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做出了第一个行动,就是把抽屉里那些堆积起来的账单给付掉了。
然而,随着一天时间的流逝,他又开始觉得哪儿不对劲了。绅士派头固然重要,可问题是,他对安雅,不是真正的爱,他不想一直这样下去。不过,在她身上,他得到了难言的快感和巨大的安慰,显然,在她有需要的时候,给她以回报并不为过,可是,回报到什么时候呢?
“只要你还想上她的床。”一个礼拜后的一天中午,他们在德兴馆吃饭,在翻看菜单准备点菜的时候,林鸣这样说道。从这家位于二楼的餐馆看出去,就是苏州河,他们坐在临窗的位子上。时值夏日,河面上升腾着暑气,裹挟着四方的喧哗,码头上挤满了小舢板、三桅帆船和平底船。巨大的货船在通过河道的时候拉响了长长汽笛,这是上海和弦的基调,赋予上海市中心以特有的音响背景,现在,托马斯已经爱上了这种声音。
林鸣点了这家餐馆的招牌菜,这是一份海鲜浓汤,乳白色的浓底,鱼片、大虾、鲜干贝、豆腐,佐以切成丝的海参,还有碧绿清香的芥菜,炖出了乳白色的一盅,上面若有若无地撒下一点白胡椒粉。此外,他还点了几个冷盘,薄腌黄瓜、水晶冬菇竹笋,还有豆干马兰头。林鸣感觉到了格林的焦灼不安,他还特意点了白酒,温热了,盛在一只小小的坛子里。“你看上去如鲠在喉啊,吐出来吧。”他一边说,一边给两人都斟上了酒。
“首先是我们的乐队,很不妙啊,现在只剩下一副骨架了。”
“我早就告诉过你的,但是我们没法补充队员了。”
“可舞厅每天晚上都挤满了人啊!我们钱可一点都没有少赚。”
“这和钱无关。在这样的局势下,难道你还想要我去美国招募更多的音乐家吗?这是不可能的。”
“可现在我们难以为继了,难道要我们大家都解散了吗?”
“我怎么知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决定。除了你和我之外,”林鸣说道,“他们都离开了,可我们还会留下来。我们都知道,一旦战争爆发,这里有多危险。从美国招新人?不可能!”
托马斯沉默了。
“还有什么事吗?”林鸣问道,“是安雅?”
“你怎么知道?”
林鸣笑了:“很明显啊,你们这些外国人,一碰到房子的事,就变得这么敏感。”
“呃……起先她告诉我,我不能上她那儿去了,接着她让我在外面又租了一间公寓。这些我都做到了。”
林鸣点了点头,这种计谋,他是太熟悉了,他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对,“何必付两间公寓的租金呢?”
“她就是这么说的,只是现在我得帮她付房租了,她还希望我给她钱,每个礼拜。”
“不然的话,你认为她该上哪儿弄钱呢?”
托马斯吃惊地瞪着他。
“难道你希望她去找另一个男人吗?”林鸣问道,给他的朋友又盛了一盅汤,“我问你,当初你和安雅见面的时候,她在做什么事?”
“我不知道。她租了那间公寓……她有时候在夜总会唱唱歌,有时候也会做些表演。”
“那怎么够用。”
“那么,你是说她赚男人的钱?”
“这就和所有女人一样啊。以我的观点,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是哪一种女人?”
“她是个好女人。”
“我同意,而且,很可爱,”林鸣说道,“还有,在你之前,她和什么样的男人交往呢?”
托马斯隐隐地觉得如芒在背了:“我完全不知道。”
“可我知道,”林鸣说道,“那是个意大利男人,一个外交官。”
“你怎么会知道?”
林鸣的手掌在空中一挥:“我有眼睛啊,我生活在上海。你不必对她这么苛刻,你应该明白的……你还能指望她如何生活呢?”
“我有点明白你的意思了,”托马斯说道,心里想着,安雅以前让他感到吃惊的地方,现在都有答案了。她的社交圈,她的人缘,她在上海似乎神通广大,结识的人三教九流,连门卫和服务生她都熟悉。以前他都没有去细想,现在才明白,正是这样,她才能在上海混下去啊。
林鸣几杯白酒下肚,开始滔滔不绝了:“其实啊,小格林,我告诉你。这种女人就像宝石一样珍贵啊,她不是妻子胜似妻子,招之即来,挥之即去,一点不给你添麻烦。在上海,这样的女人谁不喜欢呢?尤其是在现在这样的局势下?”
“那么,你的女人是怎样的呢?”托马斯问道,“你以前跟我说过一次,后来就没再说了。”
林鸣思忖着如何向托马斯描述珠丽,但感觉像托马斯这样的外国人是不可能理解一个中国女人的。“她是完全不同的。”过了很久,他轻轻地说了一句。
午餐结束后,托马斯和林鸣分手了,他要独自去散会儿步。朝着小东门的方向,他走向了民国路[21],这条路环绕着老城厢,通往霞飞路。这条长长的路上布满了商铺店家,两边的建筑极富特色。走在路上,看到漂亮的姑娘,他就会想起安雅,心里就会想着该怎么做。他和安雅一起度过了好几个激情四射的夜晚,他们在一起,把男人和女人在一起会做的事情都做过了,可是,他们之间并不亲密。这是他的过错,在他的生活中,她只是很小的一部分。每次在她身边醒来,他都会回到自己的家,睡到自己的床上去。因为,他并不爱她。
他不能再这样继续下去了。
当他想明白了以后,数日来压在心头的重负一下子就释然了。他知道,现在就应该结束这一切了,不过,他不愿伤害她,不愿她无依无靠,他希望他们能够愉快地分手。
他知道,他还会怀念她的,怀念她坦荡不羁的饥渴,怀念交融在一起时的狂喜。他还会怀念那些夜晚,她带着他出入各种隐秘的场所,那些不为人知的地下沙龙,遇见那些各种背景复杂的人物,虽然即使和她在一起,他还是没有遇见过一个共产党人,他依然怀疑,他们是否真的存在。
一转弯,就是新渔阳路,他的耳边想起了安雅压低的声音,共产党?新渔阳路外国语学校,那里就有共产党。他拐进了这条安静的小路,这条路的两旁,是上海典型的公寓楼房,三四层高,红砖外立面,阳光透过梧桐树叶,洒落在马路上。炎热的六月,路上除了拉黄包车的苦力,很少有行人。鹅卵石铺就的人行道上,几个老人躺在竹椅上,躲在绿荫里打着瞌睡,几个老妇人凑在一起聊着天。
往前走,是一栋相当气派的建筑,入口处挂着白色的招牌。看到招牌上的英文,他眼睛一亮,心头掠过一阵兴奋,外国语学校,就是这里了!他走开了一点,侧身立于马路对面的梧桐树树荫下,开始细细地观察起来。
奇怪的是,大门虽然开着,进出的人却很少。有几个人走近了,但只是从门前经过,急急地又走远了。终于他看见了一个中年的男人,看上去是读书人的模样,还有两个人衣着寒酸,像是小职员。后来又出来一个年轻的女子,像个学生,用白围巾的一角掩着脸。
这时,又一位女子走了出来,他吃惊地后退了几步。她的身影,她的步态,优雅而内敛,是他那么熟悉的样子;虽然她举起了手,挡了一下阳光,半遮着脸,他还是确信,这就是她,宋玉花。
当她四下里环视着这条小巷时,他的背紧紧地贴着长满了爬山虎的墙壁,心都快要跳出来了。
她是他们中的一员。灵光一闪中,他突然明白了过来。他突然理解了当她伸手打掉他手上的名片时,眼睛中为什么闪动着那么深刻的仇恨,他突然明白了当她陪伴在杜月笙的左右时,为什么又显得那么格格不入。现在他看到了,她还有另一种生活,这种生活,使她成为这个时代的一部分。而这一切,居然就发生在杜月笙的眼皮底下。他倚靠着身后墙壁上暗绿的藤叶,看着她匆匆地走远,她的勇敢逼迫着他,让他觉得喘不过气来。
.5.
礼拜五的下午,托马斯参加了一个草坪派对。几天来,他的眼前晃动着的都是宋玉花的影子,他的新发现在心里发酵,让他又兴奋,又晕眩。他佩服宋玉花的勇气,这个女孩留在他心里的碎片印象,现在,突然间就像拼图一样完整了。她的秘密,也就是他的秘密,虽然这个秘密他不会告诉任何人,甚至于宋玉花她自己,现在还不是时候,但是,他在心里已经在和她分享这个秘密了。派对是在西郊公共租界的一栋都铎风格的别墅里举行。那个区域很受早年就来到上海定居下来的白种人的青睐,这些在上海熟门熟路的外国人自称为“上海佬(Shanghailander)”。那天的来宾绝大多数都是白人,他们中有商人、有教师、有传教士,还有生活范围横跨东西方的各色人等。错落于他们之中的还有数十位中国人,身穿长衫或西服,当然,也有几个像他那样例外的少数派。每个人看上去都很体面富有,女人们裙裾飘飘,高跟丝袜,男人们穿着定制的西装,戴着金表。这些人看上去太成功了,一点不像共产党,托马斯的思绪回到了这几天萦绕在他心头的问题上,于是,他又想起了宋玉花。宋玉花也是贵妇打扮的,托马斯想起她合身的缎子旗袍,耳朵上戴着翡翠耳环,宋玉花的外表可把他给骗了。托马斯发现,一想到宋玉花,自己的脸上就会忍不住地漾开笑意。
他今天胃口很好,往自己的盘子里夹了很多吃的,通红的大虾、烤牛肉、煎羊排、黄瓜色拉,还有奶油草莓。他喜欢这些派对上的食物,所以他也很喜欢受到这类的邀请。每当演出结束,他站在大门口向来宾致谢告别时,那些塞到他手里的邀请函他都笑纳了。他也喜欢到有钱人家做客,正如他喜欢和白人音乐家拿一样的薪水。
在上海,他对美国的想念,具体的体现还是对美国食物的想念。陈妈只会做两种口味的中国菜,上海菜和粤菜。上海菜他已经吃腻了,而粤菜他从来就没喜欢过。演出结束后和安雅一起,他们去过很多餐馆,尝试了各国风味菜肴。在吃这件事上,他们的爱好很一致,他喜欢由她带着出入他所不熟悉的地方,而对于她来说,一天里主要就是吃这一顿。
分手虽然艰难,但总要面对。和林鸣交谈过之后,托马斯更是心意已决,要和安雅分手,可是,他不知道应该如何开口。那天,托马斯在演出结束后,像平常一样,又带她上餐馆。饭后,他们再次坐上黄包车,被车夫辛辛苦苦地拉着回北京路上的公寓时,已经是凌晨三点半了。和往常一样,她整个人倚着托马斯,完全没有防备,对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毫无预感。而托马斯则决定,在外面什么也别说,等回到公寓再说。
他的话,如同一瓢冰水,浇在了安雅的头上。那时他们已经上了床,她一把掀开被单,跳下了床,把散落四处的围巾、内衣还有一些假首饰都一股脑地扔进了一只袋子里。
“安雅!”托马斯叫道,试图阻止她。
“放开我。”
“不要这样。”
“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她大声地叫道,“我一分钟都不想待在这里了!”
“安雅,不要这样。”
“我就要这样,是你不要我了。”她大声地叫道,他听到她的声音都走调了。他还没回过神来,她已经扑到床上,泪眼婆娑地哭开了。
“安雅,别哭了。”
“别哭?”她猛地抬起了头,泪水浸湿的头发黏在了她的脸上,涂了鲜红甲油的指甲抠进了胸前,仿佛要把心掏出来给他看,“是你要把我扔到马路上,就像一堆垃圾那样扔出去。”
他仰面躺在床上,闭上了眼睛,听着安雅的哭喊声在耳边呼啸。她说得没错,他是要把她扔了,可他并没有想伤害她,他只是不想这样过下去了。他曾经喜欢她,和她在一起他有过快乐的时光,但他从来没有想过要和她一起生活,他甚至不想把她带到他的朋友面前,带进他的生活里面。他有过女人,那些寻欢作乐的女人,而安雅也是其中的一个。
他翻了一个身,用枕头捂住了耳朵,安雅的哭声一下下地抽打着他。他这样做,是为了宋玉花吗?他不禁问自己,可他甚至都不知道宋玉花在哪里。即使这辈子再也不能见到宋玉花,只要她还在这个世界上,我不会想要像安雅这样的女人,再也不会了。
他听到安雅在擤鼻涕,刚才的号啕大哭现在已经变成了抽泣,她慢慢地平静下来了。托马斯坐了起来,说:“安雅,过来吧。”
安雅爬到了床上,拉上被单,背对着托马斯:“我什么也没有,”她的声音里,透着心灰意冷,“我会饿死的。”
“不,你不会的。”没有他之前,她不也是过得好好的。
“可我没有地方住。”
他们谈了很久,终于谈妥由托马斯为安雅提供八个月的房租,还给了她一些生活费,让她还能过一阵子。条件谈好后,他们两人都已经精疲力竭,翻身睡去了。第二天醒来,托马斯帮着安雅收拾东西,给了她一些钱,她就独自离开了。看着她离去的背影,托马斯发现自己居然一点都没有留恋,虽然他们在一起同床共眠,耳鬓厮磨地度过了很多亲密的时光,虽然他们也同出共入,一起享受过那么多美味佳肴。
他把盘子里的食物都吃完了,侍者过来,要收走他前面的空盘子,他这才发现自己已经走神了很久。
他起身在草坪上漫步消食,发现旁边有三个外国人在那儿高谈阔论,他不由得驻足聆听。这会儿,说话的是一个商人模样的美国人,“你们看看,这里什么都乱哄哄的,要花多少力气才能恢复秩序?如果日本人赢了,这一切都会清理干净,他们知道应该怎么管理一个国家。”美国人转向了他:“艾德.罗林斯,来自于克利夫兰,很高兴认识你。”他又愉快地伸出手,向托马斯介绍身边的另外两位,他们一个来自于英国,另一个来自于德国。托马斯最后也做了自我介绍。
认识了之后,针对美国人刚才的一番言论,托马斯提出了疑问:“那么,就因为日本人更有秩序,更善于管理,你认为他们就有理由入侵别人的国家吗?”
“对于我们来说会更好。”艾德轻佻地一笑。
“我听说德国也很有秩序,很善于管理,”托马斯很想严肃地讨论这个问题,“那么,应该由德国来管理美国吗?”
“喂,等一下……”
“我们是干得不错,”德国人抢过了话头,汉诺威大胡子后面漾开一个得意的笑,“但是,你们所有人都没抓住重点。对于这个世界来说,日本人不是一个威胁,而犹太人却是。可是,上海这里,却敞开大门任由他们进入,世界上没有第二个国家会做如此愚蠢的事情。”
“好了好了,”英国人出来打圆场了,“上海是个自由港,在这里,它对所有人都是欢迎的,这点不会改变。”
“犹太人除了干活当劳力使,没别的用场。”德国人冷傲地说道。
托马斯盯着他,不能相信他竟然说出这样的话来。
“而且,他们就像野猫一样繁殖。”德国人又加了一句。
托马斯合上了眼睛,脑海里瞬间充满了记忆。那些记忆,是如此的久远,却依然如此的强烈。这些记忆对于他来说太重要了,那是他个人的历史,虽然现在那些记忆已经结了痂。那时他六七岁,一年前,他爸爸战死在法国,此后,他和妈妈两人经常吃了上顿没下顿,长得又瘦又小。那天,他妈妈出去给人家帮佣前,要求他把巴赫练习曲的前十首连贯地弹一遍,可他自己却很想出去和小伙伴们玩耍。正当他悄悄地溜出去,跌跌撞撞地跑下阶梯时,两个白种女人刚好从门前经过。看到她们俩,小托马斯已经胆怯畏缩了。她们有着铁灰色的眼睛,脖子上缠着死去的狐狸。而且,她们看他的眼神也很奇怪,就像在看着一只小动物,带点嫌恶,又有点感兴趣。其中一个女人随随便便地对另一个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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