于我们不是放松,而是比训练更可怕的折磨。这是精神上的很轴实的折磨!又扯远了。我要表达的意思就是,只要一熄灯保证鼾声在10秒钟之内此起彼伏。大家的睡眠质量是绝对好的,不像现在的我夜夜失眠。
那是我们集训的最后一天,大家晚上稍微放松一下,会餐了一把。估计是红烧肉吃多了,我第一次晚上要起夜,梦里就听见什么人在呻吟,非常之痛苦,我以为是恶梦。憋得实在不行了,我才睁开眼睛,拿着手电、卫生纸起来出了蚊帐,结果这种呻吟一下子停止了。
我真以为自己做梦,就准备去厕所。结果我又听见磨牙,显然是忍受不住的磨牙声,还有粗重的鼻息声。我就开始找,最后发现声音是从陈排的蚊帐里面出来的,我就过去了,动静一下子停止了。我觉得奇怪,就打开手电。我看见蚊帐里面模模糊糊的陈排还睁着眼,那种粗重的、努力抑制的呼吸声是不可能被忽视的。
我小声地问:“陈排?”
他没有回答我。
但是我看见陈排还睁着眼睛。
我就掀开蚊帐:“陈排?”
一下子我就傻眼了。
我看见陈排咬着牙抓着自己的右膝盖,痛苦的脸扭曲着,豆大的汗珠哗啦啦地在流。
“陈排,你怎么了?”我的脸都白了,转身就走,“我去给你叫医生!”
陈排咬着牙挤出字来:“你给我回来!”
我就回来,看着他,吓坏了。那个时候我18岁的生日还没有过,没见过什么更大的世面。
陈排咬着牙:“我一会儿就好了。你回去睡觉。”
我哪儿敢离开啊,就那么傻傻地看着他。肚子一下子也不闹腾了,我是真的怕我的排长出事啊!那种恨不得自己替他疼的感情啊!眼角又开始发湿。
过了一会儿,陈排真的渐渐平静下来了:“我好了,你睡觉吧。”
我不回去。
陈排勉强着想坐起来,我赶紧搀扶他起来。
陈排笑道:“我这不好了吗?你回去睡觉。”
我就说:“不,你到底怎么了?”
陈排一直说自己没事,我就是不相信,不告诉我我就去叫医生。陈排最后被我磨得没有办法了,就起来披上外衣,说:“出去说吧,我也活动活动。”我就跟着他出去了。他走得很痛苦,我扶他,被他甩开了。
我们出去了,值勤的哨兵大喊口令,手电跟着过来,一看是个少尉就不吭气了。我们在营地的一个角落坐下来抽烟,陈排半天不说话。我也不敢问,就那么陪着他抽烟。最后过了好久,他问我:“你给我保密不?”
我说保密。
他还是过了老半天,才说:“我病了,上次探家的时候查出来的。”
我问什么病。
他想想,说:“小庄,你不是一般的兵,我想你能理解我的。”
我着急了:“到底什么病啊。”
最后,他叹了口气。我永远忘记不了他的这一声叹息,那种绝望,那种悲凉,那种说不出来的、让我心碎的感觉。
陈排最后说:“强直性脊柱炎。”
我还是不明白,不知道什么意思。
陈排苦笑,显然这个他藏得很深的秘密告诉我完全是对牛弹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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