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没关系的两个世界,他们只有部队和老家两个世界,我呢?我本来就是大城市的大学生啊。
我到了菜市场,跟炊事班长道了别,就去找陈排。我买了一张城市交通图,给钱的时候,那个大妈笑眯眯地说:“解放军同志,走好啊!”我当时眼里一热,真的有了一种人民子弟兵的感觉。我在最短的时间内找到了自己和总医院的位置,然后标出了最近的路线。结果一看,没有直达的公车,只有环线的,要绕一个大圈子。我再看看街上的公车慢得跟老牛似的,心里想,这要什么时候才能见到陈排啊?
我想见陈排想得不行,就把大檐帽一摘,将里面的压簧取出来,然后把帽子塞进那个挎包,把袖子一挽,常服的风纪扣打开,裤脚卷到膝盖以上,然后开始向着那个方向猛跑。
我向着军区总医院猛跑。
我向着我的陈排猛跑。
省城是个很大的城市,军区总医院在城市的另外一段。中间的直线距离我估算是20公里左右,只是不知道这种旅游交通图的比例尺准不准。因为是平坦得不得了的公路和人行道,我估计一个半小时足够跑完了。而坐公车的话,如果堵车(因为我来自大城市,所以我知道繁华的城市一般都会堵车),时间就不一定了。而我必须尽早见到我的排长。
那个城市的朋友,如果在那年的那天,正好在我经过的街上走,不会注意不到有一个黝黑消瘦的小列兵光着头、挽着裤腿在狂奔。
那个小兵,就是我。
结果,跑了大概15公里的时候,我被军区散布在街上的纠察拦住了。
两个纠察一伸手,我赶紧放慢速度停住,把自己的士兵证给他们看。
一个纠察就问我:“你跑什么?军装怎么穿成这样?”
我上气不接下气:“我……我要去看我们……我们排长……”
他们看看士兵证,知道我是哪个军的,再看看我胸前别着的“某军区侦察兵大比武某某年度纪念”的胸徽,上面是一个经美术处理过的矫捷豹子的侧面剪影。多说一句,我一直对设计这种部队小东西的人员意见很大,譬如这个胸徽的图案设计,跟PUMA似的。弟兄们吃了这么多苦,结果最后的纪念就是个PUMA的自动复印板。我不知道这是什么原因,是缺乏审美吗?
一个纠察就问我:“你是来参加侦察兵比武的?”
我这时候稍微缓过神来,点头说是。
另一个纠察就说:“你们排长怎么了?你去哪儿看他?”
我就赶紧说:“他受伤了,我……去军区总医院看他。”
俩纠察对视一眼,又说:“去军区总医院你往这儿跑什么?”
我一怔:“地图上不是写着吗?”我赶紧拿出来,我不相信自己会看错。
侦察兵会看错旅游地图?
一个纠察看看:“你也不看看哪年的?这是前年的了,你在哪儿买的?”
我一下子就说不出话了。
另一个纠察就说:“总医院去年就搬了,在这个位置。”他在地图上一点,我脑子一下子就炸了。在另外一端,离我跑过来的位置只有3公里的地方就是总医院。我不知道怎么说才好,当时急得要掉眼泪。***!那个卖地图的老太太为什么对我笑眯眯的?原来是把前年的积压货卖给我了?!
眼泪吧嗒吧嗒,我正要往回跑。
“哎!你站住!”
我回头:“班长?”
一个纠察就说:“别跑了,你这么跑影响军人形象。”
我着急地说:“我要见我们排长,我要见我们排长……我晚饭前就得回去!”这时候已经是上午十一点半了,要知道从省城到我们集训的湖泊足足有30公里的山路啊!
俩纠察看看我,然后就说:“你把军装穿好了。”
我穿好后,一个纠察发动三轮摩托,另外一个坐在他的后面。我还在傻着。
一个纠察:“上来啊!”
我反应过来,赶紧上了侧面的挎斗。
三轮摩托起动了。警灯开始转,警笛开始响。我搭着纠察弟兄的摩托风驰电掣地冲向总医院。
我那个时候终于明白了,什么叫“天下当兵的是一家”。
虽然我知道街上的人都会误会我是被他们抓住的违纪小兵,但是我顾不了了。
因为,我离我的陈排越来越近。
第一章 提炼 14
把铁从矿石里面取出来,叫作提炼(5)
很多年以前,在一个离我很远的城市,一个小列兵,坐在纠察弟兄的挎斗摩托里。
很多年以前,在一个离我很远的世界,曾经有那么一种情感在我的心里流动着。
一路上飓风撕扯脸的感觉,一路上红灯径直闯过的画面,一路上市民们好奇的目光,一路上纠察弟兄默默无言的神态,一路上由于堵车我们冲上路边的人行道,还有一路上耳边掠过的高楼大厦,像一股久违的泉水一样一点点渗入我那如黄河滩一样干涸的、四分五裂的心。
然后我的心就一点点被这股泉水侵蚀,如果说回忆真的这么痛苦的话,那么我不要回忆。但是我的陈排,我的陈排的故事,又有谁知道呢?
他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少尉排长,在人民解放军中这样的少尉不下十万。如果我不说,那么永远没有人知道了。他的故事就和很多平凡的军人一样,在这个变得浮躁势利的城市消失得无影无踪,只有在梦里,曾经和他在一起的战友会梦见他的笑脸,还有那嘶哑的笑声。
但是我想,谁都不敢再提起他,因为每一次提起,都会让我们每一个人心中如刀割一样难受。
但是我想,我必须提起他,我要告诉大家,在我们的军队里,有那么一个平凡的少尉排长,是不应该被忘记的。
哪怕自己的心被撕碎,流出鲜红的血,我也是要这样做的。我已经是个害怕受伤的人了,但是为了我的陈排,我的弟兄,我宁愿再次受伤,哪怕伤口不会再次愈合。
我们半个多小时就冲到了军区总医院的门口,我下车跟纠察弟兄道谢,他们摆摆手就走了。我至今不知道他们的名字,我当时忘记了问他们的名字,后来就没有机会去问了。他们现在应该已经脱下了军装,可能天各一方,如果他们有幸能够看到我的小说,请一定要给我留言,我想和你们一起喝酒。大醉一场,然后高唱一曲最俗的、几百万军人都会唱的歌:《咱当兵的人》。
我冲进总医院,这时候我遇到了另外一个人,另外一个在我的小说里面占据重要地位的人。但是我现在不能说,不是故弄玄虚,因为这会冲淡大家对陈排的关注,我现在还不想让大家从这种情绪中摆脱出来,因为,陈排值得大家现在集中所有的注意力。
我冲进了陈排的病房。
我再次见到了我的陈排。
他在一个向南的三人病房,窗子开着,阳光洒进来。他的同屋是两个地方的病人,周围都有亲属陪床,有的在削水果,有的在读报纸。
但是我们的陈排在最里面的一张病床上,孤零零的。
我们的陈排没有人照顾。
我的泪水一下子出来了。
陈排一转脸看见了我:“小庄?你怎么来了?”
我跑过去扑在陈排的窗前,眼泪哗啦啦的:“陈排,我来看你……”然后,所有的语言都是多余的了,只有我的眼泪哗啦啦地流着。以前,我一直以为自己很坚强,但是那个时候我知道,一切坚硬的心在真挚的感情面前,都是脆弱的。
陈排笑了,眼中隐约也有泪花闪动,但是他没有哭。
这时候我才能认真打量我的陈排,他的胡子长出来了,脸依然英俊,但是神色黯淡。他穿着病号服,躺在床上,痛苦地转着身,摸着我的光头。
什么都没有说,只有含泪的微笑。
我缓过神来以后,陈排的第一句话就是:“成绩怎么样?”
我说第二十一名。陈排遗憾地叹了口气。
我问他病情怎么样,他说没关系,过几天就好了。我知道他心里很伤心,除了因为我的成绩没有进前二十名,还有一个原因是他自己再次失去了冲刺特种部队的机会,那是他一直的梦想;但是我就是不明白,看起来这个病并不是很轻,他为什么还要参加比武呢?
我问了他这个问题,他半天没说话。
最后,他问我:“你怎么看待军人这个职业?”
我想了半天,一片茫然,因为我确实没有这个概念,我不是一个想把军人当作职业的人,我当兵是为了爱情的冲动,后来被老炮锤得不练不行,然后因为环境被逼得不能不当文书,最后为了我热爱的苗连、陈排和我热爱的弟兄们,我愿意和他们在一起,吃苦也愿意,所以我成为优秀的侦察兵是一个绝大的误会。
陈排笑笑,说:“你的理想是什么?”
我说是作家,是艺术家。
他说:“我没你那么高深的思想,我从小就喜欢看人民子弟兵,喜欢看《地道战》、《地雷战》、《渡江侦察记》这些老电影,我的理想就是当兵。那时候老玩打仗游戏,后来上了中学就看《兵器知识》、《世界军事》这些杂志,知道什么叫特种部队,什么叫职业军人。再后来我就上了军校,家里不富裕是一个方面,更重要的原因是我想当兵,就是想当侦察兵,想进特种部队。到了咱们军区,我就知道‘狼牙’大队,就一直想进去,想得不行。”
我说:“那你也不至于不注意自己的身体啊,身体是革命的本钱,今年你养一年养好了,明年再来啊,‘狼牙’大队又不会明年就撤编。”
陈排苦笑,我后来才琢磨过来这种苦笑的含义。
他最后说一句:“如果我一定要倒下,我宁愿自己以特战队员的身份倒下。”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很认真。我不知道该怎么写他说过的这句话,虽然大家觉得这好像是很俗的国产电影里面的对白之一,但是陈排真的是这么说的。
我当时一蒙,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又不打仗什么倒下不倒下的?
他就不说这个了,我就给他讲了好多我们比赛时候的趣事,譬如操舟的时候哪条船打转啊什么的。他笑得很开心,我尽量讲得详细点,我知道他想听这个。
我当时坐在一个小马扎上,位置很低,一边说一边悄悄地把自己胸前的胸徽摘下来握在手里。最后我不得不告辞的时候就把这个胸徽塞在了他的枕头下面,我知道这个可能只值几毛钱的胸徽对他的意义,因为上一次他就没有得到。只有全部比武完成的侦察兵才有这个。虽然我知道一些官把这个当作小纪念品送给很多无关的人,譬如地方干部、大款、小蜜,虽然我知道他们手里成把抓而接受的人也不会多珍惜,但是,我不认识那些官,我只有一个;我的苗连也不认识,他也只有一个;我的弟兄都不认识,我们都只有一个,而我的这个是属于陈排的。
我知道,这个胸徽对于他,是什么意义。
后来我到了“狼牙”特战大队,虽然上面明令所有的臂章和特种部队标识要严格保管,不得丢失,否则要记过处分,但是我还是得说自己丢了一套。我把这套保管得很好,宁愿挨一个记过我也要把它给我的陈排。结果等到我打电话给苗连的时候,才知道陈排已经转业了。我拿着电话愣了半天,从此我再也没有见过我的陈排。此一别直到今天,我不敢见他,因为我害怕让他回忆起这些往事。
后来我到了“狼牙”大队跟军医打听,才知道“强直性脊柱炎”大致是什么。我不懂这些医学,除了野战救护,我对别的什么都不懂。我印象当中,就是陈排的症状当时还不是很严重,他的身体底子好,所以一般的大运动量训练还挨得过去,但是军区的侦察兵集训就是两回事了。因为侦察兵集训不是大运动量的观念,是超负荷、不断逼你突破极限的观念,这就顶不住了,而且好像就是在训练结束的时候是一个极限点,所以连着两次,陈排都是在最后比赛的时候不行了。
“强直性脊柱炎”的医学原理我不懂,有的朋友告诉我说原因不明。但是我要谈一点儿自己的看法:长期大运动量的结果,练出来的毛病。陈排的训练量是很大的,中学时期就是体校田径队的,而且为了特种部队的梦想,他一直在进行大运动量训练,上了军校更是如此。到了野战部队侦察连,他除了带兵训练就是自己给自己加码;为了侦察兵比武拿个好成绩,最后能够得到“狼牙”大队的入选资格,我经常看见他晚上一直训练到熄灯。人天生的身体和骨骼就是有区别的,有的人就是不能进行这种太厉害的训练,我想陈排天生就是这种人,虽然他可以腾空连踢四个酒坛子,但是不证明他的身体天然就健康。于是他就积劳成疾,为了一个特战队员、一个职业军人的梦想。
最后还是没有做到。
后来我要走的时候,陈排突然抓住我的手说:“小庄,你答应我一件事情。”
我问是什么。
他说:“你明年一定要来!你一定要进‘狼牙’大队!”
看着他的眼睛,我再次泪如雨下。这是多么大的一个误会!我为什么要当兵,为什么要当侦察兵,为什么要参加侦察兵比武?我为什么要走入军人的行列,来体验这种撕心裂肺的痛楚?我为什么要看着自己的弟兄为了这样一个在我看来没什么意思的梦想把自己练废?
但是看着他的眼睛,我不能拒绝。我捂住自己的脸,泪水从指缝流出来,流在我已经变得粗糙的手心里、手背上。
在那个瞬间,我一只手被陈排抓着,一只手捂着自己的脸。泪水哗啦啦,心情哗啦啦。我感觉自己的心底有一种东西在变硬,它慢慢钻出我的血液,慢慢渗透我的全身。
我不能不答应陈排,我怎么能够拒绝陈排?换了你,你怎么拒绝?你能告诉他自己其实不应该当兵吗,还是告诉他自己觉得特种部队是个没意思的劳什子?
他是我的兄弟,我的生死兄弟,他的欢乐就是我的欢乐,他的痛苦就是我的痛苦,他的梦想就是我的梦想。我们其实是一个人,因为我们是战友,我们是兄弟,我们生生死死在一起,永远不能分离,就像树根盘根错节地长在一起,拿刀也砍不断,拿火也烧不烂。
我必须答应陈排。
那时候我真的开始明白,什么是军人,什么是真正的职业军人。我为有这样的兄弟而自豪,而在无数个突然惊醒的夜里,我都泪流满面,恨不得撞得头破血流,然后再大哭一场。
那时候我知道,我的生命和我的心已经不属于我自己。它们属于我的战友,我的兄弟。就是把这条命送出去,我也要做那个劳什子特种部队的队员。因为这是我的战友的嘱托,我的兄弟的嘱托。为了他,我愿意去死。
本文每页显示
6000字 共
49页 当前第
7页
首页 上一页 ← 7/49 →
下一页 尾页 转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