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了一次首演。在礼拜天的下午,人们喜欢上兰心大戏院听音乐,然后再去参加晚宴。那场钢琴演奏会是由格里高利.辛格主弹,他是阿甫夏洛穆夫的御用钢琴家,演奏会的下半场由贝多芬的第五交响曲拉开序幕。格林出席了那场音乐会,过后,他差遣小孔送去了一封热情洋溢的祝贺信。现在,阿甫夏洛穆夫就用这样的一份邀请函,回应了他的祝贺。
托马斯发现,上海人很喜欢听音乐。电影院和录音棚里的乐队,或者是上海交响音乐厅在上海都很受欢迎,这个城市里,有很多受过良好古典音乐训练的乐师。这些音乐家中,有些是土生土长的中国人,有些是比较年长的俄国犹太人;后者到中国已经有些年头了,现在,蜂拥而至的有更年轻的欧洲犹太人,他们极富才华,为了躲避迫害,逃离故乡,在上海的乐队里找到了一席之地。
阿甫夏洛穆夫的情况和他们都不一样,他几乎一辈子都在中国,“我试图捕捉你在北京胡同里所能听到的一切,”他这样解释自己的作品,“小贩悠长的叫卖声、理发师傅手中的音叉发出的嗡鸣,还有寺庙的钟声,总之,所有的声音。”
“对了,我非常喜欢你的钢琴演奏会。”
“哈,谢谢你,我收到了你的祝贺信。你看到那个演奏钢片琴的男孩了吗?他是我的儿子,杰克!”
就在这个时候,舞台上响起了一阵大声的嗡鸣,“那是剃头师傅的音叉,也就是‘唤头’,” 阿甫夏洛穆夫说道,“剃头师傅沿街叫卖,就是用这个玩意儿招呼客人,需要理发的人们听到音叉一响,就从家里出来了,这个声音能传得很远。好了,我们该开始了。”他像中国人那样,双手合抱,向托马斯作了一个揖,就离开他去指挥工作了。
托马斯看着他走到了乐队的前面,指令长号和大号调高音量,继而协调了寺院木鱼、钟声和鼓点的击打,他要求小提琴的声音柔和地插入,就像夏天的一只小虫。他对着音乐家们慢慢地阐述,纠正,吟唱。“对了,”终于,他大声地叫道,“这就是歌剧风格,我要的就是这种感觉。小提琴,用一根手指在E弦上轻轻拨动,突出颤音。很好,再来一遍。”
排演结束后,托马斯上前道贺,结束了工作的阿甫夏洛穆夫兴致很高,又和他谈起了音乐。“你所受的训练,给了你很明显的个人风格,” 阿甫夏洛穆夫对他说,“你一弹,我就听出来你明显受过严格的古典钢琴训练,真是棒极了。但是,我觉得,你现在所在的这个乐队,国王乐队,才是未来大乐队的趋势。现在我到处都能听到爵士乐,在电影里,在收音机里,还有,在广告里,铜管乐器大大超过了其他乐器。我听到很多,但我听不出其中的好处,但是,在你的演奏里,我听到了爵士乐的美妙。”
“谢谢你,”托马斯说道,“不过,我想知道的是,如果有一天日本人来了,你认为在这里继续表演还安全吗?”
阿甫夏洛穆夫的眼神黯淡了下去,他的眼睛里流露着忧伤,虽然才四十出头,但是他的坎坷经历使得他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老很多。他有着一头蓬乱的金发,散漫不羁,可是,这会儿这位艺术家的神情,却是异常凝重。“不,”他说,“如果有一天,他们占领了这个城市,你就不会想在这里继续待下去了,我知道的,因为我就是从北方过来的。”
那天晚上,宋玉花又来到了皇家剧院。
一看到她,托马斯就非常慌乱。因为,这天晚上安雅也在,她慵懒而仪态万方地坐在她固定的位置上。和往常一样,宋玉花低眉垂眼地跟在杜月笙和保镖们后面,在上楼之前,她用余光扫了一眼安雅。托马斯虽然刻意地回避着他们的方向,但心思都在他们的举动之上,紧张得呼吸都不畅了。在表演的过程中,有那么两三次,他抬眼飞快地扫视楼上的包厢,他的动作这么细微,没有人能觉察任何异样。
然而,安雅看到了。那天晚上,当他们离开剧院,前往她家的路上,她提起了这个话题:“她是谁?”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那个包厢里的女人。”
“那个包厢是青帮老板的。”他如实地说。
“我知道,但我问的是她。”
“她总是和他一起来,我就知道这些。”
人力车夫拉着他们俩,一颠一颠地在凹凸不平的青石板路上小跑着。安雅的眼神里,写满了疑惑,可他不想说话了,安静了下来,于是她也若有所思地闭上了嘴。一到她家,他们就贴在了一起,飞快地滚到了床上。
平静下来后,安雅转身看着他。他以为她又要提起宋玉花了,可是令他吃惊的是,她是要告诉他,以后他不能上这里来过夜了。她说房东给她下了一道禁令,不许带访客来,“他就是针对你的,”她很抱歉地说,“是因为你来得太勤了。我实在是没有办法……”
“这不是你的问题。”他说道,心里盘算着以后他们该上哪里去。
“也许,到你住的地方?”她试探着提议道。
“我觉得不行哎,我刚刚让乐队里的两个小兄弟住到我那里去了,他们还没成年呢。”
她看了他一眼,任何人都看得出,那两个乐手虽然年龄还小,但早就不是不谙世事的孩子了。“那么,好吧。也许,你应该为我们俩租个房间,我们就能在一起了。一间小公寓你应该付得起,一个月不会超过七八块钱的。”
没错,他付得起。从那周起,他就开始看房子,最后在黄浦租下了一间小小的底楼单间公寓。公寓位于北京路的尽头,对面就是外滩码头,河面清凉的空气透过木百叶窗,在小房间里飘荡。他喜欢这个地方,水边的公寓,让他回想起在外公农庄里的童年时光。他们在他收工后去那里,在午夜的凉爽空气中入睡,在清晨的各种声音中,和这座城市一起醒来,他再回到他自己的住处。这是他最后的一段宁静生活,直到世界在他眼前崩塌。
宋玉花左思右想,不知道把一颗钻石交给组织,以解决组织上经费短缺的燃眉之急,这样做是否妥当。这个举动,如果被杜月笙发现,那么她是必死无疑。当然,只要杜月笙发现她私底下和外界有任何联系,她都是必死无疑,所以,多一层冒险其实已经无所谓了。她的忐忑不安还另有原因,她担忧的是,作为一个进步人士,捐献一颗钻石,是否会显得太浮华了。这可是钻石啊!如果先兑现成银元,或许会更合适,可是,那样的做法会带来更多的危险,只要珠宝商一说出去,杜月笙马上就知道了。
然而,只有捐出这颗钻石,才能表达她的忠诚。这份忠诚,是她愿意表达的,只是过去她苦于无法表达。在遇到组织之前,她的生活是无望的,她的前景是暗淡的,即使到了三十三岁重获自由,她也是一个被遗弃的老女人,没有人还会要她。而现在不一样了,她有了生活的目标,有了为之奋斗的目的,这项事业,将她和她的同胞以及国家的命运联系在了一起。而这个颗钻石,本来就应该属于这个国家和她的人民,她只不过是在无意中发现了它,献给组织,就是它最好的去处。
而且,只是其中的一颗而已,另外三颗,她还是藏得好好的。
阵雨停了,她看着马路两边的店铺又打开了木门,旧货店的老板在湿漉漉的人行道上支起简陋的货架,重新把旧书旧报和一些古玩搬出来,不一会儿,摊子边上聚集了一些戴着宽檐遮阳帽,身着棉布长衫的男人,他们停下来翻阅着那些线装书和古籍旧书。那位写字先生也出来了,这个小城镇出来的落第秀才,这会儿靠着他那张摇摇晃晃的小桌子,百无聊赖地等待着顾客。
她为这些男人感到难过,因为她自己也是受过教育的人,但是,除了给杜月笙做做翻译,别无他用。在赌博输了钱之前,她爸爸可是想把她培养成为一个现代女性的。他为她的哥哥请来了最好的家庭教师,要她也在一边听着。后来,哥哥得了肺炎死了,爸爸伤心欲绝,继而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了这个大女儿身上,他的小玉花,冰清玉洁的花朵。这一个很传统又很乡土的名字,她从来都不喜欢。可是,她是个乖女儿,她不仅接受了这个名字,也听从爸爸的吩咐,认真念书,讨得爸爸欢心。那时候,她才八九岁,她已经能感觉到要为这个家庭挑起重负,不辜负爸爸对她的期望。那时候,她的妹妹们还都是幼儿,她所有的时间都和家庭教师在一起。
然而,妈妈去世后,一切都改变了。从那时起,她爸爸开始夜里出去,到了第二天早上,惨白着一张脸,失魂落魄地回到家里。家里的古玩一件件地不见了,先是一只雍正年间的珐琅彩百花纹碗,后来是一只乾隆年间的白玉香炉,还有一只成化年间的青花龙饰瓷盘,最后,爸爸把手伸向了她妈妈遗留下来的翡翠手镯。那些早上,他口袋里揣着现金,有时候还会带回来一些毫无用处的抵押品。这一切她都看在眼里,可她什么都不能说,因为她只是一个女孩子,没有她说话的地方,除了眼睁睁地看着,她没有任何办法。终于,那一天到来了,那天他的手气一塌糊涂,于是,祖上传下来的宅第以及周边的地都被他输掉了。
就在那时候,他乞求她,毫无羞耻地在她面前跪了下来。
“爸,不要这样,”她惊叫道,“快起来。”那是她不堪回首的记忆。她宁愿去回想那清幽的庭院,用人们手里端着水盆手巾,穿过那个圆洞门进来,恭恭敬敬地递上来,离去时,布纳鞋底在青石板路上慢悠悠地拖着。这样的记忆,才是她允许存在于脑海里的。
她根本不想回到她以前的那个家,他们把她给卖了,再也没有理会过她。无可怀疑,那是因为羞耻吧。宋家在当地可是显赫世家,这样的家庭出来的女孩,是要嫁到好人家的。当她消失在乡人的眼前时,他们家就是这样讲故事的,没有人不相信宋玉花远嫁到富贵人家了。
她生下来就是一个工具,就像任何一个农民,或者一个工人,她的用处就是被使用。因此,在她的心里,她感谢共产党,是共产党拯救了她,给了她一个为之奋斗的使命,给了她活下去的理由。她的信念将她提升到一个更高的境界,他们将她的命运和这个城市的命运联系在了一起。
听人说,上海街头的每个转弯,都有一千个灵魂,是的,当她穿行在这些大街小巷时,她就感觉穿行在人的海洋之中。那些母亲、父亲、孩子,那些店员、用人、劳工,她仿佛能听到他们的呼吸声,那么统一,如同来自于同一个器官,她能感觉得到那呼吸的起伏,感觉得到那思维的波动。对于她来说,这就是人民的概念,这缓缓律动的城市蜂巢,就是她为之献身的真正缘由。
当她走进那家中药铺的时候,她的手指再一次滑过那个暗袋,她已经证实过一百遍了,那个小袋子还在。
“小姐,你好。”
“今天要配一帖特殊的方子,”她说着,把一张空白的处方纸递给了药铺老板。这是事先约定的暗号,表示她需要和上级见个面。“平时的那个方子也要配。”
“小姐你辛苦了,”药铺老板对她说,“你去客厅里休息会儿吧,我叫人给你端茶。很抱歉这会儿伙计不在,请稍等片刻。”他再一次小心地环顾四周,确信没有他人之后,推开了墙上那扇隐形的门。
“好吧。”她一脸不耐烦地答应道,十足的少奶奶派头。直到那堵墙再次合拢,她坐了下来,终于可以不用演戏了。她轻抚额头,让自己放松一下。暗室里光线很暗,只点着一盏小小的电灯,这个时节,不用点火炉了,暗室里很阴凉。她知道,把她的接头人叫来是要花点时间的。很长时间以来,这个接头人都是郭先生,就是通过他,她把收集到的有关杜月笙的信息传达给组织,这些信息都是她陪伴在杜月笙身边的结果。至于郭先生公开的身份和职业,她一无所知。
现在,郭先生推门进来了,上气不接下气地。他就在附近工作,她猜测着他是冒着暑气从上班的地方赶过来的。
“马女士,”虽然他呼吸急促,但语调还是一如既往的平和,“你都好吗?吃过了吗?”
“是的,谢谢。你呢?”
“都好。”他坐下来的时候,抹了一把脸。
“你还记得我们上次见面时的交谈吗?”
他的脸上一片茫然:“不记得了。”
“你告诉我,你的北方亲戚们需要钱,我说我会替他们去求菩萨。”
“啊,”他想起来了,“是啊,很缺钱。”他们都知道,现在,北方的情况更加糟糕了,日本军队已经将北平团团围困了数周了。
“菩萨听到我的话了。”她说着,从衣服里层摸出了那只小小的口袋。
他困惑不解地接了过去,笨拙地打开了小口袋。
“小心。”她轻轻地叫了一声,她的语调使得他在揭开丝绸包布的最后一角时,动作骤然慢了下来,然后,他的眼睛就瞪得差点要掉下来了。灯光下面的两个人,都陷入了静默之中。
“你都要流口水啦。”她温和地揶揄他,他的眼光一秒钟都没离开过那颗石头。
他抬起了头,有点不好意思。“对不起,”这颗宝石又被包进了那块方丝巾之中,然后,他用自己的手帕将它包了一层又一层。“北方的亲人一定会无比喜悦。”
“这是他们的好运气,”她淡淡地说道,竭力掩藏自己的得意之情。北方是这个政党的神经中枢,是他们的基地。
磕磕两下,她听到墙壁上轻轻的敲击声,那扇隐形门又打开了,她站起了身。“我的中药配好了,我该走了。很高兴见到你,代我问候你的家人。”
药店老板把包扎好的中药以及几罐滋补品交到了她的手上,她迈着沉着的步伐走出了药店,心里为她所做的一切感到异常高兴。日本人的魔爪正伸向上海,可是,就在今天,为了挡住这只魔爪,她做了应该做的事。
天还没亮,托马斯就醒了,身边是熟睡的安雅和她甜蜜的气息。再过半小时,他就该起床回家了,然后,再睡个回笼觉,睡到午后起床,与查尔斯和欧内斯特共进早餐。可是,这会儿,他享受着傍水而居的快乐,享受新鲜的空气、潺潺的流水,还有温和的浪花—— 一下一下地拍打着停泊在岸边的小船,发出阵阵空旷的声音。当黎明的曙光出现,这个城市也会随之慢慢苏醒过来,无数个细细碎碎的对话,从马路上、从小巷里,甚至从水面上传来,从摇摆的褐色小舢板里传出来:那是刚刚醒来的人们的声音,组成了人声的河流,在这个城市里流淌。城市初醒的那几分钟,总是这种波澜不惊的声音,带着夜的睡意和慵懒,细微而缠绵。直到各种车辆的喇叭声、各种叫卖声,把城市的宁静打破。
他枕着花边靠垫,躺在那里听着外面的声音,手托着后脑勺。他看见到处都扔着她的围巾,衣柜里塞满了她的衣服,还有鞋子。一个念头涌上来,他一下子清醒了,他猛地明白过来,原来她搬进来住了。
刹那间,他最近的疑惑都有答案了:为什么她每天晚上都叫他带她出去吃饭,为什么她吃饭的时候那么狼吞虎咽,为什么回避以前住过的地方的邻居,因为,她已经不再住在那里了,而且,她也没钱了。
当她醒来的时候,他对她说:“你把自己的房子给退了。”
“对,我付不起房租,何必花钱租两套呢?再说,我身上也没钱了。”她很坦率,当然,她的声音里,还有一丝吃惊,继而变得柔美起来:“你就不能每月给我一点钱吗?不用很多,就一点点。我现在口袋里空空的,没有一个法苏,没有一个菲币,也没有一个中国铜板。你看看昨晚你花在晚餐上的钱,一顿饭就……你就不能帮帮我吗?”
“当然可以。”他脱口而出,把她搂得更紧了一点。他为自己的疏忽感到惭愧,太不绅士了,怎么会没有更早觉察到这些呢,他完全可以早一点开始给她钱的。那天早上,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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