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互相需要。现在,他匆匆地走过狮子街,穿过桂香楼打着铜钉的大门时,那种熟悉的悸动又来了,他的心一热,加快了脚步。
这是一栋木结构大楼,高敞的厅堂里四处挂着煤气灯,灯光摇曳,忽明忽暗,映照着考究而精致的雕梁画栋,是典型的传统结构老宅。只是这栋散发着浓郁古典气息的老宅里,住着一些妖娆的姑娘,软滑的丝质长袍松松地搭在身上,举手投足间,酥胸若隐若现。“林先生来了!”他一进门,她们大声地喊叫着,带了一点孩子气。她们不用在他面前忸怩作态,因为,她们知道他来这里只为了珠丽,从来不找别人。如果她正忙着,他就等在那里。
楼上传来轻轻的一声咳,那就是说她有空。她的头发刚洗过,散发着芬芳,她的嘴唇娇嫩滋润,她身上穿了一件灰色的真丝长裙,内衬一款紧身收腰红色缎子肚兜。
一进她的屋子,他们就倒在了一起,互相撕扯着衣服。他知道她在这里有过多少男人,可他不在乎。他们在一起,她就像他的旅伴,陪伴着他自由地行走,一起走一段路。在她面前,他是自由轻松的。她从来没有向他要过额外的金钱,也没有向他寻求保护。这一点对于他很重要,他需要无牵无挂。空气中已经充满了战争的气息,现在,安全是第一要紧的事,他自己和他的乐手们的安全,这已经够他担忧的了。
他们从欢愉的巅峰跌落后,相拥着瘫软下来。他总是付足一整夜的钱,这样,他就能安安心心地一直睡到第二天中午。
她把他的身子翻转,然后坐了上去。她的手,在他的后背温柔沉着地按揉着,一下又一下,像一个熟练的按摩师,但又很亲昵。她知道哪里藏着他的愤怒和恐惧,她的手指慢慢地探索,轻轻地释放,直到多日的积郁完全消散,他的身体轻得要飘起来,而他的心一片澄净,稳稳地安放得妥当。这就是爱吗?他时常会自问,只有在她的手掌的摩挲下,他才能进入最深沉的安眠。舒服了吗?她停下了手,躺到了他的身边。
他就是这样来到这个世界的,就是在另一个妓院里,离这里并不远。虽然他只是一个私生子,但他的内心高傲,他坚持认为他和父亲是不一样的:他受过良好的西式教育,他真诚守信,他公平善良诚实。但是,躺在珠丽的身边,他不无悲伤地发现,在本质上,他们父子竟然如此相似。他自己心里很清楚。他对珠丽的感觉,正如当年他父亲对他母亲的感觉,难道这就是难以逃脱的宿命?可是,他心里又知道是不完全一样的,因为他对珠丽的感觉永远不会改变。和她在一起,所有的担忧和焦虑,都如冰雪消融,即使他的心里压着一块石头,因为在不久之前冒险警告了小格林。格林,一想起他,他心里不禁叹了口气。
“怎么了?”她似乎感觉到什么,转过身,双手支着下巴,忧虑地看着他问道。
“没什么。”他满怀爱意地将她揽过来,“睡一会儿吧。”
那天晚上,就在林鸣和珠丽缠绕在一起的时候,森冈大将走出了家门,钻进轿车的后座,拉上车窗的窗帘。他的座驾在深夜的马路上驶过,穿行在法租界,他要找个地方听听音乐。在他以前驻扎的地方,无论是北京还是天津,他都能找到一些有爵士乐队驻演的夜总会或舞厅,他听过日本乐队、中国乐队的表演,也听过美国乐队的表演,但他知道,这些乐队的水准和上海是没法比的,他早就听说了,上海的夜晚,是世界的中心。
虽然他在上海只待了很短的时间,但森冈已经感觉到中国政府对上海的宽容,这种宽容,倒是很像一个人对待自己身上的一块脓疤。上海的夜生活是聚宝盆,因此它得以存在,虽然中国政府真正的意图是禁止外国的音乐,不仅仅是爵士乐,而是包括所有的西洋乐。真是无可救药,禁止音乐,这对中国的未来有什么好处?这样一个想法,在森冈看来简直是不可思议,也再一次向他证明了中国人不是有策略的成熟思考者。禁止音乐?那下一步是什么?难道禁止电影?而且,这种视音乐为毒药的看法,在处处针锋相对的共产党和国民党之间,难得地达成了惊人的统一。这真是令人称奇。
国民党和共产党之间争斗的方式,一直以来都让森冈为之惊诧不已,尤其是在当下,当日本人在一点点切入中国土地的时候。很显然,他们需要我们。
他让司机慢慢开,车子缓缓驶过吉臣俱乐部、逸园大厦、卡萨诺瓦和安乐宫,这些地方都有爵士乐队驻演。他的秘书给他开了一张上海舞厅的名单,可直到现在,他还没有去过其中的任何一家。今晚,他有兴致出来一探。
他又看了一遍舞厅名单,最后下了决定,告诉司机说:“去圣爱娜。”
南京路,一条华洋杂陈的商业街,巴黎面包房、巴尔干乳品店、奥地利咖啡馆,还有出售各种坚果干货的中亚店铺,错落在马路的两侧,吸引着络绎不绝的顾客。宋玉花的眼光,总是落在那些外国的商号上,对先施和永安这类本土大百货商场,她没什么兴趣。而那些充满异域风情的洋文店铺名称,当她在口中默念时,那些字母会像音乐一般在她心头跳跃,伴随着她的高跟鞋,磕磕地敲击着人行道。
她在一个小镇上的大家庭里长大,教她英语的是留过洋的家庭教师。这个孤独的女孩子是读着西洋小说长大的,那些小说给了她无限的幻想空间。她总是把自己想象成一个成熟的女人,美丽动人,饶有风情,说着一口流利的外语,周游于世界各地。那些小说里,总有一个魅力无穷的年轻男子,一段如梦如幻的情爱。可是,这样的男人,这样的感情,在她生活的那个安徽小镇里,从来不曾出现。她相信爱,但这种情感,在她的幻想里,总是用英语来表达。可现在,她只是在别人要求下才说英语,而在平时的生活里,英语只是她的一种技能,深埋不露。她真的不知道,应该如何应对那些因为懂了英语,而带给她的不同的感受。在她的生活里,她没有任何人可以分享这样的感受。
现在,她来到了外滩的尽头,站在有着绿铜尖顶的华懋饭店[20]旁边,在她眼前,是中国最为著名的大道。可是,这会儿,这条滨江大道上行驶着一辆辆重型卡车,满载着武器和装备,车上插着白底红日的小旗。王八蛋,她握紧了拳头,她的眼里满是仇恨,她恨的不仅仅是这些卡车,它们运送着对准中国人的武器,她更恨那些士兵的神色,满不在乎、平静、冷漠,显示着他们对胜利的绝对把握:在中国打胜仗是囊中取物。
她离开外滩,沿着四川路往爱多亚路走去,这条路是法租界和公共租界的分界线。在交叉路口,一个红头阿三站在交通岗亭上,指挥着交通。她看着他打着手势,指挥着马路上的轿车、摩托车、三轮车和公交车,就在眼前车辆驶尽的一瞬间,她怔住了:她看见那位新来的钢琴家从皇家剧院走了出来。他站在路口,朝着黄浦江的方向,望着东边,她因此有时间在一旁观察了他一会儿。因为他在这座城市的名气,已经吸引了无数的目光,但他似乎并没因此而有骄矜之态。他的脸上,有一种隐忍,使得他泯然于众人之间。这个男人,和她生活里的其他男人不同,这是她的第一感觉。也许,正是他脸上的这种隐忍,让她有了亲近的感觉,让她解除了对男人天然的戒备,让她忍不住想去了解他,想和他说话。
红头阿三吹响了哨子,伸出他的手臂示意放行,她和身边聚集的行人一同穿过了马路。走到离他只有几步路的时候,他一转身,看见了她。
“真巧啊,在这里碰上。”她脱口而出,这声音把她自己也吓了一跳。连她自己都不相信,真的就这样开口对一个陌生的男子说话了,而且是一个外国人。
“你在说什么?”他惊奇地张大了嘴巴,“你会讲英语!”
“宋玉花。”她的手指捂了一下嘴巴,一个很典型的中国女孩子的动作,而不是向他伸出手。
“托马斯.格林,”他回答道,依然有点恍惚不知所措,“你就叫我托马斯吧。”
他们在人行道上对视着。他们的身后,人来人往,神不守舍的赌徒、匆匆赶路的白领、浓妆艳抹的妓女、身穿烟灰色长袍的尼姑,他们在人流中,安静地对视着:“好吧,那你就叫我宋吧。”
“可不可以问你,这一口流利的英语是从哪儿学的呢?”
“家庭教师教的,在家乡的时候。”她的目光离不开他的眼睛,那是一双圆圆的、有着长长睫毛的眼睛,衬着奶茶色的皮肤,更显得一团漆黑。
“中国的家庭都会这样做吗?”
“只有富有的家庭才有这个条件。”她说道。这次意外的邂逅,让她面对了这位美国人,她发现,平时,她用遗忘来作为自我保护的盾牌,可是在这个美国人面前,这个盾牌悄然撤离。她又看到了她过去的生活,那是一段她试图和现在剥离,默默收藏在心底的过去。现在,这段过去又浮现在眼前。她的家,院子里的大鱼缸,几条金鱼在游来游去,芬芳的紫藤爬满了篱笆,桃花盛开的树下,摆着一张藤编靠椅。温暖的日子里,妈妈穿着雪纺罗裙,斜倚在桃花树下,吟诵着唐诗。那些温柔的夜晚,是她记忆中最后的美好日子,那些古典的诗句,她总是能很快应答上来,妈妈会给她一个心意相通的微笑,于是她被理解了。可是,后来她妈妈去世了,她爸爸开始沉湎于赌博。
托马斯.格林接住了她的目光,回视着她,仿佛要钻进她的心底,他看出来她有点走神了。“你的家乡,”他说,“很远吗?”
“是的,你怎么知道。”她抬了抬眼皮,有点被看破心事的吃惊。
“我也没有家了,我妈妈去世了,我现在只能靠自己奋斗了。”
“哦,对不起。”我也没有妈妈了,她很想告诉他。
“别难过,”他说,“我想听你说说,是怎么来到上海的。”
她注意到他有些不安,不停地把重心从一条腿换到另一条腿上,也许,他也是想到了什么吧。
可是,她是不可以随便想的啊。在上海,杜月笙的手下有几千人,谁敢稍稍违逆了他,一个轻轻的手势就可以要了命,连她也不例外。这叫“种莲花”。其实,她这样站在这里,和这个美国人面对面说着话,就像人流中的两块石头,袒露在人们的目光之下,这也是不可以的,甚至是危险的。“我们这样站在马路上,说着话,很不好。”
“那么,到别的地方去,”他说,“我去找你。”
“不,”她回答道,“不可能的,很抱歉。”她转身匆匆地离开了,不想让他看到她有多无奈。
托马斯发现,那个晚上,他的目光频频落在大厅的入口处,心里盼望着她会和杜月笙一起出现。但是,那个包厢空了一整个晚上。他完全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她,如果还能再见到她的话。他告诉自己,他盯着入口,是因为林鸣告诉他要留心着那个日本大将,但他心里明白,其实并不是这么回事。
第三天晚上,他看到大厅里有很多女眷的身影,他的心都快跳到喉咙口了。他慌乱得弹琴的手都不听使唤了,错了好几次,好不容易才稳住了神。埃罗尔和莱斯特用眼神向他示意,他们总是最早发现他的失误。当他再一次抬头望去的时候,他看见了安雅,是的,是安雅。
自从上一次的共进晚餐,已经一个礼拜过去了。此后她没有再在俱乐部出现过,他虽然曾经从她的住处前经过,他还在她家门口留下了一张卡片,但他没有听到任何回音。自从和宋的短暂邂逅之后,安雅的身影已经从他的心头消失了,但是,宋这位姑娘,他也许这辈子都不会再见到了,而安雅,此时就在他的眼前,穿着一身雪白的真丝曳地长裙,仪态万方地站在那里,笑吟吟地。就在两支曲子之间的短短时间里,他叫住了那个外号刀豆的服务生,塞给他一些钱,让他出门买朵栀子花。他喜欢这种芬芳的花朵,在上海的街头,他经常看到路上有小女孩挽着竹篮,上面盖一块蓝花布,掀开花布,一阵馥郁花香扑鼻而来。篮子里有栀子花、茉莉花,还有白玉兰,路过的行人有时会停下脚步,买一串花别在衣襟上。
一曲终了,她走了过来。“很高兴又见到你,”他说着,温柔地将栀子花别在她蓬松的盘发上,“谢谢你,那天,我们度过了一个难忘的夜晚。”
她的笑容消失了:“哦,亲爱的,我什么都不记得了……我出丑了吗?”
“那怎么可能呢?”他回答道。
“为什么?”她双眉微蹙。
“因为,你可以做任何事。”
她笑了,显然,他的回答让她很舒服:“我收到你的卡片了,可我出门了,有一阵子不在家。”
“欢迎你回来。”他轻轻地拥住了她,“留下来。”他轻柔地说,“等我演出结束。”
她听话地留了下来。最后一支曲子一结束,他们就匆匆地离开了剧院,跳上一辆人力车,直奔她的住处。
那个地方比他想象的要小,只有一个房间,里面挤着床、梳妆台,还有椅子,这间房间只有一扇小小的窗户。她的房间在顶楼,要走四段长长的楼梯,可他根本无暇注意这些,为了得到她,他愿意爬上高山,只为在她的怀里度过温柔的一夜。
安雅从衣柜上拿下一个水瓶,从老式水盆里接了一些水,倒进了一个杯子。她把栀子花从头发上取下,轻巧地将它插在水杯里。他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仿佛回到了巴尔的摩,回到了他们住的联排狭长木屋里,冬天,所有的排气口都关上了,尽可能地锁住屋子里的热气。小孩子的衣服穿破了,总是会被裁开,派作别的用场。他的妈妈在草莓贩子的摊子里长时间地翻找,挑出那些挤坏了的、有些斑点的草莓,然后缠着小贩便宜一些卖给她。
他看着安雅把插着栀子花的水杯放在了床边,然后,他上前把她的长裙从她光滑的肩头褪下。她很自然地转过了身子,让他从后面解开她。他的手抚过她的肌肤,那是像缎子一样细腻的手感,不同于他自己那丝绒般的质地,那雪白的肤色也让他莫名地兴奋。可是,当他将她抱起来放到床上时,他感到了力不从心。这是他们的第一次,也许是因为他太久没有接近女人了吧。他渴望了很久,可是就这么草草地结束,他心里很沮丧。
不过,第二天早上天不亮他就醒来了,他们又做了一次。这一次,他们很放松,动作舒缓地享受着彼此的身体,直到两个人都满足地松开。
他说要走的时候,原以为她会不高兴,没想到她很体贴,轻柔地对他说:“抽屉里有干净的毛巾和大浴巾,就在脸盆旁边。”
他洗过之后,穿上了衣服,“谢谢你。”他亲吻了她一下。
“不,不,应该谢谢你。”她的双臂环住了他,不停地吻着他,直到他们再次倒在了床上。
他回到家的时候,天已经开始亮了。他静悄悄地进去,蹑手蹑脚地溜进了他自己的房间,然后,钻进他自己的被窝里,尽情地摊开了身子。现在,他拥有了他一直想得到的、一个真正的女人。他将一个枕头折叠后塞在脑后,然后闭上眼睛,静静地享受着从小巷深处传来的声音,那是一天里最初的清晨之声,远处传来小贩货车的叮叮当当,还有汽车启动的声音。他的心里很满足,因为充溢着爱情,任何声音到他耳朵里都变成了音乐,每一种声音都是美丽的回声:门窗吱吱咯咯地打开关上,车轮在青石板上碾轧出咯咯的声音,窗子外面鸽子发出咕咕的叫声。可是,就在进入梦境之后,现实世界渐渐隐去,幻化为另一个世界后,他看见了一张脸,那是宋玉花的脸,而不是安雅的脸。
.4.
整个一九三七年的春天,安雅是他的女人,几乎每个周末,安雅都会到俱乐部来。她坐在那里,美丽而高傲,这是他的女人,他很享受这样的时刻,他愿意让每个人都看见他的可爱女郎。但是,他的心里时时想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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