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她又来了。他约她演出结束后一起吃晚饭。在化妆间,阿隆佐问他:“那个女孩是谁?我以前在什么地方见过她。”
“她的名字叫安雅。”
“我知道,我在什么地方看过她的表演,她是唱歌的。呃,对了,林先生在找你,他说有事情要跟你说,你们见过面了吗?”
“没有。”托马斯不耐烦地跳着脚,他的双脚,如今套上了顶级意大利皮鞋。他急于回到安雅身边去,“你来挑吧。”他让安雅挑一家她喜欢的餐馆,结果,她挑了一家叫金三角厨房的餐馆,这是一家通宵营业的中国餐馆,他很吃惊。更让他吃惊的是,到了餐馆后,她用流利的上海话和店员打招呼,他们也用上海话回应她。他简直看呆了,问她:“你会几种语言啊?”
“六种。”她说。
在家乡的时候,除了他的高中老师,托马斯从来没碰见过能讲另一种语言的人。不像音乐,那是科利尔街上每个人的第二语言,很多人都能弹一曲简单的歌谱。这种I-IV-V三个和弦节奏的歌曲形式很简单,短小,连没学过乐理的小孩子都能朗朗上口。这种旋律和节奏的一首歌,不管形式和内容如何变幻,但里面的精髓不会变,那是纯粹美国的精神,这一点,托马斯有了越来越深刻的认识。可是奇怪的是,这是当他离开了美国之后才意识到的。所以,他只有这一种语言,音乐的语言,而她却会好几种语言,而且,她还是那么美丽。“告诉我,”他对她说,他的手肘支在桌子上,满心爱慕地靠向了她,“你会说什么话。”
“上海话、英语,这你知道的——当然,还有俄语、法语、拉丁语和希腊语。”
“你一定上过很好的学校。”
“是啊,可那是遥远的过去。你呢?我听说你受过很好的音乐教育。”
“事实上,在美国,大多数的音乐学校都把我拒之门外。而且,我在一个很贫困的地区长大,我妈妈是给人当用人的。”
安雅的眉毛微微一皱。
“一个女佣。”托马斯思忖着,提醒自己要集中注意力,他要对安雅好好地讲一讲自己的故事,这个故事,可不是乐队里其他人听到的故事。他们听到的版本是,他来自于伊斯顿的一个农场,那是位于切萨皮克的遥远的地方,小河从它身边流过。这样的版本很符合他的形象,也解释了为什么他的演奏和他人相比显得很天真质朴。然而,在安雅面前,他想做真实的自己,一个不同于他人眼中的自己,他慢慢地讲述着,感受着自己的故事。“虽然她只是个给有钱人家打扫卫生的女佣,以此来养家糊口,抚养我长大,可她会弹钢琴,她是我的第一位老师。从我开始认字母,她就开始教我读五线谱,她告诉我,只要钢琴弹得好,总会有贵人相助。”当他说这些话时,他意识到,有这些想法,都是因为他在美国长大。自从离开美国,来到上海,这是第一次,不仅对他的妈妈,还有他的祖国,他有了深深的怀念。
“那你的家庭是奴隶吗?”
“这一切在七十年前就结束了。”他故意含糊其词,不去刻意纠正。其实,据他所知,他的家族虽然是黑人,但从来都是自由人。而且,虽然种族隔离在美国南方部分州里依然存在,但是奴隶制早已经废除了,但是,在很多外国人眼里,黑人就是奴隶。他最好是来自于一个荒僻之处,无人知晓的远郊,或者,来自美国遥远的南方,是在一片棉花地里出生的奴隶,这样的故事,在上海才有吸引力。在美国的时候,他是个演员,他在言谈举止和衣着打扮上都刻意向一个弹奏古典音乐的欧洲人的角色靠拢,他要尽力显示他的白,只有这样他才能被认可,得到更多的报酬。然而,现在,在上海,他要扮演一个新的角色,他不仅要尽力显示他的黑,还要显示他的贫穷和低贱。离开美国时间越久,离开在美国的真实生活也越远,这让他有了充分的自由,在上海,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真真假假,这里就是这样的一个地方,是一个舞台。
安雅的眼光很犀利,似乎看穿了他的故事。“我知道了,为什么你在上海这么受欢迎,因为,对于他们来说,你的弹奏技巧娴熟精湛,但你的身世令人可怜。其实,他们自己才是奴隶,先是沦为外国租界里的奴隶,现在又将沦为日本人的奴隶。当他们看到你的时候,他们心里感到欣慰,因为你和他们是一样的。”
“也不完全是这样。”
“在他们眼里,是这样的。而且,对于共产党来说,他们也会这样想的。”
“安雅,其实……”他想说下去。
但是,她抬手制止了他,“我可以预见!有人和你接触过吗?我指的是共产党人。”
“没有。”他重重地说道,因为他真的从来都没见到过一个,“人们说,上海人中,三分之一倾向于共产党的,很多人甚至就是党员,可是我不知道他们在哪里,他们中的任何一人。”
她冷冷一笑,说:“别犯傻啦,你肯定见过他们,他们就站在你的面前。可是,他们隐瞒自己的身份,他们不让你知道,他们无处不在。”
“真的?”他坐直了身子,不愿意相信自己完全被蒙了,他自认为是看人高手,“他们长什么样?”
“他们是强盗,”她恨恨地说,“冷血,残暴,他们杀死了我的父母,还有我的妹妹。”
“那是在哪里?”他温柔地问道,伸出手握住了她的手,可她缩了回去。
“俄国。”
“那后来,你去了哪里?”
“奉天,在中国的北方。”说出这些话,她抖掉了一身的战栗,把那些不愉快的往事赶得远远的,她的面容,渐渐恢复平静,明亮而快乐,就像平常那样。
她换了个话题,开始谈音乐,不再提起她的家庭。她告诉他,他听到的传闻是真实的,她有时候在夜总会唱歌,而且,她说她喜欢爵士乐,虽然他问她具体喜欢哪个乐队,她一个也答不上来。他了解了她的现状,但他并不在意,他喜欢关于她的一切,喜欢她这个人,或者,至少喜欢和她在一起。令他愉快的是,这样一个漂亮又受过良好教育的女孩,和他在一起,是因为她也喜欢他,而不是因为他付了她钱。
他们两人说说笑笑,直到身边的其他客人都离开,只剩下了他们这一桌,夜深了,四周都安静了下来。等他们终于起身准备离开饭店时,安雅已经醉得几乎站不住了,这时她需要的是一副坚定的臂膀。他拥着她,扶她上了一辆人力车,然后自己也上去坐在她的身边。夜色里,白赛仲路[19]褪去了白天的颜色,人力车夫拉着他们,穿过影影绰绰的梧桐树荫。来到她家的大门前,他弯腰在她的手背上吻了一下,道声晚安。她也踮起脚,在他的脸颊上亲了一口,然后,她摇摇晃晃地走了进去,大门在她身后关上了。
托马斯心醉神迷地看着安雅消失在大门里,痴痴地在门口站了许久。不过,他心里还一直惦记着,想起早先阿隆佐在剧院里跟他讲的话,不知道林鸣找他有什么事。这样一想,他决定在回家的路上,顺便到林鸣家停一下,他知道,他的朋友这会儿应该结束了夜巡,回到家里了。
到了林鸣家楼下,他往窗口扔了几粒小石子,果不其然,窗户应声而开。这家的主人还穿着一身正装呢,一见到楼下的托马斯,他立刻喜形于色。
“你来了,我真高兴。”他打开前门时说道。
“找我有什么事吗?”托马斯跟着他进了屋子,上了楼。
“进屋说,”林鸣说道,转身反锁了他那间小小公寓的门,“坐下。”
托马斯坐到沙发上,整个身子陷了进去,他把脸埋在了双手里,他的心思,还在白天发生的事情上:“我也很担心,索罗蒙走了,我现在还有十个人,可他们都忧心忡忡的,一直在问我是否还能够留下来。”
林鸣很理解地点着头,这是托马斯记忆中的第一次,林鸣耸了耸肩,没有给他任何答案。
“那么,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这个,没有人知道,可是……”
“说出来吧。”托马斯催促道。
“……可是,高层人士认定日本人会来上海的。”
“什么!什么时候?”
“谁知道。不会马上吧,可他们把工厂拆了,要转移到内地去。”
托马斯一下子觉得大脑都空白了:“那么,这到底意味着什么呢?对于我们美国人来说?”
林鸣耸了耸肩说:“我想,如果他们对谁还有所顾忌的话,那就是对美国人了。他们最不想做的事就是和美国人开战了。”
“那我们还能表演下去吗?”
林鸣缓缓地吐出一口气,犹疑着说:“现在已经不是你和堪萨斯城国王乐队还能不能表演的问题,而是整个夜上海还有没有可能存在下去的问题了。但是,小格林,眼下,我们还有一个更为急迫的危险,这个危险和新来的日军大将森冈有关。这就是我找你的原因,我是为了提醒你。”
托马斯吃惊地睁大了眼睛。
“首先,你得发誓你不会说出去。”林鸣紧张地咽了一下口水,“如果有任何人知道我把消息透露给你,那我就没命了。你明白吗?他们会杀了我的。你发誓,绝对不会说出去。”
“我发誓。”他轻轻地说。
林鸣咬住了嘴唇,他明显地感到脊背一阵发凉:“你仔细听着。”
接下来的好几天,林鸣都摆脱不了内心的忧虑。他逾越了他的界限,也许,厄运马上就会降临,不知什么时候,不知从哪里来,但已经等在那里。因为,他违背了杜月笙的意愿。
林鸣已经不再天真了,他很清楚,如果他被抓的话,他的出身是不会帮他的忙的。是的,他是杜月笙的儿子,但从某种意义上说,他又不是真正的儿子。这并不是说杜月笙不承认他们的血缘关系,相反,当杜月笙第一眼看到他的时候,就接纳他了。因为,当时他还没有孩子,而他的第一任老婆大太太显然没有生育能力。在当时,接纳林鸣算得上是一种子嗣上的保障,可是这种保障从来没有给林鸣带来任何相应的好处。因为此后杜月笙又纳了好几房妾,于是有了好几个儿子,这些儿子都是在杜家出生,是合法继承人。不过,林鸣比他们都早,他出生的时候,杜月笙自己也才十五岁,那时候,他几乎就住在林鸣生母的屋子里。
在她生活的年代,住在爱多亚路后面房子里的姑娘都喜欢说自己是苏州人,因为那个小桥流水的花园城市以出美女闻名,可爱的、说话软软糯糯的美女,不过,林鸣的妈妈还真是苏州姑娘。在上海,她属于被称为幺二的那一类妓女,因为男人花一块钱可以叫她陪酒,花两块钱就可以睡她。幺二还不是最下等的,像那些来自于广东的咸水妹,只能跑跑码头,嫖客基本上是外国船员和水兵,还有那种棚户区的穷苦男人花个三毛钱,按在墙上就能干一回的妓女,人称钉棚的,那就更低级了。比幺二高一档的妓女叫长三,而最高档的妓女当属那些能唱能吟、琴棋书画无一不精的小先生,她们衣着入时,风流蕴藉,和达官贵人们吟诗作对。
林鸣的妈妈不是她们中的一个,不过杜月笙遇见他妈妈的时候,他自己也不过是个小混混,境况比她好一些,但跟后来的飞黄腾达相比,当时就是个瘪三。他们俩是相好,他从来没有在她身上花过钱。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后来,当他听说她有个孩子,长得又高又瘦,像极了他的模样,他立马亲自赶到花园城市苏州,去找她去了。这个男孩子,还在妈妈肚子里时,就随妈妈回到了她的家乡苏州,他就在苏州的妓院里慢慢长大。
那时候,林鸣的整个世界就是妓院,连同妓院层层叠叠的院落,院落里如蝴蝶般翻飞的女人们,还有迎来送往的沉重大门。朱红色的大门外,青青垂柳下蜿蜒着青石板小路,在夏日里腾起一片绿色的雾气,温润清凉。纵横交错的小河在桥下流淌,一座座拱形的石桥在河面上投下弯月般的倒影。热热闹闹的集市上,人们用吴侬软语讨价还价,小贩们有的来自于田野,有的来自于河流湖泊,有的来自于山林,他们带来了活蹦乱跳的活鱼,关在笼子里的鸭子,一捆捆新鲜的水生菜蔬,还有嫩黄的竹笋。农历三月,他会用兜兜里的碎钱去买青团,碧绿的青团里包着莲子馅。秋天,七夕节的夜里,他会吃到甜甜的巧果酥糖。那是他的世界,伴随着眼前闪过的无数个陌生的面孔,伴随着院子上空翻卷疏散的云朵,还有店家商号猎猎吹动的旗幡。那个时候,他的脑子里面从来没有未来这两个字。
这一切,在他爸爸到来的那一天突然就改变了。
他记得那个奇怪的早上,妈妈天不亮就进了他睡觉的小房间,推醒了他。平时,他妈妈都要睡到中午。“起来起来,小豆芽。”她说,妈妈总是这样叫他,从小他都是瘦骨伶仃的。他还要睡觉,推开了妈妈的手。
“起来洗澡啦,”她还在叫他,“穿上那件新做的蓝褂子。”
“硬邦邦的扎人,我不要穿。再说了,我昨晚刚洗过澡,不用洗了。”
“一定要穿上。”
“为什么啊?”
“你爸爸来了。”
他的身体一下子僵住了,妈妈的话让他摸不到头脑,因为他没有爸爸。
“快一点。”可是,妈妈一点没有迟疑,她把他推起来后,顺手抚平了床罩上的褶皱,好像这样就能抚平儿子前方道路上的坎坷不平。“是时候了,你该成为一个男人了。”
平时安安静静的小巷,变得喧哗起来,鸡咯咯的叫声,孩子们的哭声,还有汽车声,都涌进了小巷。他穿上衣服,跑到院子里,那里,站着老鸨和他的妈妈。
一辆硕大的、有棱有角的轿车突突地开进了小巷,开出长长的一段路后,才轰隆隆地刹了车。车门打开,跳下一众保镖,跟着他们下车的,是一个个子高高的男人,他剃着光头,穿了一袭宽松的长袍,袍子随着他的步伐飘荡着。他的颧骨很高,耳朵很大。他的耳朵和林鸣的很像。一阵恐慌像一把发烫的匕首,扎进了林鸣的心里。
这个男人盯着林鸣看了很久,一语不发,然后,他转身和他妈妈说起话来。自从她怀上他后离开上海,他们就没再见过面,可是,一见面他们还是亲亲热热的。他们看也没看林鸣一眼,相拥着转身朝堂屋走去。林鸣不知道,他们其实已经在谈论怎么安排他了,几天后,他被送到了汉口的教会学校。
过了很多年,林鸣才明白,这个安排其实也是一种投资。杜月笙之所以送他去上教会学校,是为了日后自己手下也有人懂得外国人的语言和想法。事实证明,这是一笔很明智的投资,它的回报是实实在在的。林鸣把爵士音乐家带到了中国,爵士乐把人们吸引到了舞厅夜总会,人们在这里聆听音乐,翩翩起舞,吃饱喝足后,一些人还一闪身进了旁边的妓院和鸦片馆,在那里再花掉大把银子,而所有这一切盈利,自然是淌进了青帮的钱柜。
不过,林鸣的成功,与其说是来自于他的血缘,不如说是因为他从小生活在外国人办的寄宿学校里,从小受到的是西方音乐的熏陶。那时候,每天都是在音乐中开始,他和他的同学们聚集在学校的小教堂里,吟唱赞美诗,在歌声里,他熟悉了和缓的十二声音阶,以及它的音程及和弦。这些音乐,成为了他的第二语言,后来,这些音乐成为了他进入夜晚世界的门票。法租界附近还有一些其他的音乐经纪人,他们把他的成功归于和杜月笙的关系,他们在私下的议论,会忌恨他的近水楼台先得月。他们错了,其实,他的成功,在于他和他的爵士音乐家们从小听的是同一种音乐,那就是教堂里的主旋律赞美诗。他的耳朵,和他们的耳朵是一样的,他们是不同肤色的兄弟。
在他的世界里,没有婚姻这个概念。于是,珠丽就成了他的理想伴侣,在他需要的时候出现,但永远不会成为他的责任,他们互相理解,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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