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知道它们的存在。
坐上叮叮当当的有轨电车后,她心里想着,也许,她应该带上它们逃向远方。生平第一次,她在经济上自立了,她有钱了,可以做她想做的事。一路上,这个奇怪的念头一直徘徊在她的脑海里,直到她回到华格臬路。
杜月笙雇佣的刺客赵富年有着冷血杀手之称,备受国民党非正规武装部队的推崇,已经为他们执行过好几次任务了。然而,他的出身背景却是非常平淡无奇,没有任何与众不同之处。
赵富年是浙江人,他在风景如画的江南地区长大,家里有五亩地。他有五个兄弟,那年家乡闹灾荒,他的大哥带着年龄还小的他离开了家乡。他先是到了杭州,和一些小混混搞到了一起,靠勒索商家店主的保护费过日子,后来他成了杭城最大的乞丐王的保镖。再后来,国民党秘密警察找到他,让他来执行他们自己不便出手的任务,那就是后话了。他身手敏捷,反应迅速,守口如瓶,必要的时候也很有魅力,具备杀手的专业素质,这个任务由他来执行是最合适了。
“那个钢琴家,他也一起去死吗?”他问杜月笙。
“放过他吧,当然是在可能的情况下。”杜月笙眯缝了眼睛。这是一双冰冷的眼睛,赵富年注意到了,这双眼睛里没有一丝感情。“只要取了大将的性命,付出任何代价都在所不惜,无论牺牲的是中国人还是美国人。”
凭借多年的经验,赵富年知道了这件事情很重要,比他做过的任何一件事都重要。在那间租来的小公寓里,他兴奋了好几个小时,想象着那个日本人倒在他的枪口之下的情景。这间公寓在皇家剧院的后面,他一根接一根地抽着烟,把烟头摁在窗台上。从这个窗口望出去,他可以看见剧院的后门,乐手们从那扇门进进出出,从那扇门出入的还有厨师、服务生和清洁工。可是他很容易就把那个钢琴家给认出来了,他看上去像个管事的人,而且,他的手上从来不拿任何乐器。
然而,赵富年还需要更多的细节,尤其是森冈和那个钢琴家之间的来往,这些信息只能来自于剧院内部的人。不久,他的目标就锁定在一个名叫陈贵阳的服务生身上。几天前的一个晚上,剧院关门之后,他在剧院附近的一个小面摊上听到陈贵阳和别人在说话,他听到了一口柔和的南方话,很像赵富年自己的口音。那是浙北地区的方言,这样说来,他们是半个老乡了。赵富年假装着看那个油墩子的摊头,就势凑到了他的身边,听他和身边的人说着话。他确信他们来自于同一个县城,运气实在太好,他心里一阵狂喜。他还听到他的同伴叫他的名字,原来他叫陈贵阳。陈贵阳是个理想的目标,他和另外七个服务生挤在一间房间里,他一天吃两顿,他把攒下来的每个铜板都寄回了家乡。掌握了这些信息,就可以去搭讪了。
那天夜里两点半的时候,赵富年开始了行动,他尾随着这个服务生去了一个小吃摊。当时,陈贵阳正在对付着小笼包,他小心地咬开一个小口,咝溜溜地吸着里面的汤汁。就在这个时候,赵富年从他的身边经过,他假装不小心掉了几枚铜板,有几枚还滚到了陈贵阳的凳子底下,他只好放开小笼包,侧了侧身让赵富年过来捡。“他妈的你没长眼睛啊。”陈贵阳正吃得有滋有味,心里老大不耐烦。
赵富年说:“听你的口音……你是从浙江来的?”
“是啊。”陈贵阳的不耐烦显然变成了好奇。
“浙北,对吧?”
“是……”
“慢!我的朋友,这不可能吧!”现在,赵富年已经在他对面的板凳上坐下来了,他就像一片影子一样越靠越拢,“我好像认识你哎。你不会是从甬江边上的陈家庄来的吧?”
“我就是啊!”陈贵阳瞪大了眼睛。
“你爸不是那位酿醋的大师傅吗?”
刀豆的眼睛瞪得更大了:“你认识我爸?”
“是啊,他可真是个好人哪。”
“可我不记得你了。”
“我是从郭家村出来的。”
他看见陈贵阳在打量着他,在记忆中搜索。这时,该甩出他的王牌了。“哎,你爸爸,”赵富年凑了更近一点,语调里充满了同情,“老人家死得冤啊。”
对面的年轻人瞬间僵住了,他低下头,呆呆地看着吃了一半的小笼包,包子还是热的,散发着诱人的肉香。他眨了眨眼睛,继而闭上了眼睛。
“好了,我的朋友,”赵富年说着,用温热的手掌轻轻地拍了拍小同乡的肩膀,“都会好起来的,你现在到了上海了,菩萨会保佑你的。”
“没有,没有保佑我。”陈贵阳头垂得更低了,这副可怜巴巴的样子,让他看上去简直就像是一个孩子。“我拼命干活,可我啥也没挣到。老家还等着用钱,可我连自己都喂不饱。”
“唉,”赵富年陪着叹了一口气,“是啊,可是,你也不要对自己太苛刻了。”他用老家的方言说道:“我们老乡就应该互相帮助,对不?”他拿出了几个铜板,跟伙计又要了一客小笼包,“呃,我的朋友……对了,你还没告诉我你的名字呢?你叫什么?”
“贵阳,陈贵阳。我长得瘦,大家都叫我刀豆。”
“郭力伟,”赵富年顺口扯了一个谎,“你听着,刀豆,”他凑近他的耳朵说,“我给你一个捞外快的机会。”
第二天,深夜两点钟,演出结束了。和往常一样,宋玉花跟在杜月笙后面往外走。经过站在门口的托马斯时,她迅速地将一张纸片塞进了他的手心。他们既没有打招呼,也没有对视,在别人看来,他们根本都没有注意到对方。那天,她穿了一身象牙白软缎旗袍,上面绣满了浅粉色的蝴蝶。她径直从他面前走过,目不斜视,而他正在和一个打着黑领带的英国人说话。然而,他们的手在暗中碰到了一起,一张纸条从她的手中传递到他的手中。他也迅速地用手指轻轻触碰了她一下,以示回应。她消失在人流中,他马上把字条塞到了口袋里,然后,不动声色地继续和人们打招呼,而内心,却燃起了熊熊的火焰。她有话要对他说。
而他,知道她的秘密。
回家的路上,一坐上黄包车,他迫不及待地掏出了那张字条。他打开了字条,借着路边昏暗的路灯,急促地看着纸条上写的字。他听到自己的内心在狂野地呼叫:
华联茶馆
海格路[24]麦琪路[25]路口
七月二十九日,礼拜四,下午两点
等到那一天,坐上有轨电车后一问,托马斯才知道,碰面的地点有点远,几乎都到法租界的西头了。叮当作响的有轨电车载着他,摇摇晃晃地向西驶去,看着马路两边越来越浓密的绿荫,他把这次约见的可能都想了个遍,可他还是猜不出她为什么约他。还没到目的地,他就跳下了电车,他想步行走到海格路,以此来安抚一下骚动不安的神经。
到了茶馆门口时,离约会时间已经过了几分钟了,他在门口定了定神,走进了茶馆,立刻,马路上的暑气就被关在了外面。茶馆里光线幽暗,一眼看过去,里面几乎没几个人,宋玉花挑了一个顾客稀少的时间。天气那么热,没有人愿意在一天里最热的时候出门。他走过一个个木屏风隔开来的小房间,里面都空无一人。直到他走到尽头处,是一个圆形的隔间,隔间的墙壁上开了一扇窗,是那种老式的八角木格窗,从窗口望出去,可以看见外面马路上有轨电车的轨道。阳光从窗户射进来,照在玫瑰花图案的墙纸上,照在白色缎子坐垫上,照在桌子上一壶热茶和两只杯子上。可他什么也没看见,只看见她坐在那里,当他走近时,她站了起来,脸上漾开了一个浅笑。“你来了。”她说,向他伸出了手。她穿着了一身样式平常的白色棉布旗袍,一双高跟鞋的鞋跟有两英寸,这是上海女人们喜欢的款式,除了耳垂上两粒小小的珍珠,她身上再也没有其他的首饰。
门在他身后关上时,他才意识到,他们两人真的在一起了。在他的心里,她已经待了很久,他心心念念的都是她。而现在,他们第一次坐在了一起。
“宋小姐。”他开口道。
“就叫我宋吧。”
“你的名字不是叫玉花吗?”
“那是个很土气的名字,我从来都不喜欢。”
“好的,那我就这样称呼你。”他看着她,乌黑的眼睛里都是疑虑,“呃,一切都好吗?”
“不太好。”她倒了一杯茶,推到他面前,“我把你约过来,是要告诉你,你正面临着危险,一个非常巨大的危险。这个危险和那位日本大将有关,就是那个好几次到舞厅来看你表演的大将。”
“原来是为那件事!”他大声地叫了起来,他猜了很久,终究是没有猜出他们这次会面的理由,“相信我,这个,我自己知道的。”
“你知道?”
“是的,这事并不复杂。他们想杀了他,而他呢,喜欢到我这儿来听音乐,一坐就是老半天,听了一首又一首!就是这样。”
听他这么说,她放松了一点,“我知道杜月笙在策划着什么……估计林鸣也会知道。我不知道他是否敢对你透露。”
“对于他来说,那样做很危险。”托马斯不置可否地说了一句,这样他就不用再多说了,他也不想让她知道森冈本人也知道了。
“那我都没有必要来了。”
“不不不,”他看着她的眼神里,充满了温暖,“我很高兴你把我约到这里,谢谢你的关心。还有,我希望我们之间可以坦诚相见,没有秘密,我也知道你的事,但是我不会告诉任何人。所以……我知道了,请你明白。”
一霎间,她身体里的所有警报器都在嘶鸣,看着眼前的这个男人,她一时理不出头绪。可是,她挣扎着让自己的声音平静下来。“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你是一个共产党。”托马斯不想和她绕圈子,他要让她知道自己的坦诚。
“什么?”
“别急别急,”他把手覆在她的手背上,“我不会走漏一丝一毫的。”
她感觉自己的嘴巴张了张,又闭上了,发不出一点声音。他知道了,有人知道了她的秘密,她的生活或许将从此毁灭。不行,她得想办法应付这个局面:“看来,我得离开上海了。”她脱口而出。
“不,别冲动,我告诉你了,一切都没问题。你是安全的,我会把你的秘密当作自己的秘密来保守。”
她盯着他看了很久,脑子在飞速地转动。如果他保守她的秘密,他想要得到什么,她又将以什么作为回报。这个问题在脑海里一出现,立刻梦游般不由自主地出现了另一幅画面,她躺在了他的怀抱里。她定了定神,将这个画面从脑海里赶出去。如果这是他要的,她会给他,即使不是为了保守这个秘密。看着他西装下面肩膀温柔的线条,她慢慢地平静了,轻轻地问道:“我能相信你吗?”
“百分之一百。”
“还有谁知道?”
“没有别人。”
“林鸣呢?”
“没有人。”
她陷进去了,她心里明白。泪水慢慢聚集在眼眶里,模糊了她的视线。
他说:“相信我,即使从今天起我们再也不能相见,依然没有人会知道。我发誓。”
她站了起来,思忖着,他也站了起来,给了她一个轻轻的拥抱,作为承诺。
“千万小心,”她对着他的耳朵轻声说道,“不然我就没命了。”
“我会的,”他们又坐回到座位上。那轻轻的一抱,托马斯周身如同触电。“我能不能问你,关于你和杜月笙的那份合同?林鸣告诉我,那份合同是缘于你欠他的债务。”
“是我家里的债务。”
“根据合同,你不能……”
“不能,”她悲伤地说道,“我不能。即使我跟他不是那样的关系,他有很多别的女人。”
他看上去很有耐心:“那么,这份合同的期限还有多久呢?”
她感觉悲伤涌上来,刺向她的眼睛,她恨那个答案,因为那个答案会浇灭他所有的欲望。而她,在他的眼睛里看到了他的欲望,她是多么希望这欲望之火永远不要熄灭。“还有十年。”她无奈地说道。
她看着他的脸色迅速地灰暗了下去,她让他失望了,从此以后,他再也不会对她有兴趣了。何必呢?外面的世界那么大,他为什么要浪费十年的光阴,等待她这样一个最终被遗弃的女人。无可否认,她根本不属于她自己,她早就把自己给卖了。现在,连他都知道了,她隐隐地觉得,他马上就会找个借口,然后转身离开这里。
可是,他没有。他说:“十年很长。”他的话,听上去干干的,仿佛他的嘴巴很干。“有没有例外?”
“没有。”她说着,竟然还微微地笑了一下,不为别的,只为他的坚持。他的表达方式,这种直白的方式,对于她来说,很陌生。但是,奇怪的是,她喜欢这种方式。和他在一起让她觉得安全,比和组织派来的联络人在一起还安全。她希望能够一直和他在一起,可是日本人就要来了,上海的未来一片黯淡。大家都在传,日本人已经包围了北平,任何时候都可能长驱直入,中国军队已经撤离了。天津保卫战只打了三天,现在北平连打都不打了,而下一个城市就是上海。她多么希望,如果那一天来临,她是和他在一起,而不是躲在华格臬路,和杜家的人在一起。作家王统照说过的一句话回旋在她的心头:问题在于我们走什么道路,在精神上和行动上,是坚持抗战还是向敌人投降?她会选择抗战,她愿意成为抗战的一部分,如果托马斯也是其中的一部分的话。
可是,这是一场和他无关的战争。“如果我们在剧院里相遇,你的眼睛一定要回避我,”她告诉他,“我们不能说话,也不能会面……如果你有什么话想告诉我,现在就告诉我吧。”
他笑了。在他的世界里,语言占了很少的位置。西巴尔的摩的大理石台阶、音乐学校训练房里的钢琴声、他的妈妈、他的祖母,生活里所有这些,在他心里都是音乐。如果有一天,他能把这一切都弹给她听,那么她就会理解了。他能弹出贫困的变调旋律;他能弹出一个总是在生活里演戏的人,被挡在门外的感觉;他能弹出从东部到西部,从美国到中国的漫漫长路。这是一段行走中的蓝调,如果只有他们两人,如果有一台钢琴,他就会去弹奏,她会懂得关于他的一切。“我们也许相见也不能相认,但是,我会留下来。”
“你会留在上海?”
“是的,直到留不下去。还有,从今以后,如果你听到我在弹奏,那就是为了你,只为了你,你要记住这一点。如果事情发生了变化,或者,你需要帮助,来找我吧,我会一直在这里。”
她的眼睛一热,差点要落泪:“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他拿起茶壶,给她添了茶。因为你在奴役中求自由,因为你的聪明配得上你的美貌,还有,因为没有一个男人曾经有机会让你快乐。可是,他都没有说,只是淡淡地说道:“我只想成为你生命中的一部分。”
八月八号那天,林鸣在傍晚时分出现,把珠丽吓了一跳。那个时候,桂香楼刚刚开始活泛,穿着艳丽轻薄的绫罗绸缎的姑娘们都聚在大厅里,有的在打牌逗趣,有的在收听无线电里播放的歌曲。当他走进大厅的时候,收音机里正在播放周璇的《夜上海》。那是他的夜上海,如今却如此脆弱,他感觉有一把恐惧的匕首扎向了他的心脏。
“林鸣。”听到这身后温柔的喊声,他转身,见到了他亲爱的珠丽。看到他最宠爱的美丽的珍珠,正在等待着他,他心头的担忧和焦虑立刻散去了许多。他迎上前去,把她搂进了怀里,根本不在意这会儿他们都站在前厅,在众目睽睽之下。“我们上楼吧?”她说。
他点了点头:“好,要一瓶红酒,早点吃晚饭,我饿啦。”她拍了拍手,唤来了女佣。他则转身上楼,
本文每页显示
6000字 共
38页 当前第
17页
首页 上一页 ← 17/38 →
下一页 尾页 转到: