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的是宋玉花,他不知道还能不能见到宋玉花,外滩的一面,就像惊鸿一瞥,有时,他甚至觉得那是他的梦幻。然而,宋玉花和杜月笙一直没有再出现,当安雅坐在这里的时候,他心里倒是暗暗高兴他们没有出现,这样的想法有时会让他感到羞愧。安雅就像一只快乐的小鸟,她美丽的羽毛总是袒露在所有人的眼前。
她的出现,会让他情绪高昂,现在,他需要这样的能量。战争的预期正在慢慢地渗入他的乐队,他无时无刻不在担忧着。一些乐手开始攒钱了,像鼓手艾迪.瑞奥登,以前总喜欢挑好的馆子下,现在就在面摊上将就着充充饥,为的是省下钱,买回国的船票。小号手塞西尔.普拉特也在念叨同样的事儿,他的女朋友是日本人,大多数的夜晚,演出结束后他都会去闸北区,和女朋友一起过夜。那个区,现在几乎已经是日本人的天下,虽然不舍得离开他的女朋友,但是他说了,看见眼前晃动着这么多穿着军装的人,让他神经紧张。
安雅来到俱乐部的那些夜晚,托马斯都会和她一起回到她的住处,然后在第二天黎明之前回到自己的家,这样,他还能在自己的床上再睡一觉。他喜欢这样的方式,亲密而有距离。每当阿隆佐和惠子把队友们都叫上吃午饭的时候,他从来不跟安雅提及,更不会把她带上。惠子是不一样的,她已经是他们生活中的一部分了,她几乎就是阿隆佐的妻子了。虽然大家都知道,他在家乡还有一个真正的妻子,以及正在上大学的孩子们,他把挣来的钱大部分都寄给了他们。但是,在这里,在上海,惠子才是他的女人。惠子也是大家的大姐姐,她穿着拖鞋,系着围兜,给大家做日本饭吃,温柔,亲切。这种时候,阿隆佐就像一个君主一样坐在那里,惠子则在一旁伺候着大家。她不断地给托马斯,给查尔斯,还有给欧内斯特夹上煎得喷香的鱼,端上用酱油、清酒和米醋煮出来的蔬菜,还有一碗碗的蒸米饭。他享受这些愉快的下午,那种舒适的感觉,只有和自己的亲人在一起时才有,而这种时候,他不需要安雅,安雅不是他的家。
没有演出的晚上,他们两人就会一起出去,他跟随着安雅,进入他所不知道的世界。在那个世界里,有舞女,也有鸦片烟鬼,有赌徒,也有哲学家和乌托邦主义者,还有各色各样的异见分子,整天琢磨着推翻现有的政权。在她的陪伴下,他碰到了很多艺术家、演员、诗人、酗酒者和单纯寻找感官刺激的人。
“可是,没有一个人是共产党。”一天晚上,他对她说道。他在这个城市有一段时间了,这是他很感兴趣的一个问题。
“当然有,他们中的一些人就是共产党,”她立刻反对道,“我们讨论过这个问题,三分之一的上海人……”
“我知道,”他打断了她,“但谁是呢?我好像从来就没遇见过一个。”
“没有人会公开承认,共产党人是要被杀头的。”
“这真是一个谜,我没法确定,他们是否真的存在。”
“听着,”她靠近了他,压低了声音说,“我认识各种各样的人,他们是对上海知根知底的人。你知道他们是怎么说的吗?这可是天大的秘密,你千万不要说出去,你知道吗?新渔阳路六号的外国语学校,其实就是共产党的秘密地下联络点。”
“真的吗?”
“是的,他们悄悄地告诉我,那里根本不上外语课。你去那里走一趟,就会知道了。当然,从外表看,共产党跟普通人没什么不一样。”
那天晚上,他多喝了点,事后,他都不记得那天还去了安雅的家,第二天清晨才回到了自己的住处。当他在中午醒来的时候,头痛欲裂,口干舌燥,而且,更糟糕的是,他嗓子都哑了。他匆匆地洗了一把,穿上衣服下楼了。
楼下的餐桌上,摆着丰盛的早餐,那都是陈妈的手艺,浓稠的燕麦粥、切成厚片的烟熏火腿,还有炒得喷香橙黄的鸡蛋,只见查尔斯和欧内斯特正埋头吃着。
“奥利佛和弗兰克也要走了!”欧内斯特一见到他就大叫起来,嘴里还塞满了炒鸡蛋。
“什么?”他重重地坐了下来,“那两人?他们一点积蓄都没有。”一张去美国的末等船票是一百五十美元,也就是四百五十块钱,以一百五十块的收入,也要花很多时间才能存下来。何况灯红酒绿的上海就张开双臂等着你,夜夜笙歌吸引着你,存钱成了十分困难的一件事。“他们上哪儿去弄钱呢?”
“赛狗场。”查尔斯说,“他们说,运气好,赌赢了的话,就能买上两张船票了。话说,如果这里真的打起仗来,那我们都得跑。”
托马斯听了无言以对。
“难道你就不害怕?”查尔斯问道。
“当然怕,但是,在老家,我也害怕,所以才会选择离开。相比之下,我更喜欢这里。”
他们兄弟俩互相看了一眼,低下了头。“我们也一样。”欧内斯特说道。
“如果他们入侵上海,那可不是闹着玩的,我们就得找个地方躲起来。不过,我们又不参与战争,无论哪一方赢了,都和我们没关系。再说,他们都想听爵士乐,无论战争的结果怎样,我们应该还能继续演奏。”
这两个男孩又对视了一眼,欧内斯特说:“我们会留下来。”
“再也不回去了。”查尔斯附和道。
“尾巴,”欧内斯特话锋一转,“你昨晚上哪儿去了?”
“你怎么管起我来了?”
“华叔告诉我,你今天上午七点才回家。”
“真的?这是他说的?你这个调皮鬼。”托马斯很喜欢这个男孩,这个机灵的孩子在上海待了一年半,现在一口流利的洋泾浜,和当地人可以没完没了地聊天了。而托马斯到现在为止都还没学会几句洋泾浜,更别提上海话和国语了,对于他来说,那真是太难了。其实,托马斯在上海遇到的乐手中,也没有别人能讲上几句上海话或者其他地方方言的,这两兄弟的机灵劲儿让托马斯很喜欢。
看着这两个快活而开朗的男孩,托马斯脱口而出:“嘿,你们两个,别自己租房子了,干脆搬过来和我住吧。”他们一听这话,就咧开了嘴,他知道他的提议是对了,何况他自己也需要伴。这个屋子里,有太多的空房间了,他一个人住在这里,很寂寞。现在,夏天来了,这个屋子里的空气黏滞闷热。冬天的时候,沉默寡言的老朱是这栋屋子的供暖大使,现在,他把窗户都打开透气,还各处放了好些扇子,供大家随时取用。
“我会跟林鸣讲的,”他告诉这两兄弟,“把你们的东西搬过来吧,今晚就住下来。”
两天后的晚上,也就是一九三七年六月的第三个礼拜三,森冈第一次走进了皇家剧院。
当时,杜月笙正在他的包厢里,宋玉花、林鸣,还有他的保镖,就围坐在他的身边。起初,没有人注意到他进来,他穿了一身不起眼的便衣,找了张靠墙的桌子坐下。直到他跟侍者要了一杯威士忌,大堂经理周先生才发现了他。他脚步匆匆地上了楼,一把拉开了包厢的帘子。“他来了,”他气喘吁吁地说,“那个大将。”
“是吗?在哪里?”杜月笙问道,顺着周先生的手指看下去:“哈!看见了,这只汽油桶。”
包厢里的人都紧张地往下看,看向对面包厢的下方,那里坐着一个长得粗壮结实的日本人。“没娘教的混蛋。”老火鸦骂了一声。
“他真的在城里到处设立作战指挥部吗?”花旗阿根问道。
“是的,”林鸣很肯定地说,“好像上海已经是他的地盘。”
此刻,他们都瞪着他,人人都怒气冲冲。因为愤怒,他们总算有了一个共同的仇恨对象。
“他娘的×,”杜月笙恨恨地骂道,“滚他妈的蛋!”
“让我收拾了他,”花旗阿根气冲冲地说,“就在今晚。”
“别冲动。”杜月笙伸出了一根手指,花旗阿根立刻就不出声了。
杜老板一语不发地坐了很久,盯着楼下的那个日本军官,他的脸上,呈现出一种冷血动物瞄准目标,随时准备出击的阴鸷神情。然后,在他开口说话之前,他回头看着花旗阿根,眼神温和得就像看着一只喜爱的宠物:“首先,我们要找到他的弱点、他的软肋;然后,我们要找准时机,打他一个措手不及;最后,我们才会杀了他,一步一步慢慢来。你们就看着吧。”
听着这番话的时候,林鸣的双膝簌簌发抖。楼下,森冈饶有兴致地盯着托马斯,他的这种偏爱非常明显,他们都感觉到了。
他看着楼下,身体里面一片寒凉。下面的舞台上,完全蒙在鼓里的托马斯正在示意下一支独奏曲。接着,查尔斯和欧内斯特开始了一段大三度的萨克斯,兄弟俩的表演带有明显的炫技成分,他们就喜欢耍酷。虽然排演了无数次,这样的演奏已经驾轻就熟,但是,两人之间依然有着可贵的默契。大三度明亮饱满的旋律洋溢着乐观的情绪,每一次,听众都会被感染,场上的气氛一下子就被调动起来了。他非常善于编排曲目,这个小格林,即使乐队只剩下包括他自己在内的九个人,他照样还能让乐队显得阵容强大,气势饱满。他非常受欢迎,是林鸣的摇钱树,更是林鸣的朋友,是他从事音乐经纪以来,结识的第一位真正的朋友。这个婊子养的日本大将就不能把目光从他身上移开吗?他就不能立刻起身,离开这里,上别的地方去吗?林鸣的目光,落在这两个让他揪心的人身上,心里却翻滚着这些哀伤而无奈的问题。
坐在林鸣前面的宋玉花,此时心里也充满了恐惧。而且,她还能看见林鸣所不能看见的一幕。那是杜月笙的眼神,阴暗尖锐,随着这眼神在森冈和托马斯身上来回游走,变得越来越凝重。那目光里,是冷冷的算计筹谋。她很清楚杜月笙心里在想什么,现在,几乎可以肯定,诱饵就是托马斯了。她的心一阵抽搐,她不敢想下去了,她不愿看到任何不幸降临到这个和她只说过一次话的男人身上。
演出结束后,她跟在她的主人身后下楼了,老火鸦和花旗阿根走在前面,在拥挤的人群中开出一条通道。
谁也没有注意到,森冈也从大厅的另一边挤过来了,宋玉花几乎都走到门口了,才看见了他。托马斯此时就站在门口,跟客人们致谢道别。
森冈此时也挤在人群中,就在她前方不远处,大概一米左右的距离吧。看见他的背影,宋玉花禁不住颤抖了一下,整个人瞬间如同遭到电击一般烧灼起来,下意识地想往后退。她都能看见他的后颈了,看见后颈正中一颗深色的肉瘤,她感到一阵反胃。他的皮肤是褐色的,是被日本的太阳晒出来的褐色。他们离得那么近,她几乎能闻到他的气息,这股来自于她仇恨的男人的气息压迫得她喘不过气来。
她隐隐听见他用英语和托马斯说了几句话。
“你是怎么来的?”她听到他在发问,“这是我的名片,也许你会用到,拿着吧。”她看见他把名片塞到托马斯手里,然后浅浅一点头,随着人流出了大门。
宋玉花在后面怒视着他,任由人流将她推送到托马斯的前面。托马斯看见她,一下子呆住了。她的眼光避开了托马斯,巡视着四周的人群,就在经过他身边的一瞬间,她极其敏捷地将托马斯手上的名片打掉了。名片掉在了地上,消失在人们的鞋底,谁也没有注意到这一幕。
她的眼睛虽然直视前方,但是,在他身边经过时,她能感觉到他的注视,那是带有热度的注视。
不光是她感觉到了,杜月笙也感觉到了,因为,就在这个时候,他回头喊了一声:“玉花!”
“我来了。”她应答道。收回目光,低下了头,她温顺地紧跟了上去。
第二天,林鸣问托马斯:“他和你说话了?”
“他问我是怎么来到中国的,还塞了一张名片给我。”
“乌龟王八蛋!你把他的名片扔了吗?”
“嗯,他一走,我就扔了。”托马斯没提见到了宋玉花。即使她在他的面前只停留了一秒钟,这一秒钟已经让他欣喜若狂了。在那个人挤人的大厅里,没有人注意到她打掉了他手上的名片,只是这样片刻的交汇,已经让他觉得离她那么近。从她燃烧的眼睛里,他看到了她沉重的呼吸,也看到了从她心底升腾而起的火焰。他的目光,仿佛能够穿透她,直抵她的内心深处,就在那个人群涌动的大厅里。
“你做得好,”林鸣说道,“还是说森冈吧,如果他再来找你,尽量少跟他说话,免得被人偷听。也不要答应他在任何地方会面。”
“这些话你已经都说过了。”托马斯温和地说道,虽然他实在看不出一个日本军官能把他怎么样。而且,他觉得他和森冈之间不会再有交谈了。
可是,不到一个礼拜,这层薄薄的安全帷幕就被撕开了,森冈又来到了皇家剧场。这一次,他没有久留,而是只听了一支曲子。不过,在他离开之前,他突然站起身,走向了舞台。托马斯被他这一突如其来的动作惊呆了,从他的钢琴椅上欠起了身子,他看见周经理和刀豆也迅速交换了一下眼色,悄悄地试图凑近。
“弹得很好,”森冈说道,语气显得有点严肃,托马斯回答道:“长官,谢谢,谢谢。”他故意用了种植园工人的口音,好让周经理和刀豆解除戒备。森冈没再说什么,鞠了一躬后,就离开了。周经理和刀豆似乎也很满意。
然而,托马斯却止不住地颤抖着,演出一结束,他就跑到了安雅居住的地方,按响了她家的门铃。他按了一遍又一遍,可她就是没有下来。她窗口的灯亮着,通常,这意味着她不在家,可是,她会在哪里呢?他抬腕看了看新买的金表,现在几乎至凌晨三点了。
其实,这个时间,在上海,还有很多人依然未眠。虽然离他和森冈的上一次对话才过去两个小时,但是,杜月笙已经把他们说的每一个字都细细推敲过了。
第二天下午,杜月笙把林鸣叫到了华格臬路。林鸣走进了二楼的那间书房,书房里安安静静,铺着厚厚的地毯,木质百叶窗紧紧地关着,把初夏的热气都关在了外面。和平常一样,杜月笙显得平静沉着,没有一丝不安,他的声音也像石头一样硬冷。“一个礼拜里面,他两次去找那个美国人。”他告诉林鸣,“我们要动起来了。”
“怎么动?”林鸣的声音掩藏不住他内心的紧张,“我可不可以……”
但是,杜月笙打断了他的话:“我们将会严密监控你的音乐家,以等待最佳的时机。”
“也许,我们不必牺牲托马斯.格林,他是我们乐队的摇钱树,拿他做诱饵,有点浪费了吧。”林鸣语无伦次地挣扎着。
“我把你叫来,提醒你,是尊重你。”杜月笙的声音里,没有一丝犹豫,“你不必多嘴。”
林鸣站在那里,闭上了嘴。
“我们必须杀死这个吸血鬼,这件事,我们会做得让他们摸不到头脑,这样我们就掌握主动权了。至于你的美国人,我们自然是会尽力保证他的安全的。但是,毕竟,这是无关紧要的。”
这番话,像一把刀一样割在林鸣的心口:“那么,谁来监控他呢?”
“这个任务,我会交给一个外人,跟我们的帮会无关。”杜月笙说,“他的名字是赵富年。”
林鸣点了点头,一语不发,他的腿阵阵发软,只想赶紧离开这里。
那个礼拜,阿甫夏洛穆夫派他的伙计上门送来了一份邀请函,邀请托马斯前往观赏指点他的交响诗《北平胡同》的排演。托马斯给了伙计一点小费,几天之后,他派小孔送去了邀请函的回函,表达了自己的荣幸之情。他非常喜欢和安雅一起,出入于夜上海的各种场合,但是,接受这样的邀请对他有另外的意义,阿甫夏洛穆夫是很有声望的作曲家,得到他的邀请是一种肯定。
他们在六个月前又见过一次,那次是在兰心大戏院,阿甫夏洛穆夫的钢琴音乐会在那里举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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